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君共挑千山雪》
1. 玉兰谷现神祖蝶姆
云墟河浩浩荡荡自山巅云墟湖流下,途经之地沟壑如鬼斧裂地,断崖似刀劈斧削,最后徐徐汇聚于山脚。两岸起至两边高大崎岖的山头,长满玉兰树。正值春季,花开漫山遍野,仿若云雪翻涌。
山脚枝干最大的一颗树下,一群小孩儿围坐,中间佝偻着个面容苍老身材消瘦,但目如朱砂的老人。只见她手里端着个巴掌大小的破旧木盒子,一边时不时轻轻摩挲两下,一边压低嗓门沙哑着说:“说时迟那时快,那女人一溜烟儿没了影,却是浑身粘血一瘸一拐跑进山洞,抱着怀中啼哭的婴儿一下倒地不起。”
老人顿了顿,笑着补充:“猜到那婴儿是谁了吧?就是你们阿梦姊姊……”微微转头扫过面前一溜小孩儿,又问:“那浑身是血的女人呢?”
“是辞忧姑姑!”
“祝辞忧!”
“你没大没小的,敢唤姑姑祝辞忧?小心阿梦姊姊打得你屁股开花!”
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那老人只轻笑两下,又缓缓开口道:“这云墟境从前还只叫玉兰谷,云墟河也不唤作云墟河……”
身旁的小孩儿跟着故作高深念:“这山顶的云墟湖也不叫云墟湖……”
那老太太也不恼,只继续道:“一片荒芜,空有满山玉兰,众人食不知饱,穿不知暖。可那女人和小女婴一醒来,后山的坡地变成田,穿着的衣裳不再是草。我阿姆知晓了,整座山的人都知晓了,这女婴便是蝴蝶姆妈转世,是神祖蝶姆。我阿姆的阿姆说啊,她能操纵草木沟通生灵……”
低沉沙哑的嗓音混杂着稚童嬉闹,传入树后一座亭子中。里头仰卧着一女子,身着一袭粉衣,松挽发髻,脚边放了一篮子不知名野花。
她眉头紧皱,蓦地睁开眼,喘息几下起身,衣裳上的花扑漱漱落了满地。
众人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哎呀蛊婆婆,这陈芝麻兰谷子的事儿您还要讲多少遍,您没听见他们都会背啦?”
边说着她边朝树下走去,衣兜里的花跟着落了一路,小孩儿们见状一窝蜂去捡。
她转头见身后跟了满屁股小孩儿,笑着喊:“我给姑姑摘的花儿全掉啦,快捡来给我,一会儿我请你们尝甜滋滋的鲜花饼!”
身后的小女孩急忙双手捧着花递给她:“阿梦姊姊,给你!”
她摸摸小女孩儿的脸,柔声哄:“我们小红豆最可爱,阿梦姊姊最喜欢你啦。”小红豆将手里捧着的花轻轻放入挎篮,祝无梦牵起她顺着小石桥往前走。
“阿梦姊姊,我阿姆说过几日就是朝花节了,等到那天你要坐漂亮的花船……我给你做了最漂亮的花球,你千万接到我的呀!”
小红豆转过身双手挽住她的手臂,抬头眨着眼睛望向祝无梦。
她正要答好,小红豆又开口问:“阿梦姊姊,你一直不肯教我怎么和兔子说话,等过完朝花节你是不是就可以教我啦?”
祝无梦拎着挎篮前后左右摇,跨栏里的花又跟着一边走一边落,她慢悠悠开口道:“是呀,等过完朝花节我就是天地诺许的神祖蝶姆了,到时候这里就是我的地盘儿,我想教你什么便教你什么。”
跨过小桥,走到河对岸,她弯下腰来,将袖子挽到臂弯,又把篮子浸入水中。
小红豆跟着蹲下,又问:“那你平日里,都是如何同那些生灵交谈的?它们都告诉你什么呀,我的兔子同你讲过我不?”
祝无梦将篮子里的花反复轻柔搓洗,听到这儿莞尔一笑,“它时常同我讲你呀,比如......比如你昨晚又把蛊虫养死啦!”
她捻了朵模样娇嫩的小花儿贴在小红豆额头,轻轻拨了掌水,水花四溅,二人闹作一团。
小红豆欢喜地,低头对着河面摇头晃脑:“阿梦姊姊,我这模样是不是也像神祖蝶姆啦?”
祝无梦忍俊不禁,连连点头,“是呀!”
“可是,不是只有你才是神祖蝶姆吗?”小红豆又问。
她将小红豆歪了的木簪扶正,柔声道:“谁说的,所有女孩儿都可以是神祖蝶姆啊。只要你平日里认真修习我教的功课,细心照料你的蛊虫,依本神祖蝶姆看,你就是下一任可以沟通山灵操纵草木的的奇女子啦!”
听她这么一说,小红豆笑得开怀,“真的吗,你可不许唬我,你们大人最是戏弄小孩啦。”
“我可不是大人呢,且你说说呢,我又何时骗过你?那日,山雀告诉我树下有只受伤的兔子,你是不是捡着了?”祝无梦牵起小红豆,提起竹篮,“你再瞧,我刚说请你们尝我刚学会的鲜花饼,现在我就去......”
话还没说完,她只觉身后有道强烈视线,煞气浓郁。将小红豆护在身后转身,她大声质问:“谁?”
不远处树下走出来个带着幂篱,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瞧着瘦弱,不像是擅武之人。
祝无梦蹙着眉走近,手在背后挥了挥让小红豆快离开。
“你是何人?怎进得这里?”祝无梦问。
玉兰谷窝藏在群山环抱之间,一路崎岖,入口瀑布阻隔,附近几座山的人都从不知晓这里有个村子,更不提远处。
那女子双手端在腹前,低头轻轻开口道:“小女无意冒犯,只是实在无路可走,恰逢前几日听晓这里人人会那蛊术,只好......”
祝无梦打断道:“前几日知晓?此地百年来鲜有人知,怎得偏偏你走投无路时便能知了?”
快步流星立那女子身前,只手将其双臂反捆身后,又伸手撩开她长得几乎及地的幂篱。那女子惊呼一声,将头埋得更低,只来得及望见她一双杏眼和圆润挺翘的鼻子。
“模样倒是漂亮得紧……”祝无梦低声喃喃,活像小红豆养那兔子变作兔子精了。
倒没在戏弄她,方才轻轻把了脉,这女子的确不会习武,身子骨弱得下一秒就得倒进云墟河里头喂鱼。
祝无梦语气放软几分,又问:“那你说说,你是如何走投无路了才跑到这里来?又是从哪里晓得玉兰谷?”
“兔子精”急忙开口道:“‘神祖蝶姆’……我听方才那小儿这般唤你,多有冒犯。”
她低身行礼,又道:“小女自渝川来,年幼被养母收养,她待我比亲女儿还亲,我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多年。而今……而今她重病时日无多,这天下大乱归路未知,只盼我寻得个好人嫁了往后能有依靠。我也愿我嫁做人妇能有热汤给她和我妹妹喝一口,有点碎银为她寻个郎中……”
祝无梦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由此虽心中满腹疑惑——天下怎的大乱?各家各户种田织布怎的能大乱?又为何非得寻个男子做依靠?男人如何依靠?既是寻男人来这几乎全是女人的地儿作甚?
不知如何开口,只递张帕子给她。
她轻轻拭泪,哽咽着:“媒人为我说的男人,是个年近六十的樵夫,打死过三个老婆……我,我心里实在害怕,若要我嫁他,倒不如一头撞死得好。可我那老娘和妹妹实在……那日替郎中采药时,听得他说这里地势险峻住着一群神婆,我便多方打听寻到此地……”
说到这里,她猛地双膝跪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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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四溅。
祝无梦忙伸手将她扶起,蹙着眉,不忍道:“你快快起来!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不知你阿姆......你娘她病症如何,我们蛊医是善解这疑难杂症,可你也得让我看到人呀......”
那女孩连连摇头,“我是听闻......你们会那‘情蛊’,中了蛊毒之人,便是相隔万里的陌路人,亦能一见倾心,情根深种。”
“那你是想,我替你找个有钱人家下蛊?也不是不行吧......可......”祝无梦面露难色,这忙要是帮了,得叫姑姑打断条腿也说不定。
那女子眸光暗了暗,泪又涌了出来,叹息道:“不,我是想求你替我下蛊,让我好心甘情愿与那樵夫成亲。我自己这苦命,怎能牵连他人?”
祝无梦瞧着,只觉着心头无明苦涩奔涌而出刺破喉咙,自己的泪也要落下来了。
她低声问:“你当真想清楚了?若下蛊后......”
“下蛊?下什么蛊?祝无梦我看你真是长大了!”话还没说完,姑姑祝辞忧拎着个小篮子大踏步走来,“你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
祝辞忧叹息两声,替那仍旧啼哭的女子理了理衣裳,手轻轻抚过她臂膀腰身。
再开口,半是安慰半是拒绝:“她不懂事儿,半壶水响叮当。这蛊毒非常人所能忍受,也并非人人下蛊都能成功。就她那半吊子功夫,过不了几年蛊毒就自行消散了,到时你又该如何?”
见那女子又要开口,祝辞忧又急忙出声:“诶,别看我,我不会下蛊。虽说她技艺堪忧,可当下已经是我们当中蛊术最精湛的蛊女了。”
说罢,又将手里的小竹篮赠予她,“拿着,这里头是些草药,对你娘亲来说定是有备无患。走到第六个山口再打开,跟着模样多寻点备上。前面可千万别打开啊,不然当心毒蛇闻着了让你回不了家。”
那女子连声谢过,祝辞忧又说:“快走吧,我们这儿的人刁蛮得很,别让其他人瞧见你。”
见人没了影,祝辞忧厉声道:“说你是只树蛙你倒是真扮上了,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蹦跶。什么人你都敢同她说几句,什么忙都敢帮,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哎呀姑姑,我那不是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你这样一位美丽大方心地善良的女子嘛,长得像你一般漂亮的,那定是好人呀。”祝无梦挽住姑姑胳膊,油嘴滑舌夸耀。
“我看你就这么一辈子蠢笨下去吧!”
“好呀,蠢就蠢,我一辈子待在玉兰谷,每天和你躺在云墟湖边晒太阳,你一辈子保护我!”
说着她手探到姑姑腰侧,察觉有些不对,往前走两步,疑惑着问:“诶,姑姑,你的玉佩呢...怎么耳环也不见啦?”
祝辞忧睥睨一眼,无所谓的挥挥手:“给你说啦,心思单纯的人最容易被骗。好得是些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吧。”
“你把玉佩耳环都给那女孩儿啦?姑姑,你真是我见过全天下最善良的人!”
“少耍嘴皮子,你才见过几个人?有这些时间还不多去练练技法,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丢了我的脸我要你好看!”祝辞忧伸手点点她额头。
二人手挽手又往前走几步,拐弯穿过几户人家,少见的几个男人有的晒菜干有的晒果干,见她们路过都微微欠身行礼。
祝无梦忽的想起刚才那姑娘说的话,没忍住又问:“姑姑,刚刚那人同我说,外面如今大乱……所以女人必须嫁个好男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会天下大乱,那大乱又与嫁人和何干?”
2. 朝花节始玉兰谷终
祝辞忧没给她准确的答复,只问:“你以为全天下都同玉兰谷一般?”
“那‘天下’是何模样?”这不是祝无梦第一次问出这话。
她自有记忆起便与姑姑和谷中村民生活在此地,这里的人都信奉女人能孕育生子是受神旨,尊天命,至高无上。
因此,玉兰谷的女子自幼时起便要同蛊婆婆学蛊术,直至自己的蛊虫结茧退衣,蛊术可医活母羊后,便可自己行医、下蛊成为一名蛊女。男子则大多做药农、樵夫。
每隔三年,蛊婆婆和会和一众老蛊女一起,挑选出一批新蛊女出山行医,换取布匹、种子、牲畜幼崽回来,这便是玉兰谷的生存之道。
祝无梦是唯一不可出山行医的蛊女,倒不是她蛊术不精,而是这里的人都奉她为“神祖蝶姆”,是玉兰谷蝴蝶妈妈转世,可感应天地万物,所以她需一生庇护谷兰谷,终生不得离开半步。
可她很少感应天地万物的灵力,倒是为此日日梦魇——姑姑同她说的,噩梦是灵力的显化,自己日日梦魇是体内灵力还未与肉身合二为一所致。
姑姑怜惜她受梦魇困扰日日夜里啼哭,故而唤她“无梦”,“祝无梦”。
祝辞忧安抚她,等十七岁朝花节那日她完成祭拜仪式后,便能成为真正的“神祖蝶姆”。待她多加修炼便能自如地操控灵力,也不会再受噩梦困扰。
自幼每当祝无梦哭闹时,祝辞忧便同她讲玉兰谷的传说,讲她年少时看来的话本故事,讲她儿时如何习武练剑。
可祝辞忧就是不愿告诉她,如今玉兰谷外的“天下”究竟是何模样,那些外出行医的蛊女回来回来也几乎只字不提。
思及此,祝无梦又再次开口问道:“姑姑,那外头和玉兰谷一点不相同吗?”
“我只是好奇,你就同我讲讲吧全天下最好的姑姑!我知道自己与寻常蛊女不同,就算那外头再好,我也不会出去的,我定会在玉兰谷待到天荒地老,保佑这里繁荣安康!”她围着祝辞忧打转,嘴里念叨不停。
祝辞忧转身继续朝上走,她道:“外头没什么好,没什么特别的。不如我们给你做的新衣裳,朝花节那天要穿上的,快走,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她叹口气只得跟上,整个玉兰谷都为这朝花节忙着,姑姑口中的新衣裳新头面甚至从它五岁起便开始筹办。
玉兰谷最擅手艺的丽姨家,院门前铺满毛竹骨架。自云墟河冰雪消散日子暖和起来开始,丽姨和她男人便坐在院儿里,日日不停编织。
待到遍地毛竹骨架成灯百盏,从山顶云墟湖旁的木屋屋檐挂起,五步一盏,挂到山脚湖畔边。沿路洒满各式各样的花瓣和种子,山脚的桥边挂满花球。
众人期盼许久的朝花节,到了。
祝无梦穿上祝辞忧和一众蛊女缝制数月的衣裳端坐铜镜前,祝辞忧站在她身后,握着一把木梳替她盘发。
“真是,成大姑娘了。这身打扮,像要送你出嫁似的。”祝辞忧望着铜镜里的姑娘柔声道。
替她将花冠仔细戴上,祝辞忧扶她起身,屋外敲锣打鼓,歌声响遍整座山头。
祝无梦指尖蜷缩,低声喃喃道:“玲玲姐她们嫁人的时候也没见穿得这么隆重吧,这花冠压得我脖子疼......”
祝辞忧轻笑:“是呀,谁叫我们阿梦是玉兰谷所有人的心尖儿宠呢,每个人都亲自簪了朵花给你。”
祝无梦盯着咕咕的脸庞瞧,她觉得,今日姑姑有些不对,原以为这大喜的日子,姑姑该乐得许她明日不习武,后日不练字。
至少,今天该一直笑着在她身边主持大局才是,可姑姑今日一直微微低头,少言少语。
不是真觉着她长大了要嫁人了,心中不舍吧?
“姑姑,你放心,我心里顶重要的人就你一个!就算模样瞧着长大了,心底其实还想要一辈子依靠你呢!”祝无梦握住祝辞忧的双手,半蹲下身子,抬头凑到祝辞忧面前。
祝辞忧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语调温柔:“哪能一辈子靠姑姑呢……晚上礼节忙完,我同你谈谈心。”
语毕,牵起她的手,缓缓推门出去。
门外的小孩早就等得兴奋,今天是个大日子,每个人都穿了新衣裳,模样甚是乖巧。
祝无梦带着笑意大声夸赞:“哇,你们每个人今日都扮仙子呀。”
小孩儿们叽叽喳喳着,都争着要牵祝无梦的手。
“阿梦姊姊,原来你真的是仙女,我阿姆没骗我呀!”
“我来我来,小胡豆没我跑得快,我牵着你下去!”
“那小红豆一会儿扶阿梦姊姊上花船!”
“我的花球最漂亮,阿梦姊姊一会儿千万接住好不好!”
“我的才最漂亮!我全用的阿梦姊姊最喜欢的梨花!”
祝无梦一手牵一个,“好啦好啦,当心摔跤啦。你们每个人的花球都好看,我一会儿一定全部接住好不好?”
一行人一路高歌,路上花泥四溅,飞鸟盘旋,踏过百步阶梯,照过百盏红灯,将祝无梦送至桥中央,那中间立了个巨型蛊鼎,所有男人身着蓝袍头戴傩面具,绕着桥舞动。
蛊婆婆将雕刻精致的玉蛊盅捧起,嘴里不停呢喃,声音雄厚庄重。
一边念着,一边见她右手手背重重拍打蛊盅,戒指与蛊盅碰撞发出“咚”的一声。
将蛊盅捧到祝无梦嘴边,高声道:“饮此蛊髓,天地同寿,生灵同心。”
祝无梦微微低头,正欲饮下——
“咻!”一支箭尾嵌着四根褐色羽毛的长箭穿透蛊盅!
玉器迸裂的声响混合四周孩童短促的尖啼刺入祝无梦耳畔。
盅内黑水喷溅,粘稠的蛊液溅上她的眉心、眼睫和微张的唇。萦绕的花香瞬间被浓腥覆盖,不远处药田燃烧,刺鼻的草药味卷起滚滚浓烟袭来。
祝无梦猛然回神,一脚将蛊鼎踢翻,手腕一翻袖口滑出只竹笛,她抵到嘴边。鼎中沸腾翻涌的虫子密密麻麻爬出,沿着崖壁往上,“嗤啦!”蜈蚣穿过战甲缝隙,士兵凄嚎着抓挠脖颈,竟扯出数只沾着血肉的纠缠扭动的蛆虫。
她凝神聚力欲将她虫母召唤出来,突然数不清的带毒羽箭如细雨般流窜而下,桐油火铳弹在虫群中炸开。蛊女姐姐们操控者黑压压的虫群再次扑上山壁,山崖顶又立刻泼下墨绿色腥臭粘液,虫群沾液即亡,哗啦啦坠落。
怎会如此?这可不是一般的虫?祝无梦瞪大双眼,面色涨红正欲咬破手指以血饲蛊。
这时,一旁的蛊婆婆朝她扑来,用力一推,祝无梦只听她喊,“好孩子,没用的!快走!”
没给她多加思索的机会,祝辞忧牵起她跳下桥,沉入水底。拽着她游到山脚挤过岩石裂缝,二人在瀑布后停下。
这瀑布底下的山是空的,两面均有一处一人可过的石缝。
进到洞里,没给她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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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的时间,祝辞忧道:“阿梦,你听着。你父亲名为祝离萧,是月朗山‘天工坊’的坊主,母亲殷不害是西南境内‘千花涧’蛊术最精的蛊女。十八年前,一群贼匪屠我月朗山,满门惨死。”
祝辞忧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能被奉为神姆,因为你母亲死前,将一颗‘玄牝灵珠’放入你口中,自此你便有了灵力。那是他们联合黎家一同炼成的,我也不知那灵珠究竟有何强盛之力,不知当初满门惨死是不是因为它。”
她将自己身上的首饰、头簪一股脑塞进祝无梦怀里,“这簪子是你母亲的东西,孩子,保管好她。”
又把一枚玉坠放入她掌心,开口道:“这吊坠,你拿着它,跑,跑到渝州蜀山找黎家人,求他们收留你!你与黎家长子黎雁回的玉坠可合二为一,这是凭证。”
祝无梦早已泪流满面,她摇摇头道:“姑姑,我怎么敢走,玉兰谷的人怎么办!如果是因为我,我......”
“不是因你!你听着,祝家死去的所有人和整个玉兰谷,都需要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方才能有以后,方才能知晓……为何我们已躲进这深山里不与外人牵连,却仍要赶尽杀绝!”
祝辞忧头也不回转身道:“阿梦,姑姑会尽所有力气,护大家周全,如若我们能抵抗......待到天下太平,一切重见天日,自会相见。你快走,待你走后我将这洞门封死,你只管往那北面跑,不要停。”
祝无梦流着泪将身上鲜艳的衣裳脱下,又将头顶早已破损的花冠摘下,取了花冠间姑姑亲手簪的那朵,起身跑出瀑布。
瀑布流水声响,但她转身时,姑姑的抽泣清晰可闻。
......
不知跑了多久,祝无梦逃入险峻的栈道。栈道凌空而建,一侧峭壁千仞,一侧云海深渊。
已经走出玉兰谷了,出了这栈道,便彻底离开月朗山了。
她以前竟从不知晓父母生活过的地方就在此地,早知如此,从前姑姑带她出来习武采药时,她应当多看看才是。
正想着,忽而听见山头马蹄声响。
莫不是就追上来了?这条路极其隐蔽,如此看来,这些人定是在附近窥视已久。
难道是,前几天遇到的那长得像兔子精的女子?
一支淬毒的弩箭几乎擦着她的臂膀射入身旁的岩壁。
祝无梦回头,后方迷雾中,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慢慢逼近,这些人衣着统一,动作狠辣精准。
再定睛一看,不远处栈道中央立着一道挺拔俊朗的身影,那人一席墨色,身姿线条如刀裁斧刻。
山风猎猎,吹动他衣袂翻飞,周遭的浓雾衬得那身影如扎根在陡峭危崖上的孤松,风雨欲来,巍然不动。
雾气流转,那人微微侧身转头。祝无梦终于隐约瞧见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眉骨很高,鼻梁更如刀削。
山风呜咽,他的声音跟着风传来,带着些与年龄不符威慑:"既然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便不要滥杀无辜。一个乡野女子罢了,放她离开,小爷留你们一具全尸!"
说罢,转身看向祝无梦。
那眼神没有暴戾,却让她顿觉胆寒,祝无梦听见他道:“快走。”
这时,祝无梦余光瞥见一只玉坠赫然坠在他腰间——
残缺的半月形状,分明与姑姑给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3. 同生共死一亡俱亡
祝无梦强压下心中满腹惊讶,奋力挤过栈道边缘,头也不回加速逃离。她七拐八拐,在栈道不远一处隐蔽的山崖石隙停下。
她心下思索,原本见那玉坠想出手相救,但这几日奔波逃命眼下早已筋疲力尽,何况方才情况紧急又相隔甚远,到底没瞧清楚那玉坠的模样。二来,这人在深山里被一群人追杀,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之辈,她自是无力也无心当这救美英雄。
打斗声渐渐停息,祝无梦心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悄悄向外窥探。只见栈道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鲜血淋漓。
不远处他们追杀那人,此时正倚着一棵朽木剧烈喘息,适才那身衬得他身姿挺拔的衣裳破开好几道狰狞的口子,脸色惨白如纸,右手紧握剑柄驻地,剑刃布满血污。
他以剑为杖,一步一瘸,艰难的朝祝无梦藏身的石隙挪动。没等祝无梦想要不要跑,那人一下倒在石隙入口几丈远的草丛里。
祝无梦蹙起眉,微叹一气,还是起身将这已不省人事的人拖进石隙。她就地取材,将草泥锤炼后敷到那人刀口处,又将蛊虫放出来替他止血。
而后,她轻轻拿起那人腰间的玉坠,颤抖着从自己怀里取出姑姑给她的那块,将两块残缺的半圆温润玉珏轻轻一合:
二者纹路相似,玉质相同,天衣无缝,合二为一为一对栩栩如生的龙凤。这龙凤各自环抱一颗宝石,一块镶着玛瑙,一块嵌着琥珀。
就是他,姑姑说的人,黎家长子,黎雁回。
心中巨石落地,她暗暗感慨天无绝人之路,虽不知各家长辈有何纠葛,这人是否可靠。但此时能找到一丝自己确然存在的痕迹,和未来一丝微弱的曙光,她实在欣喜。
她垂下眼仔细查看那人伤势,眼珠转了转,走出石隙。
山林间雾气弥漫,祝无梦穿梭其间,像只警惕的狸猫,身影在嶙峋怪石间穿梭隐藏。终于,在一处布满山壁凹缝里,她看到一小簇绿油油的见血清。祝无梦心中一喜,小心翼翼蹲下,正欲采摘。
“唬——”一声尖锐的鸟叫。
接着是几声放肆的怒吼,“喂,前头那个,站住,转过身来!”
“嘿嘿,哥几个没白等啊!”
祝无梦心头一凛,莫不是追兵?她毫不犹豫,瞬间转身缩进岩壁中,右手紧扣腰间的蛊盅与荷包。
“哎哟,跟只小兔子似的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壮汉穿着沾满泥污的兽皮袍子,手里提着砍刀、铁叉向她靠拢。
为首的看着獐头鼠目,像极了老鼠,他握着砍刀,一步步逼近,“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岭,胆子不小啊?本来只想抓两只兔子,你这是送上门来啦!”他身后几个喽啰也嘿嘿□□着围拢上来,互相推搡着要站到最前头。
祝无梦心跳如鼓,面对这种粗鄙不堪、膀大腰圆的山匪,她只一人之力,还未带刀剑,如若不用蛊,结果难料。她放慢呼吸,将蛊盅悄悄打开。
“老大!快看,她头上那好大支银簪子!”一人指着祝无梦发髻惊呼出声,原是她适才动作慌张急促,那簪子微微滑出些许,泛着悠悠冷光。
这几个山匪目光“唰”地全部贪婪地集中到祝无梦头顶,后头的人甚至忍不住往前凑了两步,只差抡起刀来直接去抢。
祝无梦定定神,就是现在!她藏在袖中的手正欲发力......
