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谋仙》 第1章 初始(一) 东境洲,金国地界。 河边棒槌声此起彼伏。李盼儿攥着比手腕粗的棒槌,用力捶打着石台上的脏衣,八月日头毒辣,飞溅的水珠混合着她脸上的汗水往下淌。 “盼儿,该回去了,”不远处妇人拧着湿衣喊着。 李盼儿闻言,抬手擦去脸上水渍,笑着应了一声,动作麻利收好衣物,起身朝着身后村子走去。 李盼儿所在的小田村位置偏僻,人口不多,离着最近的城镇也远,但好在地势不错,适合种庄稼,所以村里大多人家没有出去务工,而是种植粮食——稷,维持着生计。 她家因着前些年她爹生了一场病,欠下了钱,卖了地,只能替别家干活,好在虽是替人干活,但日子过得并不是很苦。 浸了水的衣物比想象中还要重上几分,李盼儿咬着牙,步伐有些踉跄。 她歇了歇脚,刚想起身,就听到了不远处隔着石堆栅栏内那一阵阵熟悉的笑声。 李盼儿听出了这声音是那几位难缠的大娘,下意识抿唇,加快了步伐。 树荫下,王大娘几人围成一个小圈,满面红光地摇着蒲扇,吃着花生。 “小李丫头,今个这么快就洗好衣服了?” 王大娘目光落下李盼儿手中的木盆上,随后又扫了一眼周围,眼中有些诧异,“一个人?难得啊,林家那小子居然没跟在你屁股后。” 王大娘口中的林家小子,比李盼儿年长几岁,两家人只隔了一条小道,李盼儿父母外出干活时,都是他在看顾着她,两人感情十分要好。 “玉哥同爹爹出工去了,”李盼儿紧攥盆沿,脸上依旧带笑,“王婶,这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回去做饭,就不同您聊了。” 王婶看着她这一副耗子见了猫的模样,也是笑出了声,手中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你这丫头,走这么快,莫不是怕我们吃了你?” “好了,”坐在王婶身旁的妇人,看着那身穿男衫的瘦小背影,语气里夹杂着无奈,“你就别拿她寻开心了,这孩子怪可怜的,诶,我看老李是想要男娃都想要疯了,孩子都快十二了,还不死心。” “可不是,多懂事的孩子。” “那有啥办法?”稍丰雍的妇人悠哉地搓着花生皮,然后那么一吹。“我听说,这前些日子,村头那张四的媳妇就因为生了个丫头,才第二日就被打的只剩一口气了,现下还在他家那柴房里躺着,盼儿这丫头还算好的了,我看林家那小子是真心喜欢她,说不准过两年就成老李家的上门女婿了。” “知根知底,倒也是般配。” “般配?林家那一个石子丢进去都能听到响的,老李那样的人能同意?” “……” 屋顶白烟缭绕,在逐渐褪色的晚霞中犹如一缕半透明的白色绸缎。 李盼儿端着食物热汤,小心翼翼向着桌子走去,心中计算着爹娘归家的时辰。 他们应该快回到家门口了。 她心想着,突然听到“嘭——!”的巨响从院子外传来,惊地她手中的热汤差点洒翻在地。 李盼儿听着这好似要将门踹烂的响声,心中本能泛起一阵寒意,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嘴角扬起笑意,跑出门去迎人。 “爹、娘,您们回来了!饭已经做……”,她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带着强大风力的黑影从她的耳边扫过,猝不及防落到了她还在勉强笑着的脸上。 一瞬间,李盼儿只觉四周似乎是静止了,只能听到耳边传来的嗡嗡声。 长年做活的成年人的手劲不用想都知道会有多重,黑影落下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便已经跌倒在了地上。 打人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皮肤黝黑粗糙,眼神狠厉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灰黄色布衣,腰上系着粗布,凸起的肌肉看着结实有力。 “儿他爹!你打这么重做什么!” 他身后跟着那妇女显然也被他这突然的一巴掌吓到了,急忙越过他想拉起倒在地上的人。 可身形才刚一动,就被他恶狠狠的拽了一把,拽回了身后。 “老子教训小子,你插什么手!”李大柱怒斥,随后从衣领子掏出了一个本子重重砸在了脚边那身影的身上,随即打着旋的踩了一脚。 他似是还不解气,“啐”了一口,语气中是压制不住的怒意,“死丫头!你以为你把这破书藏石头缝里老子就不知道?老子跟你说了多少次?再去打断你的腿!耳聋了是不是?一天天就知道讨老子嫌!” 书封被泥土染脏,泛黄的纸页也在外力下变得残破不堪,纸页上那句“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被踩进了泥里。 李盼儿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本能地护住了头,身体也止不住颤抖,好一会,才从昏昏沉沉中找回了些许清醒,使劲用手撑着身体。 她红着眼望着手边被踩坏的书,忍不住想要去捡,可右脸颊上火辣的刺痛,却是让她清醒了几分,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到眼前人。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角,一股铁锈般的气息冲得她忍不住想要呕出来。 “没用的东西!”李大柱见她又这一副死样子,踹了她一脚,这才骂骂咧咧进了屋。 他进屋后,李母这才敢过来扶住倒在地上的女儿,看着她嘴角渗出的血迹,和已经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心疼地摩挲着。 “盼儿啊,疼不疼啊?你咋就不听你爹的话呢?你也知道,你爹这暴脾气,收不住的......你别怪他,他也是担心你,你这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可不得被念叨死。” 李母也是气的很,那老头到底是给自家女儿下了什么**药,让她这么多年就是记不住打,老是往他那里跑,拦都拦不住,还老是带一些看不懂的破书回来。 她一边拍着李盼儿身上的灰尘,一边在口中咒骂着,“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咋就沾上了这死老头,”李母红着眼,揉搓着少女的手,“女儿啊,娘真的求你了,不要再去找这老头了,他会害了你的!” 李母口中的老头是前些年搬来村外树林里的一户人家,说是一户,但其实只有老头一人。 那老头自搬来后,极少出门,村里人只见过他一两次,他穿着十分朴素,瞧着已迈入耄耋之年,但精神很好,想来是过惯了城里日子,来清净地方颐养天年。 一开始村里人见有陌生人搬到自己村子外,还想去拜访。 可结果不知怎么的,别说是去拜访,就连他家院子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在他来之前,村里猎户时常会入那片树林村打猎,可自他来后,只要进入林中,就会迷失在林中,没有个三五天都出不来,甚至还有村民在大晚上看到树林间有虚影。 这一来二去,村里人都觉得那片树林是闹了鬼,就连他这人都让村里人发怵。 他会害我?李盼儿忍不住苦笑,她怎会不知,自己那爹为什么会如此厌恶顾爷爷,不就是前些年坏了他‘弃子’的打算。 李盼儿五岁时曾在大雪天被扔进了顾老头所在那片树林中,当时整个山路都被积雪封死,若非遇上了他,她早在那个雪夜便没了气息。 后来这老头还教她读书识字、辨识百草、生存技能,还给她讲了很多的她从未听说过的故事。 她很喜欢听他讲述外面的世界,也很认真去记他教过的知识。 他是一个好人。 李盼儿神色有些冷,但还是低声应着,“娘,是女儿不好,女儿不该惹爹爹生气,”说完,依旧捡起手边的书,小心翼翼拍掉泥污,放回怀中。 这书是她向顾爷爷借的,不能弄坏了,她还得还回去。 李母见她还将书捡了回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这女儿哪都好,就是太倔! 自那日后,李父李母跟着做工那王家运送收好的稷到镇上收售粮食的粮商那,这一走便是几日。 李盼儿因着这个空闲,过了几日安逸日子。 这些时日里,李盼儿一直在忙着打理院子,直到第六日晌午,才来得及拿着从顾老头那借来的书本,偷偷摸摸从后院草丛那空出一人的石堆栅栏下钻了出去,往村外树林走去。 李盼儿也曾听到过关于顾老头的传闻,但这么多年来,她从未遇到过他们口中那些离奇的事,自然也不会去相信。 小田村东面和西面各有一片密林,密林里的树冠高大茂密,林中时常会有鸟兽鸣声,东面的密林时常有村里的猎户打猎。 而西面的密林则是老头所在的那片密林。 密林中有一条小溪穿林而过,绕过村子外围,汇入往日里村里人常去洗衣的那条河中,李盼儿顺着溪流而上,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小溪边的篱笆桩。 顾老头的小院建在溪边不远处,院子四面围着茂密竹林,竹林上空云雾缭绕,无风而动,将密林外的声响隔绝在外,仿佛是另一片幽静的小天地。 李盼儿每次踏入竹林中都能感觉到一股柔和的清风拂过身体,那股风好似是有种神奇的力量,驱散她满身的疲惫。 “顾爷爷!”李盼儿手中拿着书,扒在篱笆栅栏上,脸上带着她这年纪本该有的灿烂笑意唤着不远处正悠闲摇着扇子的老人。 “顾爷爷,我来还书了,”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书。 院内那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的老者听到了她的声音,微眯起眼,而后将手中茶盏轻搁在石桌上,这才起身走向了她。 只是他的动作似乎有些吃力。是生病了么?李盼儿忍不皱了皱眉。 老者慢慢悠悠拉开了她身前的栅栏,抬手作势般用竹扇轻敲了一下她的头,这才开口道:“臭丫头,老夫不是早就同你讲了,自己开门,这都多少年了,你这可是不尊老!” 他口中抱怨着,却是在悄然间用竹扇拂去了她发顶上的竹叶。 顾老头目光落到了她手中,只随意瞥了一眼,本来还含着笑意的眼,陡然沉了下去。 “你爹打你了?”顾老头问着,语气却很笃定。 李盼儿笑容凝滞了那么一瞬,随即笑着说道:“怎么可能,顾爷爷您想多了,”她动了动手脚,“您看我这好胳膊好腿,哪像被打的样子,不过......您这书我没留好,被我掉地上了。” 李盼儿声音小了几分,指腹下意识搓着书封上的土渍,像是试图想要将土渍搓掉。 顾老头注视着她,旋即,叹了口气,手指拂过书封,“那便好,这书脏便脏了,不过一本寻常书籍罢了。”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时间长得李盼儿都有些纳闷。 “丫头,老夫之前提及之事,你当真想好了?这可是老夫最后一问。”顾老头神色认真。 第2章 初始(二) “我......”李盼儿将书攥紧了几分,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老头看出了她的迟疑,等了半晌,“丫头,你可要想好。” 书角硌得人手心发疼,盼儿心中没由来感到一阵慌乱。 可他的话最终就像一枚石子落入平静潭面,惊起阵阵涟漪,而后消逝在了黑暗中。 自己只是个弱女子,心中并没有什么理想抱负,唯一的愿望只是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 况且爹娘不管如何,依旧于自己有着生养之恩,她该为此尽孝。 至于顾爷爷所说那个大千世界,与自己而言,不过一场梦境。 顾老头哪能不懂她的迟疑。 天资聪颖,根骨上佳,且有恒心,若能寻到自己的路,往后必是能站在更高的地方。 可惜——怯懦、愚孝、胆小。 他摇了摇头,“罢了。” 随即,抽回她手中被攥皱的书本,迈着蹒跚步伐,坐回了椅子上,将书随手放在了一侧。 顾老头道:“愣着做什么?过来坐。” “好嘞,顾爷爷。”李盼儿眼中笑意回升,急忙小跑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竹凳上。 “今日备了你爱喝的果酿,这可是老夫刚酿出来的,便宜你了。” “谢谢顾爷爷。”李盼儿笑的甜甜的。 不单是果酿,她一眼望过去,还发现桌上摆放着她往日里爱吃的野果脯,“顾爷爷,您莫不是又像往日那般,算出了我今日会来找您?” 这些果脯顾老头向来不碰,只有在她来时才会拿出来,几年间一直如此。 顾老头抚着胡须,故作高深高道:“这是自然,老夫这一算如何?” “厉害!跟书里的仙人一样厉害,”李盼儿嚼着果脯,配合着他,摆出了一脸佩服的模样。 她曾听他说起过有关仙人的故事,故事中的仙人料事如神,可呼风唤雨,长生久视。 当然,这些对于她而言只是故事而已,她从未见过什么仙人,自然也不信这些。 顾爷爷想来是每天都在等着自己来,但自己却耽搁了,让他等了这么久,她心中不由得感到内疚。 想到前一次分别时,他还没讲完的仙人故事,她晃了晃他的衣袖,撒娇道:“顾爷爷,您前些日子讲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我还想听。” “讲到哪来着......你这小丫头要是不提,老夫都给忘了,”顾老头皱着眉,喃喃道:“这人老了,记性也是越来越差喽,这指不定哪日就……” 李盼儿听着他这话头不对,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您才不老,您还要长命百岁,看着我成婚生子呢。” “长命百岁......”顾老头难得恍神。 “您那日讲到那白衣青年为替他重伤的师姐寻找火灵草,进入了淮阳秘境来着。” 他眸色凝滞了几分,似陷入了回忆之中,手指习惯性的摩挲着挂在腰间的那枚玉佩。 半响后,才悠悠开口:“那青年手持本命剑——折天,独身一人进入秘境之内,却因太过大意,未有防备而落入了淮阳幻境之中,这淮阳幻境最是凶险,能映射出入境之人心中最为恐惧或者执念之事。那青年身陷幻境,九死一生......” 日落西斜,竹影婆娑,火红晚霞透过竹叶缝隙洒在一老一小两道身影之上,显得格外安宁和温馨。 