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替》
1. 第 1 章宸妃娘娘殁了
“滴答滴”的流水声弥漫在整个大殿里,殿外伴随着大太监阴柔的声音,陆承烨的脚步渐进。
“这南阳郡主一来,陛下今儿可算有个笑脸了。”
陆承烨不可置否,自打他从冀州一路南下逼宫金陵之后,南阳便闭门不出,那架势像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见他了似的,更别说会给他个好脸。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南阳竟然主动造访。这可把陆承烨高兴坏了,下了早朝就往椒房殿赶。
大太监想到昨夜里收到的那袋沉甸甸地银子转了转眼珠道:“这可多亏了宸妃娘娘在中间斡旋,要不南阳郡主还是不肯露面呢。”
话音刚落两人已经到了椒房殿门口,提到宸妃,陆承烨面上阴沉了几分。这几日不知怎的宸妃变得越发不知好歹,陆承烨是皇上自然是喜欢顺从的鸟儿,这不刚冷落了她没几日,就急着把南阳郡主叫来邀功。
想到此处,陆承烨冷笑一声,早在做宸妃之前,苏墨竹便已经跟了他十年有余,左右不过是身边的一个侍妾,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讨好他的日子。
陆承烨在椒房殿门口站定,里面却未传来原日里应有的嬉笑声,不过陆承烨心中马上就要见到南阳的喜悦盖过了这可疑的寂静。
“今日过后,宸妃的牌子还是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你速速前去通报一声。”
大太监眼见事成,弯着腰朗声道:“嗻,奴才这就去知会宸妃娘娘和南阳郡主前来接驾。”
陆承烨瞧着大太监乐呵呵地模样,嘴角也忍不住的上扬。现如今他已经成为天下共主,坐拥万里江山,受万人敬仰,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更何况区区一个女人?
“啊啊啊啊”椒房殿里传来惊叫声,是刚刚进去通报的大太监的惨叫。
陆承烨瞬间收敛起了笑容,贴身侍卫韩进一个跨步护在陆承烨身前,陆承烨却阴沉着脸推开了他。
金陵的三月,桃花开满了枝头,顺着一阵春风飘过,桃花的香气里夹杂了些许的血腥味儿。
陆承烨顿感脚步沉重,他忍着心头的惶恐跨步向前,他先是看到了倒在血泊中被一刀致命的大太监,然后是一大滩的血迹,顺着血迹蔓延着的方向。苏墨竹一手弯刃匕首坐在血泊之中,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头是同样被一刀致命割破大动脉的南阳。
看到来人是陆承烨,苏墨竹仍是毫无畏惧,她跪坐在血泊之中阴森森地笑道:“王爷您来了。”
说着她伸出殷红的舌头舔舐这刀剑残存着的温热的血珠。
陆承烨扫视着大殿里的狼藉,他不敢相信那个倒在血泊之中面目全非的尸体,是他呵护了一辈子的南阳。他红着眼睛踌躇向前,直到把血肉模糊的南阳搂在怀里,她手腕上的红绳滑落在他的眼前,陆承烨伸手摩挲着她的手腕,豆大的泪珠低落在南阳身上,他再也忍不住嘶吼着大声痛哭出声。
“把这个妖妃给朕抓起来!”
苏墨竹一介宠妃终有一天竟然沦落到诏狱之中,北镇抚司的林岳负责严加看管她。
受皇命所托,他势必要从苏墨竹口中撬出个所以然来。可这是陪在陆承烨身边十年之久的宸妃,林岳是万万不敢用刑的,他当初跟着陆承烨打江山,苏墨竹在他身边的地位他最是明白。
如果说南阳郡主是陆承烨的心头好,那这宸妃就是他随身挎在腰间的夺命弯刀。
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苏墨竹除了要见皇上,别的是一个字都没吐露。
转眼之间,金陵已至深秋,待到枫叶落满整个金陵城时,陆承烨方才消气。
“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要见陛下。”
陆承烨坐在椒房殿的枫树底下与内阁首辅林江源对弈,一旁是北镇抚司首领林岳在汇报近日来苏墨竹的近况。
陆承烨落下一子,面上看不出喜恶,他说:“见朕有何用,朕又不是锦衣卫。”
林江源作为陪在陆承烨身边的老臣,陪他一路从冀州直到他坐上金陵的王座,他就像是陆承烨身边的学嘴鹦鹉,陆承烨不便说的就由他来说。
况且自从事发之后苏墨竹被监禁到如今已有半年之久,陆承烨要是想杀,她的坟头草估计都有两尺高了,陆承烨明白着是要留,只不过没有合适的人给他递台阶。
“外面都传宸妃娘娘得了疯病才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臣却不这么认为。”
陆承烨表情不变,语气却有所上扬,“哦?爱卿不妨说说这其中缘由。”
林江源坦然一笑道:“这南阳郡主向来和前太子交好,哪怕是二人后来没能做了夫妻,这二人一个终身未娶,一个终身未嫁。且在陛下登基之后,这南阳郡主竟然敢公然违背皇恩浩荡闭门不见陛下。而宸妃娘娘跟在陛下身边已有十年之久,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陆承烨面上有所动容,示意林江源接着说下去,“依照老臣所见,宸妃娘娘护架有功,只是受了惊吓遂这半年来一直在寺庙中疗养,现如今其神志恢复,陛下不如早日接回宫中。”
林江源话中有话,陆承烨自然心里明白。想到少时南阳郡主非陆泊云不嫁,让他在世人眼里落得个"痴情"形象,陆承烨心中还是有股恶气难以消散,时至今日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他对南阳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只是因为为了跟陆泊云作对而臆想出来的爱慕。
至于苏墨竹,陆承烨虽说不清楚自己对南阳的感情,但他很清楚苏墨竹在他心中的地位。
况且,陆泊云饮下毒酒之后便消失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世人皆说为帝王着注定孤家寡人一生,可陆承烨不想,他要苏墨竹陪他,哪怕这王座是在尸山血海之中,有她陪伴总不至于沦为地狱中的饿鬼。
这边接宸妃回宫的圣旨刚下,那边狱中的苏墨竹便接到了毒酒。
身在诏狱,苏墨竹只能身着一袭白衣,不加修饰的脸庞仍遮不住她的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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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当年就是因为这张如清水芙蓉般的容貌,陆承烨才能从死人堆儿里把她捡出来。
十月初的金陵正是凉风渐起,苏墨竹看着案上的白绫和鹤顶红不禁得莞尔一笑,眼泪顺着她唇角弯曲的弧度落在她的梨涡里。
陆承烨平日里最爱的就是这对儿梨涡,他说:“这才是斟得天下美酒的地方。”
秋风透过狭隘的窗户吹起苏墨竹鬓间墨发,连带着白衣翻飞,狱卒站在一旁忍不住在心中惊叹,“谪仙人也。”
随后,苏墨竹端起案上的毒酒,脑海中略过的是她与陆承烨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她轻声道:“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往日种种终究只是为他人的替代品。”
她看向一旁的一旁的狱卒,眼中倒是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对现世的留念,有得只是愿赌服输的决绝,她笑道:“替我祝陛下益寿延年,福寿安康。”
说罢,她抬起酒杯将毒酒一饮而尽,烈酒划过唇舌她才发觉怪异。
这酒!竟然是当初陆承烨为了毒杀太子命她研制的销魂散,一瞬间苏墨竹感觉到天旋地转全身麻痹失去了知觉。
不过一刻钟苏墨竹的四肢百骸便遍布了毒素,渐渐的她的感官也在消散,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最后关头竟然生出对陆承烨的怨怼来。十年陪伴,她不信他竟如此绝情。
最后时刻她躺在牢狱冰凉的地板上眼睁睁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那狱卒像是在欣赏美景一般竟然勾起了嘴角,他笑道:“宸妃娘娘”苏墨竹看着他蹲下来唤了她一声,之后便听觉丧失失去了意识。
那狱卒却是在说:“宸妃娘娘,我们扬州见。”
陆承烨赶到现场之时,狱中只留下苏墨竹已经被秋风吹凉了的尸体。往日里依偎在他身旁言笑晏晏妩媚多情的可人儿,现在像是仙化般躺在大片白色里。她双目紧闭,脸上是风干的泪痕,陆承烨蹲下身去单手覆上她眼角的泪痣。他没有落泪,脸上竟然浮现的是一摸苦涩的微笑,他说:“是四爷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来也没能给你个名分。”
苏墨竹跟他时只有十八岁,那时的她跪在扬州城的大街上卖身葬父,陆承烨只因她与南阳郡主相似的眉眼便把她收入囊中。现如今,她从当初的完璧之身变得千疮百孔,陆承烨心知是自己对不起她。
宸妃娘娘殁于贞元四年,死后被追封为贤德皇后,以帝后礼仪葬于皇陵。天下人无不惊叹,只因陆承烨登基以来尚未封后,帝后竟已死,从今往后无论世家大族如何勾心斗角,其家女儿只能为继后,且只能排在扬州花船上的苏墨竹之后。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前世宸妃娘娘已殁,今夜罪臣之女苏墨竹重生。
苏墨竹重生了,重生在了苏家被屠门的一年零六个月之前。
彼时正是烟花三月,春闱放榜之时。扬州魏氏嫡长子魏翎,连中三元,一时间风光无限。
2. 第 2 章故人之姿
正德二十五年,扬州魏氏嫡长子,魏翎连中三元为春闱殿试榜首,登科状元。
春闱一放榜,整个扬州城乃至全国轰动一时,尤其是扬州子民皆以魏翎为傲,除了苏家。
苏文跪坐在祠堂前,被苏青用戒尺抽打。
“混小子,看看魏家小子。连中三元,你到好次次落第,枉费苏氏一脉心血。”苏青越打越气,但因年迈体弱没打几下只能气喘吁吁地作罢。
即使苏青根本没用尽全力,苏文仍旧用尽吃奶的力气哭喊着求饶。
“爹,你别打了,孩儿日后定将加倍用功考取功名为苏氏争光。”
他叫嚷得厉害,可不是说与苏青听得。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功夫,苏夫人迈着小碎步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她一踏过祠堂门槛,苏文的哭声便更大了。
“哎呦,你这老家伙真是不心疼,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还打这么狠,你怎么不打死他!”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扶起趴在板凳上的苏文,苏文见救星来了哭哭啼啼得抱着苏夫人不放手。
苏青一看他这窝囊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手指着跪坐在苏夫人脚边的苏文叫喊道:“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苏家有女儿用不着你个不孝子充当女儿身。”
苏夫人见他还是不肯放过苏文,脾气也上来了,她朝着丈夫叫嚷道:“说两句得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总说让儿子考取功名,我怎么没见过你有个一官半职?”
提起这事儿,苏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道:“当初皇上饶苏家一命,已是天大的恩赐,怎会再容许我从政。”
苏夫人乘胜追击道:“你也知道苏家苟活到现在全凭皇帝开恩,你这辈子做不了官又何必强人所难硬赶着让文儿做官。你看他是那块儿料吗?老跟他说金陵金陵,我怎么不见得金陵有多好,有扬州好吗?”
苏青被怼的哑口无言,他心知吵架这辈子是吵不过自己夫人的,索性认输道:“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也不是为了儿子,为了整个苏家吗?你眼瞅着魏家那小子”他话说一半又止不住唉声叹气。
苏夫人心情也平复下来差人把苏文送回房中,自己坐在苏青旁边小声道:“我知道,现在不止整个扬州城,整个大周都知道魏翎连中三元,前途无量。这不是好事儿嘛,他要是能飞黄腾达,咱们墨竹不也是”
提到苏墨竹苏青突然眉毛一竖,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不满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苏夫人隐隐担忧关切道:“怎么说?当初可是他大言不惭地求着你定下二人的婚事,难不成这小子想翻脸不认人?那让我们墨竹在扬州怎么嫁人。”
苏青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道:“怪我,当初他们魏家是扬州望族,我们苏家也不差虽说比不得前朝势力壮大,可我苏青也是整个扬州城的救命恩人。当初如果没有苏家与天子斡旋,扬州如何能够逃离战火,又哪儿能有现在的气派?”
“说到底,墨竹作为我的女儿配魏翎绝对算不上高攀。可现如今,魏家小子连中三元,老人都说这是万里挑一、做丞相的人才。那他魏家又如何能够看得上我们的女儿呢?”
说到动情处,苏青竟是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苏夫人也频频叹气,他明白苏青的良苦用心,无非就是想让苏文出人头地,到时候苏墨竹跟着魏翎去了金陵也能有娘家的底气。
魏家那边正在准备大摆筵席,宴请整个扬州城的子民,那阵仗仿佛魏翎已经成为扬州新的救世主了。
若是前世,苏墨竹倒是会对这场婚事看作是整个苏氏重振荣光的跳板,可她已经死过一次,她知道魏翎爱她爱得深沉,不仅得到朝中重臣的青睐之后没有退婚,而且不顾魏家长辈的反对十里红妆迎娶她进门。
只不过苏墨竹这一世不会再重蹈覆辙,上一世就是因为登科状元的这场大操大办的婚宴惊动了宫里的贵人,最后竟然在婚礼当天魏家苏家都落得个屠门的下场。
那时整个扬州城都在下雨,从苏家和魏家流出去的血水在扬州城弥漫了三天。
为了不再牵连魏翎,也为了拯救整个苏家,更是为了不重活这一世,苏墨竹毅然决然地决定——她要退婚。
宣布这一消息时是在饭桌上,门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是魏翎宴在请整个扬州城的百姓。
苏青放下碗筷咽下口中的饭食,他的声音苍老如洪钟:“女儿,你是不是因为魏翎现在为朝中新贵,才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嫁过去之后遭人白眼,心生自卑才想要退婚的。”
苏文闻言也放下碗筷,不止他知道,整个扬州城的人都知道,苏墨竹攀上魏翎可保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苏墨竹不语,她明白是不会有人明白她为何会在这要紧关头决定放弃攀上魏家的高枝儿的,可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挽救两家人的性命。
“女儿,你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是,是父亲拖累了你。”苏青想到原本他贵为扬州城太守,一朝改朝换代他只能灰溜溜地龟缩在这苏府里整日碌碌无为,一股强烈的自责感涌上心头,他心知是耽误了苏墨竹觅得良婿。
苏文听见苏青的抽噎,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他没见过一向威严的父亲竟会因为前朝往事自责了一辈子。
苏夫人闻言也抽出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苏文一言不发在一旁安抚着他的母亲。
苏墨竹最见不得的就是她的父母因为她落泪,想到上一世她们在自己出嫁前还在眼中带泪依依不舍,当晚就被抄家灭门血流成河,苏墨竹忍住心中的难过,她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护家人周全。
“爹,娘,你们怎么会这样想。”苏墨竹扶起苏青佝偻着的腰背,微笑着安慰他们道:“你们的女儿可是扬州第一才女,纵使他魏翎名扬天下让天下人为他折服,就不许我苏墨竹不拜倒在他脚下?”
苏青闻言止住了眼泪听着苏墨竹解释其中缘由,她说:“当初他魏翎上门求亲,我只因为嫁于他看上去是最风光的选择,才答应了他的求亲。可是这些天来,女儿想明白了”苏墨竹站起来环顾四周像是要宣布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我并非心悦他,女儿还是想要嫁一个自己心悦的男子,所以女儿思来想去认为现在退婚还来得及。”
苏青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是这个想法?”
苏墨竹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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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苏夫人的背坚定道:“嗯。”
“况且,女儿听说他来日便要到金陵去做官,这一来一去路途遥远,不能守在父母亲身边尽孝也并非我所愿。”她这话是说与苏夫人听的,她明白身为母亲最担心的便是儿女的成家立业,如今原本圆满的婚事被苏墨竹推辞掉,她不忍心责罚但也不可说心里不难过。
苏青知道自己的女儿向来不同于其他闺阁中的女子,她读过书有自己的思想,而他作为父亲哪怕知道身为女子不能在官场上一展抱负,也会尽全力支持她的想法。
苏青当即一拍桌子道:“好!为父明日便上门请求魏家解除婚约。”
苏墨竹摇了摇头微笑道:“为了日后的打算,此事还须魏家提出。”她低下头复尔又抬起头来道:“此事还是由女儿说与他听吧。”
次日,魏翎在扬州城最大的花船上设宴,都是年龄相仿的扬州公子哥,苏文也在其中行列。
苏墨竹代替苏文不请自来,她身形高挑修长,身着墨竹图案的月华色常服,她的男装扮相从来不会让人觉得过分女气。
彼时,花船之上道贺声此起彼伏,大多都是在祝贺魏翎登科及第之后莫忘提携之类的话。苏墨竹一靠近,那帮公子哥便开始起哄,魏翎转身见到苏墨竹正站在他身后对着他微笑,不禁喜上眉梢。
“墨竹,你怎么来了。”
苏墨竹把他拉到僻静之处,退婚说出来并不光彩,苏墨竹并不想闹得太难堪。上一世,她和魏翎说的上两情相悦,只不过她先去这人世间走了一遭再见面时心境已大不如前。
现实里,她和魏翎明明只是几日不见,但她却觉得仿佛隔了一辈子的距离。她想,既然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希望魏翎没有她,好好活着。
“文儿怎么没来?”魏翎笑着领着苏墨竹进船舫,他笑声爽朗,人也生得如芝兰玉树一般,想当初魏翎对她一见钟情就是在这花船之上,那时他们在玩飞花令。
苏墨竹在心里说过千百遍的台词在此时竟让她觉得无从开口,她跟在魏翎身后笑道:“文儿受了你的激励,现在不逛花船也不下酒楼,整日里就在家中苦读诗书。”
魏翎闻言笑着接话道:“他倒是变化大。”
这花船可以说是整个大周朝最大的花船,上下足足三层,魏翎带她走到第二层的房间,一旁的门童自动为二人撩起门帘,他说:“今日带你见见我在金陵认识的新朋友。”
苏墨竹没找到坦白的机会,只能跟着他进入船舫。那房间之内燕环肥瘦香气缭绕,有扬州瘦马也有北方丰腴,甚至苏墨竹还在其中见到了颇具异域风情的胡姬。
魏翎见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给朋友们准备的,我可不碰。”苏墨竹知道他不是喜好女色之人,她点头望着他道:“我信你。”
待再往里面进,众美色包裹之中竟然有一人在其中不受其扰专心看书,魏翎凑近朝他喊道:“云兄,鄙人介绍个新朋友与你认识。”
苏墨竹只觉得眼前人看着眼熟,她等着面前人转过身来,一张宛若出水白莲的面容映入眼帘。苏墨竹顿时大脑宕机瞠目欲裂——这竟然是当今太子陆泊云。
3. 第 3 章 任人宰割
陆泊云坐在茶案前,杯中茶水已经见底。魏翎见状差人去换壶新茶来,苏墨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瞬间调整好面部表情朝着陆泊云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她随着魏翎对他的称呼对着陆泊云也叫了一声"云公子"。
花船中云雾缭绕,魏翎叫人竟然无人应答,为了不显得怠慢贵客,他笑着安排苏墨竹坐在陆泊云对面,自己去找管事掌柜要茶水去了。
就在他离开的间隙,苏墨竹安分守己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却引来了祸事。见到陆泊云苏墨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想着待会儿等魏翎来了就赶紧说清楚离开,对面坐了一个被自己害死的人实在是太过于惊悚。
“别来无恙啊,宸妃娘娘。”
苏墨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她瞬间意识到她的此次重生原来根本不是老天爷怜悯她而是有人有意为之,而救她命的"大恩人"正是面前被她害得惨死的陆泊云。
意识到这点之后,苏墨竹稳了稳心神从容应对道:“公子认错人了。鄙人是魏公子的未婚妻,刚刚公子没听清楚的话,我再跟您解释一遍。”
陆泊云意料道她会选择这样搪塞过去,他翻了翻手上的书卷觉得无趣又放了下去,他哼笑一声道:“未婚妻?我猜马上就不是了吧。”
苏墨竹心中波澜起伏但面上不显,她面对陆泊云自然不能有什么好脸色,“公子还是看书吧,这些子虚乌有的传言还是不要听信的为好。”
陆泊云单手托腮盯着苏墨竹,他明白面前的人跟在陆承烨身边十余年且在死后让陆承烨这等冷血之人痛哭三日,绝非等闲之辈。
“宸妃娘娘现在竟然长这副样子,倒是比书卷好看。”
是了,上一世若不是苏青临终前用药给她变换了容颜,苏墨竹早就死在那场屠杀里,更别说蛰伏在陆承烨身边十年之久只为杀了南阳郡主报仇雪恨。
苏墨竹无端被陆泊云像是观察一个精美的物件儿一样上下打量着,心觉不耐烦,她想反正陆泊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破罐子破摔冷声道:“太子殿下,眼神这般赤裸地盯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恐怕是叫人误会吧。”
陆泊云挑眉厌恶似的收回了目光,“可别误会,我只是在想宸妃娘娘重活一次为何还是想故技重施。”说罢,他一挑眉接着道:“你难道不明白?无论你的容颜如何变幻,陆承烨心里都只有一个人。”
苏墨竹死死地盯着陆泊云的一举一动,她知晓面前的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不到万不得已她希望他能够放过魏翎和苏家。
苏墨竹不卑不亢道:“一口一个宸妃娘娘,莫非太子殿下想认我做你的庶母?”
陆泊云流露出和他外表尽然相反的厌恶,他凑近苏墨竹的耳边,后者岿然不动袖中握着发簪随时等着勃发。
“卑贱之人,胆子倒不小。”
刀光剑影尸山血海苏墨竹上一世见得多了,陆泊云这种口头上的羞辱对于一个爬过乱葬岗的人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她冷笑一声道:“我有名字,如果太子殿下不想再承受上一世的蚀骨之痛的话,叫我苏墨竹就好。”
不卑不亢,软硬不吃。
苏墨竹此时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陆泊云,仿佛那个心中有着滔天大恨的是她。
时间久了,陆泊云偏头一笑:“呵,你倒真当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苏墨竹眼色一动,袖子中发簪在手中收紧,她迟疑道:“不然呢?想必我与太子的交集也那一杯酒吧。除此之外,墨竹实在不知还有其他别的缘故能让太子殿下大费周章地从金陵跑来扬州?”
“姑娘还真是说笑,我此次前来扬州,为的是这连中三元的魏仲卿,有了他太子党不说是如虎添翼但总比落在陆承烨手上好。”
苏墨竹想了想笑道:“太子殿下真是说笑,上一世的手下败将是你,你的太子党被陆承烨杀的只剩下太子,魏翎跟了您想必比上一世活不了多久。”
陆泊云冷哼一声不可置否,面对苏墨竹的冷嘲热讽他不做回答,随后,他捡起桌上的书卷重新翻动起来,“我要杀你就绝不可能只杀你,苏姑娘还是想清楚再来找我吧。”
“还有”他从书中探出头来,鄙夷道:“我对陆承烨喜欢的胭脂俗粉不感兴趣,你也不例外。”
说罢,他快速把头缩了回去,放下书本换了一副嘴脸。
“仲卿回来了。”
苏墨竹不用猜也知道魏翎换茶回来了,她瞬间卸下防备朝着在她身旁落座的魏翎柔声笑道:“怎的这么久?”
魏翎仍旧是一幅如沫春风的笑模样,温柔回应:“下人们都去忙着布置外面去了,难找了一些。”
说到外面,魏翎又重新起身朝着陆泊云一鞠躬道:“多谢云兄,出手阔绰,实在是破费了。”
陆泊云大手一挥并不起身,他笑道:“魏公子何故这般见外,你现在是朝中赤手可热的新贵,以后去了金陵怎么能没个像样的宅子?”说罢,他偏头看向苏墨竹接着道:“况且我看魏公子好事将近,日后带着夫人去了金陵,我可不能落得个招待不周的名声。这就当做是我为二位准备的新婚贺礼?”
魏翎闻言更是喜上眉梢,他拉着苏墨竹起身一起道谢。陆泊云得意地看着苏墨竹纵使有万般的不情愿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配合魏翎把戏演完。
苏墨竹眼神毒辣地瞪了陆泊云一眼,她咬牙切齿道:“多谢公子好意。”
苏墨竹是来找魏翎说解除婚约的事儿,并不想待到宴会正式开始时难以脱身。在与陆泊云寒暄客套的时间里,苏墨竹如坐针毡。终于她借口身体不适要先行离席时,趁着魏翎前来送她,把话说了个清楚。
魏翎当时的表情可以算得上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宰进阴沟里”,苏墨竹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原本是双喜临门的天大好事,现如今被她搅和的只剩下一桩。
魏翎僵着脸,眼中甚至还有泪水,不过他还是努力地挤出微笑道:“果真?这些时日里来,你还是,还是对我毫无感觉?”
如果是上一世,苏墨竹绝对是在昧着良心说话,可现如今她是为了两家人都能够活下去。相比于魏翎一时的笑脸,她更希望看到这个传说中百年难遇的奇才在朝廷上挥斥方遒,而不是在新婚之夜草草了结了性命。
苏墨竹不敢去看魏翎的双眼,那眼神中的情感过于深情,让她不忍直视。
“是的,我一直视你为兄长。况且你现在有了更好的前程,去了金陵,寻一个门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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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对的女子吧,不教你的父母为难。”
魏翎笑着点头,眼中的泪水低落在江面上。苏墨竹不忍再见他落泪,转身就要走,魏翎叫住她仍旧朗声笑道:“做不成夫妻,总做得朋友吧。我来送你,别枉费你跑这么远与我说这些。”
苏墨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难过,她猛地转过身抱住了眼前失落地男人,她郑重其事道:“没了我,魏翎可以过得更好。去了金陵好好为官,做扬州城的骄傲。”
魏翎最终也只是把她送到了马车上,随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背对着她的方向离开,苏墨竹掀开窗帘回望过去,发现他在背对着她招手。
苏墨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涩,她流着泪关上了窗帘,她想:“魏翎,如果你明知和我做夫妻会断送前程和性命,你还会这般爱我吗?”
况且,在苏墨竹心里,自己的这副身体早已不情愿的给了陆承烨。哪怕重生之后的躯体仍旧是完璧之身,她的心也已经千疮百孔,她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肮脏的苏墨竹做魏翎这种芝兰玉树般君子的妻子。
她这种肮脏的人就应该和陆承烨这样的人生生世世锁在一起,只不过就连陆承烨,也因为南阳郡主不要她了。至此,苏墨竹始终孤身一人。
魏家退婚这事儿在扬州城沸沸扬扬的闹了好几天,之后随着魏翎走马上任礼部侍郎而渐渐沦为饭后笑谈。
对于退婚这事儿,苏墨竹心中有愧。扬州城里关于她被嫌弃地谣传她受着自然也不会澄清,她总是不愿魏翎替她背这个黑锅的。
“墨竹哎~”苏青欢快又略带苍老的声音从前厅传来。小老头神采奕奕,话音刚落,一只脚就踏进了苏墨竹的院子。
“走,跟爹上街听曲儿去。”
现在正是桃花儿盛开的季节,苏墨竹一边把杯里的茶水倒在老桃树的根儿下,一边扫落青石桌板上的花瓣,无奈道:“您拉着我娘去正好,再不济也得是苏文也成,天天让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陪着你走街串巷,成何体统?”
苏青讨好着笑道:“说什么出阁不出阁的,爹看你整日待在这院子里怕你憋坏了。走着?去红袖楼里瞧一眼?爹听说楼里来了新的琵琶女。”
苏墨竹耐不住苏青的百般央求,只得换了身男子装扮跟着苏青出了门。
“苏文呢?”
“管这小子干嘛?不知道抽什么风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苏墨竹算了算,差不多是从她“被”退婚开始,她有些着急,毕竟上一世她这弟弟整日里寻欢作乐好不快活,现在可算是反常。
“半个月都没出门,爹你也不着急?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说着她就要拉着苏青去找苏文,苏青“哎哎”两声给她拦了下来。
“着什么急?你不也半个月没出门?有你娘在,出不了什么事儿。”
苏墨竹这才放心下来,她指着苏青笑道:“合着您二老一人一个啊。”
苏青拉着她上了马车"嘿嘿"道:“这事儿真得听你娘的,咱们一家人过得好才是真的好,文儿科举不中就不中吧。”
苏墨竹明白她爹是在接着苏文宽慰她,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哪怕苏文一辈子名落孙山,哪怕苏墨竹一辈子不出阁,他们也都是苏家的儿女。
4. 第 4 章 筹码
当初为了让整个扬州的百姓免于战火,苏青主动上交兵权以自己的性命换的扬州子民不受战火之苦。
好在正德帝是淮右布衣出身,看不得百姓疾苦,便收了苏青的兵权使得扬州免受战火,繁华如初。
苏青算是整个扬州的恩人,扬州的百姓对于苏家实则是一直感恩在心。哪怕扬州城里的老人大多数都已百年,苏青的事迹却被代代相传,现在算上苏墨竹被退婚,扬州城里的百姓背地里谈笑是谈笑,当着苏青的面仍旧是恭恭敬敬。
红袖楼的老板娘在年轻时得过苏青的恩惠,楼里每日都会为苏青留下二楼的雅阁,苏墨竹随父亲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老位置。到了的时候,茶童却将二人带向了别处,他一边领路一边弯腰道歉:“实在是对不住了苏老爷,今儿有贵客指明要您那老位置。”
苏青向来好说话,脸上没有丝毫自己房间被霸占的不悦,他仍旧言笑晏晏地摆摆手:“不碍事儿,咱这天天蹭吃蹭喝的可不能耽误了你们掌柜的做生意。”
茶童领他们进房间,一边倒茶水一边说道:“哪有哪有,您这永远是咱扬州的大恩人。”
一切收拾妥当后,茶童弯着腰退出房间带上门儿,“您二位有事儿再叫我,这边不打扰您二位看戏了。”
他说的不错,苏青总是带着苏墨竹卡点来。
楼下一阵琵琶声传来,苏青靠在榻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般开始欣赏扬州独有的小调。
苏墨竹前世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对楼下咿咿呀呀的女声毫无兴趣可言。她端起桌上的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刹那之间,门帘处微光闪动,苏墨竹凭借着自己上辈子伴君如伴虎的经验,猛地一闪身用手中茶杯格挡向后躲去。
“叮”的一声,果不其然,一根银针落在了只剩下一底儿茶水儿的瓷杯中。苏墨竹眸色一凛,她抬眼望去,苏青俨然已经张着嘴昏睡过去。
见他呼吸均匀,苏墨竹默默松了一口气。她捡起杯中银针,发现其是一根中空的针管儿。她用嘴吸了一口,一张边缘略湿的纸条被她用嘴咬着吐在了手中。
苏墨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中纸条,纸上的内容竟让她瞬间瞳孔放大,心跳猛地加速。
“魏翎性命在我手中,老地方一续,过时不候。”
苏墨竹忍着心中的滔天怒火,随手把纸条泡在了茶水里喝了下去。苏青俨然一副被毒晕的样子,苏墨竹盯着他苍老的面庞片刻起身离开了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推开刚刚茶童所说的"贵客"所在的房间,陆泊云正靠在窗边眯着眼听楼下琵琶女的小调,听到推门声他转过头来。
“呦,苏姑娘还真是神速,看来这魏翎在苏姑娘心中颇有重量。也不知老四知道了会不会心寒。”
苏墨竹快步走到陆泊云的对面落座,重活一世那些经历过一遍的事儿她不想再经历一遍,她快人快语道:“太子殿下,有话直说。要杀要剐随你便,放过苏家和魏翎。”
陆泊云今日身着月华色常服,趁着他雪白的面庞更加雍容华贵,换作外人绝对会以为面前的人是个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事实上,眼前这人身份要更加高贵,为人只能说是风光霁暗。
“苏姑娘真是高估自己的价值,你死了可改变不了什么。你活着,只要是苏家和魏翎在我手中,你就是我手里那把最毒的剑。”
苏墨竹知道这下陆泊云是很难摆脱了,她深呼吸几口道:“你需要我做什么?扳倒陆承烨?我实话告诉你太子殿下,哪怕是重活一世凭我们两个也很难做到。”
陆泊云止住了笑意,他冷着脸道:“为何?”生如太子尊贵,陆泊云反而是最难接受别人说他不如陆承烨。这就像是在啪啪地打他的脸,是在告诉世人,皇帝做出的是错误的选择,他陆泊云活该被陆承烨废尽武功逐出皇宫,皇位本就该是他陆承烨的。
苏墨竹想到前世种种甜蜜,临到了,她和陆承烨连句话都没能说上,她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没他狠心。”
陆泊云低头沉思,都说不狠心做不了帝王,论狠心陆泊云远比不上陆承烨。上一世直到陆承烨兵临城下他还在感念二人之间的手足之情。
他为兄长,从小就是十六个皇子的榜样,是皇帝永远委以重任的继承人,现如今因为不够狠心而被比在脚下,陆泊云自然是不甘心。
“我只是比他更有人性。”陆泊云弱弱地辩解道。
苏墨竹摇了摇头,笑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子殿下所眷恋的人性,是帝王家最不能要的东西。人性之于帝王家不但奢侈,而且是剧毒,远比于我喂给你的硝魂散毒性要大的多。太子殿下如若还像上一世一样满怀妇人之仁,倒不如现在把我杀掉,反正都到最后你还是会被陆承烨取代。”
陆泊云现在心思全然不在楼下咿咿呀呀的扬州小调上,他望着窗外,杯中的茶水冷却也不曾放下。
“你跟我,我保苏家和魏翎不死,我如果落败,你难保这两家。”陆泊云沉声道。
苏墨竹不信任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现如今陆承烨只是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完全不需要防备。反而,一但他上了战场,就会变得很难控制。”
“说实话,太子殿下,我帮不了你什么。你不能阻止陆承烨上战场,因为你也明白,他和魏翎一样,只不过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将才。”
陆泊云明知陆承烨的将帅才领,他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阻止老四成才,帝王之道在于御人。上一世我失败了,他并没有感念我们之间的手足之情。这一世,”他话说一半转过头来朝着苏墨竹笑道:“我需要你,驯服这只孤鹰。不成功便杀之。”
待苏青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伸了个懒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后颈。一阵钝痛令他动作放缓,喃喃自语道:“今儿怎么就睡着了,哎呀,后颈怎的如此疼痛。”
待他神志清明后,他才记得自己是带了女儿同来的。在见不到苏墨竹的那一刻,苏青猛地跳下床榻,正待他冲出房门时,苏墨竹竟然从外面推门进来,她眉眼带笑:“爹,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苏墨竹脑子里萦绕的是陆泊云对她所说的话,驯服陆承烨,说的倒是轻巧。
想来陆承烨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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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十年前来再见她一面。苏墨竹很清楚地知道,上一世临终时,陆承烨不仅不爱她,甚至还有些恨她。
而身为仇人的陆泊云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让她重活在这繁华依旧的扬州城,还企图让她和他一起对付之前的老东家陆承烨,苏墨竹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是真的没上过战场,手上没沾过鲜血而太过于天真。陆承烨可比他想让世人见到的模样难对付的多。
怀揣着满脑子前世的事,苏墨竹在回到扬州城之后做了第一个噩梦。梦里她被陆承烨抱在怀里,高堂之下是一众大臣跪地求情。梦里的画面光怪陆离,一会儿她是宸妃,一会儿她又变成雨天跪在路边卖身葬父的苏墨竹。
她被陆承烨怀抱着坐在高堂之上玉体横陈,她听见底下的大臣齐声道:“请陛下赐死妖妃!”
梦中的苏墨竹缩在陆承烨的怀抱里瑟缩着身子娇声道:“王爷,杀了他们。不然他们会吃了我的。”
陆承烨被她的害怕讨好到,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眼角的泪痣笑道:“谁敢杀朕的宸妃,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虽然是梦,梦外的苏墨竹却当了真,她呆坐在陆承烨的怀里,看着陆承烨邪魅的面庞由近及远,底下的大臣却全部站了起来。
她抬起头来去寻求陆承烨的庇护,却发现原地只剩下了她一人,她身着饮下毒酒那日的白衣跪坐在由人墙围起来的牢狱里,被千夫所指。
终于她饮下了那杯毒酒,那些站在她身边唾骂她的大臣们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伴随着笑声由远及近,吵得苏墨竹耳膜生疼,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下床褥已然被冷汗浸湿。
苏墨竹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她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待心情平复之后,她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贱人!做梦都那么不切实际,陆承烨上一世最喜欢的便是她与南阳郡主相似的眉眼,最讨厌的便是那眉眼之间她比南阳郡主多出来的泪痣。
苏墨竹捂着脸坐在床上迫使自己忘掉梦里的画面,眼泪却不争气地掉落下来。
她想:对付陆承烨么?倒也不是不可能,反正上一世苏墨竹花了十年时间都没能捂热他的心,这一世多亏了陆泊云她还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对付一个陌生的老情人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苏墨竹向来为了活着无所不用其极。
陆泊云身为太子,监国为第一要务。他在扬州待不了几日便会离开,走之前他告诉苏墨竹:“你且现在扬州待着,用得着你的日子还在后头。”
苏墨竹冷着脸点了点头,陆泊云瞧着她冰山一样的一张脸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马车走出了几步苏墨竹还站在原地,她便瞅见那马车去而复返。
陆泊云从马车上的帘子上探出头来冲着苏墨竹道:“哎,我好歹算是你的救命恩人,给个笑脸呗。”
陆泊云话说得轻佻,那一瞬间苏墨竹甚至以为在于她对话的是陆承烨。
她强撑着扯着嘴角笑了笑,之后又变回冷脸道:“太子殿下,别学四皇子说话。”
陆泊云瞬间恢复如常钻回到了车窗里,他瘪嘴道:“不学他说话,某些人不听人说话。”
5. 第 5 章 苏文
“承烨此次随军,可不能跟在皇宫中似的。匈奴那帮人可不会顾忌他皇子的身份。”陆泊云陪同皇上在狩猎场上放风,“咻”的一声,箭矢划过长空正中林中的野兔。
陆泊云于白马之上,身姿卓越。他很少射箭,即使偶尔射出几支,也总会避开那些牲畜的要害之处。他抓了又放的行为被皇帝诟病了很多次,这是储君不该有的妇人之仁,可偏偏陆泊云每次低头认错的模样又像极了已故的先皇后,让皇上根本不忍心真正地责罚他。
“哼,老四在皇宫时是个混不吝,书读不进去,政事帮不上一点忙。让他随军也是要看他造化。你们俩兄弟,只有你像你们的母亲。”
提起已经过世的钱皇后,饶是刚刚还英姿勃发百发百中的天子也一瞬间苍老了好多。
皇上说的不错,现如今皇子十七位,只有陆泊云和陆承烨为先皇后所生。虽然为了方便管理后宫,皇上在先皇后过世五年后立了新后,可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心知肚明,只有陆泊云能坐上储君的宝座。哪怕是陆承烨后来带着满身的军功,也只是得到了皇上口头上的勉励,他可以得到除了皇位和南阳郡主之外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
或许是想到二人年少时的新婚燕尔,皇上一向严肃的脸上竟然也浮上几分甜蜜,“对了,朕听说你最近扬州跑的勤?”
陆泊云心脏漏跳一拍,面上仍旧波澜不惊他低声道:“父皇钦点的状元,儿臣总是要瞧瞧的。”
“扬州乃是大周的烟花之地,你说是去看魏翎,朕相信,大臣相信,可你觉得后宫和你的姑母相信?你选妃在即,南阳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朕不愿意让你姑母为难。”
陆泊云根本来不及把话说完就被皇上一挥手打断,饶是太子殿下也难逃天命难违。陆泊云不想在此时跟他的父皇抬杠,他知此事须兵行险招从长计议。
陆泊云只好顺从着应承下来,“臣明白。”
身为嫡长子,陆泊云是陪伴在皇上身边最多的皇子,当然这不能排除他和先皇后容貌相似的原因。
陆泊云自然知道自己的性格和这张脸给他带来的优势。上一世怪不得老四等到先皇驾崩才谋划策反,世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陆泊云不死,老四在先皇眼里只能是镇守边疆要塞的好儿子,陆泊云的好弟弟。
陆泊云望着皇上翻身下马先行离去的背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宫里人都说,他与母后最相似的便是眉眼。
眉眼……郡主……
陆泊云皱着眉头眺望着天上翱翔着的海东青,忽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上一世苏墨竹为何已经做了宸妃还要不惜忤逆陆承烨也要杀死南阳,在这一刻陆泊云有了答案。
他一直搞错了一个顺序,他原本以为苏墨竹是因为身为替身心有不甘才毒杀的南阳。现在来看,或许正是因为她和南阳郡主过于相似的容貌才招来的杀身之祸。毕竟他现在见到的苏墨竹可比后来的宸妃更像陆承烨心中的"南阳"。
从记事儿开始,陆泊云只知道姑母膝下有一女,可这世上不会平白无故有两个完全相似的人。要么她们的母辈同宗同源,要么,此二人为一母同胞。
上一世魏翎案成为了大周第一悬案,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当朝新贵魏翎身上,倒是没人注意同样死在尸山中的苏氏。皇帝知晓扬州魏氏被灭门后第一反应当然是愤怒,只不过这愤怒现在细细想来更像是做戏,之后大理寺刑部锦衣卫轮番调查也没能调查出个所以然来。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再提,陆泊云想,应该不是没人再提,是提的人都死了。
自魏家退婚之后,明面上苏墨竹还是扬州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模样也出落的一绝。可背地里她已经成为了整个扬州城的笑柄。
这话自然是不会传到苏墨竹和苏青的耳朵里,一个在扬州颇有威望无人想得罪,一个身为未出阁的女子并不怎么出户。可苏文不一样,他每日都要去学堂,那地方多的是口无遮拦的年轻小辈。
“哎,苏文。反正你姐现在也没人要了,我母亲最近正给我张罗婚事,不如你跟你爹说说,把你姐许配给我?”
