《不回声》 第1章 第 1 章 入夜,离人江上摇摇晃晃地漂着一画舫。被垂珠联珑映将火红的烛火星星点点地落在黝黑的江面上,舱内笙歌袅袅,谈笑不绝。 “皇兄有天人之福,如今这玉缘宴也是热闹起来了。”叫不上名字的小王爷从不远处向圣上一拱手。恰逢玉瓶中柳条上的露水凝给成珠,悄然滴下,在金盆中溅起一圈波纹。 宋回织将目光从绿枝上收回,轻声问待从,“该行令了?” 身侧待卫一喏,“正是” “哐-” 一声锣响,笙箫俱止。 才子入宴,与君同饮。 这是容国从第一代君王便传下来的习俗,却曾因多年动乱而被弃置。直待如今清晏之时方重拾起兴。玉缘,乃为金玉良缘之意。 此良缘,便指君子之盟,一诺不辞,生死为国。 宋回织想起了什么,但刚勾起来的嘴角不久便收了下去,眸间一片清冷。 “下一位公子请” 主持的姑娘福了一福,请人前去。 “可有欲言之事?”圣上抬眸一笑。 那少年似笑非笑,将言未言,只是直直地面对着他。 流云之上,明星熠熠。 千里之外,雨打叶落金玉池,风过铃动雕画楼。 渐有议论声起,宋回织便抬眼看去。蓦见故颜,却又如雷亟。 那少年眉目似画,一如昨日清梦中人。 未思慕,年已故,余以一愿映残夜,照彻一江雾。 心念虽动,锋不由人。 宋回织断然驱剑出鞘,踏桌上至圣上身侧,抬刃格住。 叮—— 利刃相交处,故人未曾驻,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相斥、迸裂开来。 “果真是有你在,我绝无得手之日。”来者在过招中笑道。 “别逼我动手”宋回织眉间凛然,翻身一跃避开暗器,借势在三步退后停下。 嗒—— 柳条上的露水再次滴下,在两人沉默的对峙中显得格外突兀。 直至此时,旁人方才醒悟过来。 “来人—” “护驾—” “有刺客—” 在此起彼伏的喧嚷过后,是一阵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啧”少年面露不悦,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条发带。 “既是刺杀,如今你任务已失败,停手吧。”宋回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话音落时,散发成束。至此,才纷纷有人认出他来。 长发散垂披肩的温婉才子,恰变为十步杀一人的冷艳杀神。 “林萧声!”宋回织感到一阵不妙,骤然底喝。恰好撞上对方一句---- “未必。” # 知兴二年,离人江上,一模一样的画舫的孤零零地荡在夜里 “宋兄!这边!” 宋回织望去,一帮同他年纪相近的京城子弟远运地向他打招呼。 树高应有清风依,花香自引百蝶来。 宋回织乃大家之后,上数三代官不下三品。虽说难从这些另有所图的朋友中寻到知音,却也常囿于人情。 他浅一皱眉,却还是坐了过去。 “这玉缘宴怎么什么人都能来?” “伤风败俗?” “张兄所言极是,不始我们向圣上言明此举不妥,以防后患。” 他越听越不对,“怎么回事?” 姓张的那位,其实宋回织连名字都已经忘了,满面鄙夷的指了指角落里的人向他解释:“那位是雨国名将赵不落之子,雨破容复以后跟母亲改了姓林,况且他娘还他妈的是个妓女,怎么样?” 雨,插在前容与后容中间的短命王朝,因宦官乱政夺权而立,四年因荣国重建而亡。 国,不义之国;将,无德之将。 难怪。 宋回织不发言论,静静地观察着那人。 十七八岁的光景,模样还算周正。 铛—— 锣响思绪断。 圣上款款而来,端坐于主位。不及喘气,身前便“哗”跪倒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将刚才的一番高见向圣上言明。 言中人起身,向四座施礼后,才不疾不徐道:“难为圣上前日邀我前来,晚生这才辞了先生同窗来赴此宴。本欲与在座惠连共商大计,为国效忠,畅快清淡一番。见今日之景,林某方知这诺大京华,竞容不一芥草民。既如此,扫了诸位的兴,林某自罚一杯,此后山高天高,各自安好罢了。” “你!”张妄如气上心头,纵天大的诡计,也料不到对方敢在玉缘宴上甩手就走。 宋回织眉间不展,他若当真为前朝流寇,怎会被圣上亲请而来? 再看圣上脸色,已是弓在满时,箭于弦上。 