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夏》 第1章 暑假 夏天,这是一个我们可以戏水溪流,追逐树荫,仰望流云的漫长季节。是冰镇西瓜的清甜在口中迸发,是傍晚一丝凉爽的风吹散黏在皮肤上的头发,是恼人的蝉鸣、也是繁星闪烁的夜晚。 就像《阿甘正传》里说的:“生活就是一盒巧克力糖,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炎炎烈日下融化的糖葫芦糖浆有时也会成为蚂蚁的琥珀,永恒地记录这个夏天。 这一年夏天,一对青梅竹马的命运开始纠缠。此时,他们还不知道,命运对他们的叩问会让他们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们的故事从夏天开始,到拥有无数个夏天结束。 * “冲啊!” 一群男孩一呼百应,举着家里买的玩具武器,雄赳赳,气昂昂冲向“敌方阵营”,一时间不同颜色的光剑交织在一起,还伴随着喊打喊杀的叫声。 在游乐园左边,滑滑梯上方的小城堡里面,站着一个小男孩,他顶着一头棕色的自然卷,在阳光下流淌着蜂蜜与焦糖般质感的头发,蓬松得让人忍不住上手。皮肤是细腻的象牙白。浓密的睫毛下有一双令人难以忘记的深邃的眼睛。眼窝略深,瞳仁是剔透的金褐色,据说遗传自外曾祖母的德国血统。让人有点惋惜的是,他的额角有一道3厘米的疤痕,浅浅的,要靠近看才能看清。 他不笑的时候,眼神锐利,像蓄势待发,机敏又傲慢的小猎豹。而他脸颊的婴儿肥冲淡了他的攻击性。 而现在,这位小猎豹正在看着他的“将士们”为他冲锋陷阵。眼看着对方阵营的“将军”因胶着的局势无暇顾及他。任平生静悄悄地从另一边的梯子下去绕到对方“将军”身后,趁他不备,一把用光剑挟持他,他满脸震惊,几番挣扎无果,任由任平生去了。然后任平生冲着下面还在“厮打”的人大声宣告。 “下面的人听好了!你们的将军已经成为我的手下败将。赶快放下你们手里的刀,速速投降!” 听到这话,任平生队伍的人都在大声欢呼他们的胜利。而对方队伍的人则是模仿着电视里看到过的画面,丢下光剑,跪在地上,有人俯首称臣,有人仰天长叹,有人大喊:“我一定会回来的。” 场面让人忍俊不禁,站在树下歇凉的大人笑出了声,觉得这炎热也没那么难熬了。 随后任平生带着一群手下浩浩荡荡去了小区超市。给他们发工钱——冰淇淋。 其中那个一个娃娃脸——乐乐,舔舐手里的雪糕,一脸认真的问任平生:“明天还有这个活动吗?” 看任平生点头,他又问:“那我能不能当将军啊?在下面打好热哦。” 任平生撕包装袋的手愣住,拿着雪糕往外走,故左右而言他。 “明天要不喝可乐?” 乐乐点点头,“那我明天不喝可乐,能当大将军吗?” 任平生咬唇,“行。但你明天得带三个新朋友来玩。但是他们必须要看过《威远大将军》才行。” 这是任平生今年暑假的头等大事。 他每天都在小区用零食收买小孩陪他玩扮演游戏。而他扮演的就是最近新出的电视剧《威远大将军》里的男主角。这是他爸的影视公司投资的,他让大家都去看,然后选择里面的角色,演完了每人还有冰淇凌吃。 虽然才几天时间,但是队伍已经十分庞大。有十几个人呢。听完乐乐的要求,他决定明天要宣布这项新规定,只要带三个看过电视剧的人来就能当威远将军。 我真是个天才。他开心的走向停放滑板车的儿童停车场,滑着自己的车回家喽。 路上,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零用钱够花几天,不够的话就要动用用压岁钱了。可是这样的话,他想要的乐高汽车就要少买几个了。 唉,我真是为爸爸的事业操碎了心。任平生坐在自己房间捧着自己的存钱盒想。 本来他妈妈漆笑槐是要帮他把钱存进银行的。可他自从上个暑假去了婆婆爷爷的老家之后,非要学奶奶把钱放在盒子里。没办法,他从小就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孩子,一家人就随他去了。只是要求他每天只能带少量钱出门,买玩具要和大人商量,其余的让他自己看着办。只要他不乱花,家里人就不会干涉他。 这几周爸爸妈妈不在家,他玩得可开心自在了。就是想起自己的作业,他有些心虚。他不想写作业,尤其是放假的时候。只要对奶奶撒个娇,陪爷爷写字,他们就让他去玩了。 