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长情[先婚后爱]》 第1章 红毯尽头 索菲·坦纳曾说: “我愿做自己亲密的爱人,忠诚的战友。 “自尊,自爱,自信,一生如是,至死不渝。” 可我只想要他人无条件的、毫无保留的爱。 偏执的、熨帖的、独有的、永恒的爱。 我曾经差点拥有。 ——题记 “笃、笃、笃……” 纯白色高跟鞋犹疑地踩在五星级酒店光滑坚硬的地板上,反震得脚掌和脚踝都很痛。 姜九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这“笃笃”的响亮动静引来旁人不满侧目。 也怕身后雇来替她托举婚纱的伴娘,嫌她走得慢,对她不满。 鞋子并不合脚,大了一码,所以走起路来必须靠前脚掌的力气去将整个鞋身勾起,脚后跟也被松松垮垮的鞋跟磨得很疼,大概率破了皮。 不合脚是当然的,因为这本来就不是姜九的鞋。 无论是鞋还是婚纱,都是养父母强塞给她的,款式、配色,也不是她的喜好,而是原新娘的。 丈夫自然也不是她想嫁的。 这套新娘行头原本的主人——姜九的养姐姜衔枝,已经在数日前跟青梅竹马的前男友旧情复燃,撕毁婚约,双双携手出国,去开拓新市场了。 只留下手足无措的姜九,被临时通知要代替养姐,与裴家公子裴垣联姻。 以家世来说,海城实业巨富姜家,配北城老钱裴家,算得上门当户对。 只可惜姜九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养女,大学刚毕业,前途未定,从未在上流社会的正式场合露过脸,传闻性格也孤僻古怪,在哪里都是透明人。 而比她大三岁的裴垣,则是稳坐裴家继承人交椅,年纪轻轻就替他那伉俪情深、满世界旅游的父母打理家族企业,代行集团总裁职责,从未出过差错,甚至隐隐有带领集团更上一层楼的意思。 谁见了不得喊他一声小裴总? 姜九与裴垣,家世勉强匹配,人却未必。 人人都说,姜九是捡了养姐的大便宜: 父母双亡后,就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血缘被姜家收养,免于被送到孤儿院的命运。 长大后又白得了一桩大半上流千金梦寐以求的婚事。 真是好命啊! …… 厚重雕花大门缓缓向两侧开启,宴会厅中,欧式水晶灯高悬,垂下细碎珠串,呈锥形层层环绕主灯,宛若一把随时会坠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姜九着一身曳地白裙,珍珠发卡固定的面纱半覆,鬓边斜栖一朵盛放的白玫瑰,将她本就极盛的容貌衬得愈发娇艳脱俗。 她的脸部轮廓柔和,五官偏浓颜系,妆造师也很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特征,强调了上挑的眼尾和肉感颇丰的嘴唇,再搭配象征纯洁的婚纱和怯生生的神态,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美人倾倒。 不少身处高位,本该阅尽千帆的来宾,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她一般。 可惜新娘怯弱地垂着眼,视线牢牢禁锢在面前一米处的红毯上,不敢抬头环顾半分。 今日婚宴上来的客人们身份尊贵,她大多都不认识。 包括红毯尽头那个,将来注定要与她利益捆绑,相携一生的男人。 ——今日之前,她从未见过。 大门终于完全洞开,全体宾客的目光随着聚光灯一齐向她投射而来,刺得人头晕目眩。 所有人的脸都溶溶地隐在暗处,只有她无处遁形,被名为“主角”的咒缚捆着,倍感不适。 婚礼进行曲已经奏响,司仪“有请新娘”的话音落地,在全场来宾的注目礼下,妆容精致、神态怯懦的新娘满面踌躇。 婚纱抹胸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头纱像是要扯着头皮把她往后拖,脚下高跟鞋更是限制了她的行动。 而陌生人欣赏惊艳的目光对她来说,意味着负担和噩梦。 如果不是面纱挡住了一半视野与窥探,她恐怕已经腿软得走不动路了。 姜九紧张得鼻尖开始渗汗,又怕汗水晕妆,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 可生理反应越是想去抑制,就越违背意志。 她控制不住汗水滚落,也控制不住颤抖的指尖。 司仪助手见她怔愣,怕她一时紧张忘了流程,在一旁小声提醒: “和彩排时一样,挽着您父亲的手,一直往前走,把手递给新郎就行。” 其实这话说得有一点不对,和彩排时的情况不太一样。 因为那时候新郎和养父都忙着开会,没有参加。 就连婚礼形式、流程、细节,都是助理定的,最大众,最不出错的类型。 昨天,她一个人在司仪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孤独地唱完了整场独角戏。 而此刻,站在她身侧,许久未见的养父已经抬起手臂,一副慈父模样地要她挽着了。 姜九双目略微发直,僵硬生疏地环上养父姜安泰的胳膊,像环着一个陌生人。 对方并没有照顾她的速度,想将这个烫手山芋赶紧丢出去一般,急切地往前走,险些将人带个踉跄。 