林…… 箫声…… 销声? 宋回织心中端时产生了一种猜测,断地清了清嗓子,“张公子稍安勿躁。,诸位也都先静一静。张兄想必只是护国心切,念得礼法不合便直言明述。但这位林公子亦是圣上自请而来,定也有过人之才。诸位如此轻待,怕也不妥,倘若传出去,诈称我等堂堂容国子弟小人心胸,固守墨本,又何处之?” 宋回织说着,却又生出一计,便接道,“不妨令张兄与林公子各作一诗以自正,如何?” 他虽刚及弱冠,但身后有大大小小家势撑着,故在场众人皆畏他三分。 至于余下敬的三分,便在于此。 圣上脸色回暖半点,允道,“回织所言极是,二位请吧” 林萧声借拾笔的机会望向宋回织,不料对方也正在看自己。 少年眸间清亮,已黯世事,不染世事。 林萧声不经意勾了勾唇,落墨却稳然不洇。 孤光落离江,自此共梦长。 “天杀的林萧声,他怎么还敢来!” “闹黄了玉缘宴已是罪过!怎么还敢刺杀圣上!” “神人俱愤!万劫不复!” 大臣们骂的是林萧声,看的是宋回织。 终于有头脑清醒的开口了。“好啦,如今离人江沿岸俱已封锁。他要么上岸被捕,要么走京华河更被发现,逃不出去的。圣上如今顺利回宫,已是紫薇星护佑了。” 宋回织被审视、嘲讽的目光灼的生疼,自顾自地出了议事殿。 从林萧声散出雨国奇香限制众人,独自跳江,到如今已过了一个晚上。 京畿道上。禁军全部行动。搜寻林萧声行踪。 京华九十三街道,人声喁喁,议论纷纷。 宋回织猛地想起了一个地方。 也许林萧声会在那里。 在那里,等自己。 归潮堂旧址。 三年前,此处曾被视为圣地。 将军领命,官员上任,皆于此出发,于此入京。 宋回织凭着记忆来得堂中,眼前却已是荒草连片,尘土满地。 他略过了主屋,径直走到了屋子的侧边。在那里,依然摆着一架梯子。 宋回织三步并两步上去,轻身一跃便稳落于瓦片之上。 面前是一幅名为京华的画。远进小巷,匆匆行人,尽在眼底。 “好久不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顶轻声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这是他的答复 # 知兴三年,连银坊 连银坊,全容国最大的赌坊。以青楼为表象,兼着传播邪教,借刀杀人等乱七八糟的工作。 两天前…… 宋回织推门走进归潮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圣上,而是立于前侧的少年。 他脸上似有似无的挂着笑,眉宇间的温和中夹杂了些许狠戾。 “林公子?” 林萧声抿嘴一笑,以无言应之。 宋回织又一颔首。“圣上有何吩咐?” 圣上道,“连银坊有些越界了,二位可知?” 坊中。 “听归潮堂的意思,这坊内还有人质?” 宋回织一点头道”你去找人,先保证百姓安全,我去会会连银” 连银,连银坊之主,名字全就满是金玉之气。 林萧声一凝,“你一个人能行?” 宋回织一笑,附身在他耳边道,“刑部已经遣人理伏在外了,我只是要去拿到连银坊与雨国余党私通之证。” 林萧声抬手,不失规矩地揽了揽对方的肩,“明白了,得手后,烟火为信,万事小心” 一炷香的工夫,林萧声在半问半审了许多人后,才明确了藏人之处。 那是一间通体漆黑的小楼,在夜间赌场的微弱光线下格外模糊。旁侧的灯笼早已点亮,透着干涸鲜血的颜色。门的两侧各有三人把守,其人皆着暗色甲衣,像傀儡似的一动不动。 他端详甲衣上纹样许久,才辩认出此乃雨族邪教——落红。 落红本无情,世人赠芳名。 逢中元,鬼门开。落红将在中元当晚,择二十四位异乡来客为活靶,请教内信徒生杀。 二十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强有弱,杀净最后一人者,可得落红之神赐福,死后魂归来处,安入轮回。 当然,这都是迷信的说法,他林萧声从不信这一套。 只是戒卫森严,今日又恰逢仪式,贸然硬闯定不可取。 林萧声整个人靠在墙上,全身埋在阴影里,静静地望着小黑楼。 宋回织的行进方向倒是明确,直奔整座连银坊的中心——天汉楼,连银居所。 一种奇怪的感觉随着走动不断积累。 他猛然驻足,注视着身后仅有几人的长街,才幡然不祥的来源。 ——街上所有人前往的方向都一样。 