话音刚落,周围一阵嬉笑嘲讽声包围了整个学堂。说话的是扬州城有名的纨绔,何家姨娘的儿子。原本这几个人与苏文都是酒肉朋友平日里也玩的来。可这苏文自从苏墨竹退婚之后,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整日里头悬梁锥刺股,酒楼也不去了,花船也不逛了,就连夫子都对他称赞有加,这简直是对他们这个小团体的背叛。
苏文抱着书本准备离开,可这帮人这些天来越发过分,欺辱他,他可以忍。可他忍不了外人欺辱他的姐姐。他与苏墨竹为龙凤胎,从小一块儿长大,虽然这个姐姐只比他大了几个时辰,但从小便像一个真的大姐姐一样处处护着他宠着他。
苏文紧紧地攥着拳头,他的身板子并不硬朗,甚至有些羸弱。他阴沉着脸走进何家庶子,沉声道:“你一介庶子竟敢妄想染指我姐?”
“庶子”这两个字向来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人的逆鳞,那人没想到一向软弱的苏文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他的身份,他气急怒道:“庶子怎么了?我们何家舅公为朝廷户部尚书,本公子能看上你姐已经是对你们苏家莫大的恩赐,你个小崽子…”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苏文挥舞着拳头打翻在地,一旁的纨绔们倒是不打算出手,一个没落的苏家公子,一个庶出的何家公子。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闹剧,帮谁都会惹一身腥。
苏文鼓着一口劲儿,虽然身形瘦弱但也渐渐地占了上风,最后是他骑在何帐身上一拳一拳捶到他求饶才肯助手,他脸上的狠厉之色吓退了众人。苏文舒了一口气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看戏的众人道:“以后,整个扬州,谁再敢羞辱我姐。我苏文拼命也要杀了他。”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发疯吓得安静如鸡,直到苏文一瘸一拐的离开之后众人才回复嬉闹。
“苏家小子疯了吧,不过是个玩笑话。”“就是就是,说到底他姐不还是被魏翎甩了。”
“听说了吗,四皇子随军出征一年有余,这次大破匈奴,皇上龙颜大悦。”
“哼,你忘了四皇子这次跟的可是他亲舅舅,保不齐他那军功都是她舅舅让出来的。”
“哎,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反正皇上这次昭告天下,要封他为燕王,赐兵权十万。”
“看来这次太子爷的地位不保喽,谁让他们俩吃的一个奶,都是嫡子,嫡长子也不见得比次子好。”
茶馆之中,两位衣着富贵操着南方口音的中年男人在楼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或许是过于自信,认为在这扬州城里没有皇家的耳目,他们交谈的声音不算太小。
另一头苏青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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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楼中受着众人的祝福,“恭贺苏老爷喜得良婿”“恭喜恭喜苏家也算是熬到头了。”
明天便是苏墨竹和魏翎大喜的日子,两年前魏翎连中三元去了金陵成为朝中新贵。可这魏家嫌弃苏家没有靠山,闹着不让他娶苏墨竹。这魏翎也是个痴情种,硬生生地熬着父母亲长,直到他年纪轻轻地得到皇帝赏识连升三级,才在魏家有了话语权,也不枉苏墨竹苦等两年。
魏翎娶亲的消息不仅沸腾了整个扬州城,朝廷里也道贺声声不绝。
苏青今儿是真的喝高兴了,满面红光大手一挥为道:“今儿老苏高兴,为我女儿高兴。大家随便喝都记我账上!”
众人自然也是欢呼一片,为苏青道贺。只有那二人对视一眼阴冷一笑,苏青虽然已经喝得摇摇晃晃,但还是注意到了这二人的异样,待着二人离去。苏青接着喝醉的理由偷偷跑到他们刚刚所在的包间休息,好巧不巧一枚令牌落在茶案底下。
苏青摸到这枚令牌的一瞬间惊起了一身冷汗,他刹那间清醒过来,锦衣卫怎么会在这里!
碰巧小二来收拾这间屋子,苏青一把拉住他询问道:“刚刚在这儿的二人有提过什么吗?”
那小二还在纳闷儿刚刚还在下面敬酒的苏青怎么这会儿跑到二楼来了,他抓着吃痛的胳膊讨好道:“我好像听见说什么四王爷跟着南阳郡主也来凑热闹,他们二人负责此次二位贵人的安危。”
南阳郡主!苏青转眼见已经离开茶楼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只有小二还在诧异,这魏家势力是不一般,皇亲国戚都请的来。
小二不会平白无故编瞎话,皇室中有人要来苏青倒是可以预料得到,可他万万没想到是这南阳郡主,虽说明日里苏墨竹一整天都只会在红盖头下,不会被别人看到正脸,可是他必须得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整个大周只有他知道那年他的妹妹娩出的是一对双生花。
当年,官兵已经兵临城下,为了保全皇室血脉,苏青斗胆将双生花之中的妹妹与他在府中收留的一对夫妇新娩出的婴儿交换了身份。
那时的苏青身姿挺拔不似现在这般佝偻,那接生婆看清楚黑暗中的人脸时,白花花的剑刃上倒影着她瞪大的瞳孔与沾满鲜血的双手。那丈夫被苏青支开,那妇人因为刚生产完而失去力气昏倒在床上,苏青未做犹豫直接抱走了襁褓中的男婴,换上早出生几天的女婴。
他曾想过杀了这个男婴一了百了,可剑刃刺向婴儿喉咙时他还是心软了。苏青将那男孩儿收养,并视如己出,他希望那家人也能好好对待那个女孩儿。
可他没想到,在他府上暂住的夫妇竟然是灭他王朝的人的妹妹,他原本准备拒不缴械奋力一搏,可当他真正地看清楚敌方将领时,他才发觉,自己与这家人的恩怨难以割舍。
苏青回到府上后还能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立,苏夫人抱怨着苏青越老越不正经,明日是女儿苏墨竹大喜的日子,怎的还喝的如此大醉。
苏墨竹也满脸喜色帮忙布置这家里,苏府嬉闹祥和一片。只有苏青像是被一到屏障隔离在这热闹之外。
苏墨竹察觉到苏青的不对劲跟在他身后关切道:“爹?你怎么了?”
苏青却忽而笑了,那一瞬间他幻视到了身着嫁衣的苏墨竹,他眨着眼睛努力辨认发现那是当初嫁进王府的妹妹,身着嫁衣冲着他笑着,眉眼弯弯。
6. 第 6 章 美玉无瑕
“爹?”苏墨竹轻声唤醒正对着她愣神的苏青,“爹要是不舒服就先去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我跟娘就够了。”
苏青“嘿嘿”的笑着,嘴里又开始嘟囔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苏墨竹只当他是吃酒吃醉了,温柔道:“爹,以后可不能这么喝了,我不在您身边少惹娘生气,到时候可没人跟你说情。”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倒茶水,话音刚落,身后人却没有应答。
苏墨竹正要回神去查看苏青睡着没,就听见耳边一阵阴风吹过,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道:“女儿,别怪我。”
随后她便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她才发觉她被关在了地窖里脸上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被针扎了千百遍,她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脸上缠满了纱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而她是被头顶上密集地脚步声吵醒的,她听见上面一干人等急急忙忙的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东西。他们步伐统一训练有素,苏墨竹原本想大声呼救,听见其中一人沉声道:“公子,没有活口了。”
苏墨竹呼吸一滞,什么叫做没有活口,今天不是她大喜的日子吗?本身她就搞不清楚状况,此话一出苏墨竹心中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屏住呼吸一直等到头顶上再也没有交谈声才敢透过砖缝去观察外面的动静,直到她感觉到头上已经烧起了火焰,她才不得不顶开头顶的石板爬了出来。
待她爬出来后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没有活口,这里还是苏府,而今天也确实是她大喜的日子,满天的红布覆盖了整个苏府,只不过现在被火烧成了黑炭的颜色。
苏墨竹难以置信环顾着四周,直到她确定这里就是苏府这一事实,她才颤颤巍巍地去死人堆儿里面翻找,她害怕看到熟悉的人脸,又害怕他们死了连个埋的人都没有。
终于她在尸山之中找到了苏青,紧接着是她的母亲。她默默地掉着眼泪开始寻找苏文,可直到火势大了起来也没能找到,苏墨竹累了,她跌坐在苏青尸体一旁失声痛哭出来。
她不明白,明明她苦等两年才等到魏翎娶她的好消息,怎么一转眼就失去了双亲,而这明明是有魏翎接亲的痕迹,苏墨竹甚至都在怀疑她是不是做了个噩梦,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地狱的画面在她本应该最幸福的日子里。
为了不让父母的遗体被火烧到,苏墨竹拖着二人的尸体拖到了苏府外的一棵槐树底下,儿时苏青总拉着她在这儿下棋,总也不让着她。
苏文还没找到,苏墨竹坚信是这小子福大命大躲了起来。她未做停留只身趁着夜色跑到了魏府,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魏府也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整个宅子里里外外都是大喜之色,除了地上横七处八倒着的尸体,一切都看起来是那么祥和。
苏墨竹沉着一颗心再次开始寻找,她一步步深入,直到她走到了本应属于她和魏翎的婚房前,她停住了脚步。
苏墨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她猛地推开房门,一个身穿新郎喜服的尸体倒在她的脚边。苏墨竹此刻像是失去了心跳,整个人变得空空荡荡的。她蹲下身去把地上的人翻过身来,刹那间她的泪水如雨水低落在新郎官的脸上。
苏墨竹强忍着心痛把魏翎抱在怀里失声痛哭:“仲卿!”随后她放声哭出来,“魏翎!”
泪眼朦胧之中她感受到怀里人原本还算温热的体温在慢慢冷却,她意识到魏翎刚死,他死在了见到他的新娘的前一刻。
苏墨竹尝试着冷静下来,她想着要把魏翎带走,她怕魏府和苏府一样会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就在她准备动手之时,她的余光撇到了一旁身着原本应当由她今日穿着的新娘服上。
可今日的新娘是她,她想不到这里躺着的人是谁。苏墨竹走上前去按耐住心中的忐忑,她甚至希望死得那个人就是她自己,这也比只让她一个人活下来强。
可她把那新娘翻了过来发现,那个新娘确实是"她",一模一样的五官,眼角泪痣都是一样的位置。可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苏墨竹。苏墨竹心跳猛地加速,她仔细观察着面前这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发现这人并没有女子该有的柔软。苏墨竹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不敢去证实。
她把"新娘"胸前的衣服扯开,入目的并不是女子的胸脯,相反是男子平坦的胸腹,那胸口红色的凤凰似的胎记彻底刺痛了苏墨竹的眼睛。
她猛地松开抓着"新娘"衣服的手,却又无处安放,直到她确定了这个事实才敢把"新娘"抱在怀里,她用自己的脸去蹭自己的另一张"脸",嗫嚅道:“阿文,姐对不起你。”
这一刻她已经明了,这次的杀她全家的凶手是冲着她来的,只不过苏文做了她的替死鬼。
冤有头债有主,心里有了复仇的欲望,苏墨竹背着苏文拖着魏翎就要往外走。此时已值深夜,房檐上的喜鹊叫了两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苏墨竹警惕地停下了动作。
忽然她头顶上的房瓦有了一些异响,随后传来男人交谈声:“验验货?一个活口不留,那边我一把火烧了,这边天不亮锦衣卫就来了,要不烧了一了百了。”
另一男声低沉似乎是做了什么动作,他说:“不用,现如今北镇抚司的主子是燕王爷,除了打仗咱们这位王爷只会吃喝玩乐,他想破脑袋也查不到南阳郡主身上。”
“得令,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就不管了。”那人在似乎要走,苏墨竹感觉到头顶的青瓦再次传来响声,另一人制止道:“把那女子的脸处理掉,不然明儿个给咱王爷吓到可是大不敬。”
紧接着那两名男子便要从房顶上跳下来,苏墨竹呼吸一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们跳下来的间隙放下二人,倒在门口装作被残杀的侍女。
苏墨竹动作的迅速,那二人也并为察觉她身上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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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息。
她听见这二人走到房中,翻过苏文的尸体,其中一人"啧"了一声道:“可惜了,生成南阳郡主这幅模样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另一人蹲下身去接话道:“你说上面会查出来这其中的蹊跷吗?”
那人摇了摇头掏出匕首一刀划在了"苏墨竹"的脸上,阴狠道:“死无对证,这世上知道南阳郡主身世的,都在这儿了。”
苏墨竹强忍着心中的悲怆听着那刀刀到肉的声音,希望他们不要发现苏文的男儿身,直到二人完工离开苏墨竹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她仿佛死了。
“啪”的一声,苏墨竹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暗暗发誓道:“别让阿文白死。”
陆承烨骑着高头大马进入扬州时还在抱怨:“不是说魏翎要办一场扬州城最盛大的婚宴么,怎么变成灭门惨案了。南阳听说了昨晚连夜就回去了,没劲。”
一旁的侍卫根本不敢接话,逝者为大是人之常识,可这燕王爷也是混账到了极致又身份尊贵,根本无人敢抱怨。
陆承烨一行人行驶在扬州城的主干道路上,昨晚魏门惨案吓到了整个扬州城的百姓,现在哪怕是陆承烨来了,他们也只敢从门缝里偷看不敢外出。
此时天空之中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陆承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仰头看天,却被一旁的侍卫用油纸伞遮住了视线,他心有不满道:“什么烟花之地,不过虚名。街上连个人都没有不说,昨天还艳阳天今日便下起了大雨。”
侍卫不语,只顾着为其撑伞,陆承烨喜怒无常是出了名的,不说话大概率不会触到他的霉头。
陆承烨渐进扬州城的中心才看到扬州城的第一个活人,那人身着白衣看上去是丧服,脸上缠着白纱布却被泥水浸染的污秽不堪,分不清男女。她的身后是粗布衣衫褴褛的几具尸体,身前一块儿木板上刚劲有力地写了几个字:“卖身葬父。”
陆承烨勒着马儿停在那人面前,笑着打趣道:“哟,这扬州城什么时候兴卖死人了。”
苏墨竹抬头,见陆承烨身着苏绣料子玄色金蟒纹外袍,笑得邪魅狂狷,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不卑不亢地直视着陆承烨扯出一个笑脸,把"卖身葬父"的牌子往前举了举,“不卖死人,卖活人。”
她这一出声陆承烨才意识到面前人是个女子,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发现只有那双眼睛亮的吓人,细细端详起来竟然和南阳是有九分的相似,唯有睑下一泪痣坏了陆承烨的兴致。他伸出长剑挑起苏墨竹的下巴,“啧啧”地摇着头嫌弃道:“可惜了,美玉有瑕。”
那一瞬间,苏墨竹甚至以为陆承烨看出端倪要杀了她,她强忍着身体的颤抖仍旧讨好着微笑。下一瞬,陆承烨收回长剑对着一旁侍卫道:“给人姑娘把人埋了”之后他瞥了一眼苏墨竹接着说:“日后跟我回金陵。”
7. 第 7 章嫌隙
四月初,陆承烨在边境传来捷报。皇帝听之后频频点头,陆泊云则面上丝毫看不出不悦大方拱手恭贺道:“恭喜父皇,又多了一位猛将。”
皇帝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为了不显得过于偏袒陆承烨,他转而拍了拍陆泊云的肩膀宽慰道:“老四能打仗是好事儿,等他回来了,朕决定赐他封号为燕,镇守燕赵之地。太子看之如何?”
陆泊云听明白了皇帝口中的安抚之意,上一世,他也曾固执的认为皇位一定是属于他的,可直到后来陆承烨的兵权越来越大,陆泊云才明白,这只不过是制衡太子一党的手段。
可现在不同,陆泊云偏偏要皇帝动立幼废长的心。上一世,陆承烨明明是陆泊云的亲弟弟,却对陆泊云恨之入骨,这里面少不了皇帝在从中作梗。
一面止不住地称赞陆承烨天资非凡,一面又只给陆承烨以藩王的位置。到头来,陆承烨只觉得皇帝偏心,而陆泊云则是德不配位。
陆泊云眉眼弯弯,像是真的在为陆承烨的成长而开心,他笑道:“四弟继承了父王的将领之风,依儿臣来看,父皇赐予四弟嘉奖是明智之举。只不过,就蕃一事,儿臣认为为时过早。”
皇帝纳闷儿,皇子就蕃远离京城是历朝历代的太子巴不得早点进行的事儿,毕竟一直在京城晃悠,难免会引起所谓的储位之争。不过陆泊云做事向来周全,皇帝明白他肯定有自己的看法,他询问道:“现如今朝中武将大都是随朕打天下留下来的老将,而那些新上任的,你也看到了,都是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老四虽为人狂妄,可他却有将帅之才,你们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早日让他就蕃镇守燕北,岂不是一举两得。太子何故阻挠?”
大殿之内宫女太监皆屏息凝神,这是陆泊云第一次明着反驳皇帝的意思。
“儿臣认为,四弟年少尚未成家。以四弟的性格贸然让他离开父皇的管教,他不一定会收心,倒不如待四弟凯旋归来之后,替他寻得一位大家闺秀,四弟成家了多少能够收收心。到时候就蕃也不迟,父皇认为如何?”
皇帝听完陆泊云的解释暂时松了一口气,他可不希望朝堂之上闹出一些兄弟不睦,争夺皇位之间的传闻。
“太子说的不无道理,只不过眼下倒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况且太子贵为兄长尚未娶亲,承烨做弟弟的总不好在哥哥前头成家。”
提起陆泊云选妃一事,皇帝皱着眉头顺了顺胡须,他这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直催促,而这边自己的儿子的态度又始终模棱两可,这让他很是苦恼。
陆泊云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话茬,大殿里一时间陷入了紧张的寂静之中。皇帝明白陆泊云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他大手一挥把所有宫女和太监都赶了出去。“说吧,南阳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容貌才华皆为上上乘,你到底是为何不愿意?”
陆泊云见眼下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他松了一口气对着严肃的皇帝讨好的笑了笑道:“南阳虽与儿臣互为青梅竹马,可在儿臣心里她只是妹妹。况且她小儿臣六岁,自打记事儿其她在儿臣眼里就是个小娃娃,如今让儿臣认她为妻子,儿臣实在是做不到。还请父皇告慰姑母,为南阳觅得良婿。”
皇帝却对陆泊云的借口很不赞同,他皱着眉头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是不明白陆泊云的做法。但他明白自己妹妹的心思,当年长公主生产之后便不能再生育,其膝下只有南阳一个女儿,她的意思很明确,她要自己的女儿做皇后。
南阳贵为一国郡主,她的母亲还是皇帝的亲妹妹,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还合适的人做太子妃,可陆泊云竟然将这门亲事给回绝了。皇帝顿时觉得眼前的一直最令他满意的儿子有些恃宠而骄了。
“太子,你要明白。为一国储君切记要把儿女情长放在后位。”
这句话很明显是在敲打陆泊云,陆泊云当即跪下谢罪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退下吧,既然你不想要南阳,等老四回来朕再问问他的意见。”
陆泊云听出了皇帝的话外之音,一为,在陆承烨回来之前他都可以收回他之前说的话;二为,既然南阳要做的是未来的皇后,那自然是她嫁谁谁才是最后的皇帝。
与皇帝不欢而散后,陆泊云站在大殿之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一个他前世都不要的女人放到今世他也不会再喜欢。
皇宫是一个听风就是雨的地方,陆泊云与皇上不欢而散后的几天内,皇帝因四皇子在边境履立军功而对太子心生嫌隙的流言便飞变了整个金陵。
苏文的异常苏墨竹都看在眼里,上一世他替她惨死,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苏墨竹对于这个弟弟总是心怀愧疚。
“咚咚”,苏文拉开门,是苏墨竹,仍旧是一幅温柔的笑模样。
“怎么?不请阿姐进去坐坐?”
苏文侧了侧脸企图掩饰脸上的伤,他有些不自然道:“怎么会呢姐,就是我这屋子这些日子没怎么打理。”
他边说边闪开身给苏墨竹让出一条路来,苏墨竹点了点头道:“听娘说了,你这些日子整日缩在屋子里连下人都不让进。”
苏墨竹坐在茶案前看着苏文自己忙前忙后地为她沏茶,恭恭敬敬地奉上来,苏墨竹接过抿了一口诧异道:“嗯?这都是去年的黄茶了。”
苏文这几日心事重,一向挑剔的他竟然没有尝出来这是陈茶。
苏墨竹放下茶杯扶上苏文的肩膀关切道:“有什么心事,跟姐说说?”
苏文不想说是因为苏墨竹被退婚他觉得自己没用才整日闷闷不乐,这样只会再次触及苏墨竹的伤心事。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情急之下竟然落下几滴金豆子。
苏墨竹笑着为他递过去手帕,“哟,男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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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不轻弹,怎么还掉金豆子了。”
苏文接过手帕伏在桌上泣不成声,他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苦闷,一股脑的倾倒出来,“我对不起你阿姐,是我没用,我要是能谋个一官半职,怎么会叫那魏狗看低你。是我废物阿姐,让你受尽这扬州城的白眼。我这些日子里,每天睡不着都在想,我这么完美无缺的阿姐怎么就被人退了婚,可我知道就是因为我没用。苏家男儿没用才叫你受了为委屈。”
苏墨竹轻轻拍着苏文的背,想到前世自己的傻弟弟替她穿上婚服做了替死鬼,这一世还在为这个连累家人的姐姐自责到泣不成声,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打在苏文背上的节拍连同着她的心跳一起平复下来。
她等苏文发泄的差不多,苏墨竹把苏文扶起身认真询问道:“阿文?你想做官吗?”
苏文瞧着苏墨竹这认真的模样,也不由得郑重起来,他盯着阿姐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想,只有做了官才不教外人看不起咱。”
苏墨竹看着面前可以称得上陌生的弟弟忽的发觉,退婚的是自己,脱胎换骨的竟然是苏文,她拍拍他的肩膀点了点头道:“好!”
陆泊云前几日来信,信中说,现如今陆承烨打了胜仗,他又为了与南阳的婚事与皇帝闹了不愉快,皇帝现在对他心生嫌隙,问她怎么看。
苏墨竹冷哼一声把信纸烧在烛火之中,她笑道:“自求多福吧太子殿下。陆承烨是百年难得的将帅之才,驯服陆承烨倒不如好好讨好你的父皇。”
不过苏墨竹心中嘲讽归嘲讽,信中仍是恭恭敬敬,实在是有求于太子殿下,平日里金陵来的信件苏墨竹都是已读不回,这次不同,她不但回了而且回的言辞恳切。
她在信中表示了对陆泊云现状的关切,辞藻华丽言辞恳切废话说了一大堆,只在信的最后提了一句:苏文要做官,尽快安排她与苏文进京。
苏墨竹想的是上一世她老实本分在扬州待了十八年然后换来满门被屠的结果,这一世倒不如她主动出击,顶着一张和南阳郡主一模一样的脸怕是会教整个金陵为之大震。
陆泊云接到信笺时对着一张纸啧啧称奇:“她当真是笃定了孤会把她这篇荒唐废话看完,进京?主动找死。”
陆泊云只当苏墨竹是在说笑,本想笑笑就过,但他转念一想又突然同意了苏墨竹的请求,他对着一旁待命的顾瞳道:“收拾出一套宅子,要够隐蔽。免得她活不到陆承烨回来。”
陆泊云原本要烧掉这张纸的手又收了回来,他面上带着可疑的笑容道:“苏墨竹,前世请君入瓮的把戏别想玩第二次。”
上一世,苏墨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绝心这辈子不进皇宫与陆承烨断绝情义的南阳郡主心甘情愿地踏入椒房殿任人宰割,陆泊云虽不知上一世的缘由,但他直觉苏墨竹打算故技重施,甚至取而代之。
8. 第 8 章金陵
陆泊云回信倒是快,只不过这次信中依旧不是什么正经内容。苏墨竹甚至怀疑在别人眼中那个为人风光霁月做事高风亮节的太子爷与她认识的这个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想来他与陆承烨一母同胞,只是一个会装一个不屑于装的区别。
苏文得知可以去金陵国子监读书时,惊喜到给苏墨竹跪下磕头。他又惊又喜粘着苏墨竹喋喋不休道:“真的吗?阿姐,你何时交的这般达官贵人?”
苏墨竹自然不会告诉他是堂堂太子殿下亲子出面做保,担忧不好随意搪塞过去只好借着魏翎的名义道:“是魏翎,他总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可我又是个女儿家没什么好弥补的,所以我跟他讲了让他托关系把你送到国子监中去。”
苏文原本满是星星的狗狗眼瞬间暗淡了下来,他垂着眼睛道:“他为难阿姐了吗?”
苏墨竹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想什么呢,只是做个顺手推舟的人情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苏文嘴上不说,心里是知道的,这国子监那是魏翎这种刚入朝的新人随意举荐就能去的,阿姐肯定是央求了他好久,想到苏墨竹为他做的一切,苏文再一次不争气地鼻子一酸,不过这一次他强忍着泪水没有哭出声,他在心中暗自发誓他一定要让阿姐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苏墨竹才踌躇着把这件事告诉了苏青。
“什么?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两个小孩子怎么不早跟我说。”苏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饭桌上的茶盏左摇右晃。
苏夫人在一旁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动这么大火干什么,孩子这不是正在说与你听好商量一下吗?”
苏青向来不喜对着苏墨竹发脾气,他话锋一转把矛头对准了正在闷头吃饭的苏文道:“你小子还吃呢!这么大事儿都不跟爹娘说,你们根本没想商量,就想着先斩后奏,等我跟你娘发觉,怕是你们二人已经是到了去金陵的路上了吧。”
苏文被他大声一喝放下碗筷,乖巧地双手放在膝盖上挨骂。苏墨竹把他护在身后水润的桃花眼可怜巴巴的望着苏青道:“此事是女儿考虑不周,女儿担心父亲听了魏翎的名字便会气不打一处来,可魏翎在信中说得言辞恳切,倒是教女儿不忍拒绝,所以才拖到现在告诉二老。”
苏青最见不得苏墨竹在他面前装可怜,他这女儿从小就善解人意知书达礼,苏青是怎么都不肯相信苏墨竹是有心隐瞒他,哪怕是事实已经发生了,苏青还是觉得苏墨竹是有苦衷的。
“可是,苏文是个男子。他去就去了,墨竹你一介女儿身,这叫为母如何放心呐。”一旁的苏夫人这是第一次开口责怪苏墨竹,她说话不疾不徐就连怨怼都带着一股子江南娇气。
“女儿这些日子可是看清楚了,这扬州城早就容不下苏墨竹了。想着与其留在这扬州城听这些闲言碎语遭人白眼,倒不如放女儿去外界转转。不出两年,女儿定会回来尽孝。”
苏墨竹言辞恳切说得也都是肺腑之言,她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上一世前半生她困在这扬州城,后半生她依附在陆承烨身边从未有过真正地自由。而这一世,无论还有几天的活头,苏墨竹希望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苏文见状也“砰”的一声重重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爹娘,出门在外。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姐的,这次孩儿是真的想明白了,不管是仇人还是亲人,他魏翎能助我一臂之力就是我的恩人。”
苏夫人感慨于苏文的成长,掩面而泣抽泣道:“出门在外,你不给你姐添麻烦就好了。”
临行那日,阴雨绵绵好几日的扬州突然大放晴天,一路上秋风袭来冷得苏文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到底也只是个孩子,临走之前抱着苏夫人泣不成声,嘴中叨叨不停地说着还没吃够家里的饭,以后想吃就难了,惹得苏夫人哭红了眼睛。
苏青也在一旁悄悄红了眼眶,他知道这孩子顽劣心性虽说现在变了个样,可出门在外还是要受委屈的。可他为父多年,早已习惯了在孩子们面前故作威严,最后他也只是勉励二人道:“孩儿励志出乡观,学不成名誓不还。”
苏夫人哭着捶打着他道:“胡说什么”她转而对二人道:“在外面受了委屈了就回来,做什么非要给朝廷卖命,你们可是…”
眼见她又要口无遮拦,苏墨竹赶紧拉着苏文对着二老深深一鞠躬告别了父母。
一路上还算顺利,这道上的风景,苏墨竹上一世跟着陆承烨回来时见过,原本已经隔了十年的记忆现如今又重新清晰起来。金陵距离扬州不算远,苏墨竹嘱咐马夫一路上快马加鞭差不多晚上后半夜就能到,他们此次出行形影单只并无任何保驾护航,好在这一块儿没有山贼,但苏墨竹还是执意不再野外过夜。
金陵夜间也不关闭城门,由城中禁军轮流值守,倒是也不怕夜间作奸盗科。大周正德帝为开朝第一位皇帝,他本布衣出身体恤民情励精图治,不止金陵城整个大周疆土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二人到时已是子时,整个金陵城仍旧是灯火通明,叫人忍不住沉醉于其中。
“金陵好看否?”苏墨竹许久未见过金陵的夜景,不由得被眼前景象震撼到,一旁的苏文只会较她于更甚。
苏文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欣喜道:“好看,但我觉得跟我们扬州比还是差了点。”苏墨竹明白他话中的比较,扬州的夜景虽美却不如金陵繁华,可它胜在自由;而这金陵城,金碧辉煌繁华无极却只教人心生敬畏,他们二人都明白这敬畏是什么,是住在皇宫中的天子,他们现在来到的是天子脚下,是天下权力的中心。
二人到了陆泊云给他们安排的府邸,刚一踏入府邸,两排婢女家仆齐刷刷道:“见过公子小姐。”
不只是苏文就连苏墨竹都被吓了一跳,苏文原本以为从今往后他会和苏墨竹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相依为命,谁知这府邸竟是要比在扬州的苏府还要大,甚至比上魏府也毫不逊色。
而且这婢女和家仆也忒多了些!苏文咽了咽口水结巴着问着他姐,至少苏墨竹看上去还算镇定,“姐,前姐夫现在混得这么气派?”
苏墨竹拧了他胳膊一下低声道:“别瞎叫,还有挺胸抬头,拿出些气势来别叫人看扁了。”
两排齐刷刷地仆从中一白发老者走出来朝二人鞠躬道:“苏姑娘,以后我就是您府上的管家。您叫我老白就成”随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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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左边一拍手,一个正直年少脸上带笑的女子快步上前。
“这是您以后的贴身侍女瑛儿,主子专门吩咐了,说您不爱笑得找个爱笑的伺候您。”
瑛儿到真是个爱笑的姑娘,她一屈膝行礼道:“瑛儿见过小姐。”
老白又朝右边一拍手,一名身形干练精瘦的黑皮男子走上前来,“这是公子的贴身仆从和侍卫,名儿唤阿奴。”
阿奴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听后公子差遣。”苏文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扶起阿奴。
老白上下扫了苏文一眼朝着苏墨竹问道:“公子今年年龄几何,可需要同房丫鬟?”
苏文被吓得腿一哆嗦抢答道:“不需要,老伯不需要。”
老白却不答话只看着苏墨竹,直到苏墨竹也说了不需要才点了点头,他可是直到宫里哪位给他指名了哪位是主子。
最后出场的是吴妈,是个丰腴温和的中年妇女,负责打理府上后勤事宜。
人都介绍完了,老白又带着众人冲着苏墨竹和苏文齐刷刷鞠躬道:“听凭小姐公子差遣。”
终于忙完一切之后,苏墨竹已经是满头黑线,这太子殿下还真是何不食肉糜,大概率是两辈子都没出过宫里,自然是也不懂,两个平头老百姓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瑛儿带着苏墨竹去了她自己的房间,房间内一切都已收拾妥当,许是刚刚熏过香,房中弥漫着一股丹丹的檀香。
“小姐要沐浴么?瑛儿为您烧了浴池”
苏墨竹周徒劳顿现在倒是急需泡上个舒舒服服的澡舒缓一下疲惫,她点了点头道:“好,瑛儿你唤我姑娘即可。”
瑛儿点点头圆圆的脸上始终挂着浅笑,叫人看了舒服:“姑娘这边请。”
到了浴池苏墨竹又是一惊,她开始怀疑这里其实就是陆泊云设在宫外的另一个东宫,面前温热的池水上铺满牡丹花瓣,红罗围账颇为暧昧。
苏墨竹不由得想到书中讲得杨贵妃初得恩宠时的华清池。
苏墨竹在瑛儿的服侍下缓缓退下衣衫,全身赤裸踏入汤池中。苏墨竹很久没有过这样舒舒服服的跑过澡了,她仰头靠在浴池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瑛儿聊着,不得不说陆泊云是会挑人的,这圆脸小女子深得苏墨竹喜爱。
“瑛儿,你原本是在宫中伺候的吧。”
瑛儿也是个爱说笑的人,她点点头笑道:“嗯,之前在东宫。掌事大太监说我整日里笑嘻嘻的不符合太子的性子,想把我赶出去。太子殿下知道了倒是替我说了句好话。他说爱笑不是坏事也不是错事,留在东宫吧,多少有个活人气儿。”
苏墨竹闭着眼挑眉道:“这是陆泊云能说出来的话?我当那都是他平日里装出来的。”
主仆二人聊的尽兴,倒是没注意一旁的侍女尽数退了出去,瑛儿还想再夸赞几番陆泊云,一双白靴忽然停在了她的身旁,瑛儿抬头便要行礼,陆泊云却将食指放在嘴前朝她使了个眼色,瑛儿自然不敢违抗静步退了出去。
苏墨竹在池水中泡的舒服,只是每个人说话总是有些闷。
“瑛儿,再跟我讲讲太子爷的事儿呗。”
“好啊,本太子亲自与你细说可好?”
9. 韩若愚
苏墨竹闻声猛地一转身撤过一旁衣架上的白衣,在一转身那白衣已经包裹在苏墨竹的躯体上。她仍在池中面色不虞道:“刚刚瑛儿还在夸太子殿下为人正道,眼下太子殿下怎么做出这等偷窥女子洗澡肮脏之事,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陆泊云一个跨步坐在浴池边缘的台阶上,他伸手试了试浴池中的水温道:“锦衣卫往扬州的方向去了,我怕你二人死在路上特来看看。”
苏墨竹眉眼冷峻冷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鄙人和弟弟都还活着,太子殿下很是失望吧。”
陆泊云但笑不语,目光却有些不自然的略过苏墨竹身上的白衣,“陆承烨有没有夸过,你穿白衣堪称国色。”
苏墨竹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面色不悦道:“太子殿下想知道?”
陆泊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像是真的准备洗耳恭听。
“遇见陆承烨之后,我只穿过两次白衣。一次是跪在路边卖身葬父,白衣是丧服;一次是上一世我死之前,白色是囚服。”说罢苏墨竹冷冷地抬头瞥了陆泊云一眼嘲讽道:“太子殿下觉得陆承烨会夸那一次?”
陆泊云却是沉着目光思索片刻小声道:“看来那日该我去查魏翎案的。”
苏墨竹却是没听清,她从池中央游到陆泊云的脚边,仰着头道:“让让了太子殿下,不然我这让你厌恶的胭脂俗粉可要从你身上跨过去了。”
陆泊云闻言倒是避也不避,苏墨竹是真的不给他面子,见他第一时间没有动作,苏墨竹双手一撑便要从陆泊云身上跨过去。
她身上只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衣,现如今已经全部贴在她的酮体上,几乎是□□的姿态让陆泊云避无可避。
不料,陆泊云竟一把抓住了她修长而白皙的小腿,苏墨竹脚步一顿,下一秒便企图借巧力挣脱陆泊云的手。
可这陆泊云到底是习武之人,任凭苏墨竹如何躲闪,小腿仍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经过一番搏斗,陆泊云一手顺着苏墨竹的小腿扶摇直上,另一只手却是牢牢地攥住了她的后颈。
“陆承烨摸得,我摸不得?”
苏墨竹被他压在衣架上眸色一凛道:“一丘之貉。”
下一秒她用小腿猛地一勾陆泊云的下盘,浴池边缘本就湿滑,陆泊云被猛地一击来不及防备,只好拖着苏墨竹一起跌入水中。
在池水中陆泊云也没放弃对苏墨竹的追击,经过几番扑腾他终于把苏墨竹压在浴池一角。
“你这功夫,陆承烨教的?”
苏墨竹这下是彻底放弃了挣扎,她急促的喘着粗气道:“反正不是你教的。”
陆泊云瞧着她桀骜不驯的模样心中倒是明白了为何陆承烨上一世能留她在身边十年不放。
“呵,前世面对老四你倒是百般顺从,怎的到我这儿就百般不情愿了,难不成我生得没他好看?”
苏墨竹突然转守为攻贴紧陆泊云耳边道:“对陆承烨百般顺从是因为他就喜欢顺从,之所以对太子殿下百般不情愿”她忽然放过陆泊云的耳朵,用膝盖顶了顶水下某个炽热的地方,又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瓣,如蛇蝎般道:“太子殿下不就喜欢强制么。”
陆泊云不是忍者,他猛地跃出水中把苏墨竹抗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到他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把苏墨竹摔在床榻之上。
苏墨竹扶着床围起身,面上仍是清冷如蛇蝎。陆泊云走到床前站定,等着苏墨竹为他更衣。
“你早该知道我同意你进京有什么后果。”
“知道,”苏墨竹解着他的衣衫引诱道:“不这么做,我心里用你用的不踏实。”
“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比陆承烨猴急多了。”
苏文国子监报道的第一天就出了事儿,他身形文弱原本躲在众学子中泯然众人。可偏偏被靖安侯家的小侯爷盯上了,他来不及离开就被韩若愚堵在角落里。
“谁让你进来的?瞧着这么弱不禁风。”
苏文想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敢给魏翎惹麻烦,他嗫嚅着道:“扬州人,我姐夫让我进来的。”
韩若愚却是没想这么快就放过他,他转着眼珠又怼了苏文一拳道:“我他么知道你姐夫是谁啊。”说罢他又上下打量一番苏文,揶揄道:“扬州人倒是看出来了,你们扬州盛产扬州瘦马。老子看你就挺适合的。”
他话音刚落,围着他的一众纨绔便一阵哄笑。
“韩若愚,放开他!”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身着竹青色纱衣,身量欣长面容俊秀的男子正神色严肃站在人群的后方。
韩若愚果真放过了苏文,却把矛头对准了这名男子。
“顾清安,又是你。多管闲事有意思么?”
哪位名为顾清安的的男子却是一点都不怕,他靠近韩若愚道:“我这可不是多管闲事,你欺辱同门本就是不该,枉为君子。”
韩若愚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呸"了一声道:“去特么的正人君子,君子可不像你们这群只会纸上谈兵的迂腐文臣。”
“呵,你又何尝不是在做这迂腐文臣?你想打仗,想做将军,在这里欺辱同门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请一道圣旨打匈奴啊。”
这句话算是戳到了韩若愚的痛点,他气鼓鼓道:“你以为我不想?你等着,老子迟早有一天用军功压你一头。”
说罢他便带着一众小弟气急败坏的离开了。
苏文走上前来对着顾清安鞠躬道:“多谢顾兄搭救。”
顾清安把他扶起身说话不似刚才夹枪带棒的,反倒是有股如沐春风的和颜悦色。
“你我同为太子做事,何须这般客气。”
苏文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公子是不是认错了,小人怎么能高攀的上太子爷。”
顾清安纳闷儿道:“不是太子?那是谁把你从扬州送到国子监的?”
苏文原本想说是他姐,可很明显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苏墨竹是谁,他便小声道:“魏翎。”
顾清安:“哈?魏翎,你,国子监?”
苏文点点头,顾清安摆了摆手放他离开了,决心再去找陆泊云问个清楚。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和魏翎有什么关系,他贵为太子太傅顾老太师的嫡孙伴读太子多年,魏翎见他都要敬畏三分,这样的人是断断不能够把苏文如此一个资质平平的人送进国子监的。
回到家中,苏文不敢欺瞒苏墨竹,毕竟长姐为母,事实上苏墨竹管他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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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比苏夫人要多得多。
“谁欺负你?”苏墨竹嗔怒道
“韩若愚”苏文嗫嚅着捏着衣角小声道
“兔崽子”
韩若愚苏墨竹可熟,大周开国老臣韩俊的独子,而这韩俊又是大周朝唯一的异姓侯。当初韩俊的长子次子都随着皇上陆秉征战沙场早早地死在了战场上,为了安抚韩俊,陆秉这才给了他异姓侯的职位。
原本这韩老太爷是不想让韩若愚也上战场的,可耐不住这小子实在是不爱诗书,最后这小子跟着陆承烨征战沙场,成了大周最年轻的名将。
之后更是追随着陆承烨一路从冀州打到金陵,功成之后拜为上将军。
想到前世这小子一口一个嫂子追在苏墨竹屁股后面叫,现在竟然敢欺辱自己的弟弟,可偏偏她现在寄人篱下又不好发作,苏墨竹只好咬着牙咽下了这口气。
“你刚刚说,谁帮你解了围来着?”苏墨竹又问
“顾清安”苏文又小声道
这下苏墨竹彻底无语了,反了全都反了。
这顾清安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世带头骂她妖妃上书要求陆承烨杀了她的那位。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上一世他追随陆泊云二十余年,一朝陆泊云沦为阶下囚,他无法为他报仇只好凭借着自己身居高位陆承烨无可奈何而带头跟他作对。
前世仇人今世恩人,这可真是世事无常啊。
“他还说了什么?”苏墨竹再问
“他说我是太子的人,我说他认错人了。”苏文这次不再小声,因为他认为这次他作对了。
想到那夜里的缠绵,二人竟是像比武一样打了一夜,苏墨竹不自然咳了一声道:“以后对外就说你是太子的人。”
苏文不明所以,他的院子与苏墨竹相隔甚远,别说不在一个院子就算在一个院子,他每夜睡得跟个野猪似的,自然也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为什么啊,阿姐,我们哪能攀得上太子爷呢。”
苏墨竹却不再解释,她明白此事说来话长,越解释越说不清,还等日后苏文自己开窍。
“攀得上而且攀上了,你现在住的院子就是当朝太子陆泊云的。”
苏文吓得赶紧伸出食指不停地"嘘"着,“姐,可不能直呼太子名讳,是大不敬。”苏文用着气声小声道。
他心想,太子爷尊名听别人叫叫得了,他姐怎么还自己叫出来了,搞得他们很熟一样。
苏墨竹不屑地笑了一声道:“行了,没人偷听。”
苏文这才不那么鬼鬼祟祟。
“我说认真的,这宅子是太子的,不仅是他的,他以后还要在这里常住。”
苏文却又是没听懂,疑惑道:“啊?太子住这里,那我们是什么?”
