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骨花》 第1章 丧葬铺 永福县的老街尽头,歪斜的电线杆旁立着一块褪色的招牌——“福荫堂”。玻璃橱窗里积着薄灰,几个纸扎的金童玉女笑得僵硬,腮红晕开成诡异的粉斑。 一个穿宽大旧卦衫的女孩蜷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半长的头发被一根看着颇有年头的桃木簪子随意束起。垂落的手臂露出淡青色的乌鸦纹身。整个店里飘着一股陈旧的香烛味。 泛黄的门帘突然被掀起,她眼也没睁,懒懒道:“寿衣三百,纸别墅加童男童女算您八折。”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门帘被完全掀开,露出来人的全貌。 那是个面容清俊的青年,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 尤黎撑起身,半睁开眼,冷冷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那就是来砸场子的?” 她一个孤女在这老城开铺子,不是没遇到过故意来找茬的人,倒也不是怕,就是嫌这种事实在麻烦。 “不是不是。”青年慌忙解释,一双透亮的眼睛认真地看向尤黎,“我是来请大师帮忙的!” 说完,他从衬衫口袋小心掏出一张看起来就很劣质的小卡片,正面用红红绿绿的大字写着“算命请卦,除鬼降妖”,背面则印着福荫堂的地址。 尤黎一时怔愣,好一会才想起来,卡片是她大学时找了家打印店印的,那时候爷爷病重,她想着出去弄点钱,让爷爷在最后的时光去看看心心念念的海。 可现代社会里,哪有人信这个,只当她是封建迷信。最后钱也没赚到,爷爷也离世了。 思及此,尤黎眼神暗淡一瞬。 “都是几年前印的了,居然还有人留着。”她打了个哈欠,擦去眼角的泪水,轻轻佻佻晃到青年身前,抽走卡片,慢条斯理地撕碎,“不接。” 说罢,她一扬手,硬质的卡片连在空中打个旋都做不到,就那么直直落地。 “请回吧。我要打烊了。” 青年大张着嘴,一副呆愣模样,半晌才回神:“不不不,大师大师,我这个真是急事啊!我爷爷去世了!” “那就找火葬场。” “他尸体不见了!” “那打110啊。” “可是,可是,我看见他...他...在祠堂吃香灰!”青年语调猛地拔高,抽搐的嘴角像是想起什么恐怖的画面。 闻言,尤黎顿了下:“那就去找该找的人,多的是干这行的。” 青年大踏两步,双手撑住柜台,满脸真诚地祈求:“大师,这件事肯定只有你行!” 尤黎往后缩了缩,眼神警示地盯着青年:“说话就说话,别跟我靠这么近。” 青年只好往后站些,神神秘秘续道:“我算了一卦,要解决我爷爷的事,得要往西南角找,可不就是你这!” 尤黎难得正眼瞧了他一眼:“用什么算的?六爻?梅花?” “硬币!” 尤黎:...... “你别不信啊,我跟你说,那个硬币往哪都不去,就是往......” 尤黎扶着额头,果断打断他的话:“闭嘴,我这不接,请回。” 自己就白瞎问他,看着也不像个聪明的。 “别啊别啊,大师,大师你说,要怎么样才能答应我,我都能给!”青年仍旧固执地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尤黎。 呲拉呲拉—— 诡异的纸张摩擦声突兀地响起,立在门口的金童玉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在青年身后了。 青年回头就是两张纸扎的笑脸,被吓得次哇乱叫,两条长腿扑棱着往尤黎身后跑。 尤黎无语地一手抓住青年的脸甩开,另一手点点两个纸人:“回去。” 金童玉女点点头,挽着手挪回了门口。 青年从尤黎身后探出头,一个快一米九的大男人,刚才居然跟个乌龟样缩在自己后面,尤黎不耐烦道:“滚不滚,不滚放他两撕了你。” 见证刚才堪称神奇的一幕,青年更不愿意撒手了,他抓住尤黎的袖口,继续哀求:“大师——” “我,我出十倍委托费!” “出什么都...你说多少?”尤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伸手扶起双腿打颤的青年,“来,起来说,别跪着。” 尤黎在小卡片上写的委托费是五千一次,这人能出十倍,整整五万啊!赚了这五万,下个月她就能在家躺着不开店了。 她尤黎这辈不媚男不媚女只媚钱,跟钱过不去的事谁能做到谁做,反正她做不到。 