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他是忠臣啊》 第1章 子母蛊 “王爷……” “王爷!” 一声呼唤宛若惊雷,仿佛神魂跌宕许久终于归位,段春及眼前止不住地发黑,不禁踉跄一下,他抬手扶额,不动声色稳住身形,硬是叫旁人察觉不出异样来。 视线得以释放,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烙入掌心,段春及视线缓移,风轻云淡:“如何?” “时辰刚好,东西也准备好了。”对方一板一眼答道,“王爷,何时动手。” 动手? 混沌的大脑极力转动着,他还搞不清自己的处境,但到底记得自己是谁。 他是北齐的摄政王,是权倾朝野,位高权重的第一人。 如同找到线头的毛团,段春及垂眼轻瞥,几息间判断眼下处境。 蹲在矮脚桌前的家伙,唤做若三,苗疆人,一手蛊术出神入化。 他鬓角处横了一道疤,眉眼稚嫩,瞧着十六七岁,实际年龄却不详。 段春及少时与他相交,自打那时将他捡回府中,年十三到及冠,这人从头到脚一点儿没变。 不仅如此,当时若三还失了忆,伤的奄奄一息,由段春及,哦不,是当时还未取字的段筹救了他。 打那以后,若三偏死心眼的只认他一人,从此跟里跟外,风雨无阻,这一跟,就是十年。 十余年光阴积淀,谁都能背叛他,唯独若三不会。 “不急,”他淡淡道,多年相处,他对若三秉性很了解,有些话直言无虞:“如今何年何月,时辰如何?” 果不其然,他得到毫无波动的答复:“崇元三年九月初六,酉时六刻。” “王爷。”若三单手托着一只密封小碟,他抬眼似有不解,“子母蛊已备好,不动手吗。” 闻言,段春及若有所觉转头看去,入眼是层叠帷幔,将里面的人遮挡得极模糊。 看不清脸,身份却不难猜。段春及屏住呼吸,一时间心跳轰鸣,再听不见外界毫分声音。 他终于撩开帷幔,床上的人闭目沉睡着,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尚有稚气未脱,可眉宇间浅浅皱痕未消,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姬…淮。”他大不敬地低唤着当朝皇帝的名讳,探手轻抚对方眉心,几乎移不开目光:“还没长大啊…” “真是,太好了。”他低低笑道,“还来得及。” 一旁若三歪头打量,段春及置若罔闻,他仔仔细细地将姬淮的模样看上一遍,以目光镌刻入心底。 “子母蛊啊。”段春及眼底一暗,重复道:“若三,你再将它的用途,作用及后果,简略说与我听。” “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慎重。” 若三果然不疑有他:“子母蛊如其名,母蛊掌权发号施令,子蛊听命,母可弑子,子赖母生,母蛊死子蛊共亡,反之无碍。” “植入母蛊者可掌子蛊者的生死虐痛,这对子母蛊尤为特殊,携子蛊者不能违抗母蛊任何命令。” 器皿中二蛊首尾相连,稍大的母蛊不过绿豆大小,若三掀起眼皮,轻飘飘朝龙床掠一眼,古井无波道:“陛下至少要一个时辰才会醒。” “二蛊入体时不可相差三刻之上,且必得母蛊优先,王爷,请吧。” “不可违抗…”段春及低声复述,他缓缓退开,挺直了身板,口吻平静极了:“九五之尊听命于我,当真殊荣。” 傀儡皇帝…真是个好法子。 段春及心底冷笑不止,心绪不宁间,那种剥离的晕眩感又起,他不禁警铃大作,指甲刺入皮肉,疼痛勉强扯回几分清醒。 时间不多了,段春及沉下眉眼,将诸多谜团抛在脑后,专注眼前:“是耽误不得,若三,开始吧。” “是。” 想用这种龌龊手段夺取帝位,也要看他答不答应。 母蛊横于两针上,若三起身,却听对方开口:“这是母蛊?” 若三点头:“是。” “种于何处?” “母蛊惰性温顺,常种于腕部或肘下。” 他见王爷犹豫片刻,瞧着蛊虫皱了眉:“这种蛊…可痛?” 王爷这话简直像幼童哭药苦,若三不禁莞尔:“母蛊老实,故痛感低微,要说疼,子蛊才叫受种者难以忍受,若非陛下因药性深陷昏迷,这子蛊定难下得很。” “如此,便无妨了。”段春及这才舒眉,他引着若三上前,看向小皇帝的眼神悄然柔和。 “我改主意了。”段春及勾唇,决断不容抗拒:“母蛊种给陛下,在肘后吧,平日莫叫他瞧见。” 若三愕然:“什……” 段春及目光不容置疑:“照孤说的做。” “你想要解释,可以。事成之后,我自会告知你。” 他一旦这样说话,便是不可斡旋了。若三垂首,闷不吭声干活。 刀片精细锐利,若三手艺绝妙,他顺着皮肤纹路划开小口,仅两滴血落在琉璃片上,又把针上的母蛊与血凑近,豆大的小虫在血中慢慢打了个滚,它爬了爬,便朝伤口的方向挪着凑近了。 看来蛊与受种者相合,若三松了口气,用银针把母蛊带进伤口,直到小虫彻底钻入皮肉。 “无异动,蛊与人相性不错,王爷,好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炷香,二人却是全神贯注,直到现在才松了口气。 若三拿出特制的药膏涂抹在小皇帝的伤处,本就细小的伤口很快开始愈合,不出两个时辰,便可与之前无异。 母蛊是给了陛下,这子蛊恐怕…… 王爷要做什么,若三心里明白,但他就是搞不懂对方的意图。 相处这么多年,仿佛自打新帝继位,王爷就变得有些怪,如今箭在弦上,更是反复无常。 好像那个叫权势的东西,他一时思之如狂,一时又弃之如履。 若三想不明白,但王爷想做的事,他干,王爷交待他的话,他听。其余更多的…明白最好,不明白便罢。 “若三,子蛊种于何处?” 若三回过神,下意识答道:“最好种于后颈脉旁,若求安稳,也可在肩胛处…” “就在后颈吧。”段春及颔首,寻个矮凳坐下,捋开碎发垂首:“劳烦你。” “……可是,”若三不是啰嗦的人,但他了解自己的蛊,犹豫片刻,还是出言最后求证,“子蛊意味什么,你我都明白,把身家性命系于旁人,段筹,你真的想清楚了?” “知道你不放心。”段春及没回头,侧首的角度只能见他眉尾一挑,温下的声音吊儿郎当,带着承诺意味,“真想好了,没事三儿,动手吧,信我。” “好。”与此同时,刀尖好不利落的刺入肌肤。 尊贵的摄政王殿下被疼的一激灵,他死死咬牙:“嘶!轻点轻点,你想疼死我啊。” “王爷恕罪,更疼的在后面。” “你真…啧,三儿,你直说,是不是报复——啊唔!” 子蛊入体那一瞬,段春及再也无心强撑打趣儿,他狠狠咬住手腕压下痛呼,面色刹那苍白,冷汗如瀑。 不知忍了多久,子蛊暴动才逐渐平息,经脉血肉被翻腾撕咬的痛楚淡去,段春及力竭靠在一旁,眼皮半阖,垂落露出的手腕也鲜血淋漓。 “幸亏是我。”他唇瓣微动,声如蚊蚋:“可真疼。” 若三只听清他说疼,抿平了唇角,他有点生气,但面上不显:“王爷与子蛊相性不合,定是比旁人要多挨些罪。” 他拽起段春及手腕,看一眼对方掌心,默不作声仔细处理好这两处伤,又替他将后颈的伤上药包扎好:“子蛊留的伤更深,即便用我特制的药,也得养上两天。” 若三冷不丁又问:“王爷可怕疼?” 段春及正是神思困倦,听若三这么问才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含糊道“…一般。” “既然如此,属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若三收拾起碟子包袱,语调毫无起伏心如止水:“子蛊比母蛊活跃,会因母蛊持有者,也就是陛下的心情而变动。” “过喜过悲,过忧过躁,它都有感应,它又不喜您,这表达感应的方式,自然就是疼痛。” 段春及一僵:“…你方才怎么不说?” “王爷连子母蛊最大的威胁都不惧,岂会在意这点小事。” 段春及怒极反笑:“好你个若三,反讽我?中原话当真叫你研究个透彻。” “属下不敢。” “你不敢个…”段王爷把污言秽语压下,气虚体虚的站起身,“罢了,走吧,回府再收拾你。” 他命若三将一切整理好,除尽血迹,离开前,冰凉的指尖在姬淮额心一点: “你啊……” 一声轻叹落入无边黑梦,门悄无声息地关上,无人发现,姬淮的眼皮动了动。 第2章 陪葬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二人一路无话,段春及微微闭目,终于腾出手捋顺混乱的思维与记忆。 当真匪夷所思,他是摄政王不假,但自己这具躯壳中,恐还有个冒名顶替的异魂。 照那异魂所透露,对方并非此世之人,当是…穿越者。 段春及不知道自己为何能醒来,又在崇元三年这个时间,因为在混沌的,他是透明魂体的梦里,自己被替代的一生他早已看过。 而崇元三年,姬淮被种下子母蛊,正是最大的转折点。 被子蛊操控的下场可想而知,无数钻心蚀骨的痛,身不由己的举措,一个个漫长的日夜不间断侵蚀着他,他再坚韧,也会有熬不住的一天。 崇元六年,一个无限黑暗的黎明前夕,姬淮无声倒下了,双目空洞,形销骨立。 他当时被气狠了,也心疼坏了,可魂体无实,他伸出的手只会一次次穿过姬淮的身体,怎么都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姬淮没了气息,那般绝望又无处落泪。 段春及记起梦里自己目眦尽裂,记得那抹异魂作为始作俑者的冷眼旁观,他缓慢地深呼出一口气,压下灵魂深处翻涌上的恶心。 姬淮…是先帝亲手托付给他的孩子。那孩子聪明敏锐,也坚强,除去对他多有依赖外,是天生的帝者。 现在却有人想用这份依赖,彻底毁了姬淮。毁掉尚未长成的帝王,摧毁北齐未来欣欣向荣的盛世。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手不禁越攥越紧,触及伤口时倏地松开,段春及眼底一片清明,马车停稳后,便率先甩袖而走。 “若三,跟我过来。” 摄政王府建得恢宏,他拒绝了轿辇,一步步踏过久违的每一块石砖。 书房中,他屏退众人,着重问了今日经过:“我与陛下独处如此久,旁人不生疑?” 他问什么,若三就答什么:“您跟陛下吃酒弈棋,闲杂人等皆不可来扰,陛下亲传的口谕。” “为了此行您叫我准备了半月,为的便是今日稳妥,不出差错。” 若三咽下未尽之语,如今不但出了差错,还是王爷上赶着把自个儿送上去的。 “行了,惯得你,净发牢骚。”段春及斜他一眼,对他的腹诽知道个七七八八,倒也不计较,转而问起了其他:“这子母蛊…可以控制人的思维吗?” “自然不可。”像听了什么异想天开的话,若三讶异一瞬,他说道,“子蛊只可控制躯壳,殿下,您当知道,叫人清醒着违心行事,自然煎熬,便愈痛苦,这正是此蛊的妙用。” “若真想叫人甘心屈服,也不难。”若三顿了一下,又道,“子蛊游走经脉,它施加的疼痛堪比审讯逼供,又痛法多样,驯服对它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事。” 这话不可谓不吓人,段春及却权当耳旁风,他托腮又问:“母蛊入体…可会损伤根本?” “母蛊于宿主百利而无一害,比起陛下,王爷还是担心自己吧。” “多嘴。”段春及起身走进内室,他似乎打算找点什么,又叫若三原地侯着。 