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成谬误》 第1章 陈颂 姜应池回国的这一年,北京的冬天迎来史无前例的低温。 坐了近十个小时的飞机,一出机舱他差点没被冻晕过去,一阵妖风吹得他恨不得扭头上飞机再坐十几个小时飞回南半球继续过他的夏天。 现在坐在姜氏大厦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半晌他才缓过来。 姜群斌三个小时之后的航班飞回上海总部,临走前他打算将留学回来的小儿子安置在北京分公司历练一段时间,找个优秀的前辈好好学习学习。 姜群斌思来想去终于找着个合适的人——既不会因为姜应池的特殊身份而攀附献媚,也足够优秀到让他放心将儿子交出去。 姜应池一边回着手机上姐姐姜孝妍发来的信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姜群斌的介绍,总结下来就是,那是位年轻却十分出色的前辈。 “他跟你年龄相差不大,你们年轻人容易聊到一起去,好好跟人家相处啊。”姜群斌最后这么说道。 姜应池点了点头,继续等那位传说中的前辈开完例会过来见面。 大约五分钟后,办公室毛玻璃门被叩响,那人推门进来,说了句:“姜董您叫我?” 姜应池整理襟袖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几近是茫然地抬头望向开口的那人,猝不及防看到了他曾经以为永远都见不到的一张脸。 “陈颂……” 姜应池唇缝间溢出的呢喃被姜群斌高声盖过:“小池,快来,这就是你陈颂前辈。” 大概是被提前交代过了,那人没有丝毫意外,只淡淡地笑着向姜应池打招呼。 握上陈颂的手的瞬间,姜应池刚被暖气吹回温的手又是冰凉一片。 如坠冰窖。 当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姜应池此刻却开始怀疑,在这世上,人是否真的能死而复生。 待姜应池从这种恍惚又迷茫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时,陈颂已经带着魂不守舍的他简单参观完了整个公司。 “还有什么问题吗?”陈颂看向他,目光坦荡,笑容毫无破绽。 “……没有了。”姜应池慢半拍地回道。 陈颂点点头,说:“那你今天先熟悉一下项目吧,很快就下班了。” 姜应池只知道那是和伊氏的合作项目,还不太清楚具体进度和方案什么的。姜、伊两家世交,姜氏主营珠宝,伊氏主营餐饮,这次跨业合作也算是推陈出新。 姜应池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人,“陈颂前辈,先加个好友吧。” 姜应池看见他下意识掏出手机,转瞬间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又将手机塞了回去,再开口时语气竟隐隐透着尴尬的狼狈,“给你我的工作邮箱吧。” 像个在一场表演末尾掉以轻心而露了端倪的演员。 这位不称职的演员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纯白便签撕下一张,垫在掌心上飞速写了个邮箱地址,抬手一揭,再反手拍在姜应池手背上。 自乱阵脚,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姜应池僵在原地,没来得及问出那句“为什么不给手机号码”。 他想,他应该知道答案了。 走廊只剩下姜应池一个人了,干净明亮的大理石地面隐隐绰绰映着他的影子。身后窗户没关严实,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他难受。 姜应池在北京最冷的一个冬天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盛夏。 阳光太刺眼了,十六岁的姜应池站在人群里,仰头也看不清主席台上那位优秀学生代表的面容。 他的声音很好听。 他叫陈颂。 于是某个课间,姜应池偷偷溜去了高二教学楼,鬼鬼祟祟在高二(2)班后门探头探脑。找人找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注意自己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探出个脑袋,姜应池一侧头被吓了一跳,肩膀撞上门框,抬头看清那人的脸的同时,他忽然想,这一下子撞得实在不轻,怎么连着他的心脏也一起微微发颤。 “陈陈陈……陈颂学长!”姜少爷从小到大学的礼仪端方好像瞬间失灵了。 那人一挑眉,微垂着眸看向姜应池。 