不像爸爸,只要他磨磨蹭蹭地不去写作业,妈妈还在和他讲道理,还没说到他想要的奖励,爸爸就拿着棍子闪现在书房门口,据说是祖传的,不仅打过他,还打过爸爸,打过爸爸的爸爸。棍子表面光滑无刺,手握的那端因为手油的沁润还有些发亮。总之,这根棍子打人痛,任家的人只要一拿到它就知道打哪里,怎么打。 所以当爸爸和棍子一起出现时,任平生的毛都会竖起来,本来妈妈已经快要顺好毛了,结果爸爸一出现,也不听他的狡辩,只让他伸出手打三下,最后往往都是一边哭一边做作业。爸爸让妈妈去睡觉,他在旁边监督。等任平生哭累了,他爸爸就递上吸管让他补充水分。 那一次,他一直熬夜到两、三点才做完。不做也不行,因为第二天就要开学了。从那以后,每到放假,他都会把自己每天要做的作业安排好。不至于最后熬夜赶。 可是这次爸爸妈妈匆匆忙忙就出国了,让爷爷奶奶过来带他。 “小煤球,吃饭啦!”奶奶在客厅楼梯那喊他。 他听到小煤球三个字,像个火球一样蹿出去。蹬!蹬!蹬!他的每一下都踩得很重,以此宣告自己的不满。 人还没到餐厅呢,他的抗议先传到了爷爷奶奶的耳朵里。 “奶奶!我说了别叫我小煤球。” 他一脸不忿站在奶奶面前。紧皱眉头看着奶奶。 奶奶低头捧起他的脸,用鼻子左右蹭蹭他的鼻子再拍拍头。 “好好好。不叫你小煤球了。奶奶跟你道歉。下次绝不再犯。”说着还举起右手四根手指发誓。 任平生撅着嘴走到餐桌。看看今天的菜色。 “哇!今天是过年吗?” 爷爷从书房出来,听到这话哈哈大笑。 “七月份你就想着过年了?过年还早呢。” 三人坐在餐桌上,李芸让保姆陈姨把菜都拨一半出去。让她忙完也坐下吃。 吃完饭,一家人陪爷爷任国强在客厅看新闻。 李芸摸摸任平生的头,斟酌用词,缓缓开口:“小……平生,你还记得小雪妹妹吗?” 任平生歪头想了一会,“住我们家旁边的那个?她不是去外公家了吗?” 李芸抿唇,任国强拿起遥控板调低电视音量。 “是这样的,她家出了点事。所以她要和我们一起住。” “这个暑假?” 李芸揽过任平生的肩,摇摇头,“不,是以后一直都和我们住。放假,她可能去她外公家住。” 任平生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次意外对他人生产生的影响,也不知道即将到他家的这个人会在他生命中留下独属于她的烙印。让他愤怒、让他痛苦、也让他快乐、让他幸福。 李芸搂住他,“好孩子。以后要和她和平相处。可别欺负人家。” 任平生随口应和着,看着时间。让爷爷赶紧转台,他要看《威远大将军》。明天还要和小伙伴一起玩呢。 * 任平生爸爸妈妈是半夜到家的。 李芸觉轻,听到动静就出来了。 “哟,这么晚回来,累坏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任大浪微微摇头,漆笑槐在一旁打手势,示意她轻声些。 李芸这才看见任大浪怀里的小女孩,小脸蛋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可见睡得并不踏实。李芸挥挥手让他们赶紧去休息。 任大浪抱着虎蹬雪踏入二楼的开放式书房和游戏区进入任平生房间对面同样规格的客房。漆笑槐拿着水杯和行李箱跟在后面。 “你快去休息。明天要办的事可多了。我在这陪孩子。” 任大浪点头,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任大浪这几周累坏了。一直忙前忙后帮着处理虎蹬雪父母的事情。虎蹬雪父母去肯尼亚拍野生动物,在转移阵地时发生车祸当场去世。 任大浪接到医院的电话,匆匆赶去,听到的就是好友和妻子不幸离世的噩耗。他甚至来不及震惊,就带着未亡人的嘱托踏上飞机。因为是国外,他语言一窍不通,叫上妻子漆笑槐一起,两人连行李都没收拾,仓促间去了海外。 直到回到自己家里,任大浪仍然有些恍惚,觉得不真实。那些悲伤的情绪在这黑夜里释放、蔓延。 这边,李芸回到房间看见任大浪的父亲任国强也醒了。 任国强问道:“孩子们回来了?” 李芸点点头,“小雪也接过来了。”过了一会,开始叹气,感慨道:“小雪也是可怜。这么小,父母就……” “她外公还住院呢?” “突发脑溢血,还好送得及时。就是身体不大好了。” “我记得她爷爷奶奶去世挺早的?” “可不是嘛。都没享几天福。