姜九身形不稳一瞬,就在她被姜安泰拖拽着往前走的那一刻,左脚那只高跟鞋终于掉了,后跟猛地踩了个空,在失去重心的那一刻,她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站直。 所幸婚纱裙摆足够长,暂时无人发觉。 可如果再往前走几步…… 聚光灯下,无所遁形。 姜九无意识地舔了舔发干嘴唇,悄悄将左脚踮起,勉强维持住和右脚一样的高度,可还是不行,高度差太过非人,她又没练过芭蕾,脚尖发疼,已经在微微颤抖。 而她的左手只是虚虚搭在养父胳膊上,无法也不敢从他那里借到任何力。 裙摆之下是怎样的难堪,只有她自己知道。 今日的丢脸不可避免。 一滴汗水悄悄沿着鬓角滑落,司仪的声音略带调侃地透过麦克风,被送到每个人耳畔: “看来我们的新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新娘了。” 她抬眸,看到自远方台上,又有一束聚光灯,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下台阶,破开黑暗前路,向她行来。 这不在彩排内容里。 新郎主动下台,虽然可以解释为迫不及待,或爱护新娘,可在一些观念陈旧的人眼中,“向下走”本就有不好的寓意,会折损运气。 他不该下来的。 男人身量颀长,威尔士亲王格纹西装雅致威严,剪裁得体,隐隐勾勒出布料底下暗含力量感的肌肉线条,向她走来的每一步都沉稳笃定,衣角都不曾晃动,与她一路行来的狼狈形成了惨烈对比。 她不知他是什么打算,放缓步伐,满心不安地等他过来。 离得近了,才看到那位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却很少在人前露面的天之骄子,究竟是何容貌。 他有一副冷白皮,五官深邃立体,眼型和唇型都残存一丝少年气的锋锐弧度,长得很有攻击性,左眼下却偏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使得他面无表情时,平添几许松弛。 姜九觉得,他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冷感。 这种冷感,不来自于他沉静内敛的表情,或是从容疏离的举止,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淡漠气质。 这名叫裴垣的贵公子,浑身包裹着一种微不可察的倦怠感,这让姜九直觉,他应当是个很难讨好的人。 恍惚几秒,男人已经不紧不慢地来到她面前,伸出右手,用她和养父都能听到的音量得体询问: “请问可以把您的女儿交给我吗?” “当然可以。” 不等姜九回过神来,左手已经被养父从臂上扯下,后者将她的手放至裴垣手中,自己则识趣地后退一步,态度拘谨。 不像是面对女婿,倒像是面对需要巴结的合作对象。 裴垣目不斜视地转身,挽着她左臂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支撑起了女人半边身体的重量,引得她诧异回望。 “走吧。” 沉稳嗓音在耳边响起,姜九看着男人弧度分明的侧颜,还有与他的相貌一般锋锐的喉结,迟疑一秒,抿着唇含糊“嗯”了一声,垂首前行。 两道聚光灯合二为一,随着他们的前行缓缓移动,而那只从她脚上掉落的高跟鞋,则在无人知晓处从她裙底被吐出,滚入黑暗。 …… 姜九回到休息室,吹了十几分钟空调,等到脸上那股烧热感逐渐褪去,心跳才缓缓平复。 刚才在与裴垣相携走向舞台的红毯上,她不得不将大半重量都压在男人身胳膊上,他却依然走得稳健,甚至有余裕侧首闲聊: “脸色这么差,不舒服?” 她没想到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他竟然还能敏锐注意到她妆容之下的异样,无数应答方式在她脑海里飞掠而过,她却在慌乱之下选了最糟糕的一种: “嗯……胃疼。” 她太紧张了,这件被养姐遗弃的婚纱,胸口勒得她难受,肩膀太紧,裙摆也太重,处处不合适,从上身的那一刻起就让她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直接反馈到了情绪器官——胃部上。 可她不该说的,至少不该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 没有人会信的。 她的个人病历上素来没有胃病,这些天的食物也都是专人精心准备的,不可能有问题。 又要被当成是在撒谎了。 姜九将头埋得更低,几乎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眼前红毯与灯光都模糊成朦胧水光,荡漾起来,搅动一片迷离光影。 “那我们把仪式简化一下。” 裴垣的声音落入耳中时,她还在努力保持平衡,盈盈双眸因疼痛浸在一层薄泪之中,懵懂看向他。 聚光灯太耀眼,从裴垣的视角看去,身侧小姑娘明眸之中仿若落了万千璀璨星光。 