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是万人迷》
1. 初遇
和宁十五年初秋。乍逢一场疏秋雨,潮意渐起,和风细洒,路上行人匆匆而过。
沈宿雨便是这个时候来到盛国的。
她坐在珠帘玉砌的马车中,手里把玩着玉竹手链。铃音清脆,倏尔一阵风吹帘动,细密雨丝打落在她面颊上。
她懒懒朝外望去,却瞥见一截靛蓝色衣袖,少年郎君身姿如玉,落拓而妖冶。一双上挑星眸,若点漆,似松风水月。
风雨未曾模糊他的容颜。
“停骖。”沈宿雨心间悸动,鬼使神差般开口。
那郎君执伞踱步,忽而他身形一顿,驻足不动。
在他身前,那泥泞的石路上坐着一乞儿。小乞丐很脏,衣不蔽体,一双肉嘟嘟手布满伤痕。
郎君微微俯身,那伞盖便倾向乞儿,为他挡去连绵的雨。
“你爹娘住哪?我带你去寻他们吧。”郎君温声问。
怎料乞儿懵了一瞬,竟抽抽嗒嗒啜泣起来,“我……我没有爹娘了。”
郎君面色仍旧平和,他自对襟处摸出一方锦帕,俯下身,替乞儿擦去脸畔泥污。而后他签起那只灰扑扑的小手,道:“既如此,你可愿随我回府?”
“回府?”乞儿期期艾艾仰头,“跟你回府可以吃饱饭吗?”
“可以。”
“那,那我需要拿什么和你交换呢?”
郎君莞尔,“好好活着。我赏你锦衣玉食,你便答应我,从今往后好好活下去。”
……
沈宿雨把玩手链的动作不知何时顿住。
雨打在窗扉上,点滴滑落,似是一阵慌乱急促的心跳声。
这郎君身上绛袍看似素简,实则布料做工皆考究,想必并非出自寻常人家。
风吹一刹,帘动一时,
一眼难求,一缘难遇。
方才发生的一切连一场变故都算不上,疾风劲雨,车马仓促。
沈宿雨不禁又忆起那执伞而立的朗君,和他执那稚子之手时满眼的温柔。
他与这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与这麻木不仁的世道相背而驰,想必君子如翡,当是如此。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唤马车继续前行。
旁边的婢女察觉到了她的反常,递上一盘樱果,询问道:“公主,怎么了?”
沈宿雨摇了摇头,“无妨,只是初来乍到,又逢雨连绵,便有些不适应。”
婢女只当她是舟车劳顿,因而气郁,于是宽慰道:“很快便要到驿站了,公主且再忍耐一会儿。”
沈宿雨颔首,闭目歇息。
她是南初国的公主,南初国与盛国素来交好,此次南初国派使者前来朝拜,她作为一国公主,被遣来和亲。
一股深深的疲倦感笼罩了她。
昨日她还是无忧无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明天就要困于这深宅内院,嫁作他人妇。
沈宿雨苦涩一笑,心叹:既来之,则安之。
第二日,雨意未减。
沈宿雨起身出客栈,听闻盛国的民风民俗与南初截然不同,便起了逛街的心思。她唤秋月取来狐裘披风,替自己披上。
她手撑一把素色油纸伞,一袭紫衣勾勒银线金丝,华光溢彩,珠翠琳琅,衣裙随风曳动,步履轻松地走在街市上。
青石长街,乱雨如珠,沈宿雨走的随意,看的也随意,空气潮湿却清新,混着一股泥土香,沁人心脾。
风吹不寒,湿雨沾衣,她走到长街的尽头,那里矗立着一座拱桥。
她迈步上前,飞梁长虹,烟波画桥,她在此驻足。
她的视线被水里起起伏伏的鱼儿俘获。雨落下的涟漪与鱼儿游动时泛起的清波杂糅在一起,荡漾不绝,煞是有趣。她心下感慨,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美人执伞长街行,秋雨带潮春色生。
她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在这朦胧雨幕中,若披烟雾,如对珠玉,瞳剪秋水,横断潇湘。
这一幕都落在不远处相留醉二楼一位靠窗而坐,观赏雨中美景的少年眼里。
少年眼底泛起微微笑意,如有春风拂过,他坐姿慵懒随意,神情却是别样的认真。
室内暗香沉沉,暖气融融,靠窗的桌前两少年相对而坐,贵气非常。
一位蓝衣绛袍,风流不羁。一位劲装箭袖,沉稳冷静。
蓝衣少年面前的黑衣少年正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见他神游天外,心不在焉,不由轻掷手中的茶盏示意他回神。
蓝衣少年听见声响回过神来,“咳咳……说到哪里来了,继续继续。”
黑衣少年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疑惑道:“殿下,你怎么了?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只是看这雨势越下越疾,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难免担心。”李观砚答复道。
“谢兄,你说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呢?”
谢迟被他这么问,愣了一下就回答道:“迟早会停。”
是啊,迟早会停。
谢迟喝了口茶随意地说道:“南初国派安和公主前来和亲了。”
“真是个麻烦,哪个皇子敢娶她?”李观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盛国皇室有规定,娶别国皇室者不得继承大统。
如今盛国公主前来和亲,皇帝把她赐给哪个皇子便表明哪个皇子与皇位无缘了。
“也可能赐给权臣之子。”
“我看未必,父皇也担心他们造反。”
谢迟听闻笑了一下,“你也到该娶妻的年纪了,姑姑没有给你物色人选吗?”
谢迟的姑姑是谢之桃,当今皇后,母仪天下。
“她选的那些人我都不感兴趣。”李观砚无奈道,“她们看中的都是太子妃这个位置。”
他话锋一转,拾起桌上玉盏,轻抿一口,“再说了,你不是也到了娶妻的年纪?母后没有给你物色吗?”
“自然是有的,这种事情你我又做不了主。”
两人一阵苦笑,随后又淡然自若。
雨仍然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沈宿雨伸手触摸这无休无止的大雨。
雨滴落在掌中,又滑下去。只留下一摊摊水痕和丝丝缕缕冰凉凉的潮湿触感。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秋月出声提醒道:“公主时辰不早了,我便回去罢。”
沈宿雨理清心绪,返回客栈,用完晚膳之后又看了一会儿书,洗漱过后,昏沉入睡,一梦黄粱。
等她第二天睡醒时,旭日初升,晨光熹微,她有点讶异,雨竟然停了。
天光放晴,艳阳高照,一扫往日阴霾,她弄妆梳洗,吃过早膳在院子里晒了一会儿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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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便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皇后邀她前去一续,她没做推脱,利落地收拾整理后就前往赴约。
宫门宏伟高大,落下一大片阴影。深宫似海,让人不寒而栗。她一路直达皇后所在的凤栖宫。
宫女们正在清扫地上的落花与积水。一院名花,雨后粲然。
谢之桃正在院中赏花,身穿梨黄华裙,美人倾城,一步一翩然。
沈宿雨俯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谢之桃转身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忖度,“起身吧。”随后又继续赏花。
沈宿雨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好跟着她的步伐赏花,长裙曳地,芳华交叠。
在这样一个雨过天晴的晌午,深宫院闱里她再次捕捉到了那抹蓝色身影。
她不由止住了脚步,在繁花盛开的尽头,一座小凉亭里,两名少年斜倚栏杆,偏头闲聊。
秋光和煦,风送花香,少年风流不拘,意气风发,这是一副让人不忍打破的美景。
谢迟最先察觉到她们的到来,粗略地行了一礼,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李观砚也紧跟着行了一礼,目光也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接连被两道目光审视,沈宿雨有点不自在,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谢迟最先开口,“想必这位就是安和公主吧,在下定远侯之子谢迟。”
沈宿雨闻言不卑不亢地回礼。
李观砚一言不发,眸色深沉。
谢之桃莞尔一笑,让众人都捉摸不透,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人心如明镜。
“观砚你父皇找你有事,你先退下吧。”
皇后想撮合沈宿雨和谢迟,这个想法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底浮起。
之后的发展就变得诡异起来,沈宿雨和谢迟并肩站在这里赏花。
她脑海中浮现起那抹蓝色的身影,他是李观砚,他是当朝太子。
心湖似是有一枚石子滑落,泛起涟漪。
谢迟仍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两人一路无言,各怀心事。
旁人可能不清楚,谢迟却是再清楚不过。皇后的意思往往就代表皇上的意思。
逛到最后他们几乎是在原地转弯,谢迟体贴地将她送回去,将所有表面功夫做到位。
她用余光悄悄打量眼前这位少年,少年玉树临风,君子谦谦。
分别之前,沈宿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开口喊他,“谢迟。”
谢迟转身看她,“臣在。”
两相对视之下,他们都愣住了。
心事如潮水般涌上来,沈宿雨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回见。”
谢迟也对着她勾唇浅笑,“公主回见。”
沈宿雨回到驿站,食不知味,草草看了几眼书便早早歇下。
是夜沈宿雨对着明灭闪烁的漫天星辰久违的失眠了,她躺在榻上分析如今的局势,皇后肯定是想拉拢她,太子不能嫁,侯爷却可以,今天她便是借邀约之名行撮合之实。
她有点头疼,她也要被卷入这场权利纠纷中,可能从她来到盛国那一刻起,这场权利纷争便在暗地里展开了。她已入局,避无可避。
谁也说不清今天这场会面留下了什么。
今晚有人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有人睡意深沉,一梦天亮。
2. 刺杀
意外如暴雨一般迅疾而来,谁都没有料到,第二天,圣上亲赐一纸婚约,赐婚对象是她与谢迟。
得知这个消息时沈宿雨怔愣了片刻。
而后她再次见到了谢迟,眼前少年比起初见时多了几分局促。他在驿站门口来回徘徊,箭袖束腰,看上去倨傲潇洒。
四目相对时,更多的是无措。
少年踌躇良久,问她:“公主,你……还好吗?”
那声音似细雨落下时凝成的雾,朦胧不清,却隐含几分温柔无奈。
她的心登时揪作一团,她想:他们都不过是局中人,是掌权者手中执的棋子,因而她何必将这桩婚事迁怒于他呢?
沈宿雨掩下心事,面色如常,她弯唇道:“能与你成亲,兴许也算是最好的结果罢。”
少年听她这么说,低垂下眉眼。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谢迟为什么要问毫无意义的问题呢?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见到她的那一眼,话至嘴边,便开了口。
一阵晚风拂过,暮色愈发昏沉。她主动走过去,并肩站在他身旁,“你呢,为何同我说这番话?你想在我这里寻心安?”
谢迟攥了攥袖角,矢口否认,“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真的在乎我吗?沈宿雨懒懒地想,却没有再问。
两人并肩吹着徐徐而过的晚风,明明是该尴尬焦灼的处境,两人的心却奇怪地安定了下来。
谢迟忽而眼睫轻颤,仰头望着她:“公主,谢某虽不懂如何照顾女子,却也勉强算得上有权有势。”
沈宿雨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嫁给他不会受委屈,可他这个表述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耳畔她笑声悦耳,谢迟有点羞赧,干脆不再说话。
“我知道,这不重要。”沈宿雨笑完之后道。
她转身长久认真地注视眼前这位少年,被这样炙热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谢迟几次忍不住想要落荒而逃。
在谢迟终于快忍受不住的时候,沈宿雨蓦然收回目光,“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好似心头难耐的凌迟终于结束,谢迟不再言语,匆匆离去。
沈宿雨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但觉有趣,便情不自禁地又笑了起来。在这样阴谋诡计,为鬼为蜮的环境里,他怎么会长出这么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
说不出是幸事还是惨事,夜幕落下,月明星稀,她站在驿站门口,难得对未来生出几分期待,她自我安慰道,嫁给谢迟也不算一件太糟糕的事。
风吹起她的衣袖,一股凄凉感油然而生,她转身回到驿站。
今夜她又失眠了,她睁眼看着这无边夜色,破天荒地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来,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眨眼之间就已天差地别,覆水难收,似一场荒凉大梦,怎么也醒不过来。
要嫁给谢迟吗?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
她被推着向前走,开弓没有回头箭。
每件事的开端好似皆极其平常,风无意掀起的车帘,一个雨停天晴的赴约……最后构成一纸婚书。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
最后是怎么睡着了的她也记不清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是这样过下去的。
雨又落了起来,潮湿郁闷,她出门透气散心,再度撑伞长街,再次走到那座桥边,时过境迁,大相径庭,真是一场秋雨一场愁。
故地重游,她怎么也找不回当初那种感觉,只觉索然无趣。
实在乏味,她转身离去,回首时,她见到了一个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李观砚执伞而立,蓝衣出尘。风雨飘摇之中,他衣袍上的帛带猎猎飘扬,而他静静伫立,身姿依旧笔挺。
沈宿雨当即愣在原地,少年眉眼深邃,不是初见时的无拘无束,恰是比此刻的风还要凌厉。他目光灼灼,似利刃,睥睨天下,让人忍不住心生被征服之感。
对视那一刹,他嘴角缓缓噙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公主,巧遇。”
沈宿雨揪起衣角,微微俯身,淡淡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观砚的笑意僵在脸上,“公主不必如此客气。”
沈宿雨起身后撤半步,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
“殿下来寻我,所谓何事?”
“我……”
“若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沈宿雨转身就走,慌不择路,压下心中的悸动与燃起的火苗。
风雨更盛。
她撑伞大步行走,像是想摆脱什么东西。走远之后,连空气都自由。
她慢下脚步,下一秒,有人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前走。
风太大,雨太疾。那人背对着她,她看不清面容,她尝试挣脱,那人手劲极大,她尝试了几下都没挣脱开。
慌乱之中,她看见那人藏在袖子中的刀,她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正欲开口求救,那人转身挥手,刀滑落在他手中,对着她就狠刺下来。
沈宿雨踉跄闪躲,堪堪避下这一刀,那刀再度刺过来,这下避无可避。
一人横扫一腿,将匕首击飞在地。
沈宿雨早就扔掉了手中的伞,风雨凌乱,她看到了同样沐雨乘风的李观砚。
心像被小虫子蛰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人见自己失手转身就跑,李观砚追了上去,在她怔愣之际,身旁有一婢女执伞而来,请她上马车避雨。
她甫一进入马车,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抬头看见了那名婢女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她正欲起身,马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当街狂奔,她在马车里被颠的七上八下。
一时街道大乱,一片狼藉。
“快!保护公主!”
“拦下那辆失控的马车!”
马车一路狂奔,直奔郊外断崖,根本没有人能拦地住这匹发狂的野马,眼看断崖近在咫尺,一切都在往不可挽回的方向走。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百步穿杨,一箭射向马匹的腿,马匹受了刺激,更加狂奔起来,那人弯弓搭箭,连射数箭,在马匹逼近断崖时将它射死。
沈宿雨在马车里吓地魂飞魄散,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有人乘风雨而来,掀起车帘,将她从马车里抱起。
“没事了,公主。”
是谢迟。
她的视线向后扫去,看到了在雨帘中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李观砚。
脑海里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秋月恰是此时带着人赶过来,而谢迟则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马车里,秋月用一层厚厚的毯子包裹住她。
“公主都是秋月不好,护驾不力,让奸人有机可乘。”秋月跪在她身边,急得流出泪来。
沈宿雨浑身疲惫,指节僵硬无力,她低声呢喃,“不怪你。”
她回去当晚就发了一场高热,在驿站里养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
谢迟和李观砚皆差人送了好些补品过来,她一脸复杂地看着它们,不发一语。
秋月端着新熬的药过来,服侍她喝下,“公主,刺客是宛国的人,他们不愿见南初国和盛国交好,所以才出此下策。”
和亲公主在京城被人刺杀,传出去,南初国与盛国再难交好。
沈宿雨神情怏怏,见怪不怪。有什么东西开始生根发芽。种子是在什么时候埋下的呢?花开的时候你才看见。
她呆呆地看向窗棂外,雨已经停了,又是一个雨过天晴的艳阳天。
几层秋雨,几层凉。天气肉眼可见地变冷起来。
她会在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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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时候嫁给谢迟。雪化冰融,春回大地,真是一个好时候。
记忆蓦然回到那个带着颤抖而又小心翼翼的拥抱。
是因为紧张吗?谢迟你在害怕吗?
是害怕沈宿雨的死亡,还是害怕两国交好被破坏。
抑或两者兼有。
一个征战沙场,见惯杀伐的将军也会害怕一个无辜的生命逝去吗?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去想。沈宿雨一贯如此。兴致上来了,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不想去想时,什么都淡然处之。
是不想还是不敢还是不忍?
谁知道呢?
沈宿雨想去登门道谢,秋月告诉他,谢迟去边关打仗了,打的是宛国。李观砚去尹城治水了。
……
沈宿雨再度把视线落到那一堆补品上面。
这两个家伙,真是……
她支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么好的天气,不起身出门晒晒太阳,去去病气真是可惜了。
她还没出门几步远,宫里便派人来传话,皇后邀她进宫一续。
沈宿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内心十分抗拒,想虽然是这么想,但她还是好好收拾整理了一番进宫赴约。
再次来到凤栖宫,光景轮奂,让人唏嘘,她看着成片的秋海棠,花色艳丽,形态多样。
真是赏花之人,闲情雅致。
而谢之桃此刻就站在这片秋海棠之后。秋风飒过,落英缤纷。
影影绰绰,树枝摇晃之间,沈宿雨隔着这片秋海棠对上了她的双眸。
似是一种错觉,那双眼睛分明是悲伤的,难过的。
沈宿雨心下一愣,脚上不停,快步走过去行礼。
谢之桃见她来了,随意仰手示意她起身。
沈宿雨再度对上这双眼眸时,如临深渊,深不可测,仿佛刚才的悲伤难过是一种错觉。
它不该也不会有如此脆弱的情绪。
沈宿雨压下心中的怪异,面上维系着一副乖巧的表情。
谢之桃伸手接过一朵飘零而下的秋海棠。“你喜欢谢迟吗?”
“喜欢。”
“是吗?”
谢之桃自顾自走着,沈宿雨便跟在她身后。
而谢之桃接下来的问题让她如遭惊雷。
她听见谢之桃问,“那你喜欢李观砚吗?”
沈宿雨顿住了,仅仅一瞬,“我……”
谢之桃周身气势猛得凌厉起来,她将那朵海棠掷在地上,冷冷道:“沈宿雨,你可知罪!”
沈宿雨心下一慌,直直跪下,斟酌着开口:“请皇后娘娘明鉴,我待太子殿下只是平常情谊。”
谢之桃带着审视的目光再度落下来,“你既是如此,便是不喜欢了?”
“是。”
谢之桃俯身缓缓挑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与她对视,“是不喜欢,还是不能喜欢?”
沈宿雨坚定道:“臣女不喜欢。”
沈宿雨惊疑不定地等待着她的答复,良久谢之桃浅笑起来,“起来吧,好孩子。”
沈宿雨从容起身,惊觉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接下来,她们相对无言,再次走到繁花尽头,再次来到那个小凉亭前。
谢之桃停下脚步,缓声开口:“好孩子,你要知道,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不会幸福。”
秋风泛起,在这么一个晴天,也会感觉到丝丝凉意。
“臣女谨遵皇后娘娘教诲。”沈宿雨微微俯身说道。
谢之桃没有再说话,她旁边的宫女前来送客。
沈宿雨出了皇宫还恍若梦中,谢之桃的那句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
处在权势中心,幸福真是再奢侈不过的东西了。
送出去的是真心,递回来的是刀刃。
3. 再遇
沈宿雨出了皇宫后,走在长街上。秋风挽起她的衣袖和长发。
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秋海棠,风中招摇,花落长街。
秋月说:“是因为皇后娘娘喜欢秋海棠,所以满京城都种满了秋海棠。”
沈宿雨仰视满天秋景,海棠如玉,遇风即碎,煞是好看,难怪她会喜欢。
只可惜海棠无香,幸福难得。过眼云烟,不过忽然。前尘往事,落地生根。
她回到客栈时,已是黄昏,长霞流云,朦朦胧胧。她又把玩起她那串玉竹手链,银铃作响,清音悦耳。
晚间又稀稀疏疏下起了细雨,不知道李观砚和谢迟那边如何了,祝他们好运。
秋天真是个多雨的时节,听雨而眠,一觉昏沉。
与夜色一道降下的还有危险,夜里起了风,月光森寒,树影婆娑,一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驿站,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在一群随风晃动的黑影中,他绝世独立,黑夜模糊了他的面容。
再睁眼时,沈宿雨发现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她的眼睛被绸带蒙上,四周无光,漆黑如夜,恐惧迅速在她心中蔓延,如蚂蚁出洞。
视线被剥夺,感官被无限放大。在她试图扯下这层覆在眼睛上的绸带时,一丝冰凉触上她的脖颈。
是一把刀。
她一下子就僵在原地。
耳畔传来一道声音,“别动。”这声音清越寒凉,冰冷无情。
沈宿雨缩回手,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让自己冷静下来,出声询问:“你是谁?”
那人却再未言语。
她待在角落里,用除视觉之外的感官尽量去感受,她感觉到微微颠簸,应该是在马车里,在这个时候绑架她,这些人应该跟前些天刺杀她的人是一伙的。
能越过驿站的层层守卫将她悄无声息地带出来,身手肯定不凡。
算算时刻此时应该已经出了上京城,外面隐约有鸟鸣声,愈来愈盛,颠簸也更加厉害,有树枝拂过压断的声音。
想来上京城那边应该已经发现她被劫走,他们才选择走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来躲避追捕搜寻。
沈宿雨紧皱起眉头,眼下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能不能逃得掉又是另说。
若是真逃走了,人生地不熟,说不定她会被困死在这深山老林里,这是其一,晚间或有猛禽出没,这是其二,遇上山匪,劫财劫色,这是其三。
更何况以现在这个架势,他们严防死守,她如何能逃走,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转念一想他们将她绑走而不是直接杀了她,目前她对他们应该还有用。
思来想去还是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暗处那名少年一直守着她,长暗无尽,不辨晨昏,时间的概念都在此模糊消失,她是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盲人的生活。
重见光明时,沈宿雨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是一个夜晚,黯淡的月光都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少年得了令带她出去,沈宿雨解下绸带,终于在月光下看清了他的面容,气势凌厉,孤独无匹。
他走在她前面,月光拖下的影子将她淹没。
路边宫人执起的灯笼在黑夜中随风明灭闪烁,像是丧礼时为逝者送葬的火把。
沈宿雨紧紧攥着衣服,命运起伏不定,跌宕太快,走入死胡同的时候,还以为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在繁华深处,玉阶彤庭,雕梁画栋,陈饰繁杂,富丽堂皇。她见到了这里的主人,宛国的君主。
殿内灯火通明,宫人并排而立,沈宿雨有点不太能适应这种光明,低垂下眼睫。
在她的面前台阶层层叠叠,高低起伏的尽头是一个金銮宝座,一人形态随意地端坐在上方,睥睨一切,仿佛是在打量一个猎物。
沈宿雨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听见他问,“你就是谢迟未过门的妻子?”
