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皮》 第1章 夜奔 一月十七日，农历腊月十五，晚八点四十分。 “《凤阙》第一八八六场三镜第一次，Action!” 横城秦汉古宫拍摄基地，借着澄明的月光，只听得一声“咔”的打板脆响。 “孩子，我的孩子……” 施昕瑜演着女主冯灵月被害小产后的哀戚悲愤，镜头怼上她苍白憔悴妆的芙蓉面，依旧是气质出尘的一双柳眉凤眼明珠眸，只不过眉颦眼含泪，望之生怜。 台词还没念完，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浮现，一身素白里衣头戴抹额的女子，蜷缩在紫檀雕花床榻上的银红锦衾堆里，两行清泪自眶缘流过颧颊，滴落被面，洇开一滩殷红。 “过了，小施哭戏不错！” 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传过对讲机，年过六旬的老导演贺秉瑱还在坐镇监视器，自去年八月开拍以来，对施昕瑜倒是不吝夸赞。 原因不难理解，一是施昕瑜长得的确天然漂亮，符合他这种在煤老板熏陶下成长的中老一代导演审美；二是越演越好，灵性悟性都齐全。 至于三嘛，施昕瑜是赫德影视高层钦定的女一号。 不夸她夸谁？ 施昕瑜长得好看没整容，演哭戏不像在笑，还不用滴眼药水，演技高出贺导的意料。 是个可塑之才，封后根苗，初具大花雏形。 迟了几十秒没听见收工的消息，连打灯摄影老师都瞄向贺导，施昕瑜抬头一看，她经纪人唐芳辰正顶着那标志性的棕栗色**头，披着沙俄贵妇或东北老娘们同款，远看如座山雕熊瞎子一般的及膝大黑貂皮，正和贺导说着什么。 “收工，明天杀青！”贺导倒是没有为难，第一条就挺好的，不磨功夫了。 施昕瑜麻溜地身告别摄影老师，对着贺导挥了挥手，场外的小助理王雪儿立即准备扶着自家姐姐去换衣服卸妆，却见唐芳辰蹬着粗跟驴蹄紫皮长靴，矫捷地越过一众滑轨和打光器具，按住施昕瑜的手。 唐芳辰她倒是惯会做人，笑脸高声道：“今天降温，我们家昕瑜请大家喝奶茶！” 转而又侧过脸沉了下去，对着施昕瑜悄声道：“先去车上，有急事！” 在客套的道谢和道别中，施昕瑜裹上王雪儿手里的米白色羊绒大衣，戴上黑帽子和黑口罩，一行三人匆匆走在长街石板宫道上。 倾泻流光如银的一轮圆月，与墨瓦朱墙雕梁画栋，都倒映在留待听雨的残荷锦鲤池中，施昕瑜踏过这随涟漪晃漾的水中楼阁，脸上妆没卸，依旧苍白憔悴，身影修长纤袅，阴森黑夜里乍一看很适合去扮女鬼。 清纯情动的小女鬼，会勾搭英俊书生的那种。 一个喷嚏把她拉回现实，月色很美但冻人，夜里气温骤降，不是驻足欣赏的时候。 唐芳辰刚过四十，体格壮实，带上鞋跟和一七三的施昕瑜一样高，听见喷嚏声，她扒下那身油光水滑的貂皮，热气蒸腾，递给施昕瑜道：“你可不能感冒，先拿着穿，我走过来都要热出汗了！” “芳姐，你还没说有什么急事呢？难道程安琪醒了？” 施昕瑜接过一摸，还发烫，但是仿的，美名其曰爱动物和环保，结果假貂卖得比真貂还贵。 如今什么环保大使的头衔都不算稀罕，施昕瑜也顶了一个，没多大用处，最多是为了配合官方宣传。 王雪儿擎着从灰色面包服袖笼里支出来的小短胳膊，帮施昕瑜理好肩缝。 好了，现在光看身影，比较适合扮黑熊精和狐妖姥姥。 施昕瑜停下脚步看着芳姐，等她回答。 唐芳辰见周围没有其他人，便不再遮掩，气极反笑道：“这个时候还想着程安琪，真是一对好姐妹！我的姐姐呀，你还是想想去公安局，怎么做笔录吧！” “笔录？”已做生活助理四个月的王雪儿，小圆脸上都是惊讶，助理手册上没说助理还要陪艺人做笔录，“瑜姐为什么要录？那我也要录吗？” 施昕瑜眼里还是有几分诧异，这都快九点了，还要去做笔录，这得录到什么时候。 芳姐一脸无奈道：“申城的人下午来了横城，杜威霆和方君妍都被请去了，法务部那边沟通过，你也逃不掉的，协调到十点开始。” 芳姐还是做足保密和反侦察工作，补充道：“我让老薛开我的车送你去，你的车那群人认识，要是被拍到了不好。” 穿过飞檐翘角的侧门口，身后重重宫阙都掩埋在这沉沉夜色，仿古的朱漆宫灯投下LED的冷白光，一辆大红宝马正停在青石板路边，影子拉得斜长。 这就是芳姐的座驾，符合她风风火火的作风与审美。 王雪儿奔向车门，面包服一颤一颤好似《胡桃夹子》里芭蕾小熊的毛绒戏服，配着小圆脸小黄丸子头更显娇小，“瑜姐，换个鞋吧！” 接过一双烟粉色毛绒绒的大拖鞋，施昕瑜低头一看，脚上穿的还是片场的绣花云头履，走得急都没注意。 老薛是个浓眉大眼的方脸大叔，带着几分铁血气质，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把着方向盘，他倒是没有板着一张黑脸，反而非常绅士和气道：“唐女士，你坐副驾驶座，最好要系上安全带。” 副驾上的唐芳辰心里烦躁，但她老薛不是她能发火的对象，人家又不是她的手下，只得插好锁扣，恶狠狠地吩咐着王雪儿伺候施娘娘卸妆。 宝马安安稳稳地越过闸口驶上六车道，路灯依旧璀璨成两条暖黄珠链，薛叔和其他司机相比，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匀速平稳和规避红灯。 施昕瑜斜看芳姐那稍显阴沉郁闷的侧脸，觉得好生古怪，芳姐平时养气的功夫也算一流，难道是内分泌失调更年期提前了？ 王雪儿终日手机不离手，新瓜不离口，马上拉了下施昕瑜的胳膊，给她看微言热搜，兴奋道：“瑜姐，你上热搜了！爆了！还是第二！” 小姑娘，虽然咱们永明传媒的曾老板是你舅舅，但你要不要再好好看看芳姐的脸，拉得快掉地上了，这么开心，不需要斟酌一下语气吗？ 要不是施昕瑜不喜欢人多，其实可以再招几个助理，年后还是把之前的那个曼迪叫过来。 热搜这种东西，施昕瑜已经很久不看了。 施昕瑜定睛一瞧，只觉得好笑，哪家肯花钱，给她买个黑热搜？ #程安琪遗书#飘在榜一，后面缀着“爆”字。 #施昕瑜 好姐妹#挂在榜二，后面缀着“爆”字。 #万星传媒倒闭#扎在榜三，后面缀着“爆”字。 #程安琪抑郁症#挺在榜四，后面依旧缀着个“爆”字。 “爆”得发红发暗，像是一串刚刚凝结的血珠。 沸沸扬扬两天，人血馒头她可不敢吃，就算施昕瑜和程安琪是亲姐妹，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炒什么姐妹之情，这不纯纯作死吗？ “芳姐，撤不掉吗？”施昕瑜带上发箍，接过卸妆喷雾，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对着脸扫了几下，才开口问道。 唐芳辰苦笑道：“哪那么容易撤掉，我倒是希望你不去凑那个热闹，可惜已经发生了。” 施昕瑜向来很让她省心，做人交际和业务能力没得说，事后诸葛亮没有任何用处，看热闹的明星不止施昕瑜一个，于是大家都得排着队被传唤去做笔录。 “老对家彬爷出了大麻烦，咱们曾老板不得联系八百个营销号，送几个热搜意思意思！” 施昕瑜语气里听不出打趣，反而都是些阴阳怪气，依旧闭着眼，王雪儿将棉巾放到她掌心。 擦完整张脸，镜子里一照，真是琢玉凝脂雪树堆花般清冷美人面，眉眼舒展间多了几分顾盼生辉的明媚，浓淡皆宜颇具古典气韵，不愧为一众花里的天选古人。 王雪儿正盯着施昕瑜的脸看，看了快半年还没看够，她准备刻在脑子里，下辈子投胎要让女娲按这个参数捏。 施昕瑜人美但不傻，芳姐话里的意思，看看上下夹着的两条热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王雪儿乖巧地递上保温杯，里面装着温热的桂圆水，这是听来的偏方，龙眼润喉提气好说台词，帝戏的台词老师是这么说的。 封闭的车厢里气氛稍显沉闷，施昕瑜一打开杯盖还溢出几缕热气，浅呷了一口润润唇，一边划着手机，一边问着身边的吃瓜小能手王雪儿，“什么时候程安琪还有遗书了？” “说是久院抢救的时候从胸衣里掏出来的。”王雪儿一提到这个简直两眼放光，她在片场早就吃到了可惜无人分享，“程安琪坠楼很多外媒包括Vogue都报道了，G牌还在ins上认领了。” 王雪儿还将平板递过来，一堆勾勾圈圈的网页里，版头都有着这样一张照片——漆黑的车顶上，身姿曼妙的女子侧躺在大片纯白的纱堆里，从头颅处逃逸出一抹鲜红，似雪原上的白牡丹长出血红花蕊，纯洁里漫上凋亡的颓艳。 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五大二月刊的封面大片。 程安琪的遗书是经典的三段式，对于万星传媒的控诉，对于二十多年人生的回顾，对于朋友的感谢和遗产遗物的安排。 施昕瑜的名字有幸出现在第三部分，大致意思就是程安琪死后，她穿戴的东西，例如珠宝腕表服装包袋鞋履等，均赠予施昕瑜女士，感谢当年借衣之恩。 她的其他遗产各有安排，甚至已经买好墓地，不过里面的大头比如存款和房产等，都言明捐献给医疗和慈善组织。 真是一个善良的天使。 可惜这世道不怎么庇佑善良的人。 施昕瑜看着窗外依旧璀璨旋转着后退的霓虹灯火，柳眉微敛，半个月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躺在ICU里生死未卜。 