“他的下人行了吧”苏墨竹有些语塞道
苏文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的点了点头,他心想:这才对嘛,不要总是搞得他们与太子很熟似的。
一转眼他就忘了今日里的烦恼,追在苏墨竹屁股后面叽叽喳喳个不停道:“姐,那你见过太子了?他为人如何,是不是跟外界说得一样,风光霁月?”
苏墨竹正在挑着茶叶没有答话,她在心中暗骂道:“什么样儿?脱了裤子都那样儿。”
10. 潇湘美人图
金陵入冬时总会伴随着绵长的雨季,一连半个月天空都是雾蒙蒙的望不到太阳。陆泊云也和这太阳一样,半个月没再来过她这儿,仿佛上一次他来只是来讨债。苏墨竹反倒放下心来,一桩事儿是一桩事儿的筹码,这陆泊云要是天天来她倒是一时间还想不到怎么使唤太子殿下。
金陵不似扬州,雨下得一点也不温柔,今天这天气苏文竟也不逃懒去了国子监,料到陆泊云今儿应该也不会来,她差瑛儿准备了水墨颜料在凉亭,这雨天总是碍着人做事,与其消磨时间倒不如做想做的事儿。
苏墨竹对画画并非一窍不通,相反她身为扬州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这画技。苏墨竹最擅长也最喜欢画莲花,以传神著称。
上一世陆泊云生辰之日,南阳郡主送了一幅自创的肖像画作为生辰礼物。陆承烨远在冀州知道后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苏墨竹为了讨好他,偷偷趁着他练兵的时候也为他画了一幅肖像画。不过结局倒不是如她所料的顺利,陆承烨大怒把她的画撕了个粉碎,并且冷落了她一个多月,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失宠了,就连身边的侍女也不给她好脸色看。
为了活下去,苏墨竹冒死女扮男装闯了军营,在军营里她使出了浑身地伎俩才博得陆承烨一笑,只是那夜她在军营里玉体横陈,从此成为了世人口中的“妖妃”。
苏墨竹自己把工具搬到了凉亭的青石板桌上,大雨瓢泼越下越大,一旁的瑛儿今日似乎也没有往日那么兴奋一言不发地守在一旁。她再也听不到其他嘈杂的声音,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她和大雨以及上一世的回忆。
“为何把这莲花画的如此清苦?”
陆泊云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苏墨竹被吓了一跳,她情绪不佳垂首道:“这莲花无依无靠只能任由这风雨捶打,它自身本就脆弱在这种环境中又如何能不清苦?”
陆泊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看来苏姑娘扬州第一才女的名声果真不是谣传,透过写意我似乎能看到这画画的人的心境。”
苏墨竹眉宇之间的愁容消散了一些,只是看上去仍旧是不大高兴,她说:“太子好眼力,我以为这世上除了仲卿便再也没人能懂我的画了。”
陆泊云闻言挑眉语气甚为不满道:“提起魏翎,我倒是想起来了。”他一掌按在苏墨竹面前的画纸上,半个身子把她圈进怀里。“我怎么听国子监的人说,苏文这小子到处宣扬魏翎是他姐夫。怎么?苏姑娘实际上还在瞒着我跟魏大人藕断丝连?”
苏墨竹猜到他会来兴师问罪倒也不局促,她轻轻地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手臂接着作画道:“太子何故放在心上,魏翎说到底不还是你的人?况且现在国子监的人都知道阿文是他姐夫弄进来的”她偏过头轻声道:“太子殿下不想外人以为你就是那个姐夫罢。”
风吹雨飘进了凉亭,苏墨竹的人和画都未能幸免于难。陆泊云瞧着她额前的碎发已被雨水打湿,贴在肌肤胜雪的脸颊上衬得她眉发如墨色,清冷地比那些画上美人更加惊心动魄。
“我倒是不介意,反正苏姑娘跟南阳长得别无二致,任别人想看也看不出来。”陆泊云专吃的就是清冷这挂,明知道这是她故意装出来的,他仍旧表现的很受用,贴紧苏墨竹的耳朵吹气道。
苏墨竹岿然不动心神没有半点分给不断地给她传递暗示的陆泊云,直到他作恶的双手企图揽住她的腰肢时她才默默道:“太子殿下,一码归一码。你要的多了这账可就算不清了。”说罢她偏过头挑衅的看了他一眼。
她越是这样分的清楚陆泊云越是想要让他们二人的关系不清不楚。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苏墨竹值得放弃继续下去,她嗔怪道:“都怪太子殿下,我这画儿都湿了。”
陆泊云走上前来一边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一边帮她收拾桌子上的狼藉,他一边收拾一边点头颇有深意道:“对,画湿了不怪大雨怪我。”
苏墨竹自知现在不跑可能就没机会了,她索性把手上的东西一丢笑道:“劳烦太子殿下收拾了。”说着她一摊手转身离开了凉亭。
眼看着陆泊云隐忍不发,顾瞳接下了陆泊云手中的活计,对着陆泊云道:“我来吧公子,您先去忙别的。”说罢他用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直指苏墨竹的书房。
瑛儿伺候苏墨竹换了身儿干净衣裳,等她修整好之后陆泊云已经在书房恭候多时了。
苏墨竹倒也不行礼,是真的把这儿当自己家,她走到陆泊云面前的躺椅上坐下说:“外面人传的风言风语,说这朝堂上有对儿父子异心,你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
陆泊云在桌上铺平了画纸并用砚台压住,他倒是不在苏墨竹面前透露出任何忧愁,他故作无辜道:“哦?是么?大概是靖安侯跟他儿子吧。”
苏墨竹挑眉点点头,看来陆泊云是打定主意要在她跟前儿装蒜了,她漫不经心道:“无所谓了,反正这辈子的身家性命都在太子殿下手上,你乐意拿去陪葬就陪葬好了。”
陆泊云一手研磨墨汁儿头也不抬对着苏墨竹道:“今日不谈公事,但总归闲来无事,为你画幅像可好?”他抬起头来看上去仍旧是一副笑模样,苏墨竹可不敢认同他口中的"闲来无事",想到上一世南阳郡主带给她的耻辱她迟疑片刻笑道:“好哇。”
这可是个消磨时间的消遣,苏墨竹作为被临摹的那个思绪不由得飘远了。
“陆泊云?”
“嗯”
“南阳郡主很擅长画画吗?”
陆泊云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呵,骄蛮跋扈一窍不通。”
听到关于南阳郡主极低的评价,苏墨竹莫名心情好了起来,她疑惑道:“是么,因为南阳郡主给你做的那副肖像画,我可是在陆承烨哪儿遭了老大的罪了。”
陆泊云又是一声冷哼,“只要是关于我拥有的东西,他得不到就会抓狂。上一世我到死都没娶南阳,这小子也没娶妻。”
苏墨竹不可置否,陆承烨娶没娶妻她是最有发言权的。
陆泊云见她没了下文,忍不住逗弄她道:“苏姑娘真是有魄力,上一世老四留你在身边十年之久,这一世又有百年不遇的天纵奇才为你痴情难耐。好生风流。”
苏墨竹闻言睨了他一眼道:“不比太子殿下,前世今生都有南阳郡主对你痴情不二。可怜我倒是寄人篱下不敢惹是生非,别说与竹马见面,他怕是根本不知道我来了金陵,却被太子殿下冤枉,真心觉得好生委屈。”她叹了一口气又道:“言错了,草民哪敢在太子面前委屈。”
陆泊云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伶牙俐齿。既然你没去私会魏翎,那本太子也告诉你个消息。无论前世今生我都不会娶南阳。”
苏墨竹到不觉得他们之间该有什么你来我往的平等交易,刚刚也不算是自证清白,只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为何?上一世世人皆说你有隐疾所以不近女色,这一世是为何?”苏墨竹挑眉挑衅的看着陆泊云,这一世她可是试过,生龙活虎精力旺盛。
陆泊云自然有他的道理,上一世在他和南阳成婚之前被陆承烨捷足先登,陆泊云心觉对不起南阳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偏偏陆承烨还在四处造谣说他有隐疾,到死陆泊云都因为这件事被陆承烨气得牙痒痒。这一世他虽能避开上一世的惨案却也不愿再耽搁南阳,况且他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我有没有隐疾苏姑娘不应该最清楚么?”陆泊云毫不客气地回怼道:“而且苏姑娘应该不知道吧,上一世是陆承烨亲自搅和了我和南阳的婚事。”苏墨竹不解皱眉等着他继续说。
“上一世陆承烨捷足先登,在我之前让南阳有了孩子。我陆泊云虽说慷慨却也没到替自己弟弟养他和我妻子的孩子。”
苏墨竹顿时五雷轰顶,她以为好歹陆承烨并没有得到过南阳,在她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时,她和陆承烨好歹算得上惺惺相惜。可她实在没想到,二人竟然有过孩子!怪不得她跟在陆承烨十年没有子嗣,陆承烨也从来不着急,原来他早就有了他想要的人的孩子。
“所以,作为哥哥。我打算大发慈悲成全我的好弟弟,父皇见我不识好歹也有意将南阳许配给他。”
苏墨竹听到关于陆承烨的消息还是忍不住身体猛地一抖,她努力调整措辞有些结巴道:“哦,那南阳会嫁给…四皇子吗?”
陆泊云察觉到她情绪的起伏,也收起了笑模样,他故作平静道:“应该会吧,南阳郡主可是个要面子的人,我敢拂了她的面子,她定是会要叫我后悔的。”
想到这一世应该不会再跟陆承烨有过多的交集,但听到陆承烨和南阳郡主的消息时,苏墨竹竟然还是止不住泪流。哪怕她早就知道这个男人对她从未有过片刻地真心,哪怕她早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南阳的替代品。
可是凭什么!重活一世先幸福的竟然是陆承烨,她的委屈难以言喻,而自己两生两世都屈居于人下,明知只有魏翎才是她最好的选择却也只能推开。即使这一世她还未曾见过陆承烨,她便以陌生人的身份恨上了这位正在边境征战的皇子。
陆泊云注意到苏墨竹那边的动静,觉得有趣笑道:“我太子之位都不稳固了,我都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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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什么?”
苏墨竹仰起头企图让眼泪回流,她不卑不亢道:“为四皇子得愿所偿赶到高兴,希望这辈子太子爷也能够得愿所偿。”
她其实明白陆泊云要得只是皇位,他若得愿所偿,陆承烨大概率只能南阳在地狱里再续前缘了。她要得就是这个结果,她就是要助力陆承烨把那些把她踩在脚底的人都送进地狱。
陆泊云自然懂她的心思,他笑道:“放心吧,老四不会娶南阳的。好了把脸擦干净,我画还没画完呢。”
闻言苏墨竹竟然真的止住了眼泪,她瞬间扭动着僵了的身体疑惑询问道:“为何?陆承烨不是心悦南阳爱而不得吗?”
陆泊云看苏墨竹的模样实在好玩儿,他大发善心解释道:“你上辈子跟了他十多年都没看明白他。”
苏墨竹承认她看不懂陆承烨,因为他之于她来说不是陌生人,一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苏墨竹都没能放弃陆承烨爱上她。
“他有什么事都不会跟我说的,毕竟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娈宠。”苏墨竹现在算是彻底心死,说出这一事实时竟是轻快了许多。
陆泊云闻言倒是收起了笑容,只不过是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他又恢复了那副谈笑从容的模样,“与其说他心悦南阳,倒不如说他心悦他哥哥我。”
苏墨竹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她腾地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她整张脸上的每个五官都在写着震惊,陆泊云见她当真了,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苏墨竹还在震惊中没回过味儿来,直到她看到陆泊云笑得直不起腰来实在是有损皇室威严,她才发觉自己被骗了。
苏墨竹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头嫌弃地看着开玩笑自己却笑到不行的陆泊云。
等到陆泊云笑够了,他才想起这儿有个气急败坏的人,他平复好心情道:“好了,不逗你了。快坐好,我认真跟你说。”
苏墨竹勉为其难给了他个面子坐了下来,她有些生气道:“堂堂太子殿下开这种玩笑,你也不怕被皇上知道。”
陆泊云撇了撇嘴,继续手上的画作,他又变得严肃起来,“父皇一直知道。”
“他一直知道老四对我的感情不对,从小我有的老四也要有。他对南阳不是喜欢,他只是觉得我可以娶到大周朝最尊贵的女子,相应的他也要一个同样最贵的人做他的王妃。只不过南阳只有一个,他得不到就把心思转到了找替身上。”
说罢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墨竹一眼,“就是你喽,小倒霉蛋。”
苏墨竹倒是不觉得自己倒霉,如果没有陆承烨她甚至只能让自己的父母亲人横尸街头,如果没有陆承烨她也难报屠门之仇。
“所以说,老四要娶谁取决于他的哥哥也就是我想要谁,这才是我这些年未曾选妃的原因。老四太幼稚了,到时候一定会引来不必要的争端。”
苏墨竹心里竟然有被安慰到,陆承烨这一生都在围着陆泊云打转,根本不明白情和爱,想来也是可怜之人。不过她倒是没想到陆承烨最嫉妒的人竟然是他的哥哥,但嫉妒归嫉妒,最后他将陆泊云武功尽费挑断手筋脚筋实在是残忍,这已经超出了"嫉妒”的范围,大概是所谓的"恨"吧。
这副画花了两人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日落时,瑛儿来唤二人用餐,苏墨竹才警觉天色已晚。
正好,陆泊云为这副画最后添了一笔,自己评价道:“栩栩如生。”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苏墨竹画像,还是堂堂太子爷,苏墨竹自然还是很好奇成果如何,尤其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
宽大而平整的画纸上是窗前托腮思春的美人,陆泊云画出了当时苏墨竹忧郁的神情,尤其是她眼角的那颗泪痣。
“当初选这座宅子给你就是想到这院子里的潇湘竹。”陆泊云偏头以极近的距离盯着苏墨竹的眼睛,近到苏墨竹恍惚间以为这眼神里的东西都是深情。
“苏姑娘,以后赏个笑脸如何?”
他和陆承烨不一样,至少在他这里苏墨竹笑着不觉得痛苦。
窗外是被风雨摧残潇湘竹,窗内是面容姣好的忧郁少女,画内是还在为上一世而忧郁苏墨竹,画外她已经把往事当做过往云烟。
陆泊云对自己的画作甚为满意,他倒是不着急问画中主人公的意见,先是自顾自道:“画工不贿点泪痣,美人难侍君王侧。”
苏墨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画中人的脸,仿佛是对上一世自己的轻吻。
上一世有人指着她的泪痣对她说,美玉有瑕;这一世有人为她点上眼角泪痣,说她是大周王昭君。
11. 养虎为患
韩若愚终究还是从国子监退学了,这倒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儿。据说他在家中闹绝食,死活就要上战场,任凭韩老太爷用竹条抽的皮开肉绽都不松口。
这事儿还闹到了皇上跟前儿,皇帝倒是被这小子为了打仗不屈不挠的精神给逗乐了,竟是专门抽时间请韩老太爷韩俊皇宫一聚,为这小子说情。
陆秉与韩俊相识于年少,那时陆家背负叛国的骂名被前朝皇帝赶尽杀绝,走投无路之际是韩俊舍身救下了陆秉和陆蓉。当时二人人年龄相差十余岁,却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直到后来陆秉自己出去闯荡,他当时领兵起义在有了自己的规模之后才给韩俊写了封书信,信里的内容除了报平安更多的是招贤纳士之意。韩俊知道陆秉日后定能成大事,二话不说带上自己的所有家眷去投奔了陆秉。现如今创下基业已经有十余年,两个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头花发白的糟老头子,时间在流逝,二人的情谊却变得越加坚固。
“韩俊,我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家那小子想上战场,那就先让他玩玩呗。朕的老二老三,现在加上老四不都在前线吗?”陆秉在面对韩俊时还是有啥说啥丝毫不藏着掖着。
“陛下,这能一样吗?老臣不像陛下有十六个儿子,我就剩这么一个小子了,他要是再死在战场上我老韩家就绝后了。”说完韩俊就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剧烈咳嗽不止,那苍老的声音如生锈的洪钟一样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陆秉看着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伙计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他用手拍了拍韩俊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儿,顺便为他递上了一杯茶容他止咳。
“这事儿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那两个侄子都是因为我才年纪轻轻地就没了。”陆秉在跟韩俊说这话时并没有使用皇室尊称,更像是一对儿老朋友之间的交谈。
“可别这么说,我韩俊追随陆秉心甘情愿,至于我那两个儿子,大概是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子孙福浅吧。”
提到伤心事儿,两个老头征战沙场多年竟也在此刻眼含泪光。
韩俊还是韩俊他以为凭借着自己与陆秉多年的情谊,他会理解自己的苦心,可是他却忘了,眼前的人是之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却也成为了喜欢猜忌的帝王。
最后还是陆秉先妥协道:“罢了,你若是同意你家那小子上前线,我会写信给老四让他好生照看的。你若是不同意,朕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韩俊没想到自己与陆秉相识这么多年,到了最后的时刻陆秉竟然还要利用他在朝中的权势替他制衡太子党。
关于皇帝与太子不合的传言他不是没听到,原先只是以为一些有心之人造出来的声势,现如今看来竟然是确有其事,他早该料到,陆秉任由流言疯传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澄清,这就足以证明这对儿父子之间确实有了嫌隙。
饶是赔上几十年的兄弟情义,韩俊也不敢以韩家的未来来猜测帝王的心思,此刻他们只是君臣而已。
这场谈话到最后也不免于变成了政治家之间的博弈,而在开国王朝这一块儿,臣子大多数时间还是落于下风的。
可怜韩俊原本是文臣出身,为了陆秉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失去了两个儿子,却连想保全小儿子让其回到文臣行列都做不到,最后只落得个“臣,遵命。”
金陵的枫叶红了的时候,韩若愚代表韩家再次披上了武装,日后他会成为大周最年轻有为的将领,只不过等他终于可以在顾清安面前扬眉吐气时,心境早已不似当年。
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有所功绩好让史官在史书上替自己美言几句,陆秉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开凿大运河的事儿。开凿运河打通南北运输要塞,多了水运这条交通要道南来北往之间的商业贸易肯定会更加繁荣。
但凡事介是有利也有弊,朝中大臣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内阁首辅太子太傅谢荣晨为首的太子党,他们集体上书请求暂缓开凿运河之事,理由给的十分合理。现如今东部西部都有战事,本就劳民伤财,开凿运河必定要征用民工,大周朝的百姓基本上没有喘息的机会,于此他们集体上书希望陛下三思。
另一派为首的是在内阁中总与谢荣晨唱反调的次辅林江源,此人专会溜须拍马,这些日里他是最先看明白皇帝与太子有嫌隙的人。甚至陆承烨还在要塞打仗,林江源就已经开始拉帮结派站四皇子这一派了,说到底他站的不是陆承烨而是皇上,位于人臣为了向上爬必须要时刻注意天子的意向站好队。
但太子党人数过于庞大,他们言辞恳切言明利弊请求皇帝三思,陆秉若如固执己见势必会招来天下言官的口诛笔伐。陆秉在自己儿子面前吃了个闷葫芦亏,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本是不忍心真的与陆泊云泾渭分明,可现如今一向顺从的儿子这些天来是越来越叛逆了,他们终究不是寻常父子,他们是君臣,哪怕亲如父子也不得忤逆皇帝的旨意。
当天下朝后陆秉便召陆泊云面圣,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交谈中陆泊云对于反对修筑运河的提议丝毫不松口,而且绝口不提是他煽动谢荣晨等太子党上书反对一事。
他当然不会告诉陆秉上一世在他推动开凿运河的八年之后中原地区突发洪灾,民工死伤无数,陆承烨趁机一改往日奢侈淫靡的生活作风,接纳流民百姓,并在私底下煽动百姓反朝廷情绪为他日后谋反鼓足了民心。
可陆泊云不能说,这在大周朝属于巫蛊之术属于重罪。
于是乎陆秉理所应当的把所有的不满都归结于陆泊云这些日子里来的不知好歹,他气急一把把桌面上的所有文书扫到了地上,陆泊云见状眼疾手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谢罪道:“父皇息怒。”
陆秉很明显是把这些日里来积累的怨气都发泄了出来,他生平第一次指着陆泊云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朕为你挑选的太子妃是整个大周朝出身最好的女子,你不要;朕要开凿运河,这可是百年基业之根,哪怕是朕那日仙去,这开凿运河的功劳史官也会记在你的头上,你又带领着谢荣晨等人明着跟朕作对。逆子,你到底居心何在?这太子你是不想当了吗?”
陆秉这是第一次对陆泊云说出这么重的话,陆泊云的性子温和但出乎意料的执拗,他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笔直,听到往日里只会夸赞他的父皇现如今对他如此失望,陆泊云仍旧不卑不亢他悲怆道:“太子的身份是父皇给的,儿臣的性命也是父皇给的。儿臣整个人都为父皇生为父皇死,只是开凿运河之事父皇一定要三思。除此之外父皇想拿回去就拿回去吧。”
“你,你”陆秉被陆泊云这种软硬不吃的态度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他终于发现这孩子太像他的母亲也是不好的,“简直和你那个顽冥不化的母亲一个样儿。”
陆泊云低着头替自己可悲的笑了一下,平日里他一靠着和母亲相似的容颜讨好着陆秉,时间长了二人都忘了陆泊云和他的母亲一样的固执。他笑自己为了所谓的大业甚至坏了自己已故多年的母亲在陆秉心中的名声,不过想来她也是不愿在陆秉心里留下什么好印象的。
次日早朝上陆泊云并没有出现在朝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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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昨晚就被下令已经被禁足在了皇宫外的宅子里,陆秉气极不愿在这短时间内再见到他,他昭告天下,“太子失德,夺去监国之权,禁足东宫一月。”
陆泊云被禁足的事儿震惊了朝廷内外,皇帝明面上严令禁止任何人探视,可私底下南阳郡主早已按耐不住。
陆泊云倒是乐得自在,他明面上被禁足夺去监国之权,私底下可就没人管的着他查前朝的事儿了。
陆承烨人在边塞,朝廷中的眼线却为他打点好了一切。太子被禁足后的三天之内,陆承烨派人快马加鞭从西域进贡给陆秉世上难得一见的极品雪灵芝,并在信中告诉陆秉说着雪灵芝是上好的补品,能够活血化瘀消解心中郁气。
他这番行为实在是别有用心,他的好哥哥这边刚把皇帝气得心堵,他这边立马送上疏解郁闷的灵丹妙药,在陆秉心里两个儿子的懂事程度立见高下。
陆秉收到书信时正在皇后的寝宫抱着小儿子吃茶,他看到老四信中宽慰他的话笑得合不拢嘴,皇后见状笑道:“老四这孩子长大了,知道替皇上分忧了。”她笑着从陆秉手中接过十六皇子,顺着他的心意说着。
陆秉却是口是心非,他表面上笑得合不拢嘴,嘴上却嫌弃着说:“哪儿长大了,这信里还写了想家了呢。”说罢两人对视哈哈大笑了起来。
“想家?他怎么不冻死在边关。”陆承烨给陆秉写的信总会有相同的一个版本落到陆泊云手上,想到现在边关已经开始下雪,而他的好弟弟还有精力对他落井下石,陆泊云面上毫无波澜的说出了这几个十分刻薄的字眼。
苏墨竹在一旁听到这句话差点被茶水呛到,她心觉好笑地盯着围着雪狐领坐在炉火旁的陆泊云,幸灾乐祸道:“太子殿下说得是四皇子么?”
陆泊云把那封信放在蜡烛上任它烧成灰烬,烛光映着他的五官锋利而英气,淡漠的眉目之间蕴含着几分不耐烦,他的表情仍旧像一潭死水的湖面悠悠道:“不然呢,这么缺德的事儿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苏墨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陆泊云像是个小孩儿一样耍脾气,她抿着嘴想笑又不敢,只是在一旁默默道:“谁让你跟天子唱反调,皇上就是皇上,谁忤逆他都是在打他的脸。陆承烨这才有了可乘之机。”
一旁的瑛儿竟然全然不顾两个主子在场,在此时发出窃窃的笑声。
陆泊云被这个爱笑的圆脸女孩逗乐,他看着瑛儿饶有趣味道:“怎么了瑛儿,自己主子吃瘪你很开心?”
瑛儿笑着拨浪鼓似的摇头,她忍住笑意解释道:“奴婢只是觉得,太子殿下和四皇子像是两个在皇上面前要糖吃的小孩儿,颇为有趣。”
听到这个形容,苏墨竹颇为新奇,只觉得这瑛儿胆大无比,陆泊云倒是没有责怪她的"大不敬"用语,他像是很认可这个形容低头浅笑道:“可不是吗?老四永远长不大。”
苏墨竹不解,这对儿兄弟明面上巴不得对方早点下地狱,可私底下他们又是彼此最了解彼此的人。苏墨竹明白他的最终目的是皇位,可现在陆泊云的做法却更像是自掘坟墓,他在等着陆承烨如日中天与他一较高下。
“恕我直言,太子殿下现在对于陆承烨既不阻挠其成才又和皇帝心生隔阂,无异于养虎为患。”
想着陆泊云现在心情还不错,苏墨竹也就真的问了出来,陆泊云却像是早有预料,他说:“他本是猛虎,何须我来滋养?”
他答非所问,苏墨竹听的云里雾里,她还要再询问,顾瞳突然闯进来有些慌张道:“公子,南阳郡主来了。”
12. 第 12 章 南阳郡主
怎么都没人提前通报?”陆泊云有些失态地责备顾瞳,南阳郡主造访的突然,陆泊云却更是疑心是谁泄露的风声,能让南阳找到这里来。外人既然能告知南阳他在此处有个宅子,自然也能发觉这宅子里的人身份异样。
苏墨竹闻言也是一惊,她平日里不怎么出门为得就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可现如今这麻烦竟然找上门来了。
不好!阿文!苏墨竹瞬间想到苏文今日并未去国子监而是跟随顾清安去了宴会,随时都有回来的可能。可当务之急她也没机会及时通传苏文先不要归家,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陆泊云皱着眉头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蛰伏在他身边,瑛儿十分有眼色开始为他整理外表,在此期间陆泊云平静道:“让她在前厅等候片刻。”
顾瞳却仍旧单膝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他嗫嚅着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太子,来不及了。”
下一秒,“云哥哥!你在里面吗?”南阳进来的一瞬间,屏风之后的床榻"噗通”一声,再看身边苏墨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陆泊云也已经摆好姿势在案前看书,瑛儿和顾瞳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陆泊云看到南阳进来才装作惊喜的样子朗声笑道:“南阳,你怎么来?”他其实想问的是,你怎么找来了。
南阳一见到他,根本顾不得下人在场直接飞扑着扑到了陆泊云的怀里,她埋在他身着烟青色衣衫的胸膛里一开口音色中竟已经染上几分哭腔,“陛下让我来看看你,他说你之前说的话不是真心的。”
一旁的瑛儿和顾瞳都笔挺挺地站着像外面屹立不倒的松树,他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鞋,根本不敢抬眼看眼前的画面,瑛儿可最是明白南阳郡主曾因为陆泊云对她格外关照而记恨在心,此刻她只想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泊云盯着和苏墨竹一张一模一样却性格迥异的脸一个脑袋两个大,他不着痕迹的把南阳从自己的胸怀里扶了起来,细心的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珠,柔声道:“你可是大周朝的掌上明珠,可不能随意掉眼泪,子民们会心疼的。”
南阳到底还是年幼,陆泊云一哄她她就不好意思再怪罪他,她用手抹掉眼泪欣慰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我才不要嫁陆承烨,他只会欺负我,一点也不温柔,也不成熟。”
苏墨竹憋着气躲在屏风后心道:“你就很成熟么?你和陆承烨才是绝配吧。”
陆泊云在南阳面前扮演的永远都是温柔大哥哥人设,他诱哄着南阳坐在座位上,想着先稳住她不乱走再说,“不想嫁就不嫁,你还小应该多在姑母身边陪伴几年,我可不想看到你年纪轻轻就嫁为人妇了。”
陆泊云一直在转着弯绕着南阳,一边哄着说她还小不适合嫁人,另一边又绝口不提娶她的事儿。他只是模棱两可的说了句,“南阳不着急嫁人,太子也不会着急娶妻。”他为南阳编织了一个不离不弃的谎言,毕竟如果他现在贸然拒绝面前这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只怕她会去皇上哪里闹翻天。
南阳自然掉入了陆泊云的语言陷阱,她欢喜地讲着自己有多么想念陆泊云,陆泊云和她谈笑风生一边应承着喋喋不休的南阳,一边差瑛儿去准备南阳爱吃的茶点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他只能救一个,另一个自寻死路躲到他床榻上的苏墨竹可只能自救了。
好在南阳是不会擅自闯入屏风之后的区域,她明白这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能去的地方,虽然她心悦陆泊云但又实在是不想外人说她太倒贴。
南阳的好奇心只会放在陆泊云的身上和他的物品上,关于陆泊云多出来或者是少了的物件他都会一一询问清楚,一来是为了更了解陆泊云;二来是为了确认陆泊云确实是没有别的女人。
陆泊云关于她这些不算太过分的小要求一般也会一一应答,这也就促成了南阳在他这里向来都肆无忌惮。
“哎,这是何时哪来的画轴?”南阳眼瞅着砚台的旁边摆放明显一个木匣子,很明显放的是卷轴。陆泊云根本来不及阻止,木匣子就已经被南阳打开。
缩在被褥里的苏墨竹猜到了是陆泊云为她画的像,当即也紧张到屏住呼吸。
陆泊云"哎"了一声,抬手就要阻止她,南阳却像是发现的什么宝贝一样,用充满希冀的眼神撒娇着询问他道:“那个大家的宝贝啊,云哥哥?我不可以看看吗?”
陆泊云知道自己现在阻止她只会显得可疑,可是任凭她打开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陆泊云思索再三做出了选择,他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惹到她。
“当然可以,你随便看。云哥哥在你这里没有秘密。”
苏墨竹一直在屏风后观察着二人的举动,听到陆泊云假惺惺地哄着南阳她的心里止不住地嘲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尤其是当他同意南阳打开那副画时,苏墨竹挑了挑眉,她倒要看看陆泊云怎么解释。
果不其然,南阳很显然是误会了这副画的用意。
“哇,”看到画上的美人儿托腮望着窗外的潇湘竹,南阳只觉得眼前一亮。她没想到自己在陆泊云眼中美的如此有意境,这画中的一景一物都透露出一股清冷之感令人心生赞叹,她这次是真的被惊喜到了,抬头用着星星眼激动道:“云哥哥,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啊。是要留给我做生辰礼物的吗?”
一旁的顾瞳屏息凝神只感觉到屏风之后一股杀意袭来,苏墨竹果然是已经脸色黑得掉渣,她托着腮撑在陆泊云的枕头上准备看陆泊云怎么解释。
陆泊云其实忘了南阳的生辰要到了,可是现在南阳给了他一个绝佳的解释理由,他如果再顾左右而言他实在是有些奇怪,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对,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南阳对这副画爱不释手,她自顾自地理解成了这是陆泊云对她的爱慕,羞涩道:“云哥哥给这副画起了什么名字啊?”
陆泊云想到屏风之后那个勾人而自知,清冷而魅惑的苏墨竹时,他弯了弯嘴角如实道:“潇湘美人图。”
苏墨竹听到陆泊云的解释原本在气头上,可是听了陆泊云给这副画起的名字又会心一笑不自觉地原谅了他。画上的是墨色潇湘竹和她苏墨竹,既然太子都已经承认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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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她苏墨竹做得画,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大方地让没有“美人图”的南阳郡主借用几天。
“咦?这里是不小心点上去的吗?”南阳观察的过于细致,苏墨竹眼角的泪痣被她误认为是陆泊云的"失误"。
这句话算是彻底点燃了苏墨竹心中的怒火,上一世她就因为眼角的泪痣被陆承烨百般嫌弃,现如今南阳竟然敢指着她的画儿说属于自己特征的泪痣是陆泊云的"失误"之举。
陆泊云其实想解释,那不是失误,而是他的画龙点睛之笔。可情事紧迫,他只好顺着南阳的话解释道:“是的,所以我打算重新画一幅给你做生辰礼物,这幅有瑕疵的你就不要带走了。”说罢,他赶紧从南阳的手中夺回了那幅画,他根本不跟回头看,他知道身后一定有人生气了,他日后少不了被人噎话。
苏墨竹气得已经坐直在了床榻之上,待南阳走之后她一定要找陆泊云算账,凭什么之前还夸她美如王昭君今天有讽刺她为残次品。她坐起来之后哪怕是隔着床上厚厚的围帘和屏风也能看到陆泊云的床上有一个布满杀气的人影,顾瞳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眨着眼朝陆泊云使眼色。陆泊云接受到信号之后向后看了一眼,之后就是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他用他的胸膛挡住了南阳的视线,哄着她出去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重新为南阳画一幅肖像如何?”
南阳自然欣喜若狂,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陆泊云送出了房间,顾瞳紧随其后离开了房间。
房间仅剩苏墨竹一人后,她再也按耐不住跳了出来,哪怕气得在陆泊云的寝室内乱转圈她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为了泄愤光着脚在陆泊云的枕头上踩了好几脚。
之后她深呼吸了几口,安慰自己道:“来日方长,总能扳回来一城。”之后她鬼鬼祟祟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为了避免再和南阳撞个照面,她回到房中之后便开始做回了老本行——易容。上一世她可是凭借着一手易容好手段才把南阳骗到了椒房殿动手。
易容术和缩骨功是苏家的独门绝学,上一世苏青为了保住她用药彻底改变了她的容貌。现在她用的可不是那个法子,只是用"人皮"面具做出相应的伪装。
想到上一世,苏青觉得反正苏家不会再有后人了,易容术和缩骨功注定要失传,倒不如放弃折磨苏墨竹和苏文,让他们活得轻松一点,于是乎苏墨竹只学了些许易容术的皮毛,至于缩骨功她既没有天分苏青也没有传授的意思。
好在苏青所传授的易容术简易材料也好准备,她便躲在房间里开始改造。
直到天色已晚,瑛儿悄悄地进来给她送饭。此时她已经做好了下半张脸的易容,鼻梁垫高,下巴拓宽,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个男人。
“如何?”苏墨竹见瑛儿进来,得意得像她展示自己一个下午的成果。
瑛儿赞不绝口道:“下半张脸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的本领。”
苏墨竹来不及得意自夸就听见屋外一阵嘈杂,随后是南阳郡主的女高音讥讽道:“那里来的野小子敢认本郡主我做阿姐?”
13. 13章真假郡主
苏文这次承蒙顾清安照顾,才有幸去了礼部尚书小儿子的满月宴。在宴席上他果不其然地遇到了魏翎,面对对方的疑惑跟步步紧逼,苏文只好如实答道,是拖了太子殿下的福他和姐姐才有机会来到金陵。
谁知对面的魏翎却突然情绪失控道:“不可能,墨竹不是这样的人。她生平最讨厌的便是以色侍人的那种人,她怎么会?她怎会?”
苏文想到他与苏墨竹早就没了关系,也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道:“我阿姐是什么人我苏文自会看清,可是你呢?魏侍郎,即使阿姐不主动找你退婚,你也会主动提的对吧。谁让我们苏家没个男儿做官呢。”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喝了好几杯酒,这宴席上看大门的在金陵都算是个人物。只有他苏文狗屁不是,苏文越想越憋屈,左右没人在乎他,他便跟顾清安说了一声先行离席。
回到家中后,或许是酒精上头,苏文越想越委屈。他厌恶魏翎把苏墨竹看做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明他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苏文心中有事儿没注意到府中今日的异样,哪怕他见到苏墨竹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也想见见她。
刚到那院子门口,苏文就看见一众人等跟在“苏墨竹”身后,他这才惊觉怪不得这府上都没人了,原来都在这儿。
可他只觉得奇怪,平日里他姐最是讨厌屁股后面跟一堆尾巴,今日是怎的了?
饶是老白平时堪称为人精,此时的全部心思也都在这大闹太子府的郡主身上。
苏文望着那身着枫叶红色的华服的背影心生疑惑:阿姐今日太不对劲了,她平日里可鲜有这种亮色穿搭。
随着一声亲切地"阿姐"便有了之前开头那一幕。
南阳闻声转过头来,老白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今日算是完了,他两眼紧闭思考着对策。剩下的下人也都大概知道是怎么个事儿,纷纷垂首不敢抬头。
南阳本来只是瞧这院子精致想着今晚便留宿在这儿,谁知这儿竟然除了太子还有别人。
待南阳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苏文便知他认错人了。
只不过他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人跟苏墨竹如此相似。
“阿…姐?”
南阳拧着眉头不悦道:“哪儿来的野小子见到本郡主还不下跪,胆敢在这儿乱认亲戚?”
苏文不明所以,他瞬间醒过酒来"噗通”一声单膝下跪恭恭敬敬道:“草民苏文叩见郡主,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是家姐,望郡主恕罪。”
南阳捕捉到苏文话中的字眼,她一挑眉的神态像极了嚣张跋扈的陆承烨,“怎么?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在这儿养了人?”
苏文当即拧紧了眉头,他不明白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把苏墨竹当做太子养在宫外的禁脔,他本想起身反驳。一只手却从他扶上他的后颈把他又按了下去。
陆泊云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墨水香笑道:“不错,那件屋子是住了人。哥哥给你安排其他住处可好?”
陆泊云原本在处理暗卫给他送过来的情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南阳竟然跑到他“金屋藏娇”的地方。
南阳站在门前闹脾气,就一个宗旨,她要进去看看这屋里住的是谁。陆泊云也是头一次面对她的胡搅蛮缠没有让步,这让南阳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透过门缝从屋内响起,“那家姑娘这么没教养,非得闯我老头子的寝室。吵得我都睡不好觉。”
待门完全展开之时,一个衣衫褴褛的白发老头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南阳很显然是没有想到屋内竟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她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外人训斥"没教养",说到底她也知道自己娇蛮,被人明着点出来她的第一反应是红着脸心虚地大声反驳道:“本郡主乃大周朝唯一的郡主,你岂敢斥责我没有教养。”
苏墨竹心道:“我当然知道你是郡主了,我骂的就是你。”
“郡主?你可知我是谁?早在皇帝打江山时老朽就陪在皇帝身边,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再者说了,就算你是郡主,你没教养我说得有错吗?”
南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面前的老头是哪位功臣,可苏墨竹又说得像那么回事儿,饶是平日里再过跋扈南阳也只是憋红着脸一言不发,她无话可说也不敢说,满朝文武都知晓皇帝给予每一位开国老臣以极大的优待,如果这事儿闹到皇上耳朵里她肯定是要受到责骂的,想到这里南阳才偃张息鼓瑟缩着开始往陆泊云身后躲。
陆泊云知道苏墨竹心中有气,他憋着笑意任凭苏墨竹出这口恶气,于是乎他故作皱眉装作很为难的样子看了一眼南阳。而他的反应在南阳眼里无异于天塌了,毕竟对面当朝太子都不能说情的人,南阳这次是栽了跟头了。
“你这女子年纪轻轻就如此骄蛮跋扈,当心日后嫁的夫君也是个跋扈之人。”苏墨竹这是明摆着不给南阳台阶下,谁让她讽刺自己是残次品还欺辱她的弟弟来着,她偏偏要戳她的心窝子说她配不上陆泊云。
眼看着南阳渐渐红了眼圈马上就要哭出声来,苏墨竹倒是爽了,重活一世她怎会容得南阳再次骑到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陆泊云倒是见好就收,他拍了拍南阳的背安抚她道:“这是苏老将军你不认识也正常,他在父皇创下基业之前就还乡了,现下住在京城由我照看。”说罢他拍了拍还跪在地上的苏文道:“这是老将军的孙子,刚刚是把认作早就嫁人的姐姐了。”
苏文得令这才站起身来,虽然隔着"人皮面具"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才是真正的苏墨竹。
苏墨竹在心里骂了陆泊云几句,心道:太子果然是太子,说谎话都不带打草稿的。
“不要哭,你给老者道个歉他不会介意的。”陆泊云演的太过于认真,现场的除了苏墨竹没有任何人笑场,苏墨竹倒是乐得听南阳给她道歉。
南阳到底还是郡主,她忍住眼泪走上前来恭恭敬敬朝着苏墨竹深深地鞠了一躬:“南阳不知天高地厚叨扰了老将军,还望前辈恕罪。”
苏墨竹虽然还是不解气但也懂得顺坡下驴,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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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慈悲道:“这次我就不追究了,倒是你女孩子家家的日后还是要温柔体贴才能觅得良缘啊。”
南阳涨红着脸点了点头,陆泊云见教育效果已经达到了,用眼神示意苏墨竹较好就收别真给人惹哭了。
苏墨竹毫不客气地回瞪了一眼,她倒要等南阳走后好好跟他算这笔账。
果不其然,经历了这事南阳也不好意思在陆泊云这儿留宿,连夜就要赶回去。
南阳一走,苏墨竹一把撤下脸上的面具甩到了陆泊云身上,她先是安抚了苏文。
苏文很明显觉得苏墨竹对他有所隐瞒,他皱着一张脸委屈道:“姐,郡主怎会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们不才是龙凤胎么?”