他只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表情未变,也没有再低头看她,而是目视前方,淡声道: “抬起头来,往前走,摄像师在拍。” 她像个被班主任提醒坐姿的小学生,立刻挺直背脊,强迫自己抬起下巴,借着他的手臂力量,继续并肩前行。 到了台上后,只见他侧身对司仪耳语了几句,对方露出讶异表情,又很快点头。 接下来,宣誓和交换戒指的流程,走得飞快。 她原本以为最难的新郎吻新娘环节,也被他借位在她唇边礼节性的一吻轻轻带过。 反倒是她,在被鼠尾草和雪松的香味包围的瞬间,不争气地红了脸。 她很少和陌生异性靠这么近。 一吻过后,他在她耳畔低声说: “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去休息。” “可是——” 后面还有敬酒环节,她需要换一身敬酒服,挨桌认人。 豪门婚礼,本质上与普通人的婚礼并无区别,都是利益交换的场合。 如果她不出面,一定会被养父母责备。 “交给我。放心,不会对姜家有影响。” 裴垣深邃眉眼里没什么情绪,语气不容置疑,示意司仪助手将她带下台去。 直到离开宴会厅,一瘸一拐地回到休息室,姜九想到刚才的经历,依旧觉得如在梦中。 怎么会有人,会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只因为她的一句胃疼,就把之后的所有流程统统砍掉呢? 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劝她“忍一忍,今天是个大日子”呢? 现在回过神来,姜九坐在床沿,绞着手指,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不该见第一面就给未来的丈夫抛了这么个大难题。 她不该说出口的,不说,烦恼的就会只有她一人。 可一旦说出口,烦恼和风险就会被转嫁给他。 如果他选择无视她的痛苦,势必会给两人的关系蒙上一层阴霾。 可如果他选择体谅她的痛苦,就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局面,明明是两个人的婚礼,却要留他独自去面对多方压力,她自己则躲在他身后,像个废物一样。 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待他和她…… 姜九正坐立不安,接到裴垣指示的妆造师已经带着团队笑吟吟敲门进来: “姜小姐,裴先生让我来帮您换衣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竟感到“果然如此”,微妙地松了口气,目光下意识挪到一旁展示衣架上挂着的敬酒服,却听对方补充道: “换您来时那一身,可以吗?” 原来他说简化仪式,竟不是随口哄她的? 她迟疑道: “外面的客人怎么办?” “裴先生说他有个突发的重要会议,不便作陪,大概吃过饭就会散了。”妆造师说着,已经走上前来,“去里间换衣服吗?” 她其实很想把这一身换下来,可往里间走的同时,还在犹豫: “这样半途结束,会不会不太好?” 她是第一次结婚,赶鸭子上架,什么都不懂,但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一些的。 妆造师的回答让她心头一松: “我走的时候,没看到有人不满,而且他还在挨桌敬酒,气氛挺和谐的,都在说他这个大忙人分分钟几百万上下,还在这里陪他们喝酒,已经很给面子了。” 姜九捂着绞痛的肚子,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叫她担惊受怕了好久的危机,就这样在那个男人的轻描淡写中解决了。 妆造团队已经在外间收拾没用上的敬酒服,还有一些零散的配件、打理衣服的工具、没掷出的捧花。 里间,妆造师在替姜九解下后背绑带时,因工作即将告一段落,不由松懈些许,望着她无瑕白玉一般的光洁背脊,还有随着滑落绸缎逐渐显露的优美曲线,半是遗憾,半是赞叹地说了句: “姜小姐,您素颜本来就很美了,今天化完妆,穿上婚纱,更像是仙女下凡一样,可惜没能多穿一会儿。” 姜九眼神空茫一瞬,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纯白纱帘外、影影绰绰在枝头蹦跳的灰麻雀身上。 过了好几秒,才小声道: “没有。我不好看的。” 声音轻到了尘埃里。 这么惊世骇俗的大美女,说自己不好看的凡尔赛程度,就跟学霸在交卷后,懊悔说这次肯定拿不了满分一个性质。 妆造师笑笑,只当她是在自谦,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外间的门被敲响: “请问,姜小姐在里面吗?我是裴先生的助理,裴先生吩咐我给您送东西。” 姜九衣服换了一半,不便见人,于是拜托妆造师应门。 对方去门口取了个塑料袋,还有一杯温水回来: “裴先生给您的。吴助理说,时间比较紧,只能从酒店的常备药里取了一些,如果您需要的是别的药,可以跟他说一声,他再去买。” 她撑开袋口,里面林林总总装了七八种常见胃药,可惜对她的情况都没什么帮助。 