他们这是去哪? 一个地点缓缓浮出脑海——黑楼。 落红教的祭坛。 他眉间一皱,估量着时辰紧凑,便也懒得费心思和天汉楼的侍卫过多交流,索性找了一处侧墙翻进院内。 宋回织刚刚站稳,才发现几步远处正有一小侍女直直地看着他,惊恐和茫然相形于色。小姑娘尚未喊出一个字,便被他扼住了喉咙。 “闭嘴”。他本就生人勿近的表情和冷得掉冰碴的语气,让手中掐着的人发不出一个字。 宋回织用极小的声音问,“连银在哪?小声回答。” 符女颤声,用宋回织留她的一丝气息应道,“黑楼”。 “他的书房在哪?带我进去”。话毕,几乎硬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一粒硬物。 小姑娘不及防备,猛地吞下去,重重咳了数声。“什么?”她声音几乎喑哑地不像话。 宋回织一哂,“毒。”又恐戏补了一句,“事成后,我会救你” 那女孩身子一震,噙着泪花缓缓从地上爬起,边走边说,“我……我带你走” 宋回织满意地点了点头。 途中,他方知女孩名唤阿留,乃连银近侍,极受青睐。宋回织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她进去,省了许多事。 只是,这样的人物,会如此听话于他? 尽管有疑,宋回织也别无他法,只好处处留意罢了。 顶楼的尽头,上着重锁的屋子便为书房。 由于中元落红祭在即,楼内人员所剩无几,宋阎王便抬脚直接踢了门,全然不顾快急哭的阿留。 黑楼。 落红祭在锣鼓声中开始,二十四名祭品被从刑房中赶出。 其中一抹白衣与祭坛的暗色格格不入。 林萧声。 宋回织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席上,阿留也一言不发地坐到了连银身边。 宋回织一滞,林萧声想干什么? 作为人质闹翻落红祭? 雨族势力在容国的余党部署他已拿到,支援已从附近的村落出发,到达至少要一个时辰。 真是疯了。 宋回织用手轻轻扶住剑柄,阿留明白这是对自己的命令。 他手缓慢地划出两个字"自""下" 他想自己下去? 阿留没有冷脸热脸的演技,惊诧之情马上被连银捕捉了来。 "阿留,怎么了?" 阿留攥着衣袖道,"无......无碍,恍了下神罢了。银哥今年选来纳福的人了?” 连银一只手塔在她肩上,拨弄着她披落的长发,笑道,"赐福之人,所求为缘,怎能由我来选?” "在座诸位,谁愿纳福于此?” 欢呼声铺天卷地从看台上卷下来 "台下诸位,尔等愿赐福于谁?" 寂静从台中蔓延上去, 此情此景,连银笑了,"好好好,那便由阿留选择好了 阿留难以显倍地看向连银,后者扬了扬下巴以示随意。 她假装犹豫地看着全场,最终指向宋回织:"你,下去" 欢呼声又起。 宋回织既提着一口气,又松了一口气,踏下台去。 连银若有所思,凑到阿留耳边:“雨国名将后代对上容国天之骄子啊,阿留,你是故意的?” 台下暗潮涌生,台上云波暗动。 宋回织与林萧声不动声色地过了几十招。 一轮白月,缓缓地向上移动着。 纵然方才两人胜负难分,可一招一式过得属实精妙 不知几炷香燃尽了,连银看着灰烬,沉色起身,"该走了" 众人皆惊:"坊主,落红祭尚未结束" 连银一哂,"一群蠢货,看不出来二位是在演戏?查抄的部队马上便到了,走吧。" 他声音足够大,不偏不倚传到台上。林萧声同宋回织各退一步,同时收手。对视时,皆眸中沉重。 更糟的是,连银又道,"如今落红已无安身之地,台上贼人,诸君杀剐随意,此坊,诸君去留自便。" 林亲声一咬唇,"真是毁了,援军呢?" 宋回织横剑隔开不知从向处飞来的匕首,道:“应当快了,半盏茶。”接道,对余下二十三人道,“回黑楼刑房,我门外面守着锁!" 林萧声楞是从战中抽出一只手来,掐了对方一把,"你他妈疯了?一个人能挡得住百来号人? "不然呢!!!"宋回织一把推开林萧声,躲过一刀,一边飞出一脚,踹开扑过来的桌板。 "两个人,差不多。" "什么?"宋回织分不开身,但也大致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林萧声又喊了一遍,"所有人进去!" 