李盼儿听得入神,竟是不知不觉中连果酿都喝了半壶,还差点耽搁了回家的时辰,好在故事也在这时候讲完了。 那青年最终如愿取得了仙草,只是他此行也让他身受重伤,境界大跌,修为也因此止步不前,寿命仅剩十余年。 值得吗?为别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李盼儿不知怎么的,对于这个故事的结局心中有些难受。 她这些年听着顾爷爷讲述着这位青年修仙路上所遇到的惊心动魄的事件,仿佛也身临其境一般,感受到了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惊险。 同样的,在听到他的故事时,她也是羡慕的,羡慕他能不受拘束穿行于天地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这样的结局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她下意识问道:“顾爷爷,那仙人要不是为了这仙草,也不会断送了自己的前路,您说他会不会后悔?” “这......”顾老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明显迟疑了一刻,随后才笑道:“这老夫可就不知道喽,只是他既得了所求之物,想来应是不会后悔。” 李盼儿神色一怔,若是换做自己,是否也会如他一般为他人做到这等地步? “这难道就是心有所愿,九死无悔?”她喃喃道。 “哈哈哈哈,好一个心有所愿,九死无悔。”顾老头似乎对这个说辞很满意,笑容在霞光中显得格外慈和。 李盼儿有些舍不得站起了身,“顾爷爷,晚霞快落了,我得回家了,过两日我再来听您讲其他的故事。” “等等,老夫有一物给你,”顾老头不慌不忙解下腰间那佩戴数年的玉佩,递给了眼前明眸闪动的少女。 玉佩温暖透润,似乎还残留着温度,其上的图案也如流云涌动。 “纹云!顾爷爷,您这是?”李盼儿神色惊讶,低头看着占据半个掌心,刻着似云又似风图案的圆形玉佩。 “如何?不想要?” 顾老头打趣道:“老夫好像记着,这有人可是很喜欢它,看来是老夫记错了。” 他说着就打算伸手拿回,李盼儿这时反应过来,一把握住了玉佩。 “谢谢顾爷爷!”李盼儿笑应道,“我要。” 可话落,她像是想到什么,笑意僵在脸上,眼中明显露出了紧张之色,打量这眼前老者。 “顾爷爷......您怎么突然将它给我?”李盼儿担忧问道。 他曾说过,这枚玉佩乃他重要之人所赠,这突然转送他人,也是奇怪了些。 顾老头看她这模样,欣慰一笑,抚着白须,悠悠道:“这纹云钰乃老夫拜师时,师尊所赠,你跟着老夫学了这么些年,与老夫而言是学生,老夫将此物赠你理所应当。” “顾爷爷,”玉佩透着暖意,李盼儿眼眶红润,握着玉佩的手有些发颤,“这纹云……我不能收,我只是女子,做不得您的学生。” “如何做不得?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 顾老头苍老的手,抚上她的发顶,叮嘱道:“此物既是你与老夫的师徒传承,亦是念想,有朝一日或能明路,你切记收好,若弄丢了,”他顿了顿,故意板着脸道:“老夫可不饶你。” “走罢。” “丫头!”顾老头目送着她走出院子,在她要踏入竹林时,慈和的唤了她一声。 李盼儿疑惑回头,却只见独自站在霞光下的身影略显孤寂。 他摆了摆手,道:“前路难行,护好自已。” “好嘞!” 李盼儿笑着回道:“顾爷爷,您不用担心我,这里我熟得很,闭着眼都能找到路。” “我过两日再来看您!”她说完,笑着跑进了竹林中。 “真是个……傻丫头,”顾老头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往屋里走去。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顾老头喃喃自语,“寿数已尽,自该坦然……” 言语间,他脸上的皱纹深了几分,原本挺的脊背在这霞光中佝偻了下去。 李盼儿回到家后不久,李父李母也跟着王家车队回到了村子。 村子离着城镇大约五百里,马车往返需要两个日夜,往年里他们只出去五日,这次却多出了一日。 李盼儿回到家,和往日一般,早早便在院子外候着,见父母从粮车上下来,急忙迎上前去,“爹、娘,您们这一路辛苦了,晚饭我已经弄好了,热热就可以吃了。” “好!”李大柱解开身上那还有些潮湿的蓑衣,随手扔给少女,跳下粮车,拍了拍身上的沙尘,转身小心搀扶着媳妇,“阿芬,你慢点。” 李大柱声音没变,但对妻子的关心多了起来。 这举动在李盼儿看来恍若白日见鬼,叫她一时难以相信。她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李母也有些受宠若惊,脸上挂着红晕,下了车后,笑咪咪将怀中抱着的灰料子布裹,递给了还在震惊中的少女。 “女儿,明儿就是你十二岁生辰,娘给你买了生辰礼。” “?!”这次不单是瞪大了眼,李盼儿甚至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有种想揪自己一把的冲动。 这么多年,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这次娘进城,瞧见城里的姑娘都穿着这种衣装,娘想着,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没给你买过衣裳呢,所以这次也给你买了一身,你快去试试看合不合身,要是不合身,娘给你改改,”李母眼中笑意明显。 李盼儿到底只是个孩子,听到是特意给自己买了生辰礼物,还是件新衣裳,高兴得鼻头也泛起一阵酸意,眼中也含着泪光。 “瞧你这出息!没听到你娘的话?”李大柱见她没动,斥道。 李母蹙着眉轻拍了一下李大柱的手臂,然后笑着对李盼儿道:“盼儿,愣着干嘛?快去换给爹和娘瞧瞧。” “嗯!”李盼儿吸了吸鼻头,急忙挂好蓑衣,脚步轻快的拿着李母递来的包裹回了房。 李母买的这一身和往日里缝给李盼儿的不一样。 这一身虽然不是裙装,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是给女孩子穿的,黛蓝色的衣料衬得她那双黑亮的眼眸更加的灵动。 “瞧着倒还有个模样,就是黑了点,瘦了点,”李父坐在椅子上解着靴带,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干瘦的少女。 李盼儿常年晒着太阳,整个人黄黑黄黑的,身材也比同龄人看着瘦上几分,但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得出她长得很标致,是那种看着就让人喜欢的长相。 当然,她多数时候都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袖布褂,头发也是胡乱用布条子带扎在脑后,一眼瞧去活脱脱是一小子,也没什么人会去细细瞧她。 “好看!好看!我的女儿真是穿什么都好看。”李母眼中闪着泪花,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有些硌人的手,“真是瘦了,都怪娘没好好照顾你。” 爹娘的变化让李盼儿有些不自在,穿着新买的衣裳在两人眼前转了一圈,就把它脱下了。 晚间饭桌上,这种不对劲尤其强烈,因为她看到了李大柱挖了埋在后院树下的酒。 那酒他可是连过年时都舍得拿出来,眼下却是摆在了桌上。 果然,还不等她多想,就听到了李大柱的声音。 李大柱看着正吃着饭的女儿,猛的灌了一口酒,哑声道:“你今晚收拾好东西,明早跟老子进一趟城。” 进城?李盼儿长这么大从没进过城,听到他的话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奇怪。 他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进城?破天荒的还要带上自己。 她放下筷子,弱弱问道:“爹,我们去城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初始(二) 第3章 初始(三) 她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还不等李大柱回答,李母已经高兴地接过话头,“盼儿,你爹他托了关系,在城里替你找了一份好差事,城里那朱家正缺一个伺候朱小姐的婢女,说是只用伺候那朱小姐起居就行,你爹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你安排了进去。” 李母眉开眼笑地说着,话里眼里对这事的满意。 “婢女?”李盼儿眼中露出了难得的迷茫之色,但也只是一小会,她就反应了过来,急忙开口,“娘!您们是不要女儿了吗?女儿不想去,女儿舍不得你们,也舍不得离开家......” 她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很清晰。 李盼儿本以为自那被遗弃后,她爹就已经放弃了要将她赶出家的打算,所以即便是顾老头提出带她离开,他也没有答应。 在她的认知里,爹娘只有她自己这么个女儿,虽说她爹不喜自己,但怎么说也将她养大成人,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自然得为他们养老送终。 “不去?” 李父像是被戳中了怒穴,声音高出了几个度,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是翅膀硬了?连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老子让你去,你就得去!” “你知道老子为这事废了多大的劲?怎么?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想赖在家里不成?这差事你不去也得去,我已经和朱家管事的谈好了!” “孩他爹,你发什么火,盼儿只是舍不得离开我们。” “舍不得我们?老子看她是舍不得林玉那小子!” 李大柱怒视着李盼儿,冷哼了一声,“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林家那小子你想都不要想,老子生你养你不容易,你也是时候尽尽孝了!” 李母这时候也伸过手,安抚地拍着李盼儿的手背,语气中满是劝慰,“女儿啊,你爹说的对,林玉那孩子......就算了。朱家的差事是真的好,听说那朱家人温厚和善,等朱小姐嫁人以后,你就可以离开朱家,到时候娘在村子里替你寻一位好夫婿。” “娘......”李盼儿感受着握在自己手上的灼热温度,心却是逐渐冷了,看着眼前两人的模样,知道这事情已经没有余地。 她静了半响,低声应道:“既然爹娘都已经替女儿安排好了,女儿就听您们的。” 不就是去当丫鬟,如爹所言,就当是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 只是,她唯独舍不得顾爷爷,他年岁已大,又孑然一身,眼下倒还好,可再过个一两年他恐怕连走路都会不利索,村里人对他避之不及,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他身体不舒服,出了事该怎么办? 李盼儿打定主意,要在走之前去看看他。 “吃饭!先吃饭!这菜都要凉了,”李母见她答应了。笑着给她添了几口菜,“来,多吃点。” 饭后,李盼儿回到自己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也只是前不久空置出的杂物房,在那之前,她一直都是睡在厨房后,用来储存粮食的一个小隔间里。 她回房后并没有立刻就睡下,而是拿出了不久前刚小心保存好的那身新衣,抚摸着那柔软的衣料,眼中不知不觉间已经蓄满了泪水。 她接到新衣裳时还以为爹娘终于是看到了自己的乖巧懂事,没想到只是怕送出去时,被人嫌弃穿的磕碜。 屋外脚步声响起,李盼儿刚抬起眼,就听到门缝中传来的声音,“女儿,给娘开一下门。” “哦,好!”李盼儿抬头快速眨了眨眼把眼泪逼了回去,这才快步拉开了房门,“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娘来看看你,”李母坐到床边,声音有些颤抖,温柔地抚摸着眼前少女的脸颊,随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只碧玉镯子,小心翼翼戴到了她的手上,“这是你阿婆临走前留下给娘的,如今你要离开家了,娘将它给你,希望它能替娘护着你。” 李母何尝不知自己的女儿这些年受的委屈,可又能怎么办? 七八月份正是雨季,夜里温度已经变得越来越冷,狂风拍打在木门上,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外边使劲敲着门。 李盼儿被这响声惊得从床上猛地挺起。 “遭了!” 她本来打算着,等爹娘睡下后,趁着夜色前往顾老头那里,和他道别,没想到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李盼儿麻利地穿好鞋子又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 刚打开门,屋外的风就像是找到了入口,大股大股地往里灌入,将她整个人吹得忍不住打起颤。 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打算从后院草丛间仅容一人通过的石堆栅栏下钻出去,可在路过隔壁屋时,看到了房中还亮着微弱的烛光,以及从屋内传出的隐隐约约的争执声。 那是爹娘的房间。 李盼儿心下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只想着不要惊动他们。 她抬脚轻轻从后窗外走过,可就在走到窗前时,自己的名字从屋内传来。 她就那么顿住了脚。 “老子这两日是给你脸了!