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见微》 第1章 惊鸿 昭历十七年,夏。 昭国皇宫的盛夏,连空气都浸透了粘稠的燥热。蝉鸣声嘶力竭地撕扯着沉甸甸的寂静,一声叠着一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今日是皇后邀请各夫人到宫中赏花所举办的宴会,皇后见温见微可爱便赏了一盘点心给她。八岁的温见微沿着朱红宫墙的阴影快步走着,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碟新得的荷花酥。粉白花瓣层层叠叠,酥皮薄得几乎透明,里头透出一点莲蓉清甜的蜜色。 午后的日光白得晃眼,晒得脚下的青砖石板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为了避开日头,她拐进一条僻静的夹道。夹道尽头连着前朝废弃的冷宫院落,平日里少有人至,荒草丛生,唯有一棵巨大的老梧桐树撑开浓密的华盖,投下大片的阴凉。刚靠近那扇斑驳脱漆的月洞门,一股若有似无的、不同于草木腐朽的气息钻入鼻腔——是铁锈的腥甜味。 温见微脚步一顿,小小的身子贴着冰凉的宫墙,探出半个脑袋朝门内望去。 老梧桐虬结的树根盘踞地面,在它粗壮的主干旁,蜷着一个身影。是个少年,看着比她大几岁,穿着质料尚可却明显不合身的靛蓝锦袍,袖口和下摆处沾染了大片深褐色的污迹,此刻正迅速被新渗出的、更鲜亮的红色洇开。他背靠着树干,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正极力压抑着粗重的喘息。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一道狰狞的伤口斜斜划开衣袖,皮肉翻卷,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滴落在身下的枯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泥泞。 温见微心头猛地一跳,手里的荷花酥差点脱手。她认得这身衣裳,是晋国质子特有的规制。宫里人都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晋国质子住在西苑最偏僻的角落,像一道模糊的影子。她从未如此近地见过他。 少年似乎察觉到窥视,猛地抬起眼。那双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深邃得不见底,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警惕与凶狠,直直地刺向温见微藏身的方向。那目光太冷,太利,温见微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缩回了脑袋,紧紧贴在墙上,心口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喉咙。 四周静得可怕,只剩下蝉鸣和他压抑的、破碎的喘息。那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温见微的鼻端。 不行。温见微用力攥紧了小拳头。她想起父亲温彻,那个顶天立地的昭国大将军,曾摸着她的头说:“见微,习武之人,首重侠义。遇弱遇难,当挺身而出,方不负胸中一口气。” 父亲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豪迈。母亲林婉之则温柔地补充:“见微,心要善,更要明。行善举,需量力,更要懂得护己周全。” 母亲的声音像春风拂过柳梢,带着江南水乡的柔软。 此刻,那个质子少年,就是“遇难”。他流了好多血。温见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捧着的荷花酥,莲蓉的清甜似乎给了她一丝勇气。她定了定神,再次从月洞门边探出头,尽量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浓荫和那个蜷缩的身影挪过去。 少年在她靠近时,身体瞬间绷紧,那墨玉般的眸子死死锁住她,戒备更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他下意识地想把手往后藏,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上的冷汗更多了。 “别怕,”温见微在他几步外停下,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怕惊飞一只受伤的鸟儿,“我…我不害你。”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害,把手里那碟精致的荷花酥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草地上,粉白的花瓣在浓绿草叶的衬托下格外惹眼。“这个…给你吃。我母亲做的,很甜,吃了就不那么疼了。”她笨拙地试图安慰。 少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戒备似乎被这稚嫩的声音和那碟突兀的点心撬开了一丝缝隙,但随即又沉下去,依旧冰冷沉默,只是死死盯着她。 温见微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手臂那可怕的伤口上。血还在流。她低头在自己身上摸索,小小的荷包里只有几枚玩耍用的玉珠,一方素净的、带着淡淡栀子花香气的绢帕,以及一小块包在油纸里的、她偷偷藏起来准备当零嘴的肉脯——那是父亲温彻惯常喜爱的口味,咸香而有韧劲。她毫不犹豫地抽出那方洁白的绢帕,又看了看那块油亮的肉脯,最终还是把肉脯小心地塞回荷包。眼下,帕子更有用。 她鼓起勇气,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少年身体明显一僵,但或许是失血带来的虚弱,也或许是温见微身上毫无恶意的气息太过纯粹,他紧绷的肌肉稍稍松懈了一丝,并未阻止。 温见微蹲下身,凑近那道伤口。血腥味混着梧桐树皮特有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伸出小手,用那方素绢帕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去按那翻卷皮肉边缘渗出的血珠。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笨拙,指尖却出乎意料的稳定。绢帕很快被温热的血浸透,染出刺目的红梅。 