福荫堂前边是铺子,后边通着住处,尤黎笑眯眯地把人摁到小木凳上坐下,自己也坐上太妃椅,一把掏出手机亮出收款码,轻咳两声说:“现金还是扫码?” 青年很爽快地扫过去五万。 听见收款到账的声音,尤黎一时没忍住笑出声,忙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抿了两口,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叫什么?” “钟熠。” “城北家的?”尤黎小时候听爷爷说过,县里边城北头有家姓钟的,家里产业做的很不错,十来年前就搬去市里了。 “对对。”刚才死皮赖脸的请求大概耗尽了钟熠的所有勇气,这会才觉得丢脸,头略略垂着,不敢和尤黎对视。 尤黎挑挑眉,也不戳穿他的尴尬,毕竟现在人家是老板,她别的不说,职业道德还是很不错的。 “那说说吧,你爷爷的事。” 钟熠本来还有几分局促的脸上瞬间切换成恐惧,两只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尤黎,他吞了口口水,紧绷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的不安。 “我们家本来是在临安市的,爷爷生病前段时间生病了,说想我爸回来陪陪他,我爸要送他去住院,可爷爷不肯,吵着非要我爸回老家来,我爸拗不过他,也不放心他老人家一个人在这,只能一家都先搬回来。”钟熠呼吸急促起来,“可是,可是,我爸一回家,爷爷当天夜里就病情恶化去世了。我爸妈联系了附近的火葬场,准备七天后火化。” 尤黎打断他:“整个永福镇都是三天停灵。你家的规矩停七天?” 钟熠点头:“是我爷爷还在的时候跟我爸妈说的,他说他念家,要是死了,得给他停七天,不然他走的也不安心。” “哇——哇——” 粗粝嘶哑的叫声从窗户外传来,玻璃窗被一双爪子划拉出刺耳的噪音。 尤黎见怪不怪地走到窗户边,拉开玻璃,将那只怪叫的黑色乌鸦抓住,用手狠狠点了点它泛红的眼睛:“我谈正事呢,你给我滚房间去,再叫我拔了你的毛炖汤。” 红眼乌鸦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很是瞧了钟熠几眼,才不紧不慢地扑腾着肥硕的身体往一个房门半掩的飞去。 钟熠用欲言又止的求知眼神盯着尤黎,满脸写着“这啥这啥告诉我”。 尤黎拂掉衣服上沾的羽毛,无视钟熠好奇宝宝的目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钟熠只得继续:“前六天,我爷爷都还好好的,到准备送去火化的时候,尸体就不见了,他肯定是第七天夜里不见的。” “那天夜里有什么异常吗?” “我睡觉睡得死,没发现什么异常。”钟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爸妈就到处找,还调了门口的监控,可是什么也没有。” 有也拍不到,鬼啊精怪啊都是有磁场的,不可能随随便便被监控拍下来,尤黎心想,真是死了也不安生。 蓦地,尤黎想起了什么,严肃问道:“你爷爷死的时候多大年纪?” “一百四十四了。”种熠不解地眨眨眼,“怎么了吗?” 尤黎心下冷了几分,接着又问:“你爷爷有多少子女?他们活着吗?” “我爷爷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不过除了我爸都去世了。” “是不是都年纪轻轻就去世的?” “对啊对啊。”钟熠眼睛发光,“大师,你真神,这也能算出来啊!” “神他妈,你全家都要被弄死了,还搁那傻乐。”尤黎往钟熠后脑勺来了一拳,蹲下身在茶几下的旧纸箱里翻翻找找,零零碎碎收拾了几样东西放进随身的斜挎布包。 钟熠捂着发痛的后脑勺,嘟囔道:“可我那天拿手机拍他,他看见我也没干啥呀。” 尤黎整理挎包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一字一顿道:“你,拍,他。” 钟熠看她脸色不对,一手捂住后脑勺,然后把手机怼到尤黎面前:“你看啊!他就是只吃香灰。” 尤黎邦邦两拳揍得钟熠脑门发红,她几乎要被气晕了,这种绝世蠢货怎么生存到现在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现在才拿出来?” 钟熠嘿嘿一笑:“太怕了,不敢拿出来看,就忘了。” 深呼吸两口强行平息怒气后,尤黎撇过头点开了一段视频。 