“咦...瞧着眼熟,定是名货吧!”那人又惊呼一声,几人也不由自主瞧得更仔细了些。
花纹做工别致,不是寻常的花叶鸟兽,竟是由无数首尾相衔,极其微小的银色小蛇交缠构成,而群蛇中央,端坐着一腹部微微隆起的蛇身人头女。
“群蛇盘绕蛇身女,那......是...”最靠前的那人神色突变,淫|笑变为恐惧,倒吸一口凉气,“是神姆殿的?”
身旁的人也一瞬同时倒抽冷气,头皮发麻,纷纷向后踉跄着连退几步,“姑...姑奶奶,您是神姆殿的人?”
祝无梦靠着石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愕,她喉结滚动,脸色又冷几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深莫测。她缓缓扫过每个山匪油腻的脸,一字一句,“既知晓,还愣在这里作甚?”
“哎!是是是是!姑奶奶我们马上滚!”
“我们不会同黑市的人说见过您的,你也当没见过几个小的啊!”
“你傻呀!闭嘴!”
祝无梦听他们话里有话,只怕问多了露馅,只厉声道:“滚!现在立刻滚出这片山,嘴巴闭紧点,饶你们不死!”
几个山匪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屁股尿流地扭头就跑,踉踉跄跄消失在山雾中。祝无梦瘫软在地,手心一片湿润。
她取下那簪子细细打量一番,又紧紧差进发髻。姑姑说,这是母亲的东西,母亲是那神姆殿的人?神姆殿地位这般高,连山间土匪都忌惮......可她怎的从未听过这名号?
她摇摇头,此地不宜久留,摘下见血清便迅速回了石隙。
......
黎雁回悠悠转醒,意识模糊间,他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一个轮廓,眨动干涩刺痛的双眼,视线一点点清晰。
面前的人坐在他身旁,低垂着头,鼻尖微翘,几缕没束好的乌发垂落颈侧。微弱光晕笼罩着她,颊边一颗细小的汗珠将坠不坠,在幽暗的石隙里,如同坠在玉上的露珠,晃得刺眼。
她恰好抬眼,目光撞上,那眸子清透,映照出他此时的狼狈。
黎雁回呼吸一滞,伤口阵痛都停滞半秒。
他听见那人开口问:“你醒啦!”
祝无梦忙低下身子将黎雁回扶靠到身后的石墩上,“能醒便好,我还担忧着附近草药稀缺不知日好是好呢,看来你身子骨不错。”
她其实心底对面前这人有几分畏惧,方才在栈道上活像个罗刹,但她得铺垫几句才好交代自己是谁。
见面前的人不说话,面无表情,好像不愿同她多交谈。踌躇几下,她直接开口问:“冒昧了,你是黎家长子,黎雁回?”
黎雁回眯起双眼,眼底刚漫起的一丝恍惚,瞬间冻结成冰。
见他眼神一瞬变得凶狠,祝无梦急忙将自己手里的玉坠放在掌心,说道:“我是祝无梦,不知你知不知晓,我们的玉坠可合二为一,我姑姑托我找到黎家......”
玉坠?祝无梦?
听到这儿,黎雁回方才的迷茫、暖意甚至是身上的抵触都瞬间被冻结。在祝无梦关切期待和仿佛同病相怜的目光中,他慢慢支起身子。
他问:“祝无梦?没听过这名字。”
刚燃起的希冀就要破灭,又听他说:“但是这玉佩.....你是‘千花涧’殷氏独女?”
祝无梦连连点头,面前的男人声音沙哑,字字句句让她重燃希望,“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你。”
可下一句,崭碎一切幻想:“不过,我可不是来英雄救美的。玄牝灵珠交出来,我不杀你,我只要它。”
昏暗的石隙内死一般的寂静,她手里紧握的玉佩瞬间重逾千斤,变得无比讽刺。
“你,可......”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难以置信望向黎雁回,要从这赤城地少年身上看到最赤裸、最冰冷的贪婪和掠夺。
祝无梦下意识摸向腰间,黎雁回猛地靠近,将她抵上石壁。
他微微低头,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凉意:“我去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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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等到时玉兰谷早已坍塌成废墟,还以为被人抢先得逞。没想到你竟逃了出来?”
想到前不久他抵达玉兰谷时见到的的惨状,又道:“若你交出灵珠,我可护你平安进蜀,让你衣食无忧。”
祝无梦只听进“玉兰谷早已坍塌成废墟”这一句,她心下惘然,愣怔几秒。
又听面前这人道:“若你不从......”
“我凭什么从?你当真以为,你现下拖着这重病的身子能杀了我?那便杀!”祝无梦愤怒着望向他的眼睛。死便死吧,反正父母亲人已亡,玉兰谷已毁,姑姑与山民不知所踪,她已无处可去。
黎雁回拔出腰间短刀抵上祝无梦的脖颈:“那便试试!”
刺痛让祝无梦回过神来,许是此时当真命悬一线,她想起与姑姑分离前她的嘱托,字字泣血。
于是又开口道:“你疯了?方才那些追兵的同党如若就在不远处,你又拖着病弱的身子,杀了我你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吗!”
她声色放软几分,又道:“我自幼习医,我可以帮你。灵珠……”
可黎雁回挑挑眉,冷笑一声:“用不着你操心。”
见这人软硬不吃,祝无梦深吸一口气。
她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方才那群见着武力高超势不可挡的人,现在就躺在外面,死于他刀剑之下。
闭了闭眼,出手握住抵在脖颈前刀刃向下,刀刃刺破她的心口,血水顺着流到手腕。
黎雁回急忙抽回短剑,她又快速抹了一把他肩头裸露的伤口,二人血液混合发出浓腥的铁锈味。下一秒,不知嘴里念了句什么,她掌心竟无端生出两只圆鼓鼓的幼虫。
没等黎雁回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猛然凑近,他只感觉双唇被柔软覆盖,极轻、及快。
他惊叹出声,祝无梦手心里的两只虫子或作细如发丝的血线,迅速爬进二人微张的嘴。接着他只觉浑身战栗,整个人如同被抽取筋骨般向后重重倒下。
祝无梦猛地睁眼,感到一股炙热又刺痛的异物涌入喉头,心口钝痛难忍,她闷哼一声:“嗯......”
低头看,黎雁回眼神冰冷又锐利,死死盯着她,充满了警惕和防备,“疯子!”
二人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内交缠,她闷哼一声,捂着心口跪下,颤声道:“我下蛊了。”
祝无梦强忍阵痛又道,“它叫‘同生共死蛊’。从此刻起,你我二人,同生共死,我亡你亡。”
想要她死?黄泉路窄,她得叫个人陪。何况,还没到她死的时候,她也不肯死。
姑姑说了,只有她活着,大家才没有白死。只有她活着,才能知晓究竟是谁要将祝家赶尽杀绝。只有她活着,才能也让那幕后黑手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而眼前这人,瞧着便身姿不凡、武力高强。听那狂傲的口气,黎家定也不是寻常人家,还知道她母亲的名号...这是巧了,她需要个引路人、需要个侍卫。
见她久久不语,眼眶猩红,黎雁回紧皱眉头,沉声道:“少耍这些花招!”
“花招?你是不信?”祝无梦捡起地上掉落的短刀,刀锋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黎雁回眼神一厉,下意识去摸自己的佩剑,却因伤口动作微微迟缓,他咬牙:“怎么,要动手?我就算瘸了腿你也走不出这里。”
祝无梦勾唇,泪顺流而下,“不......”她将刀尖抵上自己心口,“不,我只是同你证明...”刀剑抵进一寸,“你想好,我死,这灵珠同灭...”又抵进一寸,“你也活不了!”
黎雁回许是扯动了伤口,他心口颤了颤。
正欲开口,外头忽然传来凌乱地脚步声。
4. 蛊遁石隙惊现诡村
二人同时一怔。
祝无梦将刀攥紧,她此刻头脑发昏浑身无力,定定神,她开口道:“莫不是方才那些人的同党?”玉兰谷那些人应该找不到这里。
石隙外火把的光影映照到石壁上,外头追兵铁甲碰撞的声响仿佛就在耳畔。黎雁回转身走到石隙旁,侧耳细听,眼神骤冷,回头看向祝无梦低声道:“是来找我的,真被你给说中了。”
他倚着石壁皱紧眉头,伤势太重,此时若硬拼,必死无疑。
将祝无梦上下打量一番,又道:“想来你应该会点功夫,我出去把人引开,你稍后跟上。山脚有户人家,门口挂着一张牛皮,住了个老头,你报我的名字,在那儿等我。”
说完,他抽剑就要出去,祝无梦连忙出声:“等等。”这人右臂的伤口还在渗血,她没忍住开口嘲讽道:“就这还护我安全入蜀?”
黎雁回倚着石壁不语,手中的剑映着寒光。
石隙外传来极轻地脚步声。踩碎枯叶,由远及近。
祝无梦拿出腰间的蛊盅,捏出一只通体赤红的蛊虫,抹了手心还残留的心尖血渗血喂食。“闭气”她低喝,将蛊虫弹向石隙入口,黎雁回下意识屏息。
只见蛊虫落地,瞬息之间,从四面八方涌出黑潮般的虫群,洞口地面入沸水般翻涌向上,密密麻麻的的黑色蛊虫形成一道蠕动的虫墙。而后,那只红色蛊虫迅速爬回祝无梦掌心的蛊盅。
石隙外为首的追兵刚踏前一步,靴底瞬间被蛊虫啃食出几个窟窿,接着皮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啃食。他惨叫着后退:“有毒虫!这里应该是虫窝!退后!”
外头传来激烈地打斗和惨叫。
祝无梦趁机拉住黎雁回的衣袖:“快跑!”
二人从石隙里挤出去,黎雁回强忍着伤口阵痛挥剑,斩开一道生路。身后传来此起彼伏地惨叫,虫群正在追兵中肆虐,但祝无梦知道这撑不了多久,蛊虫离开虫母后最多维持半刻钟。
密林里,两人踉跄奔逃。祝无梦早已破烂不堪的裙裾几乎被撕扯成碎布,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黎雁回的喘息亦越来越重。同生共死蛊还在体内发作,像有千万根烧红的针在体内游走。
“你......到底惹了什么人?”祝无梦喘着气没忍住问。她见那些追兵各个干练,身手矫健,主人家必定身世不凡。她是想找个人助她复仇,可不想再徒生是非。
黎雁回没回答他,只左肩用力将她一推,祝无梦跌坐泥地,见一只弩箭从二人中间穿过,射入前方树干内,箭尾还在震颤。
祝无梦悄悄看他一眼,这人看来是相信那同命蛊了,不然应当见死不救盗珠逃跑。黎雁回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只是怕她死了灵珠也灭,语气不善:“少想些没用的,现在可是在逃命。”
二人就这样互相扶持又彼此戒备地奔逃整夜,待到晨光微熹时,远处终于出现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寨。
可走进见到的景象让祝无梦和黎雁回都僵在原地,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角楼都建得高大整齐,飞檐翘角,比寻常村落气派得多。可走进后看,墙皮脱落,窗棂腐朽,杂草从地下的石缝里钻出,攀附到门楣上。
“这寨子歪得都快倒了。”祝无梦踹开挡路的竹篓,里面滚出几颗发黑的牙齿,分不清是牲畜的还是人的。祝无梦抬头环顾四周,不远处几座吊脚楼斜插在山腰上,木墙破了大洞,风一吹呼呼作响。
后方追兵没再跟来,这村寨又有几分道不明的亲切,祝无梦紧绷了好几日的思绪终于松懈下来。
正欲继续朝前走,黎雁回伸出手臂拦住她,“别动。”他仰头示意祝无梦朝右边看。
那边,只见几人正辛勤劳作着,祝无梦道:“有几个老伯,去.....”话还没说完,她猛地发现不对。
那几人将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可他们身前木桩早已被劈得稀烂,这几人却像没有知觉似的,只不停地重复着砍柴的动作。
几人不远处的梯田里,有人在举着锄头翻土,可地里什么也没有,锄头砸在干涸的地里,只能听见沉重的声响。
那几人时不时还念叨着:“种粮……回家……”
祝无梦眉头紧锁,这像是中蛊了。
黎雁回又示意她看向寨口那棵老树,她定睛看去。
树下有个豁牙老头魔怔了似的,嘴里反复唱着变调的歌:“阿妹雷公山捡菌,菌没捡到不拢屋。夜头闯鬼落水头,醒来,身子空空心忘完。”
见她听得认真,黎雁回问:“他在唱什么?”
祝无梦语气低沉:“他讲鬼故事呢吧,说一个女孩儿在雷公山采蘑菇,没采够就不回家,谁知道半夜遇掉进水里,醒来......醒来,身子被掏空了,什么也记不得了。”
黎雁回听完,思索着道:“这儿有问题,人也不对。寻点草药吃食,止血疗伤,然后立刻离开。”
“去渝州吗?”祝无梦想确认一番。
黎雁回无奈道:“不然?我们俩在外面亡命天涯能撑多久,自然是快点回家。”
他是想将她带回渝州去见师傅,他不全然信那蛊毒。但,这人明明刚遭追杀,又刺了心尖血,且二人奔逃一刻未停......现下这人竟已活蹦乱跳,瞧不出半点异样?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何况,回去之后便是他的地盘儿,他要想得到那玄牝灵珠,也更是容易。
正想着,却见她低着头。
回家......祝无梦垂下眼睑,“哦。”
黎雁回见她一直不语,看了她一眼,没明白心头烦闷从何而来:“喂,我寻点吃的去,你自便。”说完,没再理这人,转身离开。
“嘁...”祝无梦撇撇嘴,收回思绪,环视四周,黎雁回已不见踪影。她慢慢朝前走,没走多远,一股异样倏地爬上脊背。
身后传来脚步声,许多人的脚步声,沉重、拖沓,还伴随着湿濡粘稠的低语。
“三十石...换儿归...”
“先砍树...再堆柴...”
这些声音含糊不清,如幼儿学语,在这座诡异的寨子里更是格外渗人。祝无梦警铃大作,猛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缓缓回头。
身后不远处,几十“人”,仿若被线牵引着,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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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近!
这些人动作僵硬扭曲,像是刚学会走路,面色灰败,瞳孔青灰,泛着暗红。电光火石间,祝无梦又想起适才见到的那些村民,固执、单一的动作。
她浑身血液瞬间冰冷,不出意外是被蛊毒影响神志的活人,那这模样,是整座寨子的人都中蛊了?可这些人能感知她的存在,是因为......她体内的灵珠,还是蛊虫?
她一步步向后退去,手悄然摸向腰间藏着的荷包,里头是她精心调配的各种药粉和引虫香。但诡异的是,随着她后退的步伐加快,那二三十人也加快了步伐,嘴里的呓语甚至愈发响亮,他们无神的双目死死盯着祝无梦。
“找死!”祝无梦眼神一厉,左手探入荷包,再猛地挥洒而出。刹那间,一大片暗红色粉末混合着草腥如同烟雾般弥漫开来,这“引虫香”是她照着古书研制有几番修改后制成的,专治躁动的蛊虫,药粉所过之处——
“呃!”
“啊——————”
呓语变成凄厉痛苦的惨叫,离得最近的几人,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裸露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一个指甲大小的可怖脓包。那脓包下有活物疯狂蠕动,须臾间,猛地炸开!
突如其来的转变在人群中如同滚油入水,瞬间炸开,离得稍靠后些的人像是被彻底激发凶性,更加疯狂地踏过地上翻滚的同伴,不管不顾的冲来。腥风扑面,几十枯如干柴的手几乎要抓住她的衣裳。
饶是祝无梦心志坚定,面对这数十个疯魔之人也不由心头一紧。她擅长控蛊治药,但正面硬拼非她所长,急退两步。他犹豫着要不要拿出蛊盅,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快如鬼魅,裹着劲风从天而降。
高大挺拔的身影瞬间挡住所有人的视线,是黎雁回,他厉声问:“这些人是死是活?”
“是活的!中蛊罢了......”祝无梦忙道,终于得道喘息,她将短刀抽出。
黎雁回不再言语,长臂一展,将祝无梦牢牢护在身后,与此同时他右手抽出利剑,“刷——!”
但他并非使剑,手腕灵巧一翻,厚重锋利的剑身竟被他当做木板般狠狠拍向前方。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他们如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向远方。
黎雁回左手反手一捞,狠狠扣住祝无梦手腕,“走!”他低喝一声,拉着她越过混乱的人群,
就在这时,黎雁回身体猛地一僵,眉头死死皱起,心口像是被针扎了般,尖锐的疼痛让他动作微滞。被他护在身侧的祝无梦也同样感到心脏一阵莫名的悸痛与骤缩。这感觉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二人未曾多想,奋力跑进远处高地一座院落里。
混乱中,祝无梦还捕捉到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气味。
“你确定这些人是中蛊了?如何瞧出来的?”黎雁回压低嗓音问。
“我从前在古书上见过一种蛊毒,与他们这模样极为相似,”祝无梦抿抿唇,“可我是在那禁书里头瞧见的,按理来说不应现世......”
黎雁回刚想追问,忽而听见院门外传来沉重地脚步声,来者像还拖着把砍刀,刀刃在地上跟着划出刺耳的声响。
5. 长梦无眠天下大乱
二人迅速蹲下屏息,紧贴在篱笆的阴影里。那脚步声沉闷至极,每一步都像是裹着湿泥的重物砸在地上,由远及近,震得墙角的灰尘簌簌落下。
祝无梦的指尖还沾着刚才翻找吃食时留下的陈年霉味,和不知哪里沾染的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她轻轻环视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像是被抽干了活气。
原来房屋许久不住人会变成这样?
那玉兰谷呢,云墟湖旁她住了十多年的家呢,也会如此吗?
黎雁回又感到心头一阵钝痛,莫不是伤到五脏六腑了?
忽而想到身旁这人自称“自幼习医”,他微微侧头......
他在战场上排兵布阵,同人虚与委蛇。但眼前这人他真琢磨不明白,一会儿叽叽喳喳眼睛只朝天上,看着天王老子都不如她,这种危难时刻却不知在想什么。
“喂,回神。”他轻轻开口。
祝无梦猛地抽离,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如一尊石像落地般沉重。二人沉默着,耳边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院外那人沉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但并非推门而入,只是又沉重地、一步步,从门外挪开了。他缓慢远去,拖曳摩擦的脚步声也渐渐隐入更远处。
待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中,祝无梦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脊背骤然放松。现下她已不能再以血喂蛊抵抗,身旁这人又浑身是伤。后知后觉,掌心已满是冷汗。
有那么吓人?不是从小和鬼怪妖魔尸体打交道?
黎雁回等着心跳慢慢平息,本想出声嘲弄几句,但见她像真吓得不轻,便作罢。他声音压得极低,疑惑着开口:“也不像活人......这寨子的人怕是都中蛊了。”
“他刚刚在门外...做什么?”祝无梦问。
黎雁回摇摇头,示意她噤声。然后及其缓慢地靠近门缝,透过一道细窄的光线,他向外窥探,又低声道:“跟上去瞧瞧。”
走出这间冰冷的空屋,跟着地上砍刀留下的划痕一路追踪,行至后山一片散发着浓烈死气的泉水旁。
那泉呈黑色,岸边不见绿色活物,只见一座尸骸之丘。黑水拍打着岸边,冲刷着最下层的白骨,那些骨头像被浸泡许久,泛着灰黄与深绿交织的色泽。
而上层,则挤压着尚挂着腐肉的肿胀青紫的躯干和头颅,能清晰可见密密麻麻肥胖圆滚的蛆虫,在空洞的眼眶和绽开的皮肉间蠕动。
那男人一步一动,缓慢蹲下,手起刀落。
没再停留,也不回头,他如拾捡一段枯枝一般,提着断章转身离开。饶是祝、黎二人一个习医一个从武,见过的尸身数不胜数,还是被这景象骇得胃里翻涌。
那人又走回那座院子,径直走到院落里那盖着的破布前,地下赫然是马得整整齐齐的断掌!他将手里那只轻轻放上去,只听他低声念:“吃,好...等我......”
已快接近正午,阳光惨白,稀整个村子像一座极大的活死人墓。
祝无梦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扶着一旁的枯树干呕两声。黎雁回环视四周,朝前走去。
“话不是还没说完,你说这与你见蛊毒相似?你来瞧。”黎雁回站到一口池塘前,开口问。
祝无梦点点头,缓了口气,也走到池塘前。池塘里的水早已干涸,池底爬满了密密麻麻黑色的小虫,正疯狂的互相啃食、纠缠。水痕是深蓝色,蜿蜒滴落,浸润着旁边几株叶片发青的野草。
她摸出小刀,小心刮了一点野草的叶子,放在鼻下微嗅,腐败的味道直冲脑门,她立刻皱眉避开。
“果真是毒,而且看样子是陈年剧毒。”祝无梦叹了口气。
黎雁回点点头,“那这毒可是你方才说的那种?”
祝无梦眼珠转了转,慢慢开口:“是有些相像,那蛊名为‘长梦蛊’,却不是催眠所用。中蛊之人精神百倍,夜夜无眠,可长久后便会开始遗忘......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记如何穿衣、如何劳作,甚至会忘记自己是个人。只会记得今生最难忘的事,从此困在梦里日日夜夜反复去做……”
黎雁回又点点头,“是有些相像,那可有什么法子解蛊?”
祝无梦摇摇头,“不确定是不是这‘长梦蛊’,得要确定了才能想法子解。”而且说起来,还不知她学的那些解蛊的法子,对这种怪蛊有没有用。
话音刚落,一声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从侧面一处破败的木屋传来。二人对视一眼,分两边悄悄走过去。绕过断墙,只见方才那壮汉此刻正蜷缩在墙角。
两人这才看清,这人浑身沾满黑泥和暗红色的血迹,腹部裹着脏污的麻布,已被深褐色的污渍浸透,他身下垫着断裂的皮甲臂缚,莫不是个官兵?
像是听到脚步声,那人身体剧烈哆嗦一下,艰难地抬起头。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里布满污秽,嘴唇干裂出血,双眼失神浑浊,充满恐惧。
他开口,声音如同破损的破锣般嘶哑:“谁...是谁......孔三儿吗?”
“过路人。”黎雁回拦住祝无梦要上前的步伐,声音沉冷,“你可是这寨子的人?这寨子是怎么了?”
“过路人...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扭曲的干笑,牵动伤口,他痛得抽搐,“过路人......死路一条...都是...死路一条......”
他像挣扎着坐起来,但剧痛让蜷缩得更紧,气喘不止。
“过路人也是药!都逃不了......”他艰难地吐出字眼,眼神里燃烧着恐惧,“都要......献祭!咳咳......”
顷刻间,他又低声哭了起来,“蘑菇…呜呜呜呜,不去采蘑菇……”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黑血丝的深蓝色唾沫。
“诶!”这时从一旁猛地跑来一人,叫喊着将他们二人扑倒在地。
左侧的木墙轰然倒塌,来者沉重的身躯将祝无梦撞翻在地,小臂悍然挡在她面前。
“滋......”地上那人咳出来的唾沫,落地便滋啦作响,冒起白烟来。
祝无梦忙站起身退后几步,黎雁回抽出利剑,剑锋精准抵住来人喉咙下方紧绷的喉骨,他头扬起,这才露出全貌。
尘土难掩俊朗,眼眸深邃,鼻梁挺翘,右眉有一道断疤,倒显得他更是有力。破烂的麻布坎肩早被汗与血浸透,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牵动背肌起伏。
“莫动手!”他声音低沉,粗粝的北方口音混着血气:“我,我叫孔天允,和这地上的人是同路的!他是这里人,他叫石云天!家就住这儿,这一片儿断壁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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垣……就是他家......”
黎雁回剑锋回退一寸,沉着气开口:“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祝无梦见这人高大雄壮,面向看起来老实又俊朗。但这地儿太诡异,不得不防,她手轻轻攥紧蛊盅。
“我打北面儿来,我老家叫马贼烧光了,没活路......跟了那草军头头黄振当手下,就想有口米汤喝,但那里头太苦了……我们没法了。”他猛地抬手,粗粝的指腹狠狠抹过开裂的下唇,抹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半月前,我们逃到这儿......”孔天允穿着粗气,“他说这是他的根儿,山清水秀......”他陡然拔高音量:“这他娘哪里是好地方!锅里爬蛆,地里长毛......他和我说,他走之前有个什么长老,念着这里人杰地灵,要来寻点草药。谁知道,他们把这里当成他们药炉子,他们说——”
孔天允一字一顿:“说要炼仙丹,说要炼灵珠!”
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到地上晕开,“若是真有什么灵珠,这世道何苦如此......我那妹子何苦被那马贼夺了去!”他伸手摸了把眼泪,“这些人,狗皇帝狗官!不干人事儿...就想这些歪门邪道!哪里为我们想过!”
黎雁回收剑入鞘,又问:“既然如此,你二人一同归来,为何他中毒至深,你却无恙?”
“那日,一回来,他就嚷着要找他老母,谁知道看到......他老母就躺在床上咳嗽,问她也不搭话,我那弟兄就抱着她哭......”孔天允答。
“然后便中毒了?”祝无梦微微欠身,“你兄弟中毒后症状如何,你是如何发现他不对的?”