麻烦别人送药过来,她已经感到很抱歉,此时更不想节外生枝,便将袋子和水杯搁置一旁,胡乱点了点头: “很有用,帮我谢谢吴助理,还有裴先生。” 妆造师去回话了。 虽然她心中一瞬间闪过诸如“为什么今天的新婚夫妻看着比陌生人还客气”之类的疑问,但归根结底,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 豪门夫妻,能有几对是真感情? 说不定这对新人私底下真的不熟呢? 妆造师向吴助理道了谢,折返回来时,看到新娘已经自行脱下了累赘的婚纱,换了一身温婉风的日常装扮,四肢、肩膀、腰腹,都掩得严严实实的,甚至刻意用臃肿的设计遮盖曼妙曲线。 她一瞬间感到非常遗憾。 这位姜九小姐是她服务过的新娘里身材最好的一位了,却偏要将自己藏进乏味宽松的衣服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姜九则无暇在意妆造师在想什么,掰过小腿,去看脚后跟的伤势。 左右各有一指宽的皮肤已经磨破,往外渗血。 妆造师见状,脑袋嗡地一声,惊道: “怎么会这样?抱歉,是我的失职!我去给您拿药!” “没事,和你没有——” 姜九刚抬头,对方已经在口碑不保的惊惧中,小跑着消失了。 她张了张嘴,随后习以为常地抿唇。 她说的话,一向是没人会听到最后的。 外间妆造团队的动作非常轻,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令人耳鸣的寂静,在静默了将近十秒钟后,姜九放在床头柜上的Gucci手提包里,传来短消息提示音。 像是某种应激反应,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脸色苍白地盯着手提包,像是盯着什么洪水猛兽。 因为某些原因,她非常怕看消息。 平日里一般是静音的,可今天是婚礼当日,她怕错过重要事项,也怕今天没能到场的闺蜜有事联系不到她,还是开了提示音。 是谁发的短信? 她深呼吸,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后,机械地走过去,掏出手机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消息提示。 来自“温时遇”。 ——“不要嫁给他!我跟他打过交道,他这人自私狡诈,眼里只有利益,你以为结了婚,他就会爱你?!” ——“姜九,除了我,这世上谁会爱你?” 开新文啦! 今日之内还会有一章! —— 男主裴垣(25),女主姜九(22)。先婚后爱,双向救赎,HE。 又是一次新的尝试,宝宝们喜欢的点点收藏! 这篇的大纲我已经写好了,接下来会稳定更新,保证完结! 各位宝宝放心追更! ps这篇文因为温时遇和女主姜九双方都有不小的性格缺陷,所以, 他们的感情线可能会有争议,宝宝们骂他可以,骂完他就不能骂我了哦…… —— 下一本开《只有我没能重生的贵族学院》 开局满好感,女主之外全员重生! 这是一场围绕“贫民的真心”的巨大赌局,贵族学院版“楚门的世界”! 详情可以移步我的专栏,点进去看文案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红毯尽头 第2章 我不漂亮 大约半个小时后,客房服务送来了餐点,大多是养姐姜衔枝爱吃的菜。 姜九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妆造师离开后,她恹恹地勉强吃了几口沙拉,就放下了筷子。 手机被搁置一旁,开了静音。 “笃,笃。” 两声叩门后,外面传来模糊的男声: “我是裴垣。可以进去么?” 姜九忙道“可以”,又怕他听不清,趿拉着拖鞋,亲自跑去开门。 高大的男人本已去拧把手,门板却在他伸手的那一刻敞开,二人之间原本的障碍物骤然消失,变得异常地近,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也在一瞬间将她笼罩其中。 她急忙后退一步,从男人的阴影中逃开,垂下头去。 裴垣的视线自下而上,划过鼠灰色的松软针织毛衣,越过裹住她纤长脖颈的高领,落到她明显刚哭过的眼睛上。 眼线已经有些花了,狼狈模样不比刚才鞋掉的一瞬好多少。 他的新娘,好像总是容易出状况。 他收回左手,没有对她的泪水发表任何看法,慰问的态度很温和: “身体好些了吗?” 姜九下意识瞥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纹丝未动的胃药和温水,仓促点了点头: “好了。谢谢你。” “那就收拾一下,回去吧。” 姜九有些懵,手指揪紧衣角: “今晚不住酒店吗?” 裴垣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不。” 姜九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敏锐捕捉到了他的一丝不悦,于是没敢多说半句,也没敢问这个“回去”指的是回哪里,转身匆匆收拾东西,没注意到男人的视线扫过她贴了创可贴的脚踝。 不过他也只是浮光掠影地冷淡瞥了一眼,视线最终落在床头杯子里一点也没下降的水位上,眉间褶皱又加深一层。 