满场乱逃的无头苍蝇,一瞬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端时男的背着伤的,女人牵着小的老的,住楼里躲 "咔嗒一声,锁上好了。 房内,二十三人缩成一团。房外,林萧声和宋回织各挡一边。 一伤一杀,一刺一补,阵线不退半步。 忽而,林萧声眸光一冷,一柄飞刀擦身而过,而朝铁门的栏杆飞去。若是插到门内,必会致死。 他立即旋身,一格一别便挡开利刃。目光未及处,却另有一砍刀在等着见血, 宋回织如果断击开面门一拳,几乎飞掠过去,抢先一瞬格开刀锋。 铮锋相见的铮鸣声中似带了火花。 林萧声不知道身后所发生之事,心神一动便失了稳。 有人从身后接了他一把。 对方险险扶住自己的腰,让自己靠着站稳 几乎同时,黑楼祭坛的大门哗的一下打开了,熟悉的兵甲映入眼帘。长缨与刀剑荡开余寇,直到两人身前, 第十柱香燃尽时,援军到了。 京华,归潮堂。 宋回织率先踏上层顶,又顺手把林萧声拉上来。 时近傍晚,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升起的炊烟缓暖在夕阳的光晕中弥散开,给肃穆的京华拉开烟火人间的序幕, "守关,驱笈族,迎霖典,再加上抄连银。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林萧声找了一个姿势躺下来,枕着小臂缓缓道,本为懒散时分,他的声音也浸了温热的霞光,飘飘渺渺。 宋回织靠着他坐下,没有说话。 林萧声一抿唇,"你想问我从前的事,对吧? 宋回织不置可否,只是道,"可以不说," "那我可真的不说了"林萧声笑了笑,但笑意的未尾,却是一副欲而又止。 不说开,今后还有机会吗? 林萧声自己也不知道。 宋回织专心地看着京城百态,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一愿映残夜,照彻一江雾。"宋回织吟道。 这是一年前玉缘宴上,林萧声所成得的尾联。 林萧声笑着推了他一把,"亏你还记着,又在愿什么?" 宋回织虽是笑语,却又很认真似的,说出一句,"愿……年岁岁似今朝。" # "怎么还在京城?"宋回织没有坐,只是和来者对立着,目光沉得让人发慌。 林萧声比他自如,没怎么多想,只是找了一片还算厚实的瓦片,和当年一样倚着瓦当坐了下去, 宋回织的发问被时间吹进了风中,消失在云间。 "想不想杀我?"林萧声自嘲地笑了笑,问道。 宋回织握着创柄的手已是青筋暴起,机械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走?" 林萧声这次没有再避而不答,抬眸正正地盯着对方压着情绪的目光,缓道,"我走不了" "那天不是同伙把你接下画舫的?他们人呢?" 林萧声始终挂着的笑意终是消散了,翻身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便从这到那踩着各处屋檐掠了下去。 宋回织本能地追着方的步履,可就在落于归潮堂后院的一瞬间,久经沙场的他还是愣住了。 久无人烟的院落里,横七是八地躺着十余具尸体。鲜血在地上肆流的印迹已然干涸,杀气却在风中不散。 蒙面,黑衣,雨水纹样。 雨族人。 且不出意外,正是那日接走林萧声的一伙人。 宋回织在一具尸体旁侧缓缓蹲下,看着颈上的伤口沉默良久,半晌,才发出一句话,"你杀的,为什么?”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整个人的思绪也乱了。 林萧声极少用的不冷不热的声音传过来,像隔了千重山那样远,"现在,你还想听住事么?” # "宋公子、宋公子!不好了!" 宋回织半夜被人从梦中叫醒,定睛着时却是诏狱侍卫。 "怎么了?"他心生不祥,快速地披上衣服, "连银……逃了" 四个字在耳畔如惊雷乍响,他瞳孔猛一震,"什么?劫狱?” 侍卫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名字,"林萧声。" 散落了一地的铁链,被一剑劈碎的枷锁,被打成重伤不断呻吟或已经昏死的弟兄们。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 他的血压一阵阵地升高,心脏闷闷地鼓动着使眼前时时发黑。 "回织,你没事吧?" 宋回织扶了一把墙,"无妨,爹"他抬眸,清亮的眼眸黯了下去,"我要去追他。” 接着,又一把挣开宋臣撑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往外冲。没过两步,就被后者拉回来生制住在了墙角。 "宋回织你别发疯!他是子时劫的人!如今已是寅时将晓,一晚上人都快出境了!去追?你做什么梦?” 快出境了。 宋臣深吸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甩开了宋回织的衣领。 木关。 过了木关,便是霖国. 霖,是四年前雨国灭后余党逃至容国南方割去的一方土地,只有几个城池的大小,既不扩张,又难消灭,始终为容朝廷的心病。说来也怪,霖国同容本实力悬殊,却屡战不败。 霖国现任君主,姓连,为当初雨国二皇子,灭国后苟延残喘逃至此地称王。 他的兄长,正是连银。正统上的雨国王位继承人, 如今若林萧声助连银夺得霖国帝位,得到的益处可想而知,换谁都会心神一动; 可他宋回织知道,林萧声不会.....或许不会。 两个时辰前,林萧声还和他并肩而坐。 两天前,林萧声尚同他并肩而战。 何以至此? 怎会至此? 林萧声叛国一事举国哗然,宋臣耗尽心力才止住了怒火蔓延过宋氏的风头。 霖园,宫殿。 连银也未曾想,自己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得来了连玉拱手让来的皇位。 “阿声,想当初你父亲在的雨国也是赫然有功"连银一手凭栏,一手垂在身侧,望着远方的天空。 林萧声沉声道,“是,当初家严为雨国征战四方,薪火运转,萧声亦当为陛下效忠。” 连银拍栏而笑,"阿声,等将来天下重分,山河重振,你必名列于万人之上" 林萧声抬眸,望着飞仙顶的一角 清铃作响,泠泠不绝。 北雁乘着西风向南飞去,不曾顾念身后寒凉过境 "好",他咬牙道。 # "快来人!有人在这!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停在了二人身侧,几乎一眨眼的功夫,院落的边缘已布满了禁军,围墙上架起的弓弩吱吱作响,蓄势待发。 林萧声只是停了下来,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快速的变动着。 "回织兄?"为首的人猛地驻了足,"什么情况?你快过来,当心误伤! 宋回织半分目光也没有分给和当年一样张狂的张妄如,对林萧声道,"你继续。" 林萧声沉默半晌才说,"宾客未齐,戏难开场。” “什……” "圣上!陛下亲自前来擒贼,如何使得!" 宋回织半句噎住,神色一凝,但见院门处一队军卫拥着圣上大步而来。 随从的,有武将,亦有文臣,见了院内十二具惨死尸体,面色皆不甚好看。 当然,最如临雷亟的,还是宋臣。 "宋回织,你简直反了!"他怒喝道,苍白的胡须颤抖着,"给我过来! 宋回织寸步未移,看向林萧声。 后者叹了口气,道,"剩下的,信否随人吧。"。 # 三个月后,木关。 流金时节,正是多事之深秋。 木关一带以峰谷间多林木为名,逢寒时更觉萧瑟。 连银踏碎了早已枯黄的野草,刚凝成的露珠滴湿了衣角,走到霖**营中最大的帐篷前,掀帘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一阵烟似地进了另一间营帐,没惊起一丝秋风。 林萧声进了连银的营房。 一张茶几,一张铺盖,些许普通的兵器,几盏还在滋滋作响的油烛。 等等...... 林萧声的目光锁住了最角落的一柄蜡烛。他小心要翼地避开了散落在地上的书稿,挪向灯旁, 灯盏里有未烧尽的信。他抬头看向来回扇动着的窗纸。 兴许是风太大,吹弱了火光,使应当化作齑粉的密信存了下来。 铛-- 子时已至,连银快回来了。 林萧声从盏中取出余下的信纸,悄然离开了营中帐中。 "阿声,你等一下。" 刚走远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他心脏漏了两拍,又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陛下。” 