孔天允只道:“他此后便再也不愿合眼,他说是怎么也睡不着。起先没在意,那日本说是要和我一同看看怎么给地翻翻土,第二日醒来就不知道锄头怎么用了。再往后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日日在这破屋和那边那屋来来回回走。”
他叹了口气,又道:“说是那家有个女儿,本是要等着他参军回来成亲。谁知道,出去采蘑菇,那什么狗屁长老把她心肝肺都掏光了。我那兄弟一气之下用毒蘑菇毒死那老些人,怕人追查,便隐姓埋名出去当兵……谁知回来就见这寨子这般模样……”
祝无梦猛地想到寨口老树下,那老头嘴里念的不成调的曲儿,她和黎雁回对视一眼,眯起眼睛,“寨口那老人......?”
孔天允点点头,“是那姑娘老爹,天天念啊,就怕自己忘了。我这弟兄天天来来回回走啊,也怕自己忘了。”他无奈一笑,“非说那是蘑菇,日日要给那姑娘家送去让她好安心在家不出门去……”
他环顾四周,轻笑一声,“这儿的人日日伐木锄地......先前那黄振手下在这儿招兵,把能抗刀的汉子都掠走了,要么用粮换。他们念,种粮食,好还家。就没日没夜在这儿种......”
祝无梦愣在原地,她恍惚想起那日那“兔子精”同她说的,“天下大乱”。
她从前好奇这外头是何模样,玉兰谷里,蛊女姐姐们带回来的糖果是甜的,她们口中的集市是喧嚣热闹的,小羊羔的毛是蓬松柔软的。她从前三番五次想要偷偷溜出来,满心想的都是:外头人更多、东西更新鲜、地方更大更热闹!
眼前这是天下吗?
天下是如此吗?
6. 无穷无尽处处疮痍
祝无梦站在破败的墙壁旁,微风吹得她破损的衣衫微动。满目疮痍,野草疯长,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不远处传来那壮汉濒死的痛苦呻吟,恍惚间,她还听到那豁牙老头唱着歌,锄地的老农念着回家。
那些人拿他们炼珠?
炼什么珠呢,又是自己体内这颗?
一股温热的酸涩涌上鼻腔,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茫然又难过。
黎雁回忽而又感到心头一阵沉闷,风夹杂着不知名的臭味,他鼻酸眼涩。
一阵微风又轻轻吹过,祝无梦眨眨双眼,她看了眼黎雁回,盯着地上坐在木墩上的人问道:“孔...天允?”
孔天允连忙应答:“诶!”
祝无梦沉下声认真问:“你确定他们症状是你方才说的那样,先是睡不着,然后开始忘事儿?”
“是,小侠女!我这几日就守着我弟兄呢,错不了!”孔天允连连点头。
祝无梦转头看向黎雁回,他朝她挑挑眉,她点点头,又朝孔天允问:“那这几日,你可发现什么地方让你觉着怪异?”
“比如…你说那儿……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没等孔天允答,她便指向不远处池塘边,那棵高大的槐树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慎重。
孔天允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眯眼看了一会儿,眉头拧起来:“你这一说……好像那儿晚上老有些稀奇古怪的响动?还……还隐隐有点什么怪味,特别淡,跟木头烂透了似的,但又有点不一样……”
黎雁回抱着手臂,一直沉默地听着。闻言,他那双在阳光下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也锐利地扫了过去。
他只淡淡应了声:“阴秽淤积之地。”
显然,他早就察觉到了。
祝无梦斜了他一眼,发现不对不早说?
“那待我确认一番。”祝无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将手里攥了许久的蛊盅打开,“靠你啦。”圆圆胖胖的虫子顺着蛊盅延边爬到她手心。
一旁的孔天允瞪圆了眼睛,结巴着道:“这……你……”
祝无梦朝他轻轻一笑,手向下一挥,袖口掉落出一支巴掌大模样精致的竹笛。
她稳稳握住,抵到嘴边吹起来。
清脆的笛声悠扬着,蛊虫跟着笛声一点一点靠近那棵陈旧年老的古树。在三人热切的目光里,那虫子终于爬到树下,然后便一动不动,断断续续冒出些火红的光来。
“就是那儿!虫母就在树下!”祝无梦放下竹笛,眼睛亮得惊人。
几人一同上前,祝无梦的蛊虫懒洋洋爬在树下。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没有犹豫,手腕一翻,抽出小刀。
就在刀将出鞘那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温热摁住她的手。手掌很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几乎将刀鞘和她的手掌一同包裹。
祝无梦错愕抬头,对上黎雁回的眼,“怎么了?”
黎雁回声音低沉,“你有多少把握?”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又放心尖血?这次要放多少?”
“八成吧,血也必定得多放点,这下蛊之人定不是一般蛊女……老树是有灵的…”祝无梦认真答。
“所以?你准备放多少血?放血之后呢,你要做什么?”黎雁回自然知晓这蛊毒不一般,否则怎么可能整个寨子的人无一幸免。
祝无梦嘴唇张了张,“我……”
“若是像那日,涌出源源不断的蛊虫,你能有几分把握活着走出去?”他开口打断她的话,“我们现在有几分力气可以抵挡?”
“那不试试如何知晓?你方才听见了,这里的人是被那什么破长老炼珠所致!还能是什么珠?”祝无梦看着他,“不就是你们都想夺的玄牝灵珠!”
她深吸一气,带着犹豫又开口:“况且,这灵珠不是有你们黎家一半功劳?那今日这祸端不就是因你我而起?要如何袖手旁观?”
黎雁回眼神复杂,他看着少女充满不忍、和勇猛的眸子,干净得不参杂一丝杂质,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
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不袖手旁观是要付出代价的吧?心力温养?精血饲育?”他话没挑明,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顿了顿,又道:“况且我现下与你不是同生共死?你想死,我还没活够。”
祝无梦嘴唇张了张,“可是……”
黎雁回摇摇头,忍不住拔高音量:“没有可是,牺牲自己救一人,救十人……看起来慷慨壮烈,实则饮鸩止渴!”
“你可知这世上恶事、惨事、无辜受害之事,层出不穷,无穷无尽。这世道如今处处疮痍!若遇一次便要以血饲蛊,以命相填,你有多少血有几条命可以挥霍?”见她还是不愿放弃,黎雁回又开口道。
“那,你就要让我看着这满寨子的人全都成活死人吗?院子里垒起来的断掌你见了!他们早已没了心智,再这样下去全部都只能落得个人吃人的下场......”祝无梦眼眶通红,“再有,如若他们出了这寨子呢?若这大乱的天下更乱了呢?”
她将眼角渗出的泪擦去,相识没几日,眼前几乎是素昧平生的人愿意替她担忧,她心存感激,但……
“要让这天下人皆无家可归吗?要让幼童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长大吗?”
黎雁回没应声,盯着眼前这人看了半晌。
忽的转身走到孔天允面前:“在下黎雁回,方才情况危急实在冒犯。”他欠了欠身,又问:“二位在此地藏身数日,是靠何物充饥果腹,可有止血补血的药草?”
祝无梦闻言楞在原地,黎雁回头也不回的开口:“要救人也好得稍做歇息。”
她原本懊恼至极,想着若是没同这人捆命,自己想救便出手了。可人家也没说错,她现在这命已经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救他。
不过她此刻也欢喜着,那人叽里咕噜说的一大通,也的确提点了她。
她端着孔天允递来的一小碗米汤,猛的一口干完。
开口语速快得像豆子落地噼里啪啦:“那虫母吃老树根,吃灵气,不停在生长。若不尽快剔除,待它将树根啃食干净,别说你渝州了,怕是整个天下都逃不了。”
她又拿出那个蛊盅,看向黎雁回,“我知道你怕,我又不傻。我想到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放虫子引路定位是我五岁就学的小本事,不伤己半毫。清理这污秽杂碎呢,又不一定要用心血。我解法多的是,比如——找个上好的引子代替我的虫母!”她语气便得轻快起来。
黎雁回轻咳一声,不久前沉入眼底的沧桑早已散去。他问:“引子?”
“嗯,”祝无梦点点头,“找到比那老树根更有‘灵气’的引子,将虫母引诱出来,再骗回我的蛊盅里。”
适才她想起自己替黎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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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治病时,便是将蛊虫放在他伤口旁吮吸,那伤口里的剑毒受虫母“蛊惑”,自会从皮肉血脉里钻出,然后被虫母吞噬干净。
而自己那“引虫香”亦是类似的功效,不过这古树下的虫母,不会被这些雕虫小计蛊惑,那便去寻不一般的“引子”。
“那……什么东西能做引子?”孔天允挠挠头,“姑娘请讲,我这便去寻!”
“你确定地下只有一只?”黎雁回满脑子是那日石隙里,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翻涌滚动的画面。
她当然不太确定,但应该差不了太多。
“那是自然!”她答。
虫母从来以血为食,有的常常舔舐剧毒为生。因而,最好的“引子”,当是充满剧毒的鲜血。
她道:“引子也不难找,满寨子的人如今都已深重剧毒,只是不知哪里中毒最深……”
“湖边。”黎雁回斜靠在老树下,单手把玩着佩剑,漫不经心开口。
……
不多时,孔天允皱着脸双手捧着一块破了的簸箕快步走来,上头盖着快破布,苍蝇蚊虫环绕四周。
“诶呀,我……呕……”孔天允将那簸箕往地上一垛,仓皇逃到黎雁回身后。
祝无梦掀开那破布,低声念:“对不住了,我定尽力将这儿复原,让你们好安息。”
话落,她又打开蛊盅,将自己自己的虫母方置簸箕里,右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下,食指拇指摸出银针,迅速扎进指尖。
黎雁回在一旁皱起眉梢,却未出声阻止。
又见祝无梦低语了几句含糊不清的古调,握着小竹笛吹了起来。这次的笛声不同上次那般悠扬,黎雁回和孔天允听着直觉汗毛直立。
树下的泥土果然开始松动,像有只巨蛇在地下翻滚。祝无梦低声喝到:“离远点,捂住口鼻!”
一只拳头大小的、布满粘稠褐色液体的黑色巨虫从地下破土而出!祝无梦猛地举起竹笛,这次的笛音变得短促、尖锐,充满肃杀。
顷刻间,那虫子爬上簸箕里那块腐烂的的能见到骨头的小腿肉。下一秒,那巨虫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
祝无梦笛声未停,她转头示意,黎雁回弯下腰,大树旁池塘底下的黑色甲虫全都没了生气,他微微勾起嘴角点头。
几人身旁的树轰隆倒下,这才见到那树根被啃食得几乎所剩无几。
祝无梦眼睛一下亮起来,“成了!”她吐出一口浊气,只感觉浑身乏力,背上布满冷汗。
黎雁回眼神落在她微有薄汗却异常明亮的脸庞,正欲开口。
一旁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的孔天允,“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他动作太猛,尘土都扬起来一点。他直挺挺地对着两人,声音洪亮,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和迫切:
“黎大侠!仙……仙姑!”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祝无梦,临时抓了个自认为最厉害的,“大恩大德,老孔记心里了!我……我不求别的,就想跟你们一道走!”
生怕被拒绝似的,他语速极快,“这寨子……不,这地方是真活不下去了!只求二位带上小的,我能当马前卒!扛刀开路、生火做饭、砍柴跑腿都行!只要管口吃的!”
他偷偷瞄了一眼黎雁回,声音压低,充满了敬畏和对未知的向往,“你们……您二位一看就不是凡人!我孔天允对天发誓,绝不添乱,绝不告密,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7. 珍重道别寻到老翁
黎雁回急忙将他扶起,祝无梦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作甚,快起来,我哪里是什么仙姑啊,我就是一山里来的村姑!我叫祝无梦,你喊我无梦就成!”
她冲着孔天允豪气地一摆手:“诶,可不能这般想啊。你瞧瞧,这寨子如今叫啥?新生!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如今大家蛊毒尚未消散,缺的就是你这样,有力气、心肠又热乎的顶梁柱!”
她撇了眼黎雁回,又朝孔天允挑挑眉,“你带着他们,把这寨子的破烂屋子拾掇拾掇,把荒地重新开出来!”
她又环视一周,再开口,温柔又郑重:“你那弟兄没框你,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待我写个方子于你,劳烦你找到药材,熬煮后让大家服用五日。”
转头看回孔天允,“在这儿总好过无家可归,跟着我们风餐露宿强。”
孔天允顺着看过去,有人抱着刚醒来哇哇大哭的孩子直发愣,有人看着荒芜的田地茫然,有人大声唤着家人的名字......但大多数人眼神里,害怕有之、懵懂有之、空落落的,像还没接上气儿来,但总归不再死气沉沉。
虽不是自己生长的地儿,但他却也想到远在北方的家乡,如若当初遇着到他们,或是哪怕碰上他自己这样的人……
“再说了!”祝无梦话锋一转,脸上绽放出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天地与未知的向往,“渝州,多大地界?离这儿不过也就七八日脚程。那儿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鱼米满仓。城里四处是这儿没有的吃食玩意儿……若你也想去瞧瞧,日后抬脚便到!”
黎雁回在一旁听着,心念,说得像是真去过一般。
外头不是号称神女从不出谷?这人果真谎话连篇,不得不防。
他开口:“是,今日多有叨扰,若日后真到渝州,我请你吃饭!”
孔天宇被这两人七嘴八舌冲昏头脑的当口,黎雁回又从钱袋里取出几块沉甸甸、边缘圆润的碎银子,他朝孔天允抛去,“接着!”
“这使不得使不得......”孔天允连忙想推辞。
祝无梦掏了半天,只摸出只玉镯子,他狠狠心,“拿着!”祝无梦故意板起脸,“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们黎...黎兄和我!”
黎雁回眉梢微微扬,跟着点点头:“不是给你的,这寨子若想重振旗鼓,得花些心思,拿着去买些锄头种子。”
“行!”孔天允终于挺直了腰板,手紧紧攥起,他看着眼前这两位俊俏的少男少女,豪气道:“我就在这,把这寨子拾掇得像个样,等攒够盘缠,就去渝州寻你们吃餐饭!”
他抱了抱拳,嗓门洪亮:“我替这父老乡亲谢过二位恩人!”
祝无梦学着他的模样也抱了抱拳,“哪里哪里,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黎雁回行礼,思索片刻,郑重地开口道:“孔兄,实不相瞒,我二人是从家里私奔要去渝州的,若有人问起......”
孔天允瞪大眼睛,拳头还没放下来,楞在原地,“啊……”
祝无梦一听也吓得够呛,却立刻反应过来:“我......啊对对对,那媒婆给我寻了个年近六十的樵夫,我要真嫁他不如一头撞死!我们二人明明情投意合呜呜呜呜......”
黎雁回扯了扯嘴角,右手握拳,抵到唇边咳嗽两声,不顾一旁祝无梦愤恨的眼神,他悠悠开口:“是……她从前对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可,我实在不忍她嫁与他人。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好......二位放心!我定守口如瓶!”孔天允连连点头,拍拍胸脯保证。
……
白天人多眼杂,二人在孔天允掩护下小憩半日。祝无梦又仔细将草药写到纸上,教他如何煎药、何时让众人服用。
暮色将近时,终于再次启程。
"二位恩人,一路顺风......天长地久!"孔天允的声音在身后追着。
黎雁回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后会有期!”
祝无梦一步三回头,虽说相逢不过短短一日,但这算是他离开玉兰谷后结交的第一位朋友,不知日后还能否相见。她慢悠悠跟在黎雁回身后想,其实姑姑还是对这外头太过防备了,她瞧着遇到的人都还不错嘛。
“诶,你给我下的那蛊,到底有几分可信?”黎雁回忽而转头看向她。
“自然百分百可信!”祝无梦瞪大眼睛,拔高语调。
黎雁回轻笑,“可我见你适才对他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
“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那不是为他好,为这寨子好?”她翻了个白眼,又补充:“还为我们俩好!事到如今,你我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了,你居然还质疑我?”
算了,姑姑说得蛮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此蛊当真不可解?"他又问。
祝无梦晃晃脑袋画了个圈,“可解,但天机不可泄露。”在她利用他找到屠山贼,探究清楚多年前到底是何人痛下杀手前,她是不会解蛊的。
眼珠转了转,她问:“不过……我说自己是山里来的村姑可不是戏弄他,本来就是。现下要同你去渝州,若丢了脸可不行,你同我说道说道?”
她双手背在背后,绕至黎雁回身前,抬头问:“这渝州是个什么地方?你那时......说这天下处处疮痍是为何意?那孔天允为何参军却又说那领头的...黄振投靠朝廷...?你又是如何知晓我身携灵珠住在玉兰谷?”
她问题一个接一个,黎雁回轻轻叹了口气,“渝州是个好地方,天下到处是渝州这样的好地方,但天下人不全是好人。”
“没啦?”
黎雁回朝前走,语气活像个历经沧桑的老头,“你这‘玄牝灵珠’号称天地之根,可扭转乾坤,人人都想得到它,助自己拯救苍生,或是...一统天下。”黎雁回停下脚步,站在崖前,眼前山一重接一重。
祝无梦微低着头,那他莫不成也是想一统天下?
片刻后她开口问:“这灵珠既有你们黎家一半功劳,那为何会落入我手中?当年......”
黎雁回只道:"这些我也不知……继续赶路吧。"话落,他转身继续朝前走。
祝无梦察觉他许是不想说而并非不知晓,只得作罢。
二人一路不再言语。
......
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至山脚一处不起眼的茅舍前,柴扉轻掩,门楣上挂了张风干的牛皮,院子里晾晒着些许寻常的草药。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粗布短褂的老汉正佝偻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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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前一盏竹灯下,慢悠悠地用石杵捣着石臼里的东西。听到脚步声,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黎雁回脸上扫了扫,又掠过他身后好奇张望的祝无梦脸上,露出笑容。
“小哥......可是受伤了要寻些草药?”老汉放下杵子,声音沙哑。
黎雁回用剑抵着她肩膀,将她往前一推,"先给她瞧瞧。"
那老头领着她走进草屋里,祝无梦摊开掌心让他把脉,“老爷爷,您真厉害,身子骨定是健朗吧,我瞧着院子里好多草药,得在那崖壁才采得到呢。”
“你懂得这些?”他细细把脉,顺顺长须,眉头微微皱起。
祝无梦羞涩一笑,“略懂一些。”
她不知这老头来历如何,怕自己说起话来收不住,微微仰头朝院子里看去。
黎雁回立在院子里,目光在角落里几捆干柴和草药上扫过,又略过祝无梦探究的眼神,最终落在老汉饱经风霜的侧脸上。
“老魏,”黎雁回开口,声音不高,“拖您看管的那家伙,没惹事儿吧?”
老头脸上木讷的笑容加深几分,“嘿,小哥放心,拴在后头树上呢,安分得很。”他顿了顿,眼神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山道往南的方向,咂了咂没剩几颗牙的嘴,“就是这几天......路过的‘赶马’有点多,闹腾得鸡犬不宁,我差人牵出去散了几圈。”
黎雁回皱起眉头,祝无梦也敏锐地捕捉到老头话里的信息,“赶马”?“闹腾”?
赶马她知道,山间商人赶马托着货在各地间游走,多是身手敏捷的汉子,连玉兰谷那样的地方都去过......黎雁回身份不一般,这老头也不是寻常之辈,那他们口中的‘赶马’也定不是普通商队。
老头压低嗓子,声音如同被风吹过的枯草,低哑含混,几乎是气音:“不是同一队人马,此地不宜久留啊。”他起身,“姑娘,若你略懂些那便捡点草药备着,老汉去给他牵马。”
他转向马厩后方,朝黎雁回招招手。走到马厩旁,他低声问:“那姑娘身子骨不太对劲,时间紧急,老朽来不及细看,你且带回去找个郎中好好瞧瞧。”
黎雁回跟着放低音量,试探着开口问:“成。那老魏,你可知一种蛊毒,名为……‘同生共死蛊’?”
老魏眯起双眼,"是曾听闻这蛊...…可这蛊是那千花涧阁老弟子真传,自那殷不害死,千花涧遣散弟子后,这蛊便失传了...你问这做甚?"
“我就路上听人这么一说,没想到真有这稀奇事。”黎雁回装作无意,将拴在树上的绳子解开,轻轻一抚鬃毛。
祝无梦在院子里挑挑拣拣,不多时,她见着一匹通体暗沉如铜、肩高腿长,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被他牵了出来,领到前院吃草。
“来吧,瞧瞧你的伤。小姑娘,你多捡点走啊,好好选选!”老头将黎雁回领着上前,转身对祝无梦笑道。
屋内,简陋的木床上,黎雁回背身躺着,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已经被褪下。老汉捏着油灯,浑浊的老凑得极近,接着微弱的光线,老头慢慢检查他的伤势。
顷刻间,他表情由忧心忡忡,渐渐变为难以置信的惊讶。
“怪...怪哉!”老头胡子都要翘起来,举着灯的手微微发颤。
8. 新伤痊愈驿站厮杀
“你这些伤口哪些是新伤?”老魏又将灯移近一寸,“我怎记着你入山前没有这些伤,这都是新伤?”
黎雁回这几日忙着奔逃,且进了那寨子后,莫名的,几乎不曾感到剧烈疼痛,他也就没花时间琢磨自己的伤势。
他问:“的确都是新伤,怎的了老魏?”
老魏连连称奇,就拿他臂膀上最显眼的那道伤口来看,足足两个巴掌长。在昏暗的火光下,那伤口边缘结着一层薄薄的黑红色血痂,看着依旧狰狞。
可凑近细看,却发现这血痂并非死死扒着新肉,反而边缘微微卷起,底下的皮肉透出令人惊异的粉嫩。
他伸出手,按了按黎雁回肩胛骨旁一道不太深,但亦皮开肉绽的刀口。那口子边缘血痂极薄,老魏用指尖微微剐蹭几下,只听细微的“咔”一声,一片薄薄小小的肉色血痂竟直接落了下来,露出地下完好的新肉!
这已经愈合了…只有一道浅浅的暗痕,昭示着这里不久前还是一道伤口。
“嘶……”老魏猛吸一口凉气,手里油灯都差点泼出来,他抖着胡子道:“你可是遇着什么山间土神仙了?”
他本想问问黎雁回此时身上刀口疼不疼,可见人安然的躺在那里,呼吸平稳,眉宇间只有淡淡倦色并无痛苦隐忍,他话又咽了回去。
黎雁回微微拱起身,看了眼已经愈合的伤口。动了动胳膊,运转自如,完全没有应有的僵硬或镇痛,只是扯动伤口时略微有些麻痒。
“都是些许皮肉伤,外头那女子会些医术,受伤时便帮我医治了。”他目光若有似无的掠过门外不知琢磨什么的祝无梦,随即又移开眼眸,“再说,我自幼习武,还悄悄去那战场杀敌……我底子好。”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油灯发出细微的响动……还有门外祝无梦哼的不知名野调。
老魏“哼”一声,顺了顺胡子,看看那匪夷所思的伤口,又看看那装作小憩的少年郎君,再看看院外那个清秀活泼的小姑娘。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可是同她中了那‘同生共死蛊’?”
黎雁回挑起眉梢,拒不承认:“什么什么蛊啊,我就是好奇一问……”
老魏大声高喝:“你这浑小子!除非那姑娘是哪路活神仙,不动手指便能让你伤口愈合咯!”他咋咋嘴,“哼,我就听闻那蛊毒可让两人同生同感,你这伤势有一半那小姑娘替你受了吧?”
黎雁回知这老头精明,只能长叹一口气,“唉,这都瞒不过你。怕你担心才不告知你,就是一个小意外……”
“小意外?你这小崽子,你师父知了不罚你到地下跪祠堂,跪个三天三夜!”老魏猛地将灯放到一旁的木桌上,油灯“扑”一声熄灭,“我也遭殃!我瞒着他放你出来寻什么灵珠……老应啊我真是对不住你啊……你这徒弟是我害的啊……”
他抹了把“眼泪”,颤抖着声音道:“我方才替她诊脉,她心气受损,脉悬绝涩急,仿若行尸也……若真是时日无多,那你岂不是……哎哟,我可怎么同公主驸马交代哦……”
“诶诶诶,好了好了好了!”见他愈演愈起劲,黎雁回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从小他但凡哪里不适,这头老就要在床前掩面垂泪、痛哭流涕以表伤心。
大抵是那皇宫里主子都高贵,需要下人这般服侍,老魏便习惯如此。但他黎雁回从没进过那皇宫,在乡野战场长大,自然也受不来这福气。
“那小姑娘就是殷不害女儿,许是因那玄牝灵珠在她身上才会如此,你不要瞎操心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如从前硬朗…记得早些日子回蜀山去。”他翻身下床,利落地穿上衣服,“你不说此地不宜久留?那我继续赶路了,放心,回去绝不供你出来,我黎雁回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他快步出门。老魏一下没反应过来,回神只见人已走到门口,急忙在后头跟上,“哎!慢点,路上当心!”
老魏追着他站到马边,浑浊的眼睛扫过祝无梦,声音压低,几乎只剩唇形:“水浑鱼多,蹄子轻点儿,扰了他们我钓不着鱼。天冷,朝东绕过去过了前头那片竹林,才能晒着太阳。”
黎雁回什么也没说,只对他微微颔首。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他一手拉住缰绳,朝祝无梦仰头:“上来。”
祝无梦闻言,朝老魏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道:“谢谢爷爷的药材!”说罢,学着黎雁回蹬上鞍镫,跨上马鞍。
“骑稳点啊,我摔下去你也不好受!”祝无梦看着他宽厚的臂膀、狭窄的腰身,想着抱上去“不成体统”,她便伸手紧攥着马鞍。
黎雁回没应声,双腿一夹马腹,沉声道:“惊霄,驾!”