苏墨竹现在无心解释,只好搪塞道:“阿文,今日之事你且先咽在肚子里莫要外传,日后姐再跟你解释。”
送走一头雾水的苏文后,陆泊云才斟酌着开口:“今日之事是我的疏忽,我没想到…”
“啪”的一声,在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苏墨竹竟然是给了陆泊云一巴掌。陆泊云用舌头顶了顶被打的地方,脸色不虞。
没想到苏墨竹仍是一幅不卑不亢地样子恶狠狠道:“日后,她南阳若是还是能随便跑到我府上作威作福,欺辱我的弟弟。那我也只能等陆承烨回来走我的老路了,谁让我们姐俩在金陵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呢?”
说罢她头也不回转身回房,老白见陆泊云迟早要发作遣散了众人。
第二天陆泊云就给苏墨竹换了宅子,宅子里仍旧有潇湘竹,苏墨竹这才同意了他当晚留宿。那夜二人抵死缠绵之际陆泊云掐这她的脖颈道:“太给你脸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太子的脸。若是陆承烨,你定是舍不得吧。”
苏墨竹娇喘着道:“若是他,我只当一剑封喉。”
回到公主府后,陆蓉见她红着眼眶担忧道:“太子惹你哭了?”
南阳摇了摇头,被陌生人说教实在是过于难以启齿,可她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连留宿都没有就灰溜溜地赶了回来。
陆蓉想了想这些日里皇兄给她透露的消息,又想到前几日陆承烨给她从西域运送过来的上好雪豹皮,她试着安慰南阳道:“女儿别哭了,太子也不一定永远是太子,母亲是一定会让你当上皇后的。”
谁知南阳却一反常态反驳道:“我不,母亲。南阳不在乎谁做太子,南阳只嫁陆泊云。”
南阳的生辰在十月末,彼时陆泊云还未解禁足,只差人送了丰厚的礼品到公主府上。看到陆泊云重新为她画的一幅画也在其中,南阳因见不到陆泊云而低落的情绪高涨了不少,她欣喜若狂的打开了新的画轴,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反正是不如之前那幅好看,尤其是眉眼之处少了几分神韵,不过这挡不住南阳的兴奋,在她眼里陆泊云给的就是最好的。
陆蓉看着女儿不争气的样子叹了口气,她朝着南阳喊道:“南阳,快来看看你四哥哥从西域给你送过来的生辰贺礼。”
南阳却是头也不回只是远远地应了一声:“这就来。”
14. 指婚
临近年关,陆泊云又重新忙了起来。太子监国之权虽未恢复,可实际上陆泊云行使的还是监国的权力。谁让龙生十六子,个个儿都是打仗的好苗子,会治国理政的只有太子爷一个呢?
陆泊云排行老大,与陆承烨同为先皇后所生。自打陆泊云记事儿起,陆承烨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的每时每刻。他眼看着他从一个肉乎乎的奶团子变成了后来顽劣少年,也不像从前似的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个不停。自从先皇后逝世后,陆承烨就变得阴鸷不似从前那般阳光,人也不似从前那般可爱。
想到后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为了这皇位同室操戈,陆泊云时常会摇着头叹气。
现如今老二老三皆已封地就封,老二封地在晋,老三封地在楚。这二位皇子同陆承烨一样,生于战火,陆秉当时已经体验过初为人父的新鲜感,且当时战事吃紧,从小就没给过他们过多的关注。
但他们又不一样,他们不会像陆承烨一样去渴求求之不得的皇位。
“皇兄!”
听见喊声,陆泊云停下去往宫外的脚步,听声音应该是老二。
“老二,大半年没见了。看着结实了许多。”陆泊云转过身来拍了拍晋王的臂膀欣慰道。
晋王身披狐裘身形魁梧,颇有一番武将风范,笑起来也是如虎啸般令人生畏,他们这些兄弟中,像陆秉是常态,只有一个陆泊云出落的温文尔雅,陆秉当然是重点关照。
“常年在外征战,免不了风吹雨打,这一来二去就比不得在皇宫时瞧着白嫩了。”
陆泊云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晋王脑袋一根筋,说话直来直去,哪怕他明知晋王不可能是在羞辱他没上过战场,陆泊云心里也并不痛快。
他若问心无愧,势必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他最耿耿于怀的就是上一世身为太子监国,一辈子龟缩在这金陵,每日里殚精竭虑,最后让自己的亲弟弟窃取了成果。
“男儿看着健壮些才能彰显我大周威望嘛。”陆泊云皮笑肉不笑地搭着话。
“皇兄说的有理,老四自打上了沙场,整日里吃喝都在军营,也不似从前贪恋美色。他上次行军路过臣弟府邸,小住了几日。”说着晋王突然神情严肃感慨道:“这小子真是脱胎换骨,身上一点纨绔的影子都没,倒像是个真正的男儿了。”
提到陆承烨,陆泊云更是心堵,他在前线的探子每隔半个月都会像他汇报陆承烨的行踪,除了没见过本人,陆承烨甚至每隔多长时间会招军妓入账,陆泊云都一清二楚。
“可去了潇妃娘娘宫中?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你们母子更甚,想来潇妃娘娘也定是思子心切。”陆泊云不愿就陆承烨深谈,不着痕迹的扯开了话题。
晋王笑道:“臣弟刚拜见完父皇正要去,月儿已经先到了。”他口中的月儿名唤齐月婧,兵部尚书嫡长女,前年嫁于晋王为晋王妃。
提起晋王妃,晋王脸上也多了些许柔情蜜意。
陆泊云瞧着心里竟生出些许羡慕,世人皆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晋王与晋王妃感情甚笃,被称作大周“模范夫妻。”
“世间男人无不为名利而生,文臣为的是名垂青史,武将为的是兵权威望,左右不过都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可我偏偏觉得晋王才应为天下男人典范。”苏墨竹翻动着诗书,并不抬头。
陆泊云不可置否疑惑道:“墨竹此言差矣,我这二弟,虽说忠心不二。可他不具备智谋,领兵打仗也无天分,终此一生也只没落得个好名声。”
“狭隘,虽说晋王爷比不上太子爷您这类有名的皇子。可他外忠于国,内忠于妻。就这一点天下多少男子都做不到。”
陆泊云冷哼一声道:“有趣,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却妄想把他们困于女子的罗裙之下,狭隘的是你,墨竹。”
苏墨竹并不认可陆泊云的说辞,她放下书卷辩驳道:“可这天下女子终其一生都被困在罗裙之中,她们被针线缠身,被高墙压迫,只是要求男子忠贞不二,对于太子殿下来说竟然是狭隘,来日里等你位尊九五也会埋没治世之臣。”
陆泊云不想与她争辩,只就最后一个问题疑惑道:“何出此言?”
“因为女子从来不在你用人的考量之中。”
陆泊云伸手想要抚摸苏墨竹的脸,却被她躲开。
“此言差矣,墨竹不就在本太子的围帐之中么?”
苏墨竹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冷声道:“正如太子殿下所言,女子只有进入围帐,才有机会在皇室面前说话。”
说完,苏墨竹放下书卷起身打算去唤苏文用膳。
换作是陆承烨,只会觉得苏墨竹是在使小性子。可陆泊云不同,他快步追上苏墨竹讨好道:“是太子狭隘了,所以上一世白活一世也不知遗落一颗沧海遗珠,墨竹不妨说与我听?”
苏墨竹不语,只是停下脚步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她扬声唱道不知哪听来的戏词,陆泊云默念着皱着眉头深思望着苏墨竹离开走廊。
除夕夜时,金陵难得下了场大雪,纵然屋外寒气逼人,皇宫之中仍旧温暖如春。
今夜里皇宫设宴百官莅临,除了远在边关被战事困住的陆承烨,其余的皇子无论就封与否现下都集结在殿中轮流祝酒,只有说了祝酒词的,陆秉才准许他们喝酒。
到了最后只剩下皇后怀里抱着的十六皇子,他挥舞着肉乎乎圆滚滚地小胳膊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学着座下的兄长们说着祝酒词,陆秉发觉后宠溺地拿着酒杯抵到十六皇子鼻前笑道:“哟怎么,朕的凛儿也要喝?”
众人被十六皇子逗乐,一时间欢乐一片。最后还是皇后嗔怪着说了一句,陆秉才作罢,自己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秉子嗣众多,他眯着眼数了数座下一个个雍容华贵龙凤之姿的皇子们,南阳郡主一个,皇子十五个,少了一个。
他提杯长叹了一口气,座下众人纷纷起身提杯,“今日宫闱热闹,独独老四不在。这还是他不在朕身边的第一个年头,这杯敬朕每一个在边疆奋力厮杀的好儿子!”
众人齐声道:“敬四皇子。”
提到陆承烨,陆秉便不能只夸陆承烨,他又提杯问道:“晋王自就封以来,晋地太平了许多,其余皇子当勉励。”
众人再次纷纷起身祝贺词,一杯饮闭之后,晋王离开座位走上前来单膝跪地道:“儿臣承蒙父皇厚爱,当为我大周朝鞠躬尽碎万死不辞。现下儿臣还有一个好消息要与诸位分享。”
陆秉面上难得和蔼,他抬手示意晋王起身,“哦?既然是好消息就赶紧说出来让众人一乐。”
晋王直起身抬起头来道:“前几日,晋王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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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妃娘娘宫中突然昏倒,太医听脉后才知,近些日里晋王妃食欲不振频发呕吐,并非水土不服所为,而是有孕一月有余了。”
此话一出,陆泊云心感不妙但还是第一时间带头起身恭贺道:“恭祝父皇喜得皇孙。”
众人纷纷附和,陆秉也笑得合不拢嘴,不管是谁所出,这个孩子就是他陆秉的第一个皇孙。
陆秉激动地用手猛拍大腿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说罢他提杯示意兵部尚书齐楣道:“多亏了齐爱卿生了个好女儿,晋王妃,赏!”
齐楣起身拱手道:“小女能嫁于晋王,为大周朝生育皇嗣是她的福分,承蒙陛下厚爱,老臣在这儿替小女谢过皇恩。”
语毕,陆秉抬起酒杯正欲饮酒,忽而又放下酒杯朝着陆泊云发问道:“太子,晋王是你的弟弟,现如今都快要做父亲了。你却还未选妃,想当年朕和你一个年纪的时候,老四都会叫爹了。”
陆泊云自知逃不过,起身自罚一杯道:“现下天下各地为前朝战事百废待兴,儿臣更愿意为父皇排忧解难。”
听到他话中的推辞,陆秉不满道:“你不选妃就是在给朕添堵,你不是要为朕排忧解难么?今日朕把南阳指给你,你可有异议?”
陆泊云面露难色还未答话,南阳闻言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她全然不顾陆蓉在一旁的阻挠,起身上前跪谢道:“多谢陛下成全南阳。”说完,众人一片哗然。
陆秉瞧着南阳是越发欢喜,他开口笑道:“朕最待见的就是南阳的直率,”说完,陆秉偏头朝着陆泊云施压道:“云儿,南阳身为女子为爱这般勇敢,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陆泊云见眼下还是躲不过,索性直接起身和南阳跪在一起辞谢道:“儿臣能与南阳妹妹结为姻缘,定然不会辜负父皇和姑母的期望。儿臣在此携南阳谢陛下指婚。”说完,他拉着南阳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
陆秉这才满意,在宴会的后半场对着陆泊云称赞有加。
一场宴会两等喜事,他这边如意,剩下的所有人便都不如意了。
陆泊云这边等宴席散了之后也没敢去宫外,自己愁眉苦脸的回了东宫,顾清安早在茶室等候,听闻宴会上发生的事儿,他不解道:“太子殿下何故这般忧愁?纵然郡主刁蛮,可其容貌堪称国色,其母贵为大周朝长公主,可谓是天下最配得上太子的女子了。至于感情么,正所谓日久生情,太子殿下不比为此烦忧。”
“怀瑾,你有句话说错了。”
顾清安表字怀瑾,是顾太傅所取,他不解道:“那句?”
陆泊云一摆手,一旁的顾瞳退了出去守在屋外。顾清安见状笑道:“这小子最近是越来越懂事儿了。”
顾瞳作为顾家小姐与一长工的私生子,为顾家耻辱,当初顾太傅要把他和他那父亲扔了填井,顾清安心生不忍偷偷地留顾瞳一条小命。可他当时也是个孩子,他怕事情暴露不仅留不住顾瞳,自己也免不了责罚,遂在某日顾太傅给陆泊云上完课后偷偷伏在在耳边轻声道:“陆泊云,你养不养宠物?”
陆泊云儿时虽然喜欢装的一本正经,可顾清安明白他骨子里最喜欢"调教"。
当时的陆泊云眉毛一挑小声问道:“你有?”他在惊讶于顾清安能在顾太傅眼皮子底下藏住,当然,他当时也不知,顾清安口中所谓的宠物是个婴儿。
15. 前尘往事
“倘若我现在告诉你,南阳郡主的身份存疑,你还会觉得这桩婚事可行么?”
顾清安皱眉不解道:“存疑?她堂堂大周朝长公主独女,身份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么,你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只剩下一种猜测,顾清安只想了一瞬便不再细想,他摇着头道:“不可能的。”
顾清安心知,如若没有确凿的证据,陆泊云又岂会再三抗拒与南阳的婚事?所以他认定,陆泊云绝不是空穴来风。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顾清安瞬间坐直了身体,他谨慎地打量着陆泊云。
陆泊云但笑不语,他碾过一摸香炉中飘出来的烟丝,轻声道:“我知道些什么不打紧,得让那帮人知道。”
顾清安明白这件事事关皇家颜面,最怕的就是惹祸上身,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这件事我能去做。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方向,恕我直言,我是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陆泊云脑海中闪过那日南阳不打招呼就闯进来的画面,他眯起眼睛危险道:“迟钝,怀瑾,你近日是真的迟钝了。”
虽然二人已是至交好友,顾清安仍心知尊卑有别,他连忙起身拱手道:“还请太子殿下给个明示。”
“还记得我让你照看的苏氏么?”
顾清安脑中快速浏览关于苏文的信息,年方二九还未及冠,出生于扬州苏氏。
扬州苏氏!顾清安瞬间警铃大作,怪不得他迟钝,实在是这扬州苏氏自建国十八年来低调已久,轮到他这代人成人之时,世上已无几人知道,这扬州苏氏为前朝旧臣。
提起苏文,顾清安瞬间想到二人初识时他口中提到的"魏翎",当时他只觉得是扬州这等小地方上来的,并不放在眼里,可现如今陆泊云让他查苏氏就绝不可能只有苏氏。想来这魏翎虽说连中三元博得皇帝青睐有加是理所当然,可如今细想起来,他在朝堂之上有些过于顺风顺水了,至于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除了陆泊云,应该还有个更大的鱼儿等着上钩。
陆泊云口中说的"那帮人"实际上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心急。上一世,陆泊云可不似今日面对上好的婚事抗旨,可他却对陆承烨掉以轻心。想着自己贵为太子,且婚事已得到陆秉恩准可谓是万无一失,可当年失策就失在,陆承烨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可关键是事发之后,陆秉为了皇室颜面竟也只是以燕王失德罚去了一年俸禄,并幽禁在燕王府半年之久。
陆泊云心寒,陆秉却一改往日里对南阳的宠爱对他说:“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兹事体大,南阳那边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可不能因为这件事,伤了你们兄弟间的情谊啊,云儿你看?”
陆泊云那时还是自认为他在陆秉心中与其他皇子不同,颇为心高气傲,他忍着心痛道:“太医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南阳已有了陆承烨的骨肉。父皇若要我娶南阳,那这孩子算作是谁的?左右不过是父皇的皇孙,可却不是儿臣的子嗣。”
陆秉自知理亏,让陆泊云替陆承烨养儿子,这日后南阳肯定贵为帝后,那这个孩子便为陆泊云的嫡长子,这孩子若是活到成年,陆泊云到底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可这南阳却实在是不懂事,哪怕陆秉明知错不在她,可她宁死不屈非要嫁陆泊云还是惹恼了他。
这些年来陆承烨在军队中威望颇高,就连早些年一起陪他打江山的老臣都对他夸赞有加,责罚陆秉自然是不舍得责罚的,可错就错在这些年来自己对陆承烨的纵容。
思来想后,陆秉终究还是觉得是陆泊云受了委屈,他说:“云儿,这件事儿是老四对不住你。你若是嫌弃,父皇择日让你母后再重新为你挑选良家女,这整个大周朝的女子,谁不想嫁于太子,日后母仪天下?”
陆秉说这话,安抚之意明显。他这是明摆着告诉陆泊云自己的皇位终究是要传给他的,可那时的陆泊云心高气傲,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每日为国效力,对待兄弟姐妹更是照顾有加,结果却是这样。
“父皇的好意,儿臣心领了。可是父皇也知道,儿臣早就没有了母后,日后婚事如何全凭陛下和皇后抉择。”
他这话说得,惹得陆秉心中不悦。那时的皇后倾向明显偏向陆承烨,陆秉只顾着皇室大局,觉得陆泊云说这话一点也不顾及皇室情分,伤了他的心。索性那日之后再也没提过为他选妃的事儿。
想到那些前尘往事,陆泊云笑着摇了摇头,心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上一世,他前脚被皇帝指婚,后脚便发生了魏翎案。这一世,他明明事儿做的隐蔽,可南阳还是被带到了苏墨竹面前,陆泊云心知这背后有一双手在操纵着棋局,可他却看不清道不明。
这几日他没去看望苏墨竹,大抵还是心虚的。
“墨竹好雅致,整日里苦练诗词歌赋,不去科举可惜了。”
他到时,苏墨竹正匐在案边抄书。闻言,她并不抬头,只是语气中难掩讥讽:“比不得太子爷好心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南阳郡主勇敢追爱”说罢,她停顿一下抬头冷冷地看了陆泊云一眼道:“心里爽翻了吧,前世今生陆承烨都是你的手下败将。”
陆泊云被她看得浑身上下紧绷,他还是一幅好脸色道:“墨竹,今日怎的说话如此夹枪带棒。我都不好靠近你了。”
话是这么说,陆泊云却还是静步靠到了她的案前。
苏墨竹却猛地收起了纸张,转头避开了陆泊云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手。
“你说过的,你不会娶南阳。”
听到这句话,陆泊云心头竟然真的涌上一股爽意,他笑道:“怎么?你吃醋了?”
苏墨竹闻言沉默片刻,随后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多虑了。你我二人主仆有别,从今日之后,苏墨竹还是听命于太子殿下的差遣,只是别的还是别再有了。”
陆泊云心知她口中所说的别的是指什么,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我指婚,你要我抗旨?你想让我死么?”
苏墨竹摇了摇头,心如死灰道:“太子殿下不会公然抗旨,就像苏墨竹不会两世都为人替身。”
陆泊云平日里向来顺着苏墨竹在他面前拿乔儿,可现如今他是真的有些恼火,他冷声道:“墨竹,是你多虑了。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跟陆承烨不一样,我向来把你和南阳分的一清二楚,你在我这里从来没有过替身一说。”
苏墨竹闻言脊背一僵,可她根本来不及感动,陆泊云便说出了下一句。
“你我之间,有得不只有交易么?陆承烨待你为替身,你二人之间多少还有情分在,你我二人之间只有交易,至于替身不替身的,”他话说一半顿了一顿,接着是自嘲一笑:“本太子只能说是,别自作多情。”
说完,陆泊云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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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离开了房间。苏墨竹仍旧保持着刚刚收拾笔墨的姿势未动,直到寒风乍起,仆人们挨个儿把灯点上,她才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她想:陆泊云说得对,与他逢场作戏一年之久,连她自己都差点以为,这一世,她有了身份。
一转眼就又马上到上元节,瑛儿瞧着苏墨竹这几日心情不佳多半是因为那日的事儿,想着要拉着她上街上逛逛,苏墨竹却婉拒了,她苦笑道:“瑛儿,你瞧。我生成这副模样注定是见不得人的。”
饶是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瑛儿在听到这话时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安慰地话语,苏墨竹不忍心看着瑛儿和她一样闷闷不乐,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今日给你放一天假,去街上转转,替我猜猜字谜也好。”
苏文自然是瞧得出来,他这几日思来想去也猜到多半是和太子这几日没来有关。自从那日见识过南阳郡主的刁蛮之后,又听说太子要迎娶南阳郡主的消息,他自己也想明白了苏墨竹与太子的关系。
他夜里蒙在被子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骂自己没用,给不了自己姐姐庇护,甚至他的阿姐为了他委身于人过得一点都上不了台面。
他日夜辗转难眠终于在今儿开口道:“姐,我不读了。我不做官了。”
苏墨竹像是突然回过神儿来,她猛地一皱眉道:“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苏文摇了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说:“我只是不想你再受欺负。阿文没用,在扬州不能堵住悠悠众口,在金陵更是仰人鼻息。但是,阿姐,回了扬州,还有爹爹不是么?”
苏墨竹倒是没有料到苏文这些日来精神萎靡是为了她的事儿。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苏文的脑袋道:“怕什么?这不是有姐在么?你放心,我没受委屈,我们好不容易来了金陵,又怎能一无所获地便走呢?”
“好了,别在胡思乱想了。明年的春闱争取一举夺第,你若成了,姐自然是不必久留了。”
她这边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一阵笑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如匕首般凌厉,和上一世苏墨竹在魏家房顶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苏姑娘要走,我们不拦着。可您可别带走我大周的郡主。”
话音刚落,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数枚刀片如同箭矢齐齐地插在木桌上,苏墨竹当即拉着苏文躲到了桌子底下,二人堪堪躲过擦着脖颈的刀刃,她一把捂住苏文的口鼻示意他不要出声。
时至今日,苏墨竹看到那人款款走来才看清他被寒风吹起的面罩下的真实面目,不如她想象中的狰狞,不过寻常长相。
而那男子虽身着一身黑色,可从他腰间的绣春刀和他不凡的身手可以看出,此人来自锦衣卫。
苏墨竹屏息凝神,待那人放松警惕靠近的一刹那,她突然喊道:“阿奴!”
原本躲在暗处的阿奴一个闪身一刀瞄准在那人左肩,那人心道不好,回身应对却还是让那刀锋划伤了皮肉,阿奴却趁机落在了姐弟二人面前,苏墨竹趁机拉着苏文闪身朝隐蔽出躲去。
阿奴对着来人道:“师父,旧日一别,今日相见怎的这般掉以轻心。”
那人却全然不接阿奴的话,眼睛阴沉沉地盯着眼前人,嘴里阴声道:“不留活口!”
刹那间,十几名锦衣卫如同鬼魅般从暗处探出头来,又如雨滴般落在庭院之中,一瞬间便撒下了天罗地网。
16. 金蝉脱壳
暗卫的脚步落在庭院之中密集的像是雨滴,苏墨竹拉着苏文有意地往东南方向走。眼见着那群黑衣人渐进,二人也被逼入绝境,苏墨竹拉着苏文躲在那片潇湘竹中屏息凝神。
苏文突然拉着苏墨竹脚步一顿,他呼呼喘着粗气,哪怕他到现在也不明白是谁要取他们姐弟二人性命,他却努力平复着呼吸道:“阿姐,那人口中喊着郡主,许是把你当做南阳郡主的替死鬼了。你先走,阿文虽然瘦弱,可也是个男子,怎能躲在女子身后。”
苏墨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呵,阿文你过去就是送死,那可是锦衣卫,堪称为大周天子的暗器。”
苏文皱着眉头疑惑道:“即是天子,为何会对你我姐弟二人痛下杀手?”
苏墨竹早已料到,重活一世还是有人会想法设法取她性命,早在见到陆泊云的那一刻,她便为苏氏和魏翎想好了退路。她带着苏文来到金陵转移那帮人的注意力,想着在这金陵城傍上陆泊云总能给苏文找个依靠。只不过这一世,倒是不用连累魏翎了。
苏文的脑袋并不灵光,他科举屡试不中到不全是因为整日贪玩作乐,实在是资质平平。
他这时还在苦苦想着对策,却发觉一旁的苏墨竹竟然一言不发,只是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笑着。刹那间,瓦墙之上如黑鸦般鬼魅的身影掠过,苏墨竹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抚摸上苏文的脸,凄厉地笑道:“姐的阿文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
苏文不明所以只觉得现在的苏墨竹怪怪的,他不再朝前观察着暗卫的动向,回头疑惑道:“姐?”
回答他的是一阵掌风,苏墨竹手起掌落劈在苏文的后颈,苏文当即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她怀里。苏墨竹转动脚下的机关,苏文身下的平台缓缓下移,苏墨竹站起身来望着这个做了她两世弟弟的身形,扯着嘴角笑道:“阿文,这一世姐不欠你了。今夜之后,换个身份好好做个纨绔,我们有缘再见。”
上一世,苏青为了保住苏墨竹,用药改了她的容颜,而苏文则被换上苏墨竹的容颜做了她的替死鬼。苏墨竹从来不去想也不敢想当时的苏文是如何惊慌,那时的他可比现在要混蛋,整日里只会寻欢作乐,苏文从来算不得什么好人或是君子,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死相如此凄惨。
说罢苏墨竹跃身而起,一个纵身翻进一旁的窗户,暗卫听到动静纷纷踮脚落地谨慎着靠近那件屋子。
上元节的月亮格外圆满,此时皓月当空映着风吹过的潇湘竹林映在青石板地上如水墨般晕染。
在那竹影晃动的间隙,无数枚箭矢刺破木窗疾风骤雨般射向院中黑衣人,可这黑衣人到底是锦衣卫出身,哪怕是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他们身形矫捷堪堪躲过箭雨,待到那屋子里再不传来动静,他们才再次谨慎着靠近。
可真当他们闯进那间屋子时,苏墨竹却早已无了踪影。
他们正要搜寻,院子外却突然间火光一片,领头的黑衣人大叫一声:“不好!”
宅子外,陆泊云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禁军将所有的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的身后是一顶低调但又极尽奢华的明黄色的十六抬大轿,那轿帘之后,陆秉端坐在其中不怒自威。
“父皇,今日上元节孩儿准备的才艺虽说比不上老四派人整的烟花震撼人心,可也足以让世人震惊不已。”
说罢,陆泊云掀起轿帘示意陆秉下轿子。
陆秉顿了片刻才起身下轿,他一言不发地朝里走去,入目的是被禁军队长活捉的制服押跪在地、抬不起头的锦衣卫统领王晨。
陆秉当即怒目圆睁,指着被压在地上抬不起头的王晨道:“王晨,锦衣卫直接听令于天子,没有朕的命令,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私闯太子私宅的?”
王晨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强撑着抬起头对着陆泊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四目交接的刹那间陆泊云瞳孔扩大大喊道:“不好!他要咬舌自尽!”
王晨自然是没能死成,他带领一众锦衣卫私闯太子私宅,谋逆大罪他是跑不掉的,陆秉也明白兹事体大,单凭一个锦衣卫统领是没胆子做出这事儿的。
一向手段残暴的诏狱阎王爷现如今自己也落到了这诏狱之中,王晨没死成被挂在刑架上睁眼一看,全是平日里被他坑害过抑郁不得志的同僚。
他口中含血,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肉,望到角落里隐藏在灯光昏暗角落的那抹身影,王晨扯了扯嘴角笑道:“看在平日里共事儿的份上,给个痛快呗?”
自那日之后陆泊云便闷闷不乐,他面上不显,可顾清安跟顾瞳是能察觉出来的。
“王晨不愧是陛下亲手训出来的,嘴太硬了,诏狱里的花样来来回回轮了个遍,一句话也没敲出来。就怕是人没供出来,他倒是先死了。”顾清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那日之后,陆泊云差人重新打理了这院子,只是这院子里的主人再没回来过。他站在窗前望着潇湘竹出神。
“放心,他死不了。凭借着我对我爹的了解,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哪怕那夜他这把舌头咬断了,他也会找整个太医院给他接回来。”
顾清安点点头,陆秉的心狠手辣他早有耳闻,“我还是觉得王晨这儿是条死路,他孤儿出身,说白了就是为财而活,难说。”
陆泊云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顾清安见不惯他这几日里来的死气沉沉,走到窗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苏文呢?你打算如何处置?好歹也是皇室子嗣。他这一露面,南阳郡主可就要下大狱喽。”
说南阳,陆泊云脑海中想的却是那张跟南阳一模一样的脸。那夜里,当着陆秉的面他还算镇定,陆秉一转身,他第一时间差人去搜寻这对儿姐弟的踪迹。
可士兵们忙到了天亮只找到了地下暗室里还在昏迷着的苏文,至于那抹总是桀骜不驯的身影却再也没找见。
“呵,可真是无情。”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留给他。
陆泊云差人去了扬州,人到时苏府已是人去楼空,听扬州百姓说,认识后半夜走的,只听见有动静,却不知苏家人去了何处。
至此,陆泊云倒是被苏墨竹摆了一道,他再无拿捏苏墨竹的把柄,而她从逃离这座宅子的那一刻起才算是真正开始重活一世。
正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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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陆承烨西沙大捷,被封燕王。同年长公主府多了位世子,据说是从生下来时便身体不好养在了寺庙,现如今才接回公主身边扶养。
“王晨死了,陛下龙颜大怒。”又是一年深秋,顾清安坐在船上望着湖边的枫林默默道。
而陆泊云,自那夜之后便再没笑过,他点点头道:“意料之中,姑母的反应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顾清安不可置否认同道:“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被偷换,长公主竟然表现的毫无波澜。而且留住南阳郡主着实出人意料。”
陆泊云冷笑一声道:“南阳才算是真的命好,我姑母知道,南阳之前得圣心是因为她是个女儿身,父皇有着十六个皇子,却没有一个公主。姑母明白苏文这次认祖归宗,算不得好事,倒不如把南阳以养女的身份继续养在身边,反正父皇会心软。”
陆泊云想到明明是双生花,那个至今漂泊在外说话不算话的倒霉蛋却总是不比她的姐妹好命。
顾清安摇摇头笑道:“还叫人家苏文呢,他现在可是大周朝的瀚文郡主。”
陆泊云听到这个全然陌生的称呼,顿了一顿随即摇了摇头自嘲着笑了,“也是,天下已无扬州苏氏。”
想必苏墨竹已经远离了这金陵,便再也不会回这牢笼,天地辽阔,再见可就难了。
天下已无扬州苏氏,却多了个冀州杨氏。
苏墨竹来到这冀州城已有半年之久,冀州离金陵千里之远,可这皇宫里的消息却是一点都没逃过她的耳朵。
当她得知苏文被封了郡主后会心一笑,而南阳郡主仍然以郡主身份被养在长公主身边时,她也只是摇了摇头道:“人各有命。”南阳上一世是与她势如水火的仇人,这一世却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亲姐妹。
原本以为逃离金陵之后,她便再也生不起回去的念头,那是她前世的耻辱,那里所有和她有瓜葛的人都是她肮脏过的证明。可是在听到陆承烨再次战捷的消息,苏墨竹还是动容了,她明白陆泊云日后的路不好走。
“喂,你发什么呆呢?”
苏墨竹的思绪被打断,一名身着红衣劲装、梳着高马尾的女子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她身形高挑劲瘦,尤其是那被束缚着的腰部,看着纤细却是力量十足。再抬头来看,瘦长的脸上尽是桀骜不驯的五官,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狭长,看人时尽显睥睨之色。再往下看,细高挺拔的鼻梁如她的侧脸般削骨如泥,薄唇微抿,看似无情,实际也确然冷漠。至少从苏墨竹被她救走到现在,从没从她嘴里听过一句好听话。
“早就跟你说过,你这性子迟早要把这大周人都得罪个遍。”
那女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个跨步大马金刀地坐在苏墨竹对面,“切,我秦岚瑕这辈子顶多在冀州谋个差事,去不了远地方,也得罪不了天下人。”
苏墨竹笑着为她倒了杯酒道:“此言差矣,你有将帅之才,何必安于一隅?”
“那又如何,陆承烨能准许我上战场,已是天大的恩赐,我还能有何处可去?”
苏墨竹盯着她那锋利的眉眼良久道:“如若我能帮你封侯拜相呢?”
17. 太子不举
自打“郡主案”案发后,陆泊云与南阳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王晨死了,纵使陆秉手眼通天,却也不能撬开一个死人的嘴。想当初,王晨是他从行军路上捡回来的孤儿,他瘦骨嶙峋,根本不像一个十岁孩童该有的体型。陆秉将他养在身边,王晨这才不用挨饿。可哪怕是后来他顿顿都能吃上肉,身形也不见得健壮。
到底是谁能让王晨下定决心背叛他,陆秉想不到。要说金钱,那这范围可海了去了,可王晨显然不是为了钱不要命的人。要说是权势,普天之下哪里不是他陆秉的土地?
擅闯太子私宅,就算他意不在于太子,却也是实打实地把皇室踩于脚下,罔顾皇室尊严。
而关于“狸猫换郡主”,陆秉万万没想到,当初自己仁慈,放了苏青一马,他这前朝罪臣不仅不感恩,甚至竟然敢在陆秉大军军临城下之时,以男换女。
目前南阳的身份尚不可知,陆蓉要留下她的郡主称号,陆秉也同意了。苏青现在逃亡在外尚未缉拿归案,留南阳一条性命或许能让其自投罗网。
只是,这金陵南阳是万万待不得了。
大殿之中,烟雾缭绕。这几日陆秉因为这些糟心事儿烦的睡不着觉,这才找人熏了安神香。
“陛下,皇后娘娘请您前去用膳。”
左右折子是看不下去,陆秉放下笔道:“也好。”
先皇后死的早,福是一点没享到,饶是她逝世已有十多年,陆秉心中还在时时念着她的好,他对于先皇后心中总是充满愧疚。
说起来,现皇后郑氏更像是一国之母。不同于先皇后布衣出身,郑氏生于淮右贵族,她为人端庄得体,样貌温婉大气。
她从小养尊处优,嫁于陆秉时,他已是一国之主。虽说论资历、年龄,这皇后都不应该她来做,可陆秉偏偏认为,只有她做皇后才可保后宫安宁。
后宫女人不得干政,饭桌上能聊的总也就那么几句。
“陛下,眼看着太子的婚事成不了了,总得为他重新选妃不是?晋王妃再有两个月就生了,他这做大哥的总也不成家,总叫天下人疑心。”
提起陆泊云,陆秉一个脑袋两个大,他倒是也想早日报上嫡长孙,可这太子爷总是推脱。
陆秉放下筷子点了点头道:“这件事,劳烦皇后多费心了。你最是清楚谁家有好女子的,再不济,从你母家找一个也行。”
皇后应了一声,抱起乳母怀里的十六皇子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陆秉瞧着这奶团子冰雪可人,平日里也会"父皇父皇”的叫个不停,甚是讨人欢心。他捏了捏陆凛柔软的手指头,“还是凛儿让父皇省心。”
陆秉答应要重新为陆泊云选妃的第二天,后宫设宴的请帖便送到了东宫。
顾清安瞧了一眼帖子上的内容,疑惑道:“皇后娘娘还真是母仪天下啊,你的婚事她比皇上还着急。”
陆泊云明知这是场鸿门宴,却还是难以拒绝。
“她急得可不止太子妃的位置,”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密函,扔给了顾清安,“我若是顺了她的意,娶了她郑氏女儿,这太子之位兴许还能再多坐几天。”
顾清安匆匆扫了一眼,眉头紧皱,“十皇子年幼,更别说十六皇子了。她是怎么敢现在就动作的?”
“有何不可?别说老十年幼,哪怕就是她只有一个老十六,如若我坐上皇位,再等个十年,我只要没有子嗣,到时候她的儿子就是唯一的嫡子。”
顾清安从没想过那位温婉的妇人心思会如此歹毒,他皱着眉头疑惑道:“不能吧,燕王爷可不会坐以待毙,总也轮不到她的儿子。”
说起陆承烨,陆泊云的眉宇之间染上一抹愁容。想当年,陆承烨虽说独宠宸妃一人,可这后宫也是妻妾成群燕环肥瘦,但陆承烨无子。别说儿子,连个怀孕的消息都没传出来过。
陆泊云当时以为有隐疾的是他,可现在想想,或许他也只是为皇后栽树了。
关于陆承烨的前尘往事,陆泊云只能向一人求证,可那人临阵脱逃,现在也不知去了何处。
再次见到苏文是在皇后给他选妃的宴会之上,只不过,陆泊云没想过他会变成这副模样。
再有几个月,瀚文郡主便要及冠,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可那凹陷的双颊和深陷的眼窝都在告诉世人一个不争的事实——他过的很不好。
迎面撞上陆泊云,苏文也不行礼,只是看着他痴笑。
“太子爷?别来无恙啊。”
陆泊云心觉不悦,他用手抵开软弱无骨不停逼近他的苏文。“瀚文,你该叫我皇兄。”
苏文听到这个称呼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开始狂笑。
“陆泊云!谁许你帮我的!就是因为你,苏家没了,我姐也不见了。我原本可以在扬州逍遥快活一辈子!都是因为你们,让我做什么郡主,那不是我娘!她也不是我姐!”
“我要回扬州!放我回扬州!我姓苏!我是扬州苏氏。”
苏文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他凄厉地尖叫回荡在整个御花园,陆泊云心想:若是看到他这样,你还会离开这金陵么?
苏墨竹,是你害了他,是你把他留在了这地狱。
眼瞧着苏文已经情绪失控,陆泊云招了招手差人把他送回了他在宫外的宅子,看他这样子,回到公主府也活不了多久,很明显,有人不想他活着。
“南阳还未被送出金陵么?”想到苏文失控的主要原因,大概率还是每日里面对着苏墨竹的脸,可那人却是个陌生人的缘故。
顾清安瞧着他只觉得可怜,他摇了摇头:“据说是这几日了,不会惊动其他人的。”
说罢,两人沉默着在原地驻足,顾清安叹了口气道:“他太可怜了,一夜之间爹不是亲爹,娘不是亲娘,偏偏还多了个假姐。”
南阳的脾气二人都知道,很明显陆蓉对于这个养女的感情要比对这个亲儿子的感情要深的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母亲的偏爱,南阳的娇蛮只有苏文默默承受。或许在陆蓉心里也在痛恨,为何这个亲生的孩子不是个女儿吧。
皇后这次很明显是早有准备,该邀请来的都叫了过来。一众女眷坐在戏台子的对面,隔着纱帘,陆泊云也能听见他们的嬉笑声。
陆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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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于台上笑道:“云儿,你母后准备的,你可还满意?”
陆泊云拱手谢道:“孩儿多谢母后费心,甚是满意。”
陆秉接着追问:“可有看中的女子?”