阳光正正好从他肩头越过来,他的半边脸被照出温和的毛绒感,五官清晰而优越。 “你……找…”那人开口,“…咳,有什么事吗?” 声音不再透过话筒广播传进耳朵,听上去有些不太一样,但似乎更好听了。 后来姜应池想,其实那一天的那几分钟里他并没有观察得这么仔细,只是因为那一眼望过去太过惊艳,才让他在往后许多年里自作主张地补充太多细节。 此时姜应池手心冒汗地表达了对优秀学长的一番敬佩之心,并礼貌询问可否加个联系方式。这位陈颂学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纯白便签,也是垫在左手手心,写下串数字,随手将那张便签揭下拍在了姜应池手背上。 同名同姓,同样的长相,同样的习惯。 而性格却相去甚远。 ——姜应池在晚上的欢迎宴会上听说了现在这位“陈颂前辈”的事迹。 说是欢迎宴,其实是姜应池赶巧遇上了公司内部聚餐。姚立结,也就是他所参与项目的另外一位主负责人,是个会来事的,在餐桌上把他介绍给了同事们。国外的名字超长的学院总是很能唬人的,姜应池自我介绍完,姚立结又顺势夸他几句。 有姚立结在,席间氛围一直其乐融融,从未冷场。 话题换着换着就换到了陈颂身上,姜应池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问陈颂今晚怎么没来。 同部门一个男同事笑着摆摆手:“他啊,这些活动他从来不参加的。” 在同事们眼中,陈颂不算孤僻,却也不是特别合群。他们说他谦逊有礼,说他是个工作狂,却又不争不抢,那么多人抢破头去争的一个机会,他不喜欢,便不要。 他们还说他话很少,非工作必要就不怎么同人闲聊,看上去似乎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上心牵挂。 姜应池默不作声听着,心想,这也许就是姜群斌会挑中陈颂的原因。 可是这和他记忆中的陈颂实在差了许多。 那个时候的陈颂会和同龄人打成一片,会约姜应池去打球,发挥好的时候会让姜应池多夸他几句,孔雀开屏一样,有时候他思维跳跃得很,上一句是学校食堂哪个窗口特别难吃,下一句就跳到了毕加索的某一幅他很喜欢的画,转头间又可以和别人插科打诨,说说笑笑。 他说他想考美院,现在却成了姜氏的职员。 这个死于十八岁的一场事故的少年,现在却仿佛换了个灵魂重新回到姜应池的身边。 ——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陈颂吗? 几杯酒下肚,被屋内的暖气吹得有些晕乎乎的姜应池忽然觉得这一切莫名玄幻了起来。 于是这场聚餐结束时,他向姚立结要了陈颂的好友。 姚立结当着他的面点开了陈颂的社交平台个人主页,他却倏然开口说不用分享给我了。 姜应池心里有几分庆幸,还好姚立结也喝了不少,此时反应不敏捷才没有多问他的奇怪举动。 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姜应池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可惜胃里的酒架不住他天生体寒和北京冬天的妖风,没一会儿他又手脚冰凉。 姜应池划拉着聊天信息的通知界面,最终翻到了那个沉了底的聊天框。 最新一条信息还是两年前他在国外时发过去的一句“我梦到你了”。 姜应池梦见高中时候的很多事,或者说关于陈颂的很多事。陈颂打球,陈颂吃冰棍,陈颂拍他的头,陈颂野调无腔地叫他姜应池。然后画面变得光怪陆离,他又在梦里看见夺去陈颂生命的那场车祸。 人的潜意识真的很神奇,他明明没有亲眼见证,只是道听途说。当年那些关于“天妒英才”的三言两语,却足够让他于多年后在南半球的某个夜里惊醒。 黑夜寂静,姜应池打开与陈颂的聊天框,上面是再也没有被回复过的信息,他想说其实我很想你,想坦白其实很多年前某个下午我在图书馆趁你睡着亲了你,想承认其实那年我很喜欢你。 可最后打出的字删删减减,他只发出去一句我梦到你了。 和之前的消息一样石沉大海,归于沉寂。 现在姜应池又一次向这个聊天框发送消息,从见到陈颂到此刻不过半天而已,各种情绪裹挟着心脏却快要让他无所适从。 这一次姜应池只发出去四个字——陈颂前辈。北京时间九点三十分,陈颂一手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手机在茶几上震了震,发出轻微的嗡鸣。 第2章 芒果 虽说是同一个项目组的,但姜应池平常见到陈颂的机会不多,两个人的工位更是隔着整个办公区的对角线。最常见到陈颂的地方是会议室,有时候姜应池会在开会时看着他悄悄走神。 他盯着陈颂做会议记录的手,想起来以前他们打羽毛球的事情。陈颂的手生得好看,筋骨匀停,青脉可见,打出的每一球都十分有力。