等到他们肩并肩乘坐专梯,自酒店最高层往下降时,姜九已经透过电梯里的全身镜看到了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角。 头顶传来裴垣醇厚声线: “不必在意,回去就可以卸妆了,你这一路上不会见到任何外人。”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仓促道了声谢。 不等那股尴尬劲过去,身旁站着的男人却在此时漫不经心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给你的药没有吃,为什么?” 姜九张了张唇,一瞬间有解释的冲动,但眼前走马灯般掠过无数过往,最终定格在养姐姜衔枝那张讥笑的脸,和一锤定音的总结——“撒谎成性的骗子。” 那些浓稠黑泥般遮住天日的异样目光,那些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评价,如附骨之疽,叫她每说一个字都不得不反复斟酌,不敢出格。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对不起。” 发顶忽然覆上一只温厚大手,轻柔地拍了拍,像是在给小猫顺毛,动作近乎怜惜。 她浑身过电般颤抖,思绪一片空白,一时间没能做出任何反应,混沌的大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裴垣好像在说话: “……知道了吗?” 她涨红了脸,抬头看他,又在想起来自己眼妆花了的瞬间再次低头,嗫嚅道: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 裴垣微微停顿片刻,在空气即将变得压抑之前,才重复道: “你身体没事了就行,没必要道歉。更何况,我们已经是夫妻,夫妻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 今天尽管已经走过了婚礼流程,姜九却依然没什么已婚的实感,更别提适应夫妻关系的转变。 但裴垣是养父反复叮嘱她要讨好的人,她只好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来应对裴垣的要求: “好的。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 裴垣低头盯着她乌黑的发顶,难得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吗?” 意识到对方再次沉默下来,姜九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试图从他的表情判断他是否感到不快。 可惜裴垣的神态滴水不漏,没叫她看出破绽,反倒一句话将她闹了个红脸: “你很漂亮,为什么要一直低着头,把自己藏起来?” 她在听到“漂亮”二字时,立刻应激地反驳: “不是,没有!我不漂亮的!只是今天化了妆而已!” 音量简直是之前的总和。 裴垣愕然,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对,随即望向即将开启的电梯门,转移了话题: “……到了,走吧。” 也许是耐心耗尽,又也许是失望透顶,他没有选择托住她的情绪。 姜九则陷入了刚才失礼行为的内耗之中。 二人之间的气氛终于无可避免地沉闷下去。 …… 也许是今天一天都太累了,一旦陷入松软座位,身周包围着旷远清新的车载香氛,姜九就抵抗不住困意,靠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 不到半个小时的睡眠中,她不安稳地做了许许多多个碎片化的梦。 大多是小时候的事情。 姜衔枝从小身体就不好,免疫系统和脏器都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医生说是天生的,再多钱也没办法根治。 而姜九,是姜安泰捐精留下的孩子,失去监护人后,才被他偶然找到,“人道主义收养”。 用养母丛薇私下里的话来形容,姜九“健康得让人恶心”。 姜九也不想的。 她多希望那个体弱多病的人是她,这样养父母的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会关切地问她今天有没有不舒服,会给她带她喜欢的零食和玩具,就像对待总是气色很差的姜衔枝一样。 所以那一天,她偷偷把体温计泡在热水里,到了快上学的时间,就缩在被窝里喊不舒服。 那天姜安泰和丛薇正好都在家,双双来到了她的房间探望,她还没来得及酝酿出虚弱的表情,姜衔枝就抢过她嘴里的温度计,厌恶地打量片刻: “发烧57度?姜九,我知道你刚转学过来,跟不上进度,但也不能装病逃学吧?你这是诚信问题!” 逃学在家教严格的姜家,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不仅仅关系到子女学业,更关系到在校风评,还有周围那些同样非富即贵的家长,对他们家的看法。 