少年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牙关咬得更紧,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哼,却始终没有推开她。 “疼吗?”温见微抬头看他,小脸上满是担忧和认真,“我阿爹说,受伤了要按紧点,血才能止住。”她说着,手上加了点力,用帕子紧紧压住伤口上方,模仿着记忆中父亲给亲兵包扎的样子。 “……”少年依旧沉默,墨黑的眸子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此刻承受的痛楚。 温见微看他似乎不再那么抗拒,悄悄松了口气。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下。过了好一会儿,那汹涌的血流似乎真的缓了下来,只余下缓慢的渗血。她松了口气,这才开始笨拙地用帕子缠绕他的手臂。小小的手不够灵巧,布条总是滑脱,她试了几次,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细汗。最后,她索性将帕子两端用力打了个死结,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将那狰狞的伤口暂时裹住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彻底松懈下来,长长吁了口气,小脸上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浅笑。她抹了把额头的汗,目光落回那碟被她遗忘的荷花酥上。她端起来,捧到他面前:“喏,快吃吧。甜的,吃了真的就不疼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期待,仿佛这小小的点心真能治愈世间一切伤痛。 少年看着她沾了点点血污的小手捧着那碟洁□□致的点心,又抬眼看向她汗津津却写满真诚的小脸。那墨玉般的眼底深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沉默着,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地拈起一块荷花酥。酥皮簌簌落下,他迟疑了一瞬,才将那带着清甜莲蓉的点心缓缓送入口中。 很甜。甜得发腻,几乎盖过了口腔里残留的血腥味。这陌生的、过分的甜味冲得他喉头有些发紧,一股莫名的酸涩骤然涌上鼻尖。他猛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抬起时,眼底的冰层似乎又融化了些许,漾开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复杂水光。他喉结滚动,费力地吞咽下去,才用极低、极沙哑的声音挤出两个字: “沈…星野。” 温见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名字。她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露出小小的贝齿:“我叫温见微!我爹爹是温彻将军!” 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仿佛父亲的名字就是世间最响亮的招牌。 沈星野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手臂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白色布结上,又看了看眼前女孩明媚的笑脸。夏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梧桐叶,在她身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也落进他沉寂如古井的眼底,似乎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 第2章 烬暖 温见微坐在御花园的亭字里绣手帕,便听见几个太监、宫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昨儿又听见动静了,那位小殿下下手可真狠…” “…嘘!作死呢!晋国送来的质子,说好听点是殿下,说难听点…哼,连条得势的狗都不如!” “…听说发起狠来也跟狼崽子似的,上次咬掉了三皇子伴读半只耳朵!活该被关进暗室三天…” 温见微捏着绣花针的手指一颤,细小的针尖刺破了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落在绷紧的素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她猛地想起假山阴影里,少年眉骨上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还有那双深不见底、淬着冰与孤狼般狠戾的眼睛。心头莫名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隔日午后,公主被皇后召见。温见微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向西苑。废弃的石亭依旧空寂,石阶冰冷。她失望地转身欲走,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却从石亭后更幽暗的角落里传来,带着濒死般的痛苦喘息。 温见微心头一跳,循声悄然靠近。 少年蜷缩在几块倾倒的太湖石缝隙里,靛青的袍子裹着单薄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捂着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脸色是骇人的青白,额角那道旧伤疤在昏暗中显得愈发狰狞。那双曾锐利如刀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无力地垂落,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高烧。 温见微瞬间判断。她想起自己风寒时母亲熬的汤药,想起父亲说军中将士高热不退有多凶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会被烧死在这里!无人知晓! 来不及多想。她提起碍事的裙裾,转身就跑,不是逃离,而是冲向御药房的方向。小小的身影在宫道间灵活穿梭,心跳如擂鼓。她记得母亲曾带她去过御药房取安神香,知道有个侧窗对着堆放杂物的后院。 后院无人。温见微踮着脚,扒着窗棂,目光在堆积如山的药材包中急急搜寻。她不懂药理,只依稀记得退热药的味道。