陆泊云如实道:“隔了纱窗,恕儿臣眼拙,未能看清佳人容颜。”
他这话惹得众大臣笑声一片,“太子殿下绝对是晚上看奏折把眼睛看坏了。”“就是,也不能太勤于政务。”
谈笑间,好戏已经开场。这次的戏班子不同于往日里听惯了江南曲儿,他们身着艳服,脸上也是浓墨重彩,引得众人也不再嬉笑专注起来。
陆泊云莫名觉得这唱腔熟悉,直到那句"想到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一唱出口,陆泊云的脑子腾地一下,想起了那个初春的午后。
“太子殿下若是和四皇子一般,只把女子当做围帐之中的消遣,那依我所见,你也做不得明君。”
陆秉对这新奇的表演连连夸赞,“唱腔铿锵有力,让朕热血沸腾。”
林江源凑近陆秉为他介绍道:“这是皇后娘娘差人从冀州找来的戏班子,讲得是一位女将军的戏码。”
陆秉"哦?”了一声,扶髯笑道:“燕赵多烈女,有趣。”
陆泊云这才发觉苏墨竹当初对他说得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别有深意。
他顿时欣喜若狂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频频把酒送入口中。
一场好戏结束,众人无不拍手称好。陆泊云今日得到这意外之喜,格外兴奋。喝到兴头上,陆泊云脸颊绯红,他对着陆秉表示自己不胜酒力,暂且离席。
许是得到许久未见的人的消息,陆泊云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就连金陵的秋风也被镀上喜悦的颜色。
“太子殿下”一温婉女声从陆泊云的背后响起。
陆泊云笑容僵在脸上,回身看去。
那女子相貌不俗,身着素色罗绮衫却越发显得清丽可人。
陆泊云退后一个身位,直着身子微微低头:“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那女子微微低着头,朝着陆泊云行礼,她脸颊绯红,好比落日晚霞。
“太子殿下,小女是淮安郑氏,名为郑悦音,皇后娘娘是小女姑母。小女在闺阁之中,便听外界传闻,太子殿下生如芝兰玉树般。今日一见,小女却觉得外界传闻并不属实。”
陆泊云对眼前的女子并无兴趣,只是为了不使她冷场下意识"哦?”了一声。
“小女认为,外界传闻并不能描绘出太子殿下的风华绝代,还是本人更令人倾心。”
这赤裸裸地表白已经彰显郑悦音的心思,陆泊云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随后他倾身向前,可这郑氏女子并不后退,反而仰起头来,那眼神中的不卑不亢跟某人竟有些相似,只可惜这只让陆泊云觉得她是在东施效颦。
陆泊云始终双手背在身后,“郑姑娘容貌堪称国色,只可惜了”,随后,他只身向前贴在郑悦音耳边小声道:“本太子不举。”
说罢,陆泊云后退着转身,背对着石化在原地的郑悦音道:“姑娘考虑清楚了再想要不要做这太子妃。”
18. 寻她
“哈哈哈”潇湘竹前,顾清安躺在躺椅上,抚着小腹笑个不停,竹影斑驳落在他青色衣衫上,仿佛一幅水墨画儿般,“你真这么说的?堂堂太子殿下为了躲婚竟然被逼到这种份儿上,真乃奇观。”
“不然呢?娶了郑氏?那不是正中她的下怀?”伴着晨光熹微,陆泊云铺平宣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顾清安的笑声戛然而止,“现在你的婚事就是皇上的头等难题,既不想被郑氏摆布,那不如你随便挑个家世好的女子娶了吧。”
陆泊云摇了摇头,无奈道:“她是皇后,她的母族郑氏富可敌国。无论我选谁为妃,做太子妃的只有郑氏女儿。”
顾清安"哎"了一声,皱着眉头苦恼道:“这倒是没辙了,怎么这大周的皇后就非得是她郑氏不成?”
陆泊云放下手中笔墨,冷哼一声道:“大周还轮不到她郑氏来做主。”
太阳渐渐爬了上来,晒得顾清安的后背有些发热,他直起身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道:“怎的?你是要除掉宫里哪位还是宫外哪位?我看都不得行,陛下现如今对她可是百分百的信任。”
陆泊云收起那幅《潇湘美人图》,他直起身道:“那个我都要除掉,只不过现在还没有个合适的时机。”
“先别想别的,你先想好怎么躲过眼下这一劫,这眼看着郑氏都要住进东宫了。”
陆泊云叹了口气,“现如今只能先躲着了”,他话锋一转又唤来瑛儿道:“郡主怎样了?”
瑛儿摇了摇头,自从苏墨竹走后,她又恢复之前无所事事的模样,昨日里送来的苏文倒是让她欣喜了一阵,只不过看着苏文疯癫的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不好,苏公子做了一整夜的噩梦,一直喊着姑娘的名字。”
陆泊云吩咐老白去寻了大夫,让瑛儿退了下去。
“你不娶妻,不纳妾,该不会是为了她吧?”顾清安审视着他的眼睛道。
陆泊云只是对着他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不是错觉,顾清安从那笑容中品出了些许苦涩的感觉。
“陆泊云,你是太子,犯不着为这么个下辈子见不见得到都不一定的人耽搁下去。”见猜测得到证实,顾清安拉下脸来有些严肃。
他不仅是站在陆泊云好友的角度上劝他,更是站在整个顾氏的角度。顾氏上上下下包括顾瞳这个私生子都对陆泊云忠心耿耿,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倘若陆泊云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耽误了娶妻生子,那就是耽误了大周的社稷,顾清安决不允许这种事儿发生。
陆泊云察觉到顾清安的认真,他自是不会承认,他已经对一枚棋子动心。
他拍了拍顾清安的肩膀宽慰他道:“顾瞳明日便会启程上冀州,你今夜送送他吧。”
顾清安瞬间瞪大双眼,“你竟然”,话未说完,他测过头眼中酝酿的情绪无法言说,到底是尊卑有别,他拱手道:“多说无益,怀瑾祝太子殿下早日觅得佳人。”说罢,他一甩袖离开了太子府。
陆泊云知道顾清安是生气了,可他无法解释这个女人于他有多重要,只有找到苏墨竹,皇后的计谋才有可能被识破。
秦岚瑕被酒呛到,止不住地咳嗽,待她平复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苏墨竹笑道:“唉我说你这人真是有趣,你也是一介女流,刚被我救下。我还没问你要报酬,你倒是给我画上大饼了?”
苏墨竹不闹,静静地盯着她,直到她笑够了才平静道:“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必须得听我的,不然我就把你爹常年跟匈奴王来往的信件上交到金陵。”
秦岚瑕猛地止住笑声,“砰”地一声,酒壶被她重重地拍在木桌上,酒液飞溅到苏墨竹的手腕上两滴,被她不动声色地抹掉。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凑近苏墨竹,虎视眈眈地盯着苏墨竹的脖颈,那蓄势待发的姿态无异于一匹盯着猎物的饿狼。
苏墨竹稍稍后仰着身子,仍旧波澜不惊道:“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博通敌传到陆承烨耳朵里,按照咱们燕王爷的个性,不只是你爹,还有你娘你的兄弟姐妹,包括你那在金陵做官的哥哥,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她竟是眉眼弯弯笑出了声,秦岚瑕比她还要小上两岁,自然不知眼前这个柔若无骨的女子竟是如蛇蝎般狠毒。
她猛地挺身上前,一把掐住苏墨竹的脖颈,恶狠狠道:“这件事儿还有谁知道,快说!”苏墨竹梗着脖子跟她较劲,见她仍旧死死地闭着嘴巴不肯松口,秦岚瑕有些急了,“我能救你,就能杀你,还不说?”
苏墨竹被遏制住呼吸,不一会儿便脸色涨的通红,她皱着眉头从牙关中蹦出几个字来,“你不会…杀我的”
秦岚瑕重重地叹了口气,猛地松开了她。
空气钻入口腔,苏墨竹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秦岚瑕在一旁见她咳嗽不止又有些懊恼刚刚自己的行为,她给苏墨竹递过去一碗水道:“那是秦博做的事,与我的母亲无关,我娘只是他的一个妾,我也只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
苏墨竹喘匀了气儿,才结果水喝了一口道:“杀一个人容易,救一个人难。你就算现在把秦博杀了,可那些情报还是传到了匈奴的手中,他们迟早会攻过来。”
秦岚瑕到底是年少,她眉头紧缩担忧道:“那该如何?杀他不成,难不成放任他接着通敌叛国?”
帐篷外的乌鸦叫了几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苏墨竹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冀州的秋天不比扬州,多了几分寂寥与空旷之意,她笑道:“你若是敢大义灭亲,或许冀州还有你娘还有救。”
秦岚瑕细细地品味着苏墨竹口中的“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她突然站起身怒道:“好一个大义灭亲!若是不成,我与我娘都要为了秦博的行径陪葬。”
苏墨竹明知此事需斟酌,她拉着秦岚瑕的手臂安抚道:“你救了我一命,你要信我。我与当今太子陆泊云又交情,定然打点好了才会劝说你检举秦博。”
秦岚瑕甩开苏墨竹的手道:“我不信你,我们相识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你竟是要我赌上全家人的性命去讨好太子?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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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秦岚瑕虽人微言轻,可我也是这燕字旗下的将士,怎可背弃旧主转身投向太子麾下?”
说罢,她转身朝帐外走去,苏墨竹明知眼下说不动她,还是朝着她的背影喊道:“你不愿拿全家人的性命做赌注,可又是在拿全冀州府百姓的性命在做赌注?”
秦岚瑕脚步一顿,可也只是稍作停留,接着朝沙场走去。
待她离开后,寒风透过缝隙吹入营帐,苏墨竹眉头紧锁饶是重活一世,她仍是不知,秦岚瑕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上一世,若不是秦博通敌叛国,陆承烨不会这么早就封冀州。那时,陆秉为他指了靖安侯的幼女,韩若愚的姐姐做他的燕王妃,可当时的陆承烨沉迷于与陆泊云争夺南阳郡主,迟迟不肯成婚。直到冀州府统领秦博被其庶女戮首示众,震惊朝廷内外;紧接着便是原本被赶到西北沙漠深处的匈奴部落卷土重来,那秦家庶女站上城墙,率领冀州府众将士苦守了半个月有余,一直到陆承烨率部队回防。
那时正直中元节,晋王的长子刚刚学会走路。冀州被犯,他第一个率部队支援,可因为被秦博透露了行军布防图,被潜入中原的匈奴王子埋伏射杀在潼关处,那王子为了耀武扬威割去了他的头颅,陆秉龙颜大怒,奈何辽州府也被制衡,只有陆承烨领兵一路北上接替奄奄一息的秦岚瑕受住了冀州城。
事后,陆秉便一病不起,整日里的操劳终究抵不过丧子之痛让他一夜之间白了头。之后的几年内,为了巩固边防,其余的皇子年纪轻轻便封了地,他们可以挑选合适的老将同他们一起就封镇守封地。
那时事发突然,粮草的供给跟不上陆承烨的行军速度,他便就地取材,行军路上的每座城池都是他的储备粮城。兵贵神速,原本需要二十多天的时间,陆承烨只用了一半时间不到。如今苏墨竹依稀记得,那时天公不作美,雨水浸湿行军路上的行礼,陆承烨一甩长袍裹住身前的苏墨竹不被雨淋,一手勒住缰绳朝着身后的将士们道:“丢掉辎重!后面的跟上!”
没日没夜地追赶,苏墨竹竟也在这颠簸的马背上熬住了。到了冀州之后,陆承烨差人把她送去了燕京,哪怕战事并不明朗,苏墨竹仍是透过陆承烨的鹰眸遇见了胜利。
果不其然,陆承烨一到边关,那些耀武扬威的狄贼竟变得脆弱不堪,没过几日便退了军,陆承烨乘胜追击待再次彻底地把他们赶回沙漠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冀州已入秋,苏墨竹跪坐在榻上为他暖床,陆承烨沐浴归来拥她入怀,可他英俊的眉宇间却揉着一团雾没能散开。
苏墨竹为他捏着肩颈,甜腻腻道:“不是打了胜仗么?将军怎么不高兴。”
陆承烨很满意"将军"这个称呼,他抚摸着她的脸,细腻的触感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本王到的时候,那秦家女子竟…竟被敌军箭矢插了满身。那秦博被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只是那女子当为将才,可真当为我大周巾帼。”
是了,那虽只是陆承烨麾下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将,他竟与她惺惺相惜,恨不相逢早些时。
19. 下药
宫里都传,椒房殿里住进来一新人儿,那人面若芙蓉身姿婀娜,一双杏眼总像是含着一汪春水,叫人心生怜爱。
据说,那便是大周未来的太子妃。
“胡闹!这混小子当真这么说?”皇后只是把那日陆泊云对郑悦音说得话稍加加工,转述到陆秉耳朵里,陆泊云便成了罪不可赦。
皇后笑着拍抚着陆秉的脊背,柔声道:“云儿的玩笑话罢了,陛下怎的当真了。”
陆秉拍着桌子怒道:“玩笑话?他就是存心给朕添堵,今晚直接把悦音送他府上,朕倒要看看他下边到底有没有毛病!”
皇后嗔怪着"哼"了一声,不满道:“陛下当真是一点都不顾郑氏的颜面。”
陆秉知道自己言错,顿时偃张息鼓讨好着安抚着她:“皇后所言极是,是朕疏忽了,悦音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皇后这才佯装做原谅他的样子,给了陆秉一个笑脸,两人对视的刹那间,陆秉知晓了她的用意,“皇后到底才是一国之母,云儿的婚事,朕就不插手了,全凭皇后安排。”说罢,两人又言笑晏晏地接着用餐,十六皇子也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地字眼,常常逗地陆秉笑不拢嘴。
殿外守着的宫女对着旁人小声道:“你瞧这场面,其乐融融,像是一家人。”
那人接话道:“陛下跟皇后本就是一家人,国父与国母,其余的不过是臣子。”
那宫女"啧"了一声道:“你说这话可不怕太子听见?”
那人不以为意道:“那有什么好怕的,先皇后才陪了陛下多少年,那是陛下深情,才对太子跟四皇子寄予厚望。”说着她又朝殿内看了一眼道:“再说了,眼瞧着这架势,咱们十六皇子也不是做不得那东宫之位。”
眼见她越说越大胆,另一名宫女急忙捂着她的嘴皱着眉头打断道:“别说了,只要东宫还是太子爷,就断不能枉议储君。”
顾瞳自打去了冀州,顾清安也在生他的闷气,一时间陆泊云身边可说话的人都找不见。
为了躲避后宫对他的拦追堵截,陆泊云近日来都在宫外过夜,免得回了东宫招惹一身是非。
魏翎的造访是他没想到的,平日里魏翎虽表明自己的太子党身份,为太子做事,可私底下二人并无来往。尤其是当魏翎得知苏文其实为真正的郡主,而在此之前他和苏墨竹一同住在宫外的太子府上时,魏翎称病闭门不出好几天。
虽说事后苏墨竹成功逃离金陵,可陆泊云仍是太子,且不可能离开金陵,他不得不面对整日里萎靡不振的魏翎。
“太子殿下,臣突然造访不会坏了殿下雅致吧。”魏翎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墨蓝色的天空中是依稀可见的星辰和圆月。
陆泊云差人在凉亭备好酒水,笑道:“怎会,这秋日里莲花都败了,孤一人总是寂寥,仲卿来了才得以雅致。”
说罢两人一起笑了几声。
他若是白天来,陆泊云定差人备上好茶,可这天色已近黄昏,两个男人又不约而同的在为同一个女人烦忧,酒到成了二人坦诚相见的辅具。
刚开始还只是在聊政事,直到陆泊云起身小解,再回来时魏翎已然满脸通红,那多情的双眼上明显挂着些许泪珠。
“太子,您就告诉我吧。那日,墨竹见了你之后便要跟我退亲,是不是跟瀚文郡主这事儿有关?”
陆泊云知道躲不过这一劫,他冷静道:“仲卿,当初苏姑娘与你退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魏翎"哦"了一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么,到底是她有苦衷,还是太子给她的苦衷?”
陆泊云眸色一凛,身为皇室的尊贵血脉在此刻发作,他冷声对一旁这两天跟着他的仆从道:“魏侍郎醉了,送他回府。”
那人应了一声,抬起魏翎的胳膊送了出去。
顾瞳一连去了几日都没个音信儿,本就心烦,这魏翎又上赶着给他找不痛快。陆泊云心中郁闷,端起桌上的酒壶倒进嘴里,直到温热的酒体划过他的脖颈,他才觉得痛快。
那仆从架着魏翎刚离开陆泊云的视线,原本醉眼迷离哭喊着耍酒疯的魏翎突然直起了身:“行了,别送我了,去看看你家主子喝了那酒没。”
黑暗之中,魏翎看不清楚那仆从的表情,只觉得他阴的瘆人。
那人哑声道:“明白,侍郎慢走。”
魏翎转身就要离开,那憋在心中的愤恨仍未发泄出去,若不是陆泊云从中作梗,他和苏墨竹何须走到今天这步?
刚一跨过圆形拱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一声“魏兄”听的魏翎顿时间毛骨悚然。
“谁?谁在装神弄鬼!”魏翎警惕地环顾四周,沉声道。
角落里秋风吹过落叶扫在地面上的声音沙沙作响,连带着那轻盈的脚步声都不甚清晰了。
“是我”一道阴沉的声音从魏翎的背后响起,顿时间魏翎被吓得魂不守舍"啊啊啊"惨叫出声。
“魏兄,莫要惊慌。是我啊,我是苏文。”
魏翎听闻苏文二字才冷静下来,他趁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苏文?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凉亭里,陆泊云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他的酒量向来不错,今日许是烦心事儿太多,到让他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直到他的体温越来越高,他明明心里无限忧愁,可身体却莫名其妙地躁了起来。陆泊云这才意识到不对,这酒有问题!
“太子,您醉了,奴伺候您去歇息。”
陆泊云抬眼一看,竟是那仆从去而复返,他摇晃着脑袋强壮镇定道:“无妨,魏侍郎送回府了?今日怎的这么迅速。”
话音刚落,陆泊云瞬间意识到眼前人的异常,但凡是在宫外,他的人从来只叫他"公子"。
眼看着那叫不上名字的仆从阴笑着靠近,陆泊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道:“来者何人?胆敢对大周太子不敬?”
那人笑着笑着,声音竟然从喑哑的男生便为了女声。
“太子爷,您躲什么啊,小女子才不是来取你性命的,”说着,她伸手撕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道:“小女子是来与太子爷共度良宵的。”
竟是郑悦音!
“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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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毒,你竟然在这酒壶里下了药?”陆泊云看清楚来人之后,愤怒燃烧着他的理智,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向后退去。
郑悦音慢慢逼近渐渐软下来的陆泊云,不紧不慢道:“错了,怕你不喝。酒杯酒壶,我都增加了点调情的东西。今夜你逃不掉的,太子殿下。”
陆泊云感觉到意识正在消退,他看着慢慢放大的郑悦音的脸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会易容术?”
苏文见到故人,心中感慨不断。二人都从没想过,自扬州一别,再见面竟已是物是人非。
苏文披散着头发,面容憔悴,在陆泊云的庇护下养了几天才看着气色好了点。
魏翎见他面露难色,想到他已经贵为郡主,自知不好多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该在长公主府么?”
苏文摇了摇头,他背过身去道:“你不明白,哪儿才是我的地狱。”
魏翎不明所以,苏文接着说:“我自从去了长公主府,每日里担惊受怕。他们便在我的饭菜里下药,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
魏翎眉头紧皱道:“下药?你是长公主的亲生儿子,怎会如此对你?”
苏文苦笑几声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南阳郡主”,说着他转过身来,眼中的狠厉惊到了魏翎,“你知道么?那南阳郡主跟我姐长得一模一样,肯定就是因为她,我姐才逃走的。”
魏翎听闻苏墨竹的消息,急忙抓住苏文的胳膊询问:“墨竹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
他语气中的恳切无不彰显着他对苏墨竹的担忧,苏文瞬间眼眶湿润道:“还是你好魏兄,你比狗太子好太多了。”
魏翎听他提到陆泊云,眸中划过一丝狠厉,他说:“哼,当初他害得我与墨竹离心,今日我便要偿还这爱而不得的滋味。”
苏文闻言才发觉今日魏翎的异样,想到他此时此刻出现在太子府定是没什么好事发生。
苏文战战兢兢道:“魏兄,你把太子怎的了?”
魏翎见事成,舒了一口气才把刚刚的事说了出来。谁料苏文一拍大腿道:“不好!这太子虽说逼走了阿姐,可这也不是他的有心之举,他现已派人上冀州寻找阿姐,你如今办的这事儿,让我阿姐怎的回啊。”
说罢,苏文便小跑着去唤了其他人。可这太子府早已被人偷天换日,他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急忙跑来的只有瑛儿。
郑悦音媚眼如丝,她一手抚上陆泊云结实的胸膛,一手去解他的腰带,她的声音甜腻腻地贴紧陆泊云的耳朵:“想知道啊,马上就告诉你。”
说时迟,那时快。陆泊云猛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顺手抽过桌子上魏翎飘落的发带,就这把她双手举国头顶的姿势,给她打了个死节儿。
待苏文和瑛儿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郑悦音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嘴里被塞了抹布支支吾吾的说些什么外人也听不清楚。
陆泊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坐在凉亭的另一侧。
看到二人来了,陆泊云怒吼一声道:“魏翎还不滚过来?”
20. 回不去的,将要回来的
虽说那魏翎把解药拿过来,陆泊云和那郑悦音之间发生了什么众人都心知肚明。可皇后没给陆泊云喘息的机会,当晚就带着陆秉捉了个现行。
夜晚的太子府灯火通明,陆泊云、魏翎、苏文以及瑛儿跪在堂前接受询问。要说谁能训话大周太子,答曰:陆秉。
“你是说,悦音一个弱女子是自己跑到你的府上,自己五花大绑的?”陆秉佯装愠怒道。
陆泊云百口莫辩,虽然事实如此,可现在是他自己衣衫不整,而郑悦音楚楚可怜地缩在皇后怀里讨公道。
“儿臣自知百口莫辩,可郑姑娘身上有的是魏侍郎的东西,负责也该是他负责。”陆泊云死缠烂打,死活就不认这个事是他做的。
魏翎一见矛头指向了自己,当即哭喊道:“陛下,臣冤枉啊,臣是清白的。”陆泊云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想给他一脚。
谁知陆秉怒而喝道:“混账!陆泊云,你贵为太子,竟然敢做不敢当,朕教你的,你娘教你的,太傅教你的,你都记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陆泊云眉头紧锁,心里在提到他娘时已经毫无波澜。他顿时跪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儿臣没忘,太傅教儿臣要明辨是非,娘教儿臣要忠贞不渝,儿臣都不敢忘。只是父皇教的,儿臣今日记下了。要如何责罚,儿臣悉听尊便。只是儿臣不敢违背娘的教诲,儿臣已心有所属,不想耽误其他人。”
陆泊云说话说得决绝,顿时间刚刚还在吵吵闹闹的一群人安静如鸡,连同缩在皇后怀里的郑悦音也屏住呼吸。明眼人都明白,陆秉定是要发作了。
皇后心道不妙,这要是皇帝一气之下摘了陆泊云的太子之位,那她这么费尽心思往太子身边送人岂不是白费功夫?
她正要开口,陆秉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也气够了,他说:“好一个忠贞不渝,真是朕的好儿子。”
“陆泊云,抬起头来。朕今天作为天子必须要告诉继承人一个事实,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情谊。你娘也好,南阳也好,还是你之前养在这里的那个侍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身居太子之位,就应该为了大周的社稷着想,你和郑氏嫡长孙女的婚事今晚定下了。”
陆泊云听到那句“不重要了”顿时心如刀割。他原以为陆秉会将那份家的温暖带到皇陵,可他还是低估了帝王的冷血无情。他娘,原来也只是过客,不知承烨知道了心里会作何感想。
天子之怒之下,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除了陆泊云。他脊背挺直,不卑不亢,仿佛在告诉这个无情的帝王:“你是错的。”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是瑛儿。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用细若蚊蝇般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陆泊云闻言心道:“不好。”
可他根本来不及阻止,陆秉于高座之上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陆泊云当即俯身磕头,“父皇,千错万错都是儿臣不懂事,婚约儿臣应了。”
可陆秉一摆手,示意瑛儿继续说:“你再说一遍。”
瑛儿不敢违背圣意,哪怕她此刻已经害怕到了极致,可她还是不愿陆泊云被误解。明明他对苏姑娘才是心悦,明明在这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她想,或许只是天子对陆泊云有误解。
从前她也只是一个人人可以打骂的低阶宫女,只有陆泊云的东宫接纳了她,又把她带到宫外遇到苏墨竹这样有趣的人。瑛儿突然想起苏墨竹曾跟她讲过的一句话:“活在当下,要把握住每分每秒的机会,心里想什么就要去做,这叫知行合一。”
“奴婢是说,太子殿下是被有心之人下了□□,又不想伤害郑姑娘,才出此下策,把郑姑娘绑了起来。”
一瞬间大堂里安静得连所有人屏住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陆秉笑了,他笑着对陆泊云说:“太子,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下人。”
瑛儿这番话很明显在打皇后的脸,只见皇后坐在陆秉身边,用眼神刀剜着瑛儿的皮肉。
下一秒,陆秉威严的声音在陆泊云的头顶响起:“太子失德,禁足东宫一月,年后成婚。”他抬脚走向门口,陆泊云俯身在地久久未能起身,直到路过他时,陆秉又说:“那个丫鬟,杖毙。”
陆泊云听见瑛儿被拖了出去,不哭也不闹。他明白他失去的不只是瑛儿,还有他的父亲。今夜之后,只有君臣,再无父子。
秦岚瑕最终还是同意了同她一起去金陵检举秦博。苏墨竹顿时长舒一口气,她在心里默默道:“陆泊云,准备迎接我给你的大礼吧。”
二人收拾着行李开始畅想日后去了金陵的生活。秦岚瑕笑道:“我到时候要把我娘也接过去,她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苏墨竹点点头:“那是肯定的,日后我定不会亏待你和你母亲的。”
在南下的路上,苏墨竹遇到了已经吃土吃了半个月的顾瞳,两人重逢俱是一喜。
“顾瞳,你怎么在这儿?”
顾瞳来冀州的这几日根本没敢歇着,整日里东奔西走寻找苏墨竹,人自然也不似之前白嫩。他望了望身后的秦岚瑕,心下了然道:“公子说了,你给他找了个巾帼女将军,派我来接你。”
苏墨竹猜到陆泊云听懂了她留下的谜语。她把秦岚瑕扯到身前欣然介绍道:“这便是我寻来的得力干将,秦岚瑕。燕京秦博之女。”
顾瞳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面前的女子竟是如此硬气,眉宇之间的桀骜不驯令他不敢再看。他拱手自报家门:“顾瞳,无家世。”
苏墨竹眼瞧着二人年龄相仿,有意撮合着让二人多交流交流,日后共为一主也好行事。
三人汇合后,赶路的速度提升了许多。日夜兼程,路过扬州时才敢歇脚。苏墨竹许久未回扬州,想到两世在这里的经历,心里生出无限感慨。
三人经过乔装打扮之后去了苏青之前常去的那家酒楼。听着座下琵琶女咿呀弹唱,苏墨竹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竟也生出些许想见到陆泊云的冲动。
“咱们大周又要有喜事了。”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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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竹竖起耳朵探听起前面几人的交谈,她心道:喜事?陆承烨要回来了?
“是,我也听说了。太子殿下年后便要成婚,可不是喜事儿么?”
不只是苏墨竹,就连顾瞳也是浑身一震。他默默低下头不敢去看对面的苏墨竹,只有秦岚瑕还在听着楼下的琵琶女弹唱,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新鲜。
“太子妃听说是皇后母族家的女子,淮右贵族郑氏。”
“呦,谁不知郑氏出美人,太子殿下有福喽。”
几人又谈笑着扯开了话题。只有苏墨竹怔愣着捧着茶杯,直到杯中茶水凉了也没见她再送入口中。
三人在扬州客栈歇息一晚。次日清晨,顾瞳要去叫醒苏墨竹接着赶路,却见苏墨竹门窗未关,她坐在窗前像是一夜未睡。
顾瞳不知在他离开的这些时日里金陵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苏墨竹现在的情绪。他试探着问道:“苏姑娘,还赶路么?”
苏墨竹像是没有了灵魂,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笑道:“顾瞳,他只说让你来寻我,没说别的?”
顾瞳顿了顿,于心不忍似的摇了摇头。
苏墨竹苦笑着点了点头:“是了,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寻回来便寻回来了,要什么别的嘱咐。”
顾瞳不懂儿女情长,他只觉得苏墨竹现在的情绪很低落。他又问道:“姑娘,今日还赶路么?”
苏墨竹不答,却又像顾瞳抛了个问题:“顾瞳,日后大周有了太子妃,你说我回了金陵,该如何自处?”
顾瞳不知,他摇了摇头。若说陆泊云与苏墨竹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如何自处都处得来,可偏偏这二人都心思不纯。
他明白苏墨竹是不甘心回金陵继续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的。况且,太子妃的母族是皇后和郑氏,苏墨竹回金陵无异于自寻死路。
苏墨竹又苦笑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她说:“如此,我便先不回去了吧。没个正经的身份,回去也只是任人宰割。”
顾瞳知道她心意已决,他忍住心中的不舍说:“苏姑娘保重,会再见的。”说罢,他转身独自回去复命。来时匆匆一人,回去时不得不一人。
陆泊云被禁足的期间,就连顾清安也是进不来的。他突然不想苏墨竹回来了。因为他无法解释,这诡异的婚事,消失的瑛儿以及不人不鬼的苏文。
正德二十七年,淮安郑氏为新科状元,扬州杨氏为探花。听说这杨探花在面对圣上提问时,从容不迫对答如流,深得圣心。
只是这杨探花样貌过于出众,叫人见了直呼仙人也!圣上不忍,赐了探花。这事传到坊间沦为美谈,传到陆承烨耳朵里时,他却说:“哪怕是天仙下凡,也特么不能盖过老子的风头。”
春闱放榜之时,燕王陆承烨从漠北而归,其大败匈奴王,将大周版图扩至原本汉人不可深入的领域。圣上龙颜大悦,赐黄金万两。燕王体恤将士,将奖赏与诸将士分享。其手下韩若愚,频立战功,拜正三品武将军,赏黄金千两。
21. 重逢应不识
阵阵马蹄声带起尘土飞扬,南下的路上带有“燕”字的赤红旗帜在空中飘扬了一路,就像它的主人燕王一般,桀骜而张扬。
“嗡嗡”的震动声是金陵城门缓慢打开,摩擦在路面所发出的声音。紧接着陆承烨身着赤红色装甲骑着高头大马,傲慢地步入这阔别已久的金陵城,夹道两侧无一户人家不为其欢呼鼓舞。
好巧不巧,今日恰逢春闱放榜。淮安郑氏、扬州杨氏、金陵顾氏分别夺得本届春闱的状元、探花、榜眼,名列前三甲。以淮安郑氏带头,他们三人胸前带着大红花骑着骏马从这金陵正中央的大街上过,惹得路人议论纷纷。
“快瞧啊,那马上的公子生得好生俊俏。”楼上闺阁中瞧瞧探出头来的女子小声议论着。
另一女子道:“俊俏有什么用,要不是他生得太过于好看,状元就是他的了。哪里还轮得着那姓郑的。”
她说归说,可那马上的男子微微抬头,四目交接的一刹那,女子还是红了脸,她捂着脸羞涩地别过头去。
这金陵向来偏爱好看之人,那杨探花打马从街上一过,被路边的女子苹果、李子扔了满怀。
顾清安怀里也有些许,唯独那郑氏两手空空,有的只是面上的尴尬。
两支队伍碰头时,陆承烨丝毫不给他们让路的机会,率领着亲卫军直冲郑氏面门。
郑氏到底是个文人,马术不精。当即被吓得从马上坠落,引得众人发笑。
他狼狈起身,只阴暗地瞪了一眼为首的陆承烨,紧接着便换上一副嘴脸拱手作揖道:“小人愚钝,冲撞了燕王殿下。”(或者保持原文称谓"燕王爷",但统一后文称谓可能更佳)
陆承烨身材魁梧气质非凡,那张精致又英气的脸上总是挂着些许不耐烦,人们因此总是会因为他的不好惹而忽略掉他的英俊。
虽说这些年在外征战,朝堂里的风吹草动他是一点没落下,他自是知道这为首行礼的是皇后的走狗。想到陆泊云被皇后摆了一道,陆承烨在心中不免发笑,可面上他只是冷哼一声,道:“杨瑜何在?”
只见跪伏在地上始终未曾抬过头的瘦弱身影微微一动,紧接着他直起腰来,却仍是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小人在此,不知王爷有何贵干?”
陆承烨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地上的人,笑道:“走上前来。”
杨瑜不敢反抗,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只是仍是耷拉着眉眼并不直视眼前人。陆承烨瞧见了他的脸,他用马鞭挑起杨瑜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道:“即认得本王,为何不敢睁眼看看。”
杨瑜这才抬眼去看眼前的人,不知是那双桃花眼自带深情,还是这双眼的主人故作讨好,那抬眼的一瞬间,陆承烨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尤其是那眼睑下的泪痣,仿佛是上一世留下的烙印。
他说:“小人并不识得王爷,只是听闻燕王爷英明神武,虽为天横贵胄却一身将帅气质,今日见了果真如此。小人不敢抬头,是因为挡了王爷的道儿,心中有愧,自然不敢抬眼。”
陆承烨被他的言语取悦,再加上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陆承烨心中愉悦之情浮于表面,他笑着放下杨瑜的下巴,笑道:“你这双眼睛长得像本王的一位故人,今日你抢本王风头一事,本王不再追究。”
说罢他眼睛一斜,瞥了路边仍跪得恭恭敬敬"状元郎",冷哼一声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和皇后一样,分不清高低贵贱。”
在场众人瞬间屏住呼吸,不敢发声,就连跪在地上的郑氏也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他一开口,陆承烨定是要寻他的麻烦,可是闭口不言,这口恶气他难以下咽。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被陆承烨当中贬低却无人敢反驳,今日他是大周的功臣,依照陆秉对他的宠爱程度,只要他今日不谋反,错的只会是告状的人。陆承烨不仅知道他在陆秉这里的特赦权,他还时时挂在明面上。
他前些日子听闻陆泊云被皇后设计失了帝心,心中虽是狠狠奚落了他一番,他这次回京更是要当面奚落。但毕竟两人一母同胞。只不过这陆泊云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被一个继后作弄,他是忍不了的,想着之前这皇后对他恭敬有加他才敬她为皇后,现如今她竟想鸠占雀穴,实在是不可饶恕。
陆承烨张扬的性格并没有因为上过战场而有所收敛,反而因为战场的洗礼而更加放肆,他从始至终都未下马,仿佛所有人都应该臣服于他的脚下为他欢呼。
“你生的好看,本王今日饶过你了。”他对一旁始终带着讨好笑容的杨瑜说,之后一转身对着一旁的郑氏道:“至于你,今日你是父皇钦点的状元,本王给你个面子,日后夹紧尾巴做人。”
郑氏低着头掩盖了他恭敬下的阴沉,他道:“多谢殿下宽恕。”
陆承烨打马就要接着前进,抬眼一看,还有一位大爷稳坐于马上,像是看戏似的冷眼瞧着这一切。
陆承烨笑了,他纵马走到那人身旁道:“怀瑾,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么不给面子。”
顾清安“呵呵”笑了两声,夸张道:“王爷的面子用不着小人充数,当街调戏天子钦点的探花,好风光啊。”
他明摆着挫陆承烨的锐气,众人在心中直呼勇士。
陆承烨倒是不恼,他点了点头道:“说本王是说不过你,可本王再不济也是燕王,怀瑾见了不行礼,就不怕本王治你殿前失仪?”
顾清安不卑不亢道:“怕啊,不过陛下感念小人自幼身娇体弱,免了我以后下跪行礼。燕王爷如何治我的罪?”
顾清安和太子穿一条裤子的关系是人尽皆知,大抵是那日陆秉也觉得把陆泊云逼得太紧,为了缓和父子二人关系才给了顾清安如此特权,陆承烨稍加思索便了然于心,他苦笑道:“父皇果然还是偏心他。”
说罢,他扬起马鞭甩在马屁股上,纵马扬长而去。韩若愚紧随其后,在路过顾清安时,他偏了偏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目不斜视的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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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待他们走后,众人也没了看热闹的兴致,纷纷四散而去。
顾清安这才翻身下马,伙同杨瑜一起扶起了还在一旁跪着的郑璋。
“郑兄不必挂怀,我与燕王爷自幼一块儿长大,他的顽劣这辈子也是改不了的。”顾清安安慰道。
郑璋苦笑一声,道:“我一介平民,又怎敢记恨燕王爷。左右不过因为与太子爷有些许干系才遭他白眼吧。”
说罢,他抬眼看了一眼顾清安。顾清安笑而不语...这郑璋不是别人,正是陆泊云未过门的太子妃的亲生兄长。
当着杨瑜的面,顾清安不好多说,待郑璋骑马离开之后,他才把目光转向一旁一直从未做声的杨瑜身上。
“杨兄与燕王相见恨晚呐,”他上下打量着杨瑜,虽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可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令他心生敌意。
杨瑜仍是笑得如春风拂面,他拱手道:“小人无意参与二位皇子的储位之争,顾兄多虑了。”
他撇的干净才令人生疑,顾清安本就瞧不得这种油头粉面看着毫无男子气概君子之风的人,他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唰”地一下展开道:“再过几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婚宴,杨兄会去的吧。”
杨瑜脸色不变,他只是不敢与顾清安对视,他说:“顾兄哪里的话,若是能去,那自然是小人的荣幸。”
顾清安冷哼一声道:“装腔作势。好了,不难为你了,走吧。”
杨瑜倒真是如释重负般拱手作揖,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他抚着胸口平息着剧烈的心跳,“这顾清安怎的前世今生都揪着我不放过。”
苏墨竹关上院门,卸下伪装,才长舒一口气道:“看到你的前主子了。”
秦岚瑕已准备好了饭菜等他回来,“今日如何?”
秦岚瑕端过来饭菜好奇道:“如何?是否如传闻所说,威武非常?”她是个武将,关注的也只有陆承烨打仗的本事。
苏墨竹摇了摇头道:“跟流氓一样。”也跟上一世一样,见了她那双像南阳的双眼便会驻足,只是此时南阳已成过往,她不想再与他产生上一世的瓜葛。
皇后白日里在大街上受辱之事,不到晚上便传进她的耳朵里,陆秉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观察着陆秉的神色,聪明地没有告状,反而笑着说:“承烨还是小孩子心性,说了便说了。”
她越是这么说,陆秉才不会偏向陆承烨。她明知陆秉今日兴致正高,顺着他的心意才更好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果不其然,陆秉的笑容不变只是拍了拍她的手道:“还是皇后识大体,不过承烨这孩子野惯了,是该管教管教了。”
皇后笑着回握了陆秉的大手,说:“今日是承烨凯旋归来的好日子,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哪怕她心里恨陆承烨恨得牙痒痒,到了晚上还必须得言笑晏晏地敬他酒,今夜的陆承烨与天子比肩。
22. 诡谲云涌
金陵城的夜空被皇宫的灯火映照得如同白昼,笙箫鼓乐之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脂粉的甜腻。大殿内,盛大的庆功宴正在举行,主角自然是今日甫一进城便掀起轩然大波的燕王陆承烨。
皇帝陆秉高踞御座,满面红光,眼中盛满了对陆承烨的骄傲与宠溺。皇后凤冠霞帔,端坐在陆秉身侧,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仿佛白日里在城门处受辱的并非是她。
群臣分列两侧,觥筹交错,贺语不断。陆承烨身着玄色暗金蟒纹王袍,金冠束发,更显英武逼人。他坐在御座左下首最尊贵的位置,几乎与皇帝齐平,享受着皇帝一遍又一遍的褒奖和群臣或真或假的吹捧。皇帝甚至特赐他可以在御前佩剑,这是连太子都未曾有过的殊荣。陆承烨向来桀骜,可他也明白这也是别人给他下的套。
他受着群臣恭贺,注意力却始终放在众星拱月的中心之外,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神威太子陆泊云却坐在距离御座稍远的次席,神情略显黯淡,与这喧嚣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未婚妻、郑璋之妹郑悦音坐在女眷席上,眼神不时担忧地瞥向他,又迅速垂下。
苏墨竹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她偷偷地打量着这二人,心道:“原来这太子妃待他还是真心的。”
陆承烨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巡弋领地的猛兽,多次扫过陆泊云的位置。每当此时,殿中的喧嚣便会微妙地沉寂几分,所有人的余光都若有似无地飘向陆泊云。
陆泊云失宠是不争的事实,有趣的是,身为天子的陆秉有意调和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这太子不知怎的始终态度冷淡,不似从前开朗爱笑。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陆承烨端着金樽,忽然起身行礼朗声笑道:“父皇,儿臣离京这些时日,听闻京中亦有一桩大喜事,不知是真是假?大哥——”他目光陡然转向陆泊云,“听闻你很快便要娶郑家的姑娘了?就是那位今日被臣弟□□马吓到滚下马背的状元郎的亲妹子?”