她不差那几件衣服或者珠宝，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一时心绪万千。 过了九点四十五，路牌上已经出现东央公安局的指向，就在一公里外。 横城影视基地也有自己的小派出所，但顶多管管卖假票假券和失物招领，再就是些剧组小问题和旅游纠纷。 施昕瑜要是在那儿做笔录，前脚还没走到大门，后脚就有蹲守的热心群众开直播，或者拍好照片发到网上。 若是这热心群众还在港岛或者某浏览器进修过，就会得到如下标题： 《施昕瑜夜奔派出所，程安琪命悬ICU！》 《震惊！施昕瑜深夜竟然……》 全网肯定哗然，一个像被抓捕归案的犯罪嫌疑人，一个不太像正经人。 几个鎏金大字清晰可见，薛叔鹰眼扫视大门口一圈后，温馨提示道：“快到了，大门口无可疑人员和车辆。” “瑜姐，你不紧张吗？”王雪儿一脸忧心，下巴颏快皱成半颗核桃。 芳姐看着门卫值岗的小哥已经接近，催着王雪儿让她拿出证件。 施昕瑜素净一张脸挂着几分笑，像面含慈悲的瓷观音，道：“片场男演员男导演直接被铐走都见过几回，这做个笔录，有什么好紧张的。” 王雪儿还是吃亏在见识少，毕竟是家里保护很好的小姑娘，能找关系纡尊降贵做施昕瑜的生活助理，主要是为了追星，这么看来，还应该谢谢她粉自己。 许是当了明星有几分特权，芳姐拿着证件一番交涉后，制服小哥开门放行，大红宝马开进了深蓝大院。 施昕瑜为表尊重，还是下车打了个招呼，给人家对比验一下身份证。 “施昕瑜！”制服小哥看着施昕瑜愣了几秒，脸上倒是爬着几分怯红，忙挪开视线，声音都温柔了些：“大厅右手边往里走，倒数第二间会议室，请去那里做笔录。” 白瓷砖走廊映着一盏盏吸顶灯，反射出道道晃眼的贼光，一般是保洁阿姨过于卖力呈现的副作用，和擦得过于干净的玻璃容易碰头一样。 王雪儿还在和施昕瑜说着附近一家评分很高的烧烤店，等她瑜姐出来了就去尝尝，她请客。 几分钟前还在忧心笔录，现在就急着去吃烧烤夜宵的人，施昕瑜虽然很久不吃夜宵，也是打心眼里羡慕的。 真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第一次写文，请多关照啦[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夜奔 第2章 会审 三位亲友团成员，被施昕瑜流放到对面休息室的沙发上，做笔录要他们陪着，也没什么用处。 只不过有个男警官开门的时候，见一个爱一个的王雪儿，随地发了一会儿大小花痴。 该男警官身高应该过了一八五，不含鞋跟，宽肩长腿身姿板正挺拔，深色制服包裹着一副应该会很精壮的身材。 关键是脸，唇红齿白年岁不大，二十出头还白嫩得很，眼神清澈但不见愚蠢，还带着一点少年奶狗气，不出意外应该能被评为校草。 硬件条件，可比一脸褶子或痘坑，只能远观加精修糊滤镜的男明星们，强多了。 倒回三十年前，在演艺圈，肯定会被批评是个奶油小生，现在应该是老公或者女婿候选人。 依着施昕瑜对自家小助理的了解，王雪儿应该随着胃口想入非非，毕竟奶油和秀色也是可餐的。 “施昕瑜女士请进！” 俊男警官斯文的视线，在真人和证件照间逡巡几个回合，终于发话，嗓音不低沉磁性，倒是清亮里多了几分正气，邀请施昕瑜入内。 会议室不大，布置也简单，对着大院开了窗户，不过拉上暗金色的窗帘；纯白墙吊了个石膏顶，靠里是套办公桌椅伴着电脑打印机；眼前则是一张赭红圆角长桌上放着几瓶矿泉水，桌边围着几把黑漆靠背皮垫椅子，左边椅子上还坐着一男一女两位警官。 施昕瑜一抬眼，出色的镜头感指引着她，本能般先看到的是监控摄像头，挂的钟指向九点五十七。 俊男警官坐到侧边，施昕瑜落座在中间女警官的对面，就颇有些综艺节目里评委老师打分的氛围，一般可以称之为三堂会审。 等按流程规范出示证件后，施昕瑜也算对三位“评委老师”或者“青天大老爷”有了初步了解。 对面画着淡妆短眉英气的年轻女警官叫齐慧，她右手边肤色稍黑年岁三十几的精瘦男警官叫梁涛，他俩面前都放着签字笔和几叠文件纸张。 至于左手边的小帅哥实习警官，坐下来倒是差不多高，想来腿很长，修长的十指已经对着笔记本和键盘，应该是负责记录。 他叫周飞缇，一个眼熟又耳熟的名字。 齐慧倒是神情严肃道：“施女士，还有几分钟，如果有其他问题，请尽快解决。” “谢谢，暂时不用。”施昕瑜敞开她的大貂皮，开着空调都有些发热，倒是有话就问：“周警官，请问周飞缃是你的姐姐吗？瞧着你们的名字，很像是一家同辈的。” 梁涛和齐慧一时倒是都看向的正在打字的周飞缇，小周警官手指一顿，白皙的俊脸上有几分诧异，立即恢复严肃的面无表情，嘴上倒是不怂：“在工作时间，我拒绝回答施女士的私人问题，这和本次笔录无关。稍后我的两位同事将发问，请您如实回答即可。” 大概率不是亲姐就是堂姐，还和你姐的合作伙伴兼金主打官腔。 施昕瑜撩顺鬓发挂在耳后，不施粉黛却也白净出尘的俏脸上依旧挂着几分浅笑，不见一丝搭讪失败的尴尬。 这小周警官，是个熟人弟弟，熟人还欠着钱，那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很顺眼了。 齐慧有心缓和尴尬的气氛转移话题，便适时提醒道：“施女士，本次笔录将全程录音录像，也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行吧，那就开始吧！”施昕瑜收了收嘴角，前几次做笔录也没有这么麻烦，侧过头看了眼监控。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怎么可能不配合。 小周警官瞥了眼手腕内侧的表盘，正好十点。 主要由对面的女警官齐慧同志开启基本信息核对问话，梁涛同志负责用他锐利的目光盯着施昕瑜，施加精神压力，小周警官对着他的键盘做打字男工。 除了常住地址在横城的龙峰庄园还是申江别院里纠结片刻，其他信息都基本上是勉强算是公开可靠的。 施昕瑜又没有改过年龄，二十五就是二十五。 “施女士，你是程安琪坠楼的目击者之一，可以复述一下当天的情景吗？” 齐慧看着长桌对面黑貂皮堆里舒展开的出水芙蓉，发着今天下午重复三四遍的问题。 施昕瑜柳眉微敛但又立即舒展，本能般地撕掉印有品牌标识的包装塑料皮，拧开矿泉水，灌了一口，靠上椅背，回想起那个不算遥远，只隔不过五十多个小时的下午。 一月中旬微言平台的年度盛典就人数规模而言在娱乐圈首屈一指，算是名场面与修罗场欢聚一堂的盛会，男女顶流各组生花大热CP还有些糊咖和不知名组合于百忙之中拨冗莅临，喜提热搜作为土特产伴手礼。 消息是十二月初就收到的，帝都的活动不好审批，今年和往年一样，会场安置在申城，考虑到人流量和交通管制，定的是近郊艺术中心。 于是订酒店的订酒店，借高定的借高定，约化妆师的约化妆师。 更有为着座位前后左右和人手都有的猪肉奖，与举办方斗智斗勇的，以期获得个捆绑升咖的好机会。 在一片腥风血雨拉拉扯扯撕撕打打中，一月十五号终于快到了。 转发完不许自家粉丝连夜扛着被褥帐篷去占应援位置的官方统一通知，十四号施昕瑜下了戏就直奔法丽香榭，一觉睡醒早上八点，等吃完早餐，一妆十万新晋宝藏化妆师陆凤银画好眼妆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早就有小花准备好精修出发图。 许是炸塌几座城堡，不只一位公主出逃；海里掺杂核废水，美人鱼提前上岸集体长出了脚；冬日的苗圃大棚过于温暖，孳生出一米五以上的巨型花仙子，她们找了个新家叫热搜词条。 施昕瑜如果刚出道，保不齐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一群仙女偷懒的营销罢了。 妆画得清透干净，盘起长发，露出修长莹润的肩颈，这里是高级珠宝的广告位，整套卡格尼钻石流苏项链耳坠如亮闪闪的小灯泡瀑布，正等着被戴上，可惜除了几颗大克拉的主石，其他的只能算碎钻，不过总价还是轻轻松松过两千三百万。 移步纯白圣洁的婚殿大堂，换上一袭银灰色渐变缎面抹胸长裙，银白水光绸披帛充作头纱，将已经仙气飘飘的施昕瑜妆点得如同待嫁新娘。 如坠落在月光里的一滴墨，暗灰色自胸口缘着腰腹曲线向裙摆渐变晕染开，落地只剩一圈银白，虽无品牌一贯的羽毛花朵与钉珠刺绣，这件来自著名仙牌萨利·艾博的秋冬高定，自七月秀场发布以来，凭借着灵动自然的水墨意蕴成为花粉必争之裙。 拍够了九宫图，已经快到两点，施昕瑜一行自法丽香榭的地下停车场出发。 不出意外有代拍蹲守的话，凭借不太清晰的几秒上车动图，微言上一帮眼神贼好的时尚博主，就能根据纯白外套下的显露的一抹裙摆，三分钟里窥一斑而见全豹，扒出穿的是哪件礼服，做一做高定统计图。 不排除她的执行造型师Jason会偶尔暗通款曲般得发预告，消灭一些惊喜。 自家大G稳稳当当驶过十字路口，车流量增多便缓下来，路过对角的罗曼诗轩，施昕瑜不用抬眼，就能看见标志性的空中花园。 以“世界第七大奇迹”为噱头，罗曼诗轩在六层高七千多平的半封闭大露台上，仿造出凡尔赛宫门口的几何对称喷泉花园，冬日依旧郁郁葱葱花木扶疏，硬生生造成网络新晋打卡圣地，颇得各路赛博名媛的欢心。 