不多时,他拿着一封密封完好的书信走了出来。 体内的异魂是个威胁,段春及不知道自己还能否醒来,他只能争分夺秒,把每一次清醒当做最后一次。 异魂底细手段不明,自己此时举动皆可能被对方收入眼底,段春及没办法,好在有个若三足以托付。 他看着若三,一字一句道:“接下来的话,比我日后的任何命令都重要。” 若三也端起正色:“是。” 那封信被交到若三手里,他听王爷语气平淡,不容置疑:“这封信由你保管,不可拆读,你将它收好,此刻之后,无论我以什么理由向你讨要,不要给我。” “倘若我非要不可,若三,你可以动用任何手段。” “可……” 若三刚开口,就被他抬手打断:“其中缘由难言,你只要记住,我现在的话永远排在首位…是我最重要的托付。” “如今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他用上托付二字,若三指尖一动,眉宇积攒的疑惑乍然消散,静声片刻,他沉声垂首:“我明白了。” 颈后刺痛绵延不绝,段春及偏越发感到昏沉,他强打起精神,又说:“或者,当我欲对你不利甚至有杀意时,你要用尽一切办法离开,把信交给陛下,教他如何操纵母蛊。” “我允许你提前部署,所有计划也不要告知我。” “段筹,我不懂。”若三听完,他实在按捺不住的不赞同,直言道,“你让我把你往死路上逼么?为什么?” “…我无法说。”段春及叹息,手抚上阵阵隐痛的额,他气息一乱,声音便放得又轻又缓,在夜里却很清晰,气音藏不住无奈,也无助:“你是我最后的筹码了。” 但这还不够保险,段春及沉吟片刻,与若三定下一个约定——试探那异魂感知的约定:“我每次见你第一眼,第一句便问你时辰,若哪天没问,你也无需提醒我,但要开始提防,可好?” 话虽奇怪,但总算有迹可循了,若三点头应下,这般症状似癫症,又似文献中少见的离魂症,王爷…素来毫无征兆,为何会患此症? 他明摆着隐瞒意向,若三也不会自讨没趣,便逐一答应,决定日后再暗中调查。 段春及困倦得厉害,他草草找了间屋子歇下,若三也没再问,他拿着对方给的令牌,踏出屋门前,黑暗里的人说:“真希望明天也能醒过来。” 会的。若三合上了屋门。 …… 夜深,宫中灯火通明。 应传唤的太医战战兢兢:“禀陛下,依臣方才诊脉之见,可见龙体尚安,除开有些忧思过度肝气郁结,您…陛下并无他疾啊。” “出去。”帷幔后传来淡冷的声音:“都退下。” 太医深深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他避开脚边的碎盏残片,躬身退下。 一旁侯着的宫人安静迅速上前,谁都不敢抬头,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残局,随后有序又匆忙的离开,把门轻轻关好。 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摄政王走时,陛下似乎因醉酒还睡着,可谁知夜里醒来,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宣太医查里查外,也没查出个名堂来。 也不知摄政王殿下做了什么,惹得陛下那般怒火。自陛下继位以来,谁也没见过他那样可怕的表情啊。 “…晚了。”空旷大殿中,姬淮喃喃自语:“还是晚了。” 他来回走了两圈,又摸上自己后颈,神经质的反复摩挲,最后皮肤生疼,也没找到一丝伤口。 他重生了,却重生到段春及给他下蛊的那天,偏偏…就差这么一步。 太医诊不出蛊,这事儿不稀奇,毕竟上辈子直到蛊虫发作前他都没察觉异样,姬淮内心恨意汹涌,他虽没摸到熟悉的伤——可乱臣贼子岂会干什么好事儿。 夜变得深沉,姬淮赤着脚离开床榻,浓夜掩盖下,他拨弄了一个开关,一间暗室正出现在床榻后侧。 他勾起唇角,笑容狠执又悲哀,如同濒临癫狂的赴死者。 “这次至少……给我陪葬吧,哥哥。” 第3章 下跪 青天白日,旭日初升,几声鸟鸣悠扬,充满生机的绕过房檐离开了。 摄政王今日气色不佳啊。早朝大殿中,前排的几个官员互相交换了眼神。 深色蟒袍衬得他肤色更加苍白,眼底一片青色极明显,神情恹恹。 任谁睡得晚半夜还被疼醒也不可能精神好啊! 段春及头疼地想,昨日小皇帝中药睡了挺久,谁成想这破孩子半夜醒了,接着就心情大起大落一通折腾,子蛊也跟着翻来覆去,临近天明才算鸣金收兵。 想必他夜里发得好大脾气,段春及颇有感慨,真算是见识到这子蛊的威力了,那阵疼得他痉挛蜷缩,甚至无力发声,又晕不过去,现在经脉中都尚有余痛残留。 直到小皇帝坐上龙椅,段春及还在走神。群臣参拜时,只有他站得笔直,一派目下无尘的姿态。 段春及:…… 几个尚书偷瞄他,内阁大臣杨顺铭最是忠君,见他如此狂妄不尊不敬,已然吹胡子瞪眼。 实际上,见到姬淮那刻,子蛊熟悉的疼痛就开始活跃蔓延了。这痛没夜里激烈,他才能强撑着不露半点声色。 好吧,看见自己就来气,破孩子半夜不安生八成也是因为自己。 他与姬淮对视,少年神色庄重,眉目疏朗,若有若无的笑意中看不出任何异常,若非子蛊闹腾,他也很难察觉到。 …长大了啊。 满殿注视下,段春及心中甚慰,面上却不饶人,他纵然一笑,不紧不慢躬身一礼:“见过陛下。” 此举不可谓不轻慢,段春及并不想改变,反而欲将这权倾朝野的佞臣之名坐实。 他怕有一天自己醒不过来,异魂作乱,姬淮心软不肯处置才是坏了事。 这次重生,他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站在对头的杨老气得横眉竖目,眼看就要指着段春及鼻子骂,却是大殿最高处的少年先发了话,语调懒洋洋的:“摄政王监国许久,不把朕这光杆儿皇帝看在眼里,也是难免的。” 一片死寂。 群臣噤若寒蝉,杨老满脸震惊,摄政王大权在握,陛下这话出口等同于撕破脸,可是万般不利的大事,杨老握着笏板的手紧了紧,他得做点什么。 只见他颤颤巍巍拱手,还没踏出这一步,摄政王就突然接过了话茬:“臣知错。” 杨老:??? 前排吃瓜的大臣们:??? 姬淮挑眉:“哦?” 他这话说得利落果断,姬淮眸底兀地阴暗,他本意就是为了激怒对方,可段春及除了短暂的愕然,完全没表露其他情绪。 而且…不管是情绪失控还是故意的惩罚,他上一世清醒体会的,蛊虫所致的疼痛仿佛彻底消失了。 姬淮莫名心生荒谬之感,总不能段春及给他下了药,反而什么都没做吧。 重生会造成这样的偏差吗?姬淮不信,他微眯双眸,云淡风轻地开口试探:“那便在这殿中跪上一个时辰,好叫朕看看——您是不是真心知错。” 众目睽睽之下,摄政王只静立了几秒便神情平静的出列,他走的有些慢,却撩袍垂首跪得规矩。 朝服本就宽大,显得他清瘦脊骨更加笔直,他轻声道:“臣,遵旨。” 仿佛这并不是什么折辱刁难,他太过心平气和,看热闹的无趣移开了眼,连带杨老的怒意也莫名消减下去 被罚跪的当事人偏偏还在开小差,他暗自思忖,跟上一世不一样很正常,因为他和异魂也不一样,可姬淮此举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姬淮幼时都不会如此莽撞,如今像是…在冲他发脾气? 结合子蛊来看,确实如此,但这脾气来得奇怪——姬淮三年都忍得,为何偏偏今日与他言辞相激? 其中古怪,怕是要来日再议。段春及垂下眼帘,少年心思难猜,牵连着他疼得厉害,连带思维也迟钝,保持气息不乱已是极限,再多的事实在无暇顾及。 他无惧朝中议论,更不在乎什么脸面屈辱,甚至姬淮还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 一个入宫寻找先帝遗物的机会。 出现重生乃至异魂夺体的离奇事,反倒让段春及想起了先帝以前说的话,他当时觉得莫名其妙,现在看来……是颇有深意。 朝中上奏得挺热闹,这个说边关战事如何如何,那个说城中治安有待加强,文官讲科举,户部要拨钱。 乱糟糟一片,听得段春及不堪其扰,他在琐碎声中忽然发觉,体内疼痛在减缓,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姬淮。 小皇帝表情管理极为得体,笑的弧度好似精心雕刻,谁也不能从他脸上获取太多信息,但疼痛不会作假,所以…这些琐碎朝事令他感到愉悦,甚至抵消了对他部分不满。 段春及如此判断,还有点不理解。 段春及:这群大臣又吵又闹,他居然真的不烦。震惊.jpg 乱哄哄的早朝散后,姬淮率先起身,他看一眼大殿中垂首跪着的段春及,脚步一顿,到底不曾言语,收回目光离开了。 朝臣逐渐散去,有人想上前搭话,都被段春及不善的眼神和似笑非笑劝退,一个个走得稀稀拉拉。 见着人都走光,段春及算着时间,他一向言而有信,跪满一个时辰才起身,接着猝不及防瘸了一下。 就…养尊处优惯了嘛!好在侍卫宫女站得远,段春及轻咳一声,膝盖还是挺疼,他佯装无事慢悠悠走了出去。 宫中很大,段春及用了点手段避开人群,决定去看看御花园的假山,先帝爱猫,从前谈话也多在假山处——因为猫喜欢爬高。 …小时候的姬淮还没少爬那假山呢。段春及边走边想,不自觉的微弯唇角。 不幸的是,他还没找到,就被人大张旗鼓地拦住了去路。 一群人抬着步撵,为首的小太监叫住他,段春及定睛一看,瘦瘦条条的,正是常在姬淮身边那个年轻的宦官。 李丙真急急忙忙上前,冲他行礼,眉眼笑成一团还有点可爱:“哎呦王爷,您怎么自己走这儿来了,这宫里路岔多容易迷路,咱家可算找着了!” “皇上令咱家来找您哩!”李丙真眨眨眼,又鞠一礼,乐乐呵呵道,“朝堂之事皇上正后悔呢,特命奴才接您去乾清宫,陛下给您请好太医等着呢!” 段春及欲言又止,最终败给对方殷切的目光,无奈道:“……行吧。” 短短一段路可是热闹,李丙真闲不住地说,介绍花介绍草,再往里夹带私货说姬淮如何如何惦念他,天花乱坠的,听得段春及忍不住摸摸鼻子,他知道不是真的,但听着总归心里高兴。 “摄政王到——” 高声通传后,一帮宫女侍卫还要搀着他,段春及格外不适应,顶多膝盖有点伤,他又不是瘸了。 随从们没搀到人,只好跟在他身后缓慢走着,乾清宫未做大改,内置格局依旧熟悉,仿佛时光没有走的这般快,他与姬淮也无需走到这一步。 进到殿里,姬淮似乎不在,段春及心有疑惑,但子蛊稳定,他便不做他想。 他随手免了太医的礼,由着对方看了膝盖,斟酌着开了点外伤药,又在对方小心翼翼地请求下伸腕给人把脉。 太医查不出蛊虫的存在,这事儿段春及前世就知道。 只见老太医略皱了眉,沉吟半晌,正欲开口时,姬淮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何太医,摄政王情况如何?” “拜见陛下。”何太医连忙行礼,才道,“摄政王殿下外伤不重,臣已开了外敷药膏,用上七日便无虞,只是…” “只是什么?” 何太医头埋得很低,冷汗浸入鬓角:“臣方才观王爷脉象,有经脉受损之兆…原因尚不能明,这,这对习武之人来说…可是大弊啊。” 话音一落,满殿寂静,段春及只顾着捧茶,垂着眼睛谁也不理,姬淮盯了他半晌,不知想了什么,随后挥手命太医退下。 