话语清晰,掷地有声。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乐师似乎也忘了奏曲,只余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空气仿佛凝固。郑璋坐在苏墨竹一旁,手中的酒杯被他握的"咯咯"作响,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还在隐忍不发。
陆泊云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面色微变,陆承烨嚣张的性格他最为知晓,他也预料到今夜他的"好弟弟"是不会放弃奚落他的这个好机会,只不过由他口中说出,要比所有人的羞辱都让他愤怒,但转瞬便强迫自己压下怒意,努力挤出一个温润却难掩苦涩的笑容:“老四消息灵通。确有其事,日子就定在月末。”他姿态并未放低,试图维持兄长的体面。
陆泊云微微笑出声,他举杯转向陆承烨道:“不知咱们大周的功臣为他的哥哥准备了什么新婚贺礼?西域是个好玩的地方,皇兄很是期待啊。”
陆承烨却丝毫不给情面,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带着刻意的慵懒和嘲弄:“哦?咱们是自家兄弟,不必拘泥于礼节。臣弟倒是给未过门的嫂嫂准备了些许薄礼,还希望嫂嫂不要介意。”他放下酒杯,眼神如刀锋般锐利射向对面女眷席上的郑悦音,“只是大哥,不是我多嘴,这挑妻家的眼光,还是要擦亮些。小门小户出来的,见识短浅,只怕日后难以母仪天下,反倒坠了东宫的门楣。今日那郑璋在街上的狼狈样,呵,实在是有辱斯文,连带他那妹子,在旁人眼中,怕也矮了几分。二哥你可要好好调教,别让人看了东宫的笑话。”
这番话说得极重,不仅羞辱了郑家兄妹,更是将太子未来的正妃贬得一文不值,字字句句都在戳陆泊云的肺管子,更是连位居高位上的皇后也羞辱了个体无完肤,淮安郑氏自诩百年贵族,却被陆承烨几句话羞辱成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这下饶是表情管理得当的皇后,面子上也挂不住。她虽气急,缺也只是放下玉箸,“叮”的一声在大殿中尤为刺耳。
陆秉终究是发话了,他拍了拍桌子道:“老四,今夜是你的庆功宴,不是你耍酒疯的地方,还不快向皇后赔罪。”
陆秉佯装发怒,却也舍不得真正怪罪于陆承烨,到底老四是与他最像的一个儿子,至于皇后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他不是不知,只是在他眼里,什么百年贵族皇亲国戚都比不上能为他大周建功立业的功臣。
陆承烨撇了撇嘴,收起了嬉皮笑脸,他起身向前恭恭敬敬作揖道:“儿臣失言,还望母后宽宏大量饶恕儿臣。”
皇后纵然心中恨不得将陆承烨千刀万剐,可转念一想,南阳郡主案发后她未知会陆承烨,便像陆泊云抛出了橄榄枝,想必他是为此事耿耿于怀,她的怒气消了一些道:“无妨,只是承烨还是少吃些酒罢,免得生出祸端。”她这句话宽恕是表面,实则是警告。
谁知陆承烨今日像是真的要借着酒劲打皇后的脸,他痴笑一声道:“酒还是要吃的,过几日不是我大哥大喜的日子么?在此儿臣还得感谢皇后娘娘促成的一手好婚事呢。”
世人皆知,因为那场婚事并不光明磊落。陆泊云更是因此受了无妄之灾才对皇帝寒了心,谁知这陆承烨公然在大殿上讲了出来,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苏墨竹身体一僵,她并不知陆泊云婚约的真相,她敏锐的捕捉到陆承烨话中有话,仿佛陆泊云才是深陷囹圄的人。
郑璋再也忍不住,他狠毒地盯着陆承烨的背影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我郑氏与太子结为姻亲,到底是如何得罪他了,竟要被如此公然羞辱。”
苏墨竹见他也不敢大声说话,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那坐立难安面色涨红的郑悦音,心中暗暗有了个猜测。
陆承烨话说得露骨却并没有挑破事实真相,只引得众人胡乱猜测,而陆泊云坐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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岿然不动更是印证了他们心中的这个猜测。
皇后面色铁青,陆秉自知理亏一言不发,况且现在被架在火上烤的是皇后,他未被提及若是主动出生反倒引人猜忌。
皇后怒而笑道:“好啊,承烨是羡慕太子成家了?本宫明日便为你挑选佳人。”
陆承烨不依不饶,他仰头灌了一口酒道:“不必了,我可没兄长那福分,父皇为儿臣定了娃娃亲,不劳烦皇后娘娘了。”
皇后被噎得说不出话,陆泊云大发慈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上前拉着陆承烨的胳膊把他按着跪到了地上,他也一甩衣衫跪了下来温声道:“承烨吃酒吃的多了,今夜多有冒犯,还望父皇母后以及诸位大臣恕罪。”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按着陆承烨的后颈与自己齐齐地磕了下去。
他话说得诚恳,又为皇后解了围,陆秉心中自是宽慰许多,他认为这是他与陆泊云化冰的开始,而皇后更是松了一口气,这至少证明太子是站在她这一派的。
饶是陆承烨不愿意,可他哥还是他哥,比武比不过他,捏着他后颈的手掌倒是孔武有力,他根本来不及反抗,便乖乖地磕了个响头。
之后,陆秉一摆手,陆泊云点了点头拉着陆承烨出了大殿。他拱手道:“诸位继续。”
苏墨竹在他们路过时佯装吃酒的样子低下了头,她感觉一阵风掠过,是郑璋与郑悦音不约而同的离席。
到了僻静之处,陆承烨才挣开陆泊云的禁锢,他根本没醉,此刻脸色不虞道:“听说了你在宫中的处境为你出口恶气,你倒是做上好人了。我倒好,在你的对比之下,像个嚣张跋扈的蠢货。”
陆泊云无奈地笑了出声,他摇了摇头道:“你本来就是,你这样又改变不了什么,白得一个骂名,还得罪了皇后,这又是何必?况且,父皇对郑氏的扶持你又不是没看在眼里,何苦惹得一身腥。”
陆承烨手中还拿着酒壶,他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慵懒道:“哥,我从小什么便都要与你争,这皇位我是不会拱手让人的,只是”他醉眼朦胧转头望着陆泊云道:“这陆家打下的天下,只能由我二人继承,旁人只有死路一条。”
陆泊云并未接话,想到上一世这混账东西兵临城下,逼宫上位,他也从未对他动过杀心,那时他在想什么呢?大抵想的就是今夜的手足情深。
陆承烨安静了好一会儿,像是想起了往事,他自顾自地摇着头说:“我之前要跟你抢南阳,现如今你得不到她了,我也不想了。”
陆泊云不做声,很明显这混账东西上一世做的腌臜事儿到现在还在膈应他,他不愿回想转身要走。
谁知陆承烨突然直起身来说:“我今日好像看见她了”陆泊云脚步一顿,南阳现在被关在苏州由重兵看守,是断断不可能出现在金陵。陆泊云脑中灵光乍现,那说明他看到的只能是——苏墨竹!
24. 洞房
红罗帷帐之中,陆泊云斥退所有服侍的人。郑悦音的五官笼在盖头里,怕坏了规矩,她不敢擅自掀开。
陆泊云缓缓靠近他面前端坐着的新娘,长靴踏在木板上吱呀作响,郑悦音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虽说当初是使了手段才得到的这太子妃之位,可她到底还是一个未出阁的闺女,面对自己心动的如意郎君的缓缓靠近,紧张笼罩着她心头的甜蜜和羞涩。
陆泊云走到她面前站定,刚刚触摸过苏墨竹体温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他知道这红盖头下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映入他的脑海——他要成为这天下共主,他要让苏墨竹凤冠霞帔入主椒房殿。
“你自己掀开罢,”陆泊云清冷的音色在郑悦音的头顶响起,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这让郑悦音的心情瞬间沉到谷底。
郑悦音身处贵族,在此等场景之下,她仍旧维持着端庄和体面。
“夫君,这盖头新娘子亲自掀了,不合规矩。”
陆泊云不做声,他在原地稍作停留,就在郑悦音以为他要妥协之时,他竟是转身就走直奔门口。郑悦音登时慌了神,她猛地把盖头一扯,从床上站起来,猛地追随着陆泊云的步伐跑了几步。
“你要去哪儿?”
陆泊云停下脚步却不回头,郑悦音在他身后接着说:“今日,我当着整个大周的面儿,过了你陆家的门,本宫就是这东宫的太子妃。”
说罢,她不再言语,陆泊云的背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郑悦音慢条斯理地解了自己的衣衫,正红色的繁琐服饰从她的脚边脱落,她光着脚迈着白皙修长的小腿跨过这大片红色桎梏,缓缓地靠近面前心硬如铁的她的夫君。
陆泊云感到一片柔软贴上了他的背,郑悦音甜腻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太子殿下,春宵苦短,让臣妾服侍您可好?”
陆泊云冷哼一声,纵使这新房内处处都是香气缭绕,背后的酮体更是让人看了血脉偾张,可他此时此刻只觉得恶心。
“郑悦音,上一次你手段卑劣对孤用药都没能得手,怎的今日倒是有信心能让孤回心转意?可笑。”说罢,他双臂用力一挣,郑悦音轻喘一声摔倒在地,陆泊云吹熄了蜡烛走到门口,他转头对着地上衣衫不整的郑悦音吐出两个字:“恶心。”
说罢,他双手一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令人作呕的地方,只留下郑悦音一人愤恨地瘫倒在冰凉的地板上,眼里是愤恨与恶毒。
陆泊云仍穿着正红色婚服,他面色不虞走路生风,路上的人见了也不敢多看几眼,饶是今夜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不应出现在这里。
陆泊云七拐八拐从小路出宫,顾瞳已经牵马在此等候,看来这苏墨竹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请君入瓮。
“公子,墨竹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陆泊云翻身上马不再废话,只身前往宫外的那座旧宅。自从那夜他被禁足后,便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他身着红衣极速前行,在深夜之中如同艳鬼。到了老地方,老白为他开门,他脚步不停直奔后院。
那潇湘竹后的窗户里透出几分烛光,浅浅地映着她的影子。
陆泊云脚步一顿,推开房门。见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再也按耐不住整颗心几乎就要狂跳出来。
苏墨竹察觉到她要找的人已经来了,还未完全转身,一阵暖风席卷,她便被卷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紧接着一片温热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堵住了她的口鼻,苏墨竹来不及反应,她的城池已然失守。
“叮”的一声,是茶盏跟茶杯碰撞的声音,苏墨竹猛地推开来人,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别处。陆泊云看向声音的来源,才发觉这屋内竟还有外人。
秦岚瑕只是在低头吃茶的功夫,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像一阵冀州的寒风席卷过境,紧接着她一抬眼发觉苏墨竹已然被占了便宜。
苏墨竹明白现在不是解释她与太子关系的好时机,她不自觉地咳嗽两声道:“这位是太子。”
秦岚瑕点点头,她的声音并不细腻,“看出来了,今日金陵最大的一个新郎官。”
陆泊云仍旧身着一身正红烫金花纹婚服,富丽堂皇只是有些许凌乱。
苏墨竹有向陆泊云介绍这位坏他好事,看上去不男不女的秦岚瑕。
“这位是秦岚瑕,冀州府统领秦博之女。我唤你来,为的便是秦博通敌叛国之事。”
秦岚瑕,这个名字陆泊云不曾听说过,只是上一世冀州一战伤亡惨重,若不是陆承烨急速行军神勇无比,这大周的北大门早已失守。
当时秦博为其庶女所杀,虽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罪名实锤,可他与其家眷全部死在那场战乱之中,他通敌叛国的原因无人知晓,也就成了悬在大周将领心中的一根刺。
陆泊云上下打量着大马金刀地坐在木椅上的女子,其身量极高,眉目狭长,想必她便是上一世鏖战匈奴王,最后战死沙场的秦家女。
苏墨竹竟把她带过来了!陆泊云瞬间醍醐灌顶清醒过来,他转头问道:“她是秦博的那个庶女?”
他意有所指,苏墨竹点头示意。
“那岂不是,今世秦博通敌叛国便算不得悬案?”
苏墨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沉默着缓慢地点了点头。
陆泊云看着苏墨竹的眼睛,一个计划已然在脑海中形成。
他转过身来眸色深沉对着秦岚瑕道:“你现在前去收拾行李,门外顾瞳在此等候,他面容秀丽你认得出来,叫上他同去,在天色蒙蒙亮时去城门口等我。”
秦岚瑕瞬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没有反驳陆泊云的指示,只是询问道:“你能保我娘亲平安否?”
苏墨竹朝她使了个眼色,陆泊云点了点头道:“自然,你检举有功,功过相抵,孤以大周太子的名义立誓,保你母女二人安然无恙。”
秦岚瑕稍作迟疑,但还是转身离开。
只剩下二人时,一股不自在感笼罩着苏墨竹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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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
“你今夜便要启程?”
陆泊云缓缓靠近苏墨竹,柔声道:“上一世,无人知晓北疆来犯是秦博通敌还是秦博死后他们按耐不住才进犯,避免夜长梦多,今夜启程最好。”
苏墨竹被他逼着缓慢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跌坐在凳子上。
“那你的太子妃怎么办?新婚之夜留她独守空闺,又要连夜启程去冀州,总归是不好的。”苏墨竹心脏砰砰乱跳,面上却仍是强装镇定。
陆泊云已经逼近她的双腿之间,“别提她,郑氏的把戏不会得逞的。”
苏墨竹放任他对自己安全距离的入侵,她稳住心神挑逗道:“你来之前,我和岚姐还在讨论,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烛夜,怎么着你也得办完事儿再过来,只是没想到”苏墨竹一把勾过陆泊云胸前的衣衫,话说一半故作停顿。
陆泊云已然有了反应,他弯下身子去汲取苏墨竹身上好闻的气息,她好比甜蜜的毒药食之知味却又深入骨髓。
陆泊云哑声道:“只是没想到什么?”
苏墨竹双腿勾上面前人劲瘦的腰身,熟悉的温度烫了她一激灵,她轻喘一声气息不稳道:“只是太子殿下来的如此迅速,倒是叫人觉得”她猛地起身贴与陆泊云相拥,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时,苏墨竹贴在他的耳边气声道:“太子殿下太快了些。”
话音刚落,苏墨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陆泊云抗在肩头,随后他大步流星地把肩上的人摔到了床上。陆泊云手脚麻利地解着衣衫,赤裸着逼近床上的人。
“只可惜了,今日你不着红色。”
初春的金陵,娇内欲滴的海棠在深夜十分悄然绽放。猛然间暗夜之中电闪雷鸣,一场大雨粗暴地把枝头嫩花浇了个透,待雨停时,海棠花已然饱受摧残,只不过新生的花儿总是顽强些,它仍旧在枝头绽放着,只不过那花蕊之中仍是带了些许晶莹剔透的露珠。
窗外,天色由暗沉转为墨蓝色时,屋内的气息才平稳下来。
那夜一别之后,苏墨竹许久未经人事,床第之间的火热她占了大半。二人情迷意乱之时,陆泊云借着围帐之中的玩笑说了真心话,“墨竹,待事成之后,孤定叫你凤冠霞帔入主椒房殿。”
苏墨竹饶是命根子被人握在手中,嘴毒的功力也是不减当年。
“太子爷真是好心态,大周都快换姓郑了,你还在此处颠鸾倒凤,与我画饼充饥。”
骤雨初歇之际,陆泊云强迫着苏墨竹与他对视,“我说的是真心话。”
苏墨竹猛地心脏漏跳一拍,她明白床第之间的许诺是最不能信的,毕竟当时的男人并不是在用脑子思考,可她还是被陆泊云眼中的深情震慑到了。
她偏过头去心虚道:“那便换个去处罢,椒房殿我住腻了。”
陆泊云起身擦拭着身上的汗珠笑问:“那你想住哪里?历朝历代的皇后不都住在椒房殿么?”
苏墨竹也起身收拾着妆发,笑道:“皇后么?谁稀罕。”
25. 北上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
皇帝陆秉刚准备就寝,内侍总管急急来报:“陛下!太子殿下紧急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密报!”
陆秉眉头紧锁。今夜是陆泊云的洞房花烛,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在此刻禀报?而且,太子直接闯宫……这极其反常!先不说其父子二人心生嫌隙已久,太子久居金陵只和文臣打交道,何等军情密报能绕过兵部直接落到太子手上?陆秉不禁起疑,陆泊云的爪牙很明显要比他想象的多。
“宣!”陆秉披衣而起,沉声道。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陆泊云几乎是冲进乾元殿的。他衣衫略显匆忙,但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坚决。他跪倒在地,不等陆秉开口,便高举那张纸条,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喑哑,却字字清晰:“父皇!儿臣今夜得秘报!冀州府统领秦博确系通敌,欲献冀州关隘!军情万分紧急,请父皇即刻决断!迟恐酿成大祸!”
“好……好一个洞房花烛夜!好一场滔天富贵梦!”陆秉将纸条缓缓放在御案之上,声音冰冷得如同昆仑之雪,“太子,你大婚之夜,竟为朕送来如此‘厚礼’!”
陆秉第一反应为惊惧,冀州府虽为陆承烨封地,他却打算让其成婚之后就封。燕王未到却不代表这燕赵之地换了姓,他瞳孔剧缩!他接过那张带着折痕的纸条,快速扫过那几行力透纸背的字迹——“冀州府秦博通敌铁证如山!速报陛下!迟则生变!秦氏女留。”
紧接着,陆泊云从胸口处掏出苏墨竹为他准备好的秦博通敌密函,双手奉上。陆秉接过那厚厚一沓的密件,他眉头紧锁疑惑道:“秦博通敌怎会留下此等证据待你我追究?再者,太子身居金陵,又是如何得到远在冀州的秦博通敌的证据!”
陆秉生性多疑,他一拂袖背过身去等陆泊云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陆秉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陆泊云,声音低沉得可怕:“你如何证明此信非假?又如何证明此情报来源可靠?!”他心知肚明情报源头,却必须逼问。这关系太大!
陆泊云心头剧震,他如何能供出苏墨竹?他垂下眼帘,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父皇!秦博其人,倚仗京中关系,在冀州任上横征暴敛、克扣军饷已久,军中早有怨言!前次兵部核查账目,冀州报上来的开支名目便有多处无法自圆其说,疑点重重!此其一!”
“其二,月前儿臣在冀州府安插的密线曾私下密禀,言及秦博幕僚中有北狄暗谍活动之迹!儿臣当时便曾密令人详查,惜乎线索中断!”
“其三,此信虽来历突兀,但笔迹中隐含的、独特的起笔落锋方式,儿臣曾在一个极信任之人那里见过,其情报从未出错!此人冒死传讯,只为大周社稷!若非查实了确凿铁证,绝不敢妄下此等断语!”
陆秉却冷哼一声道:“你口中的‘此人’与你关系重大,可朕却不知他姓氏名谁,是男是女,倘若是他捏造秦博通敌叛国为的就是要这冀州军权,太子当如何?”
陆泊云早已料到区区几张纸难以动摇陆秉对秦博的信任,他从地上站起身来,冷笑道:“父皇的疑虑何不留着待儿臣活捉这秦博后,亲自询问他?秦博效忠于我大周已有十五年之久,父皇不信他骤然叛变乃是情理之中。可这密函乃是秦博庶女亲自呈于儿臣手中,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她又何必赌上全家人的性命捏造她亲生父亲叛国之事?”
陆秉眯起双眼,他不记得秦博何时有的女儿,这秦博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其嫡次子仍在这大周朝堂上任大理寺少卿一职。陆秉定然不会轻信一些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伤了君臣情谊。
可通敌叛国兹事体大,陆泊云手上又捏着凿凿证据,不管是秦博为人陷害还是确有此事,既然这件事能捅到陆秉面前,他决计不能坐视不理。
“太子稍安勿躁,今夜你还是新郎官。这件事朕已知晓,明日一早便会派御史前去冀州查个清楚,你且先回吧。”
陆秉拍了拍陆泊云的肩膀宽慰着。
陆泊云夜闯乾元殿,为的便是能亲自前往冀州调查个清楚,陆秉这般搪塞他自然不会同意。
陆泊云抬起头,眼中是恳切与决绝:“父皇!此事千真万确!通敌叛国,里应外合,一旦冀州有失,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兵锋直指京城!儿臣请旨,愿立刻率兵前往冀州!将秦博缉拿归案!肃清叛贼,稳固边防!十万火急,请父皇恩准!”
陆秉却不为所动,他不是不信陆泊云口中所说,只是这秦博虽平日里骄蛮跋扈可却是难得的将才,若是外人恶意构陷,陆秉不愿冒险。
“父皇!这秦家女不远千里风雨兼程,为的便是把这消息早日知会朝廷,父皇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岂不是置冀州百姓性命于不顾?”陆泊云自知言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且这秦博虽远在冀州,朝堂之上未必没有其爪牙,这件事尚未能下定论,还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还望父皇三思。”
陆秉沉默良久,他的疑虑在于,陆泊云为何会如此警觉此事,且看他的意思是一定要他亲自前去,若是以往,陆秉定然大手一挥给足他人马,为他善后。可现如今,他竟是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对自己的儿子心生嫌隙,不再完全信任。
陆泊云见他动摇乘胜追击道:“孩儿自知前些时日恃宠而骄,失了父皇的面子,可这些日子里孩儿日思夜想,心知是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是配不上一国的储君之位,辜负父皇对儿臣寄予的厚望,可现如今军情紧急,还望父皇准许儿臣领兵前往冀州。”
他拍了拍陆泊云的肩膀,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
“太子,你这些时日能自省,朕深感欣慰。今夜朕便准了你前去调查秦博通敌叛国一案!”
“秦博?”想到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老将有叛变之嫌,陆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盯着纸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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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的“秦氏女留”四字,眼神复杂难言。在他遥远的记忆里,他记得秦博的的确确有个女儿,原本一介臣子几时多了个庶女是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只是那女子的母亲倒与陆秉有些渊源,直到他后来得知一向性情刚烈的女子竟甘愿做秦博妾室之时,他竟失落几分,纵使他那时已经做了天下共主,回忆起往日种种还是难掩眼中落寞。
陆秉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看透儿子心中所想:“务必给朕活着回来!替朕问问那秦博,是谁给了他卖主求荣的胆子!至于秦氏女,你且带着随军,待活捉秦博后朕要亲自问她话。朕要这前因后果,桩桩件件,一丝不漏!”
“兵符给你!”陆秉猛地站起,目光如电,“朕予你五千京畿卫精锐!另着兵部调令,命韩若愚率其部两千先锋铁骑随你同往!一来助你平叛,二来……以作监军!你不曾统领过军队,朕派韩若愚与你同去,能减轻你不少负担。”
“儿臣遵旨!”陆泊云重重叩首,心中却泛起无边苦涩。陆秉派韩若愚与他同去的心思昭然若揭,试问谁人不知这韩若愚现在是陆承烨的左膀右臂,日后韩若愚胞姐做了燕王妃只会亲上加亲。陆泊云转身退出大殿,陆秉竟能全然不顾父子情谊派人监视他,那他自然也会回馈于这冷血帝王一份大礼。
韩若愚接到调令时,人还在靖安侯府酣睡。密旨传的突然,韩若愚只得起身收拾行装清点人数,在金陵城外等候陆泊云时,他眉毛紧蹙,清俊的脸上满是愁容。
“秦博通敌?这秦博可是陆承烨手下一员大将,可千万不能与陆承烨扯上关系。”韩若愚坐在马上,远处群山印在朦胧月色中若隐若现,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个月他的亲姐姐韩清漪便要嫁于陆承烨,名列皇室,贵为燕王妃,此刻若是出事对韩家没有半分好处。
城门打开,陆泊云换上铠甲疾驰而出,身后的一袭青衣是顾清安。
韩若愚翻身下马行礼,眼睛却盯着陆泊云身后的顾清安一眨不眨。
“怀瑾,就送到此处罢,日后在朝堂上切勿像从前一样意气用事,我不在多与同僚处好关系。”他其实想嘱咐顾清安照看好杨瑜,可这韩若愚竟是全然不避,陆泊云只好作罢。
“到了冀州切记小心行事,那里民风彪悍,比不得金陵。”顾清安全然没有困意,事发突然,陆泊云根本来不及与他细说,只说朝堂之上有可用之人。
韩若愚见他全然不似平日里对他那般冷嘲热讽,心觉新鲜。
“怀瑾,怎的不祝小爷我平安无事?”
顾清安好似刚刚发觉这边还一个人,果然换了副脸色道:“小侯爷实在是言错,我看你去了这冀州府才不太平罢。”
陆泊云心知二人自小八字不合,偏偏韩若愚从没在口头上占过上风,打他是不敢打的。眼见着二人要吵起来,陆泊云急忙打断二人道:“好了,都是同僚,你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临别之际都少说两句。”
26. 太子妃
太子陆泊云在大婚之夜匆匆领兵离京的消息,如同深秋的寒风,瞬间刮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朝堂之上更是暗流汹涌。官方只含糊其辞说太子领了陛下密旨,有紧急军务。可什么样的军务,能紧急到抛下刚迎娶的太子妃和满堂宾客?
东宫之内,一夜之间,喜庆的红绸仿佛褪了色。太子妃郑悦音独自坐在满室寂寥的新房里,大红的嫁衣刺得她眼睛生疼。手指抚过冰冷的凤冠,上面还残留着她昨夜紧张等待时的体温。羞怯、期待、对未来的憧憬,在陆泊云决绝离开的背影中碎成了齑粉,屈辱、不解、最终化为蚀骨的恨意。她紧攥着锦被的指节发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翌日清晨,一道懿旨将她召入皇后所居的长乐宫。
“悦音见过姑母。”郑悦音身着庄重的宫装,勉强维持着得体的仪态,向端坐凤椅上的皇后行礼。
皇后一身华贵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慈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她屏退左右,亲自起身扶起郑悦音,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可怜的孩子,昨夜受委屈了。”皇后的语气充满怜爱,手指轻轻拂过郑悦音的鬓角,“泊云这孩子也是,即便有天大的事,也该顾念着新婚妻子。皇上突然下的旨意,连我这个做皇后的都未能提前知晓半分,让你受惊了。”
皇后的话,是安抚,更是刺探。她想知道陆泊云到底对郑悦音说了什么,昨夜他离去的真正缘由是到底是什么,她心中隐隐不安,却又自信的认为,陆秉不会查到。
更重要的是,她要确保陆泊云这颗棋子牢牢掌控在她手中,当初陆泊云便是不情不愿,若是新婚之夜,二人甚至并未圆房,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子嗣,是太子稳固地位最有利的砝码,也是她可以随时握住的把柄。
郑悦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住翻涌的恨意和失落。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这深宫里的姑母,自己在新婚之夜便被如此弃如敝履!这不仅关乎她郑悦音的颜面,更关系到整个郑家的体面和她在宫中的地位。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时,脸上竟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新嫁娘特有的羞涩红晕,声音细弱蚊蝇:“姑母……太子殿下他……是临时接到紧急圣命,不敢耽搁。临行前对悦音多有安抚……让悦音安心等他回来。”她话锋一转,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至于洞房之事,殿下他顾惜悦音身体,还是圆了的。”
郑悦音脸色绯红,到真像是少女初经人事那般羞涩,只是那抹羞涩转瞬即逝,只有刺骨的阴冷和恨意留在眼底。她整夜未眠,她原本以为陆泊云只是一时赌气,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抛下她孤身一人去了冀州。陆泊云的新婚表现根本不像是被迫娶了她的恼怒,更像是爱而不得的冷漠。郑悦音作为女人,心思敏锐,她直觉陆泊云决计是在宫外有人了,只是这人上不得台面又或是身份特殊,他不能给予位分,否则堂堂太子何故藏着掖着不让人露面也迟迟不肯成婚?
说这话时,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自己上臂内侧,那里一片光洁,本该点上的象征贞洁的“守宫砂”,在她踏入东宫前夜,已被她用药物悄然洗去。
皇后锐利的双眼中精光一闪,仔细端详着郑悦音的表情。那抹羞涩不似作伪,言语间对陆泊云也没有太多怨怼。她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意味的笑,轻轻拍了拍郑悦音的手背:“如此便好。圆了房就好,子嗣事大。太子一时忙些也是为国事。你安心在东宫住下,你是我郑家的女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没人敢给你气受。若有什么不便,尽管来找姑母。”
郑悦音温顺地点点头:“谢姑母关怀。”
送走了郑悦音,皇后脸上的慈和瞬间褪尽,换上阴冷的算计。她深知陆秉还未对她心生忌惮,十六皇子陆凛正直冰雪聪明惹人怜爱的年纪,其他皇子越是不听话难以管教,她的陆凛便更要听话乖巧夺得帝心,假意与皇帝温存钩织出一个小家似的幻境,更容易让陆秉与太子分崩离析互相猜忌。她要得就是陆秉全心全意砸在他们母子身上,十皇子出生的不是时候,陆秉儿子众多,他埋没在皇子堆儿里难以让陆秉看中,只有十六皇子生的逢时,郑鸢苒定然不会浪费掉他儿子做皇帝的机会。
午后,她便前往乾元殿“探望”皇帝陆秉。
“陛下昨夜操劳,为泊云这孩子安排差事辛苦了。”皇后亲手为陆秉奉上一盏清心凝神的参茶,“他年轻气盛,想为国效力是好事,只是……”
皇后微微叹息:“只是新婚燕尔,就这样抛下太子妃匆匆离京,终究有欠妥当。悦音那孩子懂事,怕陛下忧心,还特意在臣妾面前为泊云解释,说昨夜已经圆了房。唉,到底是郑家的孩子,知道以夫为纲。但臣妾看着,总觉得她眉宇间还是有几分强颜欢笑。泊云此去不知归期,若悦音能早日怀上皇嗣,于国于他都是件喜事。陛下你看……是否该敲打敲打泊云,提醒他莫要一心扑在政务上,忘了东宫尚有娇妻需要抚慰?或是……考虑为东宫再添些新人,也好让悦音不那般孤单?”
皇后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在理,都在为太子、为皇室子嗣着想。
然而,陆秉放下手中的奏折,抬眼看向皇后,目光深邃平静,看不出喜怒:“皇后对泊云的家事,真是关心备至。”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让皇后心中猛地一凛。陆秉继续道:“前朝后宫,朕自有安排。太子奉旨公干,为国奔劳,何错之有?至于子嗣……”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淡了些,“缘分到了自然会有。皇后有这份心,不如多教导太子妃如何持重得体,做好东宫之主的分内事。至于添人……太子妃刚入宫,说这些为时过早。皇后也不想自己的侄女刚入宫便被旁人夺走夫君的宠爱罢。”
陆秉的态度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但这温和之下透出的距离感和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却让皇后清晰地意识到:皇帝根本没把她对于陆泊云新婚之夜丢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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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音的不满听进去,反而对她再次介入太子私事、试探东宫是否要再添人的行为,生出了更深的疑心。
他是在怀疑她借郑悦音掌控东宫,进而操控太子?还是在提醒她越界了?
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恭顺道:“是臣妾思虑不周了。陛下说的是,是该让悦音先熟悉宫中事务。”她不敢再深言,只得温言关怀了几句陆秉的身体,便告退出来。
走出乾元殿,皇后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成阴霾。陆秉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警惕得多。这条路走不通,看来得更迂回些,必须确保郑悦音在东宫的地位稳固,同时这陆泊云深夜声势浩大离宫,陆秉却是只言片语也不肯与她透露,这是明摆着的提防。郑鸢苒眉头紧皱,她在宫外并非没有眼线,虽说那眼线做的滴水不漏却总归不是万无一失。
郑鸢苒唤来贴身侍女朱儿,询问道:“燕京的燕窝怎的停了?”
朱儿低头温顺道:“这些时日冀州天气严寒霜冻地厉害,许是路上耽搁了,奴婢这就上去问问。”
郑鸢苒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她要时时刻刻确保她的底手始终刀把向她。
与此同时,远离皇宫漩涡的太子旧宅。一道穿着普通男式文士服的身影,悄然从后门进入。正是卸下了“杨瑜”身份的苏墨竹。她目标明确,既然秦岚瑕已然跟着陆泊云去了冀州,她身边没个说话的人总归寂寥。
这般想着她便悄摸着重回故地,瑛儿是个不错的侍女,她忠心耿耿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苏墨竹想到她时,那股期待呼之欲出,她承认她对瑛儿有些想念。
偌大的宅院因主人长居东宫而略显冷清,只有少数几个老仆在看守打扫。老管家白叔正指挥着人清理庭院落叶,看见一个陌生又带着几分莫名熟悉感的年轻男子闯入,吓了一跳。
“这位公子……您找谁?”老白上前一步,警惕地问。
“白叔,”苏墨竹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是我。”她抬起头,目光直接而清澈。
老白浑浊的眼睛陡然睁大,仔细辨认片刻后,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喊出来:“苏!”苏姑娘三个字被他死死咬住,改成了压抑的一声惊呼,“这儿是金陵人尽皆知的太子府邸,您现在已经杨瑜的身份出现在此处不合时宜啊。”
“瑛儿呢?”苏墨竹打断他,她也知道在这院子里身份暴露的危险随时都有,她没有寒暄,直奔主题,“她在哪个院子?带我去见她!”
听到“瑛儿”这个名字,老白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甚至涌上浓浓的恐惧和悲伤。他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一把拉住苏墨竹的袖子,将她拽到旁边僻静的廊柱后,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
“姑娘……瑛儿……瑛儿她……早就没了……”
“什么?!”苏墨竹如遭雷击,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怎么回事?什么叫……没了?”
27. 第 27 章重蹈覆辙
“是被上头下命令给打死了”老白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恐惧,想到那夜太子失宠,瑛儿仗义执言却比不过命如蝼蚁,老白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当时那血腥惨烈的场景。
苏墨竹只觉得浑身冰冷,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悲痛直冲头顶,让她几乎窒息。瑛儿……那个总是甜甜叫她“小姐”、有点胆小却对她无比忠心的姑娘,竟然被活活打死了!
“谁?!”苏墨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带着刻骨的寒意,“是谁下令?!陆泊云如何保不住她?”她绝不信陆泊云会下这样的命令。可除了陆泊云,能在太子爷的地盘见血的,只怕只有高坐明堂上的哪位。
老白拼命摇头,如同受惊的兔子,眼神惶恐地躲避着苏墨竹凌厉的视线:“别问了苏姑娘,要说这瑛儿也是活该,那瀚文郡主跟魏大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她一个婢女要给太子出头,说起来可笑,死得也悲惨。”
瀚文郡主!
苏墨竹的心猛地一沉。是了,苏文现在是瀚文郡主,在长公主府,身份敏感,地位尊贵。连同着魏翎也在场,苏墨竹登时愁云晕染上她的眉梢,能让陆秉亲自前来打陆泊云的脸,结合东宫中不断传出的谣言,苏墨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大周国母,郑鸢苒!
为了掣肘陆泊云,郑鸢苒还真是费尽心思,只是为何要让她的瑛儿平白丧命。苏墨竹心寒到呕吐之感涌上心头,她扶着门框离开了旧地,她明知瑛儿只是个丫鬟生如蝼蚁,可她还是不甘心于她仅有的能交心的朋友就这么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她看着眼前瑟瑟发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老管家,心中悲痛和愤怒交织,最终化为一股更坚定的火焰。瑛儿不会白死!陆泊云提起只能苦笑的婚事,瑛儿无辜丧命,这两笔血账,她苏墨竹记下了!
苏墨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她短暂欢乐和巨大悲伤的旧宅,转身决绝地离开。阳光照在她笔挺瘦削的男装背影上,投下的影子却冷硬如刀。她要查清一切,无论挡在前面的是人是鬼!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的苏墨竹,而是用“杨瑜”这个身份织就巨网的人!
金陵城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太子离京带来的震动余波,以及皇后宫中那份隐秘的寒意。然而对苏墨竹而言,新的战场已在眼前铺开。吏部的调令下来,新科三甲皆授官:状元郑璋不出意外地进了翰林院,榜眼顾清安留在吏部,而她这个探花郎——杨瑜,却与郑璋、顾清安一同接了另一道特旨:协同调查近期京中流民暴增及边境细作潜入案。这差事名义上是协助京兆府和大理寺,实则权力边界模糊,是各方势力可轻易染指、同样也极易暴露自身的泥潭。
苏墨竹知道,这既是机遇,也是巨大的危机。为了此生不白活,苏墨竹明白只有进入权力中心才有可能棋局翻盘。皇后那条线疑点重重却防护严密,而另一条通往真相的路,就踩在那个桀骜不驯的男人脚下——陆承烨。
内阁次辅林江源明面不显,却是实打实的燕王党,顾首辅连自己的亲孙子都未做安排,她一个无名小子更不会得人青眼。苏墨竹只能靠陆承烨。
尽管她发誓今生不再与他有瓜葛,甚至决心站在陆泊云一边,但瑛儿的惨死、陆泊云为人鱼肉,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盘踞在阴影深处的敌人。而要撕开这阴影,在陆泊云远在冀州鞭长莫及时,借助陆承烨这柄锋利却又难以掌控的“刀”,或许是破局的唯一选择。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获取信任,获取能接触到机密档案或特殊信息源的权限,比如…大理寺。进入大理寺才能更好的帮着陆泊云查清楚冀州案,毕竟秦博嫡次子秦岩雀为大理寺寺丞,靠近他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赌的,是陆承烨对她那双酷似南阳郡主的眼睛无法抗拒的好奇与占有欲。
几日后,金陵最有名的望江楼。苏墨竹打听好陆承烨今日约了几位勋贵子弟在此饮酒,掐准时间,以一身素雅青袍、略显书卷气的“杨探花”姿态出现在酒楼二层的雅间回廊。
就在她“无意”经过陆承烨那间临江、最奢华的雅室门口时,房门恰巧由内拉开,笑声与酒气扑面而来。几名锦衣华服的公子拥簇着身着玄色金纹常服、身形格外挺拔的陆承烨正欲走出。
苏墨竹脚步一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惊诧和局促,连忙垂首避让到一旁,躬身行礼:“学生杨瑜,不知王爷在此,多有冲撞。”
陆承烨的脚步在她面前停住了。他本就高大,此时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眼睫和那熟悉的侧脸轮廓上。梦中真切却又模糊的影子,再次鬼魅般地浮现在他眼前。不同于宴席上的匆匆一瞥和那晚的惊鸿一现,此刻距离更近,光线更好,那相似的眉眼鼻唇,几乎纤毫毕现。
“杨瑜?”陆承烨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慵懒,并未理会身后同僚略带暧昧的轻笑,“抬起头来。”
苏墨竹依言抬头,眼神清澈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被高位者注视的紧张。她刻意让那双桃花眼氤氲着水色,眼尾下垂时,那一粒微小的泪痣便清晰可见——那是连南阳都没有的标记,却在陆承烨的记忆深处敲响一声微弱的钟鸣。
“果然生得一副好皮囊。”陆承烨嘴角勾起一抹肆意的笑,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他目光如鹰隼,扫过她看似单薄的身体,“不在家里温书准备新差事,跑这儿来做什么?”
“回王爷,”苏墨竹声音清越,态度不卑不亢,“学生奉旨与郑大人、顾大人协查流民及细作案。新差在身,不敢懈怠,特来此寻访些可能的线索。”
“哦?”陆承烨挑眉,似乎有了一丝兴趣,“你这般娇弱书生,查这等凶险之事?胆子倒不小。可有什么眉目了?”
“学生愚钝,初涉此务,尚无头绪。”苏墨竹谦逊摇头,随即话锋似无意一转,带着一丝向往,“不过学生近日翻阅卷宗,深感大理寺积案如山,若能习得其中精要,或许对京中情势能有更深的把握。”她的目光坦率地迎上陆承烨的审视,那潜台词不言而喻——她想进大理寺,需要更高的权限和更有力量的平台。
陆承烨何等精明,瞬间捕捉到她话语中的试探。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嘈杂的酒楼中却异常清晰:“想进大理寺?杨瑜,志向不小。”他向前一步,距离骤然拉近,带着浓郁酒气和强烈的压迫感,“想做本王的刀,可不是靠一张脸或者会翻翻卷宗就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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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墨竹的心跳漏了一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王爷言重了。学生只愿为大周效力,尽绵薄之力……”
果然是这张脸么?苏墨竹心中苦涩想着。
“呵,”陆承烨打断她,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看穿,“本王身边,从不养无用之人。更不养立场不明的棋子。想做本王的人,你得证明,你不只是看着皮囊”他顿了顿,后面“好看”二字并未出口,只是那炽烈的目光在她眉眼间久久停留,“……还得有真本事。”
苏墨竹心中一横,豁出去了。她知道陆承烨最看重的真本事谁什么——那是用上一世十年的血泪和刻骨的执念磨炼出来的!她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自信,甚至带上了一丝战意:“王爷既如此说,学生斗胆,想向王爷讨教一番!”
“讨教?”陆承烨来了兴致,“你想跟本王讨教什么?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
苏墨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远处天井一角侍卫放置的弓箭靶垛,语出惊人:“箭术!”
“什么?!”不仅陆承烨身后的勋贵子弟们发出一阵哄笑,连陆承烨本人也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箭术?你这风吹就倒的身子骨,会拉弓吗?”他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清秀单薄的探花郎与挽弓搭箭的形象联系起来。
“王爷敢应战吗?”苏墨竹不退反进,朗声问道,那份笃定让笑声渐渐平息。
陆承烨收敛了笑意,锐利的目光再次审视她:“好!有种!本王就应了你!若你赢了,大理寺的位置,本王替你谋!若你输了……”
“任凭王爷处置。”苏墨竹斩钉截铁。
校场很快清空。陆承烨选了最重的一张硬弓,而苏墨竹则挑选了一张略轻但工艺极佳的复合长弓。起初是静止靶,八十步外。陆承烨箭无虚发,箭箭正中红心,赢得阵阵喝彩。
轮到苏墨竹了。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前世无数个日夜,在王府后山、在皇家猎场、甚至在冷宫的荒院中偷偷苦练的情景仿佛重现眼前。拉弓,搭箭,三点一线——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精准美感。她瘦弱的手臂爆发出令人惊异的力量与稳定度。
嗖!嗖!嗖!
三支连珠箭!同样三支箭,深深没入红心之中,其中最后一支甚至劈开了陆承烨先前射入的一支箭尾!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包括陆承烨在内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陆承烨瞳孔微缩,看着她的眼神第一次彻底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审视猎物般的兴趣,而是掺杂了震惊、欣赏和更深的探究。
“好箭法!”他由衷赞了一声,随即眼神更热切,“静靶无趣!敢不敢比骑射?”他指了指校场另一侧备好的马匹。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却是对眼前这个“书生”真正的考验。
苏墨竹的心猛地一沉。她会射箭,但那是上一世北辰的身份下磨炼的。这一世,她是杨瑜,一个寒门学子,理应……不善骑术!这才是符合身份的巨大破绽!