这么多年邻居,又是儿子的好朋友。两个孩子还是前后脚出生的,也算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唉——” “是个可怜孩子。以后啊,就当亲孙女了。” 第二天早晨,才睡了不到4个小时,任大浪就醒了,心里装着事怎么睡得着。还不如早点醒来把事情办了。 因为虎蹬雪父母是在海外去世,遗体要运输回国很费时间,他当机立断,就在当地火化。他们是带着好友的骨灰坐飞机回国的。 今天要去联系殡仪馆,还要通知他们生前的好友。他还要去看还在住院的陶叔叔。他坐在那翻看他们的遗物箱。他拿出手机和相机。手机密码不知道,要去找技术人员看能不能打开,总是要给孩子留下点念想。 他看着相机里的图片,里面还有两人在肯尼亚的合影,背后有一群喝水的大象。两人的笑容灿烂,并不知命运的残酷。 相片又回到了第一张。是虎蹬雪的小脚丫,放在两人交错的手掌之上。后面全是记录的一家三口的生活照、游玩照还有风景照。 任大浪低头掩面,呼吸不畅,身体颤抖。 漆笑槐搭上他的肩膀,拿起桌上的相机,翻到了两人的最近的那张合照。 “就这张照片吧。我想他们会喜欢的。” 安排好后续事情,任大浪夫妇去看望住院疗养的陶伯父。 陶生云脸色苍白,当时听闻这个噩耗就晕倒住院,等醒来发现已是一头白发,看起来老了20岁。他上半身靠在床头,正在翻看手机,眉头紧皱成一块疙瘩,满面愁容。眼神瞟向窗外,思绪飘远,都没注意到任大浪夫妇的到来。 咚。 任大浪放下营养品和果篮。 “陶叔叔。” 陶生云猛地转过头,想挤出一丝微笑,可嘴角像挂了杠铃,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很快放弃,只是放下手机,示意他们板凳的位置。手机熄灭前最后的画面是虎蹬雪上小学一年级时,一家人在学校门口的照片。 漆笑槐拿出杯子和水瓶去打水。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两人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去表达。是震惊?还是哀伤?又或是悲痛?情绪太多,汹涌得太快,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填补心口突然出现的深渊。 等漆笑槐进病房,看见的就是两个人两眼通红低着头也不看对方,害怕心里的深渊连接上,再也无法爬上来。 漆笑槐拍怕任大浪的肩,递给陶生云一条帕子。再给两人各倒一杯水。等他们恢复自己的情绪。 漆笑槐缓缓开口,“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我们要替他们办好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好好送他们离开。” 听到这话,陶生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双眼通红,泪水夺眶而出。双手紧紧抓住被子,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把奔涌到喉头的声音死死压住。 任大浪冲上前抱住他,放声痛苦。似要把两人悲伤都喊出来。漆笑槐也站在一旁默默流泪。 她和陶月亮也是旧识了。漆笑槐以前做模特时,就和陶月亮合作过,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任大浪和陶月亮老公虎知微合作拍电影成为朋友,她们两人也正式认识成为朋友。后来陶月亮也成为漆笑槐服装公司的御用摄影师。再后来两家又成为邻居,是多年交心好友。 几人彻底平复好心情后,几双眼睛通红。陶生云放下水杯,恳切地望着任大浪。 “我能看看他们生前的照片吗?” 任大浪一时没有没有反应过来,嘴唇微张,“什……什么?” 漆笑槐见状,接过话头,“哪有什么照片。当时人家就说呢,要把尸体运回国就至少要花一两个月,不然就是火化把骨灰带回国。当天就火化了,没有什么照片。” 陶月亮和虎知微车祸当场去世,死去的样子并不太美好。他们当时看了都不忍再看。更何况陶生云还在住院,哪能让他看这些照片,勾起心中的伤痛呢。 