视频有些模糊抖动,一个老人僵立在供桌前,穿着浆洗得僵硬的红色寿衣,青灰色的皮肤上爬满尸斑,透着死亡的腐朽气息。 祠堂供桌上的烛火燃烧速度快得诡异,火光却相当微弱,将四周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干枯的手指从香炉里抓出一把香灰,缓慢地送入口中。灰烬粘附在皲裂的唇上,像一层诡异的霜。他的喉咙滚动,吞咽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供桌上的祖宗牌位沉默地注视着他,漆面剥落,字迹模糊。烛光忽明忽暗,照出他浑浊的眼珠。 突然,老人整个脑袋僵硬地转向背后,一张青灰的脸赫然出现。 那老人就这么反着身体,一步步靠近了...... 第2章 夜诡 “然后呢?” 尤黎看着戛然而止的画面,拧眉问道。 钟熠又是一个毫无危机感的傻笑:“我当时吓晕了,不小心按到了结束录制。” 尤黎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化作一口气无奈叹出,她吹了个口哨,红眼乌鸦从房间阴影里扑出,落在她肩上,喙上还沾着不知名的暗红碎屑。 “走吧,废物。”她转身,乌鸦的翅膀扫过钟熠的脸,羽毛里裹着腐朽的香灰味,“去看看你家那位诈尸的老祖宗,到底想干什么。” ...... 两人到钟家时,正碰上钟家父母送走几位民警。 尤黎瞥了眼身旁的钟熠:“你爸妈还报警了?” “对啊,我爷爷的尸体已经丢了三天了。我爸妈着急啊。” “你爸妈知道你爷爷的尸体回来过吃香灰吗?” “我是昨天晚上碰见的,他们白天一直不在家,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 钟家大门前,民警刚离开。钟建元的目光在尤黎身上转了一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小熠,这是?” “爸,这是尤大师,来帮忙找爷爷的。”钟熠搓着手,活像只殷勤的狗腿子。 钟建元脸色一沉,话里带刺:“警察都找不到,你请个神棍就能解决?年纪轻轻不学好,搞这些封建迷信——” 尤黎冷笑,直接举起手机。 视频里,穿寿衣的老人正机械地吞咽香灰,喉结滚动时发出“咯吱”声,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 钟建元的脸色瞬间灰败。 一旁的神色憔悴的女人却崩溃尖叫:“我早说过!你爸根本不正常!我们就不该回来!”她指甲抠进丈夫手臂,神经质地重复,“香灰……他当年就跪在我们门口烧香!” “兰玉,别激动,别激动。”钟建元揽住女人的肩膀,狠狠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你们进来吧。” 钟家的宅子透着股诡异的精致——雕花门廊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厅堂供着的不是神佛,而是一尊模糊的铜像,铜像脚下散落着干涸的暗红印子。 尤黎的指尖抚过桌角,蹭下一层黏腻的灰:“你们家老爷子,生前拜的什么玩意儿?” 钟建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一进到宅子里,尤黎的乌鸦就炸开羽毛,发出嘶哑的啼叫,血红的双目不安转动。 “请你帮帮我们,大师。”钟建元算是看清了,面前的小丫头根本不是什么神棍,人家真有本事的。 “不敢当,我那是封建迷信。”尤黎语气平淡,刚才被质疑的事让她很不爽,说话自然也夹枪带棒起来。 钟建元被刺得语塞,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家儿子。 谁知钟熠那胳膊肘也是往外拐的,一点也不给自己老爹留情面:“爸,你知不知道我求了多久大师才肯过来的!差点就因为你人家要走了。” 尤黎头一次觉得钟熠说话这么顺耳,余光里看见钟建元脸都绿了,她的气也算消了一半,钱都收了,事还是要办的。 “行了,我不跟你计较。让你老婆说吧,烧香的事。” 被点到的杨兰玉没有回应,双眼无神涣散,她双手紧紧抓着钟建元的手臂,直到指尖都泛了白,也说不出话来,嘴里喃喃着些听不清的呓语。 尤黎见势不对,立刻向她甩出一张符箓,符箓无风自飞,在贴上杨兰玉额头的那一瞬化作灰烬飘落。杨兰玉不自觉闭上双眼,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缓,最后沉沉睡去。 