连银并不觉有他,递给他一张完整的信纸,道,"早些歇息,今日一战,甚是顺意。” 林萧声接过来,应道,"圣上果真神机,算尽千里之外。" 声不显,心却乱。 在夜幕中,林萧声那只背在身后的手,颤抖过的事,只有旷野上的秋天知道。 回帐中后,他才慢慢地展开了两封信。 被烧剩的第一封信,内容难以完全念出,但林萧声心里明白,这是昨日连银给他的情报。 但右下角的落款清晰可辨----张妄如寄,未尾盖印。 再展开今天的信,依旧是下一步容国的动向。 这一份是连银手抄的,自然没有落款。 张妄如? 还是别人? 林萧声的指尖将信纸掐出了凹槽。 三个月前。 圣上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知道你娘是谁吗?" 林萧声道,"雨国妓女,红泪" 圣上笑言,"好好说。" "......死间。” 刹那,金玉池塘中的涟漪翻动成烈焰,拂动的帘帷化作旌旗猎猎。 赵不落擦去脸上血渍,却更抹得一片猩红。 城门外容**旗依稀可鉴,京华经战火后满目烟尘,疮痍不堪。助兄弟逆天叛道得来的江山,终要交还了。 "赵不落。" 红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昔日温存的音调却在此刻冰冷无比。 只是怔了一秒,下一刻,红泪便从身后扯出一柄短刀飞扑而来,直刺入他的胸口, 霎时,赵不落浑身迸满了鲜血,直直地躺到了地上。 他最后一次看向人间,所见即为妻子被同袍捅穿了咽喉。 血,还在淌;火,还在烧。 斯人,已逝。 其情,无解, 废墟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无声地跌坐在凌乱的地面上。 等林萧声回神时,圣上轻轻拍拍他的肩,又道,"当初未公证你娘的身份,是顾虑到你年幼力年,余党未尽,恐会报复于你。但如今我国辎重屡次遇袭,必有奸佞加害,朕……朕仍想着…… 剩下的话,被一国之主硬生生咽了下去。 林萧声哑声道,"之后呢。" 他可以成为那个唯一逆流而行的人,可以作为护盛世如许的牺牲者。 一如从未被正名的亲生母亲那样。 但他也是个人。 还有放不下的事,忘不了的人。 圣上正色道,“此程为生间之道,等将朝中叛贼全部揪出,霖国不振之际,联将予你至高权位,正前辈之名。 京华秋意中,望断春深。 # “若当真有此事,圣上怎会不认?林萧声,你少动摇军心!" 张妄如脸已经白了,更何况自己的私通之罪一旦坐实,不会比林萧声好过多少。 圣上一抬手,示意禁军制住张妄如,又道,"方才京兆尹已来信,京华南三十里处,埋伏的三千名霖兵,连同连银俱已被拿下。 他脸上闪过一丝怜悯,"连银亲自交上了全部容国官员与之私通往来的证据,萧声啊,你还想说什么?” “圣明之言绝无差错,林贼岂能再行辩解?” 这次不由张妄如开口,却有更多声音附合而来。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突然,一阵吵闹声传过人群,"等,等一下。" 为首的是个姑娘,刚过及笄的光景。 "啊!"她被侍卫一拎一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瞬间磕出几处血痕。 "阿留?" 女孩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萧声,又转身向众人的方向跪好,低下了头。 “诸位,民女阿留当初为恶人所劫去,折身辱名,是林公子救小可于水火之中。阿留恳请,先察明原委,再给林公子定罪。” 她从未只身一人,面对万千军马,虽心中所信坚定,却仍旧不住颤着身子。 “她不是当初连银的女人吗?怎么还要上脸了?"有人乍起一句。 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石子,直打在她身上。阿留一动不动,各种言语和打击却越来越多! 宋回织忍无可忍,抽剑劈开一条扔来的荆棘,把阿留拽了过来。 