陶生云嘴唇颤抖,“我还没看他们最后一面。”说完眼泪又流下来,神情悲怆。 任大浪强忍心中悲伤,紧紧握住陶生云的双手。声音微颤。 “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和小雪的。” 陶生云反握住任大浪的手,抬头郑重地对他们说:“我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答应。” “叔叔,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不能做到的,我想办法去做。” “你是个好孩子,也是知微最好的朋友。他常常跟我说,只要他们不在,有事就找你们。他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 他伸手牵过漆笑槐的手放在一起。 “这件事,我只相信你们。也只有你们能办到。” 漆笑槐和任大浪对视一眼,然后看着陶生云缓缓点头。 第2章 葬礼 炎热的午后,毒辣的太阳让人难以睁眼。一抬头就能看见黑色的牌匾——悼念厅。 这家殡仪馆坐落在郊区的山上,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山上的亡人。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终日阴冷,连太阳也无法靠近分毫。 陶月亮和虎知微的追悼会选在里面的景行厅举行。今天来的人很多,除了他们生前的同学好友还有和他们合作过的一些圈内好友。其中就有《威远大将军》的主创人员,这是虎知微生前拍的最后一部剧。所以有很多媒体在山下等候,任大浪见状,赶紧叫公关人员前去交涉,希望不要拍摄照片。 任平生今天和爷爷奶奶一起来到山上,他以为是要爬山,可是为什么要穿这么紧的衣服呢?他扯了扯身上的衬衣,他不喜欢,完全禁锢了他的行动。 等到了山上,山上的温度凉爽许多。他长叹一口气。 “好热哦。奶奶,还有多久到啊?我们今天来干什么?” “快了。快了。你看!前面那个房子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李芸指着树林间冒出的一角屋檐对任平生说。 等他们到了那个黑黑的房子面前。感受到这里的肃穆,任平生不再说话,安静地待在大人身边。随着人流进入一个白花花的大厅。 在这里,他看见了那个邻居妹妹。她一如既往的安静,耳旁别着白色的丝带,身穿黑色连衣裙,白净的小脸显得更加苍白。旁边是一个拄拐的老人。他们旁边分别站着他的爸爸妈妈。 进来的人都会朝大厅正中的一张照片鞠躬,然后和站在旁边的他们鞠躬。 任平生发现小雪妹妹偶尔会偷偷看那张照片。是喜欢吗?他也喜欢,那张照片里,叔叔阿姨笑得很好看,后面的大象也很可爱。 接着他们坐在一个大厅里,妹妹和他们一起坐在第一排。接着就是那些大人他们轮流上去讲话,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还有一个他最近最喜欢的——威远大将军,他有些开心。但是周围的人都在小声哭泣,于是他压抑住自己的喜悦,开始走神,看天花板,观察大人,然后看见和他一样的小孩。 她还是那样安静,坐在那个老人旁边。她一直盯着那张照片,没有走神,也没有表情。 之后,走出大厅。那个老人……奶奶说那是她外公。她外公抱着那张照片,她走在后面,旁边是我爸妈,他们抱着两个瓷白罐子。接着我们一行人去了山上,今天还是要爬山。 到了山上,这里视野开阔很多。还有很多……爷爷说这是墓碑。也就是人死之后的家。爷爷还说以后他和奶奶也要葬在这里。我说那我要在旁边,我孩子也要在旁边。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啦。 爷爷奶奶略微紧绷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笑意。 童言无忌。 接着,虎蹬雪把她的父母放到死后的家。来的时候,她两手空空,下山的时候,她也两手空空。 陶生云让虎蹬雪跟着任大浪夫妇走。他想再待一会。 陶生云放下拐杖,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擦拭墓碑上的照片。