这声音有点耳熟,跟关押她的那名少年很像,她神情怔愣地点头,不知是对自己身份转变的恍惚,还是对这位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恐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军交战,他把她绑过来,只有一个原因。
世事无常,浮沉似水。昨日,赏花品茗,枕雨闲梦。今日,斡旋周转,斗智斗勇。
她又听见他这么评价道,“绝色美人。”
心中像有什么腐烂掉,发黑发臭,让她有想强烈呕吐的欲望,被她生生忍下。
她脑海中浮现出谢迟的身影,要成为他的累赘吗?只怕是身不由己,又或者是可有可无。
脑袋像被涨潮的潮水淹没,阵阵轰鸣,接下来发生的事她都不清楚了,她被那名少年带下去,蒙上眼睛,再次辗转奔波起来。
又下起了秋雨,这时天已经很凉了。
沈宿雨都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处,心中升起难以名状的悲凉。
雨打浮萍,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她被那名少年牵引着,像提线木偶。
最后的尽头是灰暗颓败的城墙。她立于城墙之上,俯瞰下面压境的大军,黑压压一片,势如破竹。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少年在一旁为她撑伞。
秋风浩浩荡荡,风雨掺杂,她看到了军队最前方的那个人,那人银白战甲,冷峻若霜。隔空对视,恍若隔世。
如今身陷囹圄,自知今日命数将尽,沈宿雨心一横,眼一闭,便想从这城楼上跳下去,死亡远比折辱更让人解脱。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俯身倾向她,贴着她的耳朵道:“公主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会保你不死。”
沈宿雨挣扎不过他,只能被他拽着,忖度他话中的意思,冷笑道:“你不会以为你把我绑过来就能威胁到谢迟吧。”
少年抬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有没有用一试便知。”
变故发生在这一瞬间,少年随意挥了下伞,伞盖滑落,伞柄之下赫然是一把剑。
没了伞的遮挡,雨哗哗而下,雨水砸在那把剑上汩汩滑落,似是擦不干的血迹,剑锋凌厉,见血封喉,
沈宿雨看到剑的那刻便往后退,少年死死的拽住她,一时进退两难,她闭上眼睛,等待着生死的裁决。
少年却转身与城墙守卫军打斗起来。剑舞寒风,雨血共洒,在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一时血腥四起,横尸遍野。
沈宿雨不解地看着少年的行为,下一秒,他单手抱起她就从城墙一跃而下,风雨呼啸而过,心跳到嗓子眼。
最后落地时,沈宿雨手脚发软,感觉自己已经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
她几乎站不住,身后少年提起她,长剑横在她脖子上。
大雨滂沱,瓢泼而下。头发衣裳统统湿透,紧贴在身上。雨水模糊视线,她什么都看不清。耳畔也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与霹雳砸下的雨声。
她听见身后少年开口说话,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你听我说,你落在宛王手里一定生不如死。”他顿了顿便接着道,“要想活命,你便按我说的做,我保你不死。”
“什么?”沈宿雨听他这么说心下不解,他不是宛王的人吗,此刻为何帮她。他又想让她做什么?让谢迟退兵吗?谢迟如何听她的,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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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紧迫,要想活命也只能赶鸭子上架。
“让谢迟攻城。”
少年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此话一出,沈宿雨大脑空白了片刻,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不是宛国人吗?他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出只是为了让谢迟攻城?
种种疑惑汇聚在心头显现出一个答案,他想取而代之,或是借刀杀人。
察觉到脖子上的剑又紧了紧,沈宿雨连忙应下,“好,我答应你。”
少年听她这么回答,眼眸闪烁,变幻起伏,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来,点了她的穴道,便从中取出一颗丹药喂她吃下。
丹药混着雨水被胡乱吞下,少年又随手解了她的穴,沈宿雨脸色涨红,止不住地咳嗽,“你给我喂了什么?”
“虞美人,七日后你便会肝肠寸断,毒发身亡。”他语气随意,平淡到没有起伏,仿佛是在述说一件在普通不过的事实。
“你!!!”沈宿雨连连干呕,想把它吐出来。
“别白费力气了,你按我说的做,七日后的此时我便会给你解药。况且,这世间只有我有解药,只有我能救你,别想耍什么花招。”他看着前方兵临城下的大军,放下手中的长剑,“你走吧。”
沈宿雨浑身冰凉,双脚如灌铅,迈不动步子,她踩着一深一浅的泥印,还想再说什么。
“往前走,别回头。”
沈宿雨忽地就觉得心口堵得慌,一步一步往前走,被雨水泡过的土地满是泥泞,每步都走地异常艰难。
眼泪和着雨水落下,艰难苦涩,她看不清前方,只能按照直觉走,好像又不止这一次是这样。
走着走着,她便发现雨停了,她蓦地抬起头,是一把伞。
而这把伞的主人风尘仆仆,神情焦急,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里的人。
兜兜转转,恍若初见,身份颠倒,这一次,她不再是看客,她成了局中人。
风雨更盛,凌凌大作,而此刻沈宿雨却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周遭的喧闹嘈杂她全听不见了,连眼泪也忘记,心中如被浪潮卷席,翻涌出一个疑惑,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观砚你……”
他没作言语,打断她的是一个强势的怀抱,
沈宿雨遽然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铠甲是有点硌人的,她被打横抱起,狂风暴雨的摧残都被一个怀抱抵挡,久违的安心感再度涌上心头。
“没事了,公主。”
这人的声音淡泊如水,带着丝丝颤抖,却说不出的安稳人心。
她有点贪婪的迷恋。这是一个不太好的信号,大脑混乱无视这个警告,此刻就放任自己沉沦吧,困倦如潮水般袭来,她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她已身处军营,她神情恍惚,之前的种种经历像一场大梦。
秋月见她醒了,便去端着一碗一直温着的汤药来喂她,对视一刹秋月便红了眼眶。
沈宿雨料到她要说什么,不想听她老调重弹便抢先一步开口:“没事,这不怪你。”
“谢迟他们呢?”
秋月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思忖了一会儿便答道:“应该是在处理军中事务吧。”
“替我寻一下他们,就说我有要事相找。”沈宿雨头疼地扶额,性命攸关的大事。
秋月应下她的话便出去寻人,不消片刻,谢迟和李观砚便过来了。
沈宿雨看着他们,对于接下来准备说的话有着难以启齿,犹豫再三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观砚和谢迟闻言皆眉头紧皱。
沈宿雨说完便垂下眸去,她完全是无妄之灾,可眼下后果也是她一人承担。
4. 初雪
沈宿雨披着狐裘走出军营,她眼睑低垂,温柔恬静,风吹起她随意散落在鬓角的碎发。
时值深秋,凉意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沈宿雨步履轻缓,方才与李观砚他们的对话在她脑海里盘旋。
心头升起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雨落在心尖上。
沈宿雨看着晚间训练的士兵,不由悲从中来,不知道这次战事会死多少人。
这场战争是一场熊熊大火,命运无常间,她也成了这场大火的执炬人。
晚间她躺在床榻上,思绪纷飞跳跃,她想起那个和着雨水囫囵吞咽下的虞美人,又想到那碗苦涩至极的汤药,可无论怎么跳跃最后都会回到那个强势冰冷的怀抱。
它不那么让人舒服,却安全无比。
他执伞强势地撞进她的视线,她的视线每次也都为他停留。
想着想着,泪水便沾湿枕巾,命运再次残酷地撕下一切伪装无情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仿佛能窥见自己生命的流逝,糟糕的是——可能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还是身不由己。
在难过中睡着,又在难过中醒来,惶惶不可终日。
战争的肃杀笼罩在这里,李观砚和谢迟忙到看不见人影。
每天来来往往,搬回很多伤亡的士兵。
血腥味浓郁刺鼻,沈宿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原来战争与伤亡是双生子,似昼夜相交,如影随形。
硝烟四起时,没有绝对的赢家。只是谁能在这片废墟中伤痕累累地站起来。
那必然是无数人深埋于废墟之下的结果。
城门已破,战局已定时,沈宿雨仍不觉得安稳。
她再次见到了那位少年,乘着月光,落下阴影,在接过解药时,少年俯下身,擦过她耳边说:“宁祈”
吐息温热,沈宿雨感觉有点痒,在心里重复了这个名字。
他又道:“你逃吧。”
沈宿雨抬眼看他,不明就里。
少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隐没于琼楼玉宇间,消失在夜色中。
沈宿雨停留在原地,风声沉闷,夜色惆怅。
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往回走,她还没来得及思索宁祈话中的意思,就遇到了匆匆赶来的秋月。
“公主快逃吧。”秋月神情焦急,喘着气说。
“盛国和南初国决裂了。”
这道声音如惊雷贯耳,劈得沈宿雨外焦里嫩。
她甚至来不及问为什么,身体的本能催促着她逃离这里。
还没走几步,她就遇到了前来寻找她的士兵。
那些士兵上前将她包围成圈,刀光剑影之间,一道声音响起。
“住手。”
沈宿雨寻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了谢迟。
那双眼睛在沉夜里也清亮如昼,让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那些士兵一时犯了难,进退失据。为首那名士兵硬着头皮站出来,“这……我等奉皇命捉拿安和公主。”
天空不合时宜簌簌落落地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初雪。
李观砚从谢迟身后走出来,“本太子回去自会向父皇禀明,出了什么事皆由本太子担着。”
白雪纷飞,月辉倾洒,迷离朦胧之间,沈宿雨攥紧自己手中的披风,僵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谢迟向她走过来,围着她的人渐渐向后退去,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漫天风雪在此刻都缓了三分,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她是我谢迟未过门的妻。”
沈宿雨眼错不眨地盯着他,想在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丝裂痕,一点不那么轻松的证明。
谢迟神色如常,仿佛是在说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实。
他俯身替她拂去身上积攒的落雪,珍之重之。
在场几十双眼睛都把目光凝在他们身上。
沈宿雨卸下视线,无力般向他身后看去,在场众人怀揣心事,神色各异。
她透过阵雪夜幕遥遥自一观,看到了李观砚。
他站在她五丈之外,双眸比今晚的夜色还要暗沉,冷过霜雪。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张嘴时只发觉喉咙紧涩,眼眶蓦地红了,良久怔怔不语。
谢迟伸手隔着衣袖牵起她,拉回她的思绪,带她走出重围。
脚踩软雪,风雪交加,行走之间陷入一股巨大的虚无。
“谢迟……”
“没事了公主,我定会护你周全。”
“我信你。”
他从属下那里接过一把伞,替沈宿雨撑起来。
细雪翩跹,斜斜细洒。谢迟身形高挑,伞也执的高,不知不觉中沈宿雨仍落了一身雪。
谢迟见状有点羞赧,整个人局促起来。
沈宿雨出声温言安慰他,“聊胜于无。”
听此,两人皆莞尔一笑,突然出现的小插曲,让他们微微轻松起来。
沈宿雨用余光偷偷打量他,借着月光描摹他的容颜,心中暗自下定某种决心。
等回到军营中时,沈宿雨的鞋袜都湿透了,发髻也乱了,难得狼狈。
秋月替她拿来一个暖炉,沈宿雨冻僵的身子慢慢回温。
“到底发生了什么?”见四下无人沈宿雨询问道。
她想不明白,盛国和南初国为什么突然决裂了,没有任何征兆。两国之间,岂能儿戏。
秋月也摇了摇头:“公主,奴也不知晓其中缘由,这是当今盛国国君的决定。”
沈宿雨没由来地便想起了谢之桃,想到那双偶然一瞥之间悲伤的眼睛,如今满城的秋海棠也该谢了。
初闻这个名讳时,她还以为她喜欢桃花。不过都不重要了。
时局动荡,如今之计还是先回到南初国在做打算。
更深夜重,她听了一夜的落雪。异国他乡,飘摇孤独。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时机。
次日,雪不见停。
晌午后谢迟来看她,这次她望向谢迟身后时却扑了个空。
第一次没有追逐到那抹身影。
眼里滑过一丝落寞。她顿了顿了神又恢复如常。
谢迟先是上下打量她一番,随后又淡然一笑,“昨日那么盛的风雪,我还担心公主你会染上风寒。”
沈宿雨回以微笑,“劳烦你记挂。”
谢迟:“等雪停了,我们便出发。”
沈宿雨闻言顿了下,“太子殿下呢?”
谢迟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停了一下才再度开口,“他在料理军中琐事,为出发做准备。”
沈宿雨终于看向谢迟,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积雪。
谢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意伸手拂去。笑着开口:“我来时去督察了一下军中操练。”
沈宿雨微微颔首,谢迟躬身退下,“我就不打扰公主了。”
沈宿雨目送他远去,看他掀起营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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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外面纷白闪烁,不停不息的大雪。
丝丝寒意随风泄进来,沈宿雨收回目光,握紧自己手中的暖炉。
她看向秋月,“都准备好了吗?”
秋月:“公主都准备好了。”
沈宿雨点了点头,她神色疲惫,脑海里又涌现那抹蓝色的身影。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任谁料,一别永别。
晚间张牙舞爪的大雪消停了一会儿,沈宿雨裹挟披风出军营时天地一白,寂寥广阔。
踩在雪地上有漱漱之声,远处有不少人在清扫积雪,开辟一条路出来。
沈宿雨心下暗叹:天气变换得真快啊。
在人群簇拥,雪色消融之处,她再次窥见了那袭蓝色的身影。
隔着人海,遥远对视,沈宿雨不由顿住脚步,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想逃避的感觉,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的走去。
她还没走两步就遇上了姗姗赶来的谢迟。
她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在她犹豫之际谢迟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稍稍往后退便用余光觑见不知何时走近的李观砚。
沈宿雨:“……”
谢迟率先开口,“殿下,公主巧遇。”
李观砚回道:“巧啊,谢兄。”
他话虽是谢迟说的,但目光却一直落在沈宿雨身上。
沈宿雨只觉如芒在背,向侧边退去,看了秋月一眼。
秋月见状立马出声道:“雪化天冷,我家公主就先行一步。”
语罢便扶着沈宿雨回去了。
李观砚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直到谢迟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们并肩而行,李观砚随意与谢迟闲聊起来。
夜里吹起风来,裹挟着霜雪气息。李观砚笑着说:“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上京城。”
谢迟也回忆到,“我们当时还一同在姑姑那里赏初雪。”
今非昔比,光阴无情。谢迟语气染上一丝哀伤,“殿下你说皇上他……当真忌惮我们谢家吗?”
李观砚也跟着苦涩一笑,“圣意难测,就连我也不曾知晓。”
谢迟:“不知道姑姑在宫中可曾安好。”
李观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父皇他对母后还是有情义在的。”
年少夫妻,情深义重。
谢迟也冲他点头,以示心安。
沈宿雨回到营帐时便唤秋月去端盏热茶来。
秋月只当她是喝热茶暖身子,很快便端过来。
沈宿雨接过热茶,不像往常那样细细品味,喝的极快,像是要强行压下什么正欲破土而出的东西。一杯见底,正欲再饮,她便唤秋月再端一杯过来。
秋月见夜色渐深不由出言规劝,“公主,时候不早了,您若是再饮,晚上恐怕是要难寐。”
沈宿雨缓了缓心神便依言作罢,拿起身旁的书看了起来。
她眉头微蹙,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秋月察言观色道:“公主可是为方才的事忧心。”
沈宿雨摇了摇头,将书合上放回原处,“伺候我歇下罢。”
秋月闻言便起身去准备,服侍她洗漱,不再多问。
沈宿雨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沉闷簌簌的风声,心叹:雪又下了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5. 再遇刺杀
等沈宿雨醒来时雪已经停了,营帐外的积雪已经被人妥帖地清扫干净。
秋月服侍她起身,“公主方才那边传了消息来,近期启程。”
沈宿雨心下了然,“都准备好了吗?”
秋月:“一切就绪。”
沈宿雨满意的笑了一下,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
她走出营帐时便看见早有人等候多时,想来是谢迟那边安排的人。
秋月搀扶着她上马车,不消多时便动身上路。
沈宿雨坐在马车里,听车轮压过积雪发出窸窸窣窣的清脆声。
她掀起车帘看雪中景色,冰天雪地,万籁俱寂,竹林被压得弯下腰来,路上杳无人烟,只余他们这一行车马。
沈宿雨把玩起她手中的玉竹手链,缓解心中隐隐浮起的不安。
若真安静到一定程度,反倒让人有些害怕。
行驶的时间长了,沈宿雨便升起一丝倦意,她正欲掀起车帘与秋月说着什么,马车猛的颠簸起来。
雪地里紧绷起一道又一道草绳。
随之几支冷箭射过来,被护送的士兵眼疾手快拦截下来。
周围护驾的士兵立马警觉起来,高声道:“有刺客。”
听此异变沈宿雨的心狂跳起来。
四周一下子变得躁动起来。打斗声,兵器相击声不绝于耳。
她掀起车帘一角,想窥探外面的情况。
车帘掀起的那一瞬间比冷风更先闯进来的是一道炙热的,溅起的鲜血。
鲜血糊上她的眼睛,她听见秋月的尖叫声。沈宿雨当即僵在那里,手上泄了力,车帘滑落下去,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沈宿雨还没缓过神来,变故又生,马匹似是受到了惊吓,变得失控,横冲直撞。
时间仿佛蓦地回到上京城那场刺杀中,沈宿雨不由应激,大脑一片混乱。
在强烈的颠簸中她强行稳住身行,向马车外面看去,疾速倒退的场景,和越来越近的断崖。
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她又被拉回那个处境。
在马匹快要跌落山崖时,有人掀帘而入,不过这次来人不是谢迟而是李观砚。
沈宿雨心里五味陈杂。
在马车跌落山崖的那一秒,李观砚上前抱住她,心跳在这一刻停止。
少年呼吸时喷洒的热气落在她后颈上,像一个温柔缠绵的吻,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也盖不住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天地姝白,银装素裹。
最后的记忆是他们双双落入水里,像坠入爱河一样,那么轻易简单。
可冰湖刺骨寒凉,冻彻心扉。
再次睁眼时,是在一个山洞里,身边架起了一丛火。她看向身边的李观砚,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她浑身湿透,若不是坐在火旁,定要结冰三尺。
她抬头环顾四周,这山洞位置极深,因此免于霜雪侵扰。
她又回响起那道尖叫声,颤声道:“秋月她……”
李观砚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倒是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宿雨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是专门用来暗杀的死士,做事无痕,也不知道是谁”李观砚递给了她一条烤过的鱼,“快吃吧。”
沈宿雨接过鱼,默默吃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刚才特别害怕。”
沈宿雨停下吃鱼的动作,看他一眼,不由问道:“害怕什么?”
“害怕你死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
沈宿雨大脑当场停摆,呼吸一滞,还是装傻充愣道:“莫名其妙。”
李观砚也不恼,继续笑道:“公主对我有什么误会吗?”
“没有误会。”
“公主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敌意。”
“没有敌意。”
“你喜欢谢迟吗?”
沈宿雨不说话了。
“那我换一个问题,公主你喜欢我吗?”
沈宿雨彻底不说话了。
“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
“不喜欢。”
“口是心非。”
“随便你怎么想。”沈宿雨赌气一般说道。
李观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沈宿雨以为他生气了,偷偷看他,被他抓个正着。
她恼羞成怒,低下头去,彻底不再说话。李观砚看她这个样子,缓缓笑了起来。
沈宿雨头低地更狠了,数地上散落的小石子。晚风慢慢吹过,吹走了心里的那股不自在。
她迟钝地开始思考,李观砚烤的鱼很好吃,好吃到,想吃一辈子。
李观砚本人此刻正靠在山壁上,闭眼小憩。她抬头去认真地打量他,嘴唇很薄,眼尾上挑。
书上说,嘴唇薄的人都很薄情。
李观砚,你也薄情吗?
就在这时,李观砚蓦地睁开眼睛,眼里浮起浓浓的笑意,“公主好看吗?你要不在凑近看看?”
李观砚的那张脸遽然在她眼前放大。沈宿雨连连后退,脸上浮起红晕。
李观砚不再逗她,规规矩矩地在那里坐着。
夜晚很快降临,李观砚看向她,“沈宿雨你害怕吗?”
“不怕。”
篝火燃起,跳跃不息,明灭交错,若隐若现,噼里啪啦的像一阵急促的心跳声,又像是暧昧不明的少女心事。
“想不想听我讲故事?”
“你还会讲故事呢?”
“当然。”
“愿闻其详。”
李观砚清了清嗓子,开始讲道。
“从前天上有位仙女,她掌管人间情爱,人们给她修了寺庙,这寺庙叫姻缘庙,情人们纷纷来祭拜她。”
“有一对痴男怨女,他们彼此相爱,一起拜过姻缘庙,互定终身。”
“拜过姻缘庙的人就会受仙女庇护,一辈子长相厮守。”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那名女子的父母不同意,强行拆散了她们,把那名女子许配给了当地一个大官。”
“大婚之夜,那名女子逃走,投河自尽,那名男子也跟着投河自尽了。”
“仙女知道之后震怒,惩罚了那名女子的父母以及那名大官。”
“因为那名女子的父母收了那名大官的银钱,所以才强行拆散他们,把她许配给了那名大官。”
“大官名声扫地,钱财散尽,妻离子散。那名女子的父母晚年孤苦伶仃,无人奉养。”
“仙女为了纪念那对情人,把他们投河自尽的那条河赐名弱水。”
“共浴弱水的人会长相厮守一辈子。”
“沈宿雨我们下午跳的那条河就是弱水。”
李观砚讲完故事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反应。
沈宿雨扭过头不去看他,神情不自在道:“谁跟你一起跳河?胡编乱造,无稽之谈。”
“别不承认啊,沈宿雨。”李观砚笑着说道,“跳了就是跳了。”
我们注定长相厮守一辈子。
李观砚眼睛里情绪闪烁,目光灼灼,像今夜跳动的篝火。
沈宿雨双手环胸,气笑了,“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哄!”
我已经不听话本了。
李观砚看她这个恼羞成怒的样子起身缓步向她走去。
沈宿雨见状立马向后挪,“李观砚你干嘛!”