屏退了宫人,偌大宫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姬淮走到段春及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皇帝最近总是莫名其妙,段春及看着近在咫尺的龙袍,正纳闷着准备抬头,子蛊毫无征兆的激烈翻动,剧痛骤起! 他抑制不住闷哼出声,下一秒后颈一凉,尚来不及反应,便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 这一晕不知道多久,子蛊带来的疼痛平缓持续着,段春及艰难睁开眼,灯光昏暗,空气潮湿,铁链锁在他手腕上微微作响。 这是一间…囚室? 姬淮把他关起来了? 第4章 囚禁 密室是先帝在时建的,不知缘由,却只告知了姬淮一人。 暗室内密不透光,内部构造简单稳固,姬淮举着烛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暗室深处的石床边。 忽闪的光把姬淮的脸映得晦暗不清,他勾唇一笑,似幽冥中漂亮而危险的恶鬼发现猎物般,透着势在必得的意味。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他想起段春及先前醒来的离奇反应,再怎么极力遮掩,那种忌惮,仇视,乃至视如蛇蝎的心态是藏不住的,他与朝堂上截然不同的态度,令姬淮愈加升起了探索欲。 点燃石床前的灯盏,床上的人还在昏睡,锁链缚住对方的左手,灯光下,他不自觉皱着眉宇,似乎在忍耐什么,显露出几分清醒时绝不示人的脆弱来。 脆弱?段筹有什么可脆弱的。姬淮嗤笑一声坐到一旁,不屑得很。 不知过了几时,暗室中传来锁链晃动的响声,段春及刚睁开眼,又闭上,明显还没清醒。 但那种不经意流露的孱弱随着他的醒来消湮,眉宇的皱痕被强行舒展,短短一息之间,所有外露的真实都被他掩盖的滴水不漏。 再展现出来的,都是他想让人看到的东西。 姬淮不动声色地悄记于心,他能明确感觉到,现在的段春及和之前不同,他…是朝堂上的那个人。 那头段春及可不知道姬淮快把他家底摸清了,他还纳闷自己在哪儿呢。 整个地方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身上细密的疼反而令神智更加昏沉,段春及扯着铁链起身,找了个舒服姿势坐好。 “摄政王醒了?”姬淮走了过来,距离他不到半尺,还悠哉地点亮一盏灯。 怎么一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还好醒的是自己。段春及皱眉,委婉说道:“陛下,臣只是经脉受损,不是武功全失。” 他说的太理直气壮,姬淮反而愣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说道:“现在谁为刀俎谁为鱼肉,摄政王该清楚。” “还是说,”姬淮忽然凑近,口吻无辜,笑意咄咄逼人,“您有什么控制我的法子吗?皇叔。” 几乎贴面的距离令段春及有点不适,他下意识退避,结果直接被姬淮逼到墙角,不得不直视对方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 小皇帝摊牌似的话太古怪了,段春及想了想,学着他无辜语气说道:“臣并非皇族血脉,陛下这声皇叔,我可不太担得起。” 他避重就轻的态度反而激发了姬淮心底的阴暗,少年声音稳得不像话:“段筹,我没跟你开玩笑。” 与平静相应的,是他心里无限膨胀的毁灭欲。 静谧几息,姬淮面容平静,却突然出手狠狠扼住对方脖颈,他扯唇笑得明灿,桃花眼中满是病态的疯狂:“试试看?看谁先死在这儿。” 空气被剥夺,段春及眼前止不住地发黑,窒息感令他脑中嗡鸣不断,子蛊也彻底失控,体内经脉仿佛被揉碎撕扯,牵连全身脏腑隐痛不断,又在血液灼烧间攀上新的高度。 子蛊失控,意味着姬淮失控,他是真要杀了他。 段春及费力地睁开眼,徒劳张口喘息着,无尽的剧痛和窒息感仿佛在宣告死亡,可是…不行。 他现在不能死,就算要死,也得等到江山稳固,尘埃落定。 这样的信念太强,令他原本垂下抽搐的手竭力抬起,像提起幼猫似的捏住小皇帝的后颈,拼着最后一点劲儿向后一拽。 他发出嘶哑的气音:“姬……淮。” 声音很轻,在姬淮耳畔却犹如雷霆,他手上的力骤然一松,被烫到似的猛退开几步,他怔怔抬眼,看到段春及狼狈掩唇呛咳,指缝不断溢出鲜血。 方才争斗扯乱了他的衣襟,领口微微敞开,姬淮目光凝定,在对方颈下看到一节包伤用的细布。 为什么偏偏是后颈?渺茫的希冀袭上心头,姬淮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被对方温和地拦下。 段春及握住他手腕的掌心很凉,还有细密冷汗未消,在他浸润平和的注视下,姬淮说不出那些质问。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觉得…不合时宜,无端的,他不想在对方面前表现得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冷静和理性重回到他身上。 “你病了吗。”姬淮抿了抿唇,“为什么会受伤?” 你对我的态度…又为什么这么不一样? “你恨不得我死,又巴不得我活。”姬淮声音微颤,眼眶赤色浮现,他攥紧段春及的衣领,像是走投无路地质问: “我看不透你,段筹,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那就一起死在这儿,一了百了,不好吗。” 段春及愣了一下,随后忍着疼痛伸手,他叹息一声,将双眼通红的少年轻拥入怀,毫不在意暴露自己所有要害,他轻声道:“不行,陛下。” “你得活下来。” 他陪着长大的少年已经与他同高了,只是肩骨尚青涩,也瘦削。 这幅肩膀要扛起一个国家的民生,未来鼎盛的国运,和被无数外敌觊觎的战火。 那太累了,段春及软了眸子,这些东西,他本该一点一点教给姬淮,让他大胆去试,而他会为之保驾护航。 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 “没有时间了,陛下,你能分清我,是不是?” 小皇帝刚平复了心情,一听这话,便立马挣开他的怀抱,也不说话,只红着眼睛盯着他。 段春及无奈一笑:“你见过那个‘我’了吧。” 姬淮自小就不好骗,好似天生的洞若观火,段春及不信他看不出来,却不打算把他牵扯进来。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我生病了才会这样,是种怪病,不好治。陛下,您怎么叫醒我的?” “不知道。”姬淮说:“但我会生气。” 段春及想了想,又笑:“下次看到的我如果不是我,还烦请陛下再气一次。” “你一生气,他就害怕了。”他随口说着,灯光忽明忽暗,段春及好似极度疲惫地闭上了眼:“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他咬死了不松口,也不提子母蛊,姬淮虽有猜测,不肯笃定,也僵持着不肯问:“放你自由后患无穷,段筹,你让我如何信你?” 他用帕子擦掉唇边和手上的血迹:“您当然不能相信我。” “可边关大捷,将士们千里迢迢回京述职,聂同玉又是我的人,你我必须出面。” “陛下,我能把虎符还给你,”指腹血迹干涸,擦不掉,反而铁链摇晃作响,他看着姬淮,笑眯眯道:“但首先你得保证,我是这个听话的我。” 他得寸进尺捏住姬淮的脸,看着小皇帝阴沉沉的脸色笑得更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陛下,你完全知道该如何做吧。” “……” “你自找的。”姬淮哑声道。 第5章 摄政王 “其实不用这么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的大人!小的有的是力气!” 段春及看着小宦官额头密麻的汗珠欲言又止:“……” 他把手搭在轮椅上:“就停这儿吧。” 段春及很无奈,他只是出来逛逛,跟着他的侍卫一个比一个孔武有力,偏偏这小太监扒着他轮椅死命不放,把自己累得够呛。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李丙真,殿下。”李丙真明显一愣,却不影响他回答的速度,看摄政王这架势…似乎打算跟他聊几句。 几日来,摄政王都留在宫里,甚至不曾离开乾清宫半步,除了陛下,没人知道宫殿里发生了什么,他再出来时……就已经坐在轮椅上,是这幅虚弱苍白的样子了。 纵使李丙真跟着姬淮很久,看得朝势也很多,他也还是搞不懂——为何这二人相处得如此拧巴! 小太监垂着脑袋,明知不可,还是忍不住去想摄政王的伤势,要不要紧啊,陛下是用刑了吗?那摄政王的腿…… 轮椅空空如也,李丙真瞪大了眼睛,只见摄政王一双长腿完好无损,除了走的慢步子小,没有一点弱柳扶风。 李丙真:…… 好在一众侍卫面无表情只盯摄政王,李丙真才不至于在自己的心路中死去。 反倒是摄政王先笑起来:“你倒是心软。” 小太监耳根通红,死命垂着脑袋。 “推过来吧。”段春及一招手,朝假山慢慢走着头也不回:“孤身体不好,容易乏累,陛下体恤才如此出行。” “你来时辛苦,回头——”段春及挨个儿看完石头脸侍卫,对比着挑个脸最垮的一指:“就你来推吧。” 垮脸侍卫:“是。” 李丙真不由得想起摄政王十几岁就拉开九石硬弓的荣光战绩,心下微妙,大声应声:“不辛苦!奴才,奴才应该的!” 段春及唇边含笑,顺着话头跟小太监唠了几句家常,到假山短短几十米的路,他硬是走上了一刻钟。 和他自愿咽下的药有关,也和李丙真谈起小皇帝时眼里真切的敬慕有关。 他本想多听一些的。 但身体无力愈发明显,段春及只好撑上假山休息,微匀着呼吸,他掌心覆上一层薄汗,却是冷的。 好在李丙真有眼力见儿,立马叫垮脸把轮椅推来,扶着他稳妥坐下,微风一起,把薄汗的痕迹也冷透带走了。 “围着假山转一圈,可以吗?”段春及半阖着眼,似乎在平复激烈的心跳,他声音很轻,“随后便回去罢。” 垮脸侍卫不仅垮脸,还寡言,除了“是”什么都不说,手下偏偏很有分寸,他推轮椅推得稳又速度适中,直到段春及绕着一圈看完才停。 假山还是那个假山,没什么稀奇和变化,段春及没做什么奇怪举动,只在看过后微微笑了下。 他又拍拍扶手:“好了,回乾清宫,陛下也该回来了。” 这位尊贵的摄政王好像仅仅出来放风一般,在御花园溜了一圈,走了几步,又踩着晚霞的余晖欣然回到他的牢笼。 没人知道姬淮对他做了什么,但那一定是很残忍的酷刑。他们想,只有被彻底摧毁,摄政王这样的人,才会展现出这样堪称乖顺的温驯来。 …… 乾清宫中,被驯服的摄政王正在兀自愉悦,目光温和纵容。 姬淮毫不避讳地往每盘菜里撒药粉,正撒到汤盅时,一只手慢吞吞端走了汤。 “药丸难吃,药粉也没好到哪儿去。”段春及叹气:“别糟蹋我的汤了。” 