这句指控一出,她看到养父母的表情都变了。 她不知道姜衔枝是不是也吃过这样的亏,以至于第一时间就把这个帽子扣在了她头上。 被手指着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想辩驳,嘴还没张,就挨了姜安泰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肩膀都翻了过去。 被这场小风波耽误了时间的一家之主,冷冷地理了理出门时穿的领带,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整天撒谎逃学!不允许再有下次!” 那一巴掌其实是收了力的,没有流血,只是肿得很高。 她捂着脸颊,看向面露讥讽的姜衔枝、神色冷漠的丛薇,还有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佣人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打碎了。 姜衔枝则凑近她,在她耳边咬着牙恶狠狠骂道: “你跟牛一样壮,怎么可能生病?学人精!” 真相怎样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于到了后来,在被罚穿着单衣站在冰天雪地里,直至真的病倒之后,连姜九自己也恍惚觉得,自己应当是为了逃学才装病的。 如果她没有做错,为什么会被罚呢? 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有一个结论根深蒂固—— 不可以撒谎。 也许是后遗症,从那之后,姜九生病,再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 宾利驶入地下车库,裴垣将车停稳,侧目去看姜九。 小姑娘侧着头,靠坐在椅背上,能看出座椅的高度并不合适,她的脖子折着,睡得不是很舒适。 苍白灯光笼着她的睡颜,泪水晕开眼线,使得两道黑色痕迹浅浅划过脸颊。 睡着了还在哭的小姑娘。 裴垣迟疑了一下,不确定是现在把她叫醒,还是替她把妆擦一擦。 就在犹豫的时候,手机进来一条消息,他低头,看到备注是“咨询师刘”。 对方发来一条消息: “我看了今天婚礼的直播。” 地下信号不好,对面迟迟没有传来下一句,他于是将手机放回兜里,下车绕到副驾驶,低头将姜九的安全带解了,弯腰把人抱了出来,用膝盖关了车门。 她身上还沾着新娘捧花的香味,清甜扑鼻,脑袋往一侧无力地垂着,被他抱出来时,双手也耷拉在两侧,看来睡得真的很沉,也是真的累着了。 他掂了掂,让她脑袋靠回他胸膛上,觉得怀里的人虽然看着挺有肉感,实际抱起来还是轻的。 “唔……” 也许是这一掂带来的失重感叫人不安,姜九从喉咙里发出含糊呻.吟,眼睫轻颤,缓缓睁眼。 在看到裴垣下巴的仰视视角时,姜九的困意全吓飞了,双手被烫了似的蜷在胸前,眼睛瞪得溜圆。 “醒了?”他双手抱着她,还有空腾出手指来按电梯按钮,“可以继续睡。” 姜九哪里敢睡,迭声道: “对不……那个,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不是脚疼?” 他目不斜视,抱着人走出电梯,穿过别墅二楼走廊,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依次亮起。 姜九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注意到的,表情有些呆呆的,在被他放到主卧床沿上后,刚想说些什么,就听他手机提示音响了。 裴垣往外走了几步,打开和咨询师的对话界面。 对方的消息转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下文。 “如果真的决定要利用她,最好一辈子也别让她知道。否则,这整件事对她来说,会是个巨大的打击。” 他的手指在手机边缘摩挲片刻,敲字回道: “放心,我有分寸。” 第3章 开心一些 主卧的大床与浴室之间,以雾化玻璃隔断,映出里面隐约晃动的人影。 姜九卸了妆,蜷在床头,拢了拢白色睡袍的衣襟,撕下包在脚踝伤口处的防水创可贴,又换了个新的。 也许是水没有完全防住,她现在总感觉那里微微发痒。 黑色长发已经吹干,柔顺地披在肩头。 她将头发松松地挽了个结,钻进被子。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恰到好处的室温和柔软舒适、浸满阳光气息的床具,让她浑身的不适都被抚平,每个细胞都似乎被抻开了泡在温水里。 困意漫上,睡过去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倒是想不管不顾地睡过去,以此来避开某些她不想面对的场景。 当了一辈子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她做不到和第一次见面的男人上床。 