看着她瞬间的犹豫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陆承烨眯起了眼,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仿佛看穿了什么:“怎么?只会站着射靶?”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
28. 北辰
苏墨竹咬了咬牙,知道此刻退缩只会前功尽弃:“学生……学生不擅骑术,还请王爷见谅,今日恐怕……”她刻意流露出窘迫。
“哦?骑术也不行?”陆承烨拖长了音调,眼中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光芒,“那可不行,做本王的人,马都上不了像什么话?”他大步走向自己的那匹高大神骏的乌云踏雪,翻身上马,动作潇洒至极。然后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僵立在原地的苏墨竹,伸出手,笑容带着几分邪气:
“上来。本王教你。”
这个姿态,强势、不容抗拒,充满了占有和压迫的意味。
无数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苏墨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危险感。她知道,一旦上马,在那种近距离下,任何下意识的反应都可能暴露自己。但在陆承烨那炽热探究的目光和权势的威压下,她别无选择。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情绪,默默走上前,避开他伸出的手,略显笨拙地试图自行上马。但乌云踏雪实在太高,她踮起脚努力了好几下,身体笨拙地晃动,宽大的文士袍显得格外局促。
就在她重心不稳几乎摔倒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猛地伸下,准确地揽住了她的腰,毫不费力地将她提了起来!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道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记忆中熟悉的霸道!
“啊!”短促的惊呼被她死死咽回喉咙。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
下一刻,她已被陆承烨强行安置在身前马鞍上,几乎是侧坐在他怀里!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手臂自然地绕过她纤细的腰身,拉住了两边的缰绳,将她牢牢禁锢在臂弯和身体之间!
马匹的皮革、尘土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瞬间将苏墨竹彻底包围!这个姿势,这个距离,这个被迫的紧密相贴……与记忆中那些遥远的、曾在马背上倚靠在他怀中的情景瞬间重叠!那时候,她是他的北辰,是他的宸妃,也曾这样亲密无间地耳鬓厮磨,感受着他的心跳和呼吸……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剧烈的痛楚和前世被碾碎的绝望夹杂着一种可怕的、残存的眷念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她的身体本能地变得僵硬,指尖冰冷。
“抱紧了。”陆承烨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他一夹马腹,乌云踏雪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马背颠簸起伏,身体在他的掌控和马的律动间剧烈摩擦、碰撞。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无意的紧密接触,都像一道道电流,无情地撕扯着她的理智和记忆。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健的心跳声,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发间。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冰冷。前世她渴望这样的亲近,最终却被这亲密背后的利用和无情伤得体无完肤。
苏墨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抑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和眼眶的酸涩。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靶子上,无视身后这具曾带给她无尽温暖又带来致命伤害的躯体。前世为南阳替身,苏墨竹不被允许有身孕,因为她背负着血海深仇。临死前她也曾想过陆承烨是否会对她有一丝丝真心,一杯毒酒彻底断了苏墨竹的所有念想,她那时才明白无论何时何地,他陆承烨心里有的只是南阳!
“前面那个移动靶!”陆承烨在她耳边低吼,手臂用力带着她拉弓的动作,“看你的了!”
苏墨竹精神一振,抓住这短暂的挣脱感。她迅速拉开弓,借助他提供的强大稳定支撑力,今生今世她苏墨竹与陆承烨只存在利用,再无感情纠葛!她这次一定要赢,眼苏墨竹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瞄准远处被绳索拖曳飞速移动的草人靶心。
嗖!
羽箭破空!带着决绝的气势!
正中移动靶的咽喉要害!
在所有人再次的惊呼声中,苏墨竹缓缓松开紧绷的弓弦。身体的僵硬未消,但眼中的波光却彻底沉凝如寒潭。疼痛化为力量,回忆化为匕首。她清晰地知道,此刻被禁锢在马背上贴近的,不再是她前世的救赎或执念,而是她今生必须利用、必须窥探、也必须时刻提防的敌人和阶梯。
陆承烨低头,看着怀里人略显单薄却笔挺如竹的脊背,感受着那仿佛一瞬间冻结的疏离感,眼中异彩更盛。这杨探花,有点意思。他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笑声带着十足的占有欲和兴味:“好箭!杨探花,你这份‘真本事’,本王收了!”
当众人都以为杨探花会立刻谢恩时,陆承烨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更深的玩味:“至于大理寺……”他顿了一下,享受着猎物可能被拿捏的瞬间,“本王改主意了。你先到本王的府上做个书佐吧。近在身边,才能更快教你如何在这金陵城……活着。”
苏墨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僵硬姿态,无人看到的角度下,她的嘴唇无声地勾了勾,没有欣喜,她料到陆承烨不会轻易同意他的请求,可陆泊云远在冀州,她先下手为强孤身入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她明白做陆承烨的贴身书佐,不异于与虎谋皮。
左右她在朝中无权无势,借着陆承烨这棵参天大树,苏墨竹不信林江源不会与她分半杯羹。
那天之后,众人不仅得知这杨瑜刚一做官就急着巴结陆承烨,而且有关二人在校场上的较量被传回苏墨竹耳朵里时,已经变得污秽不堪。
“这杨探花可真会利用自己那张脸,不仅得到天子的青睐,就连这燕王爷都为其所迷惑。”
“没用的,燕王爷成亲在即,就算小侯爷不在,韩家小姐也断然不会让一个兔儿爷接近他的。”
“哎,要我说你们都是多想了。这金陵长得模样出挑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你几时见过燕王爷临幸过男的?就算他有这个心,上头天子看着,他也没这个胆子。”
众说纷纭之际,苏墨竹只得装作耳旁风,毕竟他们虽然说话难听了些,话里的内容却是真的,她不就是靠着这张脸上位的么?左右是上一世用过的一张脸,苏墨竹每每从铜镜中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庞时,总会梦回上一世委身于陆承烨,名唤北辰的时候。
扬州的雨连绵不绝,直到陆承烨启程准备回金陵时才稍稍停歇。
苏墨竹那时的脸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拆下纱布,从铜镜中细细观察自己的容貌。比不得从前清丽可人,倒是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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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倔强之感。
“吱呀”一声,房门从外面推开,陆承烨披着大氅走了进来。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替他接下大氅,闻声道:“您屋里头那位姑娘今儿算是醒了。”
陆承烨点点头,他越过屏风走到内室,苏墨竹正身着素衣,坐在梳妆桌前拆着脸上的纱布。
她见陆承烨逼近,整个人猛地抖了一下就要起身行礼,却被陆承烨宽厚的手掌按下,“不用,你接着拆,本王也想看看你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苏墨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待脸上的纱布完全掉落之时,苏墨竹心中生出无限凄凉,原来她从今往后便要长成这副样子。
身后的陆承烨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的叹息里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像是在庆幸她和南阳并非十分相似,又像是在惋惜,无论如何他面前的这个人都不再是南阳。
苏墨竹不知自己的容貌会不会让陆承烨收回成命,她稳住心神战战兢兢道:“王爷?小女是否丑到王爷了,怎的不说话?”
陆承烨摇了摇头,他拍了拍苏墨竹的肩膀宽慰她道:“本王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向来说到做到,你既然被本王救下,就不会半路将你抛弃。”说罢,他重新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之后的日子里,苏墨竹跟着陆承烨去了金陵。陆承烨身边的人只把她当做是和他们一样的下人,苏墨竹没有异议,毕竟她能活下来已是老天给她的上上签。燕王府的管家安排她服侍在陆承烨左右,可他却像是早就忘了在扬州救下她这号人似的,他没问过苏墨竹的名字,自然也不知道,每次叫她都是"哎"“那个谁”。
直到某天,皇宫里举办了一场大型宴会,苏墨竹被准许跟到了皇宫里,在哪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南阳郡主。那张曾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却和她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差,她衣着华丽而她衣衫褴褛;她活泼自信而她却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荫蔽在陆承烨的阴影里。
苏墨竹隔着遥远的距离冷冷地笑了一声,她一旁的宫女怼了怼她的胳膊笑道:“你肯定不知,今日是咱们太子爷跟南阳郡主的订婚日,陛下今日准得赐婚。”
苏墨竹淡淡笑道:“是吗,那可是个喜事儿。”
“可不是?只可惜燕王爷了,他倾慕南阳郡主已久,到最后只能叫心爱人一声皇嫂。”
苏墨竹当即如遭雷击,她瞬间想起陆承烨端起她那张脸时对她说得那句:“可惜了,美玉有瑕。”
苏墨竹僵着脸保持着微笑,思绪却已经飘到了远方。
后来冀北进贡一批舞妓,其容貌艳丽,舞姿婀娜。苏墨竹狠了狠心,在燕王府夜宴时,伴上胡姬装扮,在陆承烨面前献舞。金丝面纱堪堪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对着陆承烨目送秋波,媚眼如丝。
苏墨竹的伎俩成功了,一曲舞毕,陆承烨将她拦在怀中,他醉眼朦胧,身上浓重的酒气熏的苏墨竹也醉了三分。他撤下苏墨竹脸上的面纱,“你叫什么名字?”
“奴自王爷扬州救下后便是王爷的人,王爷唤奴什么,奴就叫什么。”
陆承烨摩挲着她眼角的泪痣,突然笑出声:“以后你就是本王的北辰。”
29. 三世而亡
苏墨竹整理着文书,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上一世委身于陆承烨,她不择手段上位,被世人称之为祸国殃民的妖妃。这一世她为了查清楚当年真相,不得已再次借用陆承烨的身份地位,再一次被千夫所指。苏墨竹不禁苦笑道:命运真是个轮回。
“杨兄?”苏墨竹不甚熟悉杨瑜这个名字,纵使她已经顶替真正的杨瑜活了一年之久。
魏翎喊了她两声,苏墨竹才缓过神来,见来人是魏翎,“仲卿兄,你来了。”
苏墨竹现在接受的流寇案,必定是绕不开刑部,而这魏翎好巧不巧前些日子刚刚调到刑部。看起来,魏翎是升官了,只有他自己清楚,就因为当初他掺和了皇后给陆泊云下套,陆秉小惩大诫把他调到了刑部,可刑部尚书可是燕王党之首的林江源,魏翎从科举到入仕途,都有陆泊云一手提拔,现如今陆泊云去了冀北,他在刑部更是寸步难行。
事后魏翎很是后悔帮着皇后对付陆泊云,可他一想到是陆泊云搅和了他原本美好的婚事又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可他始终心中有愧,之前这太子党做的藏着掖着,现在他倒是光明正大地敢在朝堂之上帮着陆泊云说话了。
魏翎人生的白净,五官也是一等一地好看,他的一颦一笑都更让苏墨竹不后悔当初自己退婚的决定。如若当年她没有退婚,任凭惨案再次发生,重蹈覆辙,这魏仲卿的笑容她必然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来没什么事,只是想宽慰杨兄,外界流言就随他们去了,人在做天在看,身正不怕影子斜。总不能因为一个人生得好看,便都把人想成下三流之辈。”
苏墨竹没料到,魏翎专门找上她,为的就是说这些安慰话。她反应了一会儿笑道:“小弟明白这个中道理,只是魏兄不计前嫌,能来宽慰小弟,杨瑜心中不胜感激。”
魏翎摆了摆手笑道:“你我之间哪有嫌隙,燕王党、太子党,左右不过是为了国家,为了陛下。你我是同僚,理应互相帮扶。且你我二人同为扬州人氏,远在金陵更应该互相帮衬。”
苏墨竹恭敬不如从命,笑着与魏翎吃茶。想当年,二人年少时这样的闲情逸致每天都可实现,在后来魏翎来了京城做官,苏墨竹便在家中日夜盼望着,盼来了喜讯,也盼走了知己。
苏墨竹时常会想,重活一世大费周折在这朝堂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答案已经清晰。为的就是能与儿时知己再次对岸而坐,把酒言欢。
魏翎笑道:“实不相瞒,我与杨兄一见如故,实在是因为杨兄跟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说罢,魏翎贪婪地盯着苏墨竹的那双眼,在午后的阳光下,苏墨竹依稀可见他眼里折射的泪光。
苏墨竹低着头,实在是于心不忍。曾几何时,她又何尝不愿与魏翎坦诚相见?可她注定这一世只能做他回忆里的故人,做不了与他相伴一生的知己。
苏墨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故人是谁,她甚至知道他口中那位不知所踪的故人,此时正坐在他的对面,可她却无法说。
她笑着扯开话题:“老人都说,人若是生的好看,天下无处不故人。”
魏翎知道他在打趣自己,笑着别过了脸附和道:“杨兄说得对。”
苏墨竹不愿再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她笑着打趣魏翎:“魏兄也是龙凤之姿,当年连中三元,惊动了整个大周,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翎摆了摆手道:“因为你是扬州人,其实在大周其他州府,有一人比我更要出名。”
苏墨竹这是真的未曾听闻,她惊讶道:“这朝中还有人比当年的魏兄名气大?”
魏翎但笑不语,他用手指占了茶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字,苏墨竹探头依稀辩得那是个"乔"字。
苏墨竹转着眼珠,思续不停,前世今生姓乔的大周名人不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只有当年陆承烨刚坐上皇位,酒杯一民间术士断言,周三世而亡,而被割掉了舌头。那人世人称之为——乔算子。
苏墨竹谨慎道:“恕小弟孤陋寡闻,没听说过乔姓人士。”
魏翎摇了摇头,用手抹掉桌上茶水笑道:“不怪你,这姓乔的当年也是探花。他的策论对答如流,功力不在我之下,只不过陛下说他面若桃瓣衬得这金陵的春色都黯然,遂给了探花的名号。只是后来为何你不知,原因简单,他根本没来得及上任就下了大狱。”
苏墨竹震惊,她抬眼疑惑道:“犯了何事?”
日薄西山,魏翎起身要离开,他背对着苏墨竹走到门口才说:“是宫中乔妃,运用巫蛊之术,作害国运,他们乔家一家老小都被牵连。”
“乔妃?”苏墨竹心生疑虑,想要继续询问,却见魏翎已经阔步离开刑部大门。苏墨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既然说了那位乔姓人士现在在大牢里关着,他是为牵连所致,大抵是被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
这北镇抚司虽下有镇抚和指挥室,实权却在前些日子陆承烨大败匈奴之时,被陆秉赏于她。
苏墨竹拍了拍脑袋,看来陆承烨这大腿她是榜对了。不知为何,在魏翎提到那个姓乔的人时,苏墨竹瞬间想到上一世预言周三世而亡的那个江湖术士。
还记得当年陆承烨着实被气的不轻,他说:“哪来的江湖骗子,我爹十六个儿子,虽说本王膝下无子,可我还有十五个兄弟,打不了本王百年之后继位于本王的侄子们,怎的就三世而亡。”
陆承烨被气的团团转,苏墨竹当时只觉得他是因为气愤,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心虚。
苏墨竹死后不知陆承烨是否有了子嗣,她只知道她在时,饶是夜夜笙歌,椒房专宠,她也未能为陆承烨生下一儿半女。陆泊云更是凄惨,南阳郡主归隐后,到死都还是处子之身。
至于陆秉的其他儿子,晋王死于潼关,其子早亡;辽王死于山海关,无后;楚王虽未早逝,儿子却总是疾病缠身。剩下的皇子或是年幼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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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不久,或是中年发病体弱命短。
苏墨竹直觉这乔算子并不是信口胡邹,他不是预言道周三世而亡,而是在诅咒。
苏墨竹下定决心一定要去见见这位名震江南的大狱才子,想到上一世蓬头垢面的乔算子,苏墨竹根本无法将他与魏翎口中所说的美男子相提并论,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或许只是同姓乔而已。”
苏墨竹向来是个行动派,她前脚寄信给远在冀州的陆泊云,下一秒快马加鞭的去到了燕王府。
她来的不巧,刚一进门,一阵剑啸呼啸而过。陆承烨堪堪躲过这阵刚烈剑风,下一秒这剑直指苏墨竹命门,在她以为今日便要命丧于此时,那剑竟随着一声"归来",剑身一个转弯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中。
苏墨竹缓缓稳住心神,定睛一看,一红衣武装女子,束发金冠英气逼人立于院里的竹林之前。她一手持剑,一手指着躲在石墩后面的陆承烨大喝一声:“陆承烨,滚出来!别以为你现在封了王爷,本侯便不敢杀你!”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震得那刚刚被她剑气削落的竹叶在空中起舞。
陆承烨躲在石墩后面,这还是苏墨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这么狼狈。
“清漪,侯爷!你先把剑放下,我投降了,我陆承烨认输。”
苏墨竹闻言不做声,却慢慢瞪大了双眼,嚣张跋扈如陆承烨竟然也有对着陆秉以外的人有俯首称臣的一天?
韩清漪这才注意到一旁已经后退到门口,准备远离是非的苏墨竹,她收见进鞘,一转眼面上瞬间多云转晴,她笑眯眯道:“杨大人,何故立在门口,快进来。”
苏墨竹企图逃跑被抓了个现行,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边走,边拱手致歉:“实在是对不住了,叨扰侯爷正事儿。”
要说这陆秉做了皇帝之后,自己没有女儿,便格外偏向别人的女儿。
韩俊膝下虽只有韩若愚一个儿子,可他的女儿被陆秉破例,只要还在闺阁便可承袭侯位,若是出阁便以大周郡主礼制。又或是考量到韩家只剩下韩若愚一个男丁,若是出了意外,韩家不可后继无人,陆秉才破例女子也可继承爵位。
韩清漪是韩俊幼女,只比韩若愚大一岁,二人从小便是在沙场上打到大的,偏偏韩清漪从小便身材高挑,任凭韩若愚偷袭也好,撒泼打滚也好,真真切切地从未打的过他姐。
现如今韩若愚已经步入朝堂,陆秉变想着把韩清漪许配给陆承烨,这样一来和韩家更是亲上加亲。这门全国上下拍手称赞的大好事儿,却被陆承烨驳了。
陆秉纳闷儿了,成亲这种天大的喜事儿,怎么他的儿子一个两个的都要与他作对。可陆承烨与陆泊云不同,这小子在陆秉面前就是个滚刀肉,什么混账话都说的出口,陆秉骂了也不管用,管也管不住,索性直接告诉韩清漪。
他拐弯抹角,添油加醋,传到韩清漪口中变成了“陆承烨扬言看不上韩清漪这等弱女子。”
30. 韩清漪
“陆承烨,你若是心里有人,我韩清漪也绝不是死缠烂打之辈。就算不是你,想着娶本侯的人从你这燕王府能排到燕京去。你哪来的胆子说本侯配不上你!”
苏墨竹原本是有正事找陆承烨帮忙,眼下却成了吃瓜看戏。她是想走,韩清漪不让她走,看陆承烨却又是分明想让她走。
韩清漪气势汹汹分毫不让地躲在把陆承烨逼近角落,还不忘转身安抚苏墨竹道:“杨大人稍安勿躁,本侯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你在此稍等片刻。”
苏墨竹前世并未与这韩女侯打过交道,只听闻她对陆承烨一往情深,却不知她竟是如此刚烈。她虽对苏墨竹说话算得上温声细语,可那言语之中透露出的霸道让苏墨竹下意识地便认为她才是这燕王府的主人。
苏墨竹在一旁冷冷地想,这一世只不过少了个南阳郡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一世,也是陆秉指婚韩清漪与陆承烨。那陆承烨明摆着要跟他的兄长抢南阳郡主,这是大周皇室难以启齿的皇室丑闻。韩清漪自幼与南阳交好,她心知陆承烨心里只给南阳留了位置,在陆承烨抗旨时,她也并未说什么,只是黯然神伤了许久。
后来,冀州兵变,饶是陆承烨最后答应了这桩婚事,可韩清漪并未等到陆承烨十里红妆来娶她。她为后宫争斗所害,误食了不知是谁准备的落子汤,那落子汤中有一味草药正好是韩清漪碰不得的,这边陆承烨刚刚评定叛乱,金陵就传来韩清漪身亡的消息。
苏墨竹原本以为韩清漪之于他和她自己之于陆承烨一样,都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人。
可那日,她从燕京赶来武城与陆承烨汇合。夕阳西下,陆承烨满身泥泞坐在校场的稻草堆上冲着苏墨竹温婉一笑:“你来了,”说着他拍了拍身旁的稻草垛子,“来陪我坐一坐。”
察言观色是苏墨竹自扬州带来的本领,她沉默着坐在陆承烨身旁,并未多舌。直到陆承烨像是再也忍不住,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早就说过不娶,都让我娶。现在好了人没了。”
苏墨竹这时才得知,韩清漪已经在金陵香消玉殒了。她试着安慰道:“世事无常,王爷节哀。”
陆承烨却突然愤恨道:“她是为人所害。”
苏墨竹不解但并未开口询问,陆承烨接着说:“我与太子、南阳以及她,自幼一块儿长大。那时的父皇就很偏心,他总说,你们谁勤于功课,日后便要南阳做你们的夫人。听听他说的话,我当时年幼,自从母亲死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哥身上。我不服,我也要事事挣第一,我也要父皇时时刻刻想着他有我这么个儿子。”
“后来,他还是偏心。陆泊云长得像我娘,他在父皇眼里便是最好的,连带着南阳就是最好的。”
一阵狂风刮过,卷起树上枫叶扫落一地,苏墨竹当时憎恨南阳,在陆承烨叙述的故事里,只要有南阳,她便会忽略其他的细节。
“我早就知道她对我一片倾心”陆承烨没有明说,苏墨竹却知道他口中的人时韩清漪。
“没办法,父皇皇子十六个,本王就是最能打仗的那个,清漪自幼习武自然会倾心于我。”他说到此处,神情骄傲,仿佛韩清漪面对他时的绯红脸颊是他的战力品。
“但我这辈子注定要跟陆泊云争个高低,清漪之于我是朋友,是妹妹但绝对不能是妻子。”
苏墨竹默然,原来她在他的心中也是有份量的。
“她韩清漪是大周的侯爷,是最英姿飒爽的女子,她应该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而不是我这个满眼只有皇位的人。”
听到最后,苏墨竹想劝陆承烨放下心中对皇位的执着,但很明显,韩清漪的死只会让他更加疯狂。他在这条路上已经失去了太多,又或是他本就一无所有,所以在韩清漪死亡时,他才发觉有些东西已从指间滑落。
陆承烨心里把谣传的人八辈儿祖宗骂了个遍,他只是在乾元殿小小地抗了一下婚,怎的这金陵的天都没变,这韩清漪就杀上门了。
别人不知道,他陆承烨能不知道么?这韩清漪自幼和他一起在军营里长大,身量修长,劲瘦有力,不爱红妆爱武装,就连他爹都夸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这韩若愚这辈子都没能打的过他姐,他陆承烨顶多与她打个平手。
“好了,清漪。我们何不坐下好好谈谈,你这样倒叫人说你我二人决裂了。”
韩清漪冷哼一声,长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又落下,甚为好看。
“有什么好说的,我问你答。”
陆承烨张了张嘴却只说了句:“行。”
韩清漪身姿卓越,叫人看了便挪不开眼,苏墨竹同是如此。她见一袭红衣一跃而起,落在青石板桌上坐下,原本威风凛凛的猎豹竟变成了花猫,她低着头有些结巴道:“你是不是嫌弃我整日里舞刀弄棒,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闻言,苏墨竹忍不住要起身反驳,见多了柔弱如阳春水的深闺女子,韩清漪这样的干练才叫人眼前一亮。若如陆承烨点头,苏墨竹只会在政事上狠狠参他一笔。
不出所料,陆承烨摇了摇头,他笑道:“你我二人自幼一块儿长大,你最是明白我不喜柔若无骨的女子。”
苏墨竹怔然,上一世陆承烨经常会拉着她骑马射箭,她身上三脚猫功夫也师承于燕王之手,他的喜好早有端倪。
韩清漪放松了片刻,又问:“那你是不是嫌弃我丑。”
整个燕王府沉寂了片刻,过后在场所有人都窃笑出声。
陆承烨从那片竹林中跨步走了出来,他边走边笑边摇头,“你何时开始注意到这种事了?”
韩清漪见他走进也不躲,她气急败坏道:“你就说是与不是。”
“不是,而且你也不丑,不仅不丑而且还叫人眼前一亮,不信你问杨大人。”
陆承烨离得近,韩清漪脸色爆红,她顺着陆承烨目光看到坐在一旁的苏墨竹,用眼神询问。
苏墨竹应声答道:“侯爷何出此言,你若参加今年殿试,恐怕中探花的便不是小人了。”
韩清漪会心一笑,脸上红晕消退,她郑重其事道:“那只有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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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里还想着南阳。”
闻言,苏墨竹当即石化在原地,试问金陵谁人不知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位皇子共争一妻的丑闻,世人只知道太子陆泊云后来去了皇后母族的郑悦音,可是谁又问过燕王爷内心作何感想?
苏墨竹不敢去想,毕竟她就是凭借着和南阳相似的眉眼才活得陆承烨的青睐。
闻言,陆承烨果然怔愣一瞬,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直到春风再次吹起那片竹林沙沙作响之时,他面上的僵硬才开始融化。
“不会,她一介罪人,本王何足挂齿?侯爷多虑了。”
说罢他起身退至安全距离,他背过身去,苏墨竹却能隔着他宽厚的脊背察觉他已然不虞。
可韩清漪向来霸道惯了,她不管陆承烨内心开心与否,只要是她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便够了。
她起身轻笑道:“如此说来,你现在心里是空着的。”
陆承烨不答,苏墨竹猜测他现在应该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这样吧,我韩清漪绝不是趁人之危之人,七日之后,我邀请文武百官于禁军校场,见证你我二人比试。我若赢了,你变娶了本侯,我若输了,此生不再叨扰。你看如何?”
陆承烨骤然转身,他的眉头已然皱起,他有些愠怒道:“你这是为何?我公然抗旨已是表明心意,你这比试,本王不会……”
“我心悦于你,”韩清漪明亮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陆承烨,她没有容着陆承烨把伤人的话说出口,只是语气平稳地打断了他。霎时间,万籁俱寂,苏墨竹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她此时此刻竟生出几分羡慕来,她羡慕韩清漪身上的桀骜不驯与勇气,她能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这便是苏墨竹一生不会拥有的勇气之石。
“给个机会吧,燕王爷。”
说罢,苏墨竹眼睁睁地看着陆承烨怔愣在原地,他眉宇之间的愁容一瞬间烟消云散,更多的竟然是茫然。
又一阵风吹过,韩清漪已然哼着小曲儿离开燕王府。陆承烨却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一声——
“王爷?”是苏墨竹反应过来还有正事之后,轻声呼唤道。
陆承烨猛地直起身,他不自然地转动这脖子,语气不善道:“何事?”
苏墨竹刚被韩清漪的勇敢追爱惊到,一瞬间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额,小人明日想去诏狱见一个人。”
“谁?”
“乔寒剑。”
陆承烨揉捏脖颈的动作一顿,他半转过身来疑惑道:“你见他干什么?”
苏墨竹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她微微一倾身道:“小人目前查到江洋大盗与乔家有些许关联。”
陆承烨将信将疑,疑惑道:“他乔家落狱之前好歹算是姑苏贵族,怎的能和江洋大盗扯上关系?”
苏墨竹不答,陆承烨心事繁重便不再细问,他从腰间扯过北镇抚司的牌子递与她道:“办事儿利索些,那里面关的都是要紧的人物。”
苏墨竹拱手致谢,道:“臣明白。”
31. 乔寒剑
浸透了血水与陈年污物的浑浊水汽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狠狠砸在苏墨竹脸上,激得她喉头猛地一窒,差点呕出来。脚下的石阶又陡又滑,阴冷得像是通往地府黄泉的咽喉,唯有两侧石壁上嵌着的稀疏火把,摇曳着昏暗苟延残喘的光,努力刺破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这光芒非但不能带来宽慰,反而将石壁上渗出的冰冷水珠和无数道早已干涸成深褐色的喷溅状污痕,映照得如同鬼魅的纹身,触目惊心。空气沉重粘稠,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将这地狱的味道强行塞满肺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此处,便是活人禁区,大周王朝开辟的专治贪官污吏的地狱——诏狱。
苏墨竹指尖下意识地收紧,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掌心。她强迫自己稳住身形,这诏狱说来她倒是熟悉,毕竟上一世她便是在这诏狱中苦等半年之久才等来陆承烨御赐的一杯毒酒。只不过到底是给足了她颜面,纵使上一世她闭口不言,陆承烨也没差人给她用刑,不然这诏狱里的手段,足以断了她的三魂七魄。
“有劳杨大人费心。”彼时,北镇抚司值班的小厮唇角挂着一缕毫无温度的笑意,眼神落在她脸上,却深得像两泓寒潭,“只是诏狱阴煞太重,莫要…染污了身子才好。”
“多谢体恤。”苏墨竹垂眸,面纱之下神情一丝未动,声音平静无波,“为燕王殿下分忧,是为臣的本分。”
“杨姑娘,这边请。乔大人关押在丙字寒字号水牢。”引路的狱卒佝偻着背,嗓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他手中的链子叮当作响,在这死寂的甬道里如同索命的咒语。水牢?名字听上去便是彻骨的绝望。苏墨竹的心无声地沉了沉。脚下的水声越来越明显,沉闷的“嘀嗒”声,混合着浑浊腥气的微风拂过面颊。前方一道锈迹斑驳、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厚重铁栅栏横亘眼前。引路卒停下,哗啦打开那扇只留着狭长窥视口的狱门。
“就是这儿了,杨姑娘。犯人…便是乔寒剑,乔大人。”
牢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艰涩地向内推开一道窄缝。一股远比甬道浓烈百倍的、混合着霉烂、排泄物、血腥以及某种东西彻底腐烂掉的恶臭浪潮,迎面扑来。苏墨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蹙紧眉心,强忍住眩晕感,举步踏入这片黑暗沼泽。
眼前景象,即使在最深的噩梦里也难以勾勒。
这是一间三面皆为厚重石壁、底部凹陷的囚室。大半的地面浸在一种浓稠、呈现污浊墨绿色的死水之中。水面漂浮着秽物,微微蠕动着,在仅有的两缕从极高小窗透下的微光中,如同活物。靠近入口的一小块稍高的石台,湿滑异常,是唯一的立足之地。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大片大片灰绿色的霉斑,像溃烂的皮肤。
在石壁与水面的交接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一件破烂肮脏得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囚袍,裹着一副嶙峋瘦骨的身躯。那人低着头,枯草般纠结打绺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手脚都套着沉重的铁链,其中一条深深地拖入污浊的水中,只能勉强辨认出小臂末端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指甲污黑,指关节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固执力量。
没有动静。除了若有似无的呼吸,似乎只是石牢里一块被遗忘的腐木。
引路卒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毫无敬意地粗鲁提醒:“乔大人,燕王殿下身边的杨大人有话要问你!”
那人影依旧一动不动,死寂得如同墓穴中的石雕。
苏墨竹沉默地挥了挥手,示意引路卒退下。狱卒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对她手上“燕”字令牌心存敬畏,这杨瑜现在可是燕王底下的红人,纵使外面流言纷扰,可也绝不是他一个狱卒开罪的起的。
“杨大人,诏狱的规矩您明白,时间长了那边不好做记录。”
苏墨竹明白审讯乔寒剑这等罪犯,须得锦衣卫在场,她颔首笑道:“明白,有劳老哥了。”
狱卒"嘿嘿"笑了一声,“您客气。”随即离开了这牢狱。
他离开后,只剩下死水、霉斑、铁链的腥气,和那片如同泥塑般沉寂的影子。
苏墨竹向前踏了一小步,目光锐利如针,穿透囚牢中的昏沉粘滞的空气,仔细扫描着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角落里那团死气沉沉、仿佛与污黑石壁融为一体的影子,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
然后,那一直低垂的头颅,以一种缓慢到惊心动魄的姿态,缓缓抬起。
纠缠打结、肮脏得仿佛从未被水泽洗过的黑色乱发,如同纠缠的水藻,向两侧滑落。在那发丝覆盖的阴影被拨开的瞬间,苏墨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万载寒冰中流淌了千年,瞬间冻结!
她的目光精准地撞入了那双眼睛。只一瞬,她便辨认出,那就是上一世被割去舌头的乔算子!
黯淡的石牢光线只能勾勒一个模糊的轮廓,唯独那双眼睛,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它们并不闪亮,却也没有预想中因恐惧或绝望而混沌。那是一种深潭般的灰黑,极度的疲惫堆积在眼底,如同被岁月磨损殆尽的玉石,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然而,在这片近乎死水的灰蒙深处,却盘踞着一丝凝练到骇人的奇异神采——那不是希望,更像某种穿透了厚重时光帷幕、洞察一切的沉淀后的冷光,刺骨地钉在她脸上。
苏墨竹万万没想到,传说中以相貌闻名的乔探花如今竟被折磨的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也难怪上一世他行骗江湖时无人认出他来。
就在这短暂得如同永恒的对视中,那布满污垢、干裂结痂的唇微微翕张了一下。
一个低沉、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砂砾磨过,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确认感的声音,混着牢狱深处冰冷的死气,清清楚楚地送入苏墨竹的耳膜:
“呦”他身体羸弱到极致,每说一个字便要粗喘几口气,“宸妃娘娘,我当是谁呢,来的可太晚了。”
宸!妃!娘!娘!
这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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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炸得她神魂俱震,瞬间一片空白!
她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脚下湿滑的石面几乎让她失足滑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泵出冰水般的寒意,迅速流窜至四肢百骸。一股冰冷的麻痹感沿着脊椎急速爬升,连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微颤。
她苏墨竹不明白了,重生这件事这么不罕见么?怎么她见一个人掉一次马。
她稳住身形,不自觉地吞咽了口水笑道:“没意思,还当你真有什么本事呢,不过也是被陆泊云拖过来的罢。”
燃烧的宫殿,震耳欲聋的喊杀与哭嚎,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弥漫的九五之尊殿堂!那个被强拖到她面前、披头散发的术士。癫狂而绝望的预言回荡在金砖铺就的冰冷大殿:“大周国祚…亡于三代!!!”
龙椅上,身着刺眼明黄的陆承烨,那张瞬间因暴怒而扭曲成狰狞魔物的脸,眼底猩红如血海翻涌。
“舌,割了他的舌头!!”帝王嘶哑的咆哮裹着滔天恨意,几乎震碎琉璃瓦。
侍卫手中雪亮的匕首寒光一闪…
记忆深处喷涌而出的血光和帝王震怒的咆哮,与眼前囚徒沙哑低沉的呼唤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苏墨竹表面镇定,内心却已被前世迷雾填满。陆泊云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呵,真是说笑。我乔寒剑在这狱中等了两世,才等来一人与她对弈。”
苏墨竹眸色一凛:“谁?你在等谁?”
乔寒剑却像是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痛苦地干噎一声道:“水!给我水!”
苏墨竹当即打开狱门,喊道:“盐水!快!”
随着乔寒剑剧烈地喘息,他的胸膛大幅度的起伏着,“咚”的一声,是他的头磕到墙壁上的声音。
苏墨竹猛地一个跨步上前查看,却见乔寒剑已然面色青灰气息微弱。
待那狱卒急忙跑来时,却见苏墨竹双手占满污垢,她站在一旁眸色阴沉道:“想办法把这人救活,不然”她猛地抬头,眼中的温和早已消失不见,狱卒直视她的双眼时,被她眼中的狠厉所震慑道,也不管坏不坏规矩了,他畏畏缩缩道:“小人遵命。”
来自北方的大雁金陵的上空盘旋已久,直到见到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才拍打着翅膀落在青色房瓦上。
是陆泊云的来信,他已到达武城。秦博显然还未得知事迹已经败露,陆泊云打算先排查清楚秦博在冀州的关系网再做打算。
苏墨竹原本想让他速战速决,叮嘱他小心行事。可今日在牢里见到乔寒剑,苏墨竹不想在与他虚与委蛇,她提笔写到:“我已拜在燕王府门下,做事多有不便。你差些人手助我行事,我要狱中乔算子口中的真相。”
大雁尚未停歇,它只来得及在梧桐枝头小憩片刻,便又带着苏墨竹的信笺踏上征程。
苏墨竹这才意识到,她以为她重生一次便是这天下棋局的操纵者,可现如今她才知晓,她仍是这命运的傀儡。
32. 营救
苏墨竹私自探视乔寒剑的消息不胫而走,但碍于陆承烨的面子也无人敢责罚。而陆承烨正在为几日之后的比拼而头疼不已。
“王爷会赢么?”
苏墨竹的声音波澜不惊,落在陆承烨的耳朵里却让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闪出些许画面,也是这么一个如影随形的人,说话不疾不徐,总能在他着急上火时无端平静下来。
“不知。”
苏墨竹闻言扬起唇角微微一笑,“全凭王爷做主,若是您同意了这桩婚事,输的也是心甘情愿不是?况且我见小侯爷也是可爱…”
“你错了”,陆承烨低沉着声音打断了她,接连几日的愁眉不展,他的脸上起了些青色胡渣。
“我只要是上了战场便是输。”他平静地阐述这一事实,仿佛已经遇见了失败。
苏墨竹“哦?”了一声,“是陛下的意思么?”
陆承烨摇了摇头,他的眼前再次浮现起那一抹红衣枪出如龙的英姿飒爽。
“不,”他回过身认真道:“杨瑜,你不曾见过韩清漪的身手。”
苏墨竹点了点头,她上次来时,陆承烨已被逼到角落,她只以为是陆承烨身为男子让着她。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纵使本王沙场磨练多年,可若是单挑,我决计比不过她的速度。”
上一世,燕王的婚事可没现在这样精彩纷呈,苏墨竹莞尔一笑计上心头。
“届时文武百官,前朝后宫都会赴宴,陛下的意思是比试完了进行春狩,王爷还是全力以赴的好,这推脱是推脱不掉了。”
不关苏墨竹的事,她自然是语气毫无起伏,陆承烨听了只是心生烦闷,他不耐烦道:“跟了林江源几日,这说话腔调是越来越像他了。这话也是他跟你说的?”
苏墨竹拱手弯腰道:“是陛下与内阁商讨过的意思,左右太子殿下有了淮安郑氏,燕王爷与这韩家结为姻亲也未尝不可。毕竟韩老太爷在军中威望堪比天子。这是林次辅的意思。”
陆承烨不语,只是挥手赶走了苏墨竹。
说到底还是为了制衡,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一开始便答应了这桩婚事,现在到好,陆秉下令硬要看这场比试,他若是输了,是真的要被三军将士笑掉大牙了。
陆承烨语凝,一时间他倒是不知他与陆泊云谁更丢人。
春狩大典,帝王巡幸,旌旗蔽日,仪仗连云。
皇家围场坐落于京郊苍茫的伏龙山南麓。春风初拂,草色方新,远山如黛,近水潺潺。平坦辽阔的阅兵场尽头,象征天子威权的巨大龙纹金帐已然立起,在明媚却不失清冽的春阳下熠熠生辉,犹如盘踞旷野的鎏金巨兽。明黄锦缎铺就的御道从大帐前笔直延伸,两侧旌旗招展,猎猎作响,赤红、玄黑、明黄的各色彩旗,绘着麒麟、狮虎、鹰隼等瑞兽祥禽,如两道流动的斑斓长河,一直排布到视线的尽头。
卯时刚过,皇家车辇如龙,勋贵仪从如云。先是五城兵马司的精甲开道,马蹄整齐划一,踏在初春松软的土地上,发出沉雷般的闷响。随后是太常寺、光禄寺引礼、卤簿导引、擎执华盖旌节的内侍宫娥队伍,衣饰华丽,步履从容,在御道两侧肃立,织成一道色彩斑斓的、沉默的人墙。空气中弥漫着新草的气息、贵重的熏香以及皮革马具独特的味道,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权力顶点的、威严而略显躁动的气息。
百官勋贵,依品秩爵位策马或乘车陆续抵达,络绎不绝。文臣紫绯交错,儒雅中透着恭谨;武将甲胄鲜明,雄健里透着肃杀。他们彼此拱手寒暄,眼光闪烁间,除了惯常的权力揣度与逢迎,今日更添了几分心照不宣的灼热探询。
陆秉的新宠,潇贵妃的鸾舆华丽异常,由十二名健壮内侍稳稳抬着,纱幔后隐约可见其娇艳端庄的侧颜。此番她如此张扬,倒是叫皇后黯然失色,不过贵为皇后,郑鸢苒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郑悦音面上不显,眉宇之间的愁容却被苏墨竹尽收眼底。紧随其后的宫眷队列更是姹紫嫣红。珠翠环绕、衣香鬓影的嫔妃美人,端坐于各自的轻纱软舆之上,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投向远处的金帐,私语窃窃,偶尔望见燕王的方向,更是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关注与倾慕。
陆承烨虽说日常是混了些,可其身上勃发的荷尔蒙气息早已熏陶这每一位金陵女子。
忽地,所有喧哗顷刻寂静。
一声清越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铜钲鸣响,回荡在空旷的围场上空。
“陛下驾到——!”