他不愿意,姬淮也不坚持,默不作声地把视线移到别处。 这三日发生的事说多不多,最知之甚详的只有小皇帝本人。 至于段春及,除了哄小皇帝还虎符的那天,只有今日是清醒的。 但摄政王思虑周全,晕过去之前,他飞快偷走一颗软筋散吞了下去,把自己苦得一麻,无限混沌苦梦里,只有合眼前小皇帝焦切扑来的样子是甜的。 他养大的少年从来志存高远,见微知著,光明磊落。 还不想让他吃苦。 不知小皇帝和异魂之间发生了什么,段春及刚醒来时浑身无力,还要面对姬淮淡漠冰冷的审视。 不想让他吃苦的少年判断了许久,确认是他后,神色才和缓回温。但无论段春及怎么追问,他都绝口不提——却有一点好,好在他没追究那颗软筋散。 小皇帝明白,他要面对的摄政王,已经不单纯是他曾经的太傅,北齐的少将军,不止是这个看向他眼神从来都温柔的人。 他要面对的,还有那个不知来历,却对他抱有极大恶意的“摄政王”。 那人曾经杀了他。 而段春及怕那个人伤害他,所以无比急切地用了软筋散,他一点儿都不犹豫,不管那颗药究竟有什么副作用,只满心满眼执着的要保护好一个人。 姬淮哑然,他眼眶泛着热意,心口明明一片冰冷,却还是有什么在悄然无息地发芽,他可以接受段春及骗他辱他,但属于他独一份的好,不可以被任何东西玷污。 软筋散很苦。 可段春及明明最怕苦。 …… 到头来,摄政王也没回自己的王府。 第二天他坐着轮椅打着哈欠,由垮脸侍卫一路推着去上的早朝——只比姬淮提前了半盏茶的功夫。 如今秋深,再过几日便是冬至,边关战役僵持了数月,半月前终于传来捷报,大败蛮族。 边关尚有人镇守,营中挑选了数名将士回京述职,聂同玉是段春及最信任的副将,这次回京自然是由他领兵。 他本来不该这般早到的,只是听闻摄政王久留宫内,杳无音信的,他不放心。 “……所以先行一步,就恰好赶上早朝。”他压着嗓子道。 “待会儿别添乱。”段春及神色淡淡,屈指在扶手一点,“虎符给我。” 大臣们众目睽睽之下,聂同玉憋屈地,不爽地,磨磨蹭蹭地摸出虎符递给他,还悄悄嘟囔:“…真还啊?” 段春及觑他一眼:“废话。” 垮脸侍卫守在段春及背后寸步不离,搞得聂将军也不好开口多问,他恶狠狠瞪了一眼侍卫,也冷着脸回到自己位置上。 也不知段春及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挨了刑,怎么都坐上轮椅了呢!他实在抓心挠肝,又情势所迫,不得不闷不吭声。 “边关渐安,臣自然愿意将虎符归还,只不过……” “臣有一个请求。”他稳稳当当坐在轮椅上,眉眼带着清淡笑意:“臣想为麾下一名…极优秀的将士,求参将一职。” 第6章 宿乡 “摄政王想要提携谁,还需要朕同意吗。” 小皇帝笑容严丝合缝,话语间透露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慵懒闲适。 “自然要陛下应允,也需要诸位大人的看法,尤其——”摄政王露出虚假礼貌的微笑,侧首道:“杨大人您。” 杨顺铭作为内阁首辅,又是为先帝固江山的那辈老臣,一辈子为朝为民,清正廉洁,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段春及他爹,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但今日这一出…他活了一把年纪,竟也有些看不透这笑容敷衍的后辈。 他道:“哦?” 老人家底气很稳,眸中审视:“军中之事,向来摄政王一手操办,老臣一不通军务,二不知因由,恐难为其定决。” “您听听看,再推辞也不迟。”段春及一下下敲击着扶手,扬睫一扫朝中众人,语调不快不慢:“她情况特殊,为了服众,孤便说与诸位听听。” “这一战大胜,与这位将士有直接关系。”手中虎符发出轻响,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段春及满意一笑:“边关地势险要,有利有弊,月前秋意正浓,树影葱郁,军中制定战略,分遣小队来伏击蛮族。” “她所在的小队仅八十余人,并非主力,只在丛林中负责接应。”段春及垂下眼帘,把整个故事平铺直叙:“可蛮族狡猾凶狠,反来杀了诸多战士,并把这支小队包围在山里,与总军队断了联系。” “救援持续了三天,可三天后,是她带领着小队自行下山汇合,最令人惊讶的是……” 他一字一句道:“小队八十二人,仅三人重伤,六十八轻伤,这场必死的包围中无人死去,他们甚至反剿蛮族三百余人,其中二人还是蛮族将领。” 说到这儿,段春及想起信里透着无奈的汇报,不禁一笑:“因为他们把蛮族将领头颅带回去了。” “统帅调度,临危不乱,精彩!”兵部尚书忍不住喝彩,他神色赞叹,不解问道:“如此优秀的将士,获封参将也是情理之中,摄政王何必用这般方式……?” “因为身份特殊。”摄政王道:“江湖人,人称宿乡,你可知晓?” 宿乡于民间声名鹊起,是近几年的事,传闻宿乡武艺高强,孤身一人挑翻一窝山匪,还被其拥为老大,从此山匪弃恶从良,附近的乡镇一年比一年滋润,百姓安居乐业,惹来无数羡艳。 一年前宿乡销声匿迹,江湖中议论纷纷,现在看来,竟是从军去了。 宿乡还有很多传闻,说宿乡流连青楼遍处红颜,宿乡乐善好施矜贫救厄,说宿乡是潇洒刀客,宿乡是济世菩萨。 唯独没人说,宿乡究竟是男是女,相貌如何。 户部尚书不由得插嘴道:“便是江湖人又如何?他既从军,自然可享军中犒赏。” “的确。”摄政王捻了捻衣袖,有些惋惜现在手里没有一杯茶,他噙着那样的悠悠笑意说道:“若我说,她是女子呢?” 他没等众人反应,趁着他们脸上空白的时机又道:“若我还说,宿乡其人,就是杨顺铭杨阁老的嫡亲孙女,杨月峥呢?” 猝不及防被点名,杨顺铭脑袋空白,否认却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摄政王缓缓勾唇,语调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她不可能是宿乡,还是不可能打下如此辉煌的功绩?” 见状,小皇帝眉梢一挑,没说话。 他神采昂扬的模样…已经很久没见了。心有灵犀地,段春及稍一抬眼,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又在一笑刹那间分开。 过大的信息量激得杨老脑袋发懵,说不出话,底下大臣窃窃议论,然后刑部的邢方站了出来,行一大礼:“臣有奏!” 姬淮好似没看出朝上的剑拔弩张,依旧笑容得体:“邢爱卿,请讲。” “此事万万不可,摄政王此番提议,虽是好心,但实在荒唐!” 邢方义愤填膺:“女子从军已是不妥,怎可再妄自封将入朝,如此举动,既寒我兵士的心,于国之朝政亦是不利啊!” “哦——邢尚书这般想。”段春及越俎代庖劫了小皇帝的话,慢吞吞道,“但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他挑眉:“杨月峥是女子,可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狐媚。” “分男女之前,沈大人别忘了,我们可都是人,”他呵出一声气音,显得有些轻慢:“是一个品种的人,沈尚书懂了吗?” “你!”邢方被他一撅,心里气恼,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眼前这人的权力更是大得可怕,他不敢明怼,气急之下,只好对姬淮又拜:“望陛下明鉴!” 陛下根本不在状态,满脑子摄政王那句狐媚,他想,若说惑人心智,段春及才是那只悲喜难测的狐狸。 陛下看着堂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对此深以为然。 “依邢爱卿看,该当如何?” 邢方飞快道:“臣以为,于此战,杨家长女功不可没,瞒报从军可不追究,陛下大可赐金赏银,再为她寻个好夫婿,已是圣明之举啊。” 杨阁老似乎瞪了他一眼,邢方权当没看见,直到陛下开口,嗓音慵然:“邢爱卿说的不错,朕问你,若你与她易地而处,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邢方愕然:“臣,臣非武将,这何能易地而处……” “说的对。” 姬淮居高临下,颔首又言:“邢卿是刑部优秀的人才,便得以任命尚书,同理,她既是难得的将领,又立下此功,朕为何不可封她为参将?” “这……陛下说得是。”小皇帝明显圣意已决,也不好在唱反调,他不得已偃旗息鼓,便听耳侧传来一声轻笑。 他一扭头,恰好对上摄政王轻飘飘的一眼:“尚书大人,你再多说几句,杨阁老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杨阁老:“臣不敢。” 骤然被点名,杨阁老可谓不畏强权,把摄政王一起瞪了。只见那被瞪的小辈不仅不恼,反而笑得开怀? ……罢了,虽不知他是何心思,无害便好,走一步看一步罢。 更何况,站在摄政王背后的侍卫……杨老眯了眯眼,瞟一眼侍卫冷峻挺拔的身影,心下有了决断。 “所以,小垮脸这么厉害?” 又被一路推回皇宫的摄政王悠哉游哉,他确实没想到,姬淮放在他身边的人,都是天机阁顶尖的利刃。 他一举选中的这个,恰好是利刃之首。 天机阁是神秘和危险的代名词,它直属帝王,不听其他任何号令,如此看来,也难怪异魂耗费多年才彻底扳倒姬淮。 段春及假意叹气:“拿了虎符还不放人,陛下,您怎么能耍这种无赖?” “怎么不放。”姬淮把玩着掌中虎符,一勾唇角,“摄政王自己走到宫门,想去哪儿朕都不管。” 这是又不高兴了。 好在姬淮情绪稳定,子蛊没闹腾,段春及有点讪讪,小皇帝话里带刺,还在因为他不肯吃解药生气。 他不敢赌。 段春及想了想:“陛下不把垮脸借给我吗?” “…他叫焚殷。” “陛下真不把焚殷借给我?” “……不!” 这本全文存稿,喜欢的话可以点点收藏[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宿乡 第7章 先帝的诏书 小皇帝凶狠地扔下一句不,最终还是让焚殷跟着他回了王府。 焚殷是保护,也是监视。 “——你把皇…陛下的侍卫带回来了?!” 聂同玉咋咋呼呼表达不满,他眉一挑,眼一凝,趁着焚殷在门外的片刻功夫,冲着段春及疯狂输出。 “你跟陛下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进宫的,腿怎么了都给我交代清楚,他对你——” 焚殷进门报到:“王爷。” 聂同玉一秒吞话,鸦雀无声。 防备简直毫不掩饰,段春及叹一口气:“行了,你去找若三玩,焚殷推我去书房。” 焚殷推上轮椅:“是。” 好容易送走了聂同玉,段春及捧着一杯热茶,问道:“陛下嘱咐你什么了?” “保护好王爷。” “没别的了?” “别的不能说。” “……”段春及哽了一下,有点好笑地把茶饮尽,茶杯落在桌案,清脆的哐啷响了一声:“行,不说就不说。” 