可今天是新婚夜,又有养父的施压,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 姜家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只有公司内部的人才知道,他们经营的大多数实业都已经成为夕阳产业,不得不套用空壳公司,左手倒右手地捏造交易记录,来粉饰财报。 对外公开的数据一片繁荣,引得市场也对这些夕阳产业产生了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信心,纷纷往摇摇欲坠的大厦上添砖加瓦,仿佛最后的狂欢。 或许只有极少数掌握足够多的资源、有着极其敏锐嗅觉的上位者,才能察觉——大厦将倾。 总之,如果没有裴家这样体量的资本相助,姜家难逃一劫。 这件事,一直生活在北城的裴垣,应该暂时还不知道。 姜安泰一向擅长做表面功夫,再加上裴垣派来背调的人无权直接查看内部交易记录,光凭财报上的数字,没人能猜到,姜家已经日薄西山。 婚后,姜九会嫁到北城生活,加上姜安泰的遮掩,短时间内,裴垣不会有机会知道,自己“门当户对”的妻子,背后是怎样一个烫手山芋。 姜九对此心知肚明, 她必须在他发现真相之前,抓住他的心。 至少这样,等到东窗事发,她才有可能从裴家的报复中生还。 因为姜家是绝对不会管她死活的。 浴室门被推开,她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她名义上的丈夫蒸腾着一身水汽走出来,黑色睡袍领口呈V字型,露出平直锁骨和一小片结实胸膛,头发已经吹得半干,和白天向后梳起的造型不同,刘海柔顺地垂落,柔化了眉眼自带的攻击性,整个人看上去居家又闲适。 很好说话的样子。 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畏惧掺杂着无措,恐慌又叠加了羞涩,裴垣索性错开视线,走到卧室角落的迷你吧,打开小冰箱,挑挑拣拣拎了听啤酒,随意地问她: “喝点什么吗?有果汁,气泡水和葡萄酒。” 她紧张得声音发干,差点咬到舌头: “不用了,谢谢。” 裴垣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她的手足无措,指甲修剪干净的食指微勾,“嘭”地一声拨开拉环,踱到床边的沙发椅旁,在离她一米多的安全距离坐下,又仰头灌了一口酒液,坚硬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在昏暗灯光下显得莫名性感。 姜九默默爬起来,靠坐在床头,勉强和他保持在同一高度,磕磕绊绊地找着话题: “你,你卧室里怎么会有啤酒啊?” 他舔了下嘴唇,手腕搁在扶手上,易拉罐在他掌中漫不经心晃了晃,金属包装流动着晦暗的光: “觉得我应该喝红酒?” 她沉默了一会儿,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的舌头没那么金贵。”他见她不答,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把话题进行下去,算是为她解了围,“喝什么看心情,有时候也会吃路边摊,不挑食,不过敏,身体健康,没有胃病,不会让秘书三分钟之内去查一个人的所有资料,也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让别人破产。没能满足你对霸总的想象,非常抱歉。” 姜九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整个人的表情都舒展开来,唇角扬起,那双一直有意避开他的眼睛,终于亮晶晶地直视起他,在他说话的时候越来越亮,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这应该是二人见面以来,她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婚礼上的假笑不算。 裴垣也含笑看她,眼神中有包容和宠溺的意味,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喜爱之情。 人就是会本能地喜欢漂亮的东西。 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只绽放一瞬的烟火,稍纵即逝。 因为在发觉他也在看着她笑时,她就立刻敛了笑意,拘谨又小心地咬紧嘴唇,垂下了头。 不知是羞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的妻子,身周好像永远缠绕着一层雾霾,黑沉沉的,叫别人看不清她的心,也叫她看不清自己的心。 得想想办法,让她开心一些。 就当是为了自己。 他想。 裴垣将只喝了一口的啤酒搁置一旁,从沙发椅上站起身来。 他身高腿长,这么一站,瞬间高了一大截,整个人的氛围立刻就不一样了,也让姜九立刻紧张起来。 虽然没有明显的抗拒逃避动作,但就在他起身的一瞬,她悄悄攥紧了被角。 