李观砚走到她身边停下来,解下外衣。
“你!”沈宿雨双手抱胸警惕地看着他。
李观砚笑着看她,伸手把外衣披在她身上,“想什么呢?沈宿雨,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
沈宿雨自知理亏没有再说话。
李观砚借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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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她身边,“沈宿雨,抬头。”
沈宿雨闻言抬头看他,眼神不耐,好像是在问又干嘛!
李观砚见她抬头看自己,笑了一下,“看外面。”
沈宿雨依言转头看过去,满天繁星,夜空是深沉浓稠的蓝紫色,瑰丽似梦。
“好看吗?”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那能连带着也喜欢我一点吗?
李观砚没有说出口。
一阵沉默,风声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李观砚终于开口,“沈宿雨,我第一次见你时,不是在凤栖宫。”
是在更久之前。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诧异地转头看过去,沈宿雨已经歪头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衣,不由失笑。
他就坐在旁边守夜。
晨光熹微时,沈宿雨悠悠转醒。
早上泛起了蒙蒙的雾,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明起来。
篝火已经熄灭,李观砚坐在旁边睡着了。
沈宿雨轻轻起身,往李观砚那边凑,把自己身上的外衣重新批回他身上。
他睡觉时安静恬淡,雾气缭绕中竟泛起几分别样的温柔。
大雾朦胧,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良久,她收回目光,向山洞外走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
雪已经停了许久。沈宿雨摘了一些野果子,她往回走时就看到了出来寻他的李观砚。
雾气此时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她看清了李观砚的神情,寻找的,焦急的,不安的。
在对视的那瞬间,少年的表情了明显地放松了下来。
沈宿雨步伐轻快的向他走去。
此刻,
他不是东宫太子,她不是和亲公主,
他只是李观砚,她只是沈宿雨。
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权利纠纷。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阳光洒下,沈宿雨见到他就冲他笑,伸手把果子递给他,“给,李观砚。”又补充道,“我已经洗过了。”
李观砚接过果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果子很甜,沈宿雨的笑容更甜。
他们向远方走去,向着朝阳的方向前进。
沈宿雨有点恍惚,这一切都有点太不真实了。
观人观眼,观眼观心。
若他们是情人,此刻应该牵手前行,
可他们是朋友,只能并肩。
此后怕是连并肩的机会都少有了。
闪烁的是心意,闪躲的却是眼神。
在这条路的尽头,他们会遇见前来寻找他们的官兵。
被找到之后,
桥归桥,路归路。
他们回到各自的身份上,把这里的一切都当做一场梦忘掉。
他们还没走一会儿,前方出现人影。
梦醒了。
她最先看到谢迟,
看到他担忧的眼神,眼睛像是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别过视线。
那是她给不起的真心。
大庭广众之下,谢迟冲上前抱住她。
那拥抱的温度她再熟悉不过。
裹挟着清晨的朝露,带着潮湿。
淡淡的清香,淡淡的安心。
她伸手推了下他,谢迟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了她。
李观砚在一旁沉默看着这一幕。
沈宿雨浑身尴尬不自在。
他们一行人慢慢前进。
谢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聊。
这段路在她的记忆里格外漫长,李观砚不动声色的目光太让人有压迫感了。
才短短数天,沈宿雨再次回到上京城的时候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也算死里逃生一回的人了。
街道上又下起了雪。
6. 梅花
沈宿雨回到阔别已久的客栈,秋月侧身立于她身旁。
她看着铜镜里显现的自己,恍惚之间竟有点陌生。
她神情嘁哀难免有点顾影自怜。
窗外大雪肆虐,砸在窗扉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转身看过去,莫名有点烦躁。
秋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吩咐下人去将那窗扉用布裹上。
在那窗扉打开的瞬间,她透过间隙看到在寒风朔雪中挺立的一树寒梅。
红香透雪,卓然不绝。
一时兴起,她起身快步出门去院中看那冷艳红梅。
秋月上前替她剪下几枝开得正盛的梅花。
“这要是放在屋子里,满室生香。”
沈宿雨低低嗅了一下,香气怡人,清新淡雅。
在这兴致盎然的时刻,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执伞行风雪,广袖翻涌,红袍比这凌冬的红梅还要艳上三分。
沈宿雨微微俯身,“太子殿下。”
他看向这雪中红梅,“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沈宿雨看了秋月一眼,秋月便心领神会带着一众下人退去。
李观砚问道:“你喜欢红梅?”
沈宿雨低下头去,看到了在风雪凌虐中落下的花瓣。
雪中乱红,似鲜血染过。
她答道:“喜欢。”
李观砚闻言微微一笑。也是,要是不喜欢,为什么要乘风雪观赏呢。
李观砚:“喜欢红梅什么?”
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她脑海中闪现的是少年蓝衣斐然下的那一抹红。
沈宿雨认真道:“喜欢它是红梅。”
因为它是红梅,所以喜欢。
李观砚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怔愣了一下。
沈宿雨抬头看向他,“太子殿下今日前来就是问我为什么喜欢红梅吗?”
李观砚回过神来,“不是。”
沈宿雨思忖了一下,“谢迟?”
“你真要嫁与谢迟吗?”
“是。”
“你真的喜欢他吗?”
“这重要吗?”
喜欢谢迟和要嫁给谢迟,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这难道不重要吗?”
“于我而言不甚重要。”
“既然谁都可以,那我……”
“李观砚!”
沈宿雨蓦地打断他的话,“时辰不早了,太子殿下先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她转身仓皇逃离,留李观砚在原地凌乱。
李观砚暗自懊恼于自己的口不择言,唐突了沈宿雨。
沈宿雨回到屋子里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了那句话:谁都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唯有李观砚不可以,她将这句话刻在心里。
她喝了口秋月递上来的花茶,去了去身上的寒气。
身体是暖和起来了,心里头却仍是一片冰凉。
她算了算时间,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夜晚沈宿雨在院子里赏雪品月,她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四下悄悄打量一番,她发现有人在屋顶。
她站在梅花树下,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身形。
他身姿随意,一腿屈起,一腿敞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酒壶。
明明面容再模糊不过,她还是认出来,凭着直觉,她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雪夜满月,迎风对酒。
沈宿雨屏退众人,再度看向那个身影。
她想的是,他喝的是什么酒呢?
李观砚知晓她发现了自己,本来也没打算隐瞒。
他冲她喊,“你要上来吗?”
“上面好玩吗?”
“你上来不就知道了。”
李观砚飞身下来,立于她身前。
“你要上去吗?”
“我……”
似是看到了她的害怕与期待,李观砚笑着道:“我带你上去啊。”
说罢,不待沈宿雨回应便拦腰带她飞上屋顶。
身体腾空的那瞬间,她下意识抓紧了眼前少年,一阵心悸过后,她便来到了屋顶。
从此处望过去。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缩了缩身子,高处果然不胜寒。
李观砚看她一眼,把自己身上的披风卸下来给她。
一阵浓郁的梅花香从他身上袭来,沈宿雨被裹成粽子,看向李观砚,怒目而视,无声抗议。
李观砚就隔着披风抱着她,偏过头靠在她肩膀上。
沈宿雨推了他一下,没推开,刚想开口训斥他几句,就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只好颇为无奈地伸手戳他,“李观砚?”
“我在。”
“你醉了。”
“我没醉。”
沈宿雨不想与他一个醉鬼纠缠,“喝的什么酒?”
“梅花酿。”
“难怪这么香,”沈宿雨嘟囔道。
有酒有雪,寒风亦醉人。
“你不在东宫喝酒,来我这喝?”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都不一样。”
沈宿雨不再与他争辩,伸手扶他坐下。
他们并肩一坐,遽然间,倾身覆雪。
沈宿雨这才发现旁边已经堆了好几个酒坛子,只不过被雪掩住,消失在夜色中。
她细细数了起来,一、二、三、四……
喝了这么多啊。
沈宿雨正要转身与他对峙,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
雪凝在他眼睫上,眼底潮湿起雾,即便醉了,也难掩真心。
沈宿雨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眼神闪躲,低下头去。
一道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总是这样。”
“你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
这声音被风雪吹散在夜幕里,只剩下求而不得的遗憾。
沈宿雨只觉眼眶酸胀,全身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她怎么也控制不住。
恍然间,有什么东西落在手上,冰冰凉凉,她心下生疑:雪这么快就化了吗。
她抬头看去,蓦地撞上了李观砚的视线,她看到了他的眼泪,他的目光没有一刹离开过她。
她突然就很想笑,嘴角抽动间,一丝咸涩在嘴里弥漫开来。
沈宿雨一下子就愣在原地,笑容僵住,这感觉太过熟悉。她迟钝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只触摸到一手的泪水。
她还是不死心,尝了一下,过分咸涩。
她终于相信,不是雪化,不是李观砚的泪水,是她自己的。
心里有什么东西似大雪崩塌,掀起一阵风暴……万物雪白。
而这片混乱中,有什么在跳动。
那是她的心。
她再也无法逃避,她看清了自己心。
在今晚,风雪之下,屋顶之上,眼泪发起疑问,心跳给出答案。
她开口喊他,声音都不像是自己发出的,过分嘶哑。在这风雪交加中,若不是仔细聆听,恐怕是听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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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观砚。”
“我在。”
“我们下去好不好。”
“我不想下去。”
“为什么?”
“下去了,你就消失了。”
“我不会消失。”
“你会,我看不见你……”
“可是,我会很难过。”
李观砚不再说话,他罕见地失神了一下,随后眼神明显黯淡下去。
沈宿雨就坐在那里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抉择,等待着他回答。
就在沈宿雨以为他今晚都不会再开口说一句话,她快要放弃时,李观砚开口了。
“好。”
只有短短一个字,但沈宿雨却能品味出背后是怎样的挣扎与痛苦。
李观砚缓缓起身,在月光下投射出浓浓的阴影,将她笼罩包裹。
时间仿佛无限凝滞,这一刹,漫天的风雪似乎都停止了。
沈宿雨后知后觉,也紧跟着起身。
在屋檐上坐久了,蓦然起身有一点晕眩,李观砚伸手扶住她,颇有点对拜的味道。
随后他将她抱起,一跃而下。
最后落地时,沈宿雨才如梦初醒,窘迫地推开他。
两人皆眼角猩红,满身霜雪狼狈不堪。
李观砚长久地注视她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看起来潇洒无奈。
沈宿雨也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在这样一个风雪夜,连分别的模糊。
沈宿雨闭上眼睛,身上昭然若揭的梅花香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拢了拢身上的的披风,慢慢地短暂地沉醉在这过分香甜的气息里。
四处奔走飘荡的风岑寂在夜幕中,于是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遮掩住这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每一步都踏在软雪上,隔着老远看上去,雪地上有两串相反的脚印,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走进屋里时,她疲惫地卸下披风,秋月迎面走来,接过她手里的披风,熟练地抖落上面裹挟的霜雪。
沈宿雨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正中央花瓶里斜插的几枝梅花上。
她看着梅花,香气弥漫开来,这味道与李观砚身上的不同,它更浓郁热烈,而李观砚身上的梅花香有股雪化之后的潮湿。
像一场被泪水打湿的美梦,无限荒凉,在不久后腐烂发霉,变得面目全非。
她随意坐下,拿起案牍上放置地书信,仔细品读起来。
茫茫天宇,寂寞人间,故国不见,亲友不见。空想念,不相见,不如不念。
她伸手抚过书信,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笔笔中锋。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随后又将信折起,将它掷于跳动的烛火中。看着它被火舌吞噬,蜷缩,扭曲,最后化成一捧灰烬。
“秋月伺候我歇下吧。”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不去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如今南初国和盛国的态度暧昧不明,她待在这里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谢迟和李观砚是能护她一时周全,若事情真糟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谁都护不了她,她必须早做打算。
她在心中计算着沈清颂那边什么时候派人过来。
大雪纷飞洁白,所有的阴谋黑暗皆在雪的遮掩下暗流涌动。
沈宿雨不再纠结,伴着浓浓的梅花香沉沉睡去。
雪夜疏月,有人枯坐窗前看了一宿的雪。
也是在今夜,风雪交加,院子里的梅花一夜之间全谢了。
7. 是梦
次日风雪更盛,沈宿雨对着一树枯枝分外感伤。
落花皆被遮掩在大雪之下,像一场被风雪掩埋的隐秘心事。
秋月仓促前来,向她手里塞了一封信。
一丝冰凉被从掌心弥漫开来,她匆匆打开信,里面的内容看得她心惊肉跳。
吾妹宿雨亲启,
今盛国欲与南初国交战,尽力周旋未果,燃情况危机,迫在眉睫。
……
仲冬十八子时城郊见,望汝珍重。
——沈清颂
沈宿雨淡淡垂眸,神色看不出悲喜,“拿去烧了吧。”
秋月从她手里接过书信便俯身退下,临走前又看了眼她的背影。
风雪飘摇,形单影只。
秋月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快步离去。
沈宿雨在这方院子里驻足良久,久到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她神情一片死寂,好像等雪化了,她也会跟着一起离去。
她像是感觉不到冷那样,又仿佛是身体已经被冻僵了,失去知觉。
最后是秋月将她请回屋,她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随后便是仓促的逃离。
风雪在这时悄然停息。
她坐在马车里,心神俱疲,那么多次的死里逃生,她已然对马车产生了抗拒的情绪。
她把玩着手里的玉竹手链,清脆铃音响起,抚平了心里的那股不安。
自从与宛国开战之后,谢迟就一直守在前线,以来应对突如其来的战争,又像是一场精心的,颠覆天下的阴谋。
战场上刀剑无眼,萍水相逢一场,她还是希望他凡事万安。
在马车快驶出城门时,有人截下马车。
“大胆,你们可知这车中坐的是谁!”
那守城侍卫躬下身,着实难办道:“上面放了话下来,从今日起,这上京城就只管进不管出,除非拿到上面的通牒。”
“眼下姑娘既没有通牒,还是请回吧,不要让我们难办。”
沈宿雨闻言心头狠狠一跳,看了秋月一眼。
秋月授意便拿出一包银钱递到那侍卫手里,开口问道:“最近上京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侍卫双手接下银子,笑了一下便道:“上面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只是下了这一道告示。”
“有劳了。”
沈宿雨见问不出来什么,只好另做打算。
正当她准备吩咐调马先回客栈时,一道声音当空传了过来。
“放她们走。”
这声音太过耳熟,叫沈宿雨过耳不忘,她攥紧了手中的手链,李观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侍卫见到李观砚立马战战兢兢起来,“这……”
“还需要我再说第二遍吗?”李观砚斜斜扫他一眼,“出了事我担着。”
听着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沈宿雨的心揪作一团,眼睛也随着雪化一起潮湿。
马车辘辘而过,似是离人的叹息。
直到出了城郊外,她仍然没有缓过来,酸涩痛感随着呼吸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
原来有一种痛叫离别。
她突然就觉得冷,彻骨的冷,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有人掀起车帘,沈宿雨顺着光看过去,一抬头便看到了沈清颂。
“哥哥。”
眼泪难以抑制地倾泄出,她冲上前去紧紧地拥抱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没事了,我来了。”沈清颂怔愣了一下,随后便察觉到肩窝处传来一抹温热的触感,不由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沈宿雨哭到肩膀颤抖,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雪又飘了起来,述说着不为人知的委屈。
沈宿雨哭够了从他怀里起身,这才注意到他大半个身躯处在马车外,落了一身的雪。
她颇为不好意思地伸手替他拂去满身霜雪。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沈宿雨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簌簌落下的细雪,连风都温柔了很多。
一路缓缓而过,像一场美梦,又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傍晚。
车马疾行,细雪纷纷。
夜晚悄无声息的降临,她睡意朦胧,昏昏沉沉中梦到了那袭蓝色的身影。
满天霜雪,他坐在梅花树下饮酒。
在梦中她情不自禁地前进,直至走到那棵梅花树下。
风雪簌簌,落英缤纷。
在天地被霜雪染成清一色雪白时,他与这梅花便是这天地中最妖艳的存在。
红梅坠雪,他衣袍亦逶迤一地。
逶迤的红色里袍与这凌落下的红梅杂糅在一起,印在雪地里格外明显。
少年妖冶得像是红梅在这寒冬时化成的精怪。
他墨发半束,垂落在身侧,衬地整个人更是高冷洁白,似乎是染上醉意,脸颊上浮现红晕。
红梅冷艳的香气阵阵袭来,沈宿雨问道:“你喝的是什么酒?”
李观砚半挑眼眸:“梅花酿。”
沈宿雨浅勾嘴角,这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好喝吗?”
“你尝尝?”李观砚说着便递上手中的酒坛。
沈宿雨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李观砚身上,没有分给那个酒坛半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他因为醉酒而微微泛起潮意的眼眸,随后轮到他染上酒渍的唇上。
“好啊。”沈宿雨笑容更甚,那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俯身印下一吻。
她看到了李观砚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眸。
太近了,近到她可以数清他的眼睫。
梅花香气在这时浓郁到要将人溺毙。
这一吻极尽缠绵缱绻。
许是因为李观砚在雪地中待了很久的缘故。这一吻初落下时,沈宿雨只觉得冷,像是吻上一捧霜雪。
随后便觉得柔软,忍不住索取更多。
她想原来这就是接吻吗?
两片唇瓣稍稍触碰然后紧贴在一起。
梅花的浓郁香气从他唇齿间传来,连带着微微酒气。
沈宿雨浅尝辄止,“我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她语调轻松愉快,神情坦荡自然,仿佛是真的只是想知道梅花酿是什么味道。
金樽玉露,唇齿留香。
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并肩坐在李观砚身旁,细数随风雪飘落的梅花。
她懒懒散散地撑着下巴,不自觉地往李观砚身上靠过去。
“你好香啊,你怎么这么香?”
李观砚没有说话,回答她的只有天边吹过的风声。
她捧起雪地上的一撮雪,虔诚地吻了上去,她闭眼深深地感受了一下,没有李观砚的唇柔软,并且更冷。
李观砚一把拉过她,沈宿雨重心不稳跌在他的怀里,手中的雪也随之撒落。
“在干嘛?”
“在想你。”
李观砚低低地笑了一声,温热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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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洒在她的颈窝上。
“想我你对着一捧雪。”
“睹物思人。”
“我就在你旁边啊。”
沈宿雨借着这个姿势微微倒在他怀里,用目光仔细描摹他的容颜。
“你是在吃醋吗李观砚?”
他神情不太自然,眼中闪过一抹促狭,“没有。”
连一捧霜雪的醋都要吃吗?
沈宿雨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倾身再度印上一吻。
她还来不及观察他的反应。马车颠簸,她便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
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她倦怠地伸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连呼吸都染上遗憾。
不远处挂了一盏提灯,烛火微微晃动,投下的影子也摇摆不定。
暖黄色的烛光划破夜幕照过来时,沈宿雨心底生出无限惆怅。
发髻越理越乱,沈宿雨干脆拔下发簪扔在地上,无声地置气。
“连你也欺负我。”
平常再微末不过的一件小事此刻也被无限放大,敲打她脆弱敏感地情绪。
于是当秋月听到动静进来时,便看见摔在发簪和决堤眼泪。
一个生性不爱流泪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哭过这么多次。
秋月愣在那里,手足无措,沈宿雨的眼泪她这还是头一回见。
她跪在地上捡起发簪,“公主您怎么了?”
沈宿雨哽咽道:“你先退下吧,让我自己缓一缓。”
她第一次如此软弱,被情绪打败,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窗外风雪喧疾伴随着车马斯鸣与车轮压过的积雪声,是这岑寂夜间唯一的躁动。
沈宿雨坐在马车里,静静地听着,再也睡不着。
天寒地冻,路遥马急。
远方便是故国,她对自己说,她应该高兴起来。
她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容。
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满意了吗?
今后的命运又是如何呢?
终究逃不过被赐婚和亲的结局。
她被蒙上眼睛,温顺地走进将要关押自己的牢笼,还傻乎乎地把它当成宫殿。
她是权利斗争中的牺牲品。
她曾经享受权利,如今又为权利牺牲,将来还会再度享受权利。
一呈接一呈,一轮顺一轮。
因果循环,报应无穷。
每个以为自己是看客的人其实都早已成了局中人。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连生死都不自由。
她掀开车帘,疾风裹挟骤雪蓦地闯进来。
一股扑面冷气给她灌了个透心凉,在这股冷气中,她慢慢冷静下来。
看着这浓稠如墨的夜色,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初雪夜那天,那个站在她五丈之外的人。
那人眸色深沉,恰似霜雪。
在漫天飞雪,漆黑长夜中也清亮无比,叫人移不开眼。
她听到自己震动的心跳声,她突然就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了。
一切答案都在心中浮现出来。
风呼呼吹过,她发丝随风飘扬,自由自在,明明凛冽刺骨,她却从中品味出久违地清醒安心。
傍晚上京城的城楼有人登临送目,风雪倏起,朦胧乱人眼。
马车早就没影了,雪也落了厚厚一层,积过人靴,那人还是不肯走。
夜色沉沉,风雪卓卓。
原来执念竟能让人做到如此地步。
8. 霜雪残忍
风雪客归途,离别亦匆匆。
沈宿雨枕着一宿的凛风霜雪抵达了南初国边境。
两国开战之际,边境都不太平。
所过之地,百姓奔逃,城池混乱。
沈宿雨心乱如麻,见此情此景,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她跟随着军队入城,烽烟四起之际,流离失所的人数不胜数。
风雪一刻也不曾停息,越下越急,沿路乞丐成群。
她又想起了来到上京城的第一天,那个驻足停留的脚步,在风雨中倾覆的雨伞。
她的心口像是被浓浓的铁锈糊住,一阵苦涩从中间化开向四周弥散。
她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脚步加快起来。
沈清颂以为她冷,把自己的披风卸下来披到她身上,“不开心吗?”
沈宿雨被他的动作弄得一个机灵,“不开心。”
“是因为这城中百姓吗?”
“是。”
沈清颂笑了笑,“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南初国的好公主。”
沈宿雨将自己身上的的披风裹得更紧了,嘟囔道:“不开心又有什么用?”
沈清颂语气罕见的凝重起来,“有的时候只能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沈宿雨抬头看他一眼。
沈清颂又接着道:“这些人战死,流离失所,是为了更多的人不战死,不流离失所。”
风雪落下的簌簌声都像是一声声叹息。
沈宿雨紧跟在他身边,心叹道:命运如此吗?
命运是不能改变的吗?
“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变成了这万千流民中的一员呢?”
如果有一天我也因为上位者的一句话生杀予夺呢?