钟熠惴惴不安地拽了下尤黎的袖子,神色着急:“大师,我妈这是怎么了啊?” “没事,一点脏东西,醒来就好了。”尤黎抬手一挥,隔空拂走了那些灰烬,她直直看着钟建元,“说吧,把你知道的,全部从头到尾说给我听。” 有了那段视频和杨兰玉的表现,她不信钟建元敢不说实话。 果然,犹豫片刻,钟建元还是开了口。 钟家是在钟熠他爷爷,也就是钟悯手上才发达起来的,钟悯年轻的时候是个混不吝的,到三十来岁进城打工,没想到赚了大钱,娶了个漂亮媳妇回了县里,生了两儿三女,一时间成了整个永福县里最让人羡慕的人家。 可惜好景不长,他的几个儿女都陆陆续续因为各种意外去世。 只剩钟建元这个最小的儿子活到了现在。 “你哥哥姐姐怎么死的?”尤黎突然问。 钟建元喉结滚动:“老大淹死在浴缸,水才到脚踝……老三是被自己的头发勒死的。老二老四是上山抓野味,一个掉山崖下头,一个失踪了。”他声音发抖,“警察说,是意外。” 钟熠腿一软,差点跪下:“爸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大大大师!这这这肯定不是意外!” 尤黎无视了钟熠,不紧不慢道:“你们一家搬去市里,也跟你爸有关吧。” 钟建元点点头,继续道:“我不是没怀疑过,我的哥哥姐姐,都死得太蹊跷,那些年我真的很害怕,怕下一个就是我。” “但后来,我一直都很安稳地活着,也就把他们的死当做意外,直到和兰玉结婚之后,有次晚上,我被兰玉的叫声吵醒,我看见她站在门口哭,她说,她起夜的时候没注意,脚下踢到东西,结果发现是我爸跪在我们房门口,手里还捏了几根香。” “我去问我爸,我爸说是他晚上根本没有出过门,是兰玉看错了,接下来几天,我每天半夜都会爬起来,贴在门边上,次次都能闻到香烛的味道,还有门口的呼吸声。小熠那时候刚三岁,兰玉也被折腾得不行,连我一个大老爷们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爸,干脆带着他们搬去市里。” 尤黎嗤笑一声,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们走的时候,老头子没阻拦?” “没有,我们在市里十几年,他只偶尔寄点土特产过来,直到他生病,说要我们回来陪陪他。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没回来看过他,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就带着兰玉和小熠回来了。”钟建元眼下一片乌青,重重往桌上一拍,语气懊恼,“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尤黎没说话,沿着楼梯上二楼,很快又捂着鼻子下来,一脸晦气的表情:“二楼最里面那个是你爹以前住的房间吧,一股腐烂的臭味。” “你其实心里有猜测吧?你爹在借寿。”冷不丁地,尤黎问道。 钟建元没说话,算是默认。 尤黎摆摆手,没再说话。人总是自信,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个,即使对方早就表现出可怕的一面,也偏偏要去赌。 她把肩上的乌鸦放在铜像旁,然后从包里摸出一根香在客厅四个角画了几道符号,叮嘱道:“行了,和你老婆儿子都待在这别动,哪儿都别去,我去后面的祠堂看看。” 沉浸在故事里的钟熠立刻清醒,一溜小跑就窜到尤黎身边:“大师,我也要去。” 尤黎无情地推开他,冷淡地吐出一个字:“滚。” 祠堂在钟家后面一点。 黑瓦歪斜,墙皮剥落。门上的红漆已经褪色。屋檐下挂着个破灯笼,在风里吱呀摇晃,照得门上的铜锁忽明忽暗。 一声巨响,木门被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尤黎的鞋底还嵌在门板上,蛛网尘埃簌簌落下,像揭开了尘封多年的裹尸布。 她不禁皱了皱眉,直觉有些不对劲,一时间又想不出来。 祠堂内部涌出阴湿的霉味,混着某种甜腥的陈旧气息。带有民国风味的雕花槅扇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每扇窗棂上都糊着褪色的血符,朱砂早已氧化成褐黑色。她踩过门槛时,青砖缝里突然渗出暗红黏液,粘稠地缠上她的鞋跟。 正厅悬着的鎏金匾额斜吊在半空,"荫佑后人"四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供桌后排列的祖宗牌位在尤黎靠近供桌的瞬间全部倒伏嗡嗡作响。 “哼。”尤黎一手拿着桃木剑,另一只手摸出一只生锈的铁钉钉入供桌,几乎是钉入的那一刻,整个祠堂变得寂静无声,原本惺忪的烛火更是直接熄灭。 一片漆黑中,尤黎却精准地从一堆牌位里抓出一个空白牌位。 她可以确定,在进来的时候,绝对没有看见这个空白牌位,也就是说,这牌位是在凭空出现的。 或许,是自己的那颗钉子,破除了些障眼法。 尤黎眯眼思考片刻,然后狠狠将桃木剑扎进牌位里。 牌位没有裂开,但被桃木剑刺入的地方有大股大股鲜血流出,好像她这一剑,是扎进了某个人都身体。 夜晚的寒气顺着裤管往尤黎身上爬,她一时顾不上面前流血的牌位,抽出桃木剑向后狠狠一劈。 一根青绿发黑的指头应声而下,掉在尤黎脚边。 如果她没有及时回击,那跟指节会直接插进她的喉管。 祠堂里静得出奇,黑得诡异,尤黎勉力也只能看出面前是个高大模糊的人影,还有那腐朽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了。 尤黎心中确定,这就是那失踪几天的尸体了。 “老东西,还嫌活的不够长是不是!”尤黎怒喝一声,桃木剑又快又狠地朝人影劈去。 高大男尸身形在黑暗中闪烁,尤黎根本没办法命中,桃木剑劈开的,也只是虚影。 尤黎脸色一沉,心道不好,这鬼已经有了囿,爷爷曾经说过,有囿的鬼,就是小有气候了,能够控制空间。 手中重量陡然一轻,她低头看去,桃木剑竟然像截枯枝般腐烂了,都不用她用力便化作一团黑灰。 除非她自己从囿里出去,不然谁也进不来。 尤黎小打小闹经历得多,面对眼下的情况,还真是头一遭。 周围的黑色沉得能滴出水,如果说刚才还能仗着自己开过灵眼勉强看清点轮廓,现在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包裹住她。 尤黎面色不变,也不再主动出击,她安安静静站在原地,闭上双眼 像是放弃了挣扎。 一阵阴风从耳侧袭来。 尤黎猛地睁开双眼,嗓音冷淡。 “抓住你了。” 她手臂上的青色乌鸦发出刺眼的红光,一时间竟刺破了这浓重的黑暗,而她的手上,早已缠上几缕发丝,一头绕在她指节间,一头穿进离她距离不过三指的男尸体内。 男尸长满尸斑的皮肤下,几缕发丝欢脱游动的痕迹一清二楚。 被发丝缠绕的手略微一使劲,男尸的躯干“哗啦”一声碎裂,尸块如腐烂的瓜果般砸落,在地板上溅起一片腥臭的黏液。 发丝仍不满足,继续缠绕着残肢。 尤黎收回发丝,却发现一个不妙的现实。四周依旧是浓密的黑暗,没有一点声息。 她杀了鬼,但是鬼囿没有消失。 第3章 夜诡(二) 尤黎眸色骤冷。 她原本只当这是桩寻常的借寿反噬的案子,可眼前层层叠叠的布局,摆明了事情真相远非如此,甚至比她想的更加复杂。 "倒是小瞧了。"她轻嗤一声,齿尖咬破食指的动作干脆利落。鲜血涌出的刹那,空气中弥漫开铁锈般的腥气。凌空画符的动作行云流水,猩红的咒文在虚空中凝结成实体,每一笔都裹挟着凌厉的煞气。 "破!" 血咒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所过之处黑暗如潮水般退散。裂缝蛛网般蔓延开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当最后一道血光湮灭时,整个鬼囿轰然崩塌,碎成漫天磷火般的幽绿光点。 祠堂的全貌再次展现出来。 重见天日的祠堂以惊人的速度腐朽着。承重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菌丝在黑褐色的木料上疯狂滋长。香炉倾倒,香灰凝成块,混着不知名的虫尸。牌位东倒西歪,字迹模糊,有几个甚至裂开。 地面青砖缝隙渗出黏腻的潮气,尤黎碾过地面滋生的苔藓,黏腻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她神色未变,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每个正在腐化的角落。她记得钟家祠堂在民国重建过——不足百年的建筑,怎会衰败至此? 是这只鬼,有腐化周围事物的能力。 尤黎总算知道,她进祠堂时感到的违和感是为什么。 而现在,祠堂又一次快速的腐烂,则印证了她的猜测,这只鬼所到的地方,会带来腐朽枯败。 不同于鬼囿,这是真正的属于那只诈尸鬼的能力。 尤黎扶额,心下涌起不妙的预感。 