他在桌案摸索片刻,敲开一个暗格,其中只放着一块令牌,上刻一个段字,材质不明,但入手质感温润。 “拿上这个。”他把令牌递给焚殷,替对方把不能说的说了个遍:“可以随意出入王府各处,你呢,该调查的就查,不用知会我。” 焚殷接过令牌,好似并不意外,垮着脸古井无波:“是。” 皇宫内。 树影叠叠下,光斑细碎,风打假山上,把几颗碎石簌簌滚落。 一只修长的手拾起石子,姬淮垂下眼,感受着掌心中粗粝的触感,树叶被风摇得沙拉沙拉响,随后落雨一般大肆飘落。 已经要初冬了。 宫中事物繁几,段春及偏偏停在了假山。对方绝不是单纯的触景生情,姬淮很清楚,哪个段春及都不会如此简单。 假山背后的秘密——现在他无法洞察,姬淮站起身,披上李丙真送上的大氅,踏过绿意尚存的树叶:“杨月峥的过往,可查好了?” 李丙真跟在他身侧,声音微低:“悉数查过,已经派人盯着了。” “嗯。”姬淮淡应一声,重生一遭,短短几日竟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比起杨月峥,他更在意的是段春及所谓的病,所有的变故因他而起,可为何上一世他如何困苦,对方都不曾出现? 偏偏在他获得重生的这一次,段春及回到他身边。姬淮垂下眼,这份真相,他会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他绝不重蹈覆辙。 重生的经验给了他掌握先机的机会,姬淮记得,十月,各地便常有惊雷雨雪不断,再过不久,凉州将迎来一场始料未及的雪灾——天下大乱,由此开始。 各地起义叛乱,易子而食,他却被深囚皇城,在对方脚下残喘苟活…… 段春及,段春及。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刻入灵魂的名字,所有激烈翻涌的心绪埋在平静之下,姬淮忽然拂过光滑的后颈。 雪灾啊。 姬淮喃喃自语,他忽然扭头看向窗外,目光穿过飘落的绿叶,混在风里,仿佛一瞬间抵达不可知的彼方。 “宿乡死在那场雪灾里。” 王府中,段春及拧眉,这场雪灾太突然,不合时宜,仿佛…… “为了灾难而灾难?”聂同玉复述着念了一遍,道:“你是说,有人在操纵天象?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他伸了个懒腰:“比若三玩的虫子还匪夷所思。” 他跟若三常年挤兑来挤兑去,说个什么都要拉踩一下对方,如今依旧,段春及懒得管他俩的恩怨,转而思索起另外的事。 自姬淮继位后他便没了意识,想必是异魂已经替代了他,时过两年,对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段春及问道:“这两年,你一直在边关?” “对啊,当初不是你说走不开,要守着小皇帝吗。”聂同玉大爷似的翘着腿,面对比自己还小三岁的摄政王毫无规矩。 先帝在位时,他们两家关系就不错,长辈整日吵嚷也不过是政见不合,偶尔还得先帝来打圆场。 “我就说会出岔子。”他翻了个白眼,“您含辛茹苦把小狼崽子养大了,他转眼就能给你一口。” 聂同玉放下腿,看起来终于没那么混不吝:“不是我说你,阿筹,或许当初先帝是好意,希望你们互相扶持,但人是会变的。” “我明白。”段春及应了一声,不想在这上多纠缠,他转移话题道:“这两年你我未曾联络,边关如何?” 异魂若想谋权篡位,必定会笼络身边所有势力,但聂同玉去边关要早得多,若想用他,必然试探,便必然会留下痕迹。 “你不是给我寄了一封婆婆妈妈的家书么?”聂同玉挠头:“好像是去年开春?不记得了,反正没啥营养,等我想起来回的时候已经快处暑了,左右你不催,就没理你。” 段春及:…… 异魂的试探,竟然败在意念回复上。 难得见段春及无语凝噎,聂同玉哈哈大笑,可算唤醒了点良心,他道:“边关还那样呗。” “外族早就换了个女可汗,听说是个大美妞,这两年大大小小打过几场,倒是没见过,可惜可惜。” 聂同玉叭叭不停,叭叭到段春及板起脸:“你还有脸说陛下,他是还小会闹脾气,但他不吵,你如今几岁了?” 对方嬉皮笑脸作揖:“鄙人聂大将军,二十有六——不劳摄政王殿下费心。” 这人被摄政王殿下连哄带赶地轰了出去,还了室内一片清净。 有关自己和姬淮的事情,段春及没告诉任何人,异魂手段尚且不知,他不能牵扯旁人。 这段清醒的独处时间,大半被他用来回忆与先帝的相处,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也是这样四处浸着冷风的日子,他和先帝待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盘棋始终分不出胜负。 第七次发现先帝偷偷摸摸挪他白子,段春及无奈地叹了口气,把那句“玩不起就别玩”咽了回去——难怪先帝不让姬淮来,因为亲生崽子根本不惯着他。 最后棋局以先帝险胜告终。 先帝长舒了一口气。 段春及长叹了一口气。 能把臭棋篓子哄好,也是一种本事。段春及灌了两口茶,麻木不仁地听着先帝抱怨他牛嚼牡丹。 记忆就这样细碎零散地走着,如每一条归脉的支流,不动声色地令人沉溺。 他看着先帝赐他葡萄汁却说是酒,先帝逗坏了姬淮找他帮忙,直到那一天——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却强撑着把诏书递给了他。 那天窗户半掩着,先帝望着昏白的天际,缓缓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温和又宽厚:“回去吧,孩子,要下雪了。” 记忆中的低沉声音如雷贯耳,将段春及恍惚着送回了现实。 他抬眼,不自觉的望向窗户,恰好捕捉天边一抹细碎的雪渣:“…下雪了。” 那封诏书…是不同的。 是先帝一定要交给他的东西。 段评已开,蹲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先帝的诏书 第8章 方律 “一定要交到陛下手上。” 这声叮嘱犹在耳侧,焚殷连夜带走诏书,只求第一时间送到。 那封诏书没出任何岔子,被安安稳稳地带给了姬淮,寝殿内点上灯,蚕丝质的边缘染上温度,姬淮已然将它通读三遍。 他猜不透段春及的用意。 对方总不可能是为了把焚殷支开吧? 且不说暗中的眼线不知凡几,他把搜寻权都给焚殷了,再支开岂是不多此一举? “线索……”姬淮看着上面隐约熟悉的字迹,忽然意识到,这封诏书是父皇一字一句亲手写下的。 换别人不稀奇,但是先帝他平生最会找代笔——姬淮五岁就练得一手好字,多半是先帝天天叫小孩儿批奏折的功劳。 后来姬淮十岁,先帝不知缘由逐渐疏远他,那以后的代笔,基本是段春及顶上,连年节的压祟钱祝语都自写自收。 姬淮的手紧了紧,想起那天自己未曾参与的密谈,被父皇亲笔书写的诏书,一定暗藏着什么玄机。 姬淮竭力搜寻着可以串联的线索,忽地目光一定:“假山。” 与此同时,终于扛不住的段春及胡乱吞了一颗软筋散,才算放心昏睡过去。 不过两个时辰,他突然睁开眼,视线在室内一扫,掐断了跳动照明的烛芯。 四下无人后,冰冷到无机质的视线便不再遮掩,这一刻,他和世界格格不入。 他放下手,虚软的无力感犹存,这具身体…依旧处于中毒状态。 他阖上眼:【检查药性残余。】 三秒后,和他绑定的系统给出结果: 【经检查,宿主身中软筋散,毒性轻中级,表现症状为:全身性乏力,思维减缓,心肺功能抑制等。】 【预计负状态16小时38分后解除。】 身上动不了,他也不强求,这几次被顶替让他彻底清楚问题所在,他再次召唤系统,语调毫无起伏:【原魂魄清理失败了,再向主系统上报。】 【系统处理中……主系统异常,累计未反馈三次,上报失效。】 【难怪没有其他低等任务者。】他一边说,一边调出自己的积分面板:【这里的原住民太不安分了。】 好在积分面板并未失效,上面显示着他的基本信息。 姓名:方律 性别:男 等级:S(已至最高) 积分:365 已投入使用道具: 【时光折叠卡】×6(30000) 【天灾·雪灾】(4000) 【命珠】(100000) 方律核实他最关心的问题:【命珠投入我的世界了吗?】 系统答道:【已生效,宿主世界时间暂停成功,现在时间为宿主死去后第十一年。】 和每一个获得奇遇的人一样,方律意外死亡后被系统选中,成为一名穿越者,前往各个世界为主系统获取能量。 只当他穿越在其他世界时,时间是对等的,他只能购买时光折叠卡来减缓流速,不然…他的父母,他的家,根本等不到他回去的那天。 积攒的能量转换成积分,可以兑换系统商城的任何物品,最初,所有穿越者的目标,几乎都是里面售卖的命珠和转生珠。 方律看向商城页面,命珠投入世界后,会彻底定格世界,让人再无后顾之忧。 就是太贵了,方律盘算着,他之前运气好,把一个世界献祭成功,获得了大量积分,又搭上他所有积蓄才堪堪够用,现在…… 只差转生珠了。 转生珠售价:10000。 方律自言自语:【一个主角的价钱。】 和其他宿主不同,方律没有接任何系统任务,因为那些任务大大小小,帮助主角,挑衅主角,无非都是成为主角的垫脚石,拿到的能量也不过两千三千,少得可怜。 照那样下去,他根本回不了家。 方律研究了系统的能量构成,发现都是要从主角身上获取后,他就豁然开朗——为何不去抢夺主角的能量呢? 于是他安分了几个世界,凑了些保命道具便开始了实验,结果如他所想,主角越弱,他越光鲜,获得的能量就越多。 他发现,彻底替代主角命运之后,最少都能获得一万能量积分。 当然,如果能改变一个世界的命运线,会直接获得五万多的积分,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成为S级,看到回家的曙光。 不出意外,这是他最后一个世界了。 显然,主系统想要物尽其用,这里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古代世界,但折损的穿越者已经超过了不少修仙界。 方律难得笑了一下,按照这个难度来算,积分一定很高,除了能让他回到现实,还能换不少系统的好东西走。 一个土著魂魄罢了。 方律看着投入使用的天灾,覆灭古代当权者太容易了,用几个自然灾害,民不聊生之后再加以引导,待到民怨沸腾时,再贤明的君主都是千古罪人。 更何况,现在的主角也不过一个大权旁落的傀儡。 想到这,方律眯了眯眼,倒不一定。 那天他在昏黑暗室面对的,更像一只几欲择人而噬的野兽。 不知道原住民干了什么,竟然落到那个疯子主角手里,还连累了他。 可真疼。 方律想起那阵把他疼晕过去的可怕感觉,当时他都来不及反应,忘了让系统解析对方用了什么毒药。 期间他不止一次的试图感受子母蛊催动,都是石沉大海。看来那蛊最终还是没能植入,叫他白白筹备那么久,错失良机,少了一个控制主角的把柄。 这个世界资料很少,系统给的背景是小说形式,他对这个原著摄政王的看法就两个字:愚忠。 小说讲得很无趣,先帝一死,小皇帝登基,怕年幼的皇帝降不住朝堂,先帝替他选了一个摄政王辅佐,直到小皇帝及冠,摄政王退位还权,故事里就再也没交代这个人了。 