裴垣刻意收敛侵略感的目光笼罩了她,坐到她身侧床沿,指尖捏住她手腕的同时,问出了一个略显尖锐的问题: “听说你和衔枝关系不好。” 姜九刚压下缩回手的冲动,便听到了他的话,一时之间为他对姜衔枝的亲昵称呼怔愣片刻,随即立刻想起,这个男人在成为自己的丈夫之前,其实是姜衔枝的未婚夫。 也就是她的准姐夫。 她高中毕业之后,就一直在江城上大学,自然不知道养姐姜衔枝日常和他的相处是怎样的。 但看他今日对她一个陌生人都能如此温柔体贴,对姜衔枝恐怕只会更好。 姜衔枝在他面前是怎么形容她的? 他这么问她,是要为姜衔枝发声吗? 他是想警告她,以后要和姜衔枝好好相处吗? 有一根尖锐小刺无声又险恶地自血肉之中长了出来,倒钩扎得她心脏紧缩,可她早已对这种程度的疼痛习以为常,垂着眼,规规矩矩回答他的问题: “我和养姐……不是特别亲密。” 裴垣眉梢微挑。 她称呼姜衔枝为“养姐”,而不是“姐姐”、“姜衔枝”,或是其他昵称。 当一个人想跟另一个人拉开距离、撇清关系时,就会刻意用疏远的身份称呼来指代对方。 看来关系不好这件事是真的。 而且手底脉搏跳得很快。 这意味着,姜衔枝这个名字对她来说,能够牵动非常激烈的情绪。 看到裴垣不置可否的表情,姜九的心缓缓沉到谷底。 她近乎急切地想解释。 裴垣是她见过罕有的、会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她不想被他误会。 她知道外界对她的评价差到了什么样子,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学会跟那些东西做切割,勉勉强强从流言蜚语中,将千疮百孔的自己打捞上来。 流言如刀,她经不起再一次的磋磨。 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姜衔枝如何在学生时代带头霸凌她,造她黄谣吗? 可他和姜衔枝才是同一阶层的人,他认识姜衔枝的时间,肯定比认识她的时间久。 他怎么会凭借她的一面之词,就去改变对姜衔枝的看法呢? 更何况……她没有证据。 姜衔枝很聪明,做事也一向谨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把柄。 “撒谎”的教训,受一次就够了。 姜九的喉咙泛酸发紧,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沉默下去。 她的心在一直往下坠,几乎就要被深不见底的淤泥包裹住了。 脑袋忽然被一只大手往右侧按去,她瞪大双眼,一脸懵地被人按在了胸口。 脸颊直接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柔嫩肌肤几乎是瞬间就感知到了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温热皮肤。 皮肤表面还残留着些许湿气。 鼻腔涌入陌生的沐浴露香气,和她身上的是同款。 还有他独有的、混着鼠尾草和雪松的男士香水味。 几乎是一下子就把她带回了那个当着众人的面,被他亲吻的瞬间。 姜九脸颊倏地开始升温,非常、非常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突然晕厥,不是她自己倒过去的,而是他伸手将她揽过去的。 肩臂被顺毛似的轻轻拍抚,头顶传来男人沉稳的讲述声: “我大致了解过你们的家庭构成。你不是一出生就在那个家,而是到了能记事的年纪,才被领回去的,没有归属感也是正常的事情,我能理解。我自己的家族,就算是亲戚之间,也会分个亲疏远近,有走得近的,也有不爱来往的。所以,如果你跟衔枝合不来,没必要硬合。你嫁给我之后,不想回姜家可以不回,没有人会强迫你。不管怎样,我只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宽厚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隔着睡袍传递过来,姜九那颗即将冰冻的心,也好像回光返照一般,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 她顾不上想,面前这个人为何要对她伸出手。 她一个人已经在黑暗里走了太久太久了。 即使面前的光亮是引魂的鬼火,她也要去做那只扑火的飞蛾。 至少此刻的光和暖是真的。 脸颊被手指轻轻碰触,拭去温热水珠,裴垣的语气有些无奈: “怎么又哭了?你今天哭了多少次,自己数数?” 姜九胡乱地抬手擦着眼泪,声音里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哽咽的道歉声忽然被唇堵住,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吞噬了她。 姜九的手腕被按到脸侧,挽发的发圈散落,青丝铺满枕头,往床单流泻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开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