马蹄如骤雨敲打地面,老魏又回到屋檐下杵药,蹄音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只剩他一轻一重捣药声。
……
二人沿着山路盘旋向前,祝无梦僵直着双臂紧攥马鞍,腰背挺得像根紧绷的弦。长时间维持着这别扭的姿势让她手臂酸麻,指尖都发颤。
但她第一次走出玉兰谷到这么远得地方,一路的景色让她连连称奇,不觉疲惫。
忽然,黎雁回一直紧牵缰绳的手毫无预兆的一收,“吁——”
惊霄猛地刹蹄,祝无梦猝不及防,双臂瞬间失力,整个上半身不受控制向前倾倒。“唔!”她闷哼一声,鼻尖撞上黎雁回的后背,双手抵上他大腿,手心能清晰感受到单薄的衣衫下紧绷的肌肉。
一股莫名的酥麻顺着她鼻尖蔓延开,祝无梦耳根都烧了起来。像被猛火灼烧一般,她借力向后缩回身子,重新拉开距离,脸颊绯红一片。
她羞恼又迷茫,抬头刚想质问:“喂……”
“小声点儿。”黎雁回出声打断,他微微侧头,视线如鹰隼寻食般凝视前方。
祝无梦顺着他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的山坳口,隐隐可见简易的木栅横亘。几个穿着皮甲,背上披着蓑衣,腰间挎刀的汉子,正懒洋洋地坐在驿站四周。为首的头目模样的人,目光如秃鹫般,正犀利地扫视着从山道上下来的每一个人。
“那是……老爷爷说的‘赶马’?我们要绕路走吗?”祝无梦低声道。
黎雁回摇摇头,“再绕路时间赶不急了。”听老魏的语气,应当是许多人徘徊在这附近,不知目的是不是渝州,又或者寻的是他,总归他得尽快回去看看情况如何。
再着,家里老头早该察觉他离家久久未归,再不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记住,我们是私奔逃来渝州的,照昨日骗孔天允那般,扮成……”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两个词对他来说有些生涩,“夫妻。”
祝无梦呆楞一瞬,“哦……”没等她再做过多反应,黎雁回微微侧过身,修长有力的手精准地扣住她的腰侧,将她自后向前凌空抱起。
视野天旋地转,她稳稳嵌入黎雁回前身狭小的空隙。后背毫无阻隔的撞进温热□□的胸膛,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呼吸灼热地扑撒在她耳后。
还有剧烈跳动的心脏。
分不清是谁的。
“坐稳了,驾!”黎雁回清了清嗓子,双手放在她肋下,向后扯住缰绳。
马行至驿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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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黎雁回低声开口:“低头,别与他们对视。”他一手紧握缰绳牵引着马匹,一手牢固地圈着她的手臂,带着一种保护和宣告般的姿态,两人看着就像那亲密无间的少年夫妻。
那头目上前一步举刀拦下,高声道:“站住!”他目光如钩,狠狠扫过二人,“打哪儿来?上哪儿去?”
黎雁回下颚擦着祝无梦发髻,温热的气息环绕在她头顶,“几位爷好,小民二人打南边寨子来,有信来道家人重病,往渝州去探亲。”他姿态放得低,言语恭敬,但挺拔的坐姿和震慑人心的气度,却并非寻常人所有。
祝无梦僵直身子低着头,她能感受到那刀疤为首的一行人审视的目光。
果然,那刀疤脸显然不信,盯着黎雁回步步紧逼问:“啧,这马看着是好马啊!什么寻常人家买得起这马来……我怎见你眼熟呢?”
祝无梦闻言,双手掩面,抽噎着开口道:“几位爷许是在那文书上见过他……实不相瞒,我原是那寨主长女,他本是我贴身护卫……”
她微微抬头,装作拭泪,又道:“现下我二是人私定终身,不顾阻拦逃离村寨……”
还没等她哭完,那疤脸猥琐的笑声骤然拔高:“嗬!护卫偷了小姐潜逃……哟呵,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难怪你连差事前程都不顾了!跟着你搞得浑身是伤?”他贪婪的目光舔过祝无梦细腻的脖颈,刀尖挑起她颊边一缕青丝,“老子来验验货……”
“找死!”黎雁回出声低喝,他左手猛地抬起,并非拔剑,反手一抄,精准无比扣住那刀疤手腕,“咔擦”骨裂声清晰可闻。
“嗷——”刀疤男脸上的□□瞬间转为痛苦,刀一下掉落到地上,“草,全都给我上!活捉!”一旁几个壮汉听令,拔刀一拥而上。
祝无梦猛地抬起脸,面上不再是恐惧和羞涩。她翻身下马,将蛊盅打开,单手在长袖中翻飞,“起!”
虫母在蛊盅内蠕动,倏尔,远处传来万鸟振翅般轰鸣。抬头看,密密麻麻的黑色飞虫汇集成群,如黑墨般遮住一方天地,此时极速袭来,瞬间淹没扑到前方几个壮汉头脸上。
“啊!我的眼睛!”
“虫!虫钻进去了!”
惨叫接连而起,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飞虫将他们从头到脚全部包裹。后方的士兵被这恐怖的景象骇得脚步一滞,疤脸更是头皮发麻。
这迟滞,便是死期!
黎雁回在祝无梦叱出“起”的同时,足尖在惊霄马鞍上猛地一点,长剑出鞘。
唰!唰!唰!唰!唰!五道快得只剩下残影的光弧,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骨肉分离。
他收剑,挽了个漂亮利落的剑花,但眼中寒意未散,剑尖还滴着黏稠的血液与碎肉。
“惊霄!”他出声高喊。
黑色骏马直立而起,黎雁回借马身高昂之势,右臂猛地向后一拉再脱手,染血的剑化作一道血色脱手飞出。“噗嗤”三声,面前最后三个壮汉,脖子只一瞬便露出鲜红的血肉,连成一线。
黎雁回又点地一跳取回长剑,收剑入鞘。祝无梦亦将蛊盅盖严,虫群消散。
山坳彻底死寂。
惊霄打了个沉重的响鼻,马蹄溅起一串血印。
“你没事儿吧?”黎雁回牵起马走到祝无梦身旁。
祝无梦摇摇头,“去了渝州劳烦你带我去配把剑吧。”走得匆忙没带上武器,且她从不曾想玉兰谷会遭此劫,从前练舞都偷了懒。
黎雁回翻身上马,这次,他微微往后挪了挪,空出马鞍前面一半。
9. 流民遍布瘟疫滋生
祝无梦瞧着倒也没太在意,可碎发下掩遮的耳尖却是通红。她踩上脚蹬跨马坐下,“走吧,去渝州!”
惊霄载着二人一路踏过崇山峻岭,终于,蜿蜒的山路终于走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山势如同被巨刃劈开,露出一个巨大的谷口。
那谷口间横贯着的,便是渝州城门。
远看,只见黑灰色砖墙拔地而起,厚如山崖截面,高耸入云,绵延着伸向两端,一眼望不到头。那城墙底下,护城河如同一条盘旋的黑色巨蟒,贴着墙根儿咆哮。
“到了。”黎雁回单手勒马。
祝无梦惊叹:“这城门好生气派!”
她又仔细一瞧,却见那河边密密麻麻挤满了破席烂木头搭的窝棚,苍蝇嗡嗡乱飞,味儿冲得在这儿都能顶人一跟头。
“只是…门口那些…都是…人吗?”她问。
黎雁回眉心拧了起来,前些日子听说那北边不太平,于是渝州加紧把那城墙又垒了一层。大门也重新修整一番,边缘镶上碗口粗的钢钉,就连那护城河底都细细填满倒刺铁钉。
“都是流民。”他道。
祝无梦惊呀道:“那为何不让进城去住?”
黎雁回此时也纳闷着,各城各州按理是不可随意通行的。但自这战乱越发频繁开始,时不时总有流民求着入城,渝州从来也都大门敞开......
他没作声,只驾着马继续前进,离那些流民越近,二人越是胆寒心惊。
空气中蒸腾着难闻的浊气,混着护城河毒水一起翻涌,黏糊糊地黏在人脸上,“屋舍”歪斜拥挤着瘫在烂泥中。这些人各个面如菜色、形如枯槁,眼窝深陷如骷髅。其间还夹杂着几个人,肚皮浮肿得像被灌了热水般泡发涨大,两腮鼓起,压得眼睛眯起一条缝。
孩童更像是缩水的怪物,脑袋大得出奇,顶着枯草似的乱发,四肢细如枯枝,沉默着紧紧攥着身边大人的衣角。
祝无梦环视四周,她低声对黎雁回道:“不太对劲,你小心别让他们碰着你,呼吸喘气放轻些。”
二人踏进这里,周围的嘈杂诡异的静下一瞬,无数双眼睛聚焦过来,带着哭腔乞讨:
“赏口吃的把小公子......”
“小姑娘行行好!”
“滚开!活腻了!安静点!”城门口的守兵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景象,手中的长矛或是大刀在空中飞舞炸响。
他们便又像受惊的苍蝇般猛地散开,让出中间那条逼仄污浊的路。二人继续朝前走,两旁无数眼睛依旧如跗骨之蛆紧紧跟随,时不时仍有哭喊的祈祷,偶尔忽然会伸过来双干柴的手。
祝无梦捏紧马鞍,她低头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二人终于通过这条黄泉路般的小道行至大门前。
“可有过所公验?自哪儿来?进渝作甚?”官兵拦住去路。
黎雁回眯起眼,正欲开口,一旁的人急忙推开那官兵:“小黎将军,多有冒犯,这人第一次守门没见过您。”
“无碍,这城门口如此多流民,为何不登记了放进去?”他皱眉,语气威严地问。
那官兵也面露不忍,只道:“将军您是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跑来一大批人求进...恰好那日城中大夫出门寻药,说这有些人瞧着染了疫病,让千万不可放进去......只能每日送些吃食出来安抚人心,但他们便更不肯离去了。”
他看了眼黎雁回身前环住的女子,又嚅嗫着开口:“小将军,城主有令,凡回城进城者,无论年龄官职男女,都需得在城内门口病坊里住三日......”
黎雁回点点头,“嗯,若真有疫病,理当如此。那你们在这门外守城,若是染病?”
“小黎将军放心,我们离得远呢,且我们也不入城!”那小兵又道。
黎雁回拍拍他肩膀,“劳你托人找两身换洗衣裳来......”顿了顿,看着前面端坐的祝无梦,递了几颗碎银给那小兵,又道:“再差人买些渝州特产吃食来,余下的钱,你们也给自己买点吃食,犒劳犒劳自己。”
官兵连声谢过,黎雁回翻身下马,回头看了眼淤积在门外的一大片人,牵着缰绳进门。
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祝无梦眼前不再是连绵的山峦或蜿蜒的小径,只见一条宽敞笔直的大道,自大门一直向前延伸至一处雄伟的高楼,街道两边高低错落、鳞次栉比,屋舍毫无章法的向上堆叠,高的能有三四层,商幡酒旗在半空摇晃。
没来得及细看,她被人领着走到城角一幢孤立的两进大院前,院落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里头咳嗽声断断续续,院内堆积着柴垛、水缸和晒药的竹扁。
那小兵带着他们走到最里头,“小黎将军,委屈您先住上几日,不过您放心,这内院儿就您二人,有什么你喊我便是!”
黎雁回点头,“辛苦,不过若是房舍不够,安排人进来便是,特殊时候,别搞这些虚礼!”
官兵连连点头,转身离开。黎雁回转头看了眼格外沉默的祝无梦,“你挑挑看你要住哪间?待会儿有人送新衣裳来,你洗漱一番稍作歇息。”
祝无梦点点头,径直走向离得最近那间屋子,“这间不错,就这儿吧。”
......
二人洗漱一番坐到圆桌前,祝无梦将黎雁回打量一番,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人现下瞧着还算是个俊朗小生。不过这人体贴但却不够细心,她身上这件衣裳宽大得肩膀几乎要挂不住。
面前摆了满桌吃食,花椒与熟油辣子辛香扑鼻,每道菜都色泽诱人。二人这些日子受苦受累,唯一吃得半饱还是那日寨子里孔天允熬的米汤,没多言语各自低头吃了起来。
但每下一筷,祝无梦脑海里都要浮现门外见那场景,她没吃下多少,筷子在碗里挑挑拣拣,犹豫着问:“他们叫你小黎将军?那你官儿还挺大......”
黎雁回冷哼一声,“那你可千万当心,这儿是我的地盘了。”
顿了顿,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那外头......”
“你可有......”
祝无梦放下筷子,单手一摊,“将军您请先!”
他没贫,只问:“你可有什么法子能治疫病?”
祝无梦眼睛锃亮,“只要能确定病根,就有法子!”
“这流民四处奔逃,只怕难寻病根,但大多都是因为......食死尸、老鼠。”黎雁回轻轻摇头。
“那便先将他们照病症分开,例如......咳嗽的一边,腹泻的一边,暂无异常的妇幼一边......”祝无梦用指尖蘸了茶水,将碗碟推开,在桌上画了几个圆圈几条线。
黎雁回也跟着画:“那这些病症严重的得在下风口,死尸得埋到远处......”
她认真涂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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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抬头道:“另外,你得去确认那些人病症如何,再帮我备点药材。”
黎雁回问:“要些什么?”他走到一旁,取来纸笔,“你说我写。”
祝无梦思索着答:“嗯……生石块、矾石、艾草、鱼腥草……其它…甘草、常山、雄黄、雌黄……暂时这些!”她微微抬头,又补充:“哦还有!你得安排下去,让各家各户用白术、豆豉渍酒内服,再煮点送到门外。”
拿来药材,祝无梦在前院儿取出一个大瓦盆,将生石灰参水倒入,瞬间盆里嗤嗤作响,热气滚滚。她飞快将滚烫的石灰膏与草木灰混合,又加入大量艾草、鱼腥草粉末搅拌。
很快,一盆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灰白相间、腐蚀性极强的“夺魄杀毒粉”诞生。
接着,她又按配比将各类草药放入砂锅熬住,整个院儿里都是草药香,她将盖子盖上,用袖子擦了擦颊边滚落的一串汗珠。
一转身,见黎雁回一身暗红色骑装,身披重甲,长发高高竖起出门来,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别说,你这模样到真像个将军!”祝无梦摇着扇子围着他转了一圈,将一旁的大碗递给他,“喝了,那疫病哪里是你盔甲放得住的,好不容易进城,我可不想死。”
黎雁回接过,一饮而尽,脸皱成一团,缓了片刻他又问:“你这药当真能抵御疫病?”
祝无梦摊开手,一颗糖乖巧的坐在掌心,黎雁回顿了顿,伸手接过。
她骄傲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药效不说十分也有八分吧!你竟然还怀疑我,我们好得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了吧!”
“我只是确认,劳你再盛一碗。”他放下碗,走到门边将门推开,“进来吧你,死不了。”
祝无梦望去,一个身姿挺拔,着紫色广绣长袍金线压边,腰间坠着琥珀禁步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陆未明,渝州无人不知的……纨绔子弟。”黎雁回仰头点指来人,对祝无梦道。
他又侧身,“这是祝无梦……”不知该如何介绍她,顿了顿没在开口。
“祝姑娘,幸会幸会!”陆未明拱手道,“你可别听这人胡邹,我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儿郎!”
祝无梦点点头,故作高深:“我知我知……唉,这人是不可信,陆公子,幸会幸会!”
黎雁回端起碗横在二人中间,“闭嘴,喝了。”
陆未明面露难色,“这?”
“少废话,时间紧急,喝了换身衣裳出去救人,我说你们……就放着外头的人不管?”黎雁回面露不耐,将碗抵到陆未明嘴边。
“呕……”陆未明咽下最后一口,“哪儿没管……每天都送吃食出去,放瞧着不严重的关几日…再送去西郊村子安置。”
他看了眼祝无梦,又望向黎雁回。黎雁回点点头,他便又道:“但我瞧着外头是越来越乱了…每天都有人在门口哭喊着要进来,许是都听说这渝州富饶?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是得想个法子……”黎雁回点点头,“这些日后再论,当务之急是将门口的人安置好,再这样放任不管,怕城内瘟疫迟早蔓延。”
他转头看了眼祝无梦,“劳你费心,若还缺什么药材只管吩咐下去。”又朝陆未明仰仰头,“去换衣服,走。”
祝无梦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看着屋内堆满的砂锅大缸,陷入沉思。
10. 救治流民探寻“大乱”
“外头越来越乱。”
如若真这样,那不知姑姑和小红豆他们,真从玉兰谷逃出来,该去往哪里?会不会也逃来渝州?
可见到黎雁回时,他便说,他去到玉兰谷时,那儿早已成废墟一片,照这样……姑姑他们…逃出来了吗?
她满脑子都是那日玉兰谷的惨状,这院子里熬煮的草药,混杂着炭火燃烧的浓烟翻涌,也像极了那天她闻到的气味……
另一边,黎雁回和陆未明刚走到城门口,就见黎雁回捂着心口停下脚步。
“怎么,出去时受伤了?”陆未明急忙出手扶助他的肩膀,“要不你去休息,这边我来……”
黎雁回摇摇头,“无碍……我们走吧。”
此时已近黄昏,官兵面前摆了几口大锅,将锅盖一掀,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就是吃的!”
尖叫、咆哮、哭喊……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流民们见状蜂拥而至,各个不肯退让。稍靠后的或行动不便的如泥沼般涌动,老人、抱着小孩的妇人被挤到边缘,有跌倒的尚未起身赤脚便从身上踏过,乱成一片。
最前方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在巨大的推力下如同破烂的纸人般,扑倒在滚烫的粥锅上。滚开的米粥瞬间泼洒出来,将尖叫的人烫得皮开肉绽,灼热的铁锅被撞翻,但没人停下,反而爬到地上不管不顾,用手拼命捧起流出的热粥送到嘴边。
二人急忙上前,“全都住手!”黎雁回眼神骤然锐利。
可纵然他声音再大,威慑再强,也被埋没在哄抢的人群中。他快步上前,走到热锅旁那身型瞧着还强壮,此刻正揪着老妇的暴徒身侧,剑未出鞘,他只伸手用力扣住那暴徒手腕,另一只手如闪电般挥出。
“咔擦”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狠狠劈向那暴徒手肘。骨裂声清晰得让附近所有麻木的流民浑身一颤,那暴徒的左手小臂以一个恐怖的角度向后弯折,皮肉下凸起的断骨茬清晰可见。
“呃啊——!”暴徒惨嚎冲破人群,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老妇。黎雁回如扔死狗般将其甩出,砸塌另一处摇摇欲坠的破棚。他身形未停,对着另外两个已经吓傻、下意识想逃的同伙,飞起两脚,那两人便向破麻袋般飞出。
一时间,所有嘈杂都停滞,上千只或恐惧、或试探、或麻木的眼睛,死死聚焦在少年身上。
黎雁回扶剑,他提高音量,“都听着!”
“粮,抢妇孺者,断手!”
“窝棚,私搭乱建挡道者,断腿!”
“想活的——听令!排队!不会少了你们的!排到最后的也有!”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震慑人心的效果达成,黎雁回目光扫视一圈,回头看向陆未明,掏出与祝无梦誊抄的那张图纸:“得照这张图纸,将大家分开!”
他又转头,看着已经领到热粥,眼神相对清明的几个汉子。
“你!你!你!”他伸手一点,如军令点兵,“跟我走!”
他走到大家的“屋舍”前,问那几个汉子:“认真答!你们见着这些人,若有病的,病症如何?没病的又占几成?”
那几个汉子冷汗直流,嗫嚅半天没敢开口,只一个颤抖着声音道:“那些人……腹泻、呕吐,还有的全身溃烂流脓……有的瞧着肿胀得肚皮要炸开的,是快要饿死的……正常的……正常的没几个呀爷爷!”
黎雁回皱起眉高声下令:“那便把这里划成六个区域!按病症划三个、将死之人划一个、有症状但不严重的划一个、健全者划一个。”他将图纸递给陆未明,“这儿交给你,你擅长这些,我去看看药怎么样了。”
犹豫片刻,又问:“门外这情形都没人出来主持……我娘她又…?”
陆未明点点头,“嗯,好几日没消息,地下人不敢轻举妄动。”接过皱皱巴巴的图纸,安慰道:“行了,不是还好你回来了?先忙活吧,回去再说。你注意安全,若有不适,切记莫强撑。”
黎雁回点点头,拍拍他肩膀,又让那答话的汉子跟上。
“你回忆回忆见着的病症具体如何,交谈过的人都打哪儿来。”他一边走,一边叮嘱。
“诶诶!好!”那汉子连声应是。
二人走到院门外,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黎雁回敲敲门,“我待回来个人,劳你见见。”
祝无梦开门,将人引进院儿里,递给他碗药汤,问:“当下外头病症如何?是没病的多些还是有病的多些?”
那汉子又照着先前的话答一遍,黎雁回补充道:“放心,我已让陆未明照着病症将大家隔开了。”
祝无梦点点头,见那汉子端着碗没敢动,道:“你先饮下。”
那汉子便一滴不剩饮如腹中,她又问:“我见你瞧着与常人无异,可与那些腹痛、溃烂着搭过话,或是碰着、挨着过没?”
“那是自然,这大门外没多宽敞,我们都是人挤人…”
祝无梦点点头,“那你再仔细想想,那腹痛腹泻者,许是一个地儿逃来的?那浑身溃烂者,又是一个地儿逃来的?”
汉子皱眉琢磨片刻,答:“诶!照您这一说,那腹痛腹泻的是打东边儿马头村来的,那浑身溃烂的好多都是那北边儿雄关镇来的!”
祝无梦眼睛一亮,转头看向黎雁回:“那成,那待我一个个瞧瞧去!”
“行,我听着……这病可能并不传染?”黎雁回点点头问。
“不一定,但这疫病有的说话间便染了,有的得同饮一碗水吃一餐饭,有的许是吃了同一种吃食同一种病源。”祝无梦摇摇头,“不过照这小哥说的,应该都是后两种。”
她指着院子里几口大锅,“这些让人端出去分了,这是专治腹泻呕吐的‘锁腹固肠散’、这是治咳嗽的、这是给瞧着没病的喝的……”她一一介绍完,插着腰道:“不知有皮肤溃烂者,那药我待会儿再熬煮,你们先把这些抬出去,我再制些外敷的药。”
黎雁回点点头,和那汉子两人抬一锅端出去,又差人进来端其它的。
不多时,祝无梦左臂夹了盆青绿色药膏,右手端了大碗白色粉末,踏着夜色出门而去。
这城外已不是她初见时那模样,乱中有序,规规整整分成六块,有人食粥,有人饮药,多少有了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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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息。
将右手的那一大碗白色粉末递给帮她买衣裳那小兵,道:“劳你将这兑水,一碗粉末兑六碗水,兑好了各个地方都撒点去。”
嘱咐完,她又快步走到那些溃烂者躺下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检查,一旁的黎雁回见她便道:“我已让城内派来几个大夫,但……”
“但这病治不了……”她站起身,低声补充到,“这些人不止外表皮肤溃烂,瞧着内里五脏六腑也……”
黎雁回沉重地点点头,又道:“嗯,我会安抚,你去瞧瞧其它人吧。”
片刻后,黎雁回将流民后事安排妥当、祝无梦检查完病症严重者、陆未明统计完人数。
一切慢慢平息,周遭渐渐安静,三人又聚到一起。
“那腹泻呕吐者多半是中毒了……不过大多可解。”祝无梦道。
“嗯,多半是吃了死尸。”黎雁回点点头。
祝无梦皱起眉忍不住问:“为何沦落到食死尸这一步?”
陆未明轻笑,“你莫不是哪家大小姐?这世道吃人还少吗,如此惊讶?”
“啧。”黎雁回抬脚揣上他小腿,“废话少说。”
陆未明正色,低低道:“自打北边被那匈奴三番五次践踏,粮食就越来越少了。前些日子那邛州一片儿……好长几月滴雨未下,田地荒芜。各地镇府司佣兵子立,瞧这情形趁机出兵,就成这样了。”
三人往城内走,祝无梦听得一知半解,“照这意思,如今天下不是皇帝说话啦?佣兵自立……就是各自为王咯?那如今天底下有多少个‘镇府司’?”
“七个。”黎雁回轻笑,“我们旁边这位,就是渝州下一任镇府司,他父亲是现任渝州镇府司。你方才说我官儿大,我不过是他手下罢了。”
陆未明也笑,“黎将军说笑,谁人不知,你母亲,才是当今渝州真正掌权的主儿?”他胳膊肘杵了杵黎雁回,“长宁长公主知道你把渝州送我了吗?”
“停停停,”祝无梦伸出手,“乱七八糟……能不能认真和我说说?”
陆未明看了眼黎雁回,清了清嗓子道:“当今皇上早已是个虚位,背后真正掌权的是他身边的太监宦官。”
祝无梦点点头,“嗯,然后呢?”
“这镇府司呢,原有九位。但河朔三镇已归一人所有,那人名为章政和。”陆未明眯了眯眼,又道,“剩下五位,三人占领中原各地,一人独揽江淮,一人掌控钱塘。”
祝无梦又点点头,歪头看向黎雁回,若有所思,“哦……这么说来,那日追杀你的人,就是那章政和?”