悲从中来,掩面哭泣。 “知道你们离开的时候,我有预感,我不久也要去找你们了。我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雪。苦了她,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我决定把他托付给你们的老友了。我相信你们也会支持我的决定的。” 陶生云蹲下整理好花束和贡品,扶着拐杖起身。最后看他们一眼。 “走了。我改天再来看你们。” 到了山下,任大浪夫妇在车旁边等着。两个小孩在旁边玩,爷爷奶奶就在旁边看着。 任大浪倚在车边,拿出烟,他已经戒烟好几年了,这几天实在熬不住了。半夜悄摸在阳台抽一根。漆笑槐会在卫生间把牙膏挤好,提醒他刷牙。 陶生云走到任大浪面前,任大浪赶紧把烟掐了。手放在车门准备打开。 “别急。”陶生云急忙制止,“还记得你们昨天答应我的事吗?” 任大浪夫妇点头。 “当然。您不说我们也会做的。” 陶生云点头,拍拍他的手臂,“我相信你们。可我也不能让你们吃亏。我叫了律师……” 任大浪有点疑惑,“叔叔您这是干什么。我不要钱。小雪是我看着长大的,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女儿。爸爸怎么能要女儿的钱呢。” 陶生云双眼含泪,声音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虽说谈钱伤感情,但是不能让你们……” 漆笑槐给陶生云擦眼泪,“叔叔,您也知道伤感情,以后就别提了。钱,您拿着用。或者给小雪存着,等她长大了再给她。您就算给我们,我们也给她存着。反正我们是不会要的。” 她接着说:“不过这个协议是要签的。我们要是对她不好,您就拿着这个告我们,去媒体揭发我们。这样,您可安心了?” 陶生云摆摆头,“我相信你们。你说得对。这协议必须签,这不是证据,是对你们和小雪的保障。她还小,她爸妈留给她的东西等她长大再给交她。” 在陶生云的强硬要求下,他们一行人在殡仪馆会议室等待律师的到来。 此时,两个小孩还在外面等着,百无聊赖。 漆笑槐进去前嘱咐任平生,“你要照顾好妹妹,不要走远哦。要在爷爷奶奶视线范围玩。” 虎蹬雪坐在凳子上,低头看两只脚甩来甩去。任平生一个弹跳一下子坐到虎蹬雪身边。 他知道她父母去世了,但是他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今天他看见死亡是一个小小的罐子;是一张照片;是一个方正的墓碑。他也不知道分离意味着什么,因为现在交通很发达,只要一张票就能去到任何地方;现在科技也很发达,一个电话就可以和你想念的人打电话、通视频。 长这么大,任平生一直呆在父母身边,放假会见到爷爷奶奶,有时候还会坐飞机去国外看望外公外婆。 他想看不见家人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妈妈说要照顾妹妹,他应该安慰她。 “妹妹,别难过。这里不远,如果你想他们俩,我爸爸可以送你来。” 虎蹬雪停下摇晃的脚,头也不抬,接着继续交叉摇晃双脚。 “你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吗?” 任平生低头思考一会。 “就是从大大的家搬到小小的家。也不能常常见面了,等我们也死了,才能见面。” 虎蹬雪望着天空,“我外公说,他们去了天上,变成星星。他们会一直看着我的。”虎蹬雪砖头认真的看着他。 “可是我怎么看不到他们呢?”虎蹬雪语气哽咽,眼角带泪。 “因为现在是白天啊。等晚上你就能看到他们了。我家有望远镜,我们可以一起看。” “笨蛋。那是大人说谎。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星星,也没有家。”说完她就离开去远处了。 任平生愣愣地看着虎蹬雪离开。 怎么还骂人呢。妹妹的嘴真是比雪糕还冰。说的话也和妈妈一样,明明每个字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呢。 什么叫没有家?他们只是搬家而已啊。 