“有哥哥在,不会的。”
沈宿雨复又把头低下去,闷闷道:“你在也没用。”
她加快了步伐,低着头,风雪匆匆,她亦匆匆。
风中凌乱的霜雪像丧礼抛撒的纸钱。
她在这场盛大的丧礼中静静地默哀。
沈清颂安排她在这里稍作歇息调整,明日在安排人送她启程。
沈宿雨顺从地居住下来,她在庭院中抬起头,有一片霜雪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眼睛里。
雪化了,缓缓流淌出来,像是情不自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一场无声无息的风暴正在其中酝酿。
晚间她睡得正熟,外面传来慌乱异动。
她起身唤来秋月,“发生什么了?”
“盛国夜袭。”
听到这句话沈宿雨的心咯噔一下。
秋月见她脸色煞白,出声安慰道:“殿下他已经带人去应战了。”
她这次才真真切切地将他们放在对立面。
像是湖面碎裂的薄冰,浮现出一望无际的湖水。
无知随意僭越的人,便会被这冰冷湖水吞噬。
下沉到暗无天日的湖底,然后溺毙。
她看着外面疾风迅雪,不由在手心捏了把汗。
尽管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她还是心存侥幸地问:“你可知领兵的人是谁?”
秋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实道:“是谢迟。”
沈宿雨静默良久,好像要与这浓稠夜幕融为一体。
在秋月忍不住要出声询问时,沈宿雨缓声开口了,“你先下去吧。”
秋月顿了顿,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沈宿雨疲惫的神情,终究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身离去。
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像是恶鬼最惨烈的哭嚎,与路上行人慌乱的步伐,奔走的呼喊融为一体。
沈宿雨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涌起的心绪,无声地叹了口气,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她脑海中浮现出谢迟的身影,一时之间心口百感交集,她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任由自己沉沉睡去,放纵在冗长的美梦之中。
再后来又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外面的喧闹更盛,整座城池都被笼罩在一种浓烈的不安中。
沈宿雨心头猛地一跳,她听见秋月说,不好了。
沈宿雨掐了把自己手心,稳了稳心神,“到底怎么了?”
“遇上雪崩了……殿下他们音信全无。”
心脏蓦地刺痛一下,沈宿雨双眼失神,她茫然看向窗外,此刻风雪已经停息了,她却仿佛窥见了万千风雪重重,白色的,死亡的。
她强撑着站起来,心里茫然孤勇到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要去找沈清颂。
天蒙蒙亮时,她带着人手来到雪崩的地点。
雪倾塌千里绵延成一座小山。
她站在那里显得如此渺小,一股巨大的苍凉悲壮感笼罩在这里。
军队里的人已经凿了许久的雪,雪崩堵住的这一条路是两地之间通往唯一的要塞。
沈宿雨也跟着他们一起凿雪,不眠不休,她在心里哀求道: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吧。
她不经乞求漫天神佛,求你慈悲。
慢慢地手被磨出水泡,最后出血她全不在意。
霜雪又落了起来,她突然就很讨厌。
秋月看到她血淋淋的双手不由痛心叹息起来,说什么也要把她带下去。
血滴在雪地里,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她神情怔愣被秋月强行带走。
关于那几天的记忆,后面再度回想起来也是一片灰蒙阴翳,焦急难耐。
后面这条路被打通时不知已经过去多久。
只记得那是一个夜晚,她带着一队人马找人。
夜幕漆黑如墨,她举着火把,寻找着,期待着。
等待上天做出最好的安排,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出现。
她那时还不知,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遽然间,夜幕里传来破空声,沈宿雨感觉有什么擦着发丝而过,随后沈宿雨便听到一声惨叫声,再就是被溅了一脸温热的鲜血。
她身后那人应声倒下,她手中的火把也随之滑落掉落在雪地中瞬间熄灭。
在那破空声再度传来之时,有一人在慌乱之中拉了她一把,顺势捂上了她的嘴巴。
他说:“是我,别怕。”
沈宿雨浑身冰凉,她怎么也没想到与谢迟军营一别,再次相见竟然会是这种处境。
他带着她仓皇逃窜,躲在一个山洞里。
沈宿雨借着昏暗的月光去打量他,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
两相对视之下,他们都选择沉默以对。
沈宿雨说不出是感激他更多还是责怪他更多。
她看向他的眼神都染上几分彷徨。
他是臣子,受命于天子,亦身不由己,几次危难中生死一救,她怎么能怪他呢?
可是他夜袭南初,害得沈清颂至今下落不明,她怎么能不怪他呢?
最后是谢迟率先打破沉默,“那些刺客是冲我来的。”
沈宿雨不解地看向他。
谢迟又道:“是军中的人,谢家功高震主,陛下在军中安插了人取我性命,伪造一场战死沙场的假象。”
他语气轻松随意,似乎是对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在乎,可其中又难掩苍凉悲壮,落寞失意。
“连累你了,今日你撞破此等皇家秘辛,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沈宿雨别过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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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谢迟浅笑了一下,“好。”
沈宿雨心下感慨,他心真大,这种情况也笑得出来。
随后又沉重道:“你知道我哥哥他在哪里吗?他可曾安好。”
谢迟收回笑意,眼神闪躲,吞吞吐吐道:“我不知道。”
沈宿雨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沈宿雨正欲干巴巴说几句客套话,谢迟突然拉过她,又是一支冷箭擦身而过。
谢迟带着她闪躲起来,将她护在怀里。在这夜幕之中,危险潜伏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
沈宿雨明显察觉到谢迟带着她闪躲有一点吃力。几息之间,他身上多了几处擦伤,她感受到有温热黏腥的液体流出来,糊了她一手。
山中道路崎岖,又经霜雪,好几次她差点滑倒,但都被谢迟稳稳扶住。
沈宿雨于心不忍,出声道:“谢迟你别管我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回应她的是谢迟越握越紧的手,用力到她都有点吃痛。
到最后他们被逼到断崖上,再避无可避,身后人却越逼越紧。
越是危急到一定程度,她反而越是冷静下来,仓促间她听到有几声血肉被利箭刺破的声音和压抑的闷哼。
随后便是谢迟带着她跳下断崖。
断崖下面因为雪崩的原因覆着一层厚厚的雪。
她压在谢迟身上,腹部感受到一片湿热,脓厚的血腥味蔓延在空气中。
沈宿雨手忙脚乱起来,可这血怎么也止不住。
月光倾泄在他的脸上,衬的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惨白。
谢迟伸手止住她的动作,“别白费力气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希望他能看在往日情谊上,放过我姑姑。”
他语气温柔遗憾,听得人肝肠寸断。
不知不觉中沈宿雨早已泪流满面,她哽咽道:“说什么丧气话,你不会死的。”
谢迟吃力地笑道:“好,我不死,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对不起。”
沈宿雨擦了把眼泪,“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对不起夜袭南初国,害沈清颂至今下落不明。”
“都过去了。”
“嗯。”
“谢迟……”
感受到身下人因为出血过多而浑身颤抖,沈宿雨却只能干看着,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她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要自责,是我连累了你。”
“我死后,你不要管我,曝尸荒野也好,野兽分食死无全尸也罢。不要管我,那些人很快便会查到这里,他们要看到我的尸体才肯罢休。”
“不要替我收尸……”
“再嫁由身……”
“还有……对不起……”
“往前走,别回头。”
沈宿雨含着泪点头,步履蹒跚的远去。
谢迟强撑着起身,用手捧起霜雪,替她遮掩落下的脚印。
最后寂寥萧索地躺在原地。
满地的斑驳血迹像一场随风雪凋谢凌乱一地的落梅,最后又被风雪遮掩,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雪越下越大,谢迟的身体慢慢变冷僵硬,到最后血终于止住了,是因为血流尽了。
生命的尽头凝聚在他脸上的表情是一个泛起苦涩温柔的微笑。
至少目前为止,他保护了他想保护的人。
谢之桃也好,沈宿雨也罢。
走远之后,沈宿雨终于崩溃了,哭到干呕。
她的表情寸寸龟裂,痛苦地弯下身来。
今夜霜雪残忍,神佛无情
9. 噩梦
她走在这冰天雪地里,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干涸,眼泪也随之流尽。
还是生平第一次这样悲伤难过。
她身形狼狈,步伐颠簸,像是在黑夜里飘摇游荡的索命恶鬼。
远方有火把亮起,她隐约之间仿佛看见了秋月,她朝火把的方向前进,疲惫袭卷全身,迅速将她击垮。随后便直直栽倒,昏死过去。
最后的视线是无尽的大雪,随即便落入无尽的梦魇。
在梦中她再次见到了谢迟。
此时少年身负霜雪,倚马斜阳,长剑沾血。
在一片杀伐萧瑟之中,他意气风发,大胜归来,连霜雪都压不住他的得意忘形。
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无数的欢呼与掌声。
他被簇拥包围,纵马长街,一呼百应。
耳畔又浮现起那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眼前蓦地模糊起来,她突然就看不清他了,她抬手去揉眼睛,才恍然发觉是泪水。
然后便是汩汩而涌怎么也止不住的鲜血。
他倒在这片曾经为之战斗过的用血汗浇灌的土地上。
身经百战,刀剑加身,大雪崩塌都没能取他性命,最后却死在了阴谋算计中。
死于人心的变幻莫测,死于被权势侵蚀的信任。
在最寒风盛雪的凛冬,再也没能迎来自己的开春。
谢迟啊,这一生太过仓促。
像是遽然逝去的流星,绚烂一时,短暂一世,随后便是长久的孤寂的永夜。
从年少成名到英年早逝,贯穿他一生的是权势也是忌惮。
便是死亡,也是从容赴死。
得之权势,失之权势。
战于霜雪,埋于霜雪。
这时一片雪花落到她的手中,冰凉的触感蔓延开来,她不由握紧双手,随后雪花便化于手心。
她闭上双眼,像是在虔诚的祈愿。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无论是意气风发的你,还是失意落魄的你。
最后模模糊糊醒来之际,她看到了阳光和雪晴,风声也停息。
像是一场迟到的正义。
秋月见她醒了便上前端来汤药。
汤药很苦,第一次眉都没有皱一下便喝完了。
她的声音还是微微泛哑,“我哥哥他找到了吗?”
秋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道:“公主还是先养好身子吧。”
沈宿雨垂下眼睑,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外面天光放晴,雪色消融。
她走在院子里,看一院的枯寂败落。
光影交错之间,只道世事无常。
原来人生是一场苦别。
她想到了谢之桃和李观砚,如今谢家失势,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局势涌动,波云诡谲,来年开春又会说怎样一幅光景呢?
谁又能料到呢?
*
当谢迟的死讯传回上京城时举国轰动。
在将近年关时,竟传来这样一个噩耗。
皇上下令这七日举国上下为其吊唁。
天下大丧,举国同哀,禁宴饮,禁娱乐,禁喜事。
想来他想让天下记住这样一位鞠躬尽瘁为国为民的将军。
定远侯府上下一片凄哀之色。
纸钱似大雪纷纷洒落。
李观砚来到凤栖宫时,正逢婉禾端着药碗出来。
“我母后她……”
婉禾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她伤心过度,眼下喝了药已经睡下了,殿下改日再来探望吧。”
定远侯与其夫人早死,谢迟是谢之桃抚养长大的,早已视为己出。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如何能不伤心。
李观砚静默良久,然后转身离去。
他开始反思自己,如果他没有放沈宿雨走,或许两国之间不会那么快开战,谢迟也不会死亡。
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
走在回府邸的街道上,他神情恍惚,内心涌上酸楚的陌生的凄凉。
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难过,而是缓款的,夹杂在呼吸里的阵痛,每分每秒,像一直被一百只小虫子蛰。
不是钻心剧痛但也刻骨铭心让人难以忽视。
可能是因为此刻他还没有真正的意识到,什么叫做生死,什么叫做永别。
所以连痛苦也是格外温和的。
可能直到有天他去相留醉喝茶,照例坐在靠窗的桌前,照例上了两盏茶,在看到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时,他才会懂得。
又或者是又是一年初雪,他在凤栖宫赏雪,灯火阑珊之处,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孤身一人。
可能连一场雪都能激起他内心的雪崩。
在上京城所过之处,大街小巷,皆有他的影子。
儿时一起玩耍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清晰鲜明。
于是在自己察觉之前,便先泪光闪烁。
他与谢迟自幼一起长大,早便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参与了,融入了对方的生命。早便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于是泾渭也难以分明。
世人千万,好友三四,知己一二。
却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谢迟。
他回到东宫时,发现院子里派人栽的那棵梅树已经谢了。
太匆匆。
他突然就很想喝酒,把自己灌醉。
这样痛苦和彷徨便都追不上他。
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以后再见沈宿雨又是何种情景呢?
连逃避都是一种痛苦。
他在自责中获得一丝诡异的快慰。
风雪无常,在夜里又下了起来。
而沈宿雨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
沈清颂找到了,只不过找到的是尸体。
沈宿雨呆呆的立在风雪中,连哭泣都不会了。
尽管已经设想过这种情景,此刻直面仍然带来难以忽视的哀恸。
原来权利的斗争竟这样残酷,视人命如草芥。
没有赢家,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
沈宿雨痛苦地闭上眼睛,带上沈清颂的尸身返回王都。
这是她度过的最漫长,最难忘的一个寒冬。
叫她不能忘却,也不敢忘却。
大雪纷飞,在月色下摇曳生姿,若隐若现。
一点都不美,沈宿雨心想:她以后都不要再喜欢雪了。
她带着满身的孤勇无助,独自踏上征途。
她看不清楚前方,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前进,必须要做点什么。
未来远比这风雪更要飘摇不定,变幻莫测。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风雪笼罩下的时候,一切都暧昧不明。
有人长眠于此,有人折心于此。
这次战争,双方都折损了一名大将。
世人都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明明战局还没有完全扩展开,还没有到真正兵戎相见,正面相接的时刻。
就传出如此噩耗。
这次战争,攻打南初国是假,借机除掉谢迟才是真。
上京城他不方便下手,而这见血封喉,刀剑无眼的战场便是最好的阴谋酝酿场。
所有刺杀都可以被精心伪装成意外。
真是难为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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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费周章。
或许连最开始将她与谢迟的赐婚都是阴谋的一环,又或者是阴谋的开始。
或许真正迷人眼的不是风雪,而是权势。
或许连谢之桃也不知道,此枕边人已非彼枕边人。
他手握屠刀,生杀予夺,最薄情寡义。
那是利欲熏心之后披着人皮的恶鬼,等待着时机合适的猎杀。
一路风雪匆匆,在踏入王都的那一步,她的心竟微微震颤起来。
这里又在酝酿怎样的风暴呢?
王位之争,自古腥风血雨,手足相残。
谁又能保证沈清颂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一路上无数猜测揣度,不怀好意的目光黏腻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恶心。
可能在他们眼里,她是权柄,是身份尊贵的公主,是用来联姻巩固地位的棋子,却独独不可能是沈宿雨。
她是没有灵魂,没有个人意志,任人摆布的玩偶。
在掌握权势之际迅速被权势反噬,此后将这份“残忍”延续下去,她开始翻云覆雨,利用权势操纵人心。
于是一个又一个“沈宿雨”诞生。
可她注定不是,也不想成为那种人。
在面对沈清颂的死亡时,众人神色各异,心怀鬼胎。
连死亡都被加之在权利的筹码之上。
于是大家面对死亡不再是畏惧退缩,而是炽热疯狂。
说不清是人是鬼。
她见到母后时,她伤心欲绝,哭得昏天暗地。
谁都没有想到母女再见会是这副情形。
沈宿雨走上前去,无声的安慰她,不知道她是失去儿子更难过,还是失去一个可以争夺储君之位的儿子更难过。
亦或者是两者皆有。
她握住她的手,“以后咱们母女俩在这深宫里面可就难了。”
沈宿雨亦回握住她,她明白她的艰难,挣扎与抉择。
也明白她作为皇后的无可奈何与身为母亲的痛苦煎熬。
处在权势中心,便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她用力抱住她,尽量给她宽慰安心。
哭吧,哭过之后就好了。
“你要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如今没人能护着你了。”
沈宿雨垂下头,不作言语。
关心是真的,无奈也是真的。
这可能是在她的认知里,她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结局。
立场不同,观点不同,沈宿雨没有什么好反驳她的。
可能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母后她确实是对的,确实是为了她好。
她陪她说了会儿话,又喂她喝了补药,随后她便有点乏了。
她起身告退,更深雪重,她在偏殿睡下。
她躺在床榻时,久久不能入睡,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她。
乍然回到故土,她还有点不适应,一切像梦一样,仿佛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便会消失。
如果这一切是梦的话,应该是一场噩梦吧。
心心念念的回到故国的机会却是由无数阴谋与鲜血构成。
她倒宁愿这是一场梦,随着她的醒来,这一切便会结束。
她愿意去继续当那个合格的傀儡公主。
如他们所愿。
嫁给谢迟,巩固政治。
只愿他们能逃脱命运无常的制裁。
或许谢迟还是会死,至少沈清颂能活下来。
假设的事,不存在的情况,谁又能说得准呢。
可是这终究是现实,不是梦。
因为她很痛,做梦是不会痛的。
想着想着,她便沉沉睡去。
10. 桃花劫
明月高悬,霜冷雪白。李行且正坐在勤政殿里批改奏折,他眉头紧皱,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其困难的事。
末了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唤来身边的随侍,“皇后那边怎么样了?”
这几日因为谢迟的离世,谢之桃一直郁郁寡欢。
“禀皇上,皇后娘娘她这几日一直退食。”
李行且复又蹙起了眉,“那些下人怎么当差的,就这样由着她任性。”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去看看皇后吧。”
从勤政殿到凤栖宫的这段路他走过无数遍,之前或欣喜,或紧张,可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诚惶诚恐。
走近凤栖宫的时候,他竟从心底涌上一丝退缩。
婉禾候在门口,看到他来了,俯身行礼,“陛下万岁。”
“你家娘娘呢?”
“回陛下,娘娘她已经睡下了。”
他心里竟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无端涌上一丝落寞。
从前想见不能见,如今想见不敢见。
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只觉得苍白无力。
最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仔细她用膳吧,朕过些时日再来看她。”
婉禾俯身恭送他离开,那离开的背影落在她眼里竟无端生出生出几分落寞出来。
他抚上自己的玉扳指,对着身边的随侍道:“你说她会怨朕吗?”
随侍惶恐道:“皇后娘娘她……”
李行且自嘲一笑,“罢了,无所谓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应该料到如今这种结果。
现在又在这里惺惺作态,百转千回,又是在做给谁看呢?
果真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夜间的细霜微微洒下,被月色镀上一层银光。
行走其间,心中难免涌上凄凉。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路,是对是错都不重要了。
只是在这场精心布局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开始就被算错了。
他低估了他对谢之桃的感情,也低估了谢之桃对谢迟的感情。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终踌躇。
从前他只觉得感情是这世间最无用最脆弱的东西。
现如今却深陷情网,无法自拔。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朝幡然醒悟。
原来他还以为是利用,可是利用怎么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让人变得陌生,竟然想要改变自己。
种种迹象表明,这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利用呢?
如果是爱的话,
说不清是爱谢之桃更多还是爱权利更多。
故事的最开始是因为权利接近谢之桃,故事的最后亦是因为权利疏远谢之桃。
在他的心目中,谢之桃与权利的羁绊太深了,早已纠缠交错,难舍难分。
扪心自问,他爱谢之桃吗?
可能是爱的。
他爱权利吗?
一定是爱的。
两相对峙之下,连他自己都有点迷茫。
可能于他而言,这两者是冲突的,不能共存的吧。
爱怎么能滋生于权利中,权利中又怎么能滋生出爱呢?
就像故事话本中描述的那样,潮湿阴暗的沼泽深渊中爬出来的只能是吃人怪物。
权利也只能滋生出欲望。
他突然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血海深宫。
当权利与阴谋掺杂交织时,杀人都不见血。
当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时,情爱自然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心里突然就有了答案。
毕竟他是为权利而生,不是为情爱而生。
这一路血雨纷纷走过来,他什么惨痛的代价都经历过了。
还有什么代价是不能付出的呢?
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呢?
他摇了摇头,可能没有了吧。
只是一想到那张初遇时在桃花树下明艳张扬的笑颜。
他突然就于心不忍。
不忍她形容憔悴,垂泪天明。
不忍她茶饭不思,长夜无寐。
是因为爱吗?