摄政王的结局在方律看来显而易见,若是善终,怎可能只字不提,况且自古以来,这种权臣哪个落得好下场了? 他记得书里对摄政王温善有余的描述,便大概猜到了那天发生的事。 无非就是下不去手,甚至愚蠢的侥幸自己能醒来悬崖勒马。 但暗室囚禁一遭,对方也该明白,谁才是为他好了。 方律费力把手盖到额头,缓缓下移遮住自己的双目,那姿态竟有几分怪异的温柔。黑暗中,只有极其低微的呢喃: “乖一点,不要给我添麻烦。” 第9章 若三的发现 等到药性渐退,方律再次睁开了眼,眼底的乌青格外明显——未免出差错,他一夜未眠。 方律的系统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并没有什么人性化服务,对他来说刚好,他也不喜欢行动被人左右。 他记着日子,边关将士凯旋,原主的得力干将——聂同玉也返京了,如今正在他府上。 正好,他穿来时和对方恰好错过,几年过去难免生分,原主先见了人打破坚冰,阴差阳错,也算帮了他。 最初一步踏出,他就好演了。 天光大亮,方律寻个由头向府外走去,正巧碰上刚回王府的若三。 若三行礼也面无表情:“王爷,需要我陪同吗?” 方律露出和段春及无二的微笑:“无妨,四处闲逛而已,你忙你的。” 他眨眨眼:“安心,会给你带酥饼回来。” 若三没应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用小的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没有问我…时辰。” 面前依旧记得他喜欢酥饼的人,不是那天的段筹。 若不是那个约定,若三根本瞧不出异常,但他绝不侥幸的认为是段筹忘了。 他认识的段筹,从来言出必行。 “喂,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叫我白等一宿!” 聂同玉隔着老远就聒噪得气势汹汹,只待他走近,自来熟的一把揽过若三,像老母鸡罩住小鸡崽,把人搂得严严实实。 “试药。”若三言简意赅,眼都未抬,直接捏着他麻筋推开:“你要找王爷?” “嘶…整日王爷王爷的喊,也没见你对我尊敬半分。”聂同玉龇牙咧嘴地甩了甩胳膊,“都几年了还粘着春及当跟班儿,也不怕他嫌你烦。” 若三耳尖一动,抬眼看他:“不是。” “你出征后,王爷曾派我离开了一年多,两月前,我才回到王府。”若三说得认真,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向聂同玉郑重道,“你…注意王爷。” 闻言,聂同玉眯了眯眼,随即不由分说拽起若三就走,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才问:“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段筹得了一种怪病。”若三告诉他:“就在这两年间。” 他猜测,这怪病并不像书中记载的离魂症那般简单,两年前的种种疏远,以及给皇帝下蛊的举动,更像是早有预谋。 聂同玉早沉了神色,他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若三,为何这样说。” “我…跟段筹相约一事,若他不曾来应我,这就不是他,而是怪病衍生出来的‘人’。” 若三说得避重就轻,并非他不信任聂同玉,只是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突如其来的信息太过离奇,但若三从不信口开河,聂同玉消化片刻,在认定此事为真的基础上,终于展现出几分不同于外表的缜密来。 他说:“我并非不信你,但你又如何断定,同你说这话的是段春及,而不是你口中的衍生人?” 若三一怔,这话点醒了他,事关重大,他不能先入为主——哪怕他笃信那人就是段筹,也得拿出相应证据来。 若三沉思,想找证据也不难,并且那位“活证据”也足以说服聂同玉。 有了判断,他心下轻松了许多,直视聂同玉道:“段筹有多惯着陛下,你比我清楚。” 他们几个年岁差的不多,也算一起长大,被若三这么一提,聂同玉不由自主地回想少时,当时还是皇子的姬淮就让他屡次吃瘪,段春及还识人不清,给姬淮纵得不成样子。 哼,虽然他私下也会被哄,但果然!还是看不惯总霸占着段春及的小崽子! 聂同玉回过神,握拳抵唇咳了一声:“春及的病,和姬…陛下有关?” “对。”若三转身,没再多解释什么,只放下轻飘飘地一句:“段筹绝对不会害陛下,这就是我判断的依据。” 证据确凿,聂同玉无话可说。 “我会去找陛下派来的侍卫。”若三声音平静,半晌,他又道:“如果你真是为他好,就什么都别说。” 这头,姬淮得到了摄政王外出的消息。 酒坊,书肆,成衣铺……还去了花楼?姬淮移开眼,他怎么不知道,摄政王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盯紧他,和他接触的人也查。”姬淮吩咐道,随后又陷入漫天奏折中。 各地已经开始下雪,气温变化骤大,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该让户部备银筹粮。”他自语,可朝中帝党寥寥,兵户二部牢牢掌握在段春及手里,其余大都默默无闻,唯有个刑部态度不明,可左右摇摆,亦不能用。 自从摄政王离宫后,他竟有些不敢再见。姬淮抬起浸墨的笔尖,他承认,他就是害怕。 怕所谓怪病是权宜之计,怕时隔多年,好容易见到记忆中的人,而一切又是一场大戏。 他不怕摄政王杀了他,他只怕段春及被打碎,段春及在骗他。 姬淮收了心思,笔下批阅得稳妥又快,无论如何,这一世他要拿回权力,唯有强者,才有资格去探求真相。 无论结果,他都要段春及为他所控。 姬淮抬首道:“急召摄政王入宫。告诉焚殷,做好措施,越快越好。” “是,陛下。”李丙真连忙应下,又上前递给他一物:“陛下,今日焚殷用黑鸽传来了急报。” 姬淮抹平小信,细细阅过,不由得瞳孔一缩。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摄政王府的若三说,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九月初六那天。 九月初六,正是他这次重生,以及上一世被种下子母蛊的日子。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火舌吞噬了纸张,跳跃火光下,姬淮神色晦暗,半晌才道:“把若三…也带来。” 他补充道:“带去偏殿,别让摄政王知道。” 李丙真退了下去:“是。” 夜色渐浓,但老远就能听见摄政王无奈又火急火燎的声音:“你推快点儿怎么了,我又不能掉下去。” 焚殷:“再快容易把您扬出去。” 段春及气若游丝:“胡说八道,我抓得住。” 焚殷:“王爷,您吃的是强效软筋散,属下听不清您在说什么。” 段春及痛苦地阖上眼:…… 这软硬不吃的东西! 第10章 夜谈 摄政王蔫蔫的,眼都不抬,像朵枯萎的花。 焚殷正在面无表情告状中:“属下在王府湖边看见摄政王大人,大人喝的酩酊大醉,意识不清,短暂清醒后还不听劝告,属下阻拦无果,被王爷强抢了一颗软筋散。” 姬淮:…… 该怎么说呢,现在的摄政王的确是他熟悉的人,就这种行事作风,世间少有。 那软筋散是什么好东西吗! 不可否认的是,对方做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保护他。 姬淮看着他,心绪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眉头皱起又松,舒了口气说:“有焚殷在,本就无需再用那种药。” 段春及移目,没把焚殷连软筋散都抢不过他的话说出来,他长缓叹了一声,似乎在转移话题:“不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 论及正事,姬淮也不客气,把几分试探藏的很深:“朕曾往国师塔,国师观天象有异,恐有大灾,只怕内忧外患,叫朕早做准备。” “摄政王以为如何?” “国师?”段春及若有所思,又轻轻笑起来,“若不是陛下提起,臣都以为他那座塔是一座空塔了。” 段春及吃力的挪动胳膊,把冰凉的指尖埋在绒衾下:“近日气候的确怪异,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前世此时,可没什么国师冒出来。段春及唇角笑意浅薄,他倒要看看,那位国师究竟何方神圣。 随后,他听着姬淮侃侃而谈,一切疑虑抛至脑后,和小皇帝认真研究起来。 室内气氛少有的和谐,姬淮直接将筹钱赈灾的打算一说,谈到那位摄政王死忠的户部尚书,姬淮冷哼一声:“陶姜恨不得把户部搬到你府里。” 小皇帝说得自然,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像极了撒娇,段春及目光含笑,从善如流附和道:“简直放肆,我看他是忘本了。” 段春及还在给他出主意:“明日陛下单独宣他,咱们先这样……” 他压低声线,只讲给姬淮一人听,气息在耳边流连,小皇帝不知为何红了耳根,他听完,开口也有些僵硬:“朕知道了。” 此刻,只有焚殷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 聪明的李丙真早就避嫌了。 段春及只当他有些犹豫,还宽慰道:“他没了主心骨,自然会听您的话。” 姬淮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点别扭很快消散,他点点头:“还需要一位将领。” 如今镇国大将军之位空悬,摄政王更不是可以肆意领军的身份一时间,能用的人竟只有边关回来的聂…… “杨月峥。”段春及忽然开口:“她也是朝中将士。” 姬淮指尖一动,杨月峥,身为杨阁老的嫡亲孙女,又身居将位常驻在朝,她独立出来,已然不是摄政王麾下的兵,这般看,比起聂同玉,她是姬淮更可以放心去用的人选。 段春及的每一个举动,绝非心血来潮。 姬淮更加认清了这一点,但依旧忍不住想,他力荐杨月峥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今日了么? 心绪如麻交缠,他数日未曾波动的情绪,就因这人的几句话泛起了涟漪。 心口兀的一颤,蛊虫有些轻微的异动,段春及却将神色收敛得极好。 不知道姬淮想到了什么,他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逃避,段春及有点想伸出手,像以前一般拍拍他的头,可惜如今身份迥异,他又使不上力,只好作罢。 他只是笑笑,身为世人眼中与皇权对立的权臣,却以一种极温和的姿态告诉他的君上:“陛下,你不能只做守成之君。” “你该去统御世道,推新法,执掌天下。”