再一抬头,已不见妹妹的身影。想起妈妈的嘱咐,他有点慌张。看着在树底下乘凉的爷爷奶奶,他在四周看了一圈,都没有虎蹬雪的影子。他赶紧往外找。可是这山太大了,全是他不认识的人的家。他该去哪找啊? 走到半路,他有些慌,要是妹妹丢了怎么办?出事了怎么办?他一边往上爬,一边喊妹妹的名字。找到后面,他已经带着哭腔。烈日炎炎,虽说山上比较凉快,可是一路疾走,他头已经发晕。 任平生突然想到,虎蹬雪有可能去找她父母了。他沿着记忆往那边走。终于找到了她。虎蹬雪伏在地面,放声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变得通红,肉眼可见的热浪翻腾,她小小一个趴在浪潮里,似乎感受不到热气,只是一昧哭,哭得不能自己。 任平生一路找来,心里提着的那根绳在看间她的一瞬间终于松了。也放声大哭,“哇——妹妹,我……我终于找到……到你了。下次不要……不要乱跑了。” 这是任平生第一次看见虎蹬雪哭。哭得昏天黑地,直叫人心疼,也让他后怕。 李芸和任国强没看见两个孩子,以为在附近玩呢。起身找了一圈,没发现人。他们这才觉得不对,赶紧去会议室找人。 去会议室的路上,两人发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拿着担架和推车往里走。和他们竟是同一个方向。到了门口还有工作人员指路。竟然就是会议室,两人心头皆是一跳,心想不好,发生大事了。快走两步到了会议室。 只看见几人把倒在椅子上的陶生云抬到担架上,用推车一路疾跑,任大浪跟在后面一起上了救护车。 李芸拉着漆笑槐,低声说,“两个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玩。你让工作人员帮忙找找。” 漆笑槐一听,赶紧让工作人员调监控,又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律师。等几个大人看监控,顺着孩子离开的方向,找到虎蹬雪父母墓前,就看到两个孩子在抱头痛哭。 这几天,虎蹬雪一直沉默地看着大家。没有哭闹,也没有抱怨。大家只当她还小,不懂什么是死亡。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知道该和谁说,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难过。 任平生哭完了,还在抽噎。看见还在大哭的虎蹬雪,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嘴里还在安慰,“妹妹,别哭了。走,我们回家。” 看虎蹬雪哭得通红的脸,这毒辣的日头,她别是中暑了吧? 漆笑槐赶紧上前蹲下把虎蹬雪抱在怀里,摸摸任平生的脑袋。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两个孩子抽泣的声音,还有虎蹬雪的喃喃自语。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漆笑槐听到这话,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她用任平生的手帕给她擦眼泪。 ”小雪,你还有叔叔阿姨呢。别哭了啊宝贝。阿姨心都要碎了。“ 虎蹬雪睁开红肿的双眼,从缝隙里看见漆笑槐,抱着她的脖子,把头埋起来,再次放声大哭,“漆阿姨,我没有家了。” 漆笑槐抱着她坐在旁边阴凉地的凳子上,和她一起哭。 看着她小小的脸挂着的泪痕,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漆笑槐无法开口说出苍白的安慰,只能陪着她一起发泄。落在她肩膀的眼泪灼伤她的心。 任平生在这天知道了死亡伴随着数不清的眼泪,余生都会生活在潮湿中,只要一想到那些离开的人,就会掉泪,这是我们对他们的思念。 第3章 新的家人 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虎蹬雪睡着,一行人把孩子们抱到山下。 等回到家,虎蹬雪迷迷糊糊醒来一趟,也不吃东西,一张嘴就是哭,哭到声音沙哑,哭到眼皮红肿,甚至摸到都会痛。 