可能是吧。
如果不是如此,关于她的事,桩桩件件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如数家珍。
她说她叫谢之桃。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她觉得谢之桃这个名字很俗。
粗桃俗李,一俗到骨。
她说她不喜欢桃花,她喜欢秋海棠。
所以她想叫谢棠。
只是她不知道,桃花树下回眸笑,见者倾之便折腰。
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秋海棠,但一定会有人喜欢春桃花。
可惜她还是不懂,于是满城秋海棠摇曳成海。
他的庭院里却始终种着一棵桃树。
春来开花,秋来结果,终年如一。
他走到庭院中,看着那棵被霜雪覆盖,枯寂萧条的桃树,内心说不出的寂寥苦涩。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他应该是全天下最差劲的爱人了吧。毕竟,他是真的不会爱人。
他的爱,真心实意占不了几分,虚伪算计却是实打实的。
虚与委蛇这么多年,要是让他放下面具,卸下伪装他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从。
可能从来没有逢场作戏,皆为真情实感,他本来就是这种人。
从来扭曲,从来虚伪。
这便是他的真面目。
若是假戏真做,假作真时真亦假。
至少现在,他还是可以继续与她扮演夫妻情深的戏码。
再多隐瞒一会儿吧,他想,一辈子也不算什么很久。如果那一天迟早要到来,还是再晚一点吧。
霜雪沉夜,灯火闪烁。
今晚,他难得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到了他与谢之桃初见时。
她一袭粉蓝衣裙站在桃花树下,春风拂过,落英缤纷。
在这场花雨中,她发丝随风轻扬,看起来温柔缱绻。
他从前只知道定远侯府谢家功勋显赫,权势滔天,没想到谢家大小姐举世无双,倾国倾城。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身份裹挟。。
他只是李行且,她也只是谢之桃。
风过桃花,如雨蹁跹,一切美好的不像话。
他想她是桃花,是希望美好。
只是他不知道,若她是桃花,那他便是劫。
所以从一开始就命中注定,多灾多难,最后两败俱伤。
此后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他们经常偶遇。
从最开始的萍水相逢,到后来的蓄意接近。
赏花听雨,品茗论诗。
一切都太正常了,跟天底下所有谈情说爱的眷侣没有任何不同。
这场阴谋算计应当酝酿于一场桃花雨。
随后编织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李行且的初见是桃花成雨,谢之桃的初见便是英雄救美。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劫匪,暴雨,绑架。
他奉命前来剿匪,于是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是坊间话本里最烂俗最普通不过的情节,她却不可救药的心动了。
暴雨瓢泼,在某个瞬间,雨突然停了。
她正准备抬头,来人用剑柄挑起她的下巴。
她顺着剑柄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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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撑伞而立,如神邸降临。
“谢家女。”
这声音凉薄如玉,缓款低沉。
随后便从容自洽地收回剑柄,挽了个剑花斩断束缚她的绳索。
落下的雨点像是迅疾的心跳声。
她听见他说,“走吧。”
他嘴角浅勾,神色莫测,像一阵随暴雨过境的风。
说不出多么丰神俊朗却实打实的摄魂夺魄。
她话都说不出来,被他牵着走。
所有的狂风暴雨都被他的身躯抵挡。
她感受到了温暖安心,止不住的眷恋,索取更多。
她那时太小,还不懂得,感情并不是一件值得过分沉溺的好事。
天真的相信什么缘分天定,真命天子。
稀里糊涂地爱上李行且,稀里糊涂地嫁给李行且。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等她反应过来,醒悟时已为时过晚。
她所深爱的人,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附着在权利上的恶鬼。
曾经的心动温馨是包裹着糖浆的毒药。
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的看清他。
二十载朝夕相处,深宫作伴。
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再也不会有,再也不会有如此强烈深刻的感情了。
你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她总认为感情是不能用来考验的,不是因为经不起考验,而是因为她总是足够信任,她相信时间与经历会给出最好的答案。
即便是错也是对,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觉得时间越久感情越深厚。
于是在随着时间增长,她越来越爱他的时候,他捅了她最致命的一刀。
她再也不能笑着说,我每天都更爱你一点。
它的增长停留在这一刻。
那是最让人绝望窒息的背叛。
为什么偏偏是谢迟。
世间万物早在最开始便提笔落下结局。
她早就察觉到了,可能是在他执掌生杀大权时眼底闪过的一丝阴狠,或是在提到权臣时语气里暗藏的忌惮与杀机。
又或者是在最开始,他牵起她,转身离去时嘴角勾起的那一抹计谋得逞的笑容。
她心甘情愿,走入名为爱情的陷阱。
爱情所带来的滤镜太厚重了,重到采摘鲜花时忽视掉它旁边的丛生荆棘。
她说服自己接受。她想她可以拥有一个利欲熏心的爱人。
他是皇帝,是天下共主,他不可能是一片赤子之心,菩萨心肠。
她理解,包容。
只是刀没刺在自己身上时,谁都不知道痛。
如果没有谢迟的死亡,他们或许真的可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好久。
明明可以有那么多解决的办法,他偏偏选择了最偏执,最极端决绝的一种方法。
一了百了。
因为不想暴露,却欲盖弥彰。
他疑心深重,忌惮谢家功高震主。污蔑造谣,好像都不太行得通。他必须在谢之桃面前伪装下去。
慢慢的,谢迟必须死这个想法越来越占据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于是他制造谋杀,挑起战争,伪装一场战死沙场。
可能她还是会怨他吧,怪他挑起战争,派谢迟征战沙场。
他始终相信时间会抹去一切。
于是越来越弥足深陷。
可是如今看见谢之桃这样难过,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生出悔意。
可是覆水难收,他无法回头。
莫名的,心理涌起丝丝惧意。
恐惧真相大白,赤裸坦诚。
恐惧爱意消失,厌恶显现。
于是恶鬼也可以稍稍收起利爪,伪装成正常人。
11. 死生亦大矣
在朔雪纷飞中终于迎来了新年。本该是阖家欢乐,热闹喜庆的日子。有人却因为这份喜悦而分外伤感。
宫宴筵席,轻歌曼舞,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觥筹交替间,大家相谈甚欢。
沈宿雨坐在人群之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格格不入的感觉。
明明一切如旧,有人载歌载舞,有人把酒言欢,有人黯然伤神。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哪怕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这里是繁华的王都,安详,和平的氛围平等的笼罩在每一个角落。
战争的肃杀和死亡的残忍离这里很远。
所以当远方传来沈清颂死亡的消息,恐惧像投入河中的小石子,微微泛起波澜后便无影无踪,悄无声息。
它并不能留下,或是带来什么深刻的东西。可能连铭记都很难。
因为遗忘消失来的太快,人们的那种不甚在意的态度让沈宿雨觉得麻木残忍。
在这偌大的王都中,好像只有她和母后在意沈清颂。
正当她神游天外之际,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一杯酒。
她顺着酒盏伸过来的方向望过去,她看见了沈言。
“三殿下。”
“我敬你一杯。”
沈宿雨轻轻蹙了下眉,沈言的生母是兰贵妃,与她母后的关系并不好。
如今他却来敬她酒,是挑衅挖苦还是有意拉拢,都无从得知了。
她拿起檀桌上的玉盏,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被宫女斟满了酒。
她在酒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身处在金碧辉煌,满堂珠翠中。
她不作推脱,饮满了这杯酒。等待着沈言接下来的动作。
“安和公主真是豪爽。”
“三殿下有何指教?”
沈宿雨不想与他打谜语,直言到。
沈言笑道:“公主果真冰雪聪明。”
事已至此,拉拢之意昭然若揭。只是不知沈言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还请殿下明示。”
沈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只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宁祈。”
久违的记忆再度在脑海里面翻涌。他怎么会知道宁祈,还知道她与宁祈的渊源。
他说完便转身拂袖离去。
宴会仍在继续,四周歌舞升平,一派祥和。沈宿雨却心神不宁。
宁祈这个人,说不清是敌还是友。只是在想起这个少年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更多是陌生危险。
武功高强,行事诡谲不定。
只是宁祈怎么会与沈言产生交集呢?
她转动起手中的玉盏,饮酒的后劲慢慢显现,酒气蒸腾上来,她有点头晕目眩,起身离席。
外面正簌簌下着细雪,时而有风吹过,月色逶迤,为天地柔和了夜的孤寂。
风吹散了她的酒气与醉意,她稍稍清醒下来,原来借酒消愁是这种滋味,所以才会毫无顾忌负担,痛快地饮下那杯酒。
她斜倚在栏杆上,吹着寒风。如果清醒代表着痛苦,那她宁愿痛苦,也不要烂醉如泥,沉醉在虚无缥缈的幻觉里。
风吹起她垂落的发丝与衣摆,月光倾泄,称得她整个人清冷中又泛着几分温柔。
细细碎碎的雪随风落了她一身,她像是感觉不到冷那样,任由它附着在自己身上又慢慢化开。
恍惚间,雪似乎停了,她扭头向后看过去,一下子怔愣住了。
来人撑着一把油纸伞,隔住一重风雪,只是这人的面容太过熟悉,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却让她刻骨铭心,过眼不忘。
是宁祈。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于身体恐惧的本能,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
“安和公主,好久不见。”他嘴角噙着笑意,看起来纯良无害。
沈宿雨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祈不答反问,“公主很害怕我?”
沈宿雨别过目光,不去看他,语气冷淡,“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她身上落下堆积的细雪随着这个动作簌簌而下,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冰冷凌厉,桀骜不屈。
她退到长亭外面,整个人更加暴露在风雪中。而宁祈半站在长亭里,手中撑着一把伞,沈宿雨这才注意到他的披风上亦沾满了霜雪,想来他应该是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至于这伞应该是见到她时才撑起的。
难道他就这么喜欢给女人撑伞。
这伞她太熟悉了,她又想起城楼那天发生的场景,这伞里肯定藏着一把剑。他竟敢携剑入宫。
她抬头直视他,不再闪躲,“你与沈言是什么关系?”
宁祈也向她回视,“你不妨猜一下。”
沈宿雨威胁道:“同流合污,一丘之貉,你就不怕我告诉父皇。”
宁祈笑意更深,“我猜你不会,毕竟你真的很想知道沈清颂的死因。”
沈宿雨一下子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宁祈乘胜追击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
“是因为什么?”
“秘密。”
“你怎么会知道?”
“那你就要去问问你的好父皇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你……”
宁祈随手抖落了伞上积攒的细雪。款步走下长亭,停在沈宿雨身前,把伞举过她头顶。
“公主想清楚了吗?”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与我和亲。”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沈宿雨沉默的低下头,不作言语。
“莫非你心有所属。”
“没有。”
“那不正好。”
他俯身替她拂去身上积落的霜雪。
“我送你回去吧。”
“这可是在皇宫里,人多眼杂,你以为是……”
“没关系的。”
她知道他,言下成山,翡石不转,便任由他撑着伞,与他并肩走在这无边夜色中。
霜雪扬扬洒洒,随风倾斜,她就知道这伞打了也是白打。
而宁祈神色自若,竟觉得轻松惬意。
沈宿雨触景伤情,不由自主道:“你知道上一个为我打伞与我并肩而行的人是谁吗?”
宁祈随意地附和道:“是谁啊?有这么好的福气。”
沈宿雨闻言眼底划过一丝失落,“都不重要了。”
宁祈:“不会是那个曾经与你定下婚约的谢迟吧。”
沈宿雨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宁祈:“只是可惜他已经死了,这么说来,你还有点克夫啊?”
沈宿雨不置可否,转过头看他,“那你怕吗?”
宁祈懒散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信鬼神之说。”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走着,逃离宴席,逃离灯火,一头扎进暗无边际地黑夜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
四下静悄悄的,只余下雪落下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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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格外有抚慰人心的作用。
沈宿雨听着这落雪声,只觉得这雪是落在她心里的,彻骨心寒的同时又觉得痛快清醒,随后便在心里化开,摊成一片水。
这雪水丝丝渗透,无孔不入,融化的同时似乎连带着心里的什么东西松动了。
沈宿雨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觉得死亡是什么?”
宁祈稍稍讶异了一下便回答道:“死亡便是死亡。”
沈宿雨又问道:“那你害怕死亡吗?”
宁祈:“不害怕。”
沈宿雨疑惑道:“为什么不害怕?”
宁祈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害怕?死亡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谁都不可能逃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沈宿雨:“那你不想多活一会儿吗?”
宁祈:“有什么区别吗?早死晚死。”
沈宿雨突然就怔住了,她想说当然有区别啊,天壤之别。
比如可以多看些书,多品尝些美食,与相见的人多相处一会儿……太多了,多到说不完。
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在绝对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
她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宁祈看了她一眼,又道:“还是有区别的。”
沈宿雨奇怪的看向他,“有什么区别?”
宁祈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对每个人的区别都不同,如果纠结这个问题让你痛苦的话,那还是不要纠结了。”
耳畔有一阵风吹过,吹走了心里的那股不自在。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忽然便觉得,就算死亡在这一刻降临,如果挣扎反抗都没有用,她怕也是从容赴死。
如果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那肯定是有的,毕竟,人生从来都是不圆满。
不存在圆满的人生,所以不圆满便也是一种圆满。
若一一仔细苛责过来,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啊。
或许人生的意义就存在那些不圆满之处,又或者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
不过牵强附会,无中生有。
这样想通之后,死亡便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蓦地止住脚步,认真地看向宁祈。
宁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也跟着停下来,回应她的目光。
而沈宿雨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大脑空白了一秒。
他听见她说:“宁祈,你死后我一定开怀大笑。”
这话若是给别人听到,那必定是要破口大骂,怒不可遏。
而偏偏说这话的是沈宿雨,听这话的是宁祈。
他也不恼,真心实意的说:“若能搏红颜一笑,我死的也算有价值。”
沈宿雨又认真重复道:“我说真的,我是真的替你开心。”
宁祈:“好啊,你死之后,我也一定开怀大笑。”
宁祈心想:那一定会是爽朗的一声笑声吧。
虽然他并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值得过分悲伤的事,他不畏惧死亡,但是他还是敬重生命,爱惜生命。
如果有一天沈宿雨死亡的话,他还是会替她难过,毕竟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有一种难过名为思念,想见,见不到。
若他真是开怀大笑的话,怕也只是笑着笑着便笑出泪水。
而沈宿雨却想:或许对于宁祈这种人来说,活着与死亡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与不可接受。
这样的话,她倒是更希望他能死得其所,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开心一点。
12. 情何以堪
走着走着便到了乘鸾殿。
沈宿雨停下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风雪停息,寒月清明,月光洒落在她的眉眼上,比初见时多了几分疲倦与惆怅。
宁祈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沈宿雨回到乘鸾殿时身心俱疲,这波云诡谲的斗争才稍稍揭开它的真面目。
她一身寒气,这时才有些滞后性地觉得冷,她看着室内燃烧的炭火,明灭闪烁。
她想到了现如今的局势,冥冥之中感觉会发生什么大事,天下的局势会大变。
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至于宁祈的话,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来了。
她在这深宫中生活了十五年,前十五年都是在母后的庇佑呵护下长大,天真无邪,懵懂无知。
暖意渐渐重新回到这副被冻僵身体上面,她摩挲了一下肩膀,手臂。
现如今朝夕之间便推翻她之前的全部认知。
她沐浴更衣之后便沉沉睡去。
次日她醒来之时便从接到从朝堂之上传过来的圣旨,她要与宛国的新君和亲。
她跪地俯首接下旨意,再抬头时她看见周围人的脸上皆浮现出笑容,或虚伪,或真心。好像是千篇一律的蜡皮人像,被赋予同一张神态表情。
她不禁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宁祈要与她成婚呢,她有什么利用价值呢,身份地位,好像都特别尴尬。
她透过人群向室外望去,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大雪。
瑞雪兆丰年,是再吉利不过的象征了。
她只觉心口堵塞,莫名其妙的她便觉得,如果真的与宁祈和亲的话,那么有什么东西就再也改变不了了。
她一下子就迷茫了,与宁祈和亲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可以现在落在她手里并没有多少选择。
她只能去权衡利弊,选择那个看似最好的选择。
她手里握着圣旨,上面还带着从外面带过来时染上的寒气。她此刻却觉得这是烫手山芋。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失魂落魄。
随后她便收敛起情绪,看起来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傍晚宁祈又来看她,那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他总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来去如风。
她合上手中的书,抬头去看他。
凉风徐徐吹过,这时雪已经停了。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沈宿雨难得有点无语,不再说话。
宁祈问道:“你难道对我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你对我这个人没有一点探究,不解吗?
沈宿雨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不好奇。”
那双眼睛里没有没有闪过一丝疑惑猜忌。“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宁祈蹲在她旁边,不自在道:“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风沙沙吹过,显得他的声音有点闷。
沈宿雨从善如流道:“那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宁祈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停顿了一会儿便回答道:“前宛国国君的胞弟。”
沈宿雨听到这个回答并没有很惊讶,意料之中。
宁祈偏头看她,打量她的表情,“不惊讶吗?”
沈宿雨并没有回视他,“猜到了。”
宁祈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真没意思。”
沈宿雨不由笑起来,“说点我不知道的呗,我喜欢听故事。”
宁祈低下头,神情有些恍惚,他母妃也很喜欢听故事,“你想听什么故事?”
沈宿雨托着下巴,“你和你哥哥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宁祈听她这样问,罕见的失神了片刻,是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宁祈笑着说:“这个问题嘛,你就这么确定我们之前关系很好吗?”
沈宿雨的眼底才终于闪过一丝疑惑,“难道不是吗?”
天底下怎么会有关系不好的亲兄弟呢?
他垂下眼睑,似乎是陷入回忆,“你没说错,我们之前的关系确实很好。”
他眼底浮现起笑意,神色也是难得的温柔,连语气都染上眷恋。
好到,在他小时候对未来的设想中,根本没有过今天这副局面。
从谈笑风生,到相对无言。
从相依为命,到刀剑相见。
宁迟啊,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也是全天下最差的兄长。
宁祈又问道:“你当真想听?”
沈宿雨:“有什么不能讲的皇室秘辛吗?”
宁祈轻笑了一下,“没有。”
只是这笑声太苦涩了,听起来倒不像是笑声,而是人哭泣时的哽咽的啜泣。
“最开始是两个娘不疼爹不爱在宫里朝不保夕,人尽可欺的小苦瓜。”
“再后来是一个成为了人人敬畏尊崇的天下共主,一个成为了人人喊打喊杀的阶下囚臣。”
“现如今是一个穷途末路亡命之徒,一个大仇得报风光无两。”
这时暮色四合,夕阳西下,平白为人笼罩上一层遗憾苍凉。
宁祈仍然低着头,竟让人觉得他像一条丧家之犬,莫名有点好笑。
雪在这时慢慢落下来,宁祈缓缓抬起头,“你知道吗,那时候最难熬的便是冬天了。”
“下雪的时候总是好冷,我们好几次差点冻死,我们没有碳火,没有过冬的衣被。”
“我一度以为我们挺不过的冬天却都挺过去了。”
“那时候连解决温饱都是一个问题,后来再怎么艰难,都没有那时候艰难。”
“宁迟小时候对我真的很好,好到,事事以我为先,我直到现在都很恍惚,一个人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
“我曾经以为是权利,可如今我坐到这个位置上来,我并不觉得权利能这样改变一个人。”
“午夜梦回时,我总能梦到七岁那年,他拿着风筝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他回头对我笑。”
那时候穷困潦倒,饥饿,寒冷,危险,死亡随时向我们袭来,同样快乐幸福也触手可及。
“后来随着我们长大,母妃渐渐看到了我们的利用价值便开始培养我们。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
“他把我当做他的竞争对手,防我如防贼。”
之前的种种幸福美好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他成了靖王,我成了景王。”
“我们越来越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后面我实在接受不了,我当时就在想,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去找他谈心。”
“他让我放弃宁祈这个身份,假死脱身助他管理他培养暗卫。”
“我不想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不可挽回,所以我答应了。”
“其实我本来也不在意什么荣华富,权势声名,景王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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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无。”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事事以我为先的宁迟了,这一切不过是我在自作多情。”
“后来朝堂上少了一个宁祈,暗处里多了一个十七。”
“我为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这些都没能打动他的那颗铁石寒心,却成为了我知晓他的太多秘密,必死的原因。”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像是在述说一场不为人知的冤屈。
“后来他继承大统,揭露我的身份,把他身上的各种罪名都推给我,我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母妃出面救下我,我又成了母妃手里的暗卫。”
说到这里,他短促的笑了一下,像是在讲什么很荒唐好笑的故事。
“我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架空母妃与宁迟的势力。”
“我一直再等一个天赐良机,刚好你来了,沈宿雨。”
沈宿雨一直沉默地听他讲完,这时她才缓声开口:“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宁祈。”
风雪飒飒而过,宁祈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沙哑,“都不重要了。”
这时天彻底沉下来,月亮升起。
他又道:“你说权利当真这么厉害吗?能让人面目全非。”
沈宿雨眼底也浮现一片哀伤,“谁知道呢?”
宁祈:“我曾经以为这世间能打败感情的只有在分别中漫长的时间,后来他改变的每一秒我都相伴左右。”
“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得陌生我却无能为力。”
“原来有的人真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世间最折磨的人莫过于此,从信任到怀疑,从熟悉到陌生。深深的无能无力。
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
“说实话,我并不怪他,我只是怪我自己。”
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怎么不算是一种孤独呢?
他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落雪,他却全然不在意,独自沉浸在回忆里。
给宁迟当暗卫的那些年,他替他做过无数次各种危险的任务。
好几次差点有去无回。
每次生死一线,危在旦夕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宁迟。
于是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站起来。
心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好像是在很久之前。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天,他做完任务归来,满身血迹,有他的,有敌人的,不知道是他的更多,还是敌人的更多。
夜黑风高,满天霜雪,他坐在靖王府的屋檐上。
屋檐下宁迟正在为新招募而来的门生庆祝,筵席热闹,把酒言欢。
屋檐上宁祈孤身一人与这冰天雪地,孤寂长夜对饮。
那一天是他的生辰。
只有他自己记得。
他从那天起就知道,宁迟永远的变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年少时尽兄长之职,事事以他为先,会在冬天为他暖手,会永远记得他的生辰为他庆生,会担心照顾他的安危的宁迟。
他的宁迟再也回不来了,只是他很久之后才承认。
他曾经在每次执行着几乎必死的任务时,很想问宁迟,他在乎他吗?他怕不怕他死?
为什么要给他安排这么危险的任务?
他还是他的好哥哥吗?
或许早就不是了。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自己还困囿于过去。
13. 雪化
他抬起头,对着高渺夜空。雪花随风飘落像一场浩荡春风过境带来的梨花雨。
雪花落在他手里,随后融化,带起一阵潮湿。
沈宿雨出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便是现在。”
“那宁迟呢?你把他怎么了?”
“你不妨猜一下,是大卸八块还是五马分尸,又或者是千刀凌迟。”
沈宿雨笑了一下便说:“哪有那么吓人,我猜你肯定没有杀他。”
宁祈听她这么回答,愣了一下,“你说的对,我确实没杀他。”
他站起身来,双手抱胸,“我选择留他一命,终身囚禁。”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长,沈宿雨恍惚中竟生出一种错觉,这里不是深宫,不是寒冬。
他们在春天,在梨海里。
“你就不怕他卷土重来?你养敌为患?”
宁祈蓦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在夜色里生出无限凄凉来。
“没办法,我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了。”
他必须承认他还是心软了。
承载他幼时回忆的,除了他便只剩下宁迟了。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羁绊是比血缘还要深厚的呢?
宁迟怎么对他是宁迟的事,而他怎么对宁迟是他自己的事。
至少现在,他不想他死。
他还不像他那样冷血无情。
“时间不早了,我改日再来看你。”他潇洒离去,身影融于夜色。
沈宿雨还待在原地,若有所思,这世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了李观砚,李观砚身上又有什么故事呢?
她突然就很想知道,在他幼时又发生了什么呢?
她又想起了谢之桃,盛国皇帝那么忌惮谢家,谢之桃如今又是什么处境呢?
如果盛国皇帝要对付谢家,那李观砚又是什么处境呢?