终于,她看到几个熟悉的、贴着“柴胡”、“葛根”标签的药包被随意丢在角落。她毫不犹豫,费力地拉开窗栓,小小的身子几乎钻了进去,抓起两个药包就往外拖。 药包沉重,她咬着牙,连拖带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裙裾被窗棂勾破也浑然不觉。终于将药包拖出窗外,她一刻不停,又跑回西苑。 少年依旧蜷缩在那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温见微跪坐在冰冷的砖地上,手忙脚乱地拆开药包。她不懂煎煮,也根本没有工具。情急之下,她抓起一把带着泥土腥气的柴胡根茎,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又掏出随身锦囊里一块干净的帕子,将药草紧紧裹住,用尽全身力气,用旁边的碎石狠狠砸碾! 粗粝的石块磨破了她的掌心,细嫩的皮肤渗出血珠。她咬着牙,一下,又一下。苦涩的药汁混合着碎渣,渐渐浸透了帕子。 她掰开少年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将浸满药汁的湿帕子一角,小心地塞进他齿间,又用力挤压帕子,让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滴入他干涸的口中。 “咽下去…”她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着命令,更像是在祈求,“求你…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汁的苦涩刺激了喉头,也许是求生的本能,少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咽下了一点。温见微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几乎虚脱。她不敢停,继续笨拙地挤压着帕子,重复着这原始的“喂药”。汗水混合着掌心的血,浸湿了帕子,也沾上了他冰冷的下颌。 暮色四合,寒意渐浓。温见微脱下自己外罩的茜色小袄,裹在他颤抖的身体上。她蜷缩在他身边,用小小的身体尽可能为他挡住穿堂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青白的脸,一遍遍低声重复:“别死…别死…” 不知是那点微末的药力起了效,还是她固执的祈愿真的起了作用,后半夜,少年滚烫的体温似乎退下去了一丝。他紧蹙的眉头松开些许,呼吸也平稳了一些。温见微累极了,眼皮沉重地打架,却强撑着不敢睡去,小手紧紧攥着他冰凉的手指。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找到了!在这里!”是宫人尖细的嗓音。 温见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只见几个面色不善的内监提着灯笼围了过来。为首的太监扫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少年和裹在他身上的小袄,又看了看形容狼狈、满手血污的温见微,眼神惊疑不定。 “县主?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还和这…”太监的话没说完,语气里的鄙夷却毫不掩饰。 温见微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挡在少年身前,尽管双腿还在发颤,却努力挺直了脊背。她脸上沾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坚定。 “他病了!很重的病!快去请太医!”她的声音因疲惫和紧张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竟让那几个见惯了风浪的内监一时怔住。 或许是温见微县主的身份起了作用,或许是少年濒死的状态太过明显,内监们最终七手八脚地将人抬走了。温见微默默跟在后面,看着那抹靛青色消失在幽深的宫道尽头,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和浑身的酸痛。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磨破的掌心,又摸了摸空荡荡的肩头——那件裹在少年身上的小袄,没能拿回来。 后来,她辗转从太医署一个相熟的小药童口中得知,那个晋国质子烧得几乎没了脉息,若非送得及时,加上之前似乎用了点土法子吊住了命,怕是神仙难救。老太医诊完脉,只摇头叹了一句:“小小年纪,煞气缠身,命倒是硬得很…阎王不收啊。” “阎王不收…”温见微喃喃重复,心头不知是庆幸还是沉重。她看着自己掌心已经结痂的伤口,默默从绣篮深处,再次拿出了那方染血的素帕。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丝线,在那朵暗沉的银线荷花旁边,又绣上了一片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绿叶。 第3章 树洞 西苑那场惊心动魄的“烬暖”,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渐渐平复。温见微依旧是三公主身边那个安静懂事的伴读,每日行走在朱墙金瓦之间,循规蹈矩。西苑那个靛青色的身影,那个被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少年质子,连同那方绣了绿叶的染血素帕,都被她小心地封存在记忆深处。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寻沈星野。质子身份敏感,西苑更是宫中讳莫如深之地。她的“秘密据点”是那冷宫院墙外、老梧桐树根下的一个不起眼的树洞。 冷宫院墙外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梧桐阔叶的沙沙声。温见微的心怦怦跳着,飞快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像只灵巧的雀儿般溜到梧桐树下。那树洞离沈星野当日蜷缩的位置不远,被几块风化的大石半掩着,洞口狭小,内里却有些空间,积着些枯叶尘土。她蹲下身,拨开树洞口的枯叶和浮尘,温见微第一次悄悄把包好的点心和一小瓶金疮药塞进去时,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做完这一切,飞快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注意,才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逃离。