虎蹬雪隐隐约约知道她没办法再看见爸爸妈妈了。所以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的伤痛。 漆笑槐一直在房间里陪着她直到看到她熟睡。才静悄悄走出房间,虚掩房门,在书房小声打着电话,同时还时刻关注着虎蹬雪房间的动静。 “陶叔叔情况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沉重。任大浪长叹一口气,“不大好。是脑梗,现在还在手术,等醒来估计身体也不会太好。我们要做好准备。” “好,知道了。你也是,注意休息。家里有我呢。” * 当天任大浪一行人正在会议室在律师的见证下签协议。 刚签完协议,准备送律师出门,陶生云刚站起来,面色就有些不大好,手撑着桌子,却没有力气支撑,一头仰倒在椅子上。整个身子待不住竟要向下滑落。 任大浪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小心翼翼查探呼吸。 有气。 “赶紧叫救护车!” 殡仪馆工作人员拿出氧气瓶给他戴上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任大浪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刚刚和妻子通完电话。这几周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快得他抓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低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手摸向西装包,拿出烟盒,来到窗边,刚拿出一支烟想要点上,惊觉这是医院,遂把烟放回去。把窗子打开,任大浪急需吹冷风,冷却他这几天大起大落的心绪。 任大浪想到去世的友人,想到他们留下的孩子,又想到在手术室里的叔叔。想起他之前在病床上说的话,现在回想,那时候他就在托孤了。 想到好友留下的那个可怜的孩子。他把窗子关上,又坐回椅子,低头思索,他暗暗发誓,他一定会对她视为己出,看着她长大。 想好对孩子的安排,拿出手机回复工作信息。间或抬头看向手术室。 经历了4个小时的手术,终于结束了。医生让家属注意观察病人的情况,24小时后还没醒,就要做好准备。 看护已经找好了,他守上半夜,任大浪可以有时间睡一会,休息好再来守下半夜。 第二天早上,漆笑槐带着饭盒来接班。任大浪囫囵吃完饭赶紧躺在行军床上眯一觉。 下午,陶生云醒来,但人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又一头睡过去。大家一口气松了一半,还好人醒过来了,接下来就看他醒来之后的状态了。 任大浪这才有时间去洗手间简单收拾下自己。洗把脸清醒清醒。 他和漆笑槐站在窗边细细商量着接下来的事。 “我们要做好最坏打算。我们辛苦点没事。可我就是担心小雪,她爸妈才刚……要是陶叔叔也走了。我害怕那孩子心理出问题啊。” 漆笑槐看了眼病房门,担忧地看着任大浪,“昨天你送陶叔叔来医院,我们就没来得及和你说。昨天两小孩在外面玩,不知怎么的,小雪就往她爸妈墓那里去了。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正哭呢。小雪……” 说到这,漆笑槐又想起虎蹬雪说的那些话,潸然泪下。吓得任大浪赶紧翻找自己的包,结果没找到手帕,。连半张纸也没有只好把衬衣袖子拉出来给她擦眼泪。 漆笑槐嫌衬衣太硬,一把打开。自己拿纸巾擦干了。 “你不知道,那孩子说她没有家了,也……也没有爸妈了。我……”说到这,漆笑槐的眼泪又不停地流下来。 任大浪也红了眼眶,从她手里抽出纸巾,仔细擦干,小声劝慰道:“那我们以后就是她的爸爸妈妈。我一……”说到这,任大浪也忍不住了,拿起纸巾捂住自己的眼睛。夫妻两哭完了一包纸巾,吹了会冷风才进病房。 两人坐在病房,商量着要给虎蹬雪找心理医生,还要重新装修她的房间。最重要的是两人都在祈祷陶生云能平安醒来,多陪她几年。 