这大晚上你发什么疯?”李大柱声音里满是烦躁与不耐。 李母瞬间点燃了怒火,声音压得极低,扯着他手臂,“我发疯!李大柱!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你不是说女儿是去朱家做婢女,为什么是青楼?你给我说清楚!” “叫唤什么?”李大柱一把甩开她的手,“老子要不这么说你能答应?婢女才值几个钱,那人牙子说了,只要人送到,三十两银子立刻结清!” “三十两又怎么样?”李母声音颤抖,还带着哽咽,“她可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村头王家那丫头死得多惨你不是不知道!你把盼儿卖到那种鬼地方,不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可是你的女儿啊!” “老子狠心?”李大柱猛的提高音量,但又像是顾忌着,“要不当初要不是你心软,老子早在生下她的时候就将她掐死了!让她活到现在,她该是谢天谢地谢老子了,你别忘了,你如今肚子里还怀着我老李家的香火,将来用到银子的地方多得是,你以为老子一个人能养得起你们仨?” 李母沉默了一瞬,颤抖着再度开口,“那还有别的办法啊!盼儿已经十二岁,可以给她寻个人家,到时候也有聘礼。” “村里人能有几个钱?这可是整整三十两!能顶老子快两年的工钱了。况且,那算命的说了,你这一胎是儿子。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儿子做打算!王家那丫头是她命里带灾,这不有过得好的,被富贵人看上带回宅。老子这指不定还是帮了她,让她有机会过好日子!” “可……”李母还想说什么。 “可什么?李桂芬,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李大柱粗暴打断她的话,语气强硬的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青楼?! 窗外的李盼儿听到“青楼”两个字时,犹如挨了一记重拳,砸的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她下意识捂住了嘴,但身体已经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知道这青楼意味着什么! 她娘口中那死得很惨的王家丫头是她一位要好的姐姐。 两年前那位姐姐被她的父母送走,她本以为她是进城去了,没想到是被人牙子卖入了青楼。 还是村里人到城里出售稷,巧合下亲眼见到了那姐姐的尸体被一片草席裹着扔在了城外一坑洞里,这事才被传开。 那家父母被指指点点了好一阵子,后来才慢慢被村里人忘了。 她也因为这事,被吓得好些时日睡不着觉。 没想到,如今竟然也要和王姐姐一样! 空中惊雷突然炸响,雷声才停,噼里啪啦声便随之响起,一阵猝不及防的雨,就这么在这本就不平静的夜晚倾泻而下。 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正好站在房沿下的李盼儿整个打湿,湿冷的寒意浸透了她的身体。 她下意识想挪一挪脚步,但脚下却好似定住一般竟是一步未动,而是淋着雨,依旧站在窗外,漆黑的眼瞳直直盯着窗沿,咬着牙,手紧紧攥着衣摆。 她不信,不信娘会同意让她去“死”。 她就那样在大雨中固执地站着,惨白的脸颊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如水柱般地落到地上。 “可她终归是我们的女儿啊,她那么懂事听话……” 李母的声音在良久的沉默后响起,而后逐渐变得不清晰,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屋外如豆大的暴雨依旧下着,而屋内那微暗的烛光,连同李盼儿眼中的希冀,在这暴雨中逐渐熄灭。 李盼儿嘴角泛起苦涩的笑,什么养育之恩,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低下头注视着手上被雨水冲刷着的那抹碧色,颤抖着手,一把扯下了它,扔在了地上,任由它淹没在泥水间。 良久后,在倾盆大雨的冷夜里离开了小院。 雨水混着泥浆,在她脚下翻涌,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但是,这次她没有再犹豫,而是拼尽全力逃离这个深渊。 李盼儿......盼儿...... 这个名字让她觉得恶心。 她从没有去奢求什么,为了不被再次扔掉,她谨小慎微,乖巧听话,努力做一个有用的女儿。 她以为她已经做得足够好,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即便是再不喜欢她,也接受了。 可他竟连一条生路也不愿意给。 雷声在头顶炸响,寒冷刺骨的暴雨打脸颊生疼,更是让她睁不开眼睛,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可心中却是从未像此时这般清明。 原来,无论是五岁时,还是现在,她都未曾有过家。 第4章 逃离(一) “凭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女子,就活该被如此对待?” 她因着暴雨,几次整个人重重摔进泥里又爬起,手掌和膝盖也被砂石划得血肉模糊,人也陷入了崩溃边缘。 “我还真是傻!竟妄想着能够在这个家平安过完一生!” “这世道,女子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他一个还在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东西,只因为一道命言就可以决定我的生死!” 她疯了一般的吼着,声音淹没在这暴雨声中。 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沉重又急切。 她愿意留在爹娘身边,报答他们的生养之恩,但绝不可能为了她肚子里所谓的“儿子”牺牲,任由他们将自己卖到那种吃人的地方。 山间的路被雨水打湿,泥泞湿滑,小溪也因着数个时辰的暴雨水位升高,漫过了往日里她喜欢走的那条石子路。 她只得是改道从山上走,记不清摔倒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从泥地里爬起,等看到了顾老头那院子外的竹林时,雨已停了。 李盼儿穿过竹林,看到小院时瞬间卸了力,整个人跪在泥水里。 “顾爷爷……”李盼儿如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的顾爷爷。 她挣扎着起身,顾不得往日的礼仪推开了篱笆栅栏,冲进了顾老头的院子。 “顾爷爷!救救我!爹娘要把我卖到青楼里,求求您救救我!” 急切的拍打声响起,眼泪更在喊声中夺眶而出,糊了满脸。 裤腿滴落的泥水在地上聚了一个小滩。 屋内无人应答。 李盼儿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 顾爷爷虽已年迈,但耳力极好,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顾爷爷!”她敲着门,声音更急了,在确定没听到动静后,使力撞开了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除了她的推门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响——根本没人! 这么大的雨,他能去哪里? 她急地冲出了屋子,在小院周围找了一圈,又在竹林外找了一圈,但却看不到他半分身影。 她害怕急了,他那么大年纪,眼下又才下过暴雨,这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 “不行!得找人帮忙!!”李盼儿此时已经忘了自己的处境,冲出了竹林。 可才跑出不远,一路话突然在脑海中炸开——前路难行,护好自己。 李盼儿怔住了脚步。顾老头那是眼中的不舍之色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她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不会的......”李盼儿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呢喃着,带着一身泥泞又快步折返回了顾老头的小屋。 不知不觉间,皎洁的月光已经穿过阴云,斜射在木屋窗边的圆桌上,这样的光亮即便不用烛火,也能看清房间内的布局。 李盼儿快步跑入了房中,借着月光看清桌上的物件后,她如遭雷劈般定在了原地。 顾老头向来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离开小院时总会留下书信,以免李盼儿寻不到他。 他是真的离开了?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李盼儿一时间懵了,她不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 他会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 “他可能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了,他会回来的……”她自我安慰着,努力平复情绪,颤抖着拨开了压在信封上的布袋,抬手展开了信件。 “吾徒吾儿: 见字如面。当你展读此信时,老夫已魂归太虚。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老夫早已知晓自身的命数,泰然处之,你切莫为此哀戚过甚,徒伤身心。” 李盼儿看到这时,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几乎是瞬间便瘫软在了地上,颤抖着紧紧攥着信缘。 “犹记当年,老夫游历四方,本欲在风烛残年之际寻一清幽之地,安度残年。未料在大雪纷飞之际,偶遇年幼的你,彼时你奄奄一息,蜷缩于大雪之中,却仍存求生之志。 老夫见你第一眼,便觉与你缘分匪浅,自此定居此地,视你如己出,教你读书明理。 孩子,老夫知你品性纯良,孝顺恭谨,遇纷争常以退让求全,可世间复杂,一味隐忍反易遭人欺凌。 你聪慧早熟,可早慧易伤,个中苦楚,老夫皆是看在眼中。 往后,你当柔中带刚,莫要再委屈了自己。” 豆大的泪珠晕开墨迹,李盼儿强压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往下看去。 “这世人皆言“女子不如男”,此等谬论,可谓是一派胡言,狭隘之人观世界。 你乃老夫亲手所教,亦是老夫此生唯一的弟子,若是昔日,老夫定然会为你肃清一切,可如今老夫已力不从心。老夫知你向往平静生活,唯愿你能得偿所愿。 老夫孑然一身,无甚相赠,唯有一言望你铭记于心,“羽翼丰满翔天际,舟楫坚固渡险滩。自强方得风云会,任尔东西南北还。”唯有自身强大,方能无惧世间风霜。 师 绝笔” “顾爷爷!”看到绝笔二字时,李盼儿再也忍不住,悲怆哭声划破静室,充斥着整个小院。 顾老头昔日的教导和如今的遗言,犹如一把利刃直直插在心口,捅得她血肉模糊,几尽昏厥。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早该听您的,是我错了......”她整个瘫软地蜷缩在地上,紧紧攥着书信,似乎是要将它嵌进心里。 “为什么?”李盼儿像是受到过大的刺激,眼神恍惚,声音沙哑的几乎已经听不清。 “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要将您从我身边夺走......” “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人才晃晃悠悠扶着桌角,勉强站起身。 她拿起了那她拨到一旁布袋,打开看了一眼,收到腰间,走出了房门,在石阶上坐下,拿出挂在脖颈上的纹云钰,握在手中,静默的看着被风吹得摇晃的竹椅。 竹椅摇动依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不再安宁。 良久后,李盼儿在竹椅摇动声中走出了小院。 . 天光将明,一夜大雨过后村里到处都是被风吹折的树枝以及满地的淤泥。 林玉听到鸡鸣声揉了揉太阳穴,动作轻柔拉好盖在妇女身上的薄被,这才起身推开房门。 整整一夜,他几乎没合过眼,林母咳嗽了一整夜,眼下好不容易才睡过去。 房沿上还未干的雨水,恰好滴进了他的后颈,冷得他打了个冷颤。 “嘶!”林玉呲着牙,刚抬手想去擦,余光突然瞥见一道黑影。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定睛一看,不确定开口:“小妹?” 李盼儿浑身泥泞,站在不远处的水洼里。 “玉哥,是我。”李盼儿小声开口。 “小妹!”林玉神色明显震惊,外衫也顾不上回去穿,快步跑到了她的跟前,“你怎么在这里?” 李盼儿头发湿漉漉搭在肩膀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痕,明显一副从山林子里钻出来的模样。 林玉用衣袖擦着她脸上的水痕,声音略急切,“小妹,这是怎么了?怎么穿成这样就跑了出来?你身上这伤是怎么回事?” 他一连串的问着,狭长清亮的眉眼中都是关切之色。 “玉哥......”李盼儿看着他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强压在心里委屈突然就翻涌而起,声音在开口那瞬间也染上了湿意。 “玉哥,我......”她才刚开口,突然听到了不远处的焦急喊声。 “盼儿——!” “盼儿——!!” “孩他爹,昨夜那么大的雨,你说女儿会去哪里?”李母一脸担忧。 她早上醒来打算在后院摘点菜,给女儿做最后一顿饭,不曾想,竟在后窗外两步距离处看到了浸泡在泥水里的镯子。 那支她昨晚亲手给女儿戴上的镯子。 想到昨夜说的话,她整个人瞬间就慌了神,慌忙跑向柴房,只轻轻一推,门自己就开了。 木床还留着昨日从镇上回来的新衣裳,人不见了。 李母急地喊了李大柱一声,转身就向着院子外跑去。 “盼儿!!盼儿你在哪?快跟娘回家!” 李母焦急的喊声在这安静的早晨显得十分清晰,惊动村里不少人。 林玉也听到了李母的呼唤声,疑惑着刚想答应,身前这瘦小的人忽的伸出了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玉哥!不要让爹娘知道我在这里!求求你了!” 林玉感受到她说这话时,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是颤抖的,顿了片刻,二话不说用身体将人挡在了自己身前,带她回到了房中。 李盼儿心下松了一口气。 屋外李母呼唤声向着这边不断靠近,李盼儿甚至能清晰听到她爹的咒骂声。 “别喊了!她一小丫头片子能跑哪去,这大早上的净给老子找事,等她回来看老子打不打断她的腿,耽误老子的时辰!” 李母急地眼眶泛红,“李大柱!!都怪你!!要不是你说那些话,盼儿能走?盼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小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躲着你爹娘?”林玉弯腰低声询问着蜷缩在矮椅上的瘦小的人。 他虽自前些时日便跟随李父风吹日晒去出工,但人却是不像李父那般黝黑壮实,而是像个清秀的读书人。 在未落魄之时,他也曾读过几日书,是村里难得能去镇上读书的人家。 只不过前年父亲意外去世,家道中落,不得已开始出工,养活自己那因思疾而卧病在床的娘。 若说李盼儿这几年能信得过的人,除了顾老头,便是这从儿时便一道长大的哥哥。 这也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希望他能够帮帮自己。 她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只要告诉她离开村子去往城镇的路线就好。 林玉听了来龙去脉,脸色阴沉的几乎是要滴出水来。 他沉默了半响,低骂了一句,“畜生!” 这是李盼儿从他口中听到的第一句不雅言。 一个时辰过去,李父李母寻遍了村内外李盼儿爱去的地方,这时已经折返了回来。 “砰——!” “砰——!” “砰——!” 急促的敲门声自外向内传来,犹如是恶鬼索命。 “哪位?”林玉故意问道。 “小林,是我,你李叔!”李大柱站在门外,隔着门都能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悦。 第5章 逃离(二) 林玉用眼神示意李盼儿往杂物架那边的小空隙躲一躲,这才出去开门。 “小林,你这开门这么慢,怕不是屋里藏着什么东西?”李大柱眼神粗略地扫了一圈,屋里除了一张床和几个木架子,再无其他。 林玉配合着微侧身子,笑道:“李叔说笑了,我这屋一共就这么点,哪还能放得下东西。” “李叔有事?我记着今日可不出工,”林玉面上看不出半分异常。 李大柱见人没在他这,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盼儿这丫头贪玩,今早跑了出去,这不,你李婶着急寻她,我寻思着她可能来找你,这不,来瞧瞧在不在你这里。” “这样,小林,你要是见着她,知会李叔一声啊。” “好,李叔,您别着急,待会我去寻寻看,这小妹向来懂事,怕只是有事出去,一会就回来。” “这死丫头,怕不是去找那老头了,等回来看老子不打断她的腿!”李大柱转身,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匆匆离开了。 暴雨过后烈阳高悬,灼热气息自地面升腾,日光晒得人皮肤火辣辣。 李盼儿后背靠在拉着粮食的车斗上,手上拿着蓑衣盖在身上挡着刺眼的阳光。 一整夜的折腾让她有些受不住,眼皮止不住地上下打着架。 她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趴在粮袋上,看着前方手拉着缰绳,被汗水打湿后背的人,闷闷道:“玉哥,我不着急的,你都赶了三个时辰车了,要不要歇一会?” 李盼儿本意只是让他替自己指个路,没想到他竟是去借了雇主家的粮车,执意要送自己到镇里。 林玉回头冲着她笑了笑,“我没事!这点路程不算什么,之前赶车可比这累多了,不用担心我。” “玉哥,谢谢你,今日要是没有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该寻谁了,”李盼儿神色低落。 “什么谢不谢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小妹,你今日离家,当真舍得下李婶?”林玉小心翼翼试探问着。 他没想到向来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人,居然铁了心要离开家,也没想到在他看来疼爱自己女儿的李婶,居然会同意了李叔的打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她们都已经要将我卖到那种的地方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况且,娘她......” 李盼儿没办法将弟弟两个字说出口,她也不承认。 “她怀了孩子,顶多不过些时日,便会忘了我这女儿。” “小妹,你别难过,你还有我,”林玉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安慰道:“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他转过身,一脸郑重又心疼地看着李盼儿,“待我在城里寻个住处,将你安顿好了,我就回去将娘亲接来陪你,到时我在城里寻一份工,我们一家人就在城里落脚,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玉哥?你......” 林玉看到她愣住,还以为她听不懂,又急地补了一句,“小妹,我想一直照顾你,陪在你身边,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李盼儿虽年龄尚小,且从未经历过男女之情,但听多了王大娘那群人的打趣后,不用多想也知他话中是何意义。 这不就是要娶自己的意思! 她虽是习惯了村里人的闲谈,可她从始至终只当他是哥哥,即便有感情,也只是兄妹之情。 而且见过了爹娘的相处,李盼儿实在是很害怕未来自己也和他们一样。 “玉哥,”李盼儿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这次谢谢你,明日你送我到城外就行,之后的事,我自己会做打算,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实在是不能再劳烦你了。” “还有,刘婶身体才刚有起色,需要每日煎服车尺,先前我问过顾爷爷,这种药草在其他地方很难生长,只有我们那地方适合,以刘婶目前的身体状况,留在村里修养更合适些。” 她这是在装听不懂。 “……”林玉握着鞭子的手攥得极紧,沉默片刻,这才带着笑意开口,“小妹,还是你心细,是哥太担心你了,这样,这两人哥刚结了工钱,手头也算宽裕,先替你寻个落脚的地方,往后的事,往后再做打算。” 他话语间毫无半分介意,有的只是担忧和关心,李盼儿心中升起暖意。 她知道他更需要钱,面对他,她也没有藏着掖着。 “玉哥,你的银钱是你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那车尺贵得很,你正是用钱的时候,就不用为我破费了,我离家时带了银两,足够我度过这些时日。” 准确来说,顾老头留下的银两,够她至少一年不愁吃住。 林玉听到她带了银两,挥着长鞭的手一顿,惊讶道:“你哪里来的银两?”话音落下,神色随即恍然,不等李盼儿回答,自顾自道:“是顾老爷子给你的吧。” “嗯,顾爷爷留给我的……” “他待你可真是好啊!”林玉感叹。 霞光落下,大片乌云遮住了星月,漆黑的小道上只听得到呼啸的风声和粮车“哐哐铛铛”的声音。 李盼儿和林玉两人加快了车程,在将要下雨之前,终于是赶到了离城镇半日路程的客栈外。 客栈瞧着不大,依着山林而建,客栈外木杆上竖挂着的牌匾看著有好些年头。 “平安客栈”几个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残影。 “小妹,今夜怕是要下一场雨,我们在这住一夜,明早再接着赶路。” 林玉跳下粮车,轻车熟路拉着车走到了食槽前,拴好牲畜,从粮车上拿下一捆干草倒在食槽里,这才体贴的伸出手,将车上的人小心地扶了下来。 李盼儿好奇的打量着客栈。 从外看去客栈有两层,虽是看著有些破旧,但仍旧比她见过的所有房子都要宽敞。 客栈内人不多,粗略看去,只有**人,但个个都黝黑壮实,满脸风尘,应该是出村售卖粮食的农工。 李盼儿在林玉的引路下,在角落的桌上坐了下去。 不知怎么的,她自坐下后心中便泛起了不自在的感觉。 就好像是有人在暗中窥视着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抬眼扫了一眼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坐在不远处那些人吃着东西喝着酒,压根就没往她这处看。 “小妹,你怎么了?怎么不吃菜,是这的菜不合口味?”林玉看出了她有些心神不宁。 “我没事,玉哥,我可能是太累了,没什么胃口,我先回房休息了。” 李盼儿对于自己这种无凭无据的感觉并不确定,也不想说出来让眼前人忧心,只就随便找了个借口, 李盼儿看着的确脸色不太好,林玉见状也没再挽留,温声道:“那我送你上去。” 他将人送回房后又折返回来,坐在桌上慢慢悠悠吃着菜,眼神时不时往房间方向瞟去。 李盼儿自回到房中后,心中那升起的不安感便越来越重,强烈的心跳声震得她几乎是喘不上气。 她捂着胸口躺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待舒服一些后,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这一闭眼,睡了差不多才两炷香,她整个人就像是魔怔一般,“蹭”的一下从床上飞身而起,然后一脚踩空,狠狠摔倒在地上。 膝盖上的疼痛刺激得她龇起了牙,忍不住哼出了声,也让她清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非但没有睡好,反倒是让她头痛欲裂起来,嗓子也像是冒烟一样的干疼。 这怕是染了风寒了。 李盼儿想着,拿起桌上的水,刚喝了一口,就听到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小妹,你睡了没?”,林玉清润的声音从门缝传来。 “玉哥,”李盼儿拉开了门,看到门外林玉端着一碗面。 林玉看着她憔悴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你身体好点了吗?我方才突然想起,今夜是你的生辰,本想着给你煮一碗长寿面,但刚好他们这里没有了,只能凑合著给你煮一碗粥,你要不吃点?” 李盼儿没想到他还记得,眼中泪光闪动,接过了他手中带有温热气息的木碗,脸上扬起一笑,“粥也很好,玉哥,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辰。”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当然记得,这粥……我让店家加了点肉沫,你趁热喝了它,一会儿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他神色认真的叮嘱着,人却没有动,静静看着眼前端着碗的少女。 李盼儿本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听到加了肉后,胃里更是翻山倒海,但这是他心意,她怎么也得喝一口。 她抬起碗就要凑到嘴边,林玉却在这时扶在她的碗边。 “小妹,你真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城里?”林玉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嗯……玉哥。”李盼儿点了点头。 “那你待会喝完……可得好好歇息,明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林玉眼色似乎晃了一下,放下了手。 碗口凑近鼻尖,升腾的热气让她手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瞬错愕。 她迟疑的抬眼看向了眼前正注视着自己的人。 “是太烫了么?”林玉看出了她的迟疑,关切的问道。 “没......”李盼儿强压下心中的惊疑,笑着摇了摇头,当着他的面,将碗凑到嘴边吹了几下,而后一饮而尽。 她声音有些沙哑,“玉哥,粥我已经喝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去睡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早还得赶路。” 林玉看了一眼干净的碗底,应道:“好!我知道了,你快睡吧,”随即替她拉上了房门。 客栈外风声凛冽,暗红色灯笼在风中飞舞,栓在食槽旁的牲畜被狂风吹得发低低的吼声,晃动的身躯拉得石槽棚子吱呀作响。 