姜应池自认没什么运动方面的天赋,陈颂总喜欢吊球磨他,让他不得不满场跑,累得不行。等到他示软求饶时,陈颂跟憋了一肚子坏水似的要他喊学长喊哥。 但凡换个人这样姜小少爷都要翻脸,偏偏姜应池对着陈颂就生不起气来,被欺负了也只是顺着他的意拖长了声音喊“陈颂学长”“陈颂哥”。 但每次他这样喊时,对方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兴,笑一笑就过去了,继续打球时果然还是给他放了水。 后来姜应池再和姜孝妍打时,姜孝妍难以置信,朝着他背上就是一巴掌,语气强烈谴责:“你小子背着我偷偷练了啊!” 姜应池的回答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小得意:“有个很厉害的学长陪我打。” 渐渐地,姜应池越发得意忘形,提起陈颂的频率直线上升,直到姜孝妍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出“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你那个学长了吧”,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十六岁的姜应池在那一刻第一次直面了“喜欢”二字。 由于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姜应池对于自己喜欢上了一名同性这件事十分坦然,唯一让他发愁的便是如何叫陈颂也喜欢自己。他认为的喜欢是向对方献出自己最视若珍宝的一切事物,于是他给陈颂带了家里阿姨做的芒果小蛋糕,那是他最爱的食物没有之一。 可惜陈颂说他对芒果过敏,最后那个小蛋糕还是只能由姜应池自己解决。陈颂看着他一边吃一边念叨“真是太可怜了没办法品尝这么美味的蛋糕”时忽然被勾起了好奇,于是抱着一小口应该没事的心态,陈颂倏然握住姜应池拿叉子的手,凑过去咬下了那小块蛋糕。 半个多小时后,陈颂一脸认命地对着镜子涂抹从校医务室拿来的祛过敏性红疹的药膏。“罪魁祸首”扒着他的领口,目光满是担心,陈颂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他说“放心死不了”。 当初这一场小意外倏然给几年后的姜应池一个启发——样貌,习惯,甚至声音,都可以后天改变,但像过敏这样的先天问题是不会变的。 老天爷还是眷顾姜应池的,很快机会就送到他眼前。 周五下午部门经理给大家点了下午茶以作这段时间业绩优秀的犒劳。 姜应池本打算处理完手头上的一点事再去拿奶茶,但很快就有人给他送了一杯过来——即使低调行事也改变不了姜应池空降还姓姜的事实,同事难免私下猜测,其中又有不少想和他套近乎的。 姜应池道了声谢,接过热的杨枝甘露,若有所思。 姜应池又去拿了杯杨枝甘露,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陈颂,便去他的工位那等,就像高中的时候他去高二教学楼等陈颂下楼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那时候三个年级错峰放学,高一提前五分钟打铃,姜应池走到高二教学楼楼下时刚好能见到陈颂,姜应池问他怎么下楼这么快,那人笑得混不吝的样子说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啊。 姜应池坐在陈颂的椅子上转着圈走神,椅子转速越来越快却猛地被一只手按住椅背紧急制动,姜应池脑子发晕,直直地望过去对上了方才走神想的那个人的视线,他忽然有种意.淫却被意.淫对象本人抓包了的慌张感。 陈颂俯身撑着椅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姜应池见鬼似地弹了起来,要不是他躲得快大概率就会被撞到鼻子。 陈颂心有余悸,退后一步,反手撑着桌沿,挑眉看向姜应池。 姜小少爷心理素质向来很好,他迅速从椅子边挪开,干笑着递上手里的杨子甘露和吸管,解释道:“我来送下午茶的。” 陈颂对这个蹩脚的借口未置一词,只接过姜应池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还有别的事吗?” 姜应池想不出什么理由了,只能摇摇头离开,走出去两步后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继续挣扎:“那个……陈颂前辈,我给你拿的是杨枝甘露,挺好喝的……” 陈颂坐在椅子上,身体后倾,随意地“嗯”了一声。 姜应池不死心地提醒道:“里面芒果也很好吃。” 