而就在玻璃护栏上，竟然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色大裙摆的女人。 赶向外墙周边的人群如同朝圣，更有人直接靠边停车扛着摄像机跑，施昕瑜能看见的，别人自然也能看见。 “薛叔，先停车！” 前后左右的车仿佛都听到施昕瑜的号令，一起停了下来，薛叔刹车回头，只看到王雪儿一脸迷茫，施昕瑜半个身子已经探出车窗外。 玻璃护栏上的女子纵身一跃，如整朵从枝头坠落的牡丹，在空中绽放最后一瞬就归于尘土，激起一阵惊呼声。 “跳楼了！” “我艹！” “薛叔，陪我去看看。”施昕瑜退回车厢内戴上口罩，道：“雪儿，你去驾驶座看车，要是能开了，就开回法丽香榭！” 老薛和王雪儿朝窗外一看，已经有几辆牌照熟悉的保姆车直接超近路奔向罗曼诗轩，更有下车提起鲜艳裙摆亲赴现场吃瓜的，口罩都没戴，被老薛扶着下车的施昕瑜下成为其中的一员。 是个好天气，天很蓝，难得的冬日暖阳溜过她的发丝，虬枝秃叶的法国悬铃木上停栖着两只乌鸦。 或许是嗅觉过于灵敏，或许是联想过于通感，又或许是咬破舌头，施昕瑜闻到附带着汽车尾气的咸腥铁锈味。 幸好每次走红毯才换高跟鞋，施昕瑜脚踏一双白色运动鞋，仿佛和人群竞赛似地小跑，风吹开纯白大衣，提起的缎面裙摆闪着光在身侧飞扬，而钻石流苏耳坠正抽打着她的脸庞，活是个逃婚的新娘。 嘈杂的人群里分出一条路，施昕瑜挤进，靠近罗曼诗轩侧门口罗马柱边大理石台阶上的几个熟人，尤其是一大团打眼的鹅黄，都在围观。 长枪短炮的摄像头好像黑火把，围着黑色软顶敞篷跑车上的白裙女人——可能是一具尸体，冒出不停息的闪光，咔咔作响，是另一种形式的火化。 更有甚者，已经踩上隔壁豪车的车顶，居高临下，找着角度像是在拍Vogue封面，或是遗照。 希望他能和熊孩子一样，被车主索赔几十万。 热心群众兼小道新闻工作者并非没有认出其他明星，施昕瑜自然顺带被赏了几张照片，不过重中之重的大新闻还是车顶上那位。 人头在攒动，人心也在攒动，马上这惊悚里带着猎奇的血液，将顺着网线流向所有人。 “这是谁？” “程安琪！” “WOC!微言之夜程安琪跳楼！” 有好事者已经在探程安琪的呼吸和颈动脉了，得到了一句“还在跳”后，施昕瑜的心落地般地安稳片刻。 也有良善之辈救人心切，比如施昕瑜，拨打起120。 “施老师？” 杜威霆标志性的低沉磁性里带点油腻的气泡音传来，三十多岁男模出身，高鼻深目桃花眼，应该有过微调。 脸上粉底过白，眉毛过浓黢黑，近一米九的雄壮身材被黑丝绒青果领西装包裹，胸口一枚紫水晶石上鸟，大背头油得苍蝇站上去都滑脚。 去年，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年夏天，仙偶剧《云昙仙缘》组里，杜威霆演男二冷情妖帝，施昕瑜演女主纯良仙子，程安琪是女二恶毒魔女，一个是他心中所爱，一个是他的养女兼官配CP。 暑假档里《云昙仙缘》算是不掺水的大爆剧，施昕瑜时二爆加成不小；资源咖男主赵志宸可算争了回气，成了当红炸子鸡吞下突突突硬汉电影饼；杜威霆算是翻红第二春，尽显熟男魅力，程安琪性感小天后发展影视多栖，他俩炒副CP一度快掀了桌子。 施昕瑜对杜威霆不怎么感冒，任何时候，贴着隐婚的有妇之夫炒CP，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尤其是那个妇还比较富，这个夫还比较浮。 施昕瑜打了声招呼，挪到他身边两步远，隔着老薛，就听见他又说话了：“程安琪怎么好好地想不开呐！” 施昕瑜没接他的话茬，眼角余光瞟着台阶边上的方君妍，被几个助理围着，金发披肩大波浪，身着一字肩鹅黄堆纱公主裙,能很好地修饰身材扬长避短。 和眼前车顶上的程安琪那件白的是同场姐妹款，一眼就能认出来自Giambavista Talli的秋冬高定。 施昕瑜倒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穿G牌高定，一件抹茶绿真丝雪纺褶裥吊带长裙，青涩里伴着清新清纯， 那是在百合奖的红毯，她凭校园剧《梧桐树下的我们》提名最佳女演员和人气女演员。 如今施昕瑜大活动倒是不怎么穿G牌，其他人开始频繁上身，不免有二手高定、撞品牌粉丝打架、造型师挨骂尴尬的可能。 方君妍也是同年龄段的“四小花”之一，长相甜美圆润，此时此刻倒是有些肉眼可见的焦躁，表情管理不过关。 罗曼诗轩反应倒是很快，一群西装革履的安保人员封锁现场；两个可能受过急救培训的工作人员对着程安琪做了检查，发现伤势不在他俩的医术治疗范围以内。 领头打着蓝白斜纹小领带一团和气的中年帅主管大叔，顶着闪光灯依旧口齿伶俐条理清晰，不去做对外发言人简直是屈才。 他指出：酒店方已经报警要保护现场，请无关人员尽快离开，纾解交通拥堵，便于救护车行驶；请其他不愿意离开的人员登记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以配合警方调查；酒店每个月都检查，监控肯定是好的，不用担心放不出来；警告诸位摄影师和新闻工作者注意报道措辞和图片打码，以免陷入法律纠纷；酒店方已尝试联系受损车车主，具体情况不方便透露。 最后，这位廖经理转向侧门口台阶上凑热闹的明星艺人，多了几分和颜悦色，邀请诸位老师去罗曼诗轩的花厅里稍作休息，像重新安排车程这种事，他非常乐意效劳。 窥探猜测放肆假设，似是而非的悲悯与隐秘的幸灾乐祸，并没有在这片临时集聚的珠光宝气衣香鬓影里维持多久，由远及近的哇呜啼叫却如福音天降，伴着红蓝光闪烁的救护车已经到来。 是离得最近的申城久康附院，外科闻名全国。 施昕瑜眼见着程安琪连人带着一大坨白纱裙子，被小心翼翼地塞上车。而王君妍和她擦肩而过，被几个助理急急忙忙地簇拥着塞入电梯。 听到她说要换身礼服，可能是因为提前曝光，可能是迷信怕沾上晦气，谁也不知道。 程安琪的抢救记录，自一月十五日下午两点二十六分开始，她能不能活下来，谁又能知道？ 第3章 金兰 “在这之后呢？” 东央公安局里的笔录仍在继续，问话的依旧是齐慧，小周警官十指纷飞敲击着定制键盘，不闻丝毫声响，四六小分头齐整光亮。 “救护车开走后，我和杜威霆想一起去医院看看情况，但时间不太允许，加上不少听到消息的粉丝都奔向医院，所以还是随大流去会场。” 施昕瑜的肉眼目击到此为止，微言之夜也不会因为程安琪跳个楼而紧急宣告中止，毕竟是几百个人的大活动。 不过热搜还是就爆了，压不住的，像今天一样，一连串的爆。 施昕瑜还记得在休息室里，暖香袭人透罗衣，挑染亮蓝金黄赤红准备和金刚鹦鹉拜把子的肌肉猛男Jason，心不在焉地梳拢好鬓边一缕碎发；肝完三个妆依旧元气满满白净可人的陆凤银，虚张声势地扫去额头一点浮粉。 王雪儿像中了三个亿但过了兑奖期，对着围拢过来的姐姐妹妹只能说出一鳞半爪隔靴搔痒，急得快跳脚。 都赶来吃一手瓜，可这瓜吃得没头没尾不清不楚，实在是一件人生憾事。 当施昕瑜提起流光溢彩的裙摆，踏上她的战场时，程安琪的粉丝围到久院急救中心大门口，与今天围堵万星传媒大楼如出一辙。 当施昕瑜自第二排中间座位，款款走上领奖台，接过“年度突破女演员”的奖杯时，久院传来好消息：程安琪没能立即死亡，但医院谢绝媒体探访，以保护患者病情**，配合警方调查为先。 隔了一天，施昕瑜现在就在配合警方调查，以目击者旁观者和所谓程安琪圈内朋友的身份，接受问询并做笔录。 “所谓的‘好姐妹’，是无中生有？”齐慧倒是有点意外，不过一想也觉得合理，现在娱乐圈什么事情不能营销？ 施昕瑜嘴角依旧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娓娓道来。 “都不在一个公司，在剧组顶多算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同事，私下更没有什么接触往来。至于遗书里提到我，应该是四年前的一场时尚活动，她还是个网红歌手，触发了房间里的消防喷淋，衣服都湿透了，我借了她一条裙子，她在红毯采访里感谢我，如果搜一搜，视频还是很容易就能找到的。之后她签了万星，就更没有什么交集，难为她还记得，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人。” 施昕瑜的嗓音轻柔平淡里带着几分惋惜，眉眼间含着几分悲悯，没有停顿，抢答了齐慧准备的下一个问题。 她接下来的话与惋惜悲悯关系不大：“我倒不是急着撇清什么，大众认为的明星艺人关系，很多时候都是营销的假象，比如炒CP，就是演情侣，男女都行，只要能赚到红利，无所不用其极。好姐妹好兄弟好爸爸好夫妻，基本上是相同的逻辑。” 她没有看向谁，沉下视线，层叠的赭红实木纹如同波涛汹涌而来，桌面上浮着朱红的矿泉水瓶盖，颇有几分“海日生残夜”的韵味。 “在你眼中，程安琪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次发问的是梁涛警官，他自施昕瑜进门落座开始，目光里就含着一种锐利的审视。 这种目光，施昕瑜已经习以为常，梁警官至少一身官皮制服公事公办。 在更多的地方，往下流处说，对她，不怀好意别有所图待价而沽的目光，并不在少数。 “坚强，乐观，善良，感恩。” 施昕瑜没有矫饰，语气里满是干脆，这也是程安琪一直以来的人设与大众印象，知行合一得天衣无缝。 “她过往的经历你们应该也调查过，一个小网红博主抗癌成功追寻音乐梦，非常励志的故事。唱而优则演，她要和公司不续，专辑歌曲抄袭的负面新闻传出，网暴和版权官司接踵而至，躲了两个月公司帮她摆平，然后就又能和无事发生一样，出现在菠萝台的跨年演唱会上。” 万星想要栓住一棵会更枝繁叶茂的摇钱树，手段不算高明，但收获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惜对面三个人，没怎么混过娱乐圈，不清楚其中的门道，还都看着施昕瑜，却没给点反应，只当她还在感慨程安琪的悲惨遭遇。 周飞缇依旧做他的打字男工，只不过从盯着屏幕转向盲打，偶尔低头瞟几眼保存和确认，更多的目光，聚焦在施昕瑜身上。 顶光下施昕瑜额前的碎发暗闪银丝，眉弓睫毛投下一片鸦羽般的阴影，一双凤眼暗褐色瞳孔好似花斑琥珀，原装没透光的鼻子直挺，肤质莹润细腻，细碎的绒毛带来一圈柔和的光晕，映衬着双唇淡淡的珊瑚红。 只隔张桌子，眼神里却有种做贼心虚的窥视感，惊艳里带着几分故作严肃的认真，自施昕瑜回忆着事发当天的下午，他就几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记录也是同步。 梁涛警官还是神情严肃目光如炬，看向齐慧，示意接下来还是她发问。 “施女士，你最后一次见程安琪是在何时何地？当时在做什么事情？” 施昕瑜回答得毫不犹豫：“菠萝台跨年演唱会，我在彩排对口型。” 齐慧追问：“程安琪当时在干什么？你和她有交谈吗？” 施昕瑜看了眼钟，已经过了十一点，脸上倒是没有丝毫不耐烦，道：“程安琪在试音，她是真唱。时间赶得很，后台里遇到她和杜威霆，不过打了个照面，夸她又瘦了。” “晚上直播的时候没有再遇见她吗？” 齐慧记得杜威霆也说过，菠萝台演唱会彩排是见程安琪的最后一面，下了彩排遇上施昕瑜，施昕瑜夸他又白了，说程安琪瘦了不少。 施昕瑜倒是记得杜威霆的呕哑嘲哳，也是难为程安琪了，轻轻笑道：“没有，杜威霆得了急性肠胃炎，不能同台合唱，程安琪估计松了口气。我出场很靠前，下了台就赶回横城，毕竟第二天还有早戏。” 杜威霆看着人高马大筋肉矫健，但消化系统一直有病，估计是做男模时节食期控制体重，饿坏了肠胃。 拍《云昙》的时候，施昕瑜就对他苛刻又精细的餐食要求有所耳闻，几次聚餐也都是挑着些清淡温软的汤羹食用，牙口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估计他这辈子没有吃烧烤的福气，施昕瑜冷不丁想起王雪儿还在等着吃烧烤呢，还是劝她少吃，那东西重油重盐还致癌。 施昕瑜等着齐慧警官问完最后几个常规的问题，比如“最近有没有联系过程安琪”“程安琪近期的精神状态”和“程安琪的情感生活”。 回答当然是“没有”“不了解”和“不知道”。 施昕瑜淡淡道：“这些问题应该问她经纪人吴仁熙和助理，我们怎么会知道。” 齐慧和周飞缇两个年轻人一脸意料之中的无可奈何，这群明星的嘴堪比蚌壳，施昕瑜和杜威霆方君妍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可惜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三个串供。 比表情管理更有用的是嘴巴管理，以及炫富癖管理，这应该纳入艺人培养的必修课。 不然未红先塌，多不值当。 笔录问讯到此结束，齐慧看梁警官没有开口再问的意思，就重复例行结束语：“感谢施女士的配合，请您稍等，和负责记录的周警官确认内容信息，打印签字后，您就可以离开了。” 施昕瑜挺起靠在椅背的身子，看向握笔低头在写什么的周飞缇。 正巧，他收了笔，抬头也看向自己。 小周警官递过纸笔，眼神倒是不闪躲，道：“施女士，请你写一下这个服装品牌的正确名称。” 可他维持一小时的面不改色，被变粉的耳廓出卖。 施昕瑜接过一看，差点没笑出声，字如其人，铁画银钩的帅气，不过写的却是：“姜巴V丝他他里”。 可喜可贺，小周警官凭谐音，应该能通过红毯主持人“今天穿的礼服是什么品牌”的经典提问。 施昕瑜提笔勾来滑去，考虑到辨识难度，用不着秀花体，盯着周飞缇贴心问道：“小周警官，我穿的品牌也要写吗？” 周飞缇白皙的俊脸明显渗出一点微红，飞快地回答着：“谢谢，不用，萨利·艾博我知道。” 施昕瑜有些意外，瞧瞧这群众基础和知名度，和时尚圈八杆子打不着边的警官都久闻大名，难怪稳坐仙牌老大的位子。 同行姐妹或骗着偷穿，或穿山寨假货，也要一亲芳泽。 不多时，一份带着余热的笔录新鲜出炉，摆到施昕瑜面前，本着谨慎的态度她还是浏览一遍，不过也没什么错好纠正的。 施昕瑜提起笔，就听见身边立着的小周警官提醒道：“请尽量使用清晰的字迹签名，签的名字要和身份证一致，前两位明星都没有注意。” 要谢谢他，不然施昕瑜肯定按肌肉记忆，会在名字中间画个爱心。 杜威霆的名字笔画多，他一直签Joe杜；至于方君妍，如果没记错，她本名方菲晴，嫌不够旺就请大师改名，圈子里都信名就是命。 板板正正地写上三个字，貂皮袖口蹭着纸张沙沙作响。 施昕瑜问道：“后面还会再做笔录吗？” 她可不想下戏再跑来局子里，没几个人愿意天天往这儿跑吧？ 回答她的还是齐慧警官，声音比刚刚问话的时候温柔不少：“如果后续调查还有需要的话，可能会再联系施女士，请您做笔录的。” 施昕瑜站起身，坐的时间不算久，腿也没发麻，小周警官是有眼力见儿的绅士，长腿一跨，已经替她握住把手开门。 “那最好不要，我真心期盼程安琪能早日苏醒，康复出院。” 施昕瑜脸上不见悲喜，不过这是实话，不是什么好姐妹义结金兰，就算萍水相逢的路人，施昕瑜也会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所以她在第一时间就发过微言，为程安琪祈福。 薛叔就在对门口立着，门没关，芳姐听见开门声就奔过来，见施昕瑜神色如常，便没多问，只道：“来，这位警察同志想和你合影，要一张to签。” 芳姐对外一直乐于营造施昕瑜的“亲民”人设，一身叫唤让她的脸上浮现开始营业的微笑。 舒展一下上唇人中，略提苹果肌，这也是肌肉记忆。 正是一个多小时前的值门岗的小哥，不过他应该已经下班了，还没有换执勤的深色冬装。 见着施昕瑜，他还是有些腼腆，只说：“我女朋友是你的七年老粉！你真的不上镜，真人比屏幕里好看太多！” 很直白的夸奖，不是第一次，施昕瑜听过很多次。 施昕瑜主动伸出手，握一握也没有什么损失，接过王雪儿递过来的照片，用的是微言之夜的新图。 龙飞凤舞签上花了两百找人设计的艺术签名，翻到背面，施昕瑜问道：“女朋友叫什么？” 小哥的黑脸更红了，不过还是大大方方地说：“楠楠，金丝楠的那个楠，我们过年就要结婚了，想给她个大惊喜。” 好名字，也真是件好事。 施昕瑜笑得更深，问过小哥姓名，写下祝小川和楠楠百年好合新婚快乐，还笑着让王雪儿把这段送祝福录下来，可以在结婚大屏上播放。 王雪儿接过小哥手机，录完祝福熟练地后退略下蹲找好角度，拍上几张合照。 幸好只和一位合影，不然夹在两位中间，施昕瑜总有被逮捕归案供认不讳的感觉。 施昕瑜看着镜头，也看到对门口，小周警官见还有人等着施昕瑜，便也关上了门，没再说些什么。 施昕瑜不上镜，他也是这么想的。 门后会议室里的一行三人，也准备收工。 齐慧翻看这三份笔录，感慨道：“明星心理素质就是不一样，做笔录一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而且挺配合的。” 梁涛板着的脸稍微软化了一点，叹气道：“小齐，那是这三位肯配合。大牌耍到我们这儿的也不是没有，请律师全程陪同是常规操作，自己答得前言不搭后语，还要起诉我们引导式问话，延长笔录时间导致艺人迟到，赔偿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一个活动出场费五百万都算少的。” 周飞缇合上笔记本的手一顿，一脸不可置信道：“所以今天要全程录音录像，也为了保护我们自己？” 梁涛瞧着两只初出茅庐的小菜鸟，笑答道：“有这个缘故，而且还有两位女明星，所以小齐最好也要全程在场。” 录音录像，更重要的是作为证据留存，方便核实笔录内容，复查动作细节与语气神态。 三位明星的笔录行为表现，梁涛一下午盯过来，方君妍排场很大，明显不耐烦要求速战速决；杜威霆恨不得变成不粘锅，撇清回避。 至于施昕瑜，齐慧已经被带入沟里，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 周飞缇拉开遮光窗帘，大红宝马正驶出院门口，夜幕里，车屁股上的两个8也随着转向渐渐消失不见。 “小周，我看你一直盯着施昕瑜小姐，你觉得她回答得怎么样？”梁涛统观全场，周飞缇的反应自然落到他眼里，不算出格，但要提醒他注意影响。 周飞缇剑眉轻蹙，低头看着稍有红肿的指尖，都是拜施昕瑜所赐，他忽然笑了，答道：“是大家都知道的真话。” 