本是夜深人静时,二层走廊处却闪过一道人影,那人影在黑暗中摸索着向着前方走去,然后在一道门外停住了脚步。 那是……李盼儿所在的房间。 那人影俯身听了听屋内动静,片刻后,手中动作着像是用什么东西,在门缝里撬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一会,钩锁落地声响起,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盼儿听到了响声,整个身体瞬间变得紧绷,她强压着恐惧,闭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静静的躺在床上。 那人影对于这声响似乎并不在意,利索的推开房门,将门从内而外反扣上。 他步伐平稳走到桌边,抬手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房中的烛台。 微黄的烛光将他清秀狭长的眉眼映得多了几分阴翳。 这被烛光清晰映照的人影,竟是林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逃离(二) 第6章 逃离(三) 林玉一步一步向着床上躺着的李盼儿走去,随后在她身侧坐了下去。 他眼神直直盯着她的脸颊,而后又下移到她的颈部、胸前......,他仔细打量着眼前陷入沉睡的她。 她身材虽还单薄消瘦,但他知道,只要再给她一些时间,她定能出落得很美。 李盼儿逼迫着自己放缓呼吸,可身前人那极具侵略性,犹如是毒蛇吐信一般的目光,让她即便是闭着眼,也能强烈感受得到。 他这是要做什么? 李盼儿心中惊疑不定之时,一只手掌已然覆上了她的脸颊。 突然的触碰,让她心中一阵惊颤,她强忍着想要闪躲的冲动,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 她知道,此时不是合适的时机。 林玉不知道眼前人已经醒了,或者说,他不知道她从未被迷倒过。 李盼儿从小就在顾老头教授下学习各种药植,所以当那碗粥靠近时,瞬间便闻出了那粥里掺杂了罂子。 那是一种生长在树林中,枝叶呈暗紫色,花朵呈红色的植物,这种植物本来是专门用作外伤止痛,但用量大的话,会让人意识散失。 她虽然当着他的面喝下了,但他才刚转身,她就把它们全部吐了出来。 林玉神色冷然,指尖轻轻挑开她脸颊上,那常年暴晒在日光下粗糙泛黄的发丝,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脸。 “小妹,是你逼我的,你都落到方田地了,还不愿意跟我,你也和你那爹一样,也瞧不起我是么?嗯?”他此时的声音是李盼儿从未听到过的阴森。 望着床上少女的面容,林玉似乎又听到了母亲的啜泣声。 “儿啊,都是娘的错,怪我这身体不争气,家里又太穷了,不然……你也不会被李哥家回绝,都是娘拖累了你……” 两月前,林玉终于是鼓足勇气,带着家中仅剩的三两银子,登门求亲,待李盼儿及笄后,便入赘李家。 让他没想到的是,李大柱当场便拒绝了他,还将他手中那三两银子直接扔到一旁牛粪上,话里话外都是嫌他穷,嫌他还带着个拖油瓶。 林玉手上的力道有些重,摩挲着她脸颊的手掌在不知不觉中抚上了她跳动的颈脉。 他自顾自道:“你知不知道,你来寻我,我有多开心,我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我甚至打算抛下一切带你走。” 林玉早知道李父要将李盼儿卖入青楼。 回村那日,他曾在这间客栈亲眼目睹了李大柱和人牙子商谈过程,也听到了李大柱要将李盼儿卖了。 三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的确是一笔大财。也不怪李大柱同意,即便是自己,在听到这数额时也心动了。 要是有了这笔银子,莫说是医治好自己母亲的病,即便是在镇里开个小铺,都绰绰有余,也不必再看村里人的眼色。 林玉起初是想要告诉李盼儿的,可一想到李大柱那日的话,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毕竟就算她留了下来,李大柱也不可能将她嫁给他。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会违抗父母,逃到了他这里,他一开始是真的想带她走。 可她不喜欢自己。 “小妹,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珍惜,你爹说的对,这人要是没钱,什么都不是,”林玉眼神阴狠,“既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你也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太天真,太容易相信别人!” 他静坐着注视了她良久,然后在她房中胡乱翻了一通,这才吹灭了蜡烛,离开了她的房间。 他前脚踏出房门,躺在床上的人后脚便翻身而起,大口大口喘着气,随后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眼中血丝满布,脸色发白,手脚异常冰冷,心下更是一阵后怕。 要不是及时将那碗粥吐了,她眼下恐怕是已经不省人事。 待药效过去,早就晚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李盼儿不知道他和李大柱之间发生的事,一时间猜不出他的打算。 但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她多想。 因为,门外的脚步声又再次响起,这次的脚步声并非一人。 “你确定她已经被药倒了?”陌生的声音压着嗓。 “我方才检查过了,以防节外生枝还加大了药量,放倒一头牛都不成问题,按先前讲好的,三十两银子一分不能少。” “知道了!知道了!我倒是纳闷了,李大柱自己不来,倒是叫你这外姓人来,他就不怕你贪了这银子不成。” “这怎么说也是李叔的女儿,他哪狠得下心,只能是由我代劳了。” “呵,看来这亲生的还不如个外人。” 李盼儿耳力自小便好,所以那两人即便是压低了声,她依旧听得极其清楚。 原来,他今夜下药,竟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也跟李大柱一样,是一丘之貉! 两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每近一点,李盼儿的心就跳得更急促几分,饶是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她也在这逼近的脚步声中慌了心神。 出声求救? 那些人过路歇脚的人只怕不会管这种麻烦事,我还是会被抓走! 反抗?我这瘦小身板,只怕是连一巴掌都挨不住就会被撂倒在地。 这门还被林玉死死锁着,她出不去,也逃不掉。 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任由他们?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顾爷爷说过,只要不放弃,绝境之下依旧有生的希望。 李盼儿步态慌乱地在房间中搜寻着,想要找到一些趁手之物,可屋内早已被林玉翻过一遍,还将她藏起来的银两翻了出来。 怎么办?这种情况该如何才能从他们手中逃脱? 她急地冒出了一身冷汗,绝望之际,她突然想起,在还没进入客栈时,她曾看到过这客栈二层是有窗户的。 思及此,借着微弱的光,快速又扫视了四周一圈,目光最终落到了一副巨大的,用做装饰的竹帘前,一把扯下了竹帘。 果然,不出所料,那扇紧闭着的窗户正在竹帘背后! 她的动作大了些,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上楼的脚步也在竹帘“噼里啪啦”掉落声中变得急促。 李盼儿听着门锁响动的声音,咬着牙使劲推开了窗户。 窗户下的高度看着可以摔死人,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危机逼近之下,她根本来不及犹豫,在推门声响起的瞬间,咬着牙,从客栈二楼跳了下去。 饶是做足了心里准备,但在脚着地那一刻,李盼儿还是忍不住痛哼出声。骨头断裂戳穿皮肤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一股钻心刺痛,直接让她眼前一黑,跪倒在了地上,眼泪也在一瞬间从眼眶涌出。 房间内,人牙子见人直接跳了下去,吓得飞奔过去。 他这一趟可是向买家打了包票的,这人要就这么死了,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盼儿跳下后,有片刻失去了意识,但本能的求生**又将她拉了回来。 她顾不上疼痛,拖着已经没办法再动弹的右腿,使力地抓着杂草,跌跌撞撞向着前方发疯一般跑去。 人牙子见她没死,心下松了一口气,但看到她跑的方向,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坏了!!不能让她跑到林子里!!”人牙子这时候可不管惊没惊动人了。 他冲着一旁已经呆住的青年,大喊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追!!要是她丢了,你一文钱也别想拿!” 人牙子早在她进入客栈时,就已经盯上了她,她那眼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灵动有神又似乎暗藏着倔强的锋芒,有活人气息,是买家会喜欢的类型,他可以大赚一笔。 只是他没想到这丫头看着黑黑瘦瘦,一只手就能掐死,性子居然这样刚烈,有心眼子就算了,为了逃走居然连命都不要了。 “小兔崽子!别跑了!!快停下!”人牙子边跑边骂着。 说到底男子的体力的确是更胜女子,再加上李盼儿受了伤,所以即便他们在客栈绕了一圈,依旧快要追上人了。 李盼儿不敢回头,疯了似的一个劲往前跑着,她生怕一个迟疑,他们就追了上来。 “小妹!不要再往前跑了!树林里危险!”林玉在身后喊着。 “坏了!坏了!!”人牙子见她已经跑到树林边缘,对着她大喊道:“快停下!这树林你十条命都不够送!!” 当然,他们的话没什么作用,人还是消失在树林中。 李盼儿记不得自己跑了多久,脸颊树刺划过,渐渐的,她已经听不到身后的追逐声了,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四周黑暗的可怕,茂密的树冠遮蔽了所有的光,让这片林子里到处弥漫着树叶腐烂发酵的味道。 李盼儿本能地颤抖着,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要说方才的恐惧来自于被抓住的后果,那此刻恐惧则是最原始,对生命的畏惧。 她进入了一个完全没有踏足过的领地。 李盼儿拖着断腿,背部紧绷着贴在粗壮的树身上,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四周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是什么景象。 但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清晰传入她的耳中,那声音听着像是某种大型野兽踩着树叶发出的声音,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并没有靠得更近。 李盼儿心中清楚,这种地方,她不能多待,往日的入山的经验,此地定是长年不见天日之地,才会生出此种瘴气。 在这待的久了,她也会受到影响。 她拖着断腿,在黑暗中一瘸一拐,一边摸索着向着还有几缕风吹来的方向走去,一边警惕的注意着周围的声响。 李盼儿的身形压倒了大片灌木丛,走了许久之后,终于是看到了微弱的暗光,她走到了树木相对较少的地方,随后找了个树根靠了下去。 劫后余生并没有让她感觉到半分轻松,而是让她本被遗忘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疼得她立刻坐不稳,倒在了地上。 许是一路奔逃,加上受伤,她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好似被架在了火上翻烤,迷迷糊糊间,她感觉……自己就快死了。 李盼儿倒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疼痛和背叛冲击着她的意识,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死在这里,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她就好像是被困在泥潭里挣扎的鱼,而爹娘、林哥,他们则像是一张张粗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逃离(三) 第7章 逃离(四) 还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或许还能见到顾爷爷...... 汗水混合着泪水从脸颊滑落而下,昔日小院那慈和的面容逐渐在脑海中清晰。 丫头,挺下去。 “顾爷爷......”恍惚中,李盼儿似乎听到了他慈和的声音,她意识清醒了几分,沙哑的声音也变得清晰了几分,““我不能死,我不能让顾爷爷……失望。” “我要活着......活下去。” 她像是忽然有了些力量,咬着牙撑起了身子。 身下那已经折了的小腿还在不停往外冒着血,李盼儿虽看不真切,但却闻到那浓郁的血腥之气,同时,覆上伤口的手掌,也触碰到源源不断,烫热的液体。 以这出血量,再不处理,只怕要因失血过多而死。 