这句话没得到回应,姜应池心虚地抬眼,撞上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那种目光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子,被大人看透了所有小心思小把戏。 快说你其实芒果过敏不能喝吧。 姜应池不知道自己看向对方的眼神有没有透出一丝丝的哀求。 快承认你就是我的陈颂吧。 他们默不作声地对视着,几步之遥,谁也看不清对方眼眸里的情绪。 就在姜应池快要顶不住落荒而逃时—— 他看见陈颂用吸管戳开杨枝甘露,喝了一大口。 …… 陈颂很快就遭报应了。 下班的时间,同事们全都满心雀跃地回家迎接美好周末了,陈颂趴在工位上深感自己命不久矣。 然而比过敏更要命的是察觉到了异常向他走过来的姜应池。 他明明整个人都藏在电脑显示屏后,但姜应池偏偏从某个神奇的角度看到了他泛红的小臂。 陈颂被他抓着手腕捞了起来,看到对方又气又急,眼睛都快要和他过敏的皮肤一样红,陈颂给气笑了——那遭罪的一口算是白喝了呗。 “你还笑?” 那人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陈颂头昏嗓子痒,实在装不下去了,有气无力道:“没事,死不了。” 姜应池一使劲将他扶了起来,“送你去医院。” “……不用。”陈颂微微靠着他好让自己站稳,“吃点过敏药就能解决。” 比起去医院,陈颂更想回家吃完药睡一觉,短暂地逃避一下现在这种糟糕又棘手的局面,等睡够了清醒了再去考虑如何应对解决。 陈颂被姜应池不容拒绝地拉上了车,只能乖乖报出小区地址,然后告诉姜应池家附近哪里有药店。 所幸导航给他们指了条堵车不算太严重的路,姜应池很快找到了药店买回来了过敏药和矿泉水,在车里盯着陈颂吃完了药,他气还没消,默默重新发动姜群斌给他配的这辆白色SUV时低声嘲讽一句“弄巧成拙”。 陈颂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笑出了声。 事实上姜应池还真误会他了。陈颂清楚自己对芒果过敏有多严重,他原本也没打算以身试法喝上一口给自己找麻烦,可那一瞬间他像是忽然被“引诱”,就像多年前他看着姜应池吃得很幸福的样子于是情不自禁咬下那块芒果蛋糕一样。 他被姜应池蛊惑,倏然想知道姜应池喜欢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样。 一到家陈颂就不管不顾倒在了床上,睡着之前他若有若无地听到一声叹息,那一刻,狠心如他,竟然也有了一些些的歉疚。 陈颂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他陷入梦境的沼泽,沉到了十八岁暗黑的海底。 他梦见最初的相遇——他去高二(2)班找双胞胎哥哥陈颂,却见到个男生占了自己平常探头探脑的那个位置,对方似乎被凑过去的他吓了一跳,然后又将他认成了哥哥。鬼使神差地,他并未否认,而是给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他看着那个生得十分好看的高一学弟云里梦里一脸幸福地走远,他哥这时候才出来,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笑那么贼,又干什么缺德事了”。 梦境自带一层模糊的滤镜,他看不清已故的哥哥的面容,也感受不到盛夏的炙热。 “陈故!来打球啊!” 梦里的他被同学叫走,没再回头看哥哥一眼,也因为姜应池的突然到访而忘记了原本要和哥哥说什么。 陈故和陈颂长得很像,光看长相多数人是分不清的,但俩人性格却大相径庭。他们不免常常被人拿来做比较,哥哥的优秀出众就愈发衬得他平庸得万般不该,像是罪过。 小时候他不懂爸妈的偏心,挨打挨骂后会哭会闹,会说“讨厌哥哥”这种叫人伤心的话,可最后都是哥哥来哄他,也只有哥哥会哄他。长大后他不哭了,还会开玩笑说:“还好我没哥那么优秀,要是我也进了你们重点班,那谁都分不清谁了。” 他好像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理解了父母的偏心与不公平,毕竟任谁来选,都会选更优秀的陈颂。 所以后来他不愿,也不敢告诉姜应池真相,哪怕他直到姜应池最初想找的那个人不是他,不是陈故。 他尽力去维持这段从一开始便是谎言的关系。 中午放学时他总下楼很快,因为他知道姜应池在楼下等太久可能会见到他哥。姜应池偶尔问他题目,虽说他高一底子不差,但偏偏姜应池把他当陈颂使,净问些偏难怪的题,陈故无法,只能去找陈颂救场,自己硬着头皮让陈颂教会了再转头去和姜应池讲。 