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开,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隔日再去,树洞里的东西已然不见,洞口积尘上留下一点模糊的、被拂过的痕迹。她的心,便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欢喜的涟漪。 从此,这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约定。 无论晴雨,温见微每日都会想法子溜到那堵斑驳的宫墙外。有时是趁着公主午憩的间隙,有时是课业结束后的片刻自由。她总是谨慎地观察四周,像一只机敏的雀鸟。确认安全后,才迅速蹲下身,将带来的东西小心地塞进那个隐秘的树洞。荷包里的内容悄然丰富:有时是几块新制的荷花酥,有时是府里厨娘精心烤制的肉脯,咸香韧韧,油纸包得严实;有时甚至只是一方叠得整齐的干净布巾——她特意选了与那日包扎的素帕截然不同的颜色和质地。还有时甚至是一小包父亲军营里常用的止血药粉——那是她缠着府里相熟的老军医讨来的。 她从未在树洞旁见到过沈星野的身影。但她知道,他一定来过。因为每次她放入的东西,总会在下一次消失。有时,那积尘的树洞里,会静静躺着一小块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白色小石子,或是一片形状奇特的、脉络清晰的梧桐叶。没有言语,没有约定,这些小小的、沉默的“回礼”,便是那个孤冷少年能给出的、最笨拙的回应。 有一次深秋,她刚把一块还带着温热的肉脯塞进树洞,起身时,裙角无意间扫过旁边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滚落,发出轻微的声响。几乎是同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从侧后方射来。 温见微的心骤然提起,猛地回头。 只见不远处的另一处断壁残垣后,靛蓝色的衣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只有那残垣上方探出的一截枯枝,还在微微晃动。 是他! 温见微站在原地,心口咚咚直跳,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她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却又停住。那断壁后空寂无人,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幻觉。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低语。她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紧张,最终只是默默走回树洞旁,将那块滚落的石头小心地放回原位,仿佛守护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日子在无声的默契里流淌了五年。时光在无声的馈赠与接纳中悄然滑过。温见微渐渐褪去了几分稚气,身量抽高了些,眉眼间的沉静愈发明显。她依旧每日穿过深宫长长的回廊,日影在朱红的宫墙上移动,四季的风拂过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她的脚步总是轻快而笃定地奔向那堵旧墙。宫墙无声,梧桐寂寂,那小小的树洞,仿佛成了深宫重重阴影下,唯一一处可以存放一点微小暖意的所在。 偶尔,隔着重重殿宇楼阁的飞檐,温见微会在极远的距离瞥见一个靛蓝色的身影。他总是一个人,行走在宫道最边缘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沉默的标枪,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孤寒。那身影,与记忆中蜷在梧桐树下流血的少年渐渐重叠,又似乎更加遥远和模糊了。唯有当她将手伸进那个熟悉的树洞,触碰到他留下的、带着微凉体温的小石头时,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叫沈星野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昭历二十二年,深秋的风已带了凛冽的寒意。 第4章 风起 深秋的寒风,裹挟着烽火的气息,猝然撕裂了昭都虚假的平静。南境羯胡叛乱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冰雹般砸向朝堂!连下三城!兵锋直指腹地!朝野震动,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温府的气氛一夜之间降至冰点。 父亲温彻被连夜急召入宫,归来时,一身戎装未卸,玄甲上仿佛凝着边关的血腥与硝烟。他脸色铁青,眼中是山雨欲来的沉重与决绝,但望向妻女时,那份沉重之下是无法掩饰的忧虑与牵挂。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温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铁血军威,“圣上旨意,卯时点兵,即刻南下平叛!”他目光扫过脸色瞬间惨白、身形微晃的妻子林婉之,最终落在有些怔忡的女儿温见微身上,语气刻意放缓,带着沉甸甸的嘱托:“婉之,微微,南境凶险,刀兵无情。你们…留在京中,务必照顾好自己,等我…凯旋。” 留在京城?温见微的心悬着,巨大的不安并未因“安全”的承诺而消散。父亲要奔赴血肉横飞的战场,她和母亲却要留在看似安全的都城等待?这等待本身就如同煎熬。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袖,小脸煞白。 “留在京城?”林婉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被刺痛的尖锐。她猛地挣脱女儿的依靠,几步冲到温彻面前,仰头看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甚至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怒意:“不!彻哥!我不留在京城!”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丈夫冰冷的玄甲臂鞲,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烙印在铁甲之上,“南境凶险,刀剑无眼!