李盼儿这些年跟在顾老头身边学到的医药典籍和生存技能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勉强翻找着脑海中的知识,随后,摸索着在手边抓了根树枝,把它们掰断得差不多长,撕了衣服上的一角,在一声痛苦嘶声中,使着力将骨头按回了肉里,剧烈的疼痛几乎是同一时刻席卷全身,李盼儿下意识就干呕出声,意识更是断了那么一瞬。 若不是背靠大树,只怕是又栽倒在地上了。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在意识回拢之际,颤颤巍巍将树枝紧紧绑在小腿处。 做完这一切,她整张脸像是从寒潭中捞出来一般,苍白得不成样子。 胸口微弱地起伏,李盼儿就那样靠坐在树下,泪水止不住从眼尾滑落,良久后,她掏出了放置在胸前的玉佩,玉佩上还残留着属于自己的温度,李盼儿摸着它,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这一切早已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范围。 手上还未干的血液染红了那枚青润的玉佩,很快,掌心那枚玉佩像是有生命般将血液吸食得一干二净。 笼罩在暗光中的李盼儿并未看到这异象,但在泪水之间,她似乎瞧见了一抹不该存在于此处的光芒在黑暗中闪动。 这是?李盼儿急切擦去眼泪,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光芒来自——纹云玉。 她手中那枚顾爷爷留给下的纹云玉! “顾爷爷!是您吗?是您回来了吗?”李盼儿紧紧握着玉佩,一时之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玉佩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这光不足以照亮前路,但对于如今的李盼儿而言,它无疑如雪中送炭。 树林外。 林玉一直紧紧追在李盼儿身后,看到她跑进不远处那片灌木丛后,就要跟上去,可在踏入前,被身后人急急喊住了。 “别追了!!前面那片林子是迷踪林!你不要命了?”人牙子在身后涨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地喊着。 林玉听到他说要命,这才停下脚仔细打量起眼前这片树林,这一看,果然和其他树林不一样。 这树林似乎是自带了屏障,树林外围迷雾笼罩,隐约见其内的树枝粗壮又扭曲,枝干上的藤蔓在风中摇曳,透着一股子阴森气息,让人一看就浑身发毛。 当然,它的确如这名字一般,变幻莫测,鬼影迷踪,踏入后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入其间的瘴气,继而命丧其中。 除非是运气极好的人,或是极有经验的猎户,否则绝无出来的可能。 林玉看出了这林子的诡异,但想到李盼儿受了伤,不会跑远,一思量,当即跨出了脚,就要向着李盼儿消失的方向追去。 “小子!你不要命了?这里进不得!”人牙子被这一前一后上赶着送死的人惊到了,他急道:“这次买卖不成了,这丫头自己找死,可不在规矩内!” 这人是在林玉眼皮子底下跑的,与他无关,既没得到人,那这买卖便不能算。 林玉废了这么大的力,到嘴的肉飞了,哪里能罢休,“我进去将人带出来,我们的买卖依旧,你看如何?” “这……”人牙子看出了他是个不要命的主,犹豫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精光,“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迷踪林,我看这暴雨快来了,别到时候银子没捞到,反倒是丢了命。” 林玉眉尾一挑,眼神凝着冷意,“俗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你且再等我一日,一日后我若是没有出来,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也不算太耽搁你。” 人牙子听他这话,思量了一番,这左右不过耽搁一日,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损失,这说不准,人真给他找到了,于是也就答应了下来。 树林内,李盼儿早已包扎好伤口,然后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在林子里走着,眼下她其实不大能辨别方向,但她不能一直待在那里。 她虽然止住了血,可处理伤口时,血流得太多,这种密林向来野兽不少,虽然刚逃入时有幸未遇上,可眼下风携着血液气息扩散,它们顺着血息寻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得趁着还有体力的时候,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一路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不时便传入她的耳中,而她也只是一瞬间便听出那声音是某种大型野兽踩着树叶发出的声音。 只是,她有些诧异,这血气蔓延极快,按常理来说,它们早该狂扑过来,撕咬着将自己这只落单的“动物”拆吃入腹。 可它们不但没有行动,还在离得近了之后,发出了几声像被威胁时才会发出呜咽声之后,便跑开了。 李盼儿这全身身上下也没有什么特殊之物,要说有,也只有顾爷爷那枚纹云。 思及此,她低头看向悬挂在胸前的纹云钰。 古籍中曾有记载,北海中有一种流莹蚌,蚌内所产明珠,在某些时刻能在黑夜中散发出耀眼的光。 李盼儿见到这玉佩发光时便想着,它表面可能是被涂抹了类似的东西。 只是,这记载中如此类之物并无震慑野兽的作用。 李盼儿看着它,一时间停下了脚步,一个与她而言荒谬无比的猜想浮现脑中。 既能震慑野兽,又散发出奇异光芒,难道......这纹云钰什么仙家之物? 想到这,她心中“咯噔”一下,随即又觉得自己是失血过多,头脑发昏,不清醒了,竟拿话本传说当了真。 这要真是什么仙家之物,那顾爷爷、顾爷爷师傅还不得是仙人。 可这不可能,仙人能长生,顾爷爷却...... 树林里的风声变得强烈,将灌木丛压倒了一大片,李盼儿在这风声中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伴随着响动,李盼儿在客栈内感受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再一次出现。 这一次尤其清晰。 她赶紧将玉佩塞回衣服内,紧攥着木棍,警惕盯着响动的方向,一瘸一拐向后退着,直到后背紧贴着了树。 如今的她犹如惊弓之鸟,整个人止不住打着哆嗦,又强压着呼吸声,生怕发出一点动静。 四周静默无声,李盼儿却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向着自己靠近。 “轰隆!” 头顶惊雷炸起,李盼儿几乎被这突然而至的雷声吓得魂飞破散,手中的木棍也在同一时刻掉在地上。伴随着雷声,呼啸风声也席卷而来。 而在这时,一道好似地狱恶鬼般地低语声在她耳边响起,“小妹,找到你了!” 声音响起瞬间,她甚至感受到了那人喷洒在耳边的湿热气息。 “啊!!”李盼儿下意识尖叫出声,还不等做出反应,细瘦的手腕便被紧紧攥住,刺痛感从手腕传来,下一刻,她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甩飞到地上。 “你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小妹。”林玉那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在雷声中响起。 这一刻,李盼儿只听到他的声音,她惊恐的瞪大了双眼,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的向着他声音的反方向爬去。 “你还想逃?”林玉声音冷沉,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抓起了她那乱糟糟的头发,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拽起。 “你还想逃到哪里?啊!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的?” 他手上滴着血,似乎是被什么野兽抓到了,手臂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翻出了可怖的血肉。 “不要!!放开我!!!”李盼儿被他突然的出现,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抓着自己的发根,本能的挣扎着,哭着,求饶着,“啊!!玉哥!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林玉冷嗤了一声,说出的话像是淬了毒,“小妹,你那么聪明,你觉得我能放过你?” 他见她还在挣扎,一把将她甩到了地上,咬牙切齿道:“我这伤,可都是拜你所赐,小妹,你就当帮你哥一把,怎么说你我二人也相识数年。” “伤?哥!我知道哪些药草能治伤!我能医!!求求你!”李盼儿急地跪在他脚边,揪着他的裤腿。 看着这不愿做自己妻子的人趴在自己脚下,林玉竟是笑出了声,只是他眼中蓄着泪,“别白费力了,你听话些,回去的路还能好受些。” “为什么?”李盼儿抬起头,哭喊道:“你已经拿走了我的银两,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你为什么连活着的机会都不愿给我留?” “这世上之人,谁不爱财?我又怎会嫌多?说起来,顾老爷子对你还真是好,竟然给你这么多,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他一个都快入土的老头是个财主。”林玉眼中贪婪之色丝毫不掩。 李盼儿满目悲痛死死盯着这张,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挣扎往后挪去。 她恨自己直到这时才看清身边的是人还是鬼。 但此刻,她必须冷静,她依旧哭求道:“玉哥,你说过我们是一家人,我愿意,我愿意跟着你,我能替你打理好家,照顾好林婶,你知道的,我能吃苦还能干活!我的价值不会少那三十两,你不会吃亏的,求求你不要卖了我。” 少女的声音真诚又令人心疼。 只是已经触动不了站在眼前的人。 林玉和她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他要是还信了她的话,那才是真的蠢到家! 回应李盼儿的是一声冷笑,以及如注般落下的暴雨。 第8章 逃离(五) 李盼儿的心在这一声冷笑中彻底冷了下来,要是月光明亮,林玉便能瞧见她眼中有着从未见过的恨意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李盼儿紧攥着拳。 既然如此! 她瞅准了林玉俯下身攥住她衣领的时机,猛的伸出右手,也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吗,随即往自己身前这么一拉,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张开口,一口咬在了他的左耳上。 “啊——!” 痛苦嘶吼声在耳边炸响,紧接着一股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甚至涌入了喉咙里,李盼儿死死咬着,随即被强大的力道推飞出去。 “我的耳朵——!!” “我的耳朵——!!” 林玉疯了一般嘶吼着,死死捂住了往外冒血的左耳,“你怎么敢?我要杀了你!” 李盼儿看着他那副嘶吼模样,突然间竟觉得无比的痛快。 “我有什么不敢?”她笑得森然,撑起半个身子,吐了一口血沫,双眼通红死死盯着他,“林玉!你不让我活,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残废!我要你看着你的残缺,时时记得今夜!!” 她仿佛是见过无数次这种血腥场景,声音没有丝毫颤抖,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大雨中的她其实已经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身体。 “你这贱人!!”林玉听着她这话,彻底失去了理智,竟不顾还在流血的缺口,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死死往地上按去。 那力道之大,让李盼儿立刻便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雨水混合着泥土糊了她一脸,电闪雷鸣间,她看到了他那双猩红的眼和扭曲的脸,那是她这辈子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到过的恐怖模样。 “你该死!!” “你该死!!”林玉的暴怒声盖过了雨声。 李盼儿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嗬嗬嗬”的声音,她扭头挣扎着,一股股雨水混杂着他的血液灌入她的口鼻中,呛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一只手胡乱拍打着身前人身体,另一只手则是在泥地里抓得指甲断裂,指尖都渗出了血。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李盼儿觉得自己快死了,可就在意识快要消散之际,按在身上的人似乎停滞了一瞬,同一时刻,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抓起石块就往他的头上砸去。 “砰!” 一声闷响。 一股烫热液体混合着雨水泼洒在脸上,李盼儿立刻感觉到死死掐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还不等她动作,按在身上的人就这么直挺挺趴倒在自己身上。 玉佩不知什么时候滑出,泛着微光贴在她锁骨上。 她剧烈咳嗽着,大口大口喘着气,嗓子更是火辣辣的疼,死里逃生后的失力让她没有半分力气推开他,只能任由他压在自己身上。 属于他的所有的重量在这一刻倾覆在她身上,李盼儿被迫承受着这种前所未有,几乎要将自己压死的重量,却无力逃离。 烫热的液体犹如河流从这如山般重量中汹涌流淌,将她整个人淹没在一片血色中,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她那几乎崩溃的意识。 李盼儿身下的泥土被血水染红,耳边微弱的呼吸声也逐渐淹没在雨声中。 这一夜,她唯一的“哥哥”死了,死在她的手中。 “是你逼我的……” “是你逼我的……” “我只想安稳的活着,为什么你们都要来逼我……”雨水浸得她睁不开眼,口中是沙哑不清的呢喃。 “刘婶......对不起......” 倾泻而下的暴雨冲刷着李盼儿的身体,而李盼儿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一个洼地。 不过片刻,她身下已经聚积了一汪泥水,泥水逐渐上涨漫过四肢,随后灌入了她的耳中。 李盼儿的泪水已经被雨水洗去,她如梦初醒般地用尽力气推开身上那早已没了气息的人,狼狈地翻了个身,在他身上翻找了一番。 没有银两的踪迹,但她却在他胸口处翻到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东西。 两根一模一样,挂着小珠子的细长小绳。 李盼儿摸到了上面的珠子,认出了其中一根是她系了很多年头绳,是他五年前特意从镇上带回了给她的礼物,她前段时间不小心弄丢了,而另外一根...... 李盼儿目光涣散攥着它,绳上的珠子硌得她掌心生疼。 “小妹,我爹要送我到镇上学堂读书了,以后我考上了功名,我就带你去吃好多好多好吃的,买好多好多漂亮衣裳。” 林玉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我从镇上带回来的糖渍,我娘说了,女孩子就喜欢吃甜甜的东西。” “女孩子哪能抬这么重的东西,让哥来!” “小妹,你说我该怎么办?爹走了,娘也病倒了,村里那些人只想着看笑话,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小妹,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那老头他就是个怪人,李叔也是为你好,这女子就该相夫教子,看那些书有什么用?你听玉哥一句劝,别再去他那里了。” “小妹,你爹说的对,人要是没钱,什么都不是!” “要怪也只能怪你太天真!太容易相信别人!” ...... 良久后,李盼儿将两根细绳放到了他身旁,看了他一眼,咬着牙,手肘死死扒着泥,爬出了那片血色泥洼。 偌大的树林中,只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李盼儿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觉得清醒了几分。 她随手捡了根树杈子,勉强撑起了身子,杵着它在树林中磕磕绊绊走着。 只走了几步,她就发现不对劲了,原本还疼痛难忍的断腿,不知从何时起,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甚至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盼儿心头一跳,急地下意识向着腿摸去。 只这一摸,她整个人像是坠入了冰窟,这腿好似已经从自己身上卸去,真就半分知觉都没有了。 “怎么会?” 李盼儿惊地瘫坐在地,慌忙用手去掐着断腿上的肉,可依旧毫无感觉。 头晕目眩感在这一瞬席卷而来,打的她措手不及。 自己明明按照医书中的步骤,第一时间用树枝固定了断骨,怎么还会这样? 难道是逃亡时碰了什么毒物?可这深林之中会有何种毒能让断肢感觉全无? 失去知觉、密林、瘴气…… 脑海中顾老头的声音响起:“深林之中,即便是腐叶也不可大意,有种毒虫名百足,百足虫喜阴湿,多是寄居于腐叶之下,百足之毒可通过受伤部位入侵,初期只失去知觉,而后逐渐麻木,毒若入侵白会穴便无药可医。” 是那些腐叶! 李盼儿只觉脑中“嗡”的一声。 那腐叶中含有百足虫的毒素,而腐叶长时间浸泡在泥水之中,从而导致了泥水中的毒素,从断肢进入了体内。 这毒对于眼下的处境来说,简直是奔着她的命来。 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丝滴落,而她的右手指尖也如顾老头教授一般开始逐渐麻木,这种麻木正一点点向上移去。 她颤抖着身体,紧紧握着树杈,不断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会没事的”。 可泪水却止不住涌出。 经历了这么多,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是连老天都不愿意放过自己,要自己死。 “死?”李盼儿望着麻木的手,嘴角满是嘲色,眼神却是越来越阴冷。 “我的命是我挣的,要死也是我说的算!” 她咬着牙再次撑起身体,发狠道:“区区百足虫,还妄想要我的命。” 她一瘸一拐在黑暗中摸索着。 古籍有言:“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此间地域既有此毒物,也必有解毒之物。 而这百足虫的克星便是——七叶一枝花。 “七叶一枝花由七片长圆形叶片轮生于茎顶,触之如薄纱柔软,性苦……”李盼儿衣裳褴褛,披头散发四处摸索着,口中念念叨叨,听不真切。 凡是摸着类似于七叶一枝花植物,她皆是毫不犹豫往口中送,发现味不对,又立即吐掉。 一整个像是饿到发疯,神志不清,见草就吃的模样。 这种癫狂模样要是放在平日里,被人看到,简直能被吓得半死,但眼下深山之中,也没人看得到。 李盼儿手指本来就在先前的挣扎中变得血肉模糊,眼下更是被锋利的叶片、荆棘划得没一处是好的。 她精神紧绷着,除了口中弥漫着苦辣的滋味,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雨声逐渐隐去,树林中只听得到急促的喘息声和走动的“窸窸窣窣”声。 李盼儿眼中的希望在流逝的时间中逐渐转为了绝望,指尖的麻木感也已经上升到喉头。 她发现,自己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样寻药,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可大海捞针又能如何? 她此时唯一的希望只有这一个。 无数次的试药,她的舌尖已经被其他植物的汁液咬食得掉了一层肉,喉咙也被灼伤。 视觉全无的情况下只能是依靠触觉和味觉,让她浪费了数个时辰,可她没得选。 她不死心继续杵着树杈,拖着腿加快速度寻找。 在麻木感上移至耳尖之际,她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开始微微颤抖。 手上是一株摸着像是套了一层薄纱的植物。 李盼儿用指腹搓了搓它的叶片,如柔纱般的质感,让她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七叶一枝花? 李盼儿似是不敢相信,快速摘了一片塞进口中。 不同寻常的苦涩和触感,让她确定了这就是她要找的药。 “七叶一枝花!” 她几乎哭着喊出它的名字,着急忙慌将剩余叶片一把薅下,不顾一切往嘴里塞去,用力咀嚼。 苦涩的汁液顺着喉咙流下,辣得眼泪直往外溢,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但这是救命的药,再怎么难吃也得忍下去。 对症下药,药力就是来迅猛,才服下没多久,腿部就传来一阵钻心刺痛,李盼儿被这突至的痛觉,刺激得直接跌到地上,但她却是哭着笑出了声。 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经过一夜生死求存,李盼儿瘦弱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还未寻得一处安全之地,便直直栽倒在地。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此时连抬眼的力气都似被抽干。 顾爷爷…… 淡青色光芒再次闪动,但她也只能在这微光中,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逃离(五) 第9章 安宁城(一) 天际,第一缕晨光如利剑般刺破云层,驱散黑暗,为大地镀上一层金芒,带来盎然生机。 然而迷雾林内,金芒被阻,浓雾弥漫。 李盼儿此时正杵着先前那根树杈,手握着尖石在树上用力刻着十字纹。 每二十丈刻一十字纹,这是她刻的第三十五个。 腹中“咕噜”声,一声接着一声在林中响起。 李盼儿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迫着自己加快脚程,一瘸一拐往前走着。 如今这种情形,她必须尽快寻到水源以及吃食,否则只会活活困死在此地。 根据往日进山的经验,若是在视物不清或者无法辨别方位时,也有其他辨别方向的办法。 李盼儿尝试了无数种办法,最终将希望寄托在这苔藓辩位之上。 —— 十数轮日升月落,层峦叠嶂的山林间,微风吹拂树叶声回荡悠扬,柔和的月光穿透叶缝洒在地上,放眼望去满地清辉。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冲散风声,自远而近疾驰而来,月光下两道影子被拉得极长。 “哥,这都绕十里路了,要是耽搁了行程,被父亲责罚,我可不与你担责,”金袍少年皱着眉,朝着身后瞥了一眼。 本就是连夜赶路,他真是不知他哥想什么,为一个将死之人停脚,关键是他不载就算了,还得自己来载。 说是载,倒不如说驮。 因为,此时他身后之人正像一麻袋一样被搭在马背上,手脚无力在颠簸中晃动着,毫无挣扎痕迹,瞧着像一个死人。 “无事,若是迟了,我自会向父亲解释。”眼前青衣青年温声开口。 “你忘了城外那次?你可是被罚跪祠堂整整两日,我是担心你又被责罚,而且这人瞧着半死不活,即便我们捡了他,颠他个两日,本来能活也得叫马给颠死了。” “再行三十里,便是安宁城,”青衣青年挥着马鞭,“留他在那里便可。” 京国地势广阔,国力昌盛,光是城池便有六十七座,而这安宁城位于京国最北端,虽离都城远,但依旧繁华,即便深夜,也是一片灯火通明景象。 月色下,两人骑着马停在一医馆门口。“济善堂,”金衣少年望着牌匾,“这医馆瞧着还不错,就这里吧,哥。” 他倒不会看什么好不好的,单纯是这一路过来,这是瞧见的第一家医馆而已。 “好,阿筠,小心些将人扶下,”青年转头吩咐道。 “啊?要我扶啊?”少年指了指自己,看着他哥那一脸不是你扶是要我扶?的模样,挂好马鞭,冲着医馆喊道:“馆里有没有人啊?帮忙搭把手。” 一嗓子下去,不过片刻,馆里便有两名少年快步跑出,紧接着一面容慈和,两鬓斑白的老者也走了出来。 老者打量着两人衣着,又看了马上那人一眼,眼底闪过一抹亮色,随即迈步向前,伸手搭在马背上的人垂着的手腕上。 半晌,他摇了摇头,抚着胡须,喃喃道:“这孩子......怕是难活啊......他腿伤虽治,但底子太弱,按理来说早该......” 老者摇着头,没有明说,但几人都清楚他的意思。 这人眼下还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先生,还请您尽力医治,”青年诚恳道。 “这……”老者面色为难。 青年手指紧叩马鞍,“先生,您只需尽力医治便可,若他当真挨不过去,也是他命该如此,在下不会追责。” “......公子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再推脱也有损医者之心,老夫尽力一试,”老者侧目吩咐道:“小甲、小乙,手脚轻些将人抬进屋里。” 青年见他肯医治,也不吝啬,从腰间储物袋中掏出一枚银锭,“此人便托于先生了,还望先生尽力医治。” 老者疑惑道:“两位不一起留下?” “在下与家弟尚有要事,不便多留,”青年丝毫不耽搁,翻身上马,朝着身旁还朝着屋内傻望着的弟弟,提醒道:“阿筠,该赶路了。” 他们出去很远,金袍少年才问出了心中疑惑,“哥,你就这么将他放在那里,不怕这些医馆背地里搞小动作?” “眼下寿辰只剩两日,你我需一刻不停歇才能赶回,”青年侧目看着他,嘴角似有笑意,“你先前不还嫌他累赘,担心了?” 少年别过头,回道:“我没有”,踢了踢马蹬,“我只是觉着他挺可怜的。” “可怜……”青年若有所思,“若那医馆行事不光明,你我也无法改变,这世间可怜之人太多,他能得你我搭救已是幸事,至于能不能活下去,还得看他自身。” “我观那老先生不似恶人,你若真放心不下,我们也可折返,”他目光落在他攥着缰绳的手上。 “我不过说说而已,若真折返,你不得在祠堂跪个七八日,况且十日后祈福大典,剑明仙宗的仙人会亲临京都。” “这仙人抚我顶,授我以长生......” 医馆内,老者目光贪婪,手指摩挲着银锭,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们两别忙活了,”他朝这不远处还在搬弄病人的两人喊道:“麻利点将人扔老地方。” “师傅不救吗?”小乙抬眼望着老者。 “救?”老者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收了银锭,“救他命的药材都够买你三个月口粮,他这贱命,死在我这,还得赔上一副棺材板。” “可要是刚刚那两位公子再寻来,弟子该如何交待?” “蠢货!