换言之，都是废话。 第4章 封箱 王雪儿终究还是没能吃上周边评分最高的烧烤，因为商家有钱不赚，过了十一点半，居然就已经打烊。 不过车上的她，食欲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向施昕瑜打听起今夜的梦中情郎：“瑜姐，那个帅哥警官叫什么名字呀？你有没有加上他的微信？” 施昕瑜想逗逗她，道：“梁涛，没有微信。” 施昕瑜脱下大貂皮递给副驾的芳姐，对给她倒水的王雪儿笑道：“你真想要，现在还没开出公安局几百米，让薛叔掉头，他应该还没走。” 王雪儿惊得花容失色，手都在抽抽，忙道：“姐不用，我过过眼瘾就好！” 小姑娘转而娇羞地巡视她的瓜田基地。 薛叔的嘴角微微翘起，还以为他不会笑呢。 施昕瑜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笑骂她一声：“有贼心没贼胆！” 没有吃过恋爱的猪肉，施昕瑜总见过猪跑，等着别人奔赴你是一件傻事，有时候勇敢地先开口会被拿捏，有时候反而占据主动权。 在娱乐圈，屡见不鲜的是，很多头猪奔赴同一个猪食槽。 芳姐来到横店是为了明天的杀青宴，今天纯属意外，她还在翻看着公司群的文件，听着调笑声觉得这艺人当得太轻松，还不忘push一下施昕瑜：“这几个月递给你不少剧本，都是大IP大制作大女主，年后准备开，你挑一挑，都是打过招呼的。” 提起这个就头疼，递过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施昕瑜嫌麻烦懒得扯皮，无奈道：“都市职场那本原著抄袭要打版权官司，我不想惹一身骚；另一本古偶给太子抬轿，身高没有一七五，准备踩多高的鞋跟做赵志宸第二？更好笑的是那个漫画改编，剧本只有前六集，是打算飞页方便加戏吗？” 芳姐恨不得给施昕瑜打点鸡血，回过头道：“你的存货可就一部电影了，能不能过审都还不知道。” 施昕瑜打开王雪儿递过来的平板，扫过明天的两场戏，笑道：“这不还有《凤阙》吗？” “等它播，最快也是暑假档。”芳姐不置可否道，现在不接戏，后面要断档最少半年，对一个头部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断档半年，没别的意思。 一百八十天不进组，其实还挺常见的，保持露出曝光，做几期综艺飞行嘉宾参加几个活动，看秀拍杂志做直播走红毯穿几件高定上几个热搜，也就过去了，不算什么大事。 进组可能停工，拍完不一定能播，播出效果不好还不如不播，谁能打包票？ “罢了，你这皇上都不急，我着急也没用。”芳姐的甲片敲击刮擦着手机屏幕，“噔噔噔”像是啄木鸟觅食。 她觉得，施昕瑜可能已经被人淡如菊不争不抢的假人设腌入味，最好去做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每天只喝露水。 “看着程安琪，我只是觉得人生无常，不能计划太多，走一步算一步。”施昕瑜侧过脸，她并非多愁善感，然而耳边又传来一阵“噔噔噔”。 “芳姐，都这个点了，还急着回谁的消息？” “财务部，曾总要连夜查账。”芳姐一脸无语，捋顺袖口的毛，碍于王雪儿还在车里，不然她能直接骂出来。 年前账年前算是永明的规矩，施昕瑜透过车窗，看着迷蒙灯光上的一轮圆月，今儿十五，也不算早，但赶得急。 她一向积极纳税，从不偷税漏税，账都交给专业人士做。 曾老板耳聪目明，嗅觉更是灵敏，心也不算太黑，声东击西暗度陈仓是老连招。 施昕瑜没必要和自家老板计较那么多，#施昕瑜 好姐妹#已经掉出前十五，但程安琪还是在顶上挂着，问芳姐：“万星传媒是不打算再正面回应了？” 芳姐没好气道：“它现在发律师函都无济于事，没人信！” 万星传媒也算是时运不济，微言之夜当天#程安琪唯一纯白的牡丹花#刚挤上热搜前排，后脚传来#程安琪坠楼#的噩耗登顶。 这几年应对类似的突发事件，万星还算是经验丰富，及时发出声明：程安琪坠楼事发突然，公司会配合警方调查，已经派人前去医院，期盼程安琪能早日脱离生命危险。 昨天又追加一条盖了公章的严正声明，表示对于造谣生事和传播不实信息者，将不排除通过法律途径维护公司和程安琪女士的各项权利。 今天，就等来程安琪的遗书，亲手把脸扇肿。 施昕瑜见王雪儿格外安静，以往这个环节她应该切新瓜分享，这会倒是一言不发，看来是吃瓜比较入迷。 想曹操曹操到，王雪儿已经汲取了足够的糟粕，开始寻求答疑解惑，问道：“瑜姐，程安琪和杜威霆不是早分手了吗？怎么绿瓣都在传，她是因为情伤才想不开的？” 王雪儿小脸上全是迷惘，这瓜有毒，越吃越糊涂。 施昕瑜只觉得心累，哭笑不得道：“雪儿，那是CP解绑，不是分手。” 剧一播营销宣传剪辑，运作的方式分外妖娆，几个职粉当领磕员，放点似是而非云山雾罩的消息，参加几个综艺或者访谈剪不断理还乱一番，然后真人CP就能立起来，CP粉就能荼毒意淫脑容量所能及的任何事物，海景房就有了。 这些伎俩如今不算新鲜，所谓的工业糖精批量生产，很多剧除开炒卖CP捧人脱素如糊或是脱糊入待爆，一无是处。 不过还是那句话，小火靠捧，大爆靠命。 熊猫色奔驰大G驶入龙峰庄园，施昕瑜一看手机，时间早过十二点。 等洗漱完后脑勺挨上枕头，施昕瑜沉沉睡去，今夜可能有人睡不着，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一月十八日，农历腊月十六。 《凤阙》剧组喜气洋洋，皆因今日杀青，腊月里如果嫌“杀”字犯忌削财运，称封箱也不算大错，反正都是年前最后一天的戏。 大场面早在不冷不热的九月十月拍完，施昕瑜作为女主，戏份最多最重，对手戏一般是先拍各方找感觉，最后这几天是在补一些单人戏份的过场戏。 《凤阙》是一部稍显古早味的宫斗小说，曾经也算火过，在赫德影视的版权库里躺了多年，又被翻出来改编，精删细改一年多，剧本算是顺利娩出。 定北候冯氏卷入夺嫡之争被诬陷谋逆而抄家流放，三小姐冯灵月被忠仆掉换身份躲过一劫，想要沉冤昭雪的她被花鸟使采买入宫，从宫女一步步成长为六品女官、皇子侧妃、皇帝淑妃，这一路上历经爱恨情仇，在勾心斗角与虚情假意中磨练成工于心计运筹帷幄的深宫妇人，直到儿子登基她成为太后，顶着用了近二十年的假名字，无法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亲人相认。 冯灵月为家族平反的心，从得知四皇子是定北侯谋逆案的幕后主使时，就彻底沉寂。 或许在忠贞节烈者看来，她除了一死，没有别的选择，死是最容易，可冯氏被流放到苦寒之地的族人，她的父母姊妹，都还需要有人照顾，得宠嫔妃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不少。 宫室幽深帷幔层层的佛堂里，施昕瑜一身月白色宫装，乌发被银簪绾起，细眉如远山烟黛，珠目琼鼻雪肤香腮，一片檀红小口，跪在明黄蒲团上，纤纤玉指十点蔻丹，正将一沓朱砂抄就的经文送入香灰铜炉，笑盈盈地轻轻念着：“你，不要怪我。” 鎏金狻猊兽钮盖下透出缕缕白尘，火光吞噬纸张上的一切，连同冯灵月的愧悔，一并烟消云散。 从拍摄中期开始，施昕瑜就几乎都是一条过，情绪拿捏地非常精准。 贺秉瑱能感受到，她今天的状态出奇得好。 画上平添二十岁的中年妆容，冯灵月已成为太后，像儿时一般坐在秋千上，墨狐大氅下玄色长袍上绣着金丝凤凰，随着秋千摆荡，振翅欲飞，可惜飞不出这衣摆边缘，如同她困于这宫闱。 也是在这样的冬日暖阳里，《凤阙》传出要立项开拍的消息，赫德影视的饼，谁都想撕一撕。 但不包括施昕瑜，她那个时候正忙着为新一代才女导演候选人周飞缃，提供资金和演员支持。 换句话说，就是两个人攒了个小电影饼，你编你导我演我出钱，准备走一走国外电影节的路子，拿不拿奖倒是其次，好歹逼格摆在那里。 可这馅饼偏偏砸在施昕瑜的脑袋上，原著作者顾芝女士金口玉言，邀请她来担纲女主角，有档期不去是傻子。 赫德影视是顾氏百德集团下辖的子公司，现在分管百德文娱产业的顾三少，是顾芝同胞兄弟的儿子，亲侄儿。 亲姑姑的大作当然是重点项目，筹备几个月，不消说半个月的文化礼仪指导培训，真金白银砸下去的服化道，单是盒饭，横城群演都知道《凤阙》剧组的最好吃。 六月中旬电影的拍摄工作就已完成，周飞缃没有让施昕瑜等着补拍的习惯，紧接着七月《云昙仙缘》播出，八月初施昕瑜进组《凤阙》，闭关近五个月。 以往，施昕瑜习惯先拿到完整剧本，梳理一遍人物的行为逻辑，在一些情节对白旁边，写上情绪体会和预设表演。 比之顶尖表演艺术家肯定是相去甚远，但在一众剧本都看不懂的文盲中，简直是鹤立鸡群。 可演绎冯灵月，她像是一颗寄生到施昕瑜灵魂的种子，扎下根，发出芽，开出花。 施昕瑜为她慕少艾时脸上一抹酡红，为她委身仇人时心里一阵绞痛，为她小产丧子时眼底一场冰冻，为她机关算计时眉梢一阵春风。 施昕瑜不再依照生活里观察模仿得来的片段，做出情感和神态碎片拼接式的复现，那是预制菜式的表演，或许那够用，但也仅仅只是够用而已。 她要由根而起，由魂而生。 “咔！” “冯灵月杀青！施老师大吉！” 施昕瑜恍惚间起身，接过一大捧玫瑰花，剧组人员鼓着掌围上来，她微微鞠躬回谢。 