风携着霜雪轻轻吹过,这些好像都离她很遥远。
她起身进屋,殿内灯火通明,看起来温暖明亮,沈宿雨却更向往室外的寒风黑夜。
她洗漱过后躺在床上,仔细盘算未来要做何打算。
在今天的这场谈话里,她发现她对宁祈似乎有误解,他或许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或许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一场巨大的误解,又或者是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半夜雪停了,只剩徐徐而过的风声。
次日天气开始转晴,雪慢慢化了。
沈宿雨站在院子里看冰消雪释,檐角时不时有雪水滴落,像断了线的珍珠。
春意未露,雪已先行,纯白慢慢退去,棕黑色的泥土显现出来。
空气湿润潮湿中仍残留着冰雪遗留下来的冷气。
风低低吹过,她散落在鬓角的碎发被轻轻吹起,她心下感叹:春已至。
宁祈来的时候带了一支梅花。
沈宿雨看着他手中的红梅,清香沁骨,冷冽苦寒,像咬开青杏时,舌尖甜中带涩的感觉。
这红梅的艳丽竟将宁祈冷硬的眉眼都柔和了三分。
他说:“这是冬天的最后一支花,也是春天的第一支花。”
清冷孤绝,像一段冷凝的月光。
沈宿雨接过他手中的梅花,明知故问道:“送给我的?”
宁祈:“不然呢?”
沈宿雨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宁祈。”
她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再过些时日她便要嫁给他了。
只是看着这梅花,她便又想起了李观砚,想起了月下屋檐,风吹雪落,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想起了在梦中梅花树下神魂颠倒的那一吻。
想着想着眼眶便微微泛起湿润,今生今世,不知道还能否再见一面。
她细细数了起来,这段梅花支,有九朵梅花,四十五朵花瓣。
沈宿雨抬起头来,突然问道:“宁祈你真的要娶我吗?”
宁祈不解道:“问这个干嘛?”
沈宿雨:“那你爱我吗?”
宁祈沉默了。
“我知道了。”沈宿雨低下头,没再说话。
宁祈问:“这很重要吗?”
沈宿雨一下就愣住了,曾几何时,她也问过李观砚这个问题。
那时李观砚是怎么回答的呢,在记忆中他好像说的是“这难道不重要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宁祈又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爱是什么。”
他神情有点懊恼,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抱歉。
他这样坦诚沈宿雨倒是有点为难。
“那如果有一天你知道爱是什么?你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你都说是如果了,没有如果。”
沈宿雨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看起来就像是不通情爱的少年帝王。
沈宿雨便转移话题问道:“你刚登基不久,按理说应该根基不稳,政务缠身,为什么你这么悠闲啊?随意出现在别国皇宫。”
宁祈神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是宁迟……”
沈宿雨立马瞪大了双眼,眼里神情变幻莫测,闪过惊讶,疑惑,好奇,最后恨铁不成钢地问:“所以现在是宁迟在替你处理政务?”
宁祈特别坦诚的说:“对啊……”
沈宿雨:“……”
宁祈又支支吾吾道:“我一向不擅处理这种东西……”
沈宿雨:“……”
宁祈梗着脖子涨红了脸说道:“之前一直都是他在处理啊,如今自然也是……”
沈宿雨:“……”
宁祈又颤颤巍巍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沈宿雨:“……你觉得呢?”
“所以你大费周章登上这个皇位……干什么?”
宁祈:“……”
沈宿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为了囚禁宁迟吗?”
宁祈立马反驳道:“当然不是……”
沈宿雨:“你昨晚讲的都是真的吗?”
宁祈:“真的啊,千真万确。”
沈宿雨:“你与宁迟水火不容?你恨他?”
宁祈:“那倒也不是……”
沈宿雨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他,“……”
事已至此,沈宿雨只好再度转移话题,“你为何会与沈言交好?”
“这个嘛,我当年执行任务的时候救过他一命。”
风从远方传来,宁祈举手投足间还带着独属于少年的稚气与洒脱。
“他当时被人暗杀,命悬一线,我路过顺手救下他。”
他语气慵懒随意,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眉梢也染上笑意,“说起来,那时候我们双方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沈宿雨闻言愣了一下,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朋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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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便是他两吧。这样难得友谊着实让人羡慕。
雪化无声,春归大地,她看到屋檐上一排一排的冰锥直往下坠。
随后意识到什么,她又问道:“那我哥哥的死也跟暗杀有关吗?”
宁祈点了点头。
“那他们与暗杀沈言的人是同一批人吗?”
“是。”
“是谁?”
“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我不能告诉你。”
“你之前说与我父皇有关?”
“是又不完全是……”
沈宿雨有些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心里涌上一丝惆怅与茫然,好像有什么一直信仰的东西在此刻崩塌。
在坍塌之后又燃起滔天怒火。
宁祈见惯世间冷暖,对此早就见怪不怪。
“权利一争,难免如此。”
“难道权利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视人命如草芥,重要到可以手足相残!”
宁祈看了她一眼,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笑声,不够还远远不够,命运向她所展示的残忍和痛苦还远远不够。
宁祈终于认清她这种金枝玉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什么都不懂。
“沈宿雨你就是在无病呻吟,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宁祈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从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看到她头上戴的金银珠钗。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于是她的痛苦愤怒看起来都分外清高做作。
他一字一句道:“你根本就没有吃过苦,没见过世态炎凉,没经历过人性的低谷,你所厌弃觉得虚伪的权利,你知道有多少人拼了命的想爬上来吗?”
“你知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失去权利与身份的庇护会成为什么吗?”
沈宿雨盯着宁祈的眼睛,从中看到了冷酷残忍。
宁祈也盯着沈宿雨的眼睛,从中看到了倔强不屈。
他被这双眼睛刺痛到,突然就觉得内疚,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没有任何立场这样说她,甚至他的话语都带上了侮辱。
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
所以今晚他们之间爆发的这场无意义的争论,他们谁都没有错。
只是他们的视角不同,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感受不同,态度不同。
谁都不能确保自己一定是对的,一定要让对方屈服于自己诡辩激烈的言辞之下。
他想,沈宿雨这样想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没有道理要改变她的思想,观点,这样做……真是太蠢了。
他低下头,放软态度,“对不起,沈宿雨……”
沈宿雨听他这样说,稍稍愣了一下,惊讶于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不由结巴道:“你干嘛……”
宁祈头低地更狠了,“我方才不应该那样说你……”
“请你宽恕我……”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沈宿雨甚至有点想笑,“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好吧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宁祈笑道:“公主还真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沈宿雨也跟着笑了一下,“其实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
沈宿雨现在颇有种相视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她低头看到墙根底下有一小堆残雪尚未被阳光寻到。它曾洁白如云,此刻却污秽不堪,上面浮着尘埃,枯枝叶。
一片肮脏的纯白,最后化成一滩浊水。
14. 成婚
沈宿雨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她思绪无限翻飞,好像透过这捧雪,看见了更多的什么,隐藏于它之后的。
宁祈此刻立于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看见的是潮湿的泥土,仿佛在低低地述说着曾经覆盖的洁白与寒冷。
他抽出她手中的花枝,将它别于她的发髻里。
沈宿雨收回思绪伸手抚上这梅花枝。
宁祈看向她,此间雪色春色绝色,尽收于眼底。
鬼使神差地,沈宿雨开口问他,“好看吗?”
“好看啊。”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宁祈后知后觉的有点脸热。
此刻寒意未散,他的指尖微微泛凉,回味着刚才无意间触碰到她发丝的温度。
四下静谧,只剩下风吹过的疏疏声与雪化的细响。
沈宿雨笑着开口:“你怎么来了,总归不是专门来见我的吧?”
宁祈这才想起正事,“怎么会?我是来找沈言的。”
只是顺道折了支梅花来见她,莫名其妙地,在看见这支梅花时他便想起了沈宿雨。
等回过神来时他已将梅花折下,来到她的身边。
沈宿雨低低笑了起来,“那你还不快去。”
宁祈依言潇洒离开,像一阵吹过梅花枝头的风。
沈宿雨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她想,下次再见面可能便是成婚之后了。
的确如宁祈所言,她身处在皇宫之中,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就算有幸见过,大多时候她也是冷眼观世,自命清高。
风微微吹过,她也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抬步离去。
*
成亲那天,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她坐在马车里,满身珠翠,凤冠霞帔。
外面的热闹喜庆浮动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从晨起梳妆打扮到现在坐上骄子,她如在梦中,比起热烈喜悦她心中更多的是平静如水。
可能她不觉得这天比平常的每一天有任何不同,只当是一个舟车劳顿的晴天。
马车缓缓地行驶着,从南初国到宛国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她坐在马车里从开始的平静到疲惫,等待着时间的逝去。
突然,马车外传来打斗声,熟悉的记忆在脑海里涌现,沈宿雨只觉天旋地转。
在慌乱中,她扯下头上盖的红盖头,只见一人掀开车帘,逆光而来。
在看清来人时,沈宿雨心跳骤停,那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来人向她伸出手,他说:“沈宿雨,跟我走吧。”
这声音像是有魔力,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怔愣地低语,“李观砚……”
她看见自己的手搭在李观砚的手上,周遭的喧闹打杀她都听不见了。
随即她便被李观砚拉起,走出马车外。
她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只听从着身体的本能去动作。
此时还是初春,冬天的冷意并没有完全褪去,李观砚的手却相当温暖。
她闻到从他身上袭来的梅花香,像一团朦胧甜蜜的美梦,紧紧将人包裹住,让人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
随后他便被她抱起,她听见他问她,“你是自愿的吗?”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观砚浅笑了一下,“没关系了。”
沈宿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你怎么来了?”
“我来抢亲啊。”他语气轻快,话说的理所当然。
“胡闹,你知道和亲代表着什么吗?”沈宿雨有点恼了,竟然任由自己跟着他一起胡来。
“我当然知道。”李观砚坚定地答道。
“你放我下来,你这样相当于同时得罪了南初国与宛国。”沈宿雨挣扎道。
李观砚抱紧了她,防止她掉下去,笑了一下,“我做之前便都想清楚了。”
“沈宿雨我不想看你嫁给别人。”他说话声音低低的,闷闷的,竟染上了一丝丝哀求。
听他这样说,沈宿雨的心一下子揪作一团,“可是你也不能……”
李观砚无奈道:“让我抱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沈宿雨止住挣扎的动作,安静下来。
李观砚突然说:“你知道吗,谢迟不在了。”
沈宿雨神色也凝重起来,“我知道。”
她还知道谢迟是因何而死,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李观砚,他会不会相信她,又能不能承受得了。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生命太短暂太仓促了,我不想有那么多的遗憾。”
“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沈宿雨安静地听他说完,垂下头去,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的嫁衣,不由愣住。
她想起了她的身份,她不仅仅只是沈宿雨,她还是南初国的公主。
“你知道你今天带我走,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吗?”沈宿雨闭上眼睛,想到了盛国皇帝对谢家的忌惮,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李观砚他不能做太过出格的事。
“我比谁都明白这一点。”李观砚语气轻松随意,好想并不把它放在心上。
“你放我走吧,别闹了。”沈宿雨再度重复。
“能不走吗?”
“不能。”
好想时间又回到了在屋檐上的那个风雪夜。
他们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沈宿雨说完便推开他,连她自己都愣住了,她就这么轻易地推开了李观砚。
他仿佛浑身都被抽走了力气,变得软弱不堪,一击即碎。
“我今天只是遇见了山贼。”
沈宿雨踮起脚尖,在他嘴角印下一吻。
蜻蜓点水,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慰。
她转身离去,她还要查清沈青颂的死因,于公于私,她都要履行这纸婚约。
在转身的刹那,泪水便决堤而下,彻骨地寒气涌入心扉,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风吹过山林引起一片沙沙声。她回到那个马车里,捡起红盖头重新盖上,像是在做什么再神圣不过的事情。
最后的视线是李观砚带着人离去。
马车再度行驶,这场婚礼继续进行。
她坐在马车里,心境早已不同,无限的悲伤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再清楚不过,她刚才放弃了什么。
可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这样做。
她就坐在马车里等待,等待着这场旅程的终点。
按照命运的安排,等待着一切的到来。
最后抵达宛国见到宁祈时,她也说不出她是什么心情。
宁祈封她为贵妃,省去不少繁文礼节。
她被人送到房间,坐在床上等着宁祈的到来,起初她还有点拘谨担心。
当宁祈到来时,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提到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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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他吩咐旁边的伺候的人下去,然后便走到她跟前。
宁祈笑了一声,“沈宿雨,你是在紧张吗?”
沈宿雨刚想嘴硬反驳几句,他便掀起了喜帕,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不由都笑出声来。
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消失殆尽,宁祈坐在她旁边,看着满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不由一阵沉默。
真是“早生贵子”
沈宿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脸上一热。
宁祈为了缓解尴尬开口道:“我听说李观砚来抢亲了?”
沈宿雨闻言白他一眼,“你消息这么灵通吗?”
宁祈脸色一阵复杂,“拜托,毕竟是我成婚,又不是别人。”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真是……
今天宴席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同情怜悯又落井下石。
宁祈:“所以……”
沈宿雨坦诚道:“就是你们想的那样啊。”
宁祈:“……”
他随手抓了把床上的红枣吃了起来。
沈宿雨:“你还在乎这个吗?我们不是合作关系吗?”
不谈情说爱,只讲利益。
宁祈:“我当然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我自己的颜面……”
沈宿雨:“哦。”
宁祈:“你饿不饿?”
沈宿雨颇为无语地看他一眼,“你说呢?”
宁祈:“……饿?”
沈宿雨:“不然呢?是谁舟车劳顿,是谁在这里等你这么久!”
宁祈只好招来在外面侯着的人去传御膳房做碗吃食送过来。
半个时辰后,沈宿雨吃饱喝足又与正在看兵书的宁祈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沈宿雨:“你睡地上我睡床。”
宁祈:“……”
于是正当他勤勤恳恳地打起地铺时,外面突然传来通报。
宁祈把枕头往地上重重一摔,“谁啊,这么没眼力见,在朕的新婚之夜打扰朕。”
那来通报的小奴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道:“靖王府的人那边派人传来消息,说是有要事相商,刻不容缓。”
宁祈眉头一皱,自从他篡位哦不,登基之后他就一直将宁迟囚禁在之前的靖王府里。
宁迟能有什么事找他……难道是因为国家大事……
反正留下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躺在地上睡觉,但他今晚要是就这么走了,外人如何看沈宿雨……
他正在思忖着,外面的守着的奴才又开始催了,他正准备发作,沈宿雨就抢先一步开口了,“这么晚前来,宁迟肯定是有要紧事找你,你快去吧,不用管我。”
宁祈看了她一眼,便下定决心道:“那我先走了。”
沈宿雨点点头,在宁祈走后便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可她怎么也睡不着,人生地不熟。
她又想起了李观砚,他为什么会来抢亲呢?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几乎是呼之欲出。
想到这里她竟莫名有点心烦意乱,李观砚喜欢她这个想法浮现在她心中,并且越来越发鲜明。
那她呢,她想必也是喜欢李观砚的。
可是两情相悦又有什么用呢?
她如今已经嫁给了宁祈,他以后也会娶他的太子妃,他们之间只会渐行渐远。
是她亲手放过了这个良机,如今也不该在这里黯然伤神,悔恨不已。
15. 面具
谢之桃伸手抚在窗棂上,抚摸着从外面倾泄下来,印在窗棂上的阳光。
冬天已经过去了,雪也化了,春天也来了。
可是有的人永远停留在那个寒冬,再也回不来了。
死于人心莫测,死于阴谋算计。
不知不觉间,她又泪眼模糊,原本她不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她看着窗外,桃花开了,她突然就看不清了,模糊一片,不知道是开了,还是谢了。
她靠在窗扉上,蓦地开口,“婉禾,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婉禾一下子跪下来,“娘娘你可千万不要多想啊。”
谢之桃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
年少时有眼无珠又遇人不淑。
如今这副局面原是她亲手造成。
残光到晓,一轮黄昏。
她斜倚窗前,看外面姹紫嫣红,风吹树动,满树哗哗。
李行且便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他缓缓走近,站在她身后。
随后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之桃苦涩一笑,“你进门的时候。”
她用余光看见了他的影子,她怎么会认不出来李行且的影子呢?
这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李行且可能连她的背影都认不出来,可她却连他的影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忽然就很想笑,笑自己真是傻得可以,世间最是无情帝王心,她却倾心相待,妄想以一个真心换一个真心。
哪知他根本就没有真心,她双手奉上的真心却成了送她上路的杀手锏。
只是笑着笑着便泪花闪烁,全身发抖。
李行且冲上来抱住她,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抱着她。
谢之桃绝望地闭上眼睛,到这种时候还在逼她。
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坠,怎么也止不住。
眼泪滑落,落在李行且紧抱着她的手腕上,他像是被什么炙热滚烫的东西烫到了一样,猛的一僵。
那东西仿佛把他整个人都烫穿了,于是所有勇气与力气都从中溜走消失。
他一下就变得软弱,他感受到生命中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流逝,可是他怎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流逝殆尽。
原来无能无力是这种感受,心脏似是被人刺穿了一样,他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那东西消失之后带来的巨大的失落虚无让他痛苦不安,他想通过抓紧什么来缓解。
于是他选择抱紧谢之桃,有谢之桃在就好了,只要谢之桃在,好像失去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可以重头再来。
只有失去谢之桃是不可以重头再来的,那是他的一生一次。
可他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怎么也抱不紧谢之桃。
好像抱得越紧,谢之桃便离他越远,那些他说不上来的东西也流逝地更快。
一时进退失据,他像是个懵懂无知,犯了错的小孩子,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手腕上的泪水越积越多,湿漉漉的。
谢之桃你在哭吗?
别哭了谢之桃。
心里像是蓦地被人剜了一个大口子,痛苦酸涩通通从里面蔓延出来,止都止不住。
他浑身冰凉颤抖,竟控制不住地想弯下腰去。
他听见谢之桃开口说话,可是她说的话他却怎么也听不懂。
他听见她说:“李行且,别哭了。”
他才如梦初醒,迟钝地松开抱紧谢之桃的双手,伸手向上抚去,只触碰到满脸泪水。
这泪水淋漓,打湿了谢之桃的衣衫。
眼泪是在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呢?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在冲上去抱紧她的那一刻,可能是在被谢之桃的眼泪烫到的那一刻。
都不重要了,只是情到深处,泪落沾襟,当时已惘然。
李行且就安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双手自然垂落,泪痕还未干。
时间仿佛在此刻倒流,他不再是什么疑心深重的帝王,他是当年在桃花下一见倾心的李行且。
谢之桃抬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
李行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弥漫的情绪他怎么也看不懂。
他抓住她的手,“桃花开了,我本来是想陪你看桃花的。”
谢之桃脸上浮现出淡淡地笑容,“陛下忘了,我不喜欢桃花。”
自始至终,喜欢桃花的只有你李行且。
他心情说不出的落寞,“今天整个上京城的桃花都开了,看到桃花我便想到了你,我忙完政务便匆匆赶过来看你。”
谢之桃仍是淡淡的,不悲不喜,“有劳陛下记挂。”
李行且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你到底还是怨我。”
谢之桃微微俯身,“陛下说笑了,陛下身为一国君主,为一国分忧,臣妾有什么怨陛下的。”
她话说地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之间便把他两之前的熟稔亲昵撇地干干净净。
他们之前的感情都不在了,烟消云散,犹如逝水。
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与谢之桃变得这样生分吧。
仿佛他们之间不是夫妻而是君臣。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可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着这样冷漠疏离,安分守己的谢之桃。
这样陌生的谢之桃。
他的心像是在被一万根针扎。
谢之桃,谢之桃,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好像除了这样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曾经以为拥有权柄就可以拥有这世间的一切,这其中也包过谢之桃的心。
后来他坐拥权柄时,他确实拥有了这世间的一切,这其中也包过谢之桃的心。
慢慢地就在其中迷失自我。
他执掌生杀大权,旁人的生死都被他左右。
无数人尊敬他,畏惧他,也有无数人憎恶他,想杀他。
直到今日他才恍然回过神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一切都弄混了,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他在拥有权柄之前,就已经拥有了谢之桃的心。
权柄并不是万能的。
比如此刻,他却再没有可能用权柄换回谢之桃的心了。
他回过神来愣住原地,问出了那个最傻的问题,他问:“谢之桃你爱我吗?”
谢之桃也明显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明明最愚蠢,最没有意义。她不信李行且会信这种东西。
他这种连真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信情爱这种东西。
现在又在惺惺作态,故作深情,逢场作戏给谁看。
只可惜她再也不是十五岁那年,一个英雄救美就能爱他爱得死心塌地的谢之桃。
谢之桃轻轻地张口说出两个字。
她说:“爱的。”
李行且大脑阵阵轰鸣,一下子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嘴唇开合,说出两个字来。
想来应当是不爱的。
毕竟他做了那么多足够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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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灰意冷无数次的事。
还怎敢再奢求她的爱。
他真是愚蠢到自欺欺人。
他们是怎么从年少夫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李行且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知道如今再想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他只知道从前那个在桃花树下笑的谢之桃再也回来了。
想到这里心脏蓦地酸涩起来,谢之桃这一路跟他走来,真是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委屈了。
她陪伴他深宫二十年。
相濡以沫二十年,太久了,久到足以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想,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陪伴他这么久了。
再也不会有了……
谢之桃近在眼前,好像却又远在天边。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竟如此渴求这愚不可及的虚无缥缈的情爱。
如果,如果他没有杀谢迟的话,他们今天会不会不一样。
她看向她的眼神会不会像往常一样带着温柔喜悦,而不是如今的冰冷厌恶。
视他如洪水猛兽,避如蛇蝎。
是这世上最脏污不堪的东西,一旦沾染上,这辈子就完蛋了。
他看向谢之桃,这是爱吗?
他爱谢之桃吗?
事到如今,他还在想这个问题,他还在纠结他爱不爱谢之桃。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早已写在桃花树下丢魂落魄的那一眼
看似不通情爱,早已弥足深陷。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你不爱一个人,你是不会纠结你到底爱不爱她的。
当你在纠结这个问题时,你心动的时间比你所能想到的时间都要早。
他还以为是愧疚。
他这样利欲熏心,恶贯满盈的人怎么会有愧疚这种情绪。
同样他怎么会有爱这种感情呢?
他的眼神中出现迷茫,可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呢?
对啊,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呢?
这二十年来,他所扪心自问的每一句,“我到底爱不爱谢之桃?”
都是在无声重复,“我爱谢之桃。”
如果不爱谢之桃的话,
为什么喜欢桃花。
为什么费尽心机,冒着被发现失去一切的风险去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为什么就算要处理谢家也不敢在明面上打压。
为什么此后又如此恐惧事情败露,被谢之桃发现。
他心动的,远比他想的要早。
只是,就算没有谢迟,没有横跨在他们之间那么多的阴谋算计,他们也照样没有结果。
谢之桃不会爱他。
他们会是陌生人。
就算谢之桃爱他,谢之桃也不会爱真正的他。
他是戴着面具的人,与任何人逢场作戏。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演戏演到,他都分不清哪刻是真情流露,哪刻是虚情假意。
只是这样视人生如戏的人,视权柄为毕生追求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实意这四个字呢?