吃香灰说明这鬼物刚刚成鬼,能力并不算强,可他又拥有腐朽事物的能力,身上还被人附上鬼囿。 那么,他真的如此轻易就被自己杀掉吗? 或者说,他背后的人,手段只有这样吗? 一声巨响,腐朽不堪的供桌轰然倒塌,尤黎耳尖微动,神思被扰乱的瞬间,她意识到不对,倏然转身,只见地上散落的残肢正诡异地蠕动着拼接。黑雾缭绕间,一个踮着脚后跟的人形逐渐成型,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着,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盯着祠堂大门。 "想走?"尤黎指间不知何时已夹着三张朱砂黄符,符纸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她手腕一振,符箓破空之声竟压过了祠堂梁木断裂的声响,"问过我了么?" 符箓破空的刹那,腐朽鬼物的身形已如黑烟般窜至祠堂门槛。尤黎眯起眼,指间三张黄符突然自燃,化作三道流火追袭而去。 "想往钟家宅子逃?"她冷笑一声,鞋尖点地,身形如鹰般掠出。腐朽的梁木在她头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木屑与蛛网。 那鬼物踮着脚尖,身形却快得诡异。所过之处,青石板上滋生出墨绿色的霉斑,廊柱上的漆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剥落。尤黎追至院中,忽见鬼物身形一分为三,分别朝着东、西、中三个方向的游廊窜去。 "雕虫小技。"她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掌心。血珠悬浮在空中,竟自动凝成三枚细如牛毛的血针。"去!" 血针破空,精准钉入三道鬼影的后心。左右两道幻影顿时溃散,中间那道发出刺耳的尖啸,身形却不停,反而借着这股冲击力加速扑向钟家内宅的月亮门。 尤黎脸色微变。那扇描金绘彩的月亮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腐朽——金漆剥落,木料发黑,门楣上"钟灵毓秀"的匾额爬满蛛网般的裂纹。 鬼物穿过门洞的瞬间,整扇门轰然倒塌。飞溅的木屑中,尤黎看见它干枯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后院的门环。门环上的铜锈正在疯狂蔓延,转瞬间就覆盖了整个门面。 "不好!"尤黎反手抽出束发的桃木簪,挤出一滴指尖血抹在簪身。木簪泛起诡异的红光,她甩手掷出,簪子如离弦之箭,穿过漫天飞舞的霉灰,精准钉入鬼物后颈。 鬼物身形一滞,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后院的门板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内部拍打。尤黎趁机一个箭步上前,却见鬼物突然转头——那张腐烂的脸上,竟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它干枯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与此同时,钟家宅院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碎裂声。尤黎心头一凛,这孽障竟在同时腐蚀整座宅院的结构! 杀鬼还是救人,这鬼物是在逼尤黎只能选择从中选择一个。 尤黎突然笑了,一双杏眼眯起一条弯弯的弧度,伸手在虚空一抓,森然开口:“修罗。” 一柄通体漆黑的古刀赫然出现,刀柄上还缠着蠕动的黑色布条,刀身繁复的纹路里,隐隐透出血色。 鬼物闪烁的身形凝住,似是无法动弹一双空洞的眼眸忽地有了神采,嘶哑的声音从喉头挤出。 尤黎闪过掉落的横梁,没听清鬼物嘴间的喃喃,她横空一刀砍来:“死在修罗手上,保你下地狱再无轮回!” 锋利的刀刃切入鬼物腐烂脖颈,像撕开一叠浸透脓血的湿棉被。腥臭的尸液喷溅而出,划出一道粘稠的弧光。那颗爬满蛆虫的头颅斜飞出去时,下颌还在一开一合,露出黑如焦炭的牙龈与七枚逆向生长的尖牙。 "哇——哇——" 嘶哑的鸦鸣刺破沉寂,从钟家老宅内传来。木制窗棂在夜风中吱呀作响,墙皮剥落的廊柱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尤黎抹去唇边血沫,修罗刀寒光一闪,深深没入那颗狰狞的头颅。