努力总会有回报的,后来有天姜应池说,私下相处的时候,你可比站在台上发言时有温度有活力多了。 姜应池夸过他很多次,可只有“球打得好”和这一句“有温度”,是夸他的。 他借着陈颂的光,得到姜应池的青睐。 梦境混乱破碎,光怪陆离,他开始一遍一遍经历那场车祸,他一次又一次被哥哥护住。 他又听见妈妈崩溃的哭声,听见妈妈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实在不明白,那一瞬间好像一切都显得苍白,他被抽走了所有的情绪与反应,只剩下茫然。 因为他从小不乖吗?因为他喜欢着妈妈眼里不务正业的画画吗? 后来某一天他忽然明白了——是因为外公也这样对妈妈和小姨的啊。 妈妈一直很要强,所以是被外公所眷顾的那一个,而他就没那么好运,他有一个过于优秀的哥哥。 任谁都接受不了自己最优秀的孩子这么突然地意外离世吧,更何况还是为了保护那个无用又不乖的小儿子。 陈故只能这样去为父母辩解,他理解,他妥协,他看着妈妈哭红的双眼,说,那你就当死的是我吧。 他转了学,改了名字,收了画笔画板,删掉通讯录里的好友与所有人断联,消失在他们的世界里,然后在新的环境里刻苦努力,扮演好“陈颂”。 可他犹豫很久,还是没能干净利落地点下红色的“删除好友”——姜应池被留了下来,成了他最后作为陈故时所拥有的私心。 他筑起高墙,却唯独给姜应池留下一砖瓦的罅隙。 他躲在墙后,透过那空隙,见到了长大后的姜应池,还是明媚矜骄,意气风发,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稚嫩,第一眼看上去竟是沉稳从容的感觉。 姜应池变了,变得更像姜家少爷了。 而他,只拥有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就好,在那之外,他便不去打扰。 第3章 人间 陈颂的住处给姜应池的直观感受就是“空”,像样板房一样的空荡冷清,没什么人情味。姜应池本就畏寒,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了几分心理作用的加成,他更觉得冷。 烧了壶热水后,他推门进卧室检查陈颂的情况。红疹差不多褪干净了,陈颂却又发起低烧。 姜应池其实没怎么照顾过病人,长大后也很少生病,他凭着那点匮乏的生活经验弄了条湿毛巾来盖到了陈颂额头上,又将自己冰凉的手贴上了陈颂的脸颊。 像暖手宝一样。姜应池心想。也算是各取所需,热平衡了。 陈颂微微歪头,无意识地轻蹭两下,那个时候他正梦到许多年前那个盛夏的某一天,姜应池用一罐冰柠檬茶从后面伸过来贴上了他的脸。 最后姜应池在沙发上凑合睡了,凌晨的时候醒了一次,进卧室又给陈颂量了下温度,见陈颂已经退烧他才放心。 次日一早,姜应池是饿醒的,陈颂是被他自己顽强的生物钟捞起来的。 陈颂醒的时候只觉得嗓子还有点不舒服,其他并无异常。 本以为姜应池已经离开了,直到他在床上坐了五分钟后听到了卧室门外传来的一声巨响。 陈颂循着声音找到了厨房,然后站在门口跟煎个鸡蛋把锅铲煎掉了的姜应池大眼瞪小眼。 陈颂忽然觉得姜应池该庆幸他没什么起床气。 陈颂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接受了现实,他木着表情说:“能先把火关了吗?” 姜应池又十分尴尬地手忙脚乱去关火。 陈颂洗漱完便看到餐桌上摆了个盘子,盘子里躺着卖相不是很好的煎蛋,煎蛋旁边坐着仰头冲他眨巴眼睛的姜应池。 姜应池说:“冰箱里就剩这一个鸡蛋了,我就给你煎了当早饭。” 事实上是煎给他自己的,但是对着陈颂他坚决不会承认。 陈颂在姜应池满眼的期待中叉起了煎蛋送到嘴里。 “怎么样?咸不咸?”姜应池问。 “……”陈颂面无表情咽下去,说,“太甜了。” “?” 陈颂觉得姜应池可能是喝杨枝甘露喝得中毒降智了,“你把糖当成盐了。” “……” 姜应池想一锅铲把自己拍死。他撑着额头,刚想说“要不还是去楼下附近早餐店吃吧”,一抬眼就见陈颂一口一口把那个造型奇特口味更奇特的煎蛋吃完了。 陈颂发表评论道:“第一次吃甜煎蛋……下次少放点糖也许会好一些。” 姜应池点头如捣蒜。 “吃面吗?”陈颂进了厨房。 姜应池继续点头。 陈颂觉得好笑,“怎么了?被杨枝甘露毒哑了?” “……?”姜应池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要怪他的杨枝甘露。 “想问什么就问吧。”陈颂很平静地说道。 这样直白反倒让姜应池一时语塞,静了片刻,他小声嘟囔:“你不说我就不问了,你想告诉我了再说。” 反正他现在已经确定了眼前的陈颂就是当年那个人,这就足够了。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面被端上桌,姜应池瞬间被勾起食欲,他向来吃相极好,虽然没吃得那么急却还是被烫得直抽气,眼前一片白雾中他似乎看见陈颂在偷偷笑。 