你让我如何安心在京城等消息?日日提心吊胆,夜夜魂梦不安?我与你夫妻一体,生死同命!你在哪里,我和微微就在哪里!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跟着你!看着你!是生是死,我们一家人,总要在一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如同金玉坠地,砸在寂静的厅堂里,也砸在温彻的心上。那“生死同命”、“总要在一处”的话,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不容置疑的深情。温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低头对上妻子那双盈满泪水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眸子。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铁铸般的下颌线绷得死紧。他何尝不知留在京城相对安全?可他更知道,将心悬在千里之外、日夜担忧至亲生死,是何等酷刑!妻子的眼神告诉他,她宁愿直面凶险,也不要承受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等待之苦! 四目相对,无声的惊涛骇浪在目光中激烈碰撞。温彻看到了妻子眼中不容置疑的追随与生死相随的深情,那份固执甚至带着让他心悸的刚烈。林婉之看到了丈夫眼中深沉的担忧、无奈,以及那被强行压下的一丝…被这份炽热深情灼烫的动容。 “婉之…”温彻的声音艰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边关苦寒,风餐露宿,更有流矢刀兵…” “我不怕苦寒!不怕风餐露宿!更不怕什么流矢刀兵!”林婉之的声音陡然拔高,截断了他的话,泪水终于汹涌而下,滚烫地砸在温彻冰冷的臂甲上,“我怕的是失去你!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怕的是…怕的是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彻哥,别留我在这里…求你…”最后一句,已带上了泣血的哀求。 温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般的决断和一丝被妻子泪水融化的刚硬。他反手,用带着铁甲手套的大手,重重地、几乎带着一丝颤抖地,握住了她冰凉而用力过度的双手。 “好!”他沉声吐出一个字,如同巨石落地,带着不容更改的分量,“那就…一起走!一家人,生死一处!” “军令如山!没有时间了!”温彻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被这夫妻情深一幕震住的仆从,声音恢复了雷霆般的威压,“立刻收拾最紧要的细软衣物!半炷香后,府门外集结!延误者,军法从事!” 府内瞬间陷入一片更甚之前的兵荒马乱!仆妇们哭喊着奔走,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动作带着一种被死亡驱赶般的仓皇。林婉之迅速抹去泪水,强自镇定,飞快地指挥着,同时将女儿紧紧护在身边。温见微被母亲紧紧搂着,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那份破釜沉舟后奇异的平静与力量。她自己也心乱如麻,被这关乎生死的抉择冲击得不知所措,父母的生死相随让她震撼到无以复加。 卯时将至。天色依旧沉黑如墨,唯有府门外火把跳跃,映照着森然列阵的玄甲铁骑,杀气凛冽,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一辆坚固但显然仓促准备的青帷马车停在队列旁。 “上车!”温彻厉声下令,自己已翻身上马,如同一尊冰冷的战神,目光扫过妻女,带着最深沉的托付与决绝,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温见微被仆妇几乎是半搀半抱着,塞进了冰冷的马车车厢。林婉之紧随其后,在踏入车厢前,她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马背上丈夫如山岳般的身影,那一眼,包含了千钧的嘱托和无尽的牵挂,更有着“生死相随”的坦然。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肃杀的世界。温见微最后一眼望向车窗外,只看到父亲高踞马背的冷硬背影,和母亲在车帘落下前那平静而决绝的回眸。 “驾——!”车夫一声带着颤抖的吆喝,沉重的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铁蹄踏地声!如同闷雷,滚滚碾过昭都沉寂的街道,大地都在震颤! 马车剧烈地颠簸起来。温见微紧紧抓住车厢壁,胃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让她浑身冰冷。她蜷缩在母亲怀里,感受到母亲同样紧绷的身体,但那份紧绷中,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安定——因为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壁,死死地、牢牢地锁着前方那个引领着钢铁洪流的熟悉背影。此刻,她们母女的命运,已与那玄甲背影紧密相连,共同奔赴南境那片未知的血火烽烟。 第5章 雨别 温府的车马铁骑刚刚消失在长街尽头,沉重的夜幕仿佛也随之彻底降临。西苑深处那扇破败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 几个身着宫中侍卫服色、却气息格外阴鸷的男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刚刚惊醒、尚在床榻上的沈星野粗暴地拖拽下来! “你们做什么?!”沈星野厉声喝问,眼中瞬间迸发出狼崽子般的凶光,本能地挣扎反抗。 “闭嘴!晋国密使已至!奉陛下口谕,即刻押送质子前往觐见!”为首的侍卫眼神冰冷,一拳狠狠捣在他腹部! 沈星野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蜷缩,额上青筋暴起。侍卫们趁机用牛筋绳将他双手反剪,死死捆住!动作粗暴,毫无顾忌。 “带走!”侍卫首领一声令下。 沈星野被如同死狗般拖拽着,踉跄地走出囚笼般的殿宇。深秋的寒风刀子般刮在他单薄的靛青袍服上。经过那处废弃的石亭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扫过那冰冷的石阶——空无一物,只有呜咽的风卷着枯叶。