恐怕没有人会喜欢揭下面具时,那样虚伪丑陋的他。
连他自己都不喜欢,又怎么敢奢求谢之桃喜欢呢?
他自嘲一笑,他早该想到的,这一天的到来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
就算是在精明的戏子,也会有疏漏的时刻。
他能瞒谢之桃一时,却不能瞒她一世。
他想他在她面前露馅是迟早的事。
16. 因材施教
沈宿雨是后半夜睡着的,宁祈一宿也没回来。
早上她醒来时,看到宁祈正从外面进来。
两人对视刹那,一阵尴尬。
沈宿雨抢先开口,“你现在才回来?”
宁祈反应慢了半拍,“对啊……”
沈宿雨心下疑惑,什么紧急实务需要一宿去解决。
宁祈也在心里骂宁迟,他新婚之夜,宁迟喊他去下了一宿的棋!
沈宿雨想这终究只是他的私事,她不方便仔细过问,便没有深究下去。
等她洗漱之后,宁祈已经走了。
今日晴光大盛,万里无云。她就坐在院子里看书。
她所居住的宫殿叫春停宫。听下人说,这个宫殿是新修的,先帝有位宠妃非常喜爱春天。
先帝便特地为她建造了这个宫殿,春停宫,寓意春天也会在这里停留。
传闻这位宠妃,容貌倾城,色若春晓。难怪先帝这样宠爱她。
院子种满了桃花,清甜里藏着幽冷,飘缈中带着微苦。
沈宿雨看着满院桃花,薄瓣晕胭脂,丝蕊缀点金。
她从这桃花的盛况中便能窥见那名宠妃的盛况。
桃夭不及美人色,满院桃花空待枝。
有她在,这满院桃花也是白开。
她看着这满院桃花,看着看着,便想到它们秋天结成的果子。
这时宁祈出现在她身后,风轻轻吹过,像一个绵延的吻。
宁祈折下这院中开得最好一枝桃花。
笑了一下便说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宿雨看着他手里的桃花开得正艳,“满院春色十分,它独占三分。”
宁祈听她这么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
沈宿雨不由笑出声来,“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只是觉得此言差矣,这满院春色十分,你独占八分,它占一分,剩下一分满院桃花共勉了。”
沈宿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猝不及防被他撩一下,脸颊微微泛红。
宁祈照例把那枝桃花别在她的发髻上,“这下好了,满院春色十分,你一人独占十二分。”
沈宿雨稍稍诧异了一下,“十二分?”
“对啊,你一戴上这支桃花,便衬得这满院桃花都俗气了三分,所以你一人独占十二分。”
沈宿雨嘴角压不下笑意,脸上红晕更甚。“你呀,就会嘴贫。”
宁祈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高兴。果然女人都喜欢被夸,你越夸,她越开心。
他想这时要是有蝴蝶飞过,定当落在她别在发髻里的那枝桃花上。
他双手抱胸,懒散随意,浴在这漫天春光下,“沈宿雨你喜欢蝴蝶吗?”
沈宿雨闻言回头看他一眼,春风拂过,发丝随风舞起,仅一回眸,无须浅笑,便已惑心乱意。
“怎么了?问这个干嘛?”
宁祈身上那股随意也卸了三分,带上一丝认真,“我不能问吗?”
沈宿雨狐疑看他一眼,干脆利落道:“不喜欢。”
宁祈微微瞪大双眼,有些惊讶,“为什么?”
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名门贵女便酷爱蝴蝶,他经常见她们提扇扑蝶。
更准确的说,他所见过的女人,应该都喜欢蝴蝶。
沈宿雨想了一下便回答道:“因为不喜欢毛毛虫。”
宁祈有些困难地将毛毛虫与蝴蝶联系到一起,明明已经大变样了,“有什么联系吗?”
“因为蝴蝶是毛毛虫变得,不喜欢毛毛虫,所以也不喜欢它变得蝴蝶。”
宁祈再次设想了一下,如果有蝴蝶落在沈宿雨的发髻上,她会是什么反应。
好一个厌屋及乌。
沈宿雨抬眼观察他的反应,“你不会是爱上了我吧,宁祈?”
宁祈瞬间收回思绪,震惊地看着她,“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你?”
沈宿雨笑了一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我不爱你,所以请你也不要爱我,免得自讨苦吃。”
单相思真是太苦了,这世间只有两情相悦与各取所需有意思。
她注定不会爱上宁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合作关系再不能越雷池一步。
这种情况下,宁祈爱上她注定没有好结果,下场只会很惨。
而她如果爱上宁祈,下场也只会更惨。
宁祈咬了下唇,忍下笑意,他突然就很想说,就算全天下的女人全死光了,他也不会喜欢她。
只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可能是因为这话太过出言不逊,太过大言不惭。
他张了张嘴,想给自己找回场子,“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这话问出去的同时,他也在心里暗自思忖,他这样才貌双全,武艺也双全的人,全天下提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想嫁给他的人,从这里排到南初国。
简直当之无愧是全天下最想嫁的男人的榜首。
沈宿雨看他一眼,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宁祈满脸不愤,“我这样的是哪样的?”
沈宿雨懒得跟他掰扯,“你这样的便是不通情爱的。”
她早就看出,眼前这个看似无忧无虑,实际也真的无忧无虑的少年,不通情爱。
他曾说他不知道爱是什么,他这话当真是发自肺腑,不是推脱之语,也绝非戏言。
他不懂爱,更不会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心情。
沈宿雨觉得,跟他这种人谈论情爱,无异于对牛弹琴。
她看着他,心计纯良,他不懂人心,更不懂权谋算计。
宁迟真的把他保护的很好。
宁祈像是来脾气,反而不依不饶,“你喜欢李观砚?”
沈宿雨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祈又问:“李观砚有什么好的?”
沈宿雨还是不说话。
宁祈看着她,她那双眼睛眨啊眨,就是最好的回答。
可能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他是看不出来,李观砚有哪里好的。
明明……明明连他的一根发丝都比不上。
他有些丧气懊恼,他怎么会输给李观砚呢?
他到底哪点比不上李观砚呢?
相貌,身世,权利,财富,好像哪点都不逊色他半分。
至于勇气,武艺等方面,他还从未屈居人下过。
沈宿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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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愁眉苦脸,冥思苦想,莫名其妙地便很想笑。
这样较真,反倒像一个涉世未深的无知幼童。
她取下别在自己发髻上桃花枝,宁祈见状疑惑地看她一眼,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而沈宿雨仅仅只是将这支桃花握在手中。
“你喜欢桃花吗,宁祈?”
宁祈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她手中的桃花,确实是美得,只是谈不上多喜欢。
“一般。”
“那它是满院里最好看的那一支桃花吗?”
“是的。”
宁祈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复杂,问他这个做什么。
“你若是不喜欢桃花,桃花开地再美,也没有用。”
她突然便觉得,跟“小孩子”说话真是挺费劲得,要循循善诱,还要因材施教。
宁祈收回视线,“你说这个干嘛?”
“我只是想表达,我不爱你,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宁祈。”
她想说,宁祈你这么好,这世间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并不缺她一个。
她还想说,宁祈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就算你不那么好,也会有人喜欢你。
而她说完这一句话只是浅浅笑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下文。
宁祈有点不自在,恼羞成怒道:“我当然知道。”
他可不是那种因为一个人的否定便怀疑自我的人,更不是那种因为一个人的讨厌便嫌弃自我的人。
沈宿雨看着他这幅样子,笑容更甚。
怎么会有宁祈这种人呢?
她突然就有点好奇他情窦初开的模样了,那个人会是谁呢?
这时有一朵花瓣随风落在宁祈的肩膀上。
沈宿雨抬手拂去他肩膀上的花瓣。
她这才注意到,满院桃花随风而落,芳菲灼人眼。
那个人是谁都不重要了。
只是他真的挺容易被人骗的,日后还是千万要当心才好,不过有宁迟看着他,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太过遗憾,无法挽回的事。
宁祈看着她手里的桃花,忽然问道:“为什么喜欢李观砚?”
沈宿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哎,他还是不懂,只好笑着说:“宁祈,喜欢一个人从不需要理由。”
宁祈眼中的疑惑更甚,这确实有点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但他还是坚持道:“如果非要说出一个理由呢?”
沈宿雨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有点苦恼,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向宁祈描述李观砚这个人,在她眼里,只怕是理由太多了,多到,她跟宁祈坐在这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恐怕也讲不完。
她只好从中挑出几个缘由笑着说道:“可能是因为,他穿蓝色衣裳,他叫李观砚,嗯……他会在雨天撑伞。”
宁祈大失所望,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回答,这听起来完全是再普通不过得事情了。
沈宿雨见他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只好再度出言安慰,“呃……有天也会因为你叫宁祈而喜欢你的。”
宁祈明显不吃她这套,只觉她把他当三岁小孩子糊弄。
这时春风又起,惊扰一树桃花落。
无端下起了一场桃粉细雪。
万籁俱寂中,宁祈看见沈宿雨在笑。
17. 落花流水
接下来的每一天晚上宁迟都会派人来把宁祈喊走。
久而久之,再看不出来异常就奇怪了。
沈宿雨这几天一直在暗中调查宛国最近的局势与权力中心,不出她所料,所有的结果都指向一个人——宁迟。
与她最初的猜想一样,她不禁去想宁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想起了她与宁迟的初见,他在高阶之上,俯瞰众生像俯瞰蝼蚁。
她躬身低头,视线的尽头只是一袭明皇色的龙袍衣摆,她从未看清过他的样子。
后来她再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宁迟。
没有玉阶彤庭,没有富丽堂皇。
是在一个晓夜。
少年站在满月倾泄而下的寒辉上,连月光都专门为他投了一束剪影。
那天下着雨,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身穿月白云衫,整个人在这沉夜中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看得很清楚,他衣袖和衣摆上皆绣着落花流水纹。
仅仅就这么一眼,沈宿雨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句话,月下观君子。
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欺她。
此刻的宁迟看起来不像是初见时利欲熏心,色令智昏的帝王,更像是清水出芙蓉,不染纤尘的清冷贵公子。
那天宁祈说什么也不去靖王府,宁迟便亲自来请。
沈宿雨看着满院被风雨打落的桃花,只怕是不消明早,满院的桃花便雨后枝空,香消玉损,难免有些心疼。
风夹杂着雨水吹过,到处都弥漫着潮气。
这次终于不再是俯视也不是仰视,而是平视,更准确的说,是赤裸裸地直视,她终于看清宁迟的长相。
跟宁祈很像,只不过宁祈更潇洒,而他更冷峻。
他神色冷冷的,与这透着寒气的雨夜融为一体,而那双如寒潭般的眸子望过来时,里面似有月色流淌,让人止不住沦陷其中。
沈宿雨看着他斟酌道:“殿下请回吧,宁…陛下他今晚留宿春停宫。”
在她说到宁这个字时,沈宿雨明显看到宁迟的眸光冷了三分,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满月。
雨势不减仍在丝丝缕缕地下个不停。
沈宿雨看着这春雨,直觉怕是再下一夜也不会停息。
宁迟目不斜视,态度冷硬,“让宁祈出来见我。”
这下沈宿雨也犯了难,“夜里风大雨凉,殿下还是快些回去罢。”
宁迟仍是不依不饶,看样子轻易不会善罢甘休。
沈宿雨只好转身回去请宁祈。
此刻宁祈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看到沈宿雨走进来,眼睛立马亮起来了,直起身来,“怎么样?他走了没?”
沈宿雨摇了摇头,“宁祈你……”
她话还说完,宁祈便又躺了回去。
“他要在外面站多久啊?我要是不跟他走,他不会站一夜吧。”宁祈躺在地上嘟囔道,又是苦肉计。
沈宿雨见他这样抗拒,不由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啊?”
宁祈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宁迟每天晚上都喊他去下棋,也没个新花样,他快烦死了。
下棋下棋,又是下棋,他都要下吐了。
沈宿雨看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好换个话题,“那现在怎么办?怎不能让他真在外面站一晚上罢?”
宁祈躺在地上翻了个身,“还能怎么办,他喜欢站那便让他站!”
以宁迟的身板,站一晚上也不成问题。
沈宿雨绕过他,坐在床上,“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吗?”
宁祈想了想,刚想说没有,话至嘴边,又想到了从前种种,脸色一阵古怪,“我和他不是一直都有矛盾吗?”
思及此,他从地上坐起来,只觉前几天每晚都赴约去跟宁迟下棋的那个他自己脑子进水了。
又想到在殿外站着的宁迟,左思右想之后得出来一个结论,宁迟是在讨好他。
毕竟现在他才是帝王,执掌生杀大权,宁迟是死是活,皆是他一句话的事。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心情一阵畅快。
既然宁迟讨好他的话,他要不要给他台阶下呢?
他又想到了宁迟之前那样对他,那还是不要轻易原谅好了。
可宁迟毕竟是他的亲哥哥,血浓于水不是假的,从小到大的感情不是假的。
冥思苦想之后,他还是决定,既然这样的话,那便先让宁迟在殿外站一会儿吧,让他吃吃苦头。
沈宿雨坐在床上,看他几经变换的神色不由笑出声来。
“你在想什么啊?宁祈。”
“没什么。”
“我猜,你是在纠结,你要不要原谅宁迟。”
宁祈唰的一下从地上坐起来,有种被人窥破心思之的恼羞成怒,“我才没有想这件事。”
沈宿雨看他这副表情,不由笑得更欢,想来她应该没猜错,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为什么要纠结这个呢?”
宁祈闷闷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前那样对我。”
“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就因为这个!这是很小的事情吗!”
沈宿雨忽然就很想要戳破,可一想到站在门外的宁迟,有些东西还是得由宁祈自己去戳破。
“嗯……当你在犹豫的时候,你不是就已经做好了选择吗?”沈宿雨轻松道,“如果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原谅他,你根本不会去思考思考这个问题。”
“宁祈你知道吗?你动摇了。可能你现在还是不愿意原谅宁迟,但那一天一定不远了。”
动摇就像是镜子上出现的裂缝,只会越来越大。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遗憾的是,意外是比时间与人心更难以确定的因素,可能当你有一天选择原谅。
那天可能风和日丽,也可能暴雨不竭,又或者是晴雨初消。
无论你是乘着太阳,还是撑着伞。
可能你兴致冲冲地跑过去找他,又或者是写一封信,选择原谅。
当你满怀忐忑与不安时,当你在想对方会不会接受时,可能你等来的是对方的死讯。
宁祈怔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再开口。
可能连他自己都有点不解与埋怨,不解自己竟然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埋怨自己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又或者是庆幸,庆幸自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
雨打在窗扉上,他渐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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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思绪,他脑海里第一个闪烁而过的画面是宁迟,他还在殿外,他还在雨中。
这样一个冷雨天,就算打着伞也还是会被淋湿的。
宁祈想通一切后便起身出门,与撑伞立在雨中的宁迟对视。
宁迟的衣摆已经湿透了,月白云衫在雨水的浸透下也暗沉下去,不再浮光流动,落花水纹此刻也皱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他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在宁祈的印象中,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如九天明月一般清寒无匹。
宁迟见是他来了,那副冷冽的眉眼也随之柔和了三分,扯出一抹微笑,像是被揉碎的月光。
“陛下……”
宁祈拿起放在门外的一把伞,动作僵硬地将它撑开,随后走到宁迟身边,“走吧。”
宁迟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随后两人并肩行走在雨幕下,消失在夜色中。
宁祈走后,沈宿雨躺在床上,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宁祈有这么一个宠爱他的兄长,真好。
想着想着,她眼眶蓦地红了,她想起了沈清颂。
她原本也是有一个兄长的。
只不过沈清颂死的太仓促,太年轻。
如果沈清颂的死真的跟她父皇有关……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年少时父皇抽空推她荡秋千的场景。
原本是温馨快乐的画面,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却像一根扎在心头的刺。
她又该如何面对父皇呢?
如果真相是痛苦的,残忍的,那要一直活在善意的谎言里面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要逃避的念头。
她既期待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
她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矛盾两难的心境。
如果事情真的以最坏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接受与不接受都成了一种折磨。
父皇对不起沈清颂,对不起母后,也对不起她。
犹记小时候在一众公主中,她最聪明伶俐,最受宠爱。
想到这里她便不由泪流满面。她还记得她去和亲的前夕父皇前来看她。
她当时是有点埋怨他的,他把她当做政治筹码,让她去和亲。
从此故国他乡,飘摇无依。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夜,烛火摇曳,她无声地与他置气。
却在看到他白去发丝与一声的叹气中垂下泪来。
原来不知不觉中,父皇已经这么老了。
她确实该为他分忧,她是公主,是帝王之女,她生来便背负着自己的使命与王朝的荣辱兴衰。
如果因为她的和亲能少一些战争,那也是一件幸事。
她有她的苦衷,父皇也有他的无奈。
如今再度深陷回忆中,回过神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个在她记忆中和蔼可亲的父皇就已经变了吧。
像一颗熟透的水果,之后便在她不知道的时光里一点点烂掉。
她看着他的双眼从精明到浑浊。看着他从青丝高绾到白发难簪。
一边是兄长,一边是父皇。
她不知道其中到底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18. 海棠悲
在蝉声躁起的夏天,皇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谁都不知道那名少年的身份,只知道他初来乍到时总是整宿整宿地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有时他会折过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
那乐音凄美动听,让人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外行人附庸风雅,拍手称好,内行人悲从中来,掩面离去。
后来那名少年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只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晚上,再也没有人独坐屋顶枯对漫天星宿,再也没有了时不时响起的乐声。
大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曾经来了一个怪人,又不知不觉地走了。
又是在很久之后,大家才知道少年当时吹的曲子名唤折杨柳。
沈宿雨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再次见到李观砚。
在异国他乡,在一个平常的下午。
彼时少年已褪去少年稚气,一身冷静杀伐。
他一身玄衣,墨发高绾,发尾垂落到腰间金丝玄封。
他总是蹙着眉,明明是在酷暑,眼里的寒意却能冻死人。
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永远地停留在记忆中。
至少他再也不是记忆中喜欢穿蓝衣绛袍的少年了。
沈宿雨不禁去想,李观砚到底经历什么了,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她斟酌着开口询问他。
夏夜凉风习习时,他缓声开口,“我母后死了。”
他眼尾稍稍染上一丝绯红,里面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
此刻,他才卸下自己顽强的伪装,展现出自己的脆弱。
沈宿雨怔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谢之桃的身影。
这个在记忆中只有几面之缘,音容模糊的人。
最后的回忆定格在满城风中招摇的秋海棠。
等这个夏天过去,又是一个秋天,又是一个海棠绽放的时节。
只是斯人已逝,海棠依旧。
惆怅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李观砚苦笑了一下,“我带领谢家旧部杀出重围,辗转多地,来到宛国避难,休养生息。”
沈宿雨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想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刚张嘴蹦出一个字时便已经溃不成声。
如果在当时,她把谢迟真正的死因告诉李观砚,那么现在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谢之桃会不会免于一死。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也没有如果了。
凉风骤起,李观砚闭上眼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得之于权,失之于权。
他永远也忘记不了谢之桃那双绝望悲伤的眼睛。
在与这双眼睛对视时,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无形巨手捏住,通到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哀莫大于心死。
在看见那双眼睛时,他知道,无论如何,谢之桃再也活不下去了。
心死之人,该如何活下去。
谢之桃死的那天,满城的桃花一夜之间都谢了,像是一场无声的道别。
*
春风起,桃花落。
在真正摊牌那天,
一切都无所遁形,被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她再也不愿意与李行且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了,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谢之桃神色癫狂,如痴如醉,大笑起来。
只是她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她歇斯底里道:“李行且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他明明知道她最在意什么,他偏偏往她最痛的地方刺。
谢之桃最在意感情,所以到头来落得个如此下场。
殿外昏暗,殿内烛火摇曳。
李行且俯身想替她拭去眼泪,谢之桃见他走近,却颤抖地往后退。
李行且一下子僵在原地。
他看见谢之桃那双绝望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落泪,像一个无底黑洞,对视的瞬间仿佛要把人全身的力气都抽走。
李行且一下子卸了力,连行动都变得艰难起来。
谢之桃直直地看向他,声音艰涩道:“你下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是李观砚?还是我。”
李行且动了下嘴唇,“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人吗?”
仿佛仅仅只是说这一句话,他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李行且,你现在这样惺惺作态又是在给谁看呢?”
“谢之桃……”
“够了,我不想听你喊我的名字。”她出声打断他,“李行且,你不需要再假惺惺了,都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还不能坦诚相待吗?”
李行且终于垂下头去,不再做无谓地挣扎,“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重要吗?”谢之桃笑着看向他,“李行且还在乎这个吗?”
他声音闷闷的,明明是一个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语气,“李观砚,对不对。”
他眸中似有烛火跳动,明灭闪烁。
谢之桃的笑声止住了,好像被一巨大的悲伤压垮了,“没有任何人。”
李行且蓦地抬头,怔怔地看着她。而她接下来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他心口凌迟。
他听见她说:“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你的为人,你的性格,你的贪婪欲望,你的阴谋算计,李行且,我清清楚楚!”
这里面的每一个词语他都能理解,可放在一起他却怎么也听不懂了。
他在原地沉默半晌,好像突然大彻大悟,眼里似有山峦倾塌,“谢之桃……”
谢之桃恶狠狠地说:“李行且你一定想不到吧,你还把我当十五岁时被你骗得团团转的愚蠢的谢之桃。”
“那个谢之桃早就死了,死在阴谋算计里,死在岁月的蹉跎里!”
“这二十年里,逢场作戏的从来都不只是你李行且一个人,我也真真切切地陪你演了那么多年的戏。”
“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错在明明清楚的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人,还是选择愚蠢的相信你,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你。”
李行且就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到像一个小孩子。
他脑海阵阵轰鸣,谢之桃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二十年朝夕相处,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如果一个人爱你,视线一直停留在你身上,还有什么是看不穿呢?