以前的姜应池大概会跳脚,会叫陈颂不准再笑,现在的姜应池有点儿想哭。 那是一种脚底终于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悸动。 姜应池在那五味杂陈地喝着汤,陈颂偏偏这时候开口打断他的感动:“下周一你得跟我去厦门出差。” “……哦。”姜应池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陈颂又说:“你不想去的话可以去找姚经理……” “我想。”姜应池着急道。 陈颂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倒希望姜应池主动拒绝出差,好让他们少一些相处时间,少一些回忆,再分开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舍不得。他上一次那样藕断丝连,才在如今这么快暴露,显得他当初在知道姜应池要来北京后做的那些心理建设无用而可笑。 俩人吃完早饭,陈颂要去超市买菜,姜应池二话不说也要跟着,一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又会让他跑了的样子。 陈颂说:“你不回家吗?” “我现在住我姐那里,但她最近去旅游了。”姜应池说,“我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 陈颂站在玄关处换鞋,低头时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他和姜应池开始一起吃午饭就是始于姜应池某一天的一句“要不我们以后都一起吧”,那是他故意掐点在食堂偶遇姜应池的第四次。 陈颂带着姜应池去了离家最近的超市,他挑挑拣拣买菜,姜应池就亦步亦趋跟着,偶尔往购物车里放几样垃圾食品,陈颂没什么反应,像是默许这种行为,唯一被他拒绝了的只有一个芒果小蛋糕。 陈颂现在一看到芒果就感觉嗓子卡了一团草,他一把按住姜应池扒着冰柜蠢蠢欲动的手,无奈地笑道:“饶了我吧祖宗。” 姜应池在冰柜玻璃的倒影中看见身边那人近乎是宠溺的笑,实在好看得过分,他有一瞬间的呼吸一滞,随即又有些不自然地缩回了爪子,最终忍痛割爱。 挑土豆的时候,姜应池被身旁的阿姨搭话。大概长得好看的小年轻总是讨阿姨喜欢的,又或许阿姨看他实在没什么经验的样子,于是忍不住打趣:“小伙子没结婚吧?” “啊?”姜应池起初没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两秒后才回答,“嗯……没结婚。” “怪不得呢。”阿姨笑着说,“一看就是没怎么下过厨的样子哦——不过以后结婚啦,手艺肯定突飞猛进,我儿子就这样。” 姜应池被她说的脸热,下意识抬头望向陈颂那边,撞上对方同样望向自己的目光后,他又慌忙低头装模作样地挑拣以掩饰尴尬,直到陈颂漫不经意地说了声“走了”,姜应池才重新抬起头。 然而更尴尬的是排队结账的时候,姜应池发现一起来逛超市的不是结伴的阿姨就是夫妻情侣,他和陈颂这个组合实在不很合群,更何况他自己都说不清现在他和陈颂是什么关系。 中午陈颂烧了几道家常菜解决午饭。姜应池原本有些不好意思白白蹭饭,想给他打下手,却被拒之于厨房门外。 陈颂说得委婉:“你已经为我们的午饭贡献了一个你亲手挑选的土豆了,其他的交给我就好。” 姜应池:“……” 最后在刷碗环节姜应池终于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他和陈颂并排站着,谁也没说什么,流理台溅上的几点水渍看上去像个笑脸,跟姜应池一样的开心。 姜应池觉得一起做家务和一起逛超市都是情侣会做的事,是最具人间烟火气的事情,而他今天一天就和陈颂都做了一遍。 姜应池离开陈颂家的时候就有些忘乎所以,在他走后二十分钟,陈颂发现了他忘记带走的上午买的零食。 陈颂一眼就看到了那袋黄色包装的芒果干。 他实在不明白,姜应池到底有多喜欢芒果这种东西。 …… 再见到姜应池是周一一早在机场,陈颂现在一看到他就条件反射想到令人嗓子难受的芒果,所以在望见他的第一眼,陈颂才想起来周末买的那些零食,他本想带给姜应池的,结果也忘了。 人来人往喧嚣吵闹的大兴机场,陈颂推着白色行李箱走到姜应池面前讲的第一句话是:“你上次买的零食落在我那,出差回去后我给你带到公司。” 姜应池困得不行,也不知道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顾着“嗯嗯”点头。 