腰挺直的那一刻，施昕瑜的双眼再度聚焦，身着军绿色防风衣的贺导依着惯例递上红包，“万事如意”四个烫金大字闪得晃眼。 不愧是请大师算过好日子，《凤阙》在第一八八八场杀青。 等大合照被剧微发布，#凤阙 杀青大吉#登上热搜时，施昕瑜已经巡过一圈，只不过她不喝酒，正坐在杀青宴的圆桌边，贺导和她闲谈。 贺秉瑱见过很多美人，现在一身浅灰极简连帽大衣，披发素颜的施昕瑜，穿回几十年前和各路玉女靓妹打架，也毫不逊色。 “现在你还年轻，可别被忽悠去为了拿奖，扮丑演些老弱病残苦大仇深的角色，那些看惯阳春白雪却不知人间疾苦评委，不见得喜欢，一目了然地讨巧走捷径。” 台词不好的去演哑巴，眼神呆滞的去演瞎子，形体僵硬的去演偏瘫，记忆力不灵光的还有阿尔兹海默症。 其实说出这番话，贺秉瑱还是有些私心，小姑娘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就该趁着年轻和帅小伙演些情情爱爱。 你说格调不高？找些高格调的时代背景不就行了，民国虐恋配谍战，奔腾年代俏佳人，都市婚姻青年男女，好故事只怕没人讲。 施昕瑜笑着道：“那我如果要突破，只能接点外在清纯美丽善良，内心阴暗复杂恶毒的角色了。” 敬贺导一杯玉米汁，感谢他的教诲，旁人他未必肯说，施昕瑜也未必肯听。 贺秉瑱上世纪就以历史正剧与女性群像剧功成名就，这几年在帝都导文物宝藏类的综艺惊艳全网，能被赫德请过来执导，据说也是顾芝女士的意思，她那一辈可以说是看着贺导的剧长大的。 施昕瑜是听进去了，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并没有被转型要趁早洗脑，她还年轻，有爆剧和代表作，接触大银幕也不愁资源人脉，徐徐图之慢慢来。 下午四点，喝了六两不醉的芳姐面色红润如桃花，王雪儿送她上车，施昕瑜带着一张笑得微僵的脸优雅离场，她得回申城。 剧是杀青了，人还得工作，年底还有品牌活动要站台。 施昕瑜有点事业心，不然犯不着拿钱给周飞缃打水漂；但不多，不会对自己太狠，红得早去帝戏读了两年书，复出成为当红小花，也就是电影里里客串三场绝世美人儿的事儿。 花们竞争激烈，来来回回捆绑成团还能维持声量，新四小花旦”应运而生，附带姐妹曝光我也上榜的奇效。 都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施昕瑜仙气飘飘人淡如菊，何蜜黎营销天选打女，方君妍甜宠剧里换乘CP，杨思玫攻占霸榜综艺做国民乖乖女。 还有群花窥伺，欲取而代之。 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也都想早一步飞上枝头变成真凤凰。 可升咖倚仗奖项，flop只要情郎。 奖项不能太水，水奖衰三年；管他情郎真不真，男人别沾边。 施昕瑜还能摸一摸提名奖，至于情郎，都不知道去哪里摸。 冰清玉洁的施昕瑜，倒是见过牛郎，不是织女的猥琐老公，还要给钱，多不划算。 在剧组群里发完红包收完感谢，施昕瑜靠上车窗，看着周飞缃终于舍得发来两条超过50秒的语音。 施昕瑜看了眼对话框，自己的“我想开了”荷花头像，上次问“小金人”奖杯头像的周飞缃“片子剪了多少”，还是在元旦。 语音在施昕瑜这里一律转成文字，等着几个字陆陆续续往外蹦的空档，施昕瑜看着王雪儿正忙切号，给个糊豆小男孩转发打call，昨天的小周警官，看来早就被抛诸脑后。 周飞缃头一条说，片子初版年前应该能做好，等送完审她也忙完毕业论文，看要不要修改，之后就能试着投几个国外电影节，反正她有导师的关系走，再不济还有她爹。 至于另一条，她四叔家的弟弟周飞缇，找她咨询一些娱乐圈的信息，提到昨天和施昕瑜见过面，呆小子一板一眼地像审犯人，程安琪的案子，哪轮得着他一个还在实习的小喽啰操心？等回申城了聚一聚，她介绍认识认识。 施昕瑜托腮一笑，轻轻打下五个字：“我可等着呢”。 第5章 回魂 月亮不细看还是圆的。 熊猫大G压上景洲庭内部路，从深山老林移植来的古树，成为园艺景观的一角；在冬日里依旧苍翠葱茏的侧柏与女贞，被修剪成齐腰高的树篱。 车停在一幢法式古堡别墅前院里，三叠瀑喷泉水法溅珠潺潺，黑漆铁艺栏杆锃光瓦亮，仿古青石灯翘起六角，透过磨砂灯罩，给几株矮化罗汉松的针叶投上雾蒙蒙的暖黄，细密的青灰色方石条，铺就通往白底金漆雕花齐顶门的大道。 施昕瑜烟粉色的毛拖鞋还没落地，刘妈已经立在车门边恭候问好，盘发黑西装半裙配黑白波点丝巾，乍一看像资历深厚的空姐，面相却很朴实淳厚，没有那么势利精明。 还好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不用乌泱泱一排人等着齐声说“欢迎施小姐回家”，那只会让施昕瑜以为自己在豪门霸总短剧的拍摄现场，打小也没见过这阵仗。 背着棕黑色小牛皮双肩包的王雪儿，下车左手一只镜面银小行李箱，右手挎只大帆布包，并谢绝了刘妈的想要帮忙的手，也没多重，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日用品，一小半是她的，大半是施昕瑜的。 更多的东西放在后备箱里，薛叔跟在施昕瑜身后，手里提着两只紫黑老花配黄铜镶边框的箱包，里面是施昕瑜特意向剧组造型师开口，得来的几套头饰和戏服。 刘妈在施昕瑜身侧落后半步，说着已经备好了晚餐。 挑空三层的巴洛克式歌剧院花窗大厅顶，悬垂下一长串晶莹剔透的水晶花枝灯，如纯白藤萝花瀑，又似冰雪琉璃雾凇。 施昕瑜拉过王雪儿手里的行李箱，稍有弧度的镜面将她的身影扭作一团，反射着灯光亮得刺眼。 “刘妈，你带雪儿和薛叔去餐厅吧，我有点累了，先去泡个澡解解乏。”在车上眯了会儿，还是不顶用。 施昕瑜踏上螺旋楼梯的清漆红木台阶，回过头道：“送一盅清炖的银耳羹上来，不要莲子，不放糖。” 至于燕窝，这种目前能人工养殖的滋补食材不算华贵，施昕瑜见过琳达女士心血来潮，买了野生的自己择毛，看了觉得恶心，心里也发毛。 “好的，小姐。”刘妈笑着应了。 施昕瑜不算刁钻的雇主，而且是大明星，这大半年都在外拍戏，除了注意园艺清洁和检修，没有其他的事干，相当于请她住大别墅还倒贴她钱。 施昕瑜倚着雕塑小丘比特与玫瑰的青铜扶手，打了个哈欠，道：“薛叔，麻烦把箱子送到一楼西边的衣帽间，我明天自己收拾。” 收藏戏服或道具的演员明星不在少数，施昕瑜从第一部戏就养成这个习惯，或者说是爱好。 到老了还能摸一摸，试着穿一穿，也算是截留下一段美好的人生回忆。 时隔三个月，自十月长假休息三天后，施昕瑜再次莅临她的主卧室。 换掉了原本布置富丽奢靡还带点少女气息的洛可可风，现在对着一屋子紫檀花梨宋明混搭的中式禅意美学，施昕瑜觉得自己慧根不够。 人文气息过于浓厚，附庸风雅过于明显，总有一种没有生活气息的感觉，缺了点人味。 等刘妈敲门而入时，施昕瑜听着流水潺潺，泡在她花了大六位数的“大瓷碗”里，做着她这几年已经不常做的事： 用小号窥探微言红薯绿瓣三位一体，旁观葫芦科植物果实相互进出口倒卖的无本贸易，其中，来自安琪儿模范试验田的，行情最是紧俏。 说人话，就是多平台吃瓜，都是程安琪的瓜。 程安琪，原名程佳，女，二十七岁，万星传媒旗下知名新生代女歌手。曾为酒吧驻唱，成为小有名气的翻唱主播，罹患癌症后积极治疗，不放弃追寻音乐梦想，走红网络。在手术并发的面瘫失声恢复后，程安琪被万星传媒签下，从演唱影视OST大热到参加声乐竞技节目《神籁III》爆火，不过四年光景。 评论过万，都是祈福保佑，这篇《天使的来时路》，说的是程安琪的前半生，差点就是一生。 讣告都可以照抄此帖，再添几句坠楼事件就行。 其他热门千楼还包括：《万星传媒的罪与罚》《起底谢秀彬发家史》《六年三个，万星风水有问题》和《肚胃停居然还吃得下烧鸟？！》。 前三个还是在说万星传媒和程安琪的事，两个已经点不开。 谢秀彬人称彬爷，是万星传媒的老总，之前统管影视部门，这几年越发修身养性，终南山上隐过居，哪天要是出家皈依，没有人会意外。 至于最后那条，杜威霆昨天被拍到去吃了烧鸟店，被CP粉谴责无情无义，言明他应该跪在程安琪的病床前，像《云昙》里魔女喂心头血给妖帝一样，救活程安琪。 他居然还想着吃烧鸟？他怎么还能吃得下烧鸟？ 楼主已经够离谱了，评论区也不遑多让。 除了扒烧鸟店地址，准备线下探店打卡尝尝味道，居然还将主楼帖子的可行性分析得煞有介事。 有momo指出，程安琪人还在ICU，杜威霆不算近亲属，病房可能都进不去。就算是去探病也得消毒穿防护服，刺心头血要用刀，刀过不了医院安检，医院现成有针，所以取心头血勉强等同为心包穿刺，杜威霆没学过医，心在哪都不知道，给自己做心包穿刺成功的可能性为零，还是救不了程安琪。 施昕瑜大为震撼，手机都没拿稳差点掉进浴缸，好在是防水机不碍什么事。 不知道杜威霆看到会作何感想，现在人都这么癫了吗？ 刘妈端着实木树墩年轮小托盘，施昕瑜平复好心情，接过小巧玲珑的白瓷炖盅，开盖一看，份量不多，于是一口闷完。 施昕瑜眼拙，没看出来憨厚老实的刘妈，居然有开高端西餐厅的天赋，在申城肯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刘妈接过空碗忙道：“您喜欢喝银耳羹，厨房还有，我再去盛一碗。” 