跟了老夫这么些年还是这么蠢,这世家公子哪会真花费精力去管路边的阿猫阿狗,不过一时兴起罢了,死了也就死了。” “动作快些,别让他死在这,平添晦气,”他声音冷沉。 就这样,躺在架子上的人还没有醒来,又被“哼哧哼哧”扔到了城东的破庙里。 夜幕退去,天际线淡金色光辉逐渐渗出,当第一缕晨光如利剑刺破雾霭,街面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随之而起。 破庙内,几个衣裳褴褛的乞丐正围在一起,打量着这个他们地盘上凭空多出来的人。 “这人怕不是死了?” “没,他还喘着气呢。” “他脖子戴的啥东西?” “一块破石头,不值钱,不过这人啥时候在这的?这昨夜也没见着啊。” “我看他八成跟之前那几个一样,被家人丢这的,一副病秧子模样,瞧着就是个短命鬼。” “他爹的,我们这都快成死人堆了!这都第几个了?” “别废话!趁他没醒,翻翻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物件......” 铁锈味混着酸臭的汗味钻入鼻腔时,李盼儿无力搭在地上的手终于是动了,她好几次尝试着睁眼后,才迷迷糊糊睁开了一条缝,光影里是几张模糊的脸。 其中一张脸突然凑得很近近,在眼前裂开了嘴,李盼儿被熏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病秧子醒了!” 李盼儿皱着眉,手掌使劲杵着地,想爬起来,却被人一把按了回去。 “喂,小病秧子,你叫什么名字?”乞丐见她不答,用手戳着她肩头,“问你话呢,哑巴了?” 这是哪? 李盼儿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宽阔的道上,她勉强聚焦视线在眼前人身上,余光瞥到了他手中玉佩上,玉佩的光泽在晨光中晃得她瞬间清醒。 那是——顾爷爷的玉佩。 “还......给我......”她声音像被门夹过一般沙哑,哆嗦着伸手去够玉佩,却被猛地抓住了手腕,一把甩到了地上。 “诶呀,这小病秧子倒是凶,这刚醒就想抢东西,哈哈哈,”为首那乞丐转头对着同伴戏谑的笑着,还晃了晃玉佩。 他道:“还给你?这进了爷爷口袋的东西,还想拿回去。”随后咧着嘴,捏着玉佩来回拍着她的脸,“有本事你就来拿,都快死了,还想着宝贝呢?” 你这脏手也配碰它! 李盼儿手指紧紧扣着地,眼中血丝满布,一瞬间气血上涌,不管腿伤,身在何处,眼前有几人,猛的就从地上扑了过去,一把扑倒拿着玉佩那人,疯了一般撕扯着。 “还给我——!还给我!” “把东西还给我!” “还给我!!” 她像是疯魔了一般,整个身体死死压着身下人,手臂都给抓破了几层皮。 “啊啊啊啊——!” “你疯了!疯子!疯子!你们愣着干嘛!!快把他拉开!!!”按在身下那乞丐对上她那要吃人的摸样和那双血红的眼,吓得脸都白了。 李盼儿被他们七手八脚拉开,一把甩出去老远,后背“嘭”的一声砸到门槛上。 她浑身上下染着泥污,头发打着缕披散着遮住了脸,只露出黑黑的眼瞳,腿上还绑着脏兮兮的布条,手紧紧攥着抢回的玉佩,背着晨光,死死瞪着几人。 “他爹的!”刚被她按在身下的人此时也回过神来,自觉颜面扫地,啐了一口,声音是说不出狠意,“死病秧子!你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 他神色狠厉看着这瘦的跟个猴一样的人,“敢伤你爹我,弟兄们,给我往死里——” “诶?!” 他话还未说完,门槛处的人跑了。 “快!!!” “快!别叫他跑了!” 几人没想到他这一副断了腿,又半死不活的模样居然还能跑,惊得急忙追了出去。 热闹叫卖声、无数人影从身侧飞速擦过,身后此起彼伏的追喊声像一道道鞭子抽在背上,这一刻,恐惧生出的力量早已突破身体的疼痛。 她咬着牙,攥紧玉佩,逆着人群死命往前跑着。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要说他们这么拼命地追也不是为了出口恶气,而是为了她手上那枚玉佩。 那玉佩水头不错,至少能值三两银子。 李盼儿跑到后面已经不知身处何地,也感觉不到腿上的伤,只感觉胸口处像要炸了一般疼。 第10章 安宁城(二) 急促喘息声中,热闹长街已被幽静的石阶取代,四周虫鸣声回荡,两侧及腰高的野蒿划破了她的手臂。 石阶一路延伸而上,尽头是一道早已经风化了的木门。 听着身后极速逼近的脚步声,李盼儿急得手都开始跟着使力,抓着野蒿朝着石阶爬去。 她用力爬着,然而身后的叫喊声却戛然而止。 没追上来? 这时的她已经爬了一半的石阶。 李盼儿转头往身后探去,即刻便对上了几道要吃人的眼神。 他们几人脸色阴沉,想上前,又像是惧怕着什么,一步也没敢踏上石阶。 “他爹的!他咋那能跑,累死老子了,”说话那人喘着大气蹲坐在野蒿丛上,死死盯着石阶上的身影,“真是疯了,这无生观他也敢上。” “白忙活一场。” “我看他真是想死,要不能跑这?到是叫他找着个埋尸地。” “等着,我就不信他敢进!” 他们几人蹲在野篙丛上,目光直直盯着石阶上还在往上爬的人。 他们还就不信了,这病秧子敢进? 李盼儿费劲全力,终于是爬到台阶尽头,眼前是一扇**的木门,木门上没有锁扣,似乎是轻轻一推便能推开。 木门上方歪歪斜斜挂着被侵蚀的开裂的匾额匾额上的字已经被侵蚀得只剩点残迹——无生观。 李盼儿瞧着这匾额,眼底升起犹豫之色,这看着似乎是一座道观,可这道观名字的意头着实不怎么好。 要进去吗?想到那几人方才忌讳的反应,又瞧见门环上落着的积灰,李盼儿脑海中浮现出了不好的猜测。 此地恐怕是有什么。 她后退一步,下意识朝着山脚望去,可这一望,心都冷了半截。 止步于石阶前的几人,此时正围坐在野蒿丛上,一脸戏谑的朝着自己所在方向看着。 这是打算在这里蹲守着了。 李盼儿见他们那一副算准了自己不敢进去的嘴脸,心下已经骂出了声。 眼下想要退,是不可能了,在这里他们至少不敢上来,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门外,她攥着玉佩,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木门。 木门推开卷起一股尘灰,呛得她捂住口鼻。 没有想象中的可怕画面,门后正前方是一座高大,但早已经破败的庙宇,瓦砾残缺不全,墙上斑驳的暗红色漆面布满雨痕。 院里杂草丛生,足足有一人高,几乎覆盖一整个院子,但同寻常废弃破庙并没什么区别。 要说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就是庙宇右侧十丈距离处那棵生长得极为茂盛的枫树。 枫树在她们村子也常见,但大多只有碗口粗,可眼前树身如眼前那座庙宇那般粗壮,即便站在数丈之外也无法看到树的顶端,火红到诡异的叶片在这荒芜中闪烁着刺目红芒,隐匿在繁叶下的枝干也如跳动的颈脉“血脉喷张”。 这枫树至少也有数百年树龄,实在是罕见。 李盼儿不由自主往树的方向走去。 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明明是青天白日,站在树荫下的她却是感觉到一阵寒意从足底升起,激得汗毛倒竖。 李盼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右腿处传来的密密麻麻的刺痛,让她有些站不住,左右打量了一圈,最后跛着脚向着庙宇走去。 高大暗红的门厚重沉闷,李盼儿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推开了一条能进人的缝。 风从门缝中灌入,掀起一地沉灰,金辉透过门缝打在黑石莲台上。 李盼儿身形随着金辉窥见尘封庙宇那一瞬便已停滞。 破旧帷幔浮动,泛黄窗纸,昏暗湿冷下,一尊约十丈之高,洁白如玉的神像,静静立在莲台上。 神像在日光下仿佛渡着一层晶莹柔光,让人挪不开眼。 这样年久失修的破庙里居然会供奉着如此······想到神像的容姿,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可以确定,这尊神像她在百神谱中从未见过。 李盼儿打量着闭目神像,倏地,那尊神在日光晃动下睁开了眼,眼眸漆黑低视着她。 昏暗阴湿的环境下,这简直是能吓死人。 她毫无意外被吓得跌坐在地,下意识往后挪去。 只是才挪了几步后,她便停下了动作,犹豫着,再次抬头又瞄了一眼。 神像依旧如进入时一样,眉目微闭,并无异象。 难道是太累,眼花了? 轻柔帷幔在风中飞舞,时不时拂过李盼儿的身体,胸口的纹云钰也在这时泛起清光,只是这一次它的光似乎比树林里更明亮几分,李盼儿借着它的光,开始打量起庙中的景象。 这庙宇破败不堪,墙角有雨水渗入,庙内尘灰积起的厚度更是没过了鞋面,足以说明此庙宇早已荒废许久,无人供奉。 只是······李盼儿心中疑惑,眼前这尊神像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还能不染半分尘。 结合着方才的“眼花”,饶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她,此时也觉得此处实在是透着诡异。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警惕地盯着神像那闭目容颜,挪步朝着身后门口退去。 此地不宜久留! 石阶下的乞丐只剩两人蹲守着,一人嘴里吊儿郎当叼着根草,另一人则拿着草尖剔着牙。 “该死!”李盼儿按在墙上的手掌握成拳,忍不住骂出了声。 她转身猫着腰小心翼翼向着墙边挪去。 她还就不信了,这里除了这一处,就没有其他的道。 半个时辰过去…… 她又回木门前。 此庙宇背靠深山,两侧地势陡峭,还真就只有这一条道。 不过,这一圈也并非毫无收获,倒还是让她发现此地也并非无人来过,还让她捡到了几样好东西。 庙里有那座神像在,她不太不敢进,思来想去,最后坐在离木门最近的小棚子下。 这里离着门口只有几步,要是有什么不对劲,跑也来得及。 李盼儿坐在杂草上,深吸一口气,开始解右腿上的布条,右腿比起左腿细了一圈,她小心拂去覆盖着的干瘪的药草,仔细观察伤口,伤口处结痂已经脱落,只是因着先前剧烈跑动周围又红肿起来。 骨头折后本就需要好生静养,防止生骨错位留疾,只是她这般折腾,怕是怎么也好不了了。 李盼儿眼底透着狠意,咬着牙将布条系得更紧了些,从怀中小心翼翼捞出方才在木门边捡到的好东西——几块干裂的馒头。 按理来说,供奉神像也该是到神像跟前,但这些干馒头只是摆放在木门旁小石碓山上。 李盼儿这时可不管是不是贡品,用手掰碎其中一块,立马就喂到嘴里。粗粝的碎末在口中搅拌,像是吃了沙石一般,发出喀嚓喀嚓声。 馒头渣的味道和吞咽时喉咙的刺痛,让她终于是有了活着的实感,她使劲嚼着,噎得眼眶通红,剧烈咳嗽。 “五块……至少可以顶五日。”李盼儿像是盯着宝贝一样盯着手中馒头,脑海中快速梳理起眼下的情形。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在见到大道那一刻便断开了。 之后似乎是醒过又似乎没醒,她隐约听到了马蹄声和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但到底是在梦中还是昏迷后发生的事,实在是不确定。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有人救了自己。 至于那人为何会将自己扔破庙里,她想,大概是嫌自己累赘。 无论如何,也救了自己的命,她很感激。 若不是那人,她早该曝尸荒野。 红果刺灌木——李盼儿下意识掌心捏紧,它长得实在太像另一种能食用的浆果,被它毒倒,实在是自己大意了。 往后,要更加谨慎心细才行,李盼儿在心中告诫自己。 她挪了挪身体,靠坐在搭着棚的柱子下,晒着日头回回暖,等着日落。 这处镇子虽非她本来的目的地,但瞧着也是很热闹,想来,寻个活计并不难,待那几人离去,她就可以下山。 九月,雨季还未过去,前一刻烈阳高照,后一刻风雨交加。 轰鸣雷声响起,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被风吹得稀稀疏疏的草棚上,如注般落下。 坐在棚下的李盼儿不出意料,被淋了一身。 这雨来的突然,能避雨的地方也只有一处。 就这样,李盼儿还没来得及离开,又湿漉漉站在神像前。 门口处的尘灰已经被风吹散,露出地砖原本黑漆漆的模样,没了光,庙内比先前更加的冷,神像在昏暗的环境中也变得阴沉。 李盼儿从踏进门那一刻起,就没有抬眼看过神像,要是有得选,她实在不回再进这里。 只是眼下这情形,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门外风大避不了雨,也只能在这里。 李盼儿在离门口近又淋不到雨的地方站着,想到顾爷爷说过:“既临他境,当循其制”。 她迟疑片刻,硬着头皮朝着神像方向,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庙内帷幔飞舞,风声响动,就连院中的枫叶也被吹了进来,一抹刺目的红就这样落在少女虔诚交叠在地砖上的手背上。 庙外雨声久未绝耳,湿濡的衣料混合着泥汗沾在身上冰冷又黏腻难闻。 李盼儿本想着让它自然风干,但想到下山后可能会被人嫌弃,她便借着昏暗的光,开始四处打量。 最后——目光落在垂挂在神像后的帷幔上。 李盼儿看了一眼神像后背,又摸了摸身上的湿衣,眼中闪过挣扎之色,最终走向帷幔。 虽是……不妥。 布料撕扯带出的“哗啦”声在庙内响起。 李盼儿低着头,打好身上最后一个死结,拿着那穿了半个多月终于脱下的布衣,走出门,站在屋檐下就着雨水揉搓起来。 与料想一样,这雨一直到深夜,李盼儿身体发着颤,蜷缩在门旁,手中紧紧握着玉佩,似乎这样能让她心安一些。 玉佩传来温热触感,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安宁平静的小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