人在犯困的时候总是安静着的,一直到登机姜应池都保持着他的沉默,反常得让陈颂都不禁想大冬天的订这么早的航班是否有点太过残忍。进了机舱一坐到座位上,姜应池闭眼就睡,让陈颂想在飞机上跟他交代一下出差任务的念头就此作罢。 陈颂并不困,飞机平稳后,他偏头望着舷窗外面,冬季里天亮得晚,他们此时深处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没过多久就天光大亮,今日是个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陈颂怕光照得姜应池眼睛难受睡不着,于是抬手拉下了遮光板,下一秒,左肩一沉,姜应池头歪到了他身上。 陈颂没把他推开,只是没了风景可看感到有点无聊。 陈颂开始看姜应池垂在身侧的手,看他浓密的睫毛,这个人长得实在是优越,和他的家境一样的优越,叫人羡慕,而他又像是被养在温室里长大一般,从小受着呵护,保持着难得可贵的干净。 陈颂忽然想,这样的孩子,叫他和自己一起坐经济舱,是否算是一种亏待。 陈颂在万里高空之上的静谧祥和中,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描绘着身旁人的轮廓,他十分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有想将姜应池画下来的冲动,他明明在很多年前的那场意外以后就收起了有关画画的一切,连带着当年画过的好几幅姜应池也被压进箱子底部。这些年来,他扮演“陈颂”算是成功,父母对他的态度转变显著,一切看上去都归于了和平的秩序,可直到姜应池再次出现。 他仍带着十六七岁时少年的影子,像是要唤醒死去多年的陈故。 …… 姜应池一大早困得睁不开眼并非熬夜熬到太晚,而是真的失眠了。 前一天晚上睡觉前和发小打了会儿视频——伊唯听,伊家的千金,和姜应池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 姜应池不太愿意形容她为自己的“青梅竹马”,因为他总感觉,幼年相识,一起长大,并且未来要恋爱结婚的,才能算得上青梅竹马。他和伊唯听的确是长辈们眼里的天造地设,外人口中的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只可惜他喜欢上了陈颂,伊唯听呢,喜欢上一个纸片人。 手机屏幕上,伊唯听敷着面膜,她身后的背景里隐隐可以看见床头柜上摆放的,她喜欢的那个人的相片。 前段时间两个人都忙,很久没联系过,这一晚却是毫不生疏地聊了许多。在姜应池提及他爸找了一个前辈带他时,伊唯听问,是不是陈颂。 姜应池有些出乎意料,“你怎么认识他的?” 伊唯听说:“哦,你回来前项目就启动了,之前两方负责人会面,我见过他,好像还有一个……姚经理吧?” “啊……对。”姜应池说,“见一次就记住了,记性这么好。” “陈颂长得帅啊。”伊唯听理直气壮道,“本来还想要个联系方式的呢。” “那怎么没要?” “咳咳……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伊唯听煞有介事地说。 “……”姜应池当然知道她口中所说的男朋友是手机屏幕里的纸片人,他虽然不太理解,但他保持尊重,就像伊唯听同样尊重并且帮他保密他的性取向一样。 ——十六岁那年,伊唯听是第一个知道他喜欢上了同校的一个学长这件事的人。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这个。”伊唯听继续话题,神神叨叨地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看他有点不太对。” 姜应池一下子有些没来由的紧张,“……哪里不太对?” “我看他像gay。” 姜应池好像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问:“你确定吗?” “这只是我的直觉。”伊唯听耸了耸肩,“我看了这么多年小说培养出来的直觉。不过后来我那个在姜氏工作的老同学跟我提起过陈颂,他好像确实没谈过女朋友,平时跟女同事相处,也是绅士周到却又很有疏离感。” 姜应池愣愣地听着。 伊唯听见他不说话,挑了挑眉问道:“姜应池,你……看上他啦?” 姜应池下意识否认:“别乱说……” “好吧。”伊唯听撇了撇嘴,没再多问。 这天晚上伊唯听又和他聊了些什么姜应池已经没太在意了,直到挂了视频电话他还在恍惚。 躺在床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睡意,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