她自觉手艺突飞猛进，瞧施小姐喝得多香多快多顺滑。 “不用了。”施昕瑜浅浅笑道：“问问雪儿和薛叔喝不喝，解解油腻。” 一般过八点她就不吃任何东西，包括含糖饮料，今晚已经破例，其实也约等于喝碗水，算是骗过胃。 施昕瑜见刘妈快带上门了，便嘱咐道：“刘妈，记得把喷泉关了。” 刘妈从门缝里探出脑袋，一脸认同：“这喷泉可费电了，还有那个大水晶灯，您回来我才开的，平时都不开。” 受限于环保大使的身份和刘妈的好意，施昕瑜只能点头笑笑不说话，毕竟勤俭节约是美德，要反对铺张浪费。 她还是付得起电费的，主要觉得吵。 可能是隔音没做好，朝南落地窗外就是喷泉，二楼听到的响声比一楼还大。 一月十九日，农历腊月十七。 施昕瑜还是在剧组的作息，六点半起床，天都黑里发蓝，昨天晚上可能是换了床，没睡好。 没有折磨人一起起早的兴趣，施昕瑜难得赖上一个小时床，不做他想。 起床称体重是女明星身材管理的第一步，毕竟数字不会骗人，多一两都明明白白。 施昕瑜常年不过百，最近因为拍戏还瘦了些，并非鼓吹病态审美或身材焦虑，实在是科技进步并没有治好歹毒的摄影镜头，把人脸拉宽拉扁平，或是畸变显胖显肿，已经是共识。 让刘妈准备的早餐也是非常简单：一枚水煮蛋蛋白，蛋黄无论是什么鸡生的，溏心不溏心，施昕瑜吃了都噎一股腥味；一片烤吐司，一碗莲藕红枣汁。 看着桌对面王雪儿的鲜肉水煎包和薛叔的胡椒牛肉饼，施昕瑜觉得自己下楼吃早餐是一个不太高明的决定。 王雪儿表示，如果她按瑜姐的饮食管理吃上一个月，小圆脸就能成小V脸。 施昕瑜放下不锈钢汤匙，笑道：“你又没超重，减什么减，再说是谁才吃了三天草料沙拉，就饿到腿打摆？” 去年七月王雪儿刚做实习助理，Jason给施昕瑜试高定的时候，小姑娘也想穿一穿，可惜隐形拉链拉不上，发愤图强准备瘦她个二十斤，三天定制减脂餐吃下去腿都打摆，施昕瑜以为她得了疟疾，准备连夜让薛叔送她去医院。 薛叔和刘妈在偷笑，王雪儿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也笑道：“那我减不下来，就希望过年别胖三斤”。 不得不说，她心态很好，很会退而求其次，值得施昕瑜借鉴。 王雪儿粉嫩婴儿肥的小脸上都是胶原蛋白，是施昕瑜回不去的曾经，是多少女明星梦寐以求的过去。 减肥是一个世纪难题，药物不放心，手术有风险，管住嘴迈开腿人人都知道，但知道和做到是两码事。 施昕瑜见过同行贴燃脂膏药过敏，做抽脂手术感染，吃神医偏方腹泻，只能说她们胆子真大。 “真大！”王雪儿推开一楼西侧衣帽间的青铜防火门，感叹道。 她上次来这儿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要随施昕瑜去参加品牌活动，没机会欣赏她瑜姐专门为戏服收藏开辟的衣帽间。 杏色蔷薇繁花卷草纹壁纸与色彩明媚的西番莲蜂鸟油画相映成趣，近百平的浅色胡桃木地板，平整如巧克力淋面，泛起丝滑油亮的乌光，倒映着一群身着各色戏服的无头模特，西装古装风衣旗袍，丝绒绸缎刺绣飘纱，都是施昕瑜出道以来的角色服装。 这间其实在施昕瑜的认知中还不算“大”，如果雪儿见过琳达女士的衣帽间，那可能会连感叹都发不出来，只会觉得是在好几个品牌打通的档案馆或门店展区里。 施昕瑜一袭棕灰色仿麂皮长风衣，半蹲在两滩淡淡浅蓝与黑中发红之间，正提起月白色宫装，裙摆垂坠顺滑，泛着真丝绸缎面料的温润光泽。 “这是云昙黑化的战袍！”王雪儿指着靠近门口那件黑金交错的古装长裙兴奋道。 施昕瑜笑道：“你个假粉丝，那件早慈善拍卖了！这件是替身穿的。” 王雪儿的兴奋不减，凑近了细看道：“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呀？” 施昕瑜彻底无语，只得再解释道：“区别非常大，拍卖的那件是文戏和特写镜头穿，衣襟胸口裙摆上都是刺绣，这件全是印花，武替吊威亚穿的。” 王雪儿恍然大悟，这服装部门，也太会降本增效了！ “那瑜姐怎么没有把那件拍下来？”王雪儿也蹲了下来，帮施昕瑜提起另一条衣袖，将这件“拜佛无愧”的清冷宫装穿上人台。 施昕瑜给人台系上腰带，腾出手指向身后靠里稍暗处的一角，柳眉微微上挑，调侃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拍？” 王雪儿凑近见到了真战袍，一对比，只觉得和门口那件是云泥之别。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瑜姐，这件我记得拍了二十多万，你不会真给了吧？” 施昕瑜依旧在蹲着整理裙摆，头也不抬地笑道：“当然真给了，拍卖款都要捐给一些儿童福利院，我又不诈捐。” 施昕瑜还凑个整数，捐了三十万，不过没有大肆营销，所以没几个人知道。 “我就知道我没有粉错人！瑜姐更加伟大了，你简直是美丽又善良的天使。”王雪儿可能超话看多了，这么肉麻的话居然能张三十七度的嘴就来，还眼眶微红地补上一句:“我是真情实感的！” 施昕瑜第一次起鸡皮疙瘩，之前上节目念粉丝彩虹屁顶多就尴尬到脚抠城堡。 “程安琪才是真天使。”施昕瑜收敛了笑容，对王雪儿缓缓道：“她也拍下了魔女的戏服，大婚掏妖帝心的那套，被CP粉抬到六十多万，平台都挂流拍，她还花一半的钱买下来。” 王雪儿听到简直想哭，这样一个善良的人，老天怎么忍心让她走上绝路。 施昕瑜还想安慰她，可手机铃声响起，是芳姐的。 凑近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程安琪醒了！” 第6章 游园 人能醒过来就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施昕瑜发出三连问：“什么时候醒了？人现在怎么样？警方怎么说？” 芳姐能急着给她打电话，那还是热乎消息，没有大范围传播，不然热搜早就爆了。 “那我哪知道？”芳姐的声音传来，“不过她人已经从ICU转到VIP，单独隔离有专人陪护，除了骨折，最多脑震荡。” “我打电话给你，是为了明天的活动，要是有人提到程安琪的事，就说些场面话应付过去。” 芳姐对施昕瑜放心归放心，提醒还是得提醒，别到时候措手不及，哑口无言，还指不定被骂什么塑料好姐妹，虽然本来就是。 施昕瑜的左手抚上玄色凤袍上的金丝刺绣，答道：“我懂，就是对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希望她能脱离生命危险早日康复。我在申城，条件允许的话，还是尽早去久院探病，我也想把遗产什么的，和她当面交代清楚。” 芳姐沉默片刻，道：“万星的人被拦了下来，你最近还是不去为妙，之后我会请人问一问医院。” “好，我知道了。”施昕瑜的指腹将刺绣边缘翘起的线迹摁下，粗糙还硌手。 最好的安慰到来，施昕瑜侧过脸，想告诉王雪儿这个好消息，却见她怔怔地看向手机屏幕。 “瑜姐，程安琪死了！” 一月十九日，农历腊月十七，上午十一时许，程安琪已于前夜脑死亡，遗体连夜被移出ICU，将在年前火化，舆论哗然。 该条消息来自某蓝V账号。 下午一点，警方联合久院发布辟谣声明，微言平台封禁一批账号。 程安琪假死复活，虚惊一场。 不过施昕瑜注意到，久院只说“目前伤者程某各项生命体征平稳，已转出ICU病房”。 施昕瑜登上微言，转发着“打击网络谣言”，末了还和大家一样，添上一句祝程安琪早日康复。 点开微信，看到杜威霆默默删去十二点发出的蜡烛和RIP，施昕瑜觉得应该把他屏蔽，什么脑子。 翻到程安琪，头像是她去年演唱会上一身白色羽毛长袍，吊着威亚从天而降。 施昕瑜盯着对话框想了很久，却想不到该和她发些什么话。 提示音响起，有人给她发信息。 太后：明天要是有空，替我去一趟。 附一张电子邀请函：《冰萼雪蕊第一香——冯曼淑夫人收藏展》。 施昕瑜扫了眼封面，白雪红梅冰裂纹做底，绘着水袖折扇的坤伶剪影，颇为文雅，浓厚的艺术气息快要溢出手机屏幕。 如果删掉末尾的展品图录二维码链接，铜臭味淡点，会更好。 琳达女士不会轻易劳动她好女儿，一般只有两种情况：真有急事和没安好心。 施昕瑜：看上哪件？ 太后：有条老坑翡翠珠链，四十八颗，正好明年本命年戴。 施昕瑜：我不当电话委托，也不出钱。 太后：已付款。 施昕瑜：您阔气！那还要我去干什么？ 太后：验货提货，可以让你戴到过年。 施昕瑜抿了抿唇，不出所料，琳达女士大概率有急事，自己要被使唤当免费劳动力。 施昕瑜下楼去到餐厅，刘妈已经摆好饭，冷热荤素汤俱全，都是些家常菜，但也逃不了摆盘的仪式感，连小油菜心都被切出玫瑰花的模样，焯水后放在番茄牛腩的边上点缀。 王雪儿暂停给她的十几岁秀人奶狗做数据女工，之前她忙得切号化身八爪鱼，不亦乐乎。 离近一看，应该是永明签的练习生小男孩，施昕瑜笑道“雪儿，你这新老公怎么有点眼熟呀？” 王雪儿抬起头，一本正经道：“瑜姐，不能瞎说！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弟。” 哟，难怪那么眼熟，原来是真太子，失敬失敬，天选皇族，保送出道。 