因为足够爱,所以选择接受,毫无保留地爱,毫无保留地接受。
从来不是不知道,从来不是他手段高明,自以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是谢之桃一厢情愿,自投罗网,选择视而不见,选择接受包容。
原来飞蛾扑火的故事是真的。
原来真的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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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的全部。
只是这份美好被他亲手打碎。
李行且终于崩溃了,眼泪汹涌而出,平生第一次哭得像一个小孩子。
他身形踉跄,想向她走近。
内心的惊涛骇浪终于退去,此刻他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他想拥抱谢之桃。
内心的那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仿佛不照做便会死去。
随着他的前进,谢之桃一直在退后。
直到最后退到墙角,再也退无可退。
谢之桃拔出腰间匕首。
手柄上镶嵌着一个颗光彩夺目的宝石。
谢之桃看着这把匕首便笑出声来。
这是李行且送她的生辰贺礼,让她用来防身。
她还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昨天,关于李行且的事,她总是记得那么清楚,他说:“这颗宝石像你的眼睛。”
没想到如今这把匕首竟用到他自己身上。
谢之桃举起匕首,对准他的心口,眸色狠厉,“你再往前一步,我便杀了你。”
李行且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仿佛连生死都不甚在意,直直向前走去。
他感受那把匕首一点点刺破他的衣裳,皮肉,随后便逼近心脏。
他面色不改,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像是在做什么神圣的,不容拒绝的事。
终于谢之桃收回匕首,然后将它放在自己的脖颈上,“你再往前一步,我便自尽于此。”
几乎是在谢之桃将匕首靠在自己喉管的瞬间,李行且便止住脚步。
他终于开口,终于妥协,“把匕首放下来。”
谢之桃看他这副故作深情的样子,情不自禁笑起来,闭上眼睛,“放过谢家,放过李观砚,他们都是无辜的。”
“好,我答应你。”
“也放过我……好不好,李行且你放过我。”
“……”
李行且看向她悬在脖颈的匕首,看它因贴紧皮肤而稍稍刺破皮肤渗出的鲜血,眼里似乎有什么一直以来固守的东西瓦解了,
良久,极低地说了一句,“好……”
这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饶是谢之桃也听不出来这是李行且的声音。
接下来便是她一步步前进,李行且一步步后退。
身份颠倒,顺序颠倒。
李行且从来没有这样煎熬过,这短短几步路,每一步仿佛都走在他的心上。
在这场无声的退让里,他觉得他的心早就被踩碎了,碎成尘埃,齑粉,然后被一阵过境的风吹散。
于是再也没有被拼凑起来的可能性。
恍惚间他看见了外面的桃花,随风吹落。
他放谢之桃走,向全天下昭告她的死讯,又放李观砚走。
他独独没有放过他自己。
勤政殿的那棵桃树枯死了,他就坐在那棵枯树下喝了一宿的酒。
说来也怪,这棵桃树自今年开春起便一直没有再长叶开花,想必是在去年寒冬时便冻死了,只是现在才有人注意到它的死亡。
桃树枯死了可以再种一棵,那感情呢?
可惜感情不可以重来,再种一棵树也终究不是当年那棵。
他与谢之桃之间的桃树枯萎了,再也不会开花结果了。
桃花的花语意为爱情。
海棠的话语意为苦恋。
19. 真相大白
李观砚收回思绪,眼前已然不再是春天的寂静,而是夏夜的烦躁。
他眼里情绪几经变换最终陷入岑寂,与他对视的瞬间像是猛地扎入一潭死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
李观砚问道:“你呢?”
他语调平缓到没有起伏,让人听不出里面的情绪。
沈宿雨在心底苦笑一下,恐怕她此刻比李观砚还要迷茫,她的处境也不比李观砚好到哪里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劳烦殿下记挂,一切安好。”
李观砚终于露出了自重逢以来的第一抹笑,但也只是轻微地扯了下嘴角,看上去倒更像是自嘲,“我早就不是殿下了。”
夏夜的风总是格外的凉爽,徐徐而过时,也吹走了烦恼。
在月光之下,少年神情不辨悲喜。
沈宿雨看着他,只觉今年的夏蝉格外烦躁。
她深吸一口气,与他作别。
再见时,身份地位皆天翻地覆,唯一不变的是,在身份的拘束下,他们不能在一起。
她理了理心绪,看见了宁祈。
他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好像是遇见了什么极其困难的事。
待她走近时,宁祈方停脚步将目光转向她。
“你……”
“宁……”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沈宿雨笑了一下,“你先说吧。”
宁祈组织了下语言便开口道:“呃……南初国国君驾崩了。”
宛如一道平地惊雷,沈宿雨心里涌现的第一个想法便是:不可能。
就在不久前,她还在劝宁祈原谅宁迟,她还在纠结自己该怎么面对父皇。
可是今天,就在刚才,宁祈告诉她,他死了。
仿佛死亡便是一切的解脱,她再怎么纠结,再怎么两难,都没有意义了。
与一个死人斤斤计较,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切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在此刻尘埃落定,悲伤才迟到一般,排山倒海地袭来。
此前种种,皆像一个笑话。
宁祈见她神情是明显的悲怆,干巴巴地开口安慰道:“节哀顺变。”
宁祈对于亲情知之甚少,唯一的理解便来源于宁迟。
他和宁迟从小爹不疼娘不爱,他不知道父爱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母爱是如何温暖,所以他并不能理解感同身受沈宿雨的悲伤。
他莫名便想起了他父皇去世的时候,那时他在干嘛呢?
他左思右想才想起来,那天他正在外面执行任务,被宁迟火急火燎地叫回来夺嫡,当时真是腥风血雨,九死一生。
宁迟继承大统后便揭穿了他的身份,给他安各种罪名,要置他于死地。
所以那时候他并没有品味到父亲去世时的悲伤,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无感。
所有的滔天愤怒与离奇委屈皆来自宁迟的背叛。
清风朗月,满地如霜,宁祈迟钝地想,如果后来他尚未大仇得报时,宁迟便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或许是遗憾吧,不是遗憾大仇未报,而是遗憾……我还未曾宽恕你,你还未曾赎罪,你怎敢轻易死去。
再就是悲伤吧。
原来悲伤是如此奇怪的东西,它不分爱恨,爱能滋生出悲伤,恨亦能滋生出悲伤。
他在此刻理解了沈宿雨的悲伤,原来是这种心情。
不是传统的,纯粹的悲伤,它夹杂着更多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沈宿雨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李观砚。
共经事,两心同。
明月高悬,普照之下,似冬日晨起打上的霜,四下却仍是黑漆漆的,暗中有不少事正在发生着,却看不见。
经此一夜,明日天下格局恐要大变。
风疏疏吹过,沈宿雨伸手理了理鬓发,压下悲伤。
半夜下起了雨,又快又急,雨打在窗扉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沈宿雨在睡梦中被惊醒,怔愣地听着落雨声。
夏天的雨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一阵喧闹后便只留下沈宿雨一人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她看着如沉墨一般的黑夜,听着外面屋檐滴答滴答地往外倾泄积雨,像是在倾述委屈一般。
她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身在清明。
世事总是难料,她的前半生平安顺遂,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好像一直身处快乐安逸之中,没有什么烦恼,就算有也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只是没想到,所有的悲伤难过被堆积在一起,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突然爆发。
她突然有点想笑,人生不应该是一个大起大落的过程吗?她为什么一直落,像下在她生命中无休无止的雨。
她出生那天,久旱逢甘霖,于是父皇给她取名宿雨。
她坐起来,背靠墙壁,双手抱腿,把脸埋在膝盖上。
好像这样做便能缓解什么难消的痛苦。
屋外时不时有风吹过,混着雨落,她就这样枯坐终夜,听了一宿的风雨声。
等到翌日天光破晓时,她才回过神来,原来天亮了,雨也早就晴了。
随后的日子,宁祈便忙了起来,李观砚也不知所踪,好像那天的久别重逢,月下交谈只是黄粱一梦。
后来的事,她大多都是听宁祈说的,也有自己在暗中地打探。
不出意外,沈言登上了皇位。
李观砚借兵重返故国,杀了回去。很轻易地便取得了胜利,像之前逃出来一样容易。
他没有杀李行且,只是将他囚禁起来,想来他对这个“仇人”的情感应该分外复杂。
复杂到,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只好选择逃避。
毕竟再怎么样也是他的亲生父亲。
宁祈告诉她,他虽然不能理解,他听说过很多各式各样的故事。
沈宿雨愣了一下,原来真正喜欢听故事的是宁祈。
宁祈笑了笑便说到,有时候他也觉得很奇怪,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深时深到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将它斩断,连生死都不能。浅时浅到,一场小小的争吵便会分崩离析。
而血缘关系便是所有羁绊中,最奇怪的羁绊,它浅时最浅,深时最深。
但它深浅同在,你觉得它深时,它却浅,你觉得它浅时,它却深。
所以有时候往往你自己的情感都会将自己迷惑住。
你觉得你恨一个人,你可以斩断与那个人的任何联系,老死不相往来,可若是这人是你的亲人,那便是再怎么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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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不断的。
像是被上天强行绑定在一起,此生因果纠缠,早已融进血脉之中,是怎么抹也抹不去的。
最痛苦的莫过于,那个人亦正亦邪,时好时坏。
那个人若是天下至奸至恶之人,他负尽天下,却独独没负一人。
你当如何?
那个人若是对你好时最好,对你坏时最坏。带你上天堂又带你下地狱。
你又当如何?
沈宿雨闻言一阵沉默,她无法回答,这是一个太沉重地问题了。
原来天下之行,大多同路中人。
宁祈又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沈清颂的死因吗?”
沈宿雨神情终于略有松动,连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紧张。
宁祈停顿了一下便说道:“大皇子沈长风勾结钦天监陷害沈清颂。”
“钦天监上言,近日夜观星斗,荧惑守心,恐有王朝震荡之乱。”
“若有人置身天灾人祸,权、威二具,此人则为万厄之源,杀之以为上。”
“不过多日,边关便传来盛国夜袭,沈清颂应战,遇雪崩,未明。”
宁祈没有再往下说,事已至此,再明显不过了。
沈宿雨却是笑了一下,准确的说不是笑声,而是人绝望到一定程度,发出来的嗬嗬声。
她一时沉默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设想过很多情况,独独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父皇年纪大了,容易被奸人蒙骗。
只是若父皇还活着,他知道真相时,会不会心痛呢?
因为自己的一时误断,便生生失去一个亲骨肉。
他面对她和母后时,会不会于心不忍,会不会心中有愧,难以面对。
他午夜梦回时,会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他烧香拜佛时,还能像以往那般问心无愧吗?
他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会想起这件事吗?若是想起,又是怀着各种心情呢?
只是他已经死了,谁知道他会怎样想呢?
是愧疚还是不悔,谁知道呢?
现如今纠结这些,都没有意义。
一切真相大白时,沈宿雨竟比最开始不知道一切,被蒙在鼓里时还要茫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真相告诉母后。
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
好像一切都结束,又好像还远远没有结束。
像一个轮回,结束便是开始,开始便是结束。
因果纠缠,无休无止。
于是世间又得以发生许多遗憾,悔恨,阴差阳错。
同样而来的还有,希望,快乐,永不停息的幸福。
这些结束只是开端。
她只是又进入了一个新局。
她有些疲惫,她对这无休无止的轮回感到厌倦。好像日子一眼望去,没有尽头。
须知苦难没有尽头的同时,幸福亦没有尽头。
这世间恨与爱等长。
沈宿雨抬头看向窗外,看见了落叶。
漫天秋风萧瑟,落叶归根。
又是一个秋天,故事开始于秋天,终止于秋天。
原来已经过去了一年,不过弹指之间。
初来上京城那天,好像仿佛发生在昨日。
20. 此间事了
沈宿雨偏过头去看宁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语调舒缓,甚至带了点情不自禁的笑意,可听起来却泛着初秋的寂寥萧索。
宁祈低下头去,只觉口不能言。他总不能说因为你是契机罢。
“总之——我想要的,我已经得到了。”
沈宿雨只觉得奇异,不禁去想,宁祈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屋外秋风掠过,落叶也紧跟着翻飞,天光顺着空隙投下,一地光影斑驳。
宁祈摆弄了下桌案上的茶盏,他想,可能是因为利用了一个无辜的人。
其实带沈宿雨去见宁迟时他就已经有点后悔了。
后面上城楼时,他心中更是动摇,像是在风中飘摇不定的雨,砸在地上的声响便是心跳。
跃下城楼那刻,他便决定了,他要放她走,根本没有什么虞美人,七日内,肝肠寸断,毒发身亡这些全都是他胡编乱造的。
而那些要求现在想来也只觉得奇怪,他当时随口一提,根本不觉得沈宿雨能做到。
她那时身处异国他乡,一名女子,还是和亲公主,这种身份地位,算得上尴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哪怕她当时是谢迟的未婚妻,那也是人微言轻的,无人问津的。
或许根本没有人会去听她的声音,了解她的诉求,在意她的生死。
但是沈宿雨偏偏做到了,出乎了他的意料。
七日之约如期而至,他当时差不多忘了个干净,压根没想去赴约。
可在听到暗卫说盛国与南初国决裂时,便是立刻想到了她,他还不及细想,人便已经到了赴约地点,随便拿了个糖丸去糊弄她。
鬼迷心窍般,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提醒,反应过来后不想沾染过多是非,匆匆离开。
自作聪明的以为自己点到为止,袖手旁观,实则早已深陷其中,自相矛盾。
再后来听闻她回到南初国,便向沈言打听她的近况,知她身处险境,便利用沈清颂的死因接近她,与她合作、成婚,助她脱身。
明明他想,趁人之危,强人所难,美化自己的所作所为,尤其虚伪,实乃小人行经,却又实在情不自禁。
其实他一开始便知道沈清颂的死因,只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私心,一直装聋作哑罢了。
其中各种缘由,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了。
有些事情做出来,自己都不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时,那才真是糟糕透顶。
最开始还能用是愧疚与补偿来骗骗自己,后来呢?
后来便是自欺欺人,无可救药。
原来这世间最深的感情是愧疚,它是一切感情的起始与终末。
宁祈摆弄茶盏的动作停了,一时竟有些僵硬。
沈宿雨却看着屋外的落叶,心里想的是,她该走了。
一屋二人,各怀心事。
晚间月下相对时,沈宿雨想起的却是她第一次见到宁祈的那个夜晚。
月光普照之下,他眉眼冷冽杀伐,却又和着夜色,平添几分模糊暧昧,引人浮想联翩。
和宁迟真像啊,她想。
那就祝他早日找到那个,让他情窦初开的人吧。
她抬头看向月亮,月有圆缺,是团圆亦是分别。今晚是个满月,满月之后便是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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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之后便是分别,也算应景。
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初秋,沈宿雨执伞告别宁祈。
屋外细雨斜斜,落叶飘零,宁祈想开口说些挽留的话,却在视线触及她清凌凌的双眸时,话到嘴边,生生止住。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翻江倒海,宁祈难得觉得有些懊恼,只是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拿什么留住她?
凭什么留住她?
这两个问题在心头忽起,答案却早已呼之欲出。
他目送她的离去,茫然地伸出手,飘来一阵携雨而过的风,他什么都抓不住,只余下一手的潮湿。
只好悻悻收回手。
他眼前蓦地模糊起来,似有白雪飘落,天色暗沉。
他耳畔响起一句话,他听见那人说,“你爱我吗?”
白雪蹁跹,落在地上。
像一场无声的回答。
沈宿雨执伞走在长街上,心里想的却是,难得宁祈目送她离开一次。
看着远方更广阔的天地,沈宿雨心中不由生出自由与期待。
那会是怎样的生活呢?
若是每一步都是自己所选择的,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间天高地远,广阔自由。
她低头看到了被雨水沾湿的裙角,宽泛一笑,置之不顾。
远方吹来一阵风,雨打在落叶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天空黑沉一片。她也不甚在意,自顾自走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走的呢?
好像一直在走,又好像今天才开始走。
应该是从辗转多地的那一刻开始的吧。
21. 久别重逢
秋雨萧瑟,潮意漫生。
沈宿雨在一个客栈歇脚,她刚坐下不久,便听到邻座传来一道声音。
初听时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抬眼望过去时,一时震惊到忘记眨眼。
倒不是因为那人的容颜太过熟悉,而是在她的记忆中,她应该早已不在人世才对。
那人察觉到有道视线紧盯着她,抬头看过来时也稍稍惊讶了一下。
是那个人吗?还是一个巧合。
凑巧长相一样,声音一样。
可是太多的巧合叠加在一起,便不在巧合。
沈宿雨情不自禁站起身向那人走去。
那人也止住了话头。
待沈宿雨回过神来时,已走至那人眼前。
沈宿雨忍不住出声询问:“你是?”
那人答道:“谢棠。”
沈宿雨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一出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止不住欢喜起来,应该是在替李观砚高兴罢。
那人也接着问道:“你是?”
沈宿雨从善如流:“沈晴。”
谢棠闻言笑了笑,便不再多说什么,邀请她一起坐下。又接着吩咐旁边的店小二上菜。
谢棠做完这一切后便有些不解地看向沈宿雨,像是在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宿雨同样也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回以同样疑惑的神情。
最终是谢棠先开口问道:“你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不然她想不到还能是因为什么。
沈宿雨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是发生了意外,但她出现在这里并不全是因为意外,左右为难之下她竟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棠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转移话题道:“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呢?”
沈宿雨摇了摇头,“走到哪里算哪里。”
她心里忽地便浮现出李观砚的身影,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沈宿雨看着谢棠的身影,不由开口问道:“那你呢?你发生什么意外了,我听外界传闻……”说到这里,她便止住了话头。
谢棠想起了李行且,“他放我走了。”
她不禁想,李行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突然就有点看不清他了。
偏偏他最薄情,偏偏他最深情。
一时她也分不清,他到底是薄情还是深情了,她有些困惑,这样极端的两种感情,怎么会同时出现一个人身上呢?
如果这个人足够扭曲的话,那一切都顺理成章。
而李行且恰恰就是一个扭曲的人,爱也扭曲,恨也扭曲,一切在他那里都颠倒失序。
于是爱也好,恨也罢,都没了意义。
她爱上的太早,他又醒悟的太晚。
怎么不算一出悲剧呢?
她眼里情绪几经变换,最后停留在一个算的上温柔的眼神上,“你知道吗?李观砚很喜欢你。”
沈宿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有点讶异,拾起桌上的茶盏,啜了小一口,“是吗?”
谢棠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沈宿雨放下茶盏,笑着说:“你是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到底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让她满意呢?
“李观砚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
沈宿雨想起初见时,谢棠说,就算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不会幸福。
鬼使神差的,开口问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真的不会幸福吗?”
谢棠想了想,还是回答:“是幸福的。”
嫁给自己的喜欢的人怎么不会幸福呢?
就算那个人不喜欢你,也是幸福的。
沈宿雨追问道:“那你是没有嫁给你喜欢的人吗?”所以才不幸福。
谢棠笑了笑,没有回答。她是幸福的,只不过也是痛苦的,那个人是幸福的源泉,也是痛苦的源泉。
“那要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沈宿雨话出口的同时又觉得不妥,不是每个人都拥有选择的权利的,比如自己。
谢棠垂下眼睑,像是在深思,一阵沉默之后,她答:“会,只不过我会让自己不那么快爱上他。”
沈宿雨有些不解,“不那么快是多久?”
“可能是一辈子,也可能是一瞬间。”谢棠眼神染上迷茫,“只可惜没有如果,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嫁给我喜欢的人了。”
沈宿雨有些不解,是因为她喜欢的人已子孙满堂了吗?又或者是已不在人世。她向来是认为活着便是有希望的。
店小二在这时过来布菜。沈宿雨低头看了眼,都是些招牌菜。
谢棠在心里叹息:我永远也无法原谅他。
所有的爱是真的,同样恨也真的。
与其说恨他不如说恨自己,毕竟是自己亲手递上的尖刀。
她又想起了谢迟,想起了那个永远沉稳冷静的少年。
他战功赫赫,他名满天下。
到头来,谁都没有从那个冬天走出来。
她扯出一抹微笑,“都不重要了,这些又不是生命的全部。”
凡事盛极必衰,爱一个人,还是不要爱太满。
她一时惆怅万千,“但是,我还是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眼里的悲伤若有实质,与她对视的瞬间,沈宿雨仿佛也要沉浸在这种悲伤里面,她又拾起案上茶盏,以酒代茶,“那我祝你没有嫁给自己的喜欢的人也幸福。”
这顿饭之后,她们便告别。
天高地远,各奔东西。
沈宿雨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向着她心中所想的那个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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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走过来,见世间疾苦,百姓流离。也见山河大川,波澜壮阔。
她方知人间竟有此种景色,一片枯萎中,亦有人欣欣向荣。
光阴轮转,时序交错间,又一个初雪夜。
她坐在相留醉二楼雅间看窗外雪落冰湖,纷白万千。
她来的不巧,生生错过满城海棠花开,风姿秋韵,月下摇曳。
看着看着,视线里便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风雪重重,月色模糊,街道上行人纷纷,重影叠叠。可是她就是认出来了。
认出了那个停靠在桥边的身影,他身穿貂裘鹤氅,满身霜雪,与这风雪夜融为一体,隐没于人群中。
尽管见过无数次,这一刻还是心跳停止,几乎忘记呼吸。
这人的模样几乎被一笔不差地刻在记忆深处,哪怕沧海桑田,哪怕岁月变换,始终如一,不改当年。
她就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直到面前一壶茶水凉透,街上行人散尽,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那人却若有所感,转过头来,隔空对视,一时皆愣在原地。
风雪纠缠,四目相对。一时无情也似有情。
沈宿雨站起身来,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身便看到那人匆匆而来,一身寒气。
她故作从容道:“李观砚,好久不见。”
她有些不解,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在桥边站那么久,总不能是因为她吧。
在这样一个风雪夜,一切都模糊暧昧起来。
李观砚颤声道:“沈宿雨,别来无恙。”
沈宿雨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答案。
冰释雪消,春风十里。
少年心动,浮于眼底,止于唇舌,最真诚,最难得。
她大步向他走去,仿佛是从初雪走向开春。
走向那个独属于她的春天。
可那人身上还沾染风雪,寒气凛冽,于是越靠近越冷。
待紧紧相拥时,心跳分明炙热有力。
她笑着说道:“李观砚,你好冷啊。”像是在抱一个冰块。
看来他真是在外面冻坏了。
紧接着传过来的,便是他身上清淡的梅香,淡的像水一样。
初闻的时候,只觉这香淡的过分温柔,却让人止不住地沉湎其中,像一场美梦。情不自禁地,一嗅再嗅。
这块冰块除了冷还很香。
她说完这句话,李观砚便放开她,“我身上冷,就不把寒气过给你了。”
沈宿雨有些无语,这人还挺较真,她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
她正准备阴阳他几句,他便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里?”
“回家。”
原来这世间所有的久别重逢,霜雪难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