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燃烧自己的生命,仿佛只为告诉大家夏天来了。 一直到大家吃完晚饭,陶生云才醒来,任大浪第一个发现他的动静,第一时间按铃叫医生。医生来检查过后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语言功能有些障碍,说话口齿不清。住院观察一周,没问题就可以回家养着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安排了两个看护轮流看守,任大浪夫妇便回家看看两个孩子。 任平生哭完一场就忘了。妹妹已经找回来,他心里的石头也落地。该吃吃该喝喝。只是大人勒令他这几天不能再独自外出,必须要和一个大人出门。 可是这大夏天的,除了无忧无虑,一心只有玩的孩子能耐得住高温,哪个大人能在夏天的室外待得住呢?更可况,爷爷奶奶不喜热,陈姨要做事,他只好呆在家里玩玩乐高,陪爷爷看新闻、下棋了。 对了,还要补作业。 如果忽略爸爸妈妈这一整个暑假对他的疏忽,那这真是他最完美的假期之一了。 自从墓园大哭一场,虎蹬雪头几天只要醒来必哭,哭到睡着,嗓子在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有声带撕扯着发出的气声。在一旁的大人只好轮流陪着她,保证她一睁眼就能看见人。白天她哭了睡,睡了哭。晚上才肯让人喂她吃东西,可是她哭得喉咙嘶哑,只吃得下稀粥。 漆笑槐吩咐道:“陈姨,这几天下午煮点粥,稀一点,可以放点肉、菜什么的,放进去之前要切得细细的。她好咽下去。” 没有人再围着任平生了。任大浪和漆笑槐每天都会带着虎蹬雪出去。 任平生看见他们一起出门,赶紧冲上去换好鞋子。用乖巧的脸看着他们,露出自认为最大的微笑。 “妈妈,我们去哪玩?” 漆笑槐让任大浪把小雪先带去车库,她蹲下来对任平生,摸摸他的头发说:“我们是要带妹妹去找到她自己。” 任平生歪头,不解,“自己?她不就在这吗?” “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去的山上吗?那是妹妹爸爸妈妈去世之后待的地方。你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吗?” “死了。”他很快就给出答案,接着补充道:“妹妹说的,她还说人死后是不会变成星星的。” 漆笑槐眼睛泛红,强忍住自己的情绪。 “平生……以后不要在妹妹面前说‘死’这个字,好吗?你可以说他们去世了,离开了。” “离开,可是离开是会回来的啊?”任平生眼睛滴溜转一圈,“所以妹妹很难过是因为她的爸爸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漆笑槐点头,“所以,妹妹的一部分去了她父母那里,我们这段时间就是要帮妹妹找回她。然后,我们一起照顾妹妹,好吗?” 任平生被漆笑槐语气里的郑重其事感染,他很认真地点头,并且承诺自己在家会乖乖的。 不知名哲学家曾经说过,人类的惰性是很难被打败的。任平生在书里勾画下这句话,并在旁边给出自己的批注:高度赞成。 任平生在漆笑槐他们走之后,坐到书桌前面开始补作业。在经过游戏区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妈妈说要一起照顾妹妹的事情,他去储藏室找出他们给妹妹买的玩具。他先是把自己游戏区的玩具收拾好,留一半空余出来,再把带包装的玩具整齐地放进去。接着把他画的一家人的画放在两人玩具柜的正中间。那张画上面是爸爸妈妈和他,旁边还有爷爷奶奶,飞机上还有外婆外公。 他想等妹妹回来,他们要一起画一幅画,把她的家人也画下来。 后来发现没有人像往常一样监督他,他连书包都不打开了。坐在那画武器、拼乐高、凉快的时候在花园玩篮球,热的时候就和隔壁的小朋友拿水枪打水仗。任平生还发现,每当他坐在客厅看电视时,大人路过只会提醒他注意时间,并没有人真的注意到他到底看了多长时间。 他小心翼翼地用几天时间实验。最后发现他只要假装自己在做正事,大人们就都不会多问了。 他暗自窃喜,他的暑假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