“追杀?阿回?”陆未明急忙转身。
黎雁回轻笑:“从哪儿猜的?不是。”又安抚陆未明,“早已无碍,一群菜鸟罢了。”
“因为他只说了那人姓名,不就是顶重要的人物?”她撇撇了嘴,“你还嘲笑人菜鸟?要不是我…唔嗯喂……”
黎雁回瞪她一眼,快步朝前走,道:“废话少说,回去收个尾,打道回府。我累死了。”
陆未明挑挑眉,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轻笑一声,“嘶……有意思。”
11. 长梦又现孤女画图
三人回到院子里,周遭一片寂静。祝无梦没忍住打了两个哈欠,她拱拱手,道:“二位,小女……实在困得不行了,两位自便,我先去歇着了。”
刚转身,又回头,陆未明贴着黎雁回的身子迅速弹开,她眨眨眼,“呃……我就是想说,今日还得让人看着去,这疫病防不胜防,我可不敢说大家已经安全了……”
黎雁回点点头,“成,今日多谢!”
陆未明也微微欠身:“多谢了祝姑娘!”
祝无梦摆摆手进屋,刚关上门,就听门外陆未明克制的低呼:“不是……你们俩就住一间儿院子啦?”
她挑挑眉,嘟囔:“这话是几个意思,我们这些‘山间粗妇’…不配和渝州大将军住一间院子?嘁……”
她眯着眼从门缝望出去,见陆未明道:“按大胤的《胤律》……你们这可是‘奸罪’,你得被流放,她得被处以仗刑。”他摇摇头,“啧啧,‘既违国禁,是乱人伦啊!’”
黎雁回闭了闭眼,“废话这么多?没事儿干出去守夜,当心晚上动乱。”他转身走进屋子里,“我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先走一步!”
他学着祝无梦的语气,也拱拱手:“陆公子,您自便。”
陆未明在原地笑着摇摇头,“你放心歇息吧,外头我盯着。”转身又停住脚步,“但我适才那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你二人住一间院子这事儿,自己当心些。”
说完,他走出院子,轻轻合上院门,小院里终于静下来。
屋内,祝无梦还顿在原地,刚才陆未明的话祝无梦听得似懂非懂。玉兰谷时,在姑姑和蛊女们讲的那些话本、故事里,她便敏锐的感知到玉兰谷和外头是不一样的。
比如外头多为男人当家,但玉兰谷要靠蛊女生存、比如外头鲜少让家中的女子出门,听说出门都得蒙面,但玉兰谷里从未有这规矩,她日日在山间野得没边儿……
再比如陆未明说的这些什么什么律什么什么法,玉兰谷里,她只听姑姑的话,只用遵守蛊婆婆的指令练习蛊术……
叹了口气躺上床,环视四周,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这几日像做梦般不真实,在玉兰谷的日子恍若隔世。
“会不会其实是一场梦……睡着再睁眼就是在云墟湖边了……”她轻轻呢喃,不知不觉睡去。
次日一早,黎雁回的剑啸划破小院的宁静,震鸣声惊扰祝无梦的睡梦。
她猛地睁开眼,粗木梁顶模糊不清,耳边只有那催命符般的剑声。疲惫压着全身,她四肢酸痛,昨夜的草药与血污气息似乎还粘在鼻腔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意窜上心头。
她起身洗漱,伸着懒腰走出房间。恰时,陆未明也走进院内,他只朝二人点点头,便道:“阿回,昨日…那外头有些不对劲。”
黎雁回放下利剑,擦了擦额角的汗,问:“怎么个不对?”
陆未明摇摇头,“说不上来,那城门口的兵说,好些人夜里不睡……求着说…”他捏着嗓子道,“‘官老爷开恩,赏点活儿干吧!给口吃的就行!浑身骨头缝儿里都攒着劲儿,难受啊!’”
他话音刚落,祝无梦与黎雁回的视线在空中猛地交汇。
失眠?使不完的力气?
听着……怎么这么像那寨子里的人中蛊之后的情形?
陆未明还在一旁念叨,“你要说这用劳力换吃食是没错……可我奇怪……这些人不是好几日没休息没吃饱,怎会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走,去看看!”黎雁回反手将剑插回剑鞘中,大踏步走出门外。
祝无梦胡乱拢了拢发髻,忽然感到腰身贴肤藏着的蛊盅,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难以察觉的颤动。不似预警的嗡鸣,更像是……遥远深处传来的无声召唤。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抚住蛊盅,瞟了一眼还呆呆站着的陆未明,他像是不知为何黎雁回有如此大反应。
祝无梦大踏步走出门,道:“先走,一会儿回来再同你解释。”
城外,昨日浓烈的草药喂还未消散,官兵照令洒了兑水的药粉,地上处处泥泞。
“看那边!”黎雁回声音压得极低,下颚朝左方一抬——
一个干瘦的少年慢慢朝他们走来,他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褂子,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地扫视着三人,最终聚焦在黎雁回脸上。
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官爷…有活儿没?让我抬死尸也干…我…我真不累……给口稀粥吃就成……”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的笑容,露出焦黄的牙齿。
“多久没睡了?开始这样几天了?”祝无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颤,她盯着少年那双布满血丝,此刻已微微泛起青灰的眼睛。
少年困惑地晃了晃脑袋,挣扎着回忆,慢悠悠道:“…多久?…记不清了…好像…昨天?前天?还是…好像好些天了?”他的回答语无伦次,对时间的概念彻底模糊,“…躺下难受……睡不着……我也忘了……”最后几个字声音渐低,眼神空洞地不知飘向何处。
黎雁回和祝无梦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腰间蛊盅又开始剧烈颤动,比在院里强劲数倍,祝无梦浑身寒毛直立。
她颤抖着拿出蛊盅,低声对黎雁回道:“我的虫母那日吃了寨子里那只……瞧着这模样,许是感知到了什么……”
感知到了什么?她没再往下说。
那蛊毒多可怖二人心里都有数,这城外大批流民,昨日以为不是疫病后,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后果不堪设想。
“那可否跟着这指引瞧瞧?”黎雁回紧紧盯着她手里的蛊盅。
祝无梦点点头,只有这法子了。
循着蛊盅那股猛烈地牵引力,她微微闭眼,嘴里喃喃自语。片刻后,她睁开眼,目光穿透几张茫然的面孔,望向人群最边缘的角落,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奄奄一息的人。
那之中,孤零零地蹲着个瘦小的女子。
瞧着瘦小,约莫不过十七八岁,穿着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灰衣,枯草般的头发肮脏黏结。她低着头,一只手抱着同竹竿一般干枯瘦弱的腿,一只手捏着一块石头,在身下潮湿黏腻的泥地上刻划。
祝无梦喘息几下,一步步向前,黎雁回抬手示意陆未明留在原地,自己则抬脚跟上。
靠得愈近,那石头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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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擦出的声音越刺耳。
祝无梦屏住呼吸,绕到那女人身后几步开外的位置,泥地上那歪歪扭扭的刻痕,在污浊的泥地里模糊不清。
她又微微屈身,瞳孔猛震。
黎雁回也低下身子看过去,地上全是凌乱交错的线条,怪异的屋楼,和他看不懂的扭曲的符号。
“你看懂了些什么?”他压低嗓音问。
祝无梦倒退几步,“这是……我们那一带先辈曾用的字……我也看不懂太多,但大概意思就是……”她顿了顿,“就是…祭祀、活祭……掏空五脏六腑。”
二人没在出声,周遭陷入寂静。就在这时,那女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没有抬头,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老旧的木偶般,抬起手,将石头轻轻放在一边。
然后,她那颗沉重的脑袋,以一种极其僵硬的角度,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又微微向后转来。
脏污的乱发滑落,露出一张清秀得不像流民的面孔,或者说,那是一张被剥夺了活人应有温度和颜色脸……五官精巧,却像人偶般木讷,皮肤没有受饿受困的人应有的蜡黄,白得刺眼。
更令人恐惧的是她的眼睛,圆睁着,眼白几乎被红血丝完全挤压消失。就这样红红地、直直地、没有任何情感地、撞进祝无梦惊骇的眼底。
“你们……是谁?”那女人开口,声音像五六岁的幼童般稚嫩,“是石头,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黎雁回抽剑挡在二人身前,周围见状传出惊呼。
祝无梦手心的蛊盅震颤,仿若下一秒就要裂开,她深吸一口气,“不能让她呆在这里,我们把她带走。我的虫母吃了那蛊虫,你我二人大概不会再受影响,但其他人可不行。”
“好,你扶她起来,当心些。”黎雁回点头,又转身看向周围的人,“这姑娘是谁家的?”
没人应答,他又厉声道:“她身体不适,大夫带她去瞧瞧,各位安心!”
……
城外山坳,荒草萋萋。初升的日头给周遭的山石镀上一层薄金,确难掩凄冷。
祝无梦扶着那女子坐到一块巨石上,黎雁回握剑微微侧身站在她身侧,她放柔语调,轻轻问:“姑娘……是石头让我来找你的,我叫阿梦,你呢?”
“石头……”那姑娘喃喃自语,“石头……阿姆……阿爹……”
“对,石头。你呢你叫什么……?”祝无梦耐心问。
“我是草……”那姑娘低声嗫嚅。
祝无梦咽了咽口水,挺了挺身子,慢慢摸到那姑娘手腕——
没有脉象。
她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继续出声,“草?那你是小草?还是…我唤你阿草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从宽大的衣袖里抽出几根银针。她屏息凝神,正要刺向阿草的颈后。
“嘚嗒!嘚嗒!”急促密集的蹄声由远及近,从山谷入口处,正朝着他们这处偏僻的山坳奔来。
黎雁回闻声而动,他将祝无梦和阿草掩至身后,转向啼声。
尘烟滚滚,马蹄声渐渐逼近,黎雁回眯着眼看清来人——
孔天允?
12. 山间石头湖边草一
只见孔天允几乎是半趴伏在马背上,手臂死死揽住身前一个摇摇欲坠、双眼翻白的人。黎雁回仔细辨认,那人是孔天允那逃兵兄弟石云天...他微睁着眼,脸色蜡黄,身体随着马匹颠簸时不时晃荡两下,已然失去知觉。
孔天允竟一眼见到二人,又瞧着黎雁回手持着剑,一脸严肃,他奋力高声呼喊:“恩人!是我!孔天允!”
祝无梦侧身朝黎雁回道:“怎的今日便到渝州了?怕是有什么急事......你去瞧瞧,这儿交给我。”
说完,她收回视线,凝神聚力,将银针扎如阿草后脖颈,她指尖捏着银针轻转,感受着之间微弱的触动,面色越来越凝重。
一旁的黎雁回没有收剑,大踏步走到路口,等着马蹄声渐渐到身前不远处停下。
孔天允翻身下马,马上另一人扑通跌落到地上,他又急忙蹲下,将人扶起靠到自己身上。抬头,面色凝重,语调带着几分颤抖:“黎公子!救救我这弟兄!”
黎雁回将二人扫视一番,收剑入鞘,问:“这是怎么了?”
“他醒来......说这寨子的人都能活,为何只他一人成了孤家寡人,无父无母了无牵挂,还不如一梦不醒......前早晨,我没见他人影,便去寻...就见他躺在后山那湖边......”
孔天允闭了闭眼,“我也无父无母...跟着黄振时日子苦,他说我年纪小总把吃食分我...后来逃出来我也无处可去......若不是他我早死了,我这命也有他一半......”
黎雁回蹲下身子,伸出手探了探石云天脉搏,又问:“可带他瞧过大夫?”
“没呢...寨子里的人说,自打那长进寨,大夫便全都消失了......”孔天允摇摇头,“村里老人给瞧过,说是喝了□□,去那湖边是想投湖自|尽的,许是怕在下头没法子团圆才吃药......他们都说已时日无多没得救了,黎公子,我知你和祝姑娘不是一般人,定有法子可解......求你们救救他!”
黎雁回起身,“且慢,”站起来时,又忽而顿住,问:“你这弟兄,是唤个石云天?”
孔天允连连点头,他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是!当初就是觉着巧,名儿里头都有个‘天’儿,这才熟起来!”
“既如此,你可知他那心仪的那姑娘,名字里...可有个‘草’字?”黎雁回又问。
孔天允皱眉思索片刻,又道:“不,没有草字......不过我记着,像是姓曹!”
“你带他过来!”黎雁回带着二人朝祝无梦和那姑娘身边走。孔天允如蒙大赦,几乎是背着石云天冲到祝无梦身侧,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地上。
这才见一旁那姑娘现下脖颈、脑袋都被祝无梦施了针,又面目惨白双目通红,嘴里一刻不停喃喃着什么。瞧着属实骇人,孔天允不禁暗暗惊呼。
身旁瘫软的石云天许是被路颠簸惊扰,许是这四周药味浓烈,又或许是,一旁那女子低低幽幽的呓语……
他忽的立直身子高喊:“石头!我在!是阿草吗!”脖子上青筋暴起,蜡黄的脸色都涨红几分。
几人一下愣怔,祝无梦忙问:“他是石头?那这姑娘你可认得?可是你姊妹家人?”
石云天咳嗽几声,他声音沙哑:“是我的阿草吗?她没有死是不是!寨子的人骗我是不是!你们让我瞧瞧,你们点灯让我瞧瞧!你还活着……阿草……”
点灯?祝无梦急忙上前扒拉开他眼睛,“你……”
“他服了□□,孔天允带他来求你医治的。”黎雁回在一旁道。
祝无梦叹息一声,“我又不是活神仙……用了□□可怎么治?哪日服的?可曾看过大夫?”
孔天允摇摇头,黎雁回又道:“那寨子里没大夫,说是给几个老人瞧过,都说没得治了。”
石云天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抓挠着,十指布满伤口和污秽,在虚空中留下惊悸的划痕,“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是不是阿草?是不是?”
孔天允面露不忍,伸手握住他扑腾的双手,黎雁回在一旁高声道:“你且先冷静,你说说看,阿草是何模样?”
祝无梦喉头微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半跪在石云天身边。她动作极快,指尖搭上他颈侧。
脉息混乱,断断续续,微弱至极,如同风中残烛,显然是剧毒摧残,加上心脉重创所致。她迅速从腰囊中取出银针,刺入心俞、神门数穴,暂护住一丝心脉生气。
“心脉受损,毒入膏肓,失血过巨,尤以目窍受损为甚,牵动神魂巨损……”祝无梦语速飞快,指尖持针捻动不息,“我只能吊他三五日性命……”她看向孔天允,低声道:“看紧了,莫让他再自戕。”
又问石云天,“我且问你,你说的那阿草可是左眼下可有颗痣,眉心间有个蝴蝶状的胎记?”
“是……阿草…是……是她…咳咳!”石云天答得断断续续。
“那便是了,她就是阿草。”祝无梦站起身,低声答。
“可他之前不是和我说…那姑娘……”孔天允忍不住问。
祝无梦点点头,她方才把脉,那姑娘浑身透露着将死之寒。没有滑、涩、弦、紧的象,没有洪、细、浮、沉的势,犹如死人一般。
她放低声音,“你们细看,她口中呼吸之气,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非由鼻肺出,喉头滚动只是假象。”她将那姑娘头、颈上施的针一一去除,“我把脉,未见脉象。施针,死气凝结、心肝脾肺了无生气…阴阳气血,百脉皆尽。”
她顿了顿,又道:“但她心头,偶有似有若无的微悸……我想,此‘动’非‘生’。我那蛊盅靠近她便震颤,今日那流民间又出现那寨子同一种病症……”祝无梦低头,“她体内应有那日古树下,同一种虫母。”
他们朝那姑娘看去,她还在喃喃自语,声声破碎。
“所以……她还是…已经……死了?”石云天声音抖得不成词句。
不等三人回应,他泪水混着血水从眼角流进发髻,“我混账…我昏头了啊……”他几乎是一字一顿,“以为…以为…真能混个军功…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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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给…她…打银冠出嫁……”
“我不该走…我不该走…我为什么要走!我一回来……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嘶吼着,渐渐归于平静,只低低抽泣。
那姑娘听不懂他这大段懊悔的自白,只喃喃着,“石头……”
石云天遍答:“诶…我在…阿草…”
二人一问一答,声音在山风中摇荡。
三人都微垂着头,实在不知如何言语,石云天又开始一字一句讲,“我们那寨子……原叫‘阿灵寨’…”
阿灵寨后山有湖,老人说那是天底下最美的绿宝石,是阿灵寨的魂,石云天第一次见阿草就是在那儿。
那时他八岁,阿草六岁。
阿草出生时,眉心中间个蝴蝶状的胎记,老人说她是蝴蝶妈妈转世。她阿姆阿爹怕她担不起这名号,便给她取名“阿草”。
不是什么神仙转世,阿草只做山野间最普通的一棵野草便好。
小石云天不知道这里头的故事,那日他上山放牛,一觉起来牛丢了,他怕挨打,跑到湖边跪地下拜求神仙保佑。
头一抬,便见着阿草眉心间那只蝴蝶。
他以为神仙显灵,便拜了又拜,阿草笑得跌坐到地上,“我才不是神仙,我只是一棵野草!”
石云天以为神仙得在这世间隐姓埋名,他直点头:“好,你是草!那小草保佑我,我家牛不见了!”
阿草又笑,“你傻呀,牛怎么会不见?你回家瞧瞧去,说不定牛比你先踏进家门槛呢!”
牛是最忠诚、最勤劳的动物,它认得路晓得回家,但小石云天不知道。他回到家,果真见着牛乖乖拴在牛圈里,以为是“蝴蝶妈妈”保佑,便带着自己舍不得吃的糍粑,去湖边还愿。
他“供”了几天,阿草便吃了几天。
直到某一日,他放牛时见一群小孩儿围着阿草,说她是妖怪邪祟,说她眉心的蝴蝶是假的,石云天一下扑过去,和那几个孩子打得浑身是泥。
“你不是‘蝴蝶妈妈’?”石云天问。
阿草喏喏答:“我都说了,我只是草。”
小石云天又问:“那他们做何欺负你,你怎不晓得打回去?”
阿草又怯怯答:“我打不过,我只是棵草。”
从那天起,小石云天除了放牛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阿草,他拍拍胸脯,大声说:“你是草,我是石头嘛,那你靠着我长!”就这样,他们一路长到十六岁。
那年,寨子里来了一群古怪的大夫,说是朝廷派来替寨民治病的。石云天从他们的对话里得知,外头到处招兵,有人一跃而生成了大将军,荣归故里。
他跑去问阿草,“你愿不愿嫁我为妻?”
阿草害羞着点点头。
他们小时候见过寨子里嫁娶,新娘子浑身都要戴满银子,还得起新房子,石云天只有两头牛,不够娶阿草,她要给阿草最好的。在他心里,阿草就是神仙一样的女子,天底下最好的才配得上他。
于是他下定决心走出寨子,他要去参军。
13. 山间石头湖边草二
石云天出了西南,便跟着投靠黄振的草军。
那些日子后来想着都日日梦魇。
他跟着黄振围城,关中豪强藏粮结寨自保,草军被困,大家只能剥树皮而食,冻饿死的躺了一路。到后来树皮都没得啃了,军队下令设石臼,将俘虏捣碎为军粮,偶尔不够时还要杀数千平民维持口粮。石云天边吃边落泪,泪混着模糊的肉糜下肚,他又开始狂呕。
不久,草军北撤。大家单衣赤足渡淮河,人人足溃烂见骨,冻僵到底的被踏为冰泥。他也是在那途中遇见孔天允,人高马大一个,确日日夜里悄悄低声抽泣。
同一个营帐里,精神癫狂、投河自尽的不少。石云天只靠日日想着,拿到钱回去起新房子、给阿草打银冠子,才活下去。
后来军队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护了个幼童,遭军长鞭打。那晚上,他同孔天允说,“你既无家可归,便同我回寨子去吧。那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有全天下最美的绿宝石。”
于是二人连夜出逃。
石云天以为哪怕没挣着银子,哪怕外头日子再苦,回家便好了。
可他回到阿灵寨,却见寨民各个犹如行尸走肉,那屋楼比自己离开前高大精致,确又锈迹斑驳。他满寨子找阿草、找他阿姆阿父兄弟姊妹,只寻到破败房屋里神智不清的阿姆。
暂还清醒的寨民告诉他,他走后不久寨子闯入一群大汉,说是什么黄什么王的手下,前来征兵抗敌,家中凡年满十五不到六十者均随队离寨。大家下跪以头抢地,苦苦哀求。
那将军“开恩”说,交三十石粮食,可留下一人。有几户人家拿得出三十石粮?于是阿灵寨年轻的汉子都被迫离了家。
没等过几日安生日子,大家都还沉浸在痛苦中。有人大叫着,后山湖边,发现一女子的尸身,那人腹腔空洞,仅余一张苍白的人皮包裹骨架。
是阿草。
阿草年老的父母去瞧,就她躺在湖边,双目未闭。寨老说这是山鬼索命,将阿草匆匆下葬。
头七那夜,阿草母亲念着她夜里去道别,坟痛哭时,目睹三道黑影盘绕。翌日,坟坑只剩空棺,湖畔泥地里拓着深浅不一的足迹。寨中流言四起,说有内鬼食人!家家闭户,铁锁缠门,连鸡犬亦不敢夜啼。
渐渐,寨民陆续发现自己竟彻夜清醒,最初以为是怕因那山鬼受惊,后又狂喜于“天赐神力”,念着要攒够三十石粮换儿归家,老幼妇孺皆举火夜耕,寨中粮仓不到半月堆满。
粮仓堆满,他们又将稻米倒进石臼舂碎,混入泥巴抹墙,上山砍树筑屋。寨子的楼一日比一日高,可人愈来愈没精神,只知晓砍树、犁地,换三十石粮……
粮山终未赎回征人骨。
“咳咳……后来我才反应过来……”石云天低低道,“怕就是那狗屁长…老下了蛊,他们就是…瞧着……阿草……眉心那只蝴蝶了……”
他摇摇头,“她不是…什么神仙转世,她只是阿灵寨…最普通的草,最…美的女娘。”
石云天嘶哑的尾音散在风里,打着旋儿坠地。祝无梦眼眶红透,眼泪滚落下来,砸到泥地里,洇开深色痕迹。
“嘶…”一旁到的黎雁回倒抽一口冷气,眼角不受控地涌出泪来,火辣辣的酸胀感直冲颅顶。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孔天允见他也流泪,哭声震天动地,“黎公子,你也……”
黎雁回猛地把脸扭向阴影,指腹狠狠抹过眼下湿痕,他上一次落泪得是六岁被罚爬戒道了,真是怪哉。
低骂:“…我没哭,这风太大了!”
石云天轻笑一声,眼神空洞“望”向祝无梦,喉结艰难地滚动:“祝姑娘…我听孔三儿…讲,你们……灭了树下那只,我们才醒来……”咳嗽两声,又道:“那阿草身子里是不是也困了只?”
祝无梦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那蛊虫撑着她的身子…但她早死了。尸身不腐不僵,全凭一股念吊着…”她顿了顿,叹息揉碎在风里,“忘不掉‘石头’的念……”
石云天的手伸向前方,五指微微发颤:“我…能摸摸她的脸吗?”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早知道我惜命些……还能见她一眼……”
“能。”祝无梦哽咽点头。
黎雁回侧身站在一旁,看不出情绪,只喉头微微滚动。一旁的孔天允则直接扶起石云天,抓起他的手按在阿草冰冷的颊上。
石云天嘴角抽动,像要笑,又像要哭:“还那样俊俏…对不对?”
三人沉默着点头,没人点破阿草惨白的脸上浮着的青灰色尸斑,也没人说她双目通红没有人气。
石云天手指停留在阿草干裂的唇角,温柔地摩挲着那点微凹的弧度,喃喃自语:“这蛊…留久了害人…连累了寨子,又闹得你们不安生…”他猛地攥紧拳头,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按你们的道…取了吧。”
他喘了口气,空洞的眼窝“盯”住众人:“我只求你们……将我二人骨头埋一块儿,这儿离阿灵寨远,不麻烦你们了,埋这旁边就行……”
他摸索着,握住阿草僵冷的手,十指交扣:“她不识字…别立碑,立了也不认得…就在坟头栽棵刺梨树…她爱吃那果子…”
“好,我们应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云天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空洞的眼转向阿草,嘴角吃力地扯动着,想要最终描摹一次那刻骨的轮廓。
祝无梦将蛊盅放置身前,指尖翻飞,虫母从阿草衣角爬进,原本僵硬的阿草猛地一震。
“黎雁回!压住!”祝无梦低喝,黎雁回听令,伸手将阿草摁住,她再不得动弹。
“噗——!”一股腐败的恶气猛地从阿草口鼻中喷涌而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烂泥与诡异的香气!