他的目光又下意识地投向更远处,冷宫院墙外那棵巨大梧桐的方向。 就在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转过宫道拐角,即将被押往未知的命运时,他猛地听到两个落在后面的侍卫压低的交谈: “…啧,温家那位小县主,听说也随军走了?跑得可真快!” “可不是,温大将军连夜点兵,卯时刚过就开拔了,听说连府里细软都没收拾利索…” 温家…小县主…走了?随军南下? 沈星野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那个在假山递给他手帕的女孩…那个在寒夜里砸药喂他、守着他、用小小身体为他挡风的女孩…那个在素帕上绣了一片绿叶的女孩…那个五年如一日,在梧桐树洞里留下点心、药粉和干净布巾的女孩…走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像一粒尘埃,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争风暴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戾、冰冷和某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失落感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比腹部的剧痛更甚百倍!他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瞪向温府所在的方向!然而,目之所及,只有巍峨冰冷的宫墙,和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沉沉黑暗。 温府的方向,早已空寂。 侍卫不耐烦地狠狠推了他一把:“看什么看!快走!” 沈星野被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不再挣扎,任由侍卫拖着前行。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弯了一瞬。他缓缓低下头,被反绑在身后的手,隔着粗糙的布料,死死地、死死地攥紧了袖中那方染血的素帕。帕子上那片小小的绿叶,仿佛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指尖,也烙印进了他荒芜死寂的心底最深处。 他被拖拽着,一路踉跄地押送至一座戒备森严的偏殿。殿内灯火通明,却更显森冷。几个身着晋国服色、面容冷肃的男人早已等在那里。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宦官。他上下打量着被粗暴推搡进来的沈星野,如同在审视一件破损的物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殿下,别来无恙?”宦官的声音尖细,带着居高临下的嘲弄,“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昭国这地方,殿下也待得够久了。该…回家了。” 沈星野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跳跃的烛火下,映出一点幽冷的、近乎兽性的光。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宦官的“问候”,只是那紧抿的唇线,绷得更紧。 殿外,酝酿了整日的乌云终于再也兜不住,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下来,噼啪作响,瞬间连成一片瓢泼雨幕。雷声沉闷地在云层深处滚动。 宦官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挥了挥手:“给殿下换身干净衣裳。即刻启程,星夜兼程,不得延误!” 侍卫粗暴地解开沈星野手上的绳索,又扔过来一套崭新的、同样式样的靛青质子服。沈星野麻木地换着衣服,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他换下的那件旧袍子,连同袖中那方染血的素帕,被一个侍卫随手卷起,就要丢到角落的杂物堆里。 就在那侍卫松手的瞬间,沈星野动了! 他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在侍卫和宦官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扑向那团被丢弃的旧衣!他死死抓住袖口的位置,用力一扯!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他手中,紧紧攥着那片被他从旧衣上撕扯下来的、包裹着那方素帕的袖料!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放肆!”宦官尖声厉喝,脸色铁青。 几个侍卫立刻扑上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刀锋架在了他的颈侧! 沈星野的脸颊被用力按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冲入鼻腔。他却没有丝毫挣扎,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攥着布片的手,死死地压在身下,护在心口的位置。布片粗糙的边缘刺着他的掌心,里面那方柔软的素帕紧贴着皮肉,带着微弱的体温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早已淡去的清甜气息。 他闭上眼睛,任由雨水从敞开的殿门泼洒进来,打湿他的头发、脸颊。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下,刺骨寒凉。然而,心口处那片被他死死护住的、染血的柔软,却仿佛在燃烧,灼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那抹曾短暂照亮他无边黑暗的、带着草药清苦和一丝微甜气息的身影,终究如同指间流沙,在他刚刚意识到其存在时,便已彻底消散于这乱世烽烟之中。留下的,唯有心口这一方冰冷染血的柔软,一句刻入骨髓的“阎王不收”,和这场将他浑身浇透、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 从此,昭国深宫,再无星火。唯有烬冷,风起,雨落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