薛叔摘下听小说的单边耳麦，按照中年男性的普遍爱好和他的人生经历，施昕瑜猜测，大概率是特种兵王的都市复仇打脸文。 施昕瑜落座，把电子邀请函转给他，道：“薛叔，明天换辆车。” 薛叔细看后点头，严肃道：“小姐，要S680吗？这边有一辆，还防弹。” 施昕瑜觉得薛叔最好还是少看点都市爽文，扶额苦笑道：“那还是不必了，我是去看展，不是去抢劫。” 一月二十日，农历腊月十八，上午九点半。 王雪儿抓着修容饼的手，不知道该往施昕瑜脸上哪个区域擦，完美的皮贴骨，简简单单打个底妆，略描一描眉，口红都没涂，就已经美得惊魂，不负“西施”的花名。 长发用一根祥云头花梨木簪盘成稍低的发髻，额角鬓边还有些自然的碎发毛流感，施昕瑜戴上一对非遗金花丝嵌晴水小葫芦蛋面的耳坠，觉得too much，还是摘下放进三层紫檀螺钿大漆首饰匣屉。 今天穿得简单，施昕瑜依旧是本色灰羊绒线衫加同色高腰阔腿裤，外罩一件深灰色小山羊绒双面长款连帽斗篷，帽缘领边袖口绲上一圈灰色狐裘，脚蹬半跟灰皮靴，浑身上下不超过三个颜色，没有一绺多余的褶皱，扑面而来很唬人的富贵与保暖。 “下午两点之前到嘉柏瑞舍，我中午不回来，你自己开车，或者让刘妈送你去。” 施昕瑜登上香槟金库里南前对王雪儿说道，这一片网约车都不好打，还要走好一段路出安保门禁。 一天都要和珠宝打交道，施昕瑜觉得珠宝鉴定师的证是没白考，晚上出席卡格尼的高珠晚宴，站完这一场品牌活动，年前就落个清静。 闲着也是闲着，施昕瑜点开二维码链接，浏览着藏品图录。施昕瑜看到一颗老切的白钻，三卡多，不由得想到在南非有矿的那位，车上就她和薛叔，便问道：“你们九爷还在救助站喂袋熊吗？” 薛叔这种见过风浪和炸弹的人，提到“九爷”也算由衷佩服，答道：“袋熊已经放归野外了，叶先生最近一周都在挖欧泊。” 他还有几年才能出国，不然也能跟着去。 施昕瑜笑道：“又买矿了？” “不清楚，说是应矿主朋友邀请。”薛叔轻打方向盘，笑着道：“叶先生会回来过年的。” 施昕瑜觉得叶九爷宝石猎人当得风生水起五光十色，她这一日免费珠宝鉴定师索然无味，翻遍图录，策展方还是懂规矩的，没看到那条翡翠珠链。 其实施昕瑜早就见过实物，冯老夫人的九旬寿宴上，鹤发鸡皮的寿星老太太慈和矍铄，颈间一串莹润的碧绿，一身大红府绸绣金百蝶穿花的旗袍，起身见还掐了腰，她兴味正酣宝刀不老，云手执把泥金扇，用依旧如二八少女般的水磨腔，唱完一段莺啼婉转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自是满堂彩。 十年仿佛一瞬，前人留下的东西，子孙想着法儿地巧立名目，卖了换钱，常见得很。 “施小姐，到了。”薛叔提醒道，展地在这几年比较火的萦园，新建的仿古江南苏式园林庭院酒店，这场不对外公开。收藏展的外皮，卖货会的瓤子。 乌漆大门边的“八大金刚”男侍者之一，来给施昕瑜开门护顶的，是个鼻直口方的高壮黑皮帅哥，可惜穿了不合身的黑西装，肩胸臀绷紧得稍显局促，可能主业是健身教练或模特。 或许和古龙水若有似无的柑橘香一样，是年轻的他别出心裁的有意为之，品行低劣倒不至于，还要夸他有上进心，想走敢走捷径。 希望他能得到富家太太，或是富家太太的老公的赏识。 没等他开口，薛叔递给他车钥匙和两张绿色富兰克林，示意他去泊车。 他门边的同组搭档，另一个油头粉面黄毛花美男，耳洞都没堵上，妆比施昕瑜还浓，远远迎过来，不等施昕瑜出示邀请函，诚挚的眼神透过浓密的假睫毛，请二位入内。 潇潇竹影里，施昕瑜迈上三步石阶越过水榭连廊，移步换景，砖雕扇屏小轩窗外能看见红梅盆景，上午富贵闲人们还没集体出动，粉墙黛瓦的办展正厅里，除了一身鸦青旗袍的女侍者，就三三两两几个人在拍照和闲逛。 年轻的鹅蛋脸女侍者见着施昕瑜神情镇定，露出标准微笑，却没发现她露出的牙齿沾上口红，“施小姐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当大明星的好处之一，就是认识自己的人比较多，戴上口罩都能通过眉眼认出，当然这也不一定是门好处。 施昕瑜看了眼展厅中央的一套点翠头面，离得远隔着玻璃还能见到那抹摄心夺魄的蓝，道：“麻烦带我去私洽室，然后请你们主管来。” “明白了，请您跟我来。”女侍者引着施昕瑜缓缓走过挂着行头的展墙，施昕瑜只认得几件湖绿桃粉的褶子。 施昕瑜稍驻足，望着一件西式立领收腰的晚礼裙，纯白公爵缎泛黄，蕾丝花边蜷曲，曳地后拖尾上缀满的玫瑰刺绣氧化发黑，与周围的头面戏服格格不入。 这是冯曼淑再嫁成为顾家四姨太时的婚服，设计师是当时如日中天的皮埃尔·包尔蒙，如今也要一同展出，最好连同这一段过往故事，一起被贩卖收藏。 幼年战乱的颠沛流离，少年学艺的困苦艰辛，扬名沪上的风光得意，遇人不淑的一时唏嘘，再嫁为妾的无奈死心，叶落归根的从容平静，冯曼淑一生的苦难与幸运，似乎都被交织密缝进这绮罗锦绣的丝丝缕缕。 施昕瑜觉得如果Jason看到这件的话，可能会花钱买下来，应该也不是很贵。 私洽室，或者说高级客户接待室里，施昕瑜陷在黑沙发中，没闻出什么花蜜香的红茶也没喝一口，等来身着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经理，拎着银框保险箱来小黑屋接待。 “请施小姐鉴赏。”半秃的中年男经理戴着半框眼睛，白手套从黑丝绒的珠宝匣里，捧出这一串翡翠珠链。 一眼帝王绿，不偏黄发蓝，翠**滴，老坑种好，莹润通透；扣头是经典款红宝石镶钻铂金环。 施昕瑜看过三本证书就搁到一旁，接过放大镜略扫一圈，天然的东西，有几颗细看还是有点绵，总不能苛求完美，那真不如去戴啤酒瓶和风油精。 “好东西，请帮我收起来。”没有试戴的想法，这一串有点压手，施昕瑜用放大镜看着指腹的螺纹，问道：“是顾家急着请你们办展吗？” 博琳拍卖场借调过来的人手，这位珠宝玉石部门的男主管，施昕瑜打过几次交道。 “本次展览是为顾四先生及夫人服务。”中年经理整理收纳好证书，阖锁上保险箱，答得到是很快。 施昕瑜抬头，看到他笑得法令纹都深了几分，想来佣金不低。 薛叔接过小保险箱，施昕瑜起身，经理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替施昕瑜开门，还送了几步路，笑道：“施小姐要是不着急，十一点半还有戏曲表演，请的都是冯大师的亲传弟子。” “哪几折？”施昕瑜掸掸衣摆，凤目微斜，看到一柄秋香色凤栖梧的缂丝桐叶扇，边框和手柄像是棕褐色半透明塑料，掺杂星星点点的灰黄。 “《游园》《思凡》，都是拿手戏。” “弟子还是不如师，我不如去看录像带。”施昕瑜笑着打趣道：“你们博琳如今胆子不小啊，玳瑁都敢光明正大地摆出来了？” 秃头经理明白施昕瑜说的是怎么回事，搬出准备好的话解释道：“顾四先生和夫人心善，关注动物保护和慈善事业，部分展品，如点翠头面、玳瑁扇子、砗磲贝雕和象牙观音，都准备展后无偿捐献给博物馆。” 施昕瑜柳眉微挑，心下了然，精致出尘的脸上，依旧挂着优雅得体的笑容，道：“那就好，别送了，留步吧。” 想着顾家四房的事情，施昕瑜转角看到个熟人，虽然只见过一面。 “小周警官，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是有什么案子要办吗？” 周飞缇循声看向只露出一双眉眼如画的施昕瑜，他今天是自然短碎发，依旧一张正气小奶狗的俊脸，身披大象灰双排扣风衣，米格纹线衫和修身长裤，没系腰带，手上是一轴画卷，身后一片金光赫赫的蟒袍。 周飞缇长腿没走几步，就来到施昕瑜身边，一双点漆眸目光清正，略抬了抬画卷，道：“没有，替我母亲拿幅画。” 施昕瑜嘴角略扬，笑道：“我带着薛叔，也是给人免费跑腿。” 身后的薛叔点头打声招呼：“小周先生好。” 并肩从展厅后门走出，天光暗沉寒风带刺，周飞缇稍落后半步，轻声道：“做笔录那天，回答施小姐的问题不算客气，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鞋跟踩上堆石涩浪，先行一步的施昕瑜，看着面色紧绷的周飞缇，眉眼含笑道：“你是公事公办，我现在不会放在心里计较。” 她添上一句：“不用叫我施小姐，叫瑜姐就行。” “那就好，有点冒昧，我能加一下瑜姐的微信吗？”周飞缇脸上浮出一抹红晕，看着他的脸快红过风水池里的鸿运当头，施昕瑜自然答应。 拿的是私人手机，一看微信，芳姐给施昕瑜发了条信息。 微信还是要先加的，点开名片二维码，施昕瑜看着周飞缇略显僵硬的手忙脚乱，恨不得夺过手机替他扫，问道：“小周警官还在忙程安琪的案子？” 施昕瑜细看周飞缇的正脸，发育饱满的眉弓额颞，峰峦里挺出的高鼻，稍方宽顿不过于冷峻的下颌角，再过几年成熟一点，褪去青涩，会更英气俊朗。 “案情进度还没有公开，瑜姐很在意程安琪吗？”周飞缇垂下目光，看着施昕瑜一双笑意仍存的眼眸。 施昕瑜点了点屏幕，通过他的请求，说：“没有，只不过听说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吴仁熙被拘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