林萧声走过去,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阿留疯狂地摇头,泪水从眼眶中被抛落进地上的血泊中, "还有......” "什么?" "你救了很多人,帮过很多人的。为什么他们都忘了?" "但我也伤过,杀过许多同胞。"林萧声声色不动,宋回织却知他心里是痛的。 所谓间道,在于灭去**。 为了留在霖国,一次次冲在最前方让曾经的弟兄血洒黄土,一次次在故人的挽回中故作不肖。 "走。"如果说林萧声在劝,宋回织的一个字便是赶。 他接着令道,"拉出去。" 阿留不可能从九尺男子的挟持下挣脱,被拉出去时只余一行清泪。 林萧声没有说话。 他明白,若此时阿留不走,只会丧命于此。 "你也该走了。”林萧声注视着宋回织的眼睛。 他是弃子。 狡兔死,走狗烹。 为何不认? 他不能诘问圣上,无法怪罪于任何人, 天之骄子,英名凯旋,功成身归,必将一时攀附成群。 他还有宋回织。 天作之合,所向披靡,并肩开天,必将长年权势滔天。 宋臣,是唯一知晓林萧声作为间谍的人。 但他会永远顺从圣下的旨意。 无论是非。 芸芸众生,皆是醉的,耽于繁华空梦,一生不醒。 上奉九天为至尊,视青云如神台。 还是朝廷要的。 更为圣上所求。 "宋回织,你回来!"宋臣已然怒火中烧。 "回织,走吧。"林萧声哽了一下。 宋回织指尖几不可见地动了动,"我信你。" 林萧声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不是信不信的事。" "可以了,拿人。”圣上突然打断道。 就在首支箭放出的同时,宋回织把林萧声拉到了自己身后,让银矢落了空。 "我他妈看谁敢动手?” 一片寂静。 再无人动。 圣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好戏,没有再催。 他知道林萧声会如何选。 "冲出去,好不好?”宋回织眼眶发红,攥着对方手腕的手紧到了极点。 林萧声本想再以摇头答之,却临时改了口,"好啊,但走前,能不能......抱我一下。" 宋回织眸间闪过一丝光亮,"嗯。"他另一只手松了剑柄。 也正是在他松手的一瞬间,林萧声猝不及防地抽出了佩剑,又顺势强行塞到对方手中。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住你了。 泛着银光与血色的剑锋立即从林萧声的心口穿及背后。 素白的衣裳洇成了狰狞的红, 宋回织整个人已经呆住了,茫然地看向对方紧握住自己的手,和自己手中的剑。 怀中的人蓦地向下一坠,他才匆忙地接稳气若游丝的林萧声。 喧闹着的人群彻底沉寂了。 一种诡异的安静袭卷过喁喁人声。 宋回织把本颤着的手尽量稳了下来,轻轻地把林萧声放到地上,让他靠往自己的肩膀。 "回织,对不住啊,当初在......在战场上,过招时伤了你,还有弟兄们不,不少次。" "别说了。" 林萧声硬挤出一个笑,"回织,不必回头了,我要你帮我做,做一件事。” "你说。" "走出归潮堂的门,回到人间"林萧声的视线彻底模糊,"忘了我。” 周遭的声、光逐渐散去,耳边只有隐隐约约的低语。 最后一句似乎是,"林萧声,你便是那一江的雾,我又如何能忘?" 三年后,山间。 "师姐师姐,你是说这村子原是一座大赌场?"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扯着姑娘的袖子问。 "嗯。” "那你现在没事了吧"。又有一个小女孩担心地看着师姐。 "什么?"姑娘有些疑惑。 "毒啊",小朋友围了一圈,异口同声的问, 阿留卟哧一声笑了,"那不过是一块糖,宋公子总喜玩这些把戏。" "嗐。” "那……那位宋哥哥后来如何了?"小妇孩眨巴了眨巴眼睛,看向阿留。 阿留笑意不易察觉地滞了滞,静静地望向对面的山。 小朋友们也都停下了玩闹,和她一同望向北方。 "那座山,唤作辞归山,是两人第一次并肩战,平定的地方。林公子后来,也睡在了那座山里,至于宋公子……” 应该还在守着他吧。 (正文完) 感谢阅读 山高水远 江湖再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番外·林中笺[番外] 回织: 见字如晤 此信展于君手之时,不知已是何夕?