就在这恶气喷出的刹那,异变陡生。阿草肉眼可见地塌陷腐朽,白皙的肤色转瞬化作斑驳。皮肤如陈年蜡纸般皱缩龟裂,大块的尸斑不停蔓延,几缕乌黑长发无风自动,随即簌簌断裂,干枯成灰……仅仅数息之间,一具少女之躯,化为半枯半烂、散发浓烈死气的朽物。
那黑色的多足蛊虫这才从她塌陷的燕窝中爬出,虫身疯狂扭动,发出令人胆寒的磨蚀声。
祝无梦面色不变,它的的虫母紧跟着,精准噬咬住那黑色蛊虫颈环。“卡擦——”甲壳碎裂声后,虫母拖着半截虫尸隐入蛊盅。
“阿草……!”石云天虽然看不见,但那浓烈到让人窒息的尸臭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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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迅速变得湿滑粘腻、甚至能感觉有皮肉片脱落的触感。
心魂寸寸撕裂,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嚎,身体猛地向阿草方向扑去。
“老石!”孔天允目眦欲裂,想要扶住他。
石云天如遭重锤击打,胸腔剧烈起伏,噗地喷出一大口粘稠的淤血。他身体剧烈抽搐,手死死攥着阿草那只手,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那双没有焦点的,无神的眼,死死“盯”着再也无法触摸的,恋人的方向。
下一秒,他身体骤然僵硬,所有的力气抽空,攥着阿草断指的手颓然松开,脑袋软软垂落在孔天允臂弯里,再无声息。
“老石……”孔天允抱着他,滚烫的泪珠砸到石云天还暂有余温的脸上,哭得蜷缩起来。
祝无梦脱力,一下歪倒在地,一旁的黎雁回深吸一口,转身走向城门。
他朝陆未明仰仰头,“阿明,这儿!”
陆未明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正要念叨,就听黎雁回沉着嗓子道:“你熟悉这些……找块干净向阳坡,得把那两人合葬一处。若能找到那什么刺梨树,在坟头栽棵一棵。”
他指了指两具依偎的残躯,那景象让陆未明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飞快恢复如常,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成,小爷办事你放心。”陆未明点点头,“你出去认识的朋友?那得给人家换身衣裳,找口好棺材……”
黎雁回任由孔天允痛哭了片刻,才沉沉开口:“城外怎么样,我刚瞧着门口的人少了许多?你安排妥当了?”
“嗯,将死之人不少,让他们吃了餐饱饭,送到岐山去了。没病的能动的,都在西郊安排屋子划了田地。”陆未明撇撇嘴,“就是昨晚上那些不睡,吵着要干活儿的,见你们适才匆匆忙忙神色焦急,便没安排。”
黎雁回点点头,“已无大碍,事情复杂,回去再同你说。那些人…暂时不要让入城了。”顿了顿,又道,“回去我们得商讨一番,往后再有外来者,也不再准许入城了。”
他转向默默清理银针走向他的祝无梦。
“流民已安顿,暂时无虞。”他顿了顿,“我入城但不住城,你……?”
“我自然同你一道!”祝无梦急道。
开玩笑,这几日不是诡寨就是流民,她一丁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探到呢,怎么能放任二人就此诀别?
黎雁回点点头,又微微侧身注视孔天允。他想起这汉子飞扑到身前的样子,想起他背上石云天连夜的蛮劲,想起那日字字忠诚……
半晌,黎雁回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起来吧。孔天允。”
“一起走。”
孔天允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嘶哑却难掩激动,“好!”
陆未明在一旁抱臂看着,了然一笑,他戏谑道:“行啊,刀子嘴豆腐心的黎阎王,出趟远门带回来这么多人。”
黎雁回不再多言,目光投向西北高山深处,师父的隐居之地……也许是下一个答案的起点。祝无梦默默站在他身边,眼神复杂,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新的征程,在尚未散尽的死亡气息中,悄然开启。
14. 踏入渝州初见师傅
黎、陆二人与几个官兵细细交谈一番,几人稍作歇息,起身入城。
越往里走,祝无梦眼神越亮。
“呀!”她低呼一声,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前是摩肩接踵的人潮,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新鲜时蔬,竹篓里鲜鱼活蹦乱跳。街边食肆灶火正旺,翻滚的红油火锅蒸腾着辛香。街边高楼矮院挤挤挨挨,一路延伸,望不到头。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泼辣鲜活的烟火人间,一路东瞧瞧西看看,她嘴角忍不住上扬,新奇与喜悦溢于言表,“哇噻,这个好漂亮!”
“哇这…像真花一样!”她路过每一个摊位都要停留一番,跟在他身后的孔天允也东瞧瞧西摸摸。
“吵得脑仁疼。”黎雁回扯扯嘴角按着刀柄皱眉。
他微微转头,目光掠过扛糖葫芦靶子奔跑的孩童,熙熙攘攘的过路人,紧绷的肩膀不可察地松了半分。城外硝烟四起流民遍地,渝州城内一片祥和,能护住这城中百姓,便足矣。
“又在这儿装深沉?”陆未明摇着顺手买的俗艳的牡丹团扇,从后面赶上来,笑嘻嘻地拍了拍祝无梦的肩膀,“祝姑娘,阿回都同我说了,多亏了你出手,拔了那祸根!”
他大手一挥,豪气道,“喜欢什么?尽管挑!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渝州老窖?都算我的!”
黎雁回没有反驳陆未明,甚至难得地没有对他投去嫌弃的眼神。他目光扫过熙攘的街市,最终落向城西层叠的远山,缓缓道:“挑吧,一半算他的一半算我的,买完了赶路。”
祝无梦转转眼珠子,凑到黎雁回身边,语气谄媚:“那…我不要这些,就当你欠我一次,日后我有想要的了再同你兑现,如何?”
“成交。”黎雁回点点头,“那便赶路吧。”
没等祝无梦高兴,隔壁一胭脂铺子的老板娘捧着个小木盒走来,她轻轻问,“姑娘,你方才可是瞧中了这只手镯?”
“啊……是…”祝无梦盯着木盒子里那只雕满玉兰花的银镯子点点头,“但是我……”
没等她说完,老板娘握住她的手,将那盒子塞进她手里,柔声道:“那我便送你了,我瞧着你有缘,像我一故人,你漂亮戴着也好看,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是在我这铺子买的。”老板娘没看她,只盯着她头上那只银簪子瞧。
没在多言语,老板娘转身,“几个小钱,不足挂齿,祝姑娘拿着便是。”语毕,走进屋里不见身影。
祝无梦楞在原地,她怎么知道自己姓祝?脸上刻字了?嘶……她微微愣神,抬手轻轻摸了摸姑姑让她千万宝贝的簪子。
莫不是……?她母亲?
一旁的黎雁回悄悄打量了那铺子一眼,又瞧了瞧盒子里的镯子和祝无梦头上的簪子。这家胭脂铺的老板娘可不是一般人……对她这般好言好语?
这祝无梦果然不一般,他想,那蛊毒不论到底同命与否,这人都得带回去见见师傅。
眯了眯眼道,“走吧,给你便收着,日后多来买几样便是。”
一行人穿城而过,未曾歇脚,马蹄踏着青石板路,径直向西。繁华渐褪,人声渐稀,道路蜿蜒向上,两侧山势愈发陡峭险峻。
江水在深谷中奔腾咆哮,他们沿着几乎凿进山壁的窄道盘旋,最终抵达渝州最西端的群山深处。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座巨大的宅邸。
并非建造于山巅,而是将岩石开凿,青岩为骨,檀木为筋,宅邸与山体熔铸成一体。檐角如反扣的莲花瓣,末端悬着青铜铃,风过时声如佛念经声。正门两侧岩壁被生生雕刻出两尊高大的佛像。
黎雁回推开沉重的大门,只见漫天黑影呼啸而至,不是刀剑,而是厚厚一摞泛黄的佛经、散乱的线装诗集、还有几卷摊开的山水画稿,劈头盖脸直直砸像他。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里头的人道。
黎雁回反应奇快,身形如游鱼般左右闪避,那些书卷“噼里啪啦”砸在他脚边,扬起一片尘土。他非但不恼,反而咧嘴一笑:“老头子,火气别这么大嘛!看看,我给你带客人回来了!”
祝无梦认识他这几日来第一次见他笑成这幅模样,同谷里偷摸想下山被逮的小儿一个表情。她难掩好奇,顺势望去。
院中石阶上,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材高大却略显佝偻,穿着一袭长袍,手里转着佛珠。
这是应无着,黎雁回亦师亦父的存在。
“客人?”应无着扫过陌生的二人,尤其在祝无梦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与疑惑。
黎雁回赶紧上前一步,先指向孔天允:“师傅!来,这位孔天允孔大哥,路上结识的友人,打北方来,一身硬功夫,仗义!”
孔天允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抱拳躬身:“晚辈孔天允,拜见应老前辈!”应无着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黎雁回又侧身,引向祝无梦,看了一眼孔天允,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这位……姓祝,祝无梦姑娘。西南大山里碰巧遇上的。”他刻意隐去了“神医”、“蛊虫”、“虫母”等惊悚字眼,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碰巧”。
“姓祝?”应无着瞳孔猛地一缩,他看向祝无梦。院中刹那间如空气凝固一般,连飘散的尘埃都静止下来。
半晌,应无着才缓缓收回目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再多问,只生硬地挥了挥手:“远来是客。旁边两间静室,二位且去歇息。”
随即,他狠狠剜了黎雁回和陆未明一眼,“你们俩,来。”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黎雁回给了陆未明一个无奈的眼神,耸耸肩,快步跟了上去。
……
安排给他们的房间简朴干净,隔壁的孔天允呼噜震天响。但祝无梦心中却萦绕着应无着那惊鸿一瞥的骇然,以及这镶嵌在巨石里的古怪大院儿,还有……路上那老板娘…她毫无倦意。
信步走出房间,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闲逛。这里依山而建,庭院深深,许多角落都隐没在天然岩洞或人工开凿的回廊之后。走着走着,一股极其复杂浓郁的药味,混合着陈年草木灰和某种难以言喻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这味道……绝非寻常伤药或补药……甚至带着一丝邪性,且隐隐透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她循着气味,穿过一道爬满枯藤的小径,眼前豁然映入一坐极其隐蔽的小院儿。
院子极小,院中没有花草,只有一排排木架,上面层层叠叠晾晒着各种奇形怪状、颜色诡异的根茎、菌类、风干的虫蜕。一口巨大的药炉架在院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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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已熄,但余温尚存,炉壁外凝结厚厚一层颜色诡异的残渣。
显然,那股奇异的药味,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
祝无梦僵直在院外,想挪开步子又实在好奇那屋子里头是些什么珍馐药材,她捏了捏腰间的蛊盅,这时传来一声低喝:“你要做什么?”
黎雁回从一块巨石上飞跃而下,“你鼻子倒挺灵?摸到这儿来做何?”
“我…我就是随便逛逛……迷路了”祝无梦下意识攥紧袖口。
黎雁回审视的目光扫过她全身,又落向晒满药材的小院儿,“走,师傅不许外人来这儿,你是机灵…还是故意的?这都能找来。”没等祝无梦答,他又他轻笑一声,“走吧,师傅寻你。”
二人穿过歪七八扭的小道,又踏上一条望不到头的,两边刻满字的梯阶,终于踏进一座宽敞明亮背后种满竹子的院落。
恰时,陆未明从里头走了出来,他朝二人点点头,对着祝无梦桃花眼一弯,“吓着你了吧?这老头儿看着凶,没事儿啊!”
没等祝无梦回应,黎雁回上前半步挡住她的视线,“可是现在取了带下去?”
陆未明点点头,绕过他扬长而去,背对着二人会挥手,“我下山了,你放心不会有事儿!”
黎雁回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带着祝无梦继续向前,“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他不是坏人。”
房内仅有一盏青灯。
应无着盘坐着,手里慢慢轻转佛珠,黎雁回带着祝无梦跨进门槛时,他眼皮都未抬,只道:“阿回说你戴着那玉坠?”声音平淡,无悲无喜。
祝无梦指尖微颤,蛊盅内的虫母似被佛香所慑,竟安静下来,她点点头,将玉坠托在掌心递出。
佛珠骤停。
应无着的颤着手接过,他喉头滚动数次,最终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黎雁回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这老人自他有记忆起,除了他惹祸之外,对万事万物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阿弥陀佛…”他闭目良久,从祝无梦手中接过玉坠。
再开口声音不再波澜不惊,也少了几分严厉,“你这些年打哪儿住呢?”
祝无梦颔首:“在月朗山那一带……”应无着没回话,她又补充道:“里头有个山谷,种满玉兰花,所以叫玉兰谷,我打那儿来。”
应无着点点头,又问,“那,带你进谷的…可是,祝家小娘子,祝辞忧?”
“您还知晓我姑姑?是!是她带我长大!”祝无梦面露喜色,拉高嗓门答。
应无着又点点头,颤着声儿,“好……好孩子,我见她时,她还小呢……”像想到什么,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听阿回说,你是逃出来的?”
“是……大家护着我才逃了出来,因为我有那…灵珠……”祝无梦低下头。
黎雁回蹙起眉,懒散道:“好了师傅,问点儿我没同您说的呗,我腿都站麻了,好几日没休息呢……”
“那你便跪下。”应无着淡淡道。
祝无梦噗嗤一笑,眉间阴郁散开。
应无着瞧着,忽然又问:“说来,你二人的确有缘……佛说缘分天注定,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他拇指轻轻抚过玉坠上的宝石,“你二人可知,你们与这对玉坠,是何缘?”
15. 玉坠之缘梵影之迷
二人摇摇头,应无着轻笑,眼里却似有浓浓的化不开的忧愁,他道:“这玉石自那西域高山之巅寻得,听闻两块石头各立于山巅,隔着大河遥遥相望,模样像极了被迫分离的有情人......后来雕刻成龙凤一对,可合二为一,寓意天作之合、地设良缘。”
他抬起头,撇了眼黎雁回霎时烧红的耳廓,又是一笑。这次,面上的忧愁几乎全都消散。
祝无梦睁大眼睛,睫毛快速眨动几下,“咚咚...咚咚...咚咚...”,奇怪,心跳怎么这么快?
“什么跟什么呀,那这般吉物予我二人作何?怕是明珠暗投了。”黎雁回抬手摸摸了眉毛。
祝无梦压下心中疑惑,跟着点点头,“就是,实在是糟蹋了,我二人素昧平生,相隔甚远,何来...”最后几字她嘟囔着说,“什么天@#$合,地设的。”
“这就是你二人与这玉坠的缘分了,周岁抓阄时,木刀、算盘、铜钱都不要,直奔那玉石而去,哈哈哈哈哈......”似是想到当初那场面,他爽朗地笑起来。
黎雁回很少见他这幅模样,也跟着笑起来,又听他说:“若不是当初......你二人如今怎么不算青梅竹马金玉良缘。”
“当初?”祝无梦一下朝他望去,正欲问出口,门口又来了个挎着药箱的老者。
那人行色匆匆,对应无着颔首,道:“应兄,老魏他还未返程,此去已有半月,已逾三日无消息传回...只怕有异,劳烦您...”
应无着一下起身,回头瞪了黎雁回一眼,道:“无妨,我派人去寻,您且先给我这两个孩子瞧瞧。”
那大夫便点头坐下,替这两人把脉,眉头皱得越来越深,神色徒变,“这...应兄......”
“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应无着见他犹豫,出声安慰道。
“这两个孩子...脉象沉弱,硬如石豆,此乃癥瘕内生之象!异常驳杂凶险,似有活物蛰伏体内,瞧着盘踞日久,深结难解,恐非寻常药石可医啊!”那老大夫长叹一声。
应无着闻言,面色骤然大变,嘴张了张,只问:“您可是瞧错了?”见那大夫摇摇头,他又转身质问黎雁回:“你二人是路上中毒受害了?”
黎雁回微微蹙起眉,这形容听着怎么像那阿草姑娘的脉象?莫不是他二人也中毒了?
“您莫要担忧,我这脉象自幼如此,我......”祝无梦急忙摆摆手道。
闻言,黎雁回的心落回肚子里,他将茶盏顿到案上,出声安抚:“师傅,无碍,我自知为何。”
应无着此时火烧眉毛,没搭理他,同大夫攀谈着出门去,恳请他回去寻点药材过几日再来瞧瞧。
待他回到小院儿,黎雁回又急忙道:“适才没敢同您说,我二人中了那‘同生共死蛊’,祝姑娘她体内有灵珠,又自幼习蛊……许是这缘由。”
应无着沉着脸,祝无梦没敢开口,满屋死寂中,应无着劈手掀翻一旁的茶盏,“你个孽障!竟敢用此逆天夺命的蛊毒?这是两人同心共裂,血肉同溃的后果啊!”
黎雁回心头剧颤,他原本心中尚有疑虑,此刻被应无着字字句句狠狠砸得眩晕,他嗫嚅着不敢再开口。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二人哪个如今不得把头别到腰上过活?哪个过得上安生日子,还敢把命都捆一起!”应无着扶着头大喘气,“你们真是,活腻了!是不爱过安生日子?”
“黎雁回!你!去爬悔道!”他狠狠指向院外。
黎雁回垂着头,双膝跪地,“是!徒儿自去悔过!”应无着没再出声,他起身撇了眼祝无梦,转身走出院落。
祝无梦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他高声喊,“知渺!”
须臾,一个面容姣好,身子窈窕,瞧着瘦弱,浑身药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端着食案柔声安慰应无着:“我适才听见了,您当心气坏身子,我们想法子试试能不能解了便是。”
她对祝无梦笑笑,持扇为应无着扇风,压低声音又道:“你瞧,我现如今都活得好好的,何况阿回?”
应无着眉头紧皱,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带她去歇息歇息换身衣裳,我自己待会儿。”
“好,那是您最喜爱透花糕。您这几日担忧阿回茶饭不思,今日好得多吃些。”她又对祝无梦笑笑,“妹妹,你且同我来。”
两个姑娘走后,屋内一片死寂,应无着摇摇头,喃喃自语:“玄牝灵珠何时有这般神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那徒弟和那姑娘都是善人,可结善果呀......”
......
“我叫江知渺,师傅在河边捡到我,希望我可知天地苍渺。你姓祝?”江知渺自然地拉住祝无梦的手,笑容温软亲和。
祝无梦脸颊微红,点点头不好意思道:“嗯,我唤个无梦,家里人希望我夜夜安眠,没什么太大深意。”
“无梦,真好听的名字!你长得也好生俊俏,就同阿回一起,唤我阿姐吧,我自幼就想有个妹妹。”她又笑笑,祝无梦立即甜甜应声:“好呀,阿姐!”
江知渺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语气里带着心疼与嗔怪:“哎呀,阿回这榆木脑袋,怎么让你穿着这么不合身的衣裳?”
不顾祝无梦推脱,便拉着他她走进自己的小院儿,取出几件素雅精致的衣裙。“试试这件,”她拿起一条淡粉色罗裙在祝无梦身前比划几下,满意的点点头,“你安心,这些衣裳我都不曾穿过,颜色太亮了些。”
祝无梦没再推脱,欣喜道:“谢谢阿姐,我最是喜欢这颜色!”
换好衣裳,她又利落的帮祝无梦梳发,拿起梳子时,她的目光扫过祝无梦头上那只银簪子,眼神微微一凝,似乎闪过什么。但很快又恢复笑意,专心替她梳头挽发,只是最后不经意般,指尖在那簪子上多停留了片刻。
两人手挽手走到外头,恰时黎雁回满头大汗进来,江知渺笑道:“来得巧,瞧瞧,这样才衬得上我们梦梦。”黎雁回目光落到祝无梦身上,微微闪动,清清嗓子,又摸摸眉毛:“没瞧出有何不同。”
江知渺轻笑,侧头在祝无梦耳边道:“他自小犯错还不承认时就这般,眉毛都快给薅没了。”
祝无梦又觉得自己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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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快几分,震耳欲聋,她轻轻呼气,深怕江知渺听见。
“好啦,不同你废话,衣裳脱了我瞧瞧伤。”江知渺回头,语气严肃不容置疑。
黎雁回急得要跳起来,“男女有别啊阿姐,我真没事儿!”
“快点,不许墨迹。”江知渺只道。
黎雁回无奈,只得进屋。江知渺取了一碟点心放到案上,对祝无梦笑笑,进屋查看黎雁回的伤势。
她在黎雁回身旁坐下,动作小心:“浑身是疤,我看日后哪个姑娘愿嫁与你。”忽的,她眼神骤然锐利,指尖虚点在背后伤痕处一点暗金光泽上,“你背后何时伤的?瞧着有些时日了?”
“没,就是前几日伤的……我与祝无梦中了同命蛊,老魏说我的伤...她会替我挨一半。”黎雁回没隐瞒,如实道。
“这刀口有问题,你等着,我寻你姐夫来瞧瞧。”她听着又皱起眉。
说完,急匆匆出了门,路过祝无梦都没来得及招呼。片刻后带着个身姿高挑,气质出众的男子回来。
“你快来瞧瞧,这伤口上的暗痕,我是不是在你书房见过?”没给二人寒暄的机会,她急忙道。
这来人是徐行之,黎雁回师兄,江知渺丈夫。他上前,只扫了一眼,温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人话不说走到祝无梦身旁的木架上,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陈旧画卷,迅速展开。
上面绘制着许多古怪诡异的符号,他手指精准地划过那些符号,最终定在一枚样式独特,状似弯月和火焰缠绕的纹章上,又指像图卷角落一处细密的暗金色文字。
“是它!”徐行之道,“西部焚影门的印记,那门派富裕奢靡,刀剑均附着黄金。”
江知渺听完语气急切,“可我们何时与他们有瓜葛?阿回,你来瞧瞧,可是这些样式的武器伤了你?”
听到“梵影门”三字时,黎雁回便惊讶不已。他一直以为追杀他的,顶多是那几个结怨的镇抚司走狗或是朝廷人马,从未想过背后还盘踞着这样的势力,“是......那日在月朗山附近时,遇着一群蒙面人,以为是那个镇抚司的走狗......”
他叹口气,“难道他们帮朝廷的人杀我?可不是说各门派立下约定,绝不参与朝廷纷争......”说着,他停顿下来,这图腾......他好似在哪儿见过?
祝无梦闻言,也轻轻靠近,低头细细观察那奇异怪状的符号,瞧见图中央的箭式图,眼睛猛地睁大。
那箭细长,箭尾嵌着四根褐色长羽毛,她颤抖着手指,问:“这箭...也是他们的?”
徐行之点点头,“是,这箭名为四羽大箭,比普通的箭长四寸,箭尾的四根羽毛是西部秃鹫鸟身上的,听闻那鸟食人尸为生。”
祝无梦脑海中闪过那日长箭射穿蛊盅,黑水喷溅,四周惨叫不绝的画面,一下脱力,“是他们,玉兰谷是他们...”
一旁的黎雁回愣在原地,心口钝痛却几乎未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那月牙烈火图腾。
哪儿见过,在哪见过,是在哪儿见过这图腾?
他想起来了!
16. 同仇敌忾一同寻敌
一股刺骨的恶寒猛地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图腾......”他双眼赤红一片,声音嘶哑,“我之前便见过!”
屋内落针可闻,连怔愣中的祝无梦都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凶戾惊住。
“在哪儿?”徐行之目光一凛,立刻追问。江知渺拍拍他肩膀,“可是在渝州见着的?”
黎雁回猛地一拳砸到身前红木案桌上,桌面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在我母亲屋内......”
他低吼出声,胸膛剧烈起伏,“她癔症发作时,就会反复画着图腾,一遍遍画......瞧着几乎一模一样!”方才他脑中电闪雷鸣,从前被遗忘的疑惑和痛苦的瞬间,此刻串联一线。
江知渺又轻拍他背脊,“好了,阿回,冷静点,你确定吗阿回?长宁长公主画的是这图案?这门派与朝廷多年来从无纠葛,你母亲她堂堂长公主,怎会与他们有纠葛?”
黎雁回点点头,“母亲她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癫狂。清醒时便自己躲着不见人影,只见公文官吏,不愿见我......癫狂时痛苦,将我认成我爹......”他自嘲一笑,“她无论如何不愿相信,战功赫赫的黎将军会因叛逃惨死疆场,不愿相信我黎家被泼上‘叛国’污名,阖族几近覆灭!”
“她痛苦时,只反复画那梵影门的图腾......!”黎雁回双拳紧握,身体都微微发颤,赤红双眼中爆射出凶狠地杀意,“如此这般看来,我娘的神志!我爹的命!我黎家满门血债!必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江知渺夫妻俩对视一眼,又见一旁的祝无梦也满眼泪光,浑身战栗。
她开口,声音沉静,却也有和黎雁回相似的狠辣:“既然如此,那我二人便去复仇!”
她迎上黎雁回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眸,这一刻她竟清晰地感受到共振。
血海深仇如此沉重,这份不择手段也要撕碎敌人的决心,早已深深刻在她的骨血里。
“这血仇不报,你心魔难解,我亦永无宁日!更...愧对我不知寻迹的父母亲人,和玉兰谷月朗山,那些无辜之人。”她泪落下来,一滴一滴,但她眼神没有半分怯懦:“我倒要让这些人,也尝尝家破人亡,瞧不见生路的滋味!”
黎雁回点头,眼神里亦是坚定,道:“好!那便去寻,若真当是这梵影门害我家破人亡,伤我至亲,更要断我生路。那我便以命相抵,要他们血债血偿!”
“雁回!不可冲动!”徐行之大急,试图劝阻。
江知渺也跟着劝道:“阿回,只你二人如何与这般势力强盛的宗门相抗衡?那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盼着你死,且你走后,渝州百万民众依靠谁?”
“可我若连替父母报仇,替我黎家洗清冤屈都做不到,我如何保护这城内万千百姓?”他喉头哽咽,指节因用力攥拳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你们没看见过......”
他摇摇头,“你们没看见过,我母亲的模样......”
一旁的祝无梦胸口忽而感到一阵钻心刺骨的痛,痛得几乎半边身子都快麻木,她伸手扶住木案。又听黎雁回高声道:“我若不崭他首级,不以杀止冤,何立于天地之间?!”