刀刃触地出"叮"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废物。"她转身时衣袂翻飞,腰间悬挂的青铜罗盘剧烈震颤。 客厅里,钟建元夫妇蜷缩在角落。男人怀中的杨文玉面如菜色,脖颈处隐约可见青紫指痕。尤黎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檀木椅——钟熠不见了。 "嘎!"乌鸦突然俯冲而下,漆黑羽翼掠过尤黎耳际。她反手一记耳光,鸟羽纷飞中瞥见那畜牲血红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楼梯。 乌鸦冲尤黎叫了几声,旋身往二楼扑腾,漆黑的尖喙往最靠里间的房门用力啄着。 尤黎几个跨步上了楼梯,二楼走廊弥漫着陈年的霉味,尽头房门渗出缕缕黑雾。尤黎踹门的瞬间,铜锁崩裂的声响惊起满室尘埃。她一脚踹开房门,顺带朝乌鸦来了结结实实的两巴掌,“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 房间里漆黑一片,借着开门带进来的光才能勉强视物。 钟熠双眼紧闭,歪倒在雕花拔步床边,身旁静静立着那尊面容模糊的铜像,当尤黎的视线投来时,铜像的眼珠仿若有神般与她对视着。 尤黎烦躁地踹倒铜像,单手把钟熠扛起来,临走时又补了几脚,倒地的铜像碎成几道残片,从中间掉出一截骨头。 乌鸦很有眼力见地把东西叼起来,跟着尤黎一道下了楼。 来不及跟面如菜色的钟家父母多说,尤黎把人放下,食指用力在钟熠脑门上一点,还未干涸的血迹沾染上去,留下个红戳。 看钟熠脸色恢复红润,估摸着时间,尤黎不急不缓,踏着步子重新回到后院。 风声沙沙作响。被钉在地上的尸体开始渗出黑血,修罗刀上的符咒泛起暗红微光。尤黎站在三步开外,指尖夹着张泛黄的符纸:“去,吃了他。” 乌鸦本来环着尤黎无精打采地扑腾,一听这话,仿佛得了奖赏般,血红的眼珠子亮起幽光,一个俯冲就飞到尸体上。 眼见乌鸦将那颗头颅都快啃空了一半,尤黎才叫它回来。 乌鸦嘴角还挂着碎肉,羽毛上沾着点点血红,很是恋恋不舍地一飞三回头,半天也没飞出去一米。 尤黎眼睛一瞪,一手扬起,作势要扇乌鸦一巴掌。乌鸦立刻飞回她肩上,还讨好拿头地蹭蹭尤黎的脖颈。 一切似乎都这么解决了。 尤黎却不急着收尸,她还在等待。 甩开还在殷勤献媚的乌鸦,蹲下身仔细检查面目狰狞的残尸,她发现这残尸的左手食指似乎比右手短了不少。 思忖片刻,尤黎拿出那截藏在铜像里的骨头,轻轻沾了点地上的血,反手在骨头上描了几笔。 森森白骨突然散发出一阵诡迷的香气,宛若一朵盛开正好的花,引诱人不顾一切采摘。 尸骨花! 尤黎神色骤然沉郁,尸骨花取修道大者的指骨焠养,日日供拜,祭以亲人性命伺养,冤死之魂为束,方可练出。 这玩意最恐怖的地方,是可以控鬼。即使是个普通人拿到,照样可以使用。 “点死人血,迷香指亡魂来路,食活人血,白骨命百鬼出行。这就是,尸骨花。” 尤黎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爷爷给她讲尸骨花时的惆怅。他说,黎黎,尸骨花出现的时候,大难就来了,不管是被尸骨花驱使的鬼,还是使用尸骨花的人,都注定得不到好下场。 夜色骤然暗沉,浓云如墨汁般在天空晕染开来,顷刻间吞噬了原本惨白的月光。尤黎猛地抬头,只见云层中隐约透出几缕暗红,像渗血的棉絮悬在头顶——这是大阴之象,百鬼夜行的征兆。 "什么东西,好香啊..."钟熠的声音从拐角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哎,大师,你出来了!" 尤黎的后颈汗毛瞬间竖起,醒得太巧了,来得太巧了。她多年行走阴阳两界养成的直觉此刻尖锐地刺痛神经,仿佛有千万根钢针顺着脊椎往上爬。 无意间低头再看,这具尸体的左手,不见了。 钟熠朝她跑来,那张俊朗的脸上还挂着毫无防备的笑容,却浑然不知一只青灰色的断手正从他背后的阴影里探出,腐烂的指尖无声触到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小心!”尤黎的警告脱口而出时,那只鬼手五指骤然收缩,指甲暴涨三寸,直插钟熠咽喉。 现在用符箓来不及了,修罗刀还需要用来定住尸身,尤黎咬牙,将自己的血滴上尸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