望君自别时以来一切安好。辞别时,总欲言了然忘情之说,念卿此后经年,岁岁安澜无忧,而于离别前,却犹有心绪未断。意中不舍,便从此道来。 锦书寄处,为缘中一面,缘终一面。 前日进京途中,听闻今年辞归山一带入秋早,如今大抵已是四野流金。 忽忆起三载之前,此山犹因连年烽火,春草难生,狼藉遍野,直至圣上明令荡平流寇,方才略显生机。彼时,你我二人同袍破阵,刃斩千里,意气不敛。旌旗之下,我曾答应过,要与子携手,定八方,封四海,不负河山不负卿。 奈向前尘纷纷,薪火轮回。未尽之红泪,注定交付于我手。 回织,不知相离三年,可还能够相认? 所思所叹之中,又见旧人,眉目如旧,而我飞蓬之身,却已不似当年。 一直欠着你的一句告别,如今成了永别。 回织,你可还记得木关南悠悠的笛声? 两年前你我二人夜巡时,行至南城墙下,恰闻得一首折杨柳。 玉笛声动处,最是断人肠。 良久,你方才道,若只折柳寄人,总难有归期;若故人有心,便自会携春归来。 阔别经年,终待得归时。 对不起,如今秋意正浓,春日难逢。 我又欠了你一个春天。 还记得那一年除夕吗? 那天夜市上,我哄着骗着你吃南边口味的菜。知道你不喜欢甜,但你笑着陪我闹的时候,真的很可爱。 你看,我都道歉了,以后记得要多笑一笑。 之前,你就总把自己逼得很紧。处理不完军务,断然不会休息。过去一年,你还是这样吗?只是,我大抵再也没有立场,坐在你身侧一整夜了。无言到天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火树银花处,流光映红烛,九十长安道,无处是归途。偌大的京华,还是容不得我。 对不起,回织,我其实明白,从一年前圣上言明之时,此局便已设下。 不安身,不归魂,不正名,命数难违。 我此去,不为君王,不为拜相,只求边关将士,可免于忧患;求闾巷之间,可寻得心安。天下变更,非一夕可就;而令奸佞不行,可一举扫尽。 回织,之前骗了你。 上一代人的恩怨,没有放过我。 我也未从放过自己。 这条路,我注定重蹈。 这条命,我必须认。 既命数已烂,便焚身祭世。 可是你,我放不下。 你是我留在人间的唯一理由。 但回织,这是我的宿命,不是你的归处。 我要你,活在荡荡乾坤下。你不要沾上血。 我想让你记得我,又想让你忘了我。我对抗得了举世之非,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不觉间,夜将阑,烛将尽,信纸且满。 既然不能道再见,便留一句,幸会。 余以一愿付君心,映散一江雾。 不知辞归山下的梧桐,可又已是叶落归根时? 林萧声 写到这 有很多话想说 提一句 这篇是林萧声写给宋回织的信,具体写作时间是玉缘宴当晚 写的时侯真的在想,当时林萧声看着屋外满地的尸体,风里浸满血的味道,只能草草研了墨,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落笔,内心会想什么。写的时候也在想,宋回织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现,林萧声自杀时无声塞进他怀中的信纸,在看的时候,手会不会发抖。 朝廷以为林萧声的顺从,是因为他们的遮天神力。 但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明白的很,所谓生间为假,不过是对方让自己甘愿走向祭坛的幌子。 但他要走下去,因为他只有这一条路。 他要走下去,所以他一直和宋回织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 所以他在开篇时,只说见字如晤,不提展信舒颜。 林萧声完全明白宋回织,宋回织根本看不清林萧声。 全知视角,写的真的有点难受。 抱歉。 无论如何,萧声,若有来世,愿你冰心无尘,长乐未央。回织,愿你明心不寐,清欢相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番外·林中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