江知渺满眼忧愁,徐行之厉声道:“好了,你先冷静些,别对你阿姐大惊小怪。”
肃杀之气未散,紧闭的门外响起恭敬的的轻叩,“少将军,小姐,老爷吩咐煎的药送来了。”
“进来。”江知渺应声。
侍从托着木盘进来,盘上稳稳放着两只木碗,碗中深褐色药汁还冒着白气。
黎雁回周身煞气略微一顿,脸上紧绷的线条仍未松懈,颔首:“放下吧。”
侍从放下木盘,转向江知渺:“大小姐,您的药也煎好了,奴婢给你端来?”
徐行之摇摇头,“不必,你退下吧。”他温润的目光在黎雁回和祝无梦之间扫过,对江知渺使了个眼色,“走吧,我陪你去。”
江知渺会意,深深看了那两人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阿回、阿梦,你二人千万再仔细想想。若是......一定要去,也不可一声不吭自行离开。”说完,便随着徐行之转身离开。
屋内只剩祝、黎二人,和散发着草药清苦气味的药汁。
沉默弥漫,方才的同仇敌忾似乎被这药味冲淡了些,残留的只有彼此间微妙的尴尬与......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
黎雁回皱起眉端起自己面前那碗,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见他眉头紧皱,祝无梦犹豫着递出颗糖,“就剩两个了,分你一个吧。”
他接过,拆开扔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含糊不清开口:“喂,”语气没了方才的暴戾,却也不见得温和,“那劳什子蛊毒,到底怎么回事?”
“喂什么喂,我没有名字?凶什么啊你?”祝无梦瞪他一眼。
黎雁回抬头捂住自己心口,“不是,我就是想问,那日......之后,”似乎是想起洞内光景,他耳廓通红,“总觉着心口抽痛,是不是你那毒虫子咬的?不会哪日突然爆开吧?”
祝无梦正端着自己那碗药研究,闻言动作一顿,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噎住,没好气的白了黎雁回一眼,放下碗:“黎大将军,蛊虫又不是你家奴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才下蛊几日,人命关天的事,哪儿能这般立竿见影?”
又对上他那双暗含忧虑的眼睛,想着他适才那模样,心底微微一动,放缓语气,认真解释:“这蛊,并非毒虫,而是血脉气机相连的引子。你现下觉着不适,许是...蛊种初融,两条本不相干的血脉被强行扭到一起,彼此总得适应,离真正的‘合二为一’还有些日子,你忍忍便过去了。”
“忍忍?”黎雁回挑眉,“你还知道人命关天。”
“那日可是你先动手的!况且,你不是大将军?那话本里的大将军可是出生入死,谁也不怕的。这点痛都忍不了?”祝无梦出声嘲讽。
黎雁回没同她争论,说来的确是自己自讨苦吃。又追问:“那郎中说的什么‘似有活物蛰伏体内’,算什么?也是蛊种没融好?或是真同你所说,自幼脉象如此?”他嘟囔,“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祝无梦眼神几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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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察地一黯,随即又恢复如常,“我打记事起便是如此了,小毛病罢了。体内那珠子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主,气息驳杂些也正常。放心,死不了人,拖累不了你,少操心些没用的。”
她用一种“大惊小怪”的语气堵了回去,不太行想在这个问题上做多纠缠。毕竟,她对自己体内那颗所谓灵珠深恶痛绝——半点神力、好处没感受到,到让她落得个无家可归寄人篱下,人人紧盯的下场。
唉,连她自己都未能参透这“玄牝灵珠”的秘密,又如何同他解释去?这脉象的确有些异常,但她好好的活了这十七年,能跑能跳能吃能睡,想来是安全的。
况且......这人适才那般撕心裂肺,她有些不忍叫他再增添无谓的担忧。
黎雁回将信将疑,见她神色坦然,眉头皱得死紧却也没再追问。他见这人又开始“天外飞仙”,不知神游何处,觉着那句“你忍忍便过去了”,透着点,让人牙痒痒又无处发火的欠揍感。
但他也只是轻轻一笑,这些都是次要的,得想想该如何寻到那梵影门老巢,如何寻仇,还有,如何说服师傅一众人。
......
这边“硝烟弥漫”,那边也药味弥漫。
江知渺刚饮下大碗药,徐行之递上水让她漱口。他坐在她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柔深邃。
“知渺,”他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我为何寻那梵影门的消息?”
江知渺抬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他将蜜饯端到她身前,右手轻抚她发丝。
“古籍里有零星记载,西域雪山之巅,不仅有双生雪莲,”徐行之眼神认真热切,“据说还有一味半生于极寒石髓中的古老菌草,名曰‘冰魄玉髓芝’。此物极寒,药力强盛,传说对‘火侵木亏’之症,有不可思议的生机之效。恰好......与你的病根极为相似。”
江知渺眼中瞬间涌上水汽,“阿行......你......”
“这些年我翻阅古籍,坚信它最是能解困的一味药。”徐行之温和一笑,“只是此物太过缥缈难寻,而传闻中梵影门身居西域,历代门主信那神仙法术,搜罗天下奇珍异宝,欲炼丹修仙......若世间真有如此珍宝存世,被他们发现珍藏的可能,极大。即便没有,那雪山之巅,也是珍贵药材最可能生长之地。”
他眼神坚定,“所以,我想帮他二人求得师傅同意,再一起随行。一来,我想去寻得此物,根除你的痼疾。二来,去西域的路凶险难料,且雁回与那姑娘背后势力根深蒂固......我若能同行,也可尽力护得他们几分周全。”
江知渺听完,反手紧紧握住徐行之的手,眼中柔情与坚定交织:“那我也同你们一起!”她泪怎么也止不住,哽咽着道:“雪山险阻,他二人仇敌众多,危机四伏......你一人去寻药,你们全都离我而去,叫我如何安寝?”
她又加重语气:“我们四人同行,生死共担!”
珠帘微动。
一道威严沧桑的声音在外响起:“一起?四人?哪四人?你们要去哪儿?”
17. 生生不息泽被苍生
二人闻声望去,只见应无着慢慢走了进来,屋内方才旖旎温情的气氛荡然无存。
“师父,”徐行之深吸一口气,知道瞒不过他,侧身一步将妻子微微挡在身后,颔首:“是为徒愚鲁......”顶着应无着的威慑,他硬着头皮将缘由和计划全盘托出,又将祝、黎二人唤来。
“胡闹!”应无着大声怒喝,他枯瘦的身躯因震怒微微颤抖,灰白的头发无风自动,眼神凌厉如刀,剜过四人:“他两个气血溃败还未寻出缘由,徐行之你空会纸上谈兵!你......”
他目光又落到江知渺身上,带着痛惜:“你自小病骨支离靠珍药续命,早已是强弩之末......你们还想去那西域闯雪山灭门派?”
黎雁回低声反驳:“哪有那么夸张,再说我二人是因祝姑娘体内玄牝灵珠…才脉搏气息驳杂混乱......”
一旁的徐行之听到“玄牝灵珠”几字是双眼微睁,忍不住瞧了眼祝无梦。
“还敢顶嘴!”应无着怒吼,他看着祝无梦和黎雁回,叹息一声,“即便你二人无恙,那只你四人要如何与整个门派相抗争!”
他转身,长叹一气,猛挥衣袖,斩钉截铁道:“全都下去!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若敢踏出渝州城门半布——”他一字一顿,“那就永远别回来了,我就当我没你们这几个孩子!”
瞧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自知没有转圜余地,几人蔫儿蔫儿的回了屋子。
日升月落,黎雁回憋闷着在院儿里练剑,偶尔祝无梦吵着要学,不出半日又不知所踪,只他一人在院子里弄剑练武,觉得着日子过得又苦又慢。不知自己错失一场好戏的孔天允,这几日在官兵带领下处理石云天和阿草的后事。
徐行之则整日待在应无着藏着无数古籍秘档的书阁内,茶饭不思,鲜少见他踏出院门。
唯有祝无梦,托江知渺的福,她觉着日子竟同在玉兰谷那般快活,日子日日明亮鲜艳——
“阿姐,我第一次瞧见这颜色!真好看!”祝无梦拿着江知渺送来的新衣裳,眼中满是欢喜。江知渺几乎每日都要为她挑选衣裳,从浅碧到鹅黄,从烟霞到月白,将她整个人衬得如同这山间四月里最鲜嫩的花苞。
“这件流云纱轻便,你不是想同阿回学剑?穿这身正正好!”江知渺又笑着递来一件桃红色的,“你果真穿这些鲜嫩的颜色最是好看,我穿着就不行,索性都拿出来你试试。”
如此这般,祝无梦便成了这沉闷府邸中最跳脱夺目的颜色,每一次转角、每一次经过黎雁回的小院,都让黎雁回心头的烦闷更汹涌几分。
这日午后,黎雁回一身汗湿地从练武场回来,正撞上准备出门的江知渺,和穿了一身娇嫩粉色衣衫,扎了两个丸子头,脸颊边垂下两束辫子的祝无梦。
“阿姐,你不公平!”黎少爷心中郁结难消,他也不知是为何,想着或许是见不管祝无梦成日无所事事,阿姐还待她像亲姐妹般亲昵。
他抱臂堵在门前,目光略过祝无梦焕然一新的装扮,又落到自己身上,道:“天天给她打扮得跟只花蝴蝶似的,这是要出去过节?”
“怎么,你羡慕?你也想要新衣裳?”祝无梦捻起衣群,脖子一仰,“阿姐就是喜欢我~美人配新衣你有意见?”
黎雁回切一声,“你不是要拜我为师习武?就这态度,出去遇着追兵你就......”他将祝无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眸光微闪,抬手摸了摸眉毛:“这么隆重?今儿是什么节日?”
“切,我不过是请教你,我可没说拜你为师。”她轻晃脑袋,“我和阿姐待在一起开心,每日都过节,怎么啦你不服?”
江知渺被二人逗笑,含笑道:“好啦好啦,我正想着下山去给阿梦挑点胭脂水粉,你也一道吧,也给你买两件成衣。”
几人下山,来到云锦纺——渝州城内首屈一指的绣庄。纺内锦缎铺陈如霞蔚云蒸,各色绣品玲琅满目,客似云来。
江知渺细细挑选着质地柔软的料子,又指挥者伙计给黎雁回量身。黎雁回原本木着脸,但扫过面前泪琳琅满目的成衣、布料时,眼睛还是诚实的亮了亮,故作挑剔地指了几款。
江知渺又掩面轻笑,“你和阿梦果真还是小孩儿,就喜这些亮色。”
趁着那边二人被伙计围着,祝无梦状似无意走到掌柜的身侧,对着铜镜细细打量自己,指腹时不时划过自己法纪间那只银簪。她眼睛滴溜溜转,动作又夸张几分,可那掌柜的仍是无动于衷。
恰是江知渺走过来结账,那掌柜的满面笑容接过银子,带着讨好的笑:“江小姐果真瞧着贵气逼人,这小黎将军许久不见还是英姿飒爽啊!就这小姐瞧着第一次见,能与贵客结缘,是小店沾光!适才你替她挑的那件流霞粉,就当我送的见面礼啦!日后多多光临啊!”
江知渺只当是寻常客套,微笑道谢,但一旁的黎雁回却不由看了眼沉思的祝无梦,见她对那老板笑笑,不由自主又对着铜镜摸了摸银簪……黎雁回眯起眼睛。
果不其然,旁边正由着两个丫鬟陪着挑蜀锦的妇人闻言顿时惊讶,好奇地侧头,高声道:“哟,掌柜的,平日里让你抹个一钱半量跟割你肉似的,今天咋个啷个大方?噢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嗦?”
周围的熟客闻言也悄悄看过来,显然都知晓这掌柜的十里八乡有名的铁公鸡名号。
掌柜的脸上笑容纹丝不动,绿豆小眼精光一闪,猛地抬高嗓门:“诶,此言差矣噻!”他胖手一扬,指向一旁微微垂眸沉思的祝无梦,声音洪亮:“你看哈儿,这姑娘,这个眉眼,这个身段!天仙下凡不过如此嘛!”
祝无梦眨眨眼,悄悄缩到黎雁回身后。那掌柜的脱模横飞:“我们家这料子穿在这姑娘身上,在这渝州城内走一圈儿,那要引来好多姑娘媳妇儿?我们云锦纺,不得一飞冲天,火遍大胤?是我家祖坟冒青烟咯,你们懂个锤子!这是我给这姑娘的谢礼,沾了仙气嘛,应该的!”
他脸上就差写着,“我占了大便宜。”
这番马屁拍得震天响,引得满堂哄笑,那妇人见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笑弯了腰。
江知渺也忍俊不禁,唯有黎雁回报臂冷眼旁观,演,接着演,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掌柜的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最会察言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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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貌识人,一进门便瞧见祝无梦头上的簪子了,眼睛闪过的惊惧他...可看得一清二楚。这祝无梦,还一个劲儿展示自己的簪子,生怕别人瞧不见......莫不是在这城里有什么内应?
正想着,祝无梦不动声色地挽住江知渺的胳膊,撒娇道:“阿姐,我待不下去啦,我们走吧!”她摇摇胳膊,“我那日入城时,在那叫......烟柳阁的铺子见到一只好漂亮的镯子!我买来送你吧?刚好离得不远。”
江知渺自然应允,黎雁回挑挑眉,这是要去找内应了?
路上,江知渺忽而想起那玲珑阁的名号,问祝无梦:“阿梦,你进城便去过玲珑阁了?实不相瞒,我以前为求医病也去过,那老板娘不是一般人。”
“医病去那胭脂铺作何?”祝无梦惊讶。
江知渺压低声音,“你是不知,这阁主多年前只身一人来到渝州,豪掷千金买下一幢楼,在里头卖胭脂水粉,也卖镯子簪子,总归是些女儿用的,她都卖,但......不接待男客,她还一直未婚配。”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啊,据说,若是有谁家媳妇儿怀不上孩子,来找她瞧,只需用她的胭脂水粉,不多时便能有孕!她脾气泼辣不好惹,但渝州人觉得她是送子观音的弟子,对她尊敬得很。”
“这...怕不是故意引人去买东西呢吧?”祝无梦眯起眼睛,“若是这世上真有法术,真有神仙,哪会舍得让外头尸横遍野名不聊生呢?”
江知渺摇摇头,“阿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好好,阿姐你放心,我一会儿一定毕恭毕敬!”祝无梦又笑起来,眼神却暗了暗。
二人将黎雁回安置到路边的糖水铺子,挽手进了烟柳阁。
烟柳阁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一进门祝无梦便清晰的感受到。
闲逛片刻,她拿起一支簪子,仿若下定决心般,轻轻抬手,取下自己发髻间那只银簪。
“嗒。”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累丝银雀与冷冽银蛇神女两支簪子并置柜台。
祝无梦紧盯着她,看得分明,那老板娘盯着银簪蛇纹时,眼神极冷,如毒蛇吐信,一闪而逝。她开口,声音轻亮:“姐姐,您可断断,这两支银簪,哪知命‘硬’些?”
阁主眼波流转但无半分惊讶,她轻笑,“你这簪子,三重衔尾,生生不息。抚腹孕神,泽被苍生。”
祝无梦眼睛微微一亮,又听她嗤笑一声,“好多簪子都这么打,寓意好,你这簪子不过纹样独特些。倒是我这银雀,累丝绕成,工艺可不一般,你可瞧得上?”
她在回避?
祝无梦眼神一凌,不再迂回,她身体微微前倾,“姐姐,明人不说暗话,这簪子,您认得?”她深吸一口气,那个萦绕心头已久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神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马匹嘶鸣和急促地嘶吼:“黎雁回——!快跟我走!”
是陆未明?!
她和江知渺对视一眼,急忙朝门外跑去。
18. 公主失踪内忧外患
“阿回,快,公主府!”陆未明锦袍染尘,发冠微乱显然是策马狂奔而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和焦急,他凑近几人,压低嗓音:“你娘......长宁长公主......不见了!”
“你说什么?”黎雁回瞳孔猛地一缩,死死盯着陆未明,似想从他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见他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惶恐做不了假。
陆未明语速急切:“这几日她又身体不适,未见朝臣,府内下人同往日一般,日日将三餐和汤药送至门外……”
“但今日,秋姨觉着屋内静得蹊跷,不见她哭喊,也不见她说不见你、或是要寻你……”他顿顿了,小心翼翼看了眼里雁回,“她打开房门,就见屋内空荡荡的,不见公主人影……”
黎雁回没再多问一个字,他猛地甩开陆未明的手,没有看祝无梦和江知渺一眼,身形如电,几步便冲到陆未明起来的骏马前,翻身而上。
“驾!”一声低喝,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公主府狂奔而去,扬起一路尘烟。
祝无梦适才听陆未明高喊时,心头便莫名一跳,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骤然升起。此时,见黎雁回匆忙远去的背影,那股心慌愈发清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转身朝剩下二人道:“我们愣着做什么?我们也跟着去吧!”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
三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登上马车,车夫得了命令,马鞭甩得震天响,马车在街道上狂奔,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车内气氛凝重,无人开口说话,祝无梦靠着车壁,手一直按在心口,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三人皆是眉头紧锁。
马车一路狂奔,终于抵达气势辉煌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中的公主府,府门大开,连守门侍卫都能一眼看出惴惴不安。三人跳下马车,几乎是跑着冲进府内,陆未明带着他们直奔公主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
刚到门口,祝无梦心猛地一沉。
只见书房内,黎雁回背对着门口,如同一尊雕像,直挺挺立在案前。他身后地下,乌压压跪了一片下人,个个面色惶恐,噤若寒蝉,抖如筛糠。此时,整个书房只剩压抑的啜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江知渺厉声道:“都下去吧,仔细回想,今日府内可有异样,稍后回禀陆大人。”
祝无梦深吸一口气,绕过众人走到黎雁回身侧,他没转头看她,只死死盯着身前书案。
祝无梦顺着他目光看去。
只见那宽大的书案上,原本应该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被粗暴地扫到一边,凌乱不堪,桌上散乱地铺满厚厚一叠显然被人翻动过无数次的纸张。
最上面,赫然是用浓墨勾勒的图腾——火焰荆棘缠绕着扭曲的弯月。果真……又是梵影楼?
而在这几张图腾之下,露出的其他纸张边缘,能看到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祝无梦眼尖督见几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空余恨,血债未偿心难安。”
句句含恨,字字泣血。
这是......长宁长公主的手书。
祝无梦一一细细扫过,又见黎雁回紧紧盯着书案一角,她低头看去,一封信静静躺在杂乱的纸堆中,纸张粗粝泛黄,边缘已微微卷角磨损,字迹遒劲有力,但越往后字迹越乱,透着一股仓促与潦草:
“阿宁吾爱:
胡马压境,黑云摧城。圣意难测,生死难料。
然生死何惧?唯忧疆裂民哀,与卿安。
若吾战死疆场,恐是圣心已窥卿志,梵影门恐为其刃!
阿宁,莫惊,莫惧!勿悲、勿念。
自当年你执我之手,共立惊天之志,此身此心,万死不悔。
此生大憾,唯不见卿宏图得展,山河新颜。
若魂归故里,愿化朔风,永护卿侧。
——铮,绝笔。”
祝无梦目光,徘徊在字句间那干涸的泪痕上,不知是北疆寒夜中,将军写信时滚烫的男儿泪滴落......还是长宁长公主后来摩挲这绝笔遗墨时,难以自抑的悲怆?
这满案书信,字字珍重,情真意切,她心头酸楚涌动。这是,黎雁回父亲的,绝笔信……
“呃......”祝无梦正想着,忽然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两下,脸色瞬间煞白。
紧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如同汹涌地潮水将她淹没,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砸落到信纸上,恰好落到干涸的泪痕之上,新旧泪痕交融,一片狼藉。
她抬手慌乱抹去脸上泪水,带着一丝茫然,连声道歉:“对......对不起......我,我只是......”她看着被自己泪水打湿的信纸,有些无措地看了眼黎雁回,“这信...太......”她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那悲痛是如此汹涌猛烈。
一旁的江知渺很快注意到祝无梦的异常,她急忙上前扶助祝无梦微微颤抖的肩膀,掏出手帕替她拭去泪水,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解:“阿梦,你怎么了?怎么难过成这样?”
祝无梦摇摇头,“我……许是被感动了……无碍,阿姐,”她低声道:“黎雁回要紧。”
她只当自己是被心中的铁汉柔情与家国情怀所触动,以至于情难自禁。
陆未明也看向祝无梦,闻言又下意识看向黎雁回。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但他没有哭。
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哽咽。
他只盯着书案上凌乱的纸张,溢出一声冷笑:“呵......”
他开口:“梵影门......”
“大胤朝堂......”
“所有沾了我黎家血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
“我黎雁回,都不会放过。”
江知渺和陆未明看着他暴怒的背影,心中悲愤交加。祝无梦泪流得愈发汹涌,怎么也止不住,几乎要背气过去。
暴怒之下,黎雁回一拳狠狠砸到书案上,“砰——咔”书案剧震,桌上的笔架微微颤动。
与此同时,书案后方那巨大的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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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若不是此时屋内寂静一片,恐怕都不能察觉。
“那书架?”陆未明猛地抬头。
黎雁回一步跨至书架前,目光一寸一寸扫过雕花木纹,他手向后反转,正欲转动笔架。
祝无梦忽然出声:“等等!且慢!”她将疯狂震颤的蛊盅举到众人面前,“有东西,还有一股很浓的…蛊虫尸粉的味道!此物剧毒!若后头真有东西,也且先不要轻举妄动!”
“蛊毒?”江知渺急忙将黎雁回拉回身侧,“阿回......”
“报——!!!”
一声惊恐焦急的呼喊猛地从书房外传来,伴随着铠甲碰撞和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守城官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行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惊骇:“不好了!将军!不好了!”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门外:“城外不远处,来了几十个官兵!像是朝廷的人…已经......已经逼近渝州城门了!”
他喘着粗气,几乎是哭喊着:“他们还绑了魏先生!魏先生浑身是血,被他们拖在马后啊!”
“什么?”陆未明和江知渺同时惊呼出声。
背对着众人的黎雁回,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母亲刚不见,老魏就被抓了,天下竟有这般巧合!他们如此无法无天,那可是大胤一代名医!”刹那间,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压抑都被点燃引爆。
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周身爆发出浓烈地煞气:“找死——!”
内外交困,黎雁回刚想跟着官兵出门,忽的又想起身后这古怪的书架,不知后头是密道?是贼人藏身之处?
还是……母亲?
“黎雁回!”祝无梦上前一步,站到他身前,挺直脊背,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此刻异常沉着冷静,直视着他,坚定地点点头,道:“你去!”
“魏先生等不起!渝州城的百姓等不起!”她将蛊盅举到黎雁回胸前,“这里,交给我......和知渺姐姐!”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信得过我......们。”
黎雁回瞳孔猛地一缩,他微微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纤细的少女,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冷静和坦然。
信任?
在这瞧着内外皆敌、步步杀机的时刻?
信任眼前这个,相识不过短短半月的、对彼此过去几乎一无所知的人?
黎雁回胸腔中翻涌着的暴戾与愤怒焦灼,竟被这双沉着清透双眼中透露出的沉静,奇异地压下一刻。
“好!”他喉头滚动,盯着她的双眼。
转身,不再犹豫,低头扫了书案上的信,看向陆未明:“陆未明,走!点兵,开库,上城楼!”
陆未明亦无半分踌躇,大踏步走向门外。
出门前,黎雁回逆着光回头深深看了眼祝无梦,眼中翻滚太多情绪,但祝无梦一一捕捉。
“万事小心,”他声音低沉,“你们等我回来!”
语毕,二人如离弦之箭,大踏步出门而去。
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
19. 密室解密渝州孤城
祝无梦深吸一气,定了定神。她从贴身锦囊里捏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递给江知渺,道:“辟毒丹,知渺姐姐你快含住。都是这几日山上采的药搓的!”
江知渺见她只拿出一颗,关切的问:“你不吃?”
“我不用!”祝无梦摆摆手,仰起头:“我百毒不侵!”
江知渺见她这模样,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含在舌下,又忍不住轻笑一声:“那解毒可交给你啦?”
祝无梦眼神坚定地点点头,“包在我身上!”她走进书架,细细嗅闻一通,又伸手摩挲着书架上复杂的纹路,惊讶道:“这毒......沾肤溃烂,吸入噬肺,真有够狠的。”
她摇摇头,将蛊盅打开,那虫母瞬间凶性大发,直立立站到蛊盅边缘。祝无梦低语几句,那虫母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猛地张嘴,喷出一股带着清凉草药香的薄雾。接着她伸出手,虫母顺着她指尖、手臂、肩膀一路爬到书架上,沿着微不可见的缝隙钻了进去。
如冷水浇油,书架内传来“滋滋滋......”的声响,祝无梦点点头,“待它进去饱餐一顿,我们就可以进去了!不过,照这粉末新鲜程度,似乎有什么地方会时不时喷射出蛊虫尸粉来......我们得抓紧时间!”