他眼底有一簇孤执的火焰,语调是轻柔的,却字字句句都砸在姬淮的心间。 他说:“至于变革,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本就该由臣来做。” 他不明白当年先帝为何执意要他做摄政王,奈何斯人已逝,答案早已无处追寻。 但是,他抬眼看向姬淮,少年天子的耳廓还残余淡淡的粉,拥有着无限生机。 ——他想要守护的人还在。 前世那种无力的惨痛,不会再发生了。 药效逐渐发作,不知何时,他已经看不见焚殷在哪,又似乎听到姬淮说了什么,朦朦胧胧,不太真切。 段春及问:“陛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少年的声线微哑,但这次他听清了。 眼前忽然多了暗金的龙纹,伴随落到颈侧的温热吐息,无不刺激着段春及愈发迟缓的神智。 一点苦涩,一缕暗甜,是姬淮常年使用,而浸染上的沉香味道。 段春及后知后觉发现,眼前的半大少年只一俯身,就把他抱得严严实实了。 …又在撒娇。 总归夜深人静,又不会损了皇家威严,段春及便心安理得地纵容了。 紧绷的心神疏松片刻,他合眼,任由疲倦倾泻,缓缓把额头抵在对方还有些硌人的肩骨上。 姬淮甚至向前拱了拱,以便段春及靠得更舒服,他把面庞藏进黑暗,遮盖住面具一般,纹丝不动的神色。 他只剩一具少年的躯壳,姬淮比谁都明白,一场死亡后,他早就疯了。 但…哪怕现在,他必须清醒。 姬淮蜷起手指,死死遏制着几欲失控的力道,以保证自己不会将人弄疼——摄政王已经很累了,他满心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个拥抱漫长的没有尽头,又仿若只有一瞬。哪怕倦的厉害,摄政王也不打算乖乖睡觉。 他感觉脑子转起来费劲,说话也变得慢而专注:“诏书。” 他拍拍姬淮的袖口,捡重点说道:“有先帝留下的,秘密。” 姬淮取来诏书,并没有递给他,而是说道:“是假山,对吗?” 姬淮打小就聪明,段春及并不意外,反而与有荣焉,他点头:“假山的入口处,就写在诏书里,要找不同笔法写下的字。” 说完,他又缓了口气,借疲惫为由:“这份诏书就交给陛下保管了。臣…着实倦了。” 姬淮定定看了他一眼,为他叫来焚殷:“带摄政王去阁院歇息。” 求求收藏[竖耳兔头]后续更精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夜谈 第11章 发现 火烛摇曳下,诏书被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先帝的字其实很好,姬淮最初练的字帖从来不假人手,都是他亲自写的。 帝王以一位父亲的身份,为他的孩子撰写开蒙。 那些字不拘于古老的条框,一勾无不潇洒,一竖无不威严。姬淮描摹着他的字长大,他看得清父亲的爱,却读不懂父皇的心。 童年短暂的回忆里,他知道父皇挥翰成风,还喜欢四处分享自己的墨宝,可父皇是从何时开始,几乎不再执笔了呢? 姬淮推测着,脑海中时间一点点倒退,阅过无数细碎的关联,他兀地抬眼。 是——北齐再无镇国大将军。 是那一天。 北齐失去了最坚固的防线,帝王失去了最信任的挚友,而段春及失去了他的父亲,和母亲。 姬淮逐一誊写着不同笔锋的字,宣纸上逐渐浮现寥寥一语:国师塔至低,可通饲宠圣地。 饲宠圣地,便是御花园的假山——先帝的猫喜欢那里。 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写着更加隐晦的密语。这种谨慎令人不由得深思猜想,那秘密究竟何等重大。 刚好段春及不在,姬淮起身去往偏殿,他挥退了随从,准备和若三单独聊聊。 关好了门窗,姬淮抬眼望去,若三跟前世一样,整个人又木又傲,表情少得可怜,似乎除了段春及,没有任何事令他动容。 姬淮压下一点不愉,开门见山:“九月初六那日,你发现了什么?” 若三静静的,半晌才开口:“我想,是段筹回来的日子。” 这话意义不明,姬淮却心头一跳,他追问:“此话何意?” “陛下,他从来都偏心你。”若三说道,“这两年间,你不觉得奇怪吗?” 一个隐约的猜想浮出水面,姬淮强行按捺住加速的心跳,他看向若三,眸光冷厉:“他究竟做了什么。” “陛下可知子母蛊?”若三的眼神波动一刹,直言:“筹备了半月,本该为陛下种下子蛊,可是他反悔了。” 他没等姬淮反应,只简单解释了蛊虫的用法,又抛下一颗重磅炸弹:“无需担心,母蛊和陛下相性很合。” “……母蛊。”姬淮声音很小,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母蛊…给了他。 他忽然记起来,暗室里对方被细布包裹的后颈,当时段筹不让他看,因为那是…伤口,子蛊被种下的伤口。 姬淮的指尖不受控的颤抖,上一世,子蛊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深深刻入他的命运,把他变成一个任人施为的提线木偶。 所有的变化在九月初六开始,他重生了,而段春及…… 先是子母蛊,再是为杨月峥封将,而后归还虎符,带走焚殷,乃至刻意避开的诏书……一环扣一环,原来从一开始,段春及就把性命交到了他手上。 姬淮压下错乱的呼吸,脊骨弯曲了一瞬,又在一个晃动间重新挺拔,所有激烈到喷涌的情绪都被他死死收纳在胸腔里。 姬淮狠狠地闭了闭眼:“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若□□而沉默了,片刻他道:“我不知道。” 纵使他并不喜欢姬淮,但潜意识里,他认为姬淮是可信任的,安全的,玄而又玄,如同一种本能。 “陛下,摄政王不见了。”焚殷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听起来竟有些气喘:“属下一时疏忽,被…还请陛下恕罪。” 长夜尚长久,趁着异魂没动静,段春及正打算去看看国师塔。 这位“国师”的预测太贴合未来,何况段春及知道,这场雪灾本就是异魂搞出来的祸端。 “不亲自确认一下,还是不安心啊。” 摄政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费力滚着轮椅到门口处,他叫焚殷搭了把手,以欣赏月色为由,让人推着自己往外走了一段。 出了阁院,沿一条小路就能直通国师塔,以现在这副走两步都冒冷汗的状态,怕是得用上些时候。 段春及心中计算好时间,便佯装有话说的模样微微抬头,唤焚殷附耳过来。 大概是他近日实在太配合,焚殷不疑有他,方才倾身过去,后颈猛的一痛。 “抱歉。”陷入黑暗前,他听到摄政王说:“我在国师塔等他。” 亲眼确认国师的无害之前,他不打算让任何人跟着冒险。 段春及费劲的把焚殷扶到轮椅上,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就止不住眼冒金星,他又扶着椅背缓了一会儿,这才直起身往前走。 那一掌力道不大,有个一刻钟便能让人清醒,他的时间不多,不能在路上耽搁。 就这样一路摸索,他堪称跌撞地来到国师塔面前,额角细密的冷汗汇成汗珠,滚落到眨动的睫毛上,摇摇片刻,装成泪滴的模样砸向地面。 他正要推开门,一阵剧烈的疼痛突兀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黑,翻涌的痛楚和无力让他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向前倒去。 段春及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跌进了国师塔,眼前止不住的发昏和星点闪烁,他张口极力呼吸着,唇瓣的血色近乎褪尽。 好在这种疼没有持续太久,子蛊停止的速度很快,仿佛另一头的人刻意把情绪全部埋下。 “姬淮……”段春及不禁低喃这个名字,他摁了摁心口,虽然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如此堪称极端的情绪调控,绝对不应该,也不能出现在人的身上。 尘土的陈旧气息萦绕在鼻尖,他勉强撑起身,被冷汗浸湿的衣袖沾了一地的灰,他没管,只顾着四处望去。 塔内并不是一片漆黑,几盏灯幽幽亮着,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墙角遍布的蛛网。 地面覆了一层灰,空气中沉朽的味道无不诉说着空寂已久。 没有国师,没有人,国师塔,就是一座空塔。 那…姬淮为何要这样说? 国师只是托词,但姬淮说出了未来。无数个细微变化在脑海中累积,电光石火间,段春及猛然想到:他能重生,为什么姬淮不能。 他还勉强扶撑着墙面,小臂连带着手掌却都控制不住的颤抖,段春及转过身,抬眼愣在了原地。 一道人影站在门前,悄无声息。 “……姬淮。” 第12章 坦白 “你……” 简单的一句话噎在喉间,怎么也问不出来。 他只能哑然的看着他的小皇帝一步步靠近,随后扬手,像幼时那样拽住他的衣袖。 如同前世,姬淮在一片血污里探出又落空的手。 气血翻涌,段春及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不知道自己肩膀抖得有多厉害,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抱住姬淮,宛若找回失而复得的珍宝。 其实怎么可能猜不到,只是因为……他太想那些苦痛没有发生过,太想扭转一切,把少年原本的命运还给他。 “……对不起。”段春及气音低哑,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对不起。” “没关系,哥哥。”姬淮将他搂的紧了些:“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透露着安抚的味道:“还能找到你就好。” 段春及强忍住眼眶酸涩,手掌落在少年后颈——被种下蛊虫的位置:“你也知道这个,对吗?” 姬淮不语,双臂箍着他的力道更重了些。 他按住姬淮的后脑,让少年依靠在肩侧:“别怕,小淮…别怕。” 姬淮的怀抱稳稳支撑住他愈发乏力的身体,可段春及不想妥协,他偏要自己站的稳当,目光一寸寸地看过他的小皇帝。 生死一遭,足以改变太多了。 一切完满的时间线里,充斥血泪的经历无人得知,心底溃烂的人得不到医治,他不想让姬淮走进那个结局。 段春及略微勾起唇角:“别因为蛊连高兴都不敢,你笑或哭,都好看。” 姬淮垂下眼帘,没动也没听话,他声音很低,怕惊动什么似的:“我就是不敢。” 他一只手依旧摁在段春及的侧颈,指腹下是温热跳动的脉搏,令他沉迷。 好在段春及并没有注意到两人姿势古怪的暧昧,姬淮只是说:“子蛊太疼了。” 段春及:“我才不怕疼。” 对上姬淮直勾勾的不信眼神,他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最怕什么。” 姬淮当然知道——从小到大,段春及最怕他受委屈。 他缓缓伸出手,一点点攀上对方的衣袖,被纵容着一点点靠近,可以任性的展示所有软弱。 “我害怕的。”姬淮突然说:“我怕你疼,又想让你疼,段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应姬淮的只有肩胛处的轻拍,像哄着被吓坏的幼崽一样温柔。 姬淮把脸埋在他肩上,安安静静的,风中寒意冻醒神智,吹散了尘土的味道,漆黑寒冷的长夜里,只有身边的人如此真实。 时间不紧不慢,唯有呼吸交缠,严防死守的情绪壁垒坍塌,细密的疼痛被逐渐唤醒,先是经脉,随后愈演愈烈,扩散至皮肉,深陷于骨骼。 可是这些痛苦,都不如肩膀处渐渐蔓延的湿意令他侧目。 “我以为你死了。”他听到少年的呜咽也破碎,他听出其中削骨的恨与悔:“他杀了你,是我太没用。” “我想给你报仇。” 踽踽独行的苦难与仇恨终于可以被宣之于口,暗淡的月色似乎明亮了一瞬。 段春及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姬淮寝宫的,他迷糊的睁开眼,隐约看见小皇帝端坐直挺的背影。 姬淮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只一眼,就毫不犹豫的向他走来。 姬淮给他递了水,坐在边沿盯着他的眼眸格外明亮:“我和若三打听好了,只要你醒着,他就看不到我们的所作所为。” 段春及也笑:“嗯。” “你以后不许用软筋散了。”姬淮移开眼,难以启齿似的:“我…我会学控制蛊虫。” “好。”段春及笑眯眯的:“臣遵旨。” 言罢,他又目无尊卑的揉上了小皇帝的头:“叫若三好好教,你也得认真学。” 尊贵的陛下低着脑袋,被揉得耳根发烫,他不自在的移开眼神,先把这人作乱的手拽下来,又将诏书中的密语悉数告知。 小皇帝注视着眼前的人,眼神透亮而专注:“一起去吧,段哥,父皇当初一定是这样想的。” 不然,他怎么会把一切写在给摄政王的诏书里呢。 段春及沉默了片刻,到底没有拒绝:“好。” 他们屏退了众人,肩并肩向国师塔走去,这段路不像昨夜那么长,国师塔很快映入眼帘,姬淮上前一步,先推开了大门。 就这一个擦肩,段春及忽然意识到,姬淮这身量…是不是窜的太快了点? 这样迫切的长大,也让姬淮看上去更瘦削了些——宛若尚在成长青竹,却亟待化身青山。 段春及敛下目光,跟了进去。 他们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静谧空旷的国师塔里只有两道脚步声。 姬淮对这里显然很熟悉,他引着段春及左拐右转,穿过这道暗门,走进通向昏暗地下的楼梯。 密道内湿气很重,姬淮举着灯,脚步忽然顿住,段春及正疑惑,只见少年头也不回,空着的左手反而精准的握住他垂下的手。 掌心相贴,姬淮牵着他的力道并不大,不吭声也不回头,好似紧张极了。 段春及不禁一笑,他任由对方拉着往前走,任由少年强装镇定,随后缓缓回握。 这条路不算短,一片黑暗里,两人不约而同的保持安静,情绪盖在静谧之下,得到片刻放松的相互依赖。 随着弹簧拨开的轻响,暗门缓缓打开,姬淮举着灯照去,整个暗室做成了书房的样子,桌面摞着几本书,覆满厚重的灰尘。 段春及将灯盏点亮,周遭逐渐清晰,姬淮拉开抽屉的动作已然轻了又轻,还是挡不住尘埃四散。 下一刻,他们就全然顾不得这些了。 “人与天斗,输一步也是常事。” 他们恍惚听到了先帝生前的话,一片尘不散里,只有一封家书,薄薄的,不受一点时光的侵染,纸新字新,似乎可以嗅到笔墨落下时的味道。 近在咫尺的真相,姬淮触碰它的指尖却犹豫了。 父皇对他的疏远,离去前的疯狂,或都将在这一刻揭露内情。 段春及就站在他身旁,姬淮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汲取到什么力量,他拿起信封,取出其中的家书。 那似乎是,天道的秘密。 第13章 先帝遗志 这封信诞生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 当时初春时节,桃花瓣奔跑在风里,先帝就着生机,用笔尖蘸饱阳光晒成的墨汁,一笔笔写下了遗憾与无能为力,满腔中道崩殂的筹谋。 他们的世界被编做一部书,所有人作为故事的角色之一,被外来者随意摆弄人生。 所有角色里,最安全的是“主角”。 主角被气运眷顾,外来者能够附身配角,从而对主角造成影响。 但他们无法替代主角,因为主角代表了世界的根基。 先帝从几个外来者口中得知,他就是此世的主角。 可一切都太仓促,外来者好像杀不尽一般,今日是户部侍郎,明日是后宫丫鬟。 于是他想了一个好办法。 先帝在信里得意地写道:“就像花房的玻璃罩子,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朕扣住他们,再慢慢清理干净。” 下一刻,笔锋一转,先帝说,还差一个。 只剩最后一个,他却撑不住了。 信的最后,他说,他最想保护的孩子们,要成为他最后的希望和依仗了。 姬淮收好了那封信,便对上段春及一眨不眨的目光。 他了然,无奈道:“你别总把我当成随哭随闹的小孩。” 大概是各种缘故,导致段春及把他看的很紧,护的跟眼珠子似的。 段春及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他抿唇一笑,按了按太阳穴道:“陛下没说太多。” 姬淮应声:“嗯,他说了既定的事。” 他二人心照不宣,宝不能只埋一处,狡兔尚且三窟,不能确保外来者是否发现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就算当时兵荒马乱,先帝或许力有不逮,但他都没能除掉的异魂,绝不可掉以轻心。 “最后一个。”段春及摩挲指尖,有姬淮相助,现在他们又占了优势,接下来要思考的…是如何才能清理掉异魂。 段春及说:“在此之前,先保下凉州。” 若非凉州大乱蔓延,逐步反噬中都,身为皇帝的姬淮也不会身陷绝境。 “走吧,段哥。”姬淮边走边说道:“杨将军自边关返京,你为她铺了青云梯,却还不曾见过她。” 姬淮以商议赈灾为由,召见了杨月峥。 “臣杨月峥,见过陛下。”她起身便拜,声线又清又稳。 她未施粉黛,一双眉眼明亮锐利,眼尾翘出些艳丽的弧度,那份英气傲气,跟杨阁老年轻时一般无二。 “免礼。”姬淮唤她坐下,先与她聊了些宿乡的故事:“朕听闻过宿乡的丰功伟绩,硬叫徐州山匪从了良,只是如今你不在,他们可还听话?” “众人心向一处,自然不会出乱子,我…臣叫他们吃饱了饭,还给他们留了牵挂。” 姬淮略一歪头:“牵挂?” 一提这个,杨月峥还有点不好意思:“臣让他们每人养了一只猫或狗,都是从山下农户家抱来的,猫崽狗崽得定期回村里探亲……” 姬淮沉默,忽然笑一声:“宿乡高招。” 杨月峥稍低头:“不敢当,臣此行,还未谢陛下回护之恩。” 她到底是隐瞒身份从军,虽有小功,却欺瞒在先,反而得了官职,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姬淮不计较这个,他端起茶杯抿一口:“朕不敢居功,杨姑娘这位子是摄政王求来的。” 他眼底漾上一分笑意,下颌微扬:“喏,正主来了。” 杨月峥顺着姬淮的目光看向门口,她看见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正要行礼,又被摄政王抬手免了。 摄政王跨过门槛,态度说不出的随性:“迟了一会儿,陛下没等急吧。” 姬淮:“大人一手遮天,朕哪里敢急。” 段春及状似满意,手串盘的一转一松,就被信手扔给姬淮:“不错,陛下学乖了。” 姬淮把手串拽进袖子,他二人对视,皆是笑意满满。 唯余一个杨月峥宛若瑟瑟发抖小鸡崽,听也不是跑也不是,恨不得学会缩骨功钻地缝逃走。 她脑袋一低盯着杯子就研究,摄政王和陛下都到这个地步了吗……这杯子好透亮啊…当着她这个外人好歹演一演啊……这杯子也太杯子了! 常年跟一帮武将相处的小姑娘彻底麻爪,她觉得她爷爷来了都扛不住。 那位大抵是全屋里最尊贵的摄政王开口道:“杨姑娘,徐州如何?” 杨姑娘心底颤巍,斟酌开口:“…甚好?” 摄政王又说:“那依杨将军之见,与之相邻的凉州如何。” 又变成杨将军了。 杨月峥努力打起精神道:“徐州凉州虽近,若真说起来,凉州地势平坦,自是更富饶些。” 摄政王轻应了一声,没再开口,似乎在思考什么。 就在杨月峥大脑飞速转动时,姬淮突然说道:“近日气候反常,恐有灾害,杨月峥,朕欲派你前往凉州赈灾,你可愿意?” 还没等杨月峥接话,那边桌案便传来重重一响,只听摄政王笑道:“哦?陛下想,先前竟未曾听您提起过。” 姬淮反唇相讥:“不妥吗,摄政王封的将,不就是为了让朕用么。” 又被夹在中间的杨月峥心生悲凉。 “臣是为了陛下着想。”段春及不痛不痒道。 他说完,依旧态度随和的看向杨月峥:“既然陛下都说了,杨将军,你怎么想。” 杨月峥赶忙行礼:“臣……” 摄政王和小皇帝一拉一扯,你来我往的演出了水火不容,唯独一个杨月峥心里叫苦不迭,只得被直接敲定了凉州之事。 小姑娘被演的神思恍惚,出门的时候都差点一脚绊倒,由李丙真一路送到大门口,生怕她卡哪个门槛上。 “为了给杨阁老面子,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姬淮喝了口茶,又踢了踢段春及旁边的椅子:“处心积虑。” “处心积虑为陛下分忧。”段春及轻笑一声,给自己也斟一杯茶:“她是聪明人,杨阁老更是。” 段春及摸摸下巴:“她是不是见过我?” 恰好李丙真送人回来,姬淮看他一眼,他也就顺势答道:“是,方才杨姑娘还说,买酥饼的时候见过您,您还给她让了一炉。” 段春及:“哦——我知晓了。” 他不曾去买过酥饼,杨月峥见到的他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挥退了众人,他和姬淮开始整合消息,段春及也掌握了异魂的行动。 但他也同样不解:“酒坊,书肆,花楼……这些地方鱼龙混杂,就算他想掩人耳目,也不该一次走完,平白惹人关注。” “除非……”段春及指尖划过路线图:“行走的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姬淮跟上他的思路:“难怪……”前世他不知道这股势力,因为段春及本身的权势就够用了。 小皇帝不再纠结:“你给若三买酥饼,朕的份呢。” 段春及眉梢一动,有点意外的好笑:“陛下不是不爱吃酥饼?” 姬淮却很坚持:“我也要独一份儿!” 求求收藏[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先帝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