“还有,这机关......”她环视四周,俯下身打量那笔架,“我不会这些机关密道的呀。”
江知渺轻笑,学着她方才的语调道:“那这就包在我身上吧!我自幼身体便不太好,总卧病在床,闲时就看些杂书,最爱研究机关秘术。”她朝祝无梦眨眨眼。
祝无梦又见着桌上那封信,思索着将它拿起,小心翼翼叠好放进衣服内层暗袋里。
一旁的江知渺正细细研究那笔架,几只长短大小不一的乌木毛笔,因黎雁回震怒之下拍落到一旁,她抚过笔架基座,又轻抚书案,道:“我好像知道了。”
她将每支笔都放到手里掂了掂,有一支似乎偏重?她眼里闪过一丝了然,“这只重量不对,一支比一支沉,这支更是同灌了铅一般。”
“笔架震动时,这支最后掉落,又刚刚好落到这笔架的基座上......”江知渺又按了按笔架,似乎底下填满了棉花,软绵绵的还会微微回弹,她轻轻将毛笔挂上去,“咔”一声轻响,笔架基座竟真微微向下沉陷约半寸!与此同时,身后的书架再次传来熟悉又微弱的松动声。
“成啦!”祝无梦心中一喜,然而,等了片刻,预想中书架隆隆滑动开的动静并未出现,书房依旧一片死寂,书架嵬然不动。
“怎么会......?”祝无梦眉头紧锁,她的虫母此时饱餐一顿,顺着爬回她手心的蛊盅,瞧着模样还有些意犹未尽,此时正高仰着头。
“等等!”二人异口同声,“不对......”
“阿姐你先说!”祝无梦点点头,江知渺指着那笔架道:“这笔架基座下沉,或许只是第一道机关......它下头还有扳机,得解锁第二重机关......”她环顾四周,“那机关也不会在这儿......”
“嗯,毒粉也是还未完全消散,这外头还有!说不定就是第二重机关!”祝无梦边说着,边闭眼细细感受,她寻着气味摸索着,走到书架前方不远处一个落地花瓶旁,“好像是这里?用这花草的香气掩盖融合,若是一般人当真觉察不到呢。”
她将那大花瓶挪开,赫然出现一个镶嵌在地板内部的暗铜色金属转盘!转盘表面刻着极其复杂的花纹,更为关键的是,转盘中心,有个散发着腥苦气息的凹槽,槽底隐约可见残留着灰白色粉末,还隐隐约约似在跳动。
“就是这里!阿姐!你先别过来!”祝无梦眼神一厉,这凹槽内的粉末是一窝活虫,“这底下全是虫卵,还有些古怪的药粉,可不能再让我的虫母下去吃了。”
她将她那短笛拿出来,没有吹响任何曲调,那短笛发出一阵奇异地短促的声响,似虫叫似鸟鸣。那凹槽里掩盖在粉末之下的细小虫卵,疯狂扭动翻滚起来,要想挣扎着爬出。
就是现在!祝无梦一手捏着虫母,嘴里又低语几句,“噗!”虫母喷出一股“烟雾”,灰白色蛊虫混合着不知名的毒药,瞬间变成一摊腥臭焦黑的粘稠液体。
“好啦!阿姐!你快来瞧这机关!”祝无梦抬头笑着喊朝江知渺。
江知渺俯身查看,那是个四方位转盘,由两个圆圈环绕,除细致复杂的纹样外,那转盘外圈刻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内圈则刻着“苦”、“灭”、“道”、“集”四个字。
江知渺眯了眯眼,“‘苦为果,集为因。灭为果,道为因’?是四缔启门。”她伸出手,将“苦”位转向“东”,道:“苦集灭道四个圣缔,还有这四轮长转......公主这是在找...佛教里轮回的真相和解脱的路径......?”
祝无梦听不太明白她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就只见她摆弄转盘,身后,“咔哒......咔哒......”一阵密集的机簧归为声从书架传出。
接着,轰隆巨响,书架连同墙壁缓缓推开,二人转身看去——
另一边,城门楼的门也缓缓推开,黎雁回整装待发,立于城门之巅。
城墙下,铁甲如潮,当先一骑高擎虎字将旗,马后铁链拖曳着浑身泥污白发染尘的老魏。
“黎雁回!”那人高喊,“听闻长公主失踪,渝州无主,特命本将接管防务!朝廷念你年少有为,交出城防图、府库印信,归顺朝廷!渝州将军之位,仍是你的!”他顿了顿,“若是不识抬举,这老东西的下场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陆未明在黎雁回身旁,怒目而视,黎雁回冷笑一声,“呵......”
“渝州将军?”他扫了眼城下众人,目光落到那肥头大耳的将领身上,道:“就凭你赵莽?也敢对我渝州指手画脚?”
赵莽脸色一沉:“黎雁回!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朝廷......”
“朝廷?”黎雁回打断他,声音突然拔高,响彻云霄:“我黎家时代镇守疆北,血染黄沙!我父黎铮大小血战百余场,一身铁骨尽化边沙!我母长宁长公主坐镇渝州,护佑一方,如今天下大乱,唯有渝州黎明百姓安居乐业!”
“可你们口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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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朝廷呢!”他刀锋一转,指向北方,“沃野千里,说割便割给那北地豺狼!换这十年苟安,换你们醉生梦死!换你们猜忌边将,昏庸无道,任由各方镇抚司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他刀锋回转,指向赵莽:“如今!北狄铁蹄在那沃土上磨刀霍霍,镇抚司在自家地盘上称王称霸!不想着如何整军经武,收复河山,安定内乱!却派你这条阉党走狗,带着兵马来我这里耀武扬威!你们配让我黎雁回效忠?配让我交出渝州?!”
“你们听清楚了!”他斩钉截铁,“渝州!它是我渝州军民以血肉铸就的城池,是我长宁长公主带领官员百姓日日劳苦,换来的家!它早已不归大胤!不认你们昏聩无能、割地求荣的大胤!”
说完,在众人惊讶地目光中,一道龙鸣叫般的剑啸撕裂长空,黎雁回的战刀“惊鸿”悍然出窍,而他身如大鹏展翅,从三丈高楼上一跃而下。
城下官兵几急忙抬手射箭。
黎雁回人在空中,惊鸿刀化作刀幕,“叮叮叮叮叮”泼天箭雨被搅碎大半,他足尖点过城垛借力,陆未明借此机会高喊:“阿回!接马!”
惊霄狂飙而至,黎雁回猛夹马腹,惊霄长嘶一声,直冲像那赵莽。
“还不快给我拦住他!”赵莽又惊又怒,身旁的亲兵立即策马迎上。黎雁回挥刀,刀锋过处,人仰马翻,血雨喷洒。他未停顿,刀势不减,速度不减。
那些官兵被这阵势和适才那方诛心之言吓得打乱阵脚,眨眼间,黎雁回已冲破阻碍,刀锋从赵莽头顶划过,砍断头顶发冠,他吓得跌落下马,“咔嚓”一声,那虎旗连同旗杆,如同赵莽被斩断的头颅,轰然倒地。
黎雁回冷笑一声勒马,立于倒下的军旗旁,惊鸿刀刀尖挑起赵莽的下巴,血珠顺着刀锋滴落到赵莽胸前。
“你!看清楚了!”他看着哆哆嗦嗦的赵莽,一字一顿道:“如若再敢来犯,这就是你的下场。”
“还有!让你那狗主子听清楚,不管是你大胤朝堂,还是什么梵影门梵音门”他冷笑一声,“通通给我等着。”
他收起刀,转身看向城门,道:“带着你的狗爬回去找你的主子。”
“这渝州城,有我黎雁回一日,就轮不到你们这些魑魅魍魉染指半分!”
城头守军爆发出惊天怒吼:“誓死追随少将军!誓死效忠公主!誓死守卫渝州!”
声浪如潮,席卷四野,
赵莽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瑟瑟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爬起来,跑进马车,命令下人速速回城禀报圣上,他探出头,“好你个黎雁回!你给我等着!今日之辱,我必报!”
“老魏留下,记得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你主子!”黎雁回头也没回。
他抱着昏迷的魏先生,策马缓缓回到城下。抬头,看着城楼上那些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守军。
他知道,今日这番“大逆不道”的宣言,已彻底斩断了与朝廷那虚伪的纽带。
渝州,将成为孤城。
但也是他黎雁回、和母亲、和一众百姓官兵,一同守护的,唯一的家园。
20. 密室谈心坚定同行
黎雁回走到陆未明身旁,声音嘶哑却有力,道:“未明,我现在得去公主府一趟。你得把今日当值的门卫、府内轮岗、所有接触过军报、靠近过公主府的人,全都筛查一遍。”他摇摇头,扯出一抹讽刺的笑,“长公主失踪的消息是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就插翅飞出渝州,跑到永安都城皇宫里去的。”
“好,你且安心,城内还有我和我爹呢。”陆未明点点头,拍拍他肩膀,“快去吧!”
黎雁回翻身上马,马蹄声急如雨,一路狂奔至公主府,此时暮色将近,一路都是饭菜香和孩童嬉闹声,人间烟火。
黎雁回大踏步走入府邸,压下胸中翻滚的杀意与疲惫,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
书房内烛火未燃,只有窗外残留的天光,勾勒出团坐在密室门口处纤细的身影。
是祝无梦。
她背对着门,蹲在幽暗的密道门口,一手撑着头,一手紧紧捂着胸口,肩膀似乎微微颤抖。黎雁回皱眉,莫不是受伤了?
恰时,黎雁回的脚步惊动祝无梦。
她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他脸上未干的血污,发髻凌乱,眼中未消散的猩红和抹不开的沉重,都清晰撞进她眼帘。她捂着心口的手指下意识缩紧,脸色似乎比平日要苍白几分。
黎雁回也盯着她,看着她复杂的眼神,莫明心头一颤。
空气仿佛凝固一瞬,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在血腥中悄然弥漫。
“你......”黎雁回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你母亲找到了,她无大碍,知渺姐姐和你师傅照顾着。”祝无梦率先移开目光,扶着墙壁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指了指身后,声音微哑,“密室......我们打开了。你进去瞧瞧吧,里面......你师父说,你得去瞧瞧。”
黎雁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抬脚走向那密室门口。
进入甬道,一股浓郁地腐朽气息扑面而来,空气粘稠,尽头大门敞开散发着幽暗的光。黎雁回一步步踏入,夜明珠的光芒悬在头顶,勉强驱散黑暗,照亮这间不大的石室。
没有想象中的阴谋图纸,没有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没有他假象的敌人。
石室中央,一口通体漆黑,非金非铜,雕刻着复杂纹样的棺椁,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棺椁后方,靠墙立着一块同样漆黑的牌位:“显考镇北大将军黎公讳铮之神主,妻贺长安,泣立。”
牌位前的香炉里堆满燃尽的香火,棺椁两侧的石壁上,挂着几件整齐干净的战袍战甲,一件磨得发亮的护心镜。还有中央,悬挂着一副画像,画中男子剑眉星目,身着戎装,按剑立于风雪之中,那正是黎雁回的父亲,黎铮。
这里,竟是一间精心布置的供奉着他亡故父亲的衣冠冢,是母亲无法归葬亡夫所设的隐秘的祭堂。
黎雁回脚步踉跄几下,他死死盯着那棺椁,祝无梦见他这般模样,低低道:“我同知渺姐姐进来时......”
她与江知渺进到密室时,便因里头这景象心惊不已,但更令她二人惊讶的,是棺椁前蜷缩的身影。
只着单薄素白中衣,赤着双足,蜷在冰冷的地上。长发凌乱披散,遮住她苍白的大半张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有数道鲜红的血痕。
是黎雁回母亲,长宁长公主。
“殿下!”江知渺脸色煞白,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轻触她肩头,“殿下!您快醒醒!是我,知渺!”
长公主身体一颤,缓缓抬头,露出凌乱发丝下脸色苍白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无神的双眼,在见到祝无梦的瞬间,骤然亮起,浑浊的眼底露出欣喜的光芒,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
“殷不害!你来啦!你当真从今往后都不回千花涧,留在永安陪我啦!那你那木头哥哥祝无恙可怎么办?”她声音沙哑,挣脱触江知渺的怀抱,像祝无梦伸出双手,“诶!那日后你也教我下蛊好不好?”
“我......我......”祝无梦大脑一片空白。
江知渺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殿下,她不是殷不害!她......”
“哎呀,我最烦你们这些人了!凭什么不让我和她交好?除了嘉宁之外,她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一直替我疗伤治病......”她又抓紧祝无梦的手,“诶,你都来了,嘉宁怎么没来?......哦~我知道了!”她压低声音问:“殷不害,你们这次打算祸害谁?”
她眼神亮起来,“我看礼部那个老棺材瓢子不爽很久了,整日在父皇面前告我的状,这下全天下的人都说我刁蛮无理配不上黎铮了,笑话!本公主还配不上他!我配不死他!你若试用新蛊,就拿那老头练手好不好?”
她哈哈大笑,“你那日说要采了御花园里那株并蒂莲入药,给那老太监听着了,教嘉宁撒药粉,他打了一星期喷嚏哈哈哈哈哈哈,就下这毒也成!况且,有这么好玩儿的东西,你凭什么只教她不教我?”
“嘿哟,穿得这么娇嫩,还梳两条辫子?你不是说你最不喜欢这种小女儿的打扮?今日这模样是打算去找你那木头哥哥?”长公主将祝无梦上下打量一番,揶揄道。
两个女孩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还没接话,她忽然又站起来,“你看!我把这密室布置好了!铮郎的旧袍......他的画像......还有,这口阴沉木棺材!你说过,这种木头最能养蛊固魂!”她绕着石室转了一圈,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献宝般展示给祝无梦看。
祝无梦走到她身后,公主又笑,“殷不害,铮郎他说他,不后悔......可我后悔......”她转头,看着祝无梦,“等玄牝灵珠炼成,西南太平后,你就同祝无恙走吧,我已经害死黎铮了,我不想再连累你们。”
祝无梦嗫嚅几下:“......玄牝...玄牝灵珠?”
“是呀!灵珠!就同那狗皇帝说这灵珠柯扭转乾坤,可助他降敌!就拿灵珠来换这西南太平!”公主笑道。
“既然可换西南太平,那又为何说,你连累我们?我...我会因为你...丢失性命吗?”祝无梦声音颤抖,难道是因为公主受了牵连?
长公主低头笑笑,拉起祝无梦的双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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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皇帝迟早要了我这条命,十颗玄牝灵珠也救不了我。我怕他盯上你,若说你也觊觎他那皇位,就是死罪......死罪。”
她又低低笑起来,“我才不信我战功赫赫的黎将军会叛逃投降,还叫那北狄杀了头!都是阴谋!”
“都是我害的!我都是我害的!我会把你们都害死的!是我害的……!”她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抓着祝无梦衣袖的手颓然松开,身体软倒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棺椁,声音低得如同梦呓,“都是我,都是我……殷不害,你走吧,你走!”
江知渺俯下身抱住长公主,冲祝无梦摇摇头:“阿梦,公主她神志不清了,你千万莫要听信她这些胡话......”
祝无梦靠着身后冰冷的石墙,如果当初玄牝灵珠没给那皇帝,为何如今西南一片祥和。
没有用灵珠换?那......是用什么换的?
如若真如公主所说,受她牵连……但公主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反倒其他人丢了性命?
......
“就是这样,”祝无梦也盯着眼前的棺椁,省去那些猜测,她一五一十道,“公主把我...认成我娘了,乱七八糟说了好一通。”她抬头看向黎雁回,“她说,靠近她的人都会死。”
“呵......”黎雁回闭了闭眼,声音嘶哑:“对,所以除非把我认成我爹,不然,她从不会靠近我,从不愿见我。”
他抬头。
“祝无梦。”他轻唤。
祝无梦对上他双眼,听他道:“今日,多谢。我知你想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当年的事,连西南之外的各家各族各门派都闭口不谈!我不比你清楚多少,但也能猜到这背后势力不能单薄。
“可现下,我仅知那‘梵影门’一个名号......还有当今这摇摇欲坠的大胤朝廷,定然也脱不了干系。把渝州的事交待清楚后,我就启程,寻敌、复仇。”
“适才,我斩了朝廷的虎旗,骂了永安的昏君宦官,我说,渝州......已不再是大胤的渝州。”
“我黎雁回,”他顿了顿,“如今是真的,与天下为敌了。”
灯光昏暗,祝无梦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我自知你或许还别有目的,但我二人如今性命纠缠,仇敌又有千丝万缕之系。我想,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郑重地问:“如今前路只有刀山火海,再无回头路。你,确定还要同我一道?”
祝无梦又觉得自己心如擂鼓,静谧的石室内,心跳声清晰可闻,她眨眨眼,没明白为何这心跳得这么快。
“与天下为敌?我体内这玄牝灵珠,早已为我树敌万千。”她轻快一笑,“早不差你这天下人了。”
她撇撇嘴,又笑:“况且,可有得选?就我这三脚猫功夫,就你这隔三差五就浑身是伤的身子......若不在一道,怕是日日提心吊胆。”
“这敌人,现又直指一家。”她凑近了些,“我找不到我们不做盟友的理由。”
黎雁回嘴角微微翘起,又听她道,“不过,我得先问清楚……”
21. 拉钩许诺百年不变
黎雁回清了清嗓子,目光从祝无梦直白探究的双眼移开,落到摇曳的烛火后方,问:“什么?”
祝无梦晃着脑袋灵活地绕至他身前,仰头直视他躲闪的双眼:“我的目的从来都很简单,遵循姑姑的嘱托,拿这玉佩寻到黎家求助,然后……想尽办法活下去、再复仇。”
她轻哼起一声,接着道:“谁知一出山就遇到你了,一句话不多说就是要我交出灵珠,不然就要我的命……所以,你寻这玄牝灵珠,是做何用?”
“用此宝物作筹码,交给大胤,换求一道旨意,昭告天下,黎铮将军从未叛逃。替他,洗清冤屈。”黎雁回低咳一声,又移开目光,声音严肃又认真。
沉默了一瞬,石室内只剩烛火摇曳,祝无梦没有立刻回应,似在考量这答案的分量。片刻,她轻轻点头,“就这一个缘由?”
黎雁回没有犹豫,他声音又低了几分,开口道:“还有,想试试,能不能,用那灵珠治我母亲的癔症。”他摇摇头,“还是太天真,这都是痴心妄想罢了,那大胤怎能倚靠,我母亲的病......”
“好,那我没有问题了。”祝无梦打断他的话,眉眼间的严肃融化开,扬起一个微笑,伸出小拇指,又道:“拉钩,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是盟友,只有两个目的——保护彼此安危,寻仇杀敌。”
黎雁回偏头嗤笑一声,手又抚上眉毛:“幼稚。”
然而,他抚眉的手,却实诚甚至迫切地放下,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笨拙又坚定地勾了上去。
暗淡的石室,残烛摇曳,光斜斜的照在二人交缠的手指上。
少男少女的第一个契约,就此缔结。
祝无梦睫毛轻颤,一股奇异地暖流,顺着面前这人结了厚厚老茧的手指涌进她心口,心又怦怦跳起来。
“好啦!小黎将军,我们去看看你母亲?然后,得好好商议商议,我们该怎么往前走、要如何寻得仇敌。”祝无梦松开手,双手在背后交缠,耳廓微红。
黎雁回“嗯”一声,点点头,目光却又再次被那漆黑的棺椁牢牢攥住。祝无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犹豫着开口:“嗯......我没有嗅到腐尸的气味,里头…怕是没有东西......”
黎雁回又点点头,“我父亲被斥为叛国贼、逃兵,说他无能,害得北方大片疆土沦陷......他没有全尸。”他顿了顿,“所以我想看看,这棺椁里,是什么。”
语毕,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前,用力推开沉重的棺盖——
的确没有遗骸。
棺木深处,静静躺着一柄样式古朴但做工精致的佩剑,虽看着样式老旧,但定是被人细心宝贝呵护着,半点灰尘不染。
“镇渊剑......”黎雁回几乎是呻吟出声,指尖颤抖着抚上剑身,仿佛被黎铮残留的意志狠狠撞击胸口,他心脏狠狠抽痛。
“呼......”一旁的祝无梦晃晃脑袋,捂住胸口,轻轻吐出一口气,这蛊毒难道还未合二为一?
“黎雁回,不是才下定决心要报仇雪恨?”她看着眼前这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能猜着剑许是黎铮将军的遗物,于是忍着心口阵痛,柔声劝道:“我们一定能找到真相,一定能替父母、替所有无辜枉死之人,洗清冤屈!”
黎雁回闭了闭眼,俯身,珍重地将镇渊剑捧起,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却奇异地带来力量与底气,他重重将棺盖合上,看向祝无梦:“走吧。”
两人沉默地离开充满悲怆凄冷的密室,穿过幽暗的暗道,来到长公主的寝殿门外,却被门口的侍从拦住去路。
“黎将军,祝姑娘。”侍女道,“小黎将军,您且安心,殿下已经清醒片刻了。”侍女低着头,语气恭敬却又带着一丝无奈,“但她说,现在谁也不见。”
黎雁回持着剑,道:“何姑姑,劳你同她说......我要走了。可能,要离开渝州些日子。”
侍女何姑姑微微抬头,看向黎雁回,怜惜着叹了口气:“殿下说了,不见...…好孩子,一切莫要大意,万事小心。”
她目光落到祝无梦身上,脸上露出些不易察觉的惊讶,接着,她捧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殿下吩咐,将此物赠予祝姑娘,以表歉意......说方才在里头,惊扰到姑娘了。”
她压低嗓音,谨慎地补充:“殿下还交代,方才那番话,还请姑娘别往心里去。”
祝无梦点点头,依言接过锦盒,“谢谢何姑姑,那我便不叨扰了,日后有机会我再来拜访。”
说罢,她回头,看向眉头紧锁深深盯着木门瞧,恨不得将其盯出个洞然后破洞而出的黎雁回,脸上竟满是委屈无奈,和不甘。
但他沉默片刻,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只将那镇渊剑攥得更紧,决然转身,道:“走吧。”
深夜的山风裹挟着寒气,见他黎雁回情绪低落,祝无梦一路沉默,回到山上。
推开门扉,昏黄温暖的灯光扑面而来,那几个男孩儿都未入眠,分坐院内石桌旁,显然已等候多时。更令黎雁回意外的是,江知渺竟也坐在廊下阴影里,膝上盖薄毯,双眼一刻不移的往大门看。
二人跨过院门,几人迅速围拢过来。
黎雁回径直走到石凳坐下,镇渊剑搁到石桌上发出闷响。他常舒一口气,像是些下重担,又像是背负了更大的东西。目光扫过面前担忧的每个人,最后落到祝无梦身上,他开口:“我,和祝无梦,必须启程了。”
“什么时候?”陆未明倒了两杯茶递给二人。
“尽快,能多早是多早,变数太多了,等不起。”黎雁回看了眼江知渺,“就算……师傅不同意,也得走。”
“那我也和你们一块儿!”没等江知渺开口,一个异常响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是孔天允。
他像是生怕被落下,又拍拍胸脯,满脸认真,高声道:“我刚才都听说了!你们二人危险得很!我当肉盾也成!”
将孔天允带回山上后,变故一个接一个,祝、黎二人几乎都快忘记他还在渝州。这下突如其来忠心耿耿的表态,让他二人都愣了一下。
祝无梦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俊不禁:“那能拿你当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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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呢!我们这一路实在凶险莫测,你安心在渝州待着吧。”
“凶险莫测?”孔天允眉毛拧成疙瘩,不服气道:“我知道,但我这条命也算是你们救的了,我怕啥!”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瓮声瓮气嘟囔:“再说了,你们……老骗我,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戏弄我?”
黎雁回、祝无梦:“?”
孔天允没理会他们的目光,梗着脖子大声道:“你们那日同我说,你们是私奔逃跑的小夫妻!还让我别声张!”
“咳咳……!”祝无梦被这话惊到,刚喝了口茶,这下呛得咳嗽连连。
陆未明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泼出来大半,惊愕地看向黎雁回,其他人的目光“唰”一下,聚焦到二人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探究、以及毫不掩饰的戏谑和玩味。
黎雁回:“!!!”
祝无梦:“!!!”
黎雁回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他撇了眼祝无梦,见她也一下面红耳赤说不出来话,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陆未明放下茶杯,看看黎雁回,又看看祝无梦,再看看还在嘀咕着“我真没乱说”的孔天允。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欠揍的表情,又装作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说那日你二人怎得可住一间儿院子呢。”
“难怪,少见阿回在女子面前…如此这般…”一向话少的徐行之也忍不住出声调侃。
祝无梦红着脸看向江知渺,“知渺姐姐……”撒娇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也笑得一脸揶揄。
“不是不是啊!”祝无梦摆摆手,“那不是遇到追兵,怕他不是好人才出此下策的嘛!”
几人又笑,陆未明连连点头:“权宜之计!我懂我懂!”
尴尬又混乱的档口,黎雁回瞧着祝无梦脸红得要烧起来,给了陆未明一肘,轻咳一声:“行了行了,说正事!”
江知渺摸了摸祝无梦的脸,“好啦好啦,我们阿梦这么漂亮,黎雁回那浑小子哪里配得上?”
她又看向孔天允,声音温柔:“孔天允,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但阿回阿梦的担忧也是真,前路凶险,并非儿戏。”
她又看向黎雁回和祝无梦,眼中带着理解与坚定:“不过,孔大哥说得对。他一身横练功夫,力大无穷,确是难得的助力。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静下来:“我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不是被命运推着,不得不踏上险路的呢?”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方才因“私奔”旧账而燃起的戏谑,又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沉重的现实,和看不到头的路。
徐行之伸手环住她,看向黎雁回:“所以,我们也一起。”
陆未明见状,举起手:“那我也去。”他对上黎雁回疑惑的双眼,“多个人,多份力。探路、扎营、跑腿……再不济,总能给你们摇旗呐喊助威?”
黎雁回被这几人接二连三的豪情壮志噎得愣在原地:“诶,你们…?我们俩又不是去踏青赏花,游历山川的。我们是要去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