内监总管尖细洪亮的声音,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方才还低声喧嚣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下了静止键,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只见大金帐那沉重的绣金帘幕由两侧缓缓掀起。
陆秉步出龙帐。
他未穿繁复的朝服,而是一身明黄底绣五爪金龙及海水江崖的劲装戎服,精神矍铄,肩披一领厚重的玄色貂裘。即使鬓角霜雪渐浓,岁月在威严的面庞刻下皱纹,此刻身着戎装的皇帝,仿佛重现了几分昔年开疆拓土的锐气。他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匍匐如林的人群,那双浑浊如古井的眼睛里,今日难得地燃烧着两簇跳动的、属于生命与活力的火苗,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春日狩猎的昂扬兴致,更掺杂着对即将上演的“好戏”的浓厚期待。他微微抬手,动作沉稳而有力。
“众卿平身。”
“陛下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颂圣之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皇帝显然心情极好,嘴角牵起一丝真正愉悦的弧度。他迈步,内侍立刻在御座前铺就猩红的波斯绒毯。他并未立刻落座,反而负手立于高台边缘,目光投向校场一侧,饶有兴致地开口,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全场:
“值此春和景明,万物复苏之际,我大周君臣共襄此猎,一则练武强兵,二则顺应天时。开弓之前,朕欲观一场精彩演武,为我大周武运壮行!”他话音一顿,笑意加深,目光精准地投向下方已整装待发的两人:
“燕王,韩清漪,可准备好了?”
刹那间,全场数千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于阅兵场前方的开阔空地。
韩清漪一身红色戎装,面上带有潇洒不羁的笑容:“回陛下,臣准备好了。”
而陆承烨的回应只有一抹苦笑,他这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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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三军战士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声:“燕王爷,别丢份!赢个媳妇回来!”
众人只知道陆承烨顽劣,却不知他对三军将士却从未有过皇室架子,在军营里与他们同吃同睡是常事。
皇帝满意地看着这沸腾起来的局面,朗声道:“好!便让我大周君臣共赏,我大周儿郎巾帼之英姿!擂鼓!开演!”
咚——咚——咚——
鼓声伴着全场的欢呼声,陆承烨不得已与韩清漪一同站上擂台。
苏墨竹心里已经知晓结局,她和同僚们一同吃酒,与他们打赌谁会赢下这场比赛。她事先知晓结局,但还是押了陆承烨。
有人不满道:“哎?杨大人好没有娱乐精神,今日只是玩笑,你怎的还押王爷。”
苏墨竹笑着打哈哈,“若是连我都不压王爷,那岂不是无人了?”
众人一乐,哄笑一片。
苏墨竹见时机已到,假借着吃坏肚子先行离席,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台上的二人,只有郑悦音略带愁容的目光隔人人山人海投在了她的身上。
“姑母,有人动了。”
水里的影子纹丝不动。只有锁链末端,那浸泡在水中的拳头,似乎收得更紧了些。半晌,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毫无起伏,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倦:
“你们是来杀我的么?”他轻轻动了动深陷在水中的手腕,铁链发出沉重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那不是束缚,而是某种解脱的印记。“这个世界…太累…太脏。死了,也好。”
苏墨竹刚刚赶到,便听见有人一心求死。
“乔大人想的美,死?有人可不想你死。”
乔寒剑沉默着垂着头,他不敢抬眼看眼前人。
苏墨竹对着几个身着锦衣卫服侍,却是明显易过容的男子小声道:“来时可有人察觉?”
为首的那位摇了摇头,他声音喑哑分辨不出男女:“大人还须快速行事,时间不多了。”
苏墨竹心知此事必须分秒必争。
“我可以救你出去。”苏墨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隐秘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她能调动燕王的部分资源,在乔妃巫蛊案尚未完全定性之前,运作一个被牵连但暂时未死、也不那么起眼的前探花郎悄然消失,并非完全不可能。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大筹码。“给我答案,还你自由!走出这滩死水,呼吸真正的空气!”
这两个字眼在昏暗的水牢中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却未激起半分涟漪。阴影中的人,沉默了。时间在嘀嗒的污水中流逝,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终于,乔寒剑的头颅微微偏向一侧,朝向水面。墨绿色的死水倒映着他模糊变形的侧影和石壁上摇曳的火光,如同扭曲狰狞的鬼画。他忽然又咳嗽起来,剧烈的震动让污水在他身体周围漾开一圈圈更深的污秽。咳声渐歇,他盯着水面那破碎而诡异的倒影,干裂的唇中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都重逾千钧:
“呵”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我倒想自有,可是你将我救出这里,才是又一个轮回。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33. 淮水双生花 “轰——!”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在苏墨竹脑中炸开!苏墨竹几乎站立不稳!轮回!他说轮回!
难道她所经历的折磨、死亡……甚至是前世的预言和今生此刻身在诏狱……这一切的轨迹都是既定的循环?她自以为掌控了重生、洞悉了陆承烨的野心、成为暗中翻云的棋手……会不会也只是更大图景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一枚微小棋子?他所谓的出去才是轮回…难道她的营救,反而是将他、甚至是将她自己,推回那个最终预言应验、惨烈结局的起点?!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浑身肌肉绷紧,连牙齿都几乎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她不信,她已将魏翎和整个苏家救离苦海炼狱,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行事,这不可能是轮回!
“什么轮回?!给我说清楚!”她几乎是咬着牙嘶声追问,语调全然失去了之前的冷静与掌控。
可回应她的,却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重新笼罩了狭小的水牢。污浊的水面不再波动。乔寒剑那枯槁的身影再次蜷缩起来,更深地埋入了石壁与污水的阴影深处,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话语从未出现过。
“回答我!”苏墨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凌厉,像潮湿的空气中随时蜇人的毒蝎,“代价已经摆在你面前,生死或自由!选!”
那团几乎融入黑暗的人影,纹丝不动。
“铛——!!!”
一声穿金裂石的震响直冲云霄!赤红如血的枪缨在空中炸开一团耀眼的流火!韩清漪身形如电,红色劲装在猎猎风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轨迹,手中长枪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撕裂空气,枪尖寒星一点,直逼陆承烨喉间!
陆承烨瞳孔急缩,手中重剑悍然反撩,裹挟着千钧沙场之气。他步伐沉凝,剑光如山倾岳覆,试图以雄浑内力化解那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快!两人的身影在校场中央高速交错、撞击、分离!金属交鸣之声连绵成片,火星四溅!每一次碰撞都引得看台上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惊叹!
“好!!韩侯爷神枪!”
“燕王殿下威武!”
金台激战正酣。韩清漪的快枪已臻化境,枪出如龙,点点星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逼迫着陆承烨一步步后退、格挡,昔日睥睨沙场的英姿此刻竟显出几分罕见的狼狈。陆承烨的眼中已然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跳动,他感觉像是在与一道流动的风暴抗衡,每一剑都重若千钧,却总落在空处。韩清漪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枪尖微微一侧!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枪锋并非指向要害,而是以一个刁钻到极致的角度,精准无比地挑飞了陆承烨一侧肩甲的金色束带!
沉重的金色肩甲应声滑落,沉重地砸在铺地的青石上!象征着燕王尊荣的甲片在阳光下刺目地滚动。
整个校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惊叹声、喝彩声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爆发!掩盖了陆承烨急促的喘息和铁青的脸色!
“韩侯爷神威!!!”
“一枪定乾坤!这门亲事成了!”
见苏墨竹回来,秦艽拉着他亲昵道:“杨大人,怎的去了这么久。你输了,韩小侯爷最后一枪绝杀了比试。”
他便是秦博那在大理寺任职的嫡次子,眼下他父亲仍在陆承烨封地做事,杨瑜又是陆承烨手下的红人,他的一切故作亲昵反倒显得顺理成章。
苏墨竹自然是知道陆承烨这场比试注定要输,她故作懊恼:“哎呀,这么精彩的画面没能看到,真是可惜。都怪着菜,害我吃坏了肚子。”她指着桌上的一盘羊肉煞有其事道。
秦艽借机凑到她身前关切道:“怎的吃坏了肚子?要不要找太医看看,小人正巧认识太医院的。”
苏墨竹刚要摆手,拒绝的话还未出口,秦艽突然神色一暗,意味深长道:“别忙着拒绝啊,杨大人,你不需要。你马车里的那位可是再也等不得了。”
霎时间,苏墨竹汗毛直立,她余光瞥向正要带着乔寒剑离开现场的马车。目光收回,苏墨竹强撑着保持镇定,她嘴角微微扬起,却像是警告一般,低语道:“仁兄何必横插一脚?这人是王爷要的。”
秦艽却像是看笑话似的笑着摇了摇头,“拙劣的谎言实在不是探花的才能,燕王统领整个北镇抚司,要一个人活或是死,都是一句话的事,你以为拿他做挡箭牌,我便会信么?”
苏墨竹指导此事已然败露,可她心里明白,若是此时保持沉默,等待她的只有秦艽的乘胜追击。
“秦大人到底是在为谁做事,怎的我一个燕王府上的书佐,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杨瑜愚笨,一心只为燕王做事,现在有人想要小人性命,我总得死个明白。”
苏墨竹不卑不亢,直视着秦艽审视的双眼。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既然不打算自白,那只能由我带你去黄泉了。”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两个身着黑衣的健硕壮汉走上前来形成一个人形屏障。
苏墨竹心知自己很可能被秦艽随意找个借口无声无息地带离这里,她想寻求陆承烨的帮助,可他被群臣环绕。且陆泊云给她安排的暗卫一个都不能带进场。
苏墨竹暗骂一声:“男人果然靠不住。”
她稳下心神,忽然大笑出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秦艽不知她在耍什么花招,正欲动手,苏墨竹猛地倾身贴紧请教的耳边道:“秦大人为何不看看轿子里面的人是谁在下定论,贸然行事只会伤了君臣感情。”
秦艽骤然瞳孔放大,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一向温和的杨瑜此时此刻竟笑得瘆人。
秦艽强装镇定,冀北尚未传来消息,他自然不能自乱阵脚。
他不敢差人,只得拖着苏墨竹与他一同上前查看,待到走进马车时,苏墨竹朝马车内部呼喊一声:“这位大人不放心郡主安慰,要查看一番,多有得罪了郡主。”
说罢,帘子从马车内部掀开,南阳郡主赫然出现在马车里,她仍然是一幅被打扰了的不悦:“谁啊,这么不知好歹,是觉得本郡主在这金陵城已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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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武之地了么?”
秦艽来不及震惊,他当即瞪大双眼双膝下跪喊道:“小人该死,不知惊扰的是郡主座驾。”
南阳却当机立断放下帘子,语气仍是不悦:“还不快滚!本郡主不方便露面斥责,这次便饶过你了。”
秦艽当即就滚了,屁滚尿流像是见了鬼一般。
待秦艽一行人离开,南阳下了马车担忧道:“还好么?”
“苏墨竹”粗喘着气道:“死不了。”
刚刚的会面,秦艽来不及细细观察,若是凑近了瞧,那南阳郡主眼睑下的泪痣便是最好的罪证。
上头保下南阳的郡主称号已是给了众人一个明示,涉案的苏青一家以及当时的接生婆尚流荡在外,但追查之事却无人提起。
秦艽惊魂未定,越想越不对劲。后宫可从未传出要迎南阳回来的消息,思来想去,他不便在即拿主意上报给了皇后。
皇后端坐于台上,慈眉善目却又不失威严,她闻言眉头一皱。显然她并未得到南阳离开姑苏的消息。郑悦音在一旁也听到了消息,她冷笑一声道:“姑母,可别忘了。会易容术的可不止郑氏。”
郑鸢苒心头大震,她猛地反应过来会心一笑:“还是悦音脑子转的快。”
“当年江湖传言,淮水处有一神人诞下双生花,她们骨骼惊奇,是学习易容跟缩骨术的好苗子,因为是神的双生子,被人预言她们之中一个是神,一个是妖。无人甘愿为妖,所以她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较量着。后来二姐妹一个嫁于淮右,一个嫁于淮左。久而久之,原本相安无事的两大家族却生了嫌隙,她们的后代在姐妹二人死后争了上百年”。
乔寒剑顿了一顿接着道:“照他们这般争下去,再有千年也不会有好结果。姑苏传说中有能窥见天命,改变天命之人。淮右郑家动了歪心思,她们当时许了什么好处,我们这些小辈一概不知。我乔寒剑只知道,郑氏忘恩负义,在上一世追杀干净淮左后人之后,开始了对乔氏的围剿。”
苏墨竹听的云里雾里,一会儿双生花,一会儿淮左淮右的。见她不甚明白,乔寒剑解释道:“你便是那淮左的后人。”
“淮左苏氏出美人,淮右郑氏同样。只不过苏氏历朝历代总能压郑氏一头,有人求了我乔家先人。前朝便在一代又一代乔氏的推动下自取灭亡。苏氏被陆秉追杀只剩最后一户,而郑氏却免于战火。”
“你可知为何上一世,平白无故被灭门?”
苏墨竹心里有了个答案,她颤颤巍巍道:“你的意思是说,根本不是因为我和南阳相似的一张脸?是因为她们本就知道我是苏氏后人?”
乔寒剑笑着摇了摇头,“看,这就是郑氏的恶毒之处。他让你们姐妹二人互相残杀,你根本就不知道,上一世你毒杀的根本就不是你一母同胞的南阳。还记得你当初用什么引诱南阳去了你的椒房殿?”
苏墨竹自然不会忘记,只是她不明白那个被她杀死的为何不是南阳!
乔寒剑接着说:“上一世,在你苏家被屠门的前一晚,南阳便被射杀在了返京的路上。”
34. 斡旋
“滴答滴答”,流淌在椒房殿里殷红的血液,南阳倒在血泊之中,她被锋利匕首割断咽喉,当场毙命。
苏墨竹当然记得,她是用了何种法子将南阳引诱到了她的椒房殿。
“娘娘,南阳郡主到了。”
自从被封了宸妃,北辰从燕王身边一介舞妓,摇身一变成了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连带着身边原本瞧不上她的侍女,也对她尊敬了几分。
北辰一袭赤红绮罗华服,斜靠在太妃榻上,她细细端详着新做的护甲,鲜红如血的唇瓣一张一合:“皇上呢?通知了么?”
侍女始终不敢正视面前人,她低头怯懦道:“通知了,南阳郡主的銮驾一进宫门,奴婢便知会了大太监。”
“呵呵”,北辰冷笑两声,原本清丽的双眼此刻却露出几分狠厉的底色。
“那就好,本宫还有一场好戏要说与皇上听。”
她嗓音阴沉如蛇蝎,偏偏还是扬声说与他人,侍女只觉得今日的宸妃怪异异常。
自打陆承烨逼上金陵,陆泊云身中剧毒不知所踪后,南阳一直深入简出。她身居寺庙,身着素衣,啖素食,整日里吃斋念佛。
某日里,庙里来了位古怪的香客。
她脚步轻盈,大手一挥便是数十万的香火钱。主持在她面前好话说尽,说她吉人自有天相。那人却自嘲一声道:“主持谬论,我若是吉人自有天相,那这天下人人都是有福之人。”
主持手持佛珠,尴尬不已。她口中所谓佛家经纶对于眼前人只是空谈,她快意地笑着对着往来香客大声嚷道:“我乃扬州苏氏遗孤,忍辱负重多年,今日便是来报我苏氏灭门之仇!”
佛前一出家人转动佛珠的手一顿,她背对着寺院内的人,禁闭的双眼缓缓挣开。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渐进,那人落在她的身后。
“大师,您整日里念经,是为你那流浪在外的情郎祈福?还是在求这佛祖宽恕你对扬州苏氏造成的冤孽!”
最后几个字,北辰咬牙切齿。她面前人脊背僵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直到一声冷笑打破了这佛堂内的寂静,“呵,今日佛祖在上。你先为那些被你残害的人好好忏悔吧。”
紧接着一张请柬递到那人面前,北辰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皇上要见你。你们自幼有总角之好,何不移步椒房殿一聚?好让姐姐好好招待招待你?”
随即,北辰大笑着离开佛堂,惹得络绎不绝的香客议论纷纷。
佛堂前,佛祖金身正慈悲地注视着堂下人。
女人抬起头,一枚白色鱼形玉佩从红封中滑出,这是当年丽妃留下的,给予她们姐妹两个唯一的礼物。一黑一白,南阳从袖中掏出那一枚黑色,她将两枚玉佩拼合在一起,果然天衣无缝。
她抬头注视着那佛祖无神的双眼,她嘴角上扬,咧出一个狰狞的角度:“佛祖,您也会保佑我的吧。你会保佑我赢了姐姐的,我才是神的后人!”
乔寒剑身体太过于虚弱,他体力不支昏倒之前的话语不停地回荡在苏墨竹的脑海。她不信,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竟是她的假想敌。她最不信南阳是无辜的,如若乔寒剑所言属实,那她苏墨竹真是白活两世不说,还错杀了她的亲妹妹!
“你叫我如何相信这不是你的把戏?单凭你只言片语,便想叫我与陆泊云帮你除掉淮右郑氏?未免太过于天真!”
“咳咳咳,公主当然可以不信。可现在由不得你赌。”乔寒剑见苏墨竹神色微变,摇头笑道:“这太子随他爹,真不够意思。你与他好歹有过几夜夫妻之实,怎的他都不曾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
苏墨竹不语,她心跳加速直觉将会有一个惊天大秘密捅破她心中的那团迷雾。
“你与南阳郡主皆是前朝丽妃与皇帝的亲生女儿,当年陆秉对周氏赶尽杀绝,却漏了个丽妃。只因,你们的母亲丽妃,乃是苏氏传人,她被苏青救下躲在苏府上诞下你们姐妹二人,当时兵临城下,为了保住皇室血脉,苏青冒险将同居在苏府上的陆蓉的亲生儿子换成了南阳。”
“你只道是南阳杀了苏氏全家,可曾想过她也因为身份暴露而死在了扬州的雨夜?!”
乔寒剑情绪激动,猛地剧烈咳嗽几声。苏墨竹眉头紧促,她强装镇定,而脸上细密的容貌却在不自觉地颤动。
“长公主,没时间了!前世你与陆承烨有诸多误会,今世你虽然跟了陆泊云,可你忍心看着他为郑氏设计,从此之后只能做个闲王?”
苏墨竹脚步加快,她跨坐在马背上纵马飞奔。
无论乔寒剑所说有几分真话,他那句"赌不起"是真的。若是乔寒剑所言属实,那郑氏只需查证南阳确实还在姑苏,那她苏墨竹引以为傲的易容术,便是刺向陆承烨最锋利的剑刃。
郑氏目前面上还是太子党一派,若是借机想要拿掉陆承烨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旦事情败露,哪怕是苏墨竹主动站出来认罪,陆承烨也难逃干系。这郑氏分明就是在根据事实捏造过程,到时候任凭林江源巧舌如簧,也难报陆承烨不受波及。
今日韩清漪刚刚赢下这场比试,苏墨竹不愿这一世再次毁了她的好姻缘。
与前朝皇室纠缠,纵使陆承烨战功赫赫,也挡不住皇帝的疑心,他们是父子也是君臣。
这世间为能有一个南阳,郑氏已经起了疑心,必须先他们一步将南阳从姑苏送到金陵!待前世真相尚未明了之际,苏墨竹必须保证这世上长着这张脸的,只有大周朝南阳郡主一人!
她现在不仅要保住南阳,还要将她迎回金陵!
苏墨竹胯下生风,枣红马卖力狂奔,在抵达长公主府时险些未能及时停下。
长公主府的主事管家将苏墨竹待到外厅等候,在等候的间隙。苏墨竹大脑飞速运转,她一个燕王府上的的书佐,朝廷里人微言轻的小官,贸然跑到长公主府上,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实在是显得可疑。
自从南阳被送到姑苏软禁之后,陆蓉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竟是苍老了些许。那天夜里的事就是个意外,虽然说瀚文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正是因为他,南阳做不成皇后,陆秉对他也不甚上心。陆蓉当真是很难对这个儿子生出情谊,况且,是南阳养在她身边十八年之久。
思虑过重,陆蓉本就因当年战火落下病根。现在倒是真的闭门不出,卧床不起了。
“杨瑜?那位前些日子红极一时的探花郎?”陆蓉正在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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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小憩,苏文跪坐在一旁为她剥着荔枝,闻言他不经意间咽了咽口水。
“母亲,您吃。”
见过苏文的人,都道他与长公主眉眼最为相似。陆蓉猜测,这些恭维中或许是有几分真心话的。
现在的苏文可比刚到公主府时懂事多了,自打从陆泊云哪儿回来后,他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哭喊着一些莫须有的名字,更多的时间是与陆蓉待在长公主府。
到底是亲生儿子,经过这些时日感情的培养,陆蓉对这个儿子也有了几分情谊。
“他不是在为燕王做事?平白无故跑到长公主府来做什么。”
苏文面上挂着浅浅微笑,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是啊,他阿姐现如今虽依附与陆承烨,可她尚未站稳脚跟,这个时间跑到长公主府实在是可疑。
“母亲还是见见罢,这杨探花是燕王哥哥身边的红人,或许是他有什么事儿需要转达。”
整日里不见外人,陆蓉倒也觉得烦闷,她今日心情不错,见见这杨瑜倒也无妨。
“罢了,瀚文,你随我前去会会他。”
苏文起身柔声应道:“哎。”
听见脚步声渐进,苏墨竹连忙起身行礼。
陆蓉一摆手笑道:“这里不是皇宫,杨大人无需拘泥于礼节。”
苏墨竹莞尔,还是也不再废话,谢过陆蓉之后她急着切入正题。
传闻中,这杨探花与南阳眉眼之间甚为相似,今日见到就连陆蓉都不自觉僵直了身体。
苏墨竹见状起身致谢道:“臣出身微末,多亏了这与南阳郡主相似的眉眼才博得陛下青睐。说来,南阳郡主是臣的恩人。”
陆蓉错开眼笑道:“一举夺第是杨大人的本事,倒也不用归功于一个…罪人。”
陆蓉顿了一顿才小声说出这两个字,她自嘲一笑,可不是"罪人"么,陆秉留下她的郡主之名,已是恩赐。
苏文见状,适时为陆蓉奉上一杯茶。从前在苏府时,苏夫人的身体也不好,他经常常备温茶,以免和他爹吵架时,咳嗽个不停。
苏墨竹见状眉毛不经意间抽搐一下,她“哦?”了一声,紧接着便轻笑出声。
陆蓉此刻思女心切,眼前人却很煞风景,笑得如此开怀。
陆蓉不满道:“何事,能让杨大人如此开心?”
苏墨竹这才猛地收回笑容,一脸严肃道:“敢问公主,您口中的罪人是何等罪人?十恶不赦之人?”
“砰”的一声,陆蓉一掌拍到檀木桌上,怒道:“大胆!当初是那苏青狗胆包天做出此等错事,你如何能将南阳归位罪人!十恶不赦的是苏青!南阳她”说到伤心处,陆蓉掩面而泣,“她是无辜的啊。”
苏文见状,眉毛一横,到真是做出一幅孝子模样。
“杨大人这是何故,你大老远跑来为的就是伤我母亲的心么?”他神情严肃,倒是叫苏墨竹当了真。
苏墨竹当即起身下跪,“还请公主恕罪,臣这般冒犯,为的就是看这南阳郡主在公主和皇上心中还有无位置,不然怎会有歹人要谋害她的性命?”
陆蓉当即止住哭泣道:“你说什么?谁要害南阳性命?”
35. 惊险
苏墨竹见时机已到,她语速飞快,故作悲怆道:“想当年,太子陆泊云与南阳郡主感情甚笃。一夜之间,原本的神仙眷侣却被拆散。而后,皇后侄女郑悦音竟成了太子妃。期间传闻想必长公主定然有所耳闻,太子新婚当夜便领兵外出,现如今已有一月有余,其夫妻二人不合并非传言!”
苏文见状怕苏墨竹惹出是非,言辞厉切道:“杨大人可不能乱说话,你现在身处长公主府,若是叫人听见,岂不是离间长公主与皇后的关系?”
陆蓉却伸手打断苏文,她深情凝重,当初陆泊云成婚突然,她不是没有起过疑心,现在这杨瑜口中所说正在验证她的猜测。
“杨瑜,你接着说。”
“可怜瀚文郡主此刻还在挂念皇后与长公主的关系。那夜,是谁明知太子不在其宫外外宅而要硬闯,王晨死了,我们便不得而知。但鄙人曾听闻当晚,那杀手分明是冲着郡主去的!只不过太子赶来及时才让郡主幸免于难!”
苏文当然知道那夜里发生的一切,他神色凝重一语不发,这皇宫中有人要他的性命,他心中明白,只是不清楚是谁所为。
苏墨竹接着说:“可臣自打去了燕王府之后,便心中明了了一切。”苏墨竹一顿,抬头直视着座椅上的陆蓉道:“那夜那伙人根本不是要取人性命,他们为的便是在太子赶回来时被抓个正着。”
紧接着,她说话一字一顿,字字泣血道:“这样,南阳郡主的身份成疑是不争的事实。必然与太子成不了婚,一但太子妃之位不是南阳郡主,那个个世家大族皆可觊觎。可为何皇后只是匆匆安排一场宴会,便定下了她郑氏儿女做了这太子妃?为何人人都可,偏偏是她郑氏?长公主久居金陵,自然懂得比小人多。”
说罢苏墨竹复尔低下头等着坐上人答话。
陆蓉到底是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十余年,她心中有了定论,只是仍旧谨慎:“杨大人所说我已知晓,只是你为燕王做事,虽说承烨是我的亲侄儿,可我不止有他一个侄儿。杨大人给我一个可以被说服的理由。”
苏墨竹莞尔,她笑道:“理由,小人有千万条。可只有两条最为关键。”
“其一,是长公主思女心切。就算长公主今日过后不同意与我杨某人合作,也会暗中派人前去姑苏护南阳郡主周全。可事实并非你我看到的这般简单。当初若是郑氏想以太子妃位牵制太子与他达成同盟,为何不直接派人杀了南阳郡主?锦衣卫中高手如云,虽说是陛下的暗器,可事实上已有不少为后宫所用。”
“可那帮人并未使用此番计谋,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南阳郡主死了还是这大周最受宠的郡主。只有她不再是陛下眼中的南阳,陛下才会连带着对长公主府寒心,此番为的是压制长公主府彻底难以翻身。”
陆蓉怒而起身,她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淮右郑氏如此居心叵测,本宫与陛下乃是亲生兄妹,他们怎敢?”
苏墨竹待陆蓉稍稍平息怒火后,才接着说:“其二,杨某人得燕王爷青睐才能安稳地活在这金陵。这郑氏第一步便是将自家女儿送入东宫,与太子私底下的关系自是无从考察,可这明面上可是实打实的太子党。眼下燕王爷与靖安侯结为姻亲,韩家小侯爷常年随燕王爷征战,手下精兵甚伟。韩家之于太子,不可不防。”
她说的这些陆蓉心里明白,她眯着眼睛听着杨瑜接着讲。
“可这郑氏向来偏爱旁门左道。年前南阳郡主案为发之前,燕王与太子共争一妻可谓人尽皆知,可这郑氏在这节骨眼上,竟妄想将燕王爷与南阳郡主联络起来。苏青逃亡在外,南阳郡主身世成谜,若是被人恶意捏造成什么前朝遗孤,纵使燕王爷手眼通天也难逃这无妄之灾啊。”
陆蓉闻言,心思沉了几分。先不说杨瑜口中所言是否属实,南阳身世成谜,苏青逃亡在外,若是真如他口中所言。郑氏这一招将直接将燕王派与长公主府彻底剥离帝心!
这杨瑜是朝中能人,必然不会空穴来风。陆蓉思虑片刻,尚公主虽说没有实权,却也是大周开朝的肱骨之臣,怎奈他英年早逝留下陆蓉孤儿寡母。
坐于高堂上的陆秉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可他不仅是陆蓉的兄长,更是大周的帝王。若是此战落于下风,长公主府势必会一病不起,白白便宜了郑氏。
“杨大人请起,本宫会即可派人前去姑苏接南阳回府,说到底还是孩子待在自己身边才安全。”
苏墨竹见目的已达成,拱手笑道:“长公主切记要秘密行事,不然陛下那边…”
陆蓉挥手道:“不碍事,这次就算赌上我与陛下的手足之情,我也要救下南阳。”陆蓉顿了一顿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苏文:“还有我的瀚文,日后我定不叫他屈居于人!”
长公主府大门口,苏文被派来送客,二人见四下无人也不再遮掩。
“杨大人,以后行事切记小心。”苏文不舍地看着苏墨竹,纵使他早已适应郡主身份,可扬州往昔历历在目,叫他难以忘怀。
苏墨竹也会心一笑只问了一个问题,“臣多谢郡主关怀,只是臣还有一个问题不尚明白?”
苏文示意她讲,苏墨竹凑近他小声道:“瑛儿是怎么死的?”
提起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苏文的眼眶瞬间染红,他控制着情绪的起伏道:“姐,日后朝堂之上不要事事做出头鸟,无论是为了东宫还是冀州。我们只是下人,天子一个字就要掉脑袋。”
“可笑,我与魏翎堂堂七尺男儿,却不如瑛儿一介女子忠义。太子的婚事有蹊跷,那日的事我不愿再多说,你只记得,现如今天子的身边人早已不是燕王或是太子。她能轻易将陆泊云玩弄于股掌之间,燕王又何尝不是如此?”
离开长公主府后,苏墨竹坐在马上信马由缰,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瑛儿竟死的如此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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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
想到远在冀州的陆泊云,此刻自身难保更别说帮她的忙。苏墨竹心中思绪混沌,她被乔寒剑的一番话彻底搅乱了计划,她觉得自己活着是虚无的。
而陆承烨,她口口声声说这辈子决计不再管他,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放不下他。
如若这兄弟二人到最后势必避免不了刀剑相向,她苏墨竹也认了,只是这棋局的最后必须剩下的必须是这二人,至于郑氏,如若一切属实,她这一世定然会拼死与之抗衡。
夕阳斜着打在马背上,也打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直到马儿凭着记忆将她带到陆泊云旧宅,她才警觉原来已经日薄西山。
这个时间,她一个燕王的书佐不应该出现在此。苏墨竹回过身来正要打马离开,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姑娘,来都来了怎的又要离开?”
是老白。
苏墨竹翻身下马,夕阳映着老白鬓间白发。也映着这宽大而冷清的府邸。
“怎的感觉这房子老了?”
老白差人牵过苏墨竹手中的缰绳,转身对她笑道:“姑娘说笑了。这座府邸是大周最好的匠人打造的,怎么会变老?只是许久没有您和公子在时那么热闹了。”
苏墨竹但笑不语,左右她的宅子里只有一个尚在昏迷中的乔寒剑,那个人知道太多秘密,苏墨竹却不敢探究真假。
霎时间,苏墨竹感到困顿无比,她扯着嘴角苦笑道:“老白,今日有我的饭么?”
老白苍老的声音像天边野鹤,“您本来就是这儿的主人,饭何时都有的。”
用过餐后,苏墨竹回到她的故居。一切如旧,仿佛她与陆泊云颠鸾倒凤的痕迹还未曾抹去。
她走到屏风后,墙上挂着的那幅《潇湘美人图》风采依旧。苏墨竹轻轻地抚摸着画布的表层,仿佛上面还残存着陆泊云的体温。她怨恨陆承烨终其一生只把她当做南阳的替身,可她又何尝不是在陆泊云身上找寻他的影子?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替身或许会有感情,可她与陆泊云之间单纯的利用不会。太子平日里的风光霁月时常会给予外人他情深假象,只有苏墨竹明白这样的人最可恨,他给予苏墨竹无底线的温柔,却又在她内心动摇之时给她泼一盆冷水。御人之术,当属他陆泊云之最。
夜晚,有婢女来为她点上烛火,温暖的烛光映着墙上的画儿,苏墨竹忽然觉得这间屋子活了。
脑海中的屋子再次鲜活起来,口无遮拦的瑛儿,天真无邪的苏文,沉默寡言的阿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顾瞳还有那个经常会霸占她书桌的陆泊云。
“姑娘,需要沐浴么?奴婢烧了水。”
听到这句话,苏墨竹猛地回头,她望着站在那里言笑晏晏望着她的瑛儿,她瞬间明白——这是梦。
是梦又如何?苏墨竹任凭自己沉沦在梦境之中,唯有在这样祥和的梦里,她能得到片刻安宁。
36. 赌书消得泼茶香
热浪粘稠如蜜糖,从敞开的雕花窗棂外一股脑儿涌进屋内,纠缠着庭院里几株槐树懒洋洋的沙沙声,和远处苏文背书时愁苦得几乎要拧出水来的嗡嗡声。空气里浮动着新墨的清香、冰镇酸梅汤隐约的甜凉,还有此刻打翻在桌上的,那格外浓烈的、几乎凝成琥珀色的茶汁的气息,氤氲出一片富贵温柔、与世无争的假象。
“啪!”
墨玉般的茶盏在光滑如镜的黄杨木桌面猛地一滑,琥珀色的茶汤泼洒开来,染透了几页摊开的诗笺,晕开一片墨痕狼藉。苏墨竹那截玉笋般的手腕还悬在半空,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细密灼烫的刺痛反倒惹得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颊嫣红,眼里是输了游戏的狡黠与难得的轻松。
“殿下赖皮!这句明明该是‘烟销日出不见人’!”她指尖还残留着茶水,带点嗔怪地点着对面。
太子陆泊云薄唇噙着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深潭似的眼底映着苏墨竹生动的容颜。他倚着紫檀雕花的椅背,玄色常服的暗色云纹在透过窗棂的斑驳光影里流淌着内敛的光泽。“孤只慢了一息便落得个赖皮的名声么?”他指尖捻起一张染上茶渍的诗笺,声音低沉如同上好的古琴弦鸣,“这泼茶的香气倒真应了李易安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意境,是输了的人才有福气嗅得。”
苏墨竹哼了一声,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青瓷盏抿了一口,茶水温热地熨帖着喉咙。窗外的热风卷进来,裹挟着庭院里的声响。
回廊转角处,伶俐的小侍女瑛儿猫着腰,手搭凉棚,正笑嘻嘻地瞅着刚从国子监回来的苏文。那清瘦少年穿着新浆洗过的青衿,怀里抱着一叠比他人还高的厚重书卷,眉头几乎要拧成川字,一张脸苦得能挤出胆汁。“瑛儿,且别笑我……《尚书》这一篇,怕是又要熬红了眼……”他唉声叹气,声音闷得像裹在麻袋里。
墙根那株古槐巨大的荫翳下,一身玄色劲装的顾瞳斜靠在那里,一条长腿曲起,双臂环抱胸前,线条冷硬的下颌微微垂下。他双目紧闭,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槐叶婆娑的阴影在他英挺的眉目间无声流淌,仿佛一尊沉入深潭的黑铁雕像,隔绝了四周的热闹与暑气。
屋内的气氛如同夏日午后的池水,慵懒而闲适。陆泊云看着苏墨竹故意别开的侧脸,眼中柔和的光晕在流转:“罢了,再考你一题……”
“嘭嘭嘭!嘭嘭嘭!”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钝槌狠狠砸在心上,骤然撕裂了这层覆盖着安逸的薄纱,粗暴地灌入死寂。不是风叩门扉的轻响,是筋骨虬结的手掌带着冷酷的力道,捶打着整座屋宇的框架。门窗跟着簌簌地颤。
陆泊云眼中那丝暖意瞬间冻结,沉如寒冰。他蓦地抬眸,视线锐利地刺向门扉方向,周身温和的书卷气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下颌绷紧。
“殿下……”苏墨竹惊疑不定。
“待着。”陆泊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他已无声站起,修长的身影在地上投下冰冷的阴影。
顾瞳倚在槐树下的身影早在那第一声捶响落下的瞬间,便如机警的猎豹般绷紧、弹起!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墨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初醒的迷茫,只有深井般的警觉和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腰间的刀柄,已被他布满薄茧的右手牢牢按住,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绷紧的肌肉蓄满了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他没有说话,目光如冰冷的铁锥,钉死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庭院里,瑛儿的笑容僵在脸上,苏文抱着书卷的手一抖,厚厚书册“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他像只受惊的小兔猛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梦境在一声声震得人心悸的擂门声中像脆弱的琉璃,猛地崩碎!
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如同溺水之人骤然破出水面。入眼是熟悉的梁柱纹路,浅淡得有些疏离的青灰色幔帐……空气里也寻不到一丝熟悉的槐叶香气或泼茶的气息。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熏香,冷清地弥漫着。
苏墨竹像是被一股力量从温水中狠狠掼到冰面上,整个背脊刹那爬满森寒。心脏在胸口疯狂擂动,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几乎撞碎胸腔。
苏墨竹跌跌撞撞跑去开门,昨夜服侍她沐浴的婢女此时正满头大汗,她见苏墨竹起身焦急道:“苏姑娘!不好了,太子留在那边的暗卫来报,锦衣卫正在朝你家的方向去!”
苏墨竹登时如同被兜头破了一盆冷水,她心道不好!现如今这乔寒剑还在她的府上养伤,若是被锦衣卫查到诏狱中昨日离奇死亡的人竟在她的府上,一百个脑袋都不够她掉的。
乔寒剑!
他刚从地狱爬出来,决不能让他再被拖回去!
行动比思绪更快。
她几乎是跌撞着翻身下床,十指冰冷僵硬地胡乱抓起散落在椅背上的男式外袍——玄色云纹绸衫,那是新科探花杨瑜的体面。手指不听话地颤抖着,细密的汗珠从鬓角渗出,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柔软的绸料往身上裹,笨拙而急切地系着扣绊,仿佛披上的是一件沉重的枷锁。女衫被粗暴地揉成一团,塞进那张紫檀木拔步床下最深、最不易察觉的阴影里。
来不及梳头。乌黑的长发被她反手抄起,发狠地用一根简单的素玉簪在头顶一挽一束,硬生生勒成一个男子的发髻,动作粗鲁得将几缕碎发拽得生疼。顾不上镜子里那张属于苏墨竹的脸庞过于清秀柔婉,那点残余的女儿态,此刻是致命的破绽。
她胡乱地、用力地把一盒略带灰色的眉粉抹在指尖,不管不顾地蹭过双颊,又用同样粗糙的手法扫过修长的眉毛,试图用这点尘土般的颜色压住过于明丽的光泽。指尖沾到一点泼在桌角的残茶冷渍,下意识在眼下、眉骨处胡乱又用力地蹭了两下,冷涩的水痕渗入皮肤,让眼神被迫染上一种熬夜书生的疲惫和凝重,这是一种属于杨瑜的疲态。
做完这一切,也不过是急促的、令人窒息的几息之间。
她最后看了一眼房中紧闭的衣橱,关上这扇门,她便又是燕王手下的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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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时,胸腔里的震跳并未平息,一股孤注一掷的冰冷却顺着脊椎升腾起来。她挺直了肩背,仿佛那件玄色绸衫重逾千斤,硬生生撑住了一个名叫杨瑜的魂壳。
她曾嘱咐过那些个守在乔寒剑身边的暗卫,若有异动,便立刻带他离开金陵。
可现如今她苏墨竹得知消息都是为时已晚,那些暗卫纵然手脚轻便,可也只怕是来不及了。
苏墨竹脑中快速思索,老白为她牵过马嘱咐道:“若是不成,这边接应的人随时待命。”
苏墨竹却一咬牙神色严肃道:“不,今世我苏墨竹定要把那些个腌臜事儿差个清楚。老白不必再劝!”
说罢,她翻身上马,动作之从容丝毫没有那日与陆承烨同乘时的局促。
“开门!杨大人?杨瑜!”外面的声音尖利而粗暴,裹在木门沉闷的撞击声里,像锈蚀的钝刀刮擦着耳膜,毫不掩饰其中透着的凶煞之气。
苏墨竹喘着粗气,她刚刚从后门翻进来,此刻正整理着呼吸,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慌张。
“开门!锦衣卫办事!再不开门,休怪我等破门而入!”门外的吼声更加暴躁凶戾,带着铁器的铿锵回响。每一次捶门都像是直接砸在苏墨竹的心口。
门外的撞门声已经变成一种木料濒临碎裂的呻吟。“哐——哐——哐!”
她猛地拉开沉重的门闩。
“吱嘎——”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里,刺目的天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带着清晨逼人的热度。
门外站定一人,身形魁梧壮硕,一身飞鱼服绣春刀,赤红如血。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那冷硬如铁的面甲上,只能隐约分辨出下颌一道蜈蚣般的丑陋旧疤在光线下狰狞扭曲。他身后,一排沉默如磐石的锦衣卫按刀而立,冰冷的铁靴踏在地砖上,杀气凝滞地铺满了台阶下的小小庭院,连一丝虫鸣鸟叫都荡然无存,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杨大人?”领头的锦衣卫开口,声音透过面甲,沉闷得像钝器敲打棺材板,“昨夜可歇得安稳?”
苏墨竹稳稳地踏出门槛一步。晨风拂起她一丝未束牢的鬓发,发梢掠过被茶水渍刻意抹得稍显暗沉的眉骨。玄色绸衫妥帖地勾勒出她刻意绷直的线条,属于“杨瑜”的精气神被强行塞满了这具躯体。
“天刚破晓,林百户便兴师动众登门?”她的声音平缓低沉,是年轻官员特有的稳重,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打搅的不悦,“昨夜本官确实未歇好。百户可知,这流寇一案着实令人头疼,不过你们几位大爷此刻不在北镇抚司当差,来我这儿做什么?”
空气里那股无形的铅块似乎被她这句反问稍稍顶住了一瞬。
领头那人林百户冷笑一声,面甲下那双看不分明的眼睛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是更深沉的探究。“哦?杨大人昨日擅自离席为的就是去这诏狱查明流寇一案?昨日可是春狩开幕,燕王与韩小侯爷对决精彩绝伦,杨大人竟擅自离席为的便是查流寇一案?”
37. 试探
“奉令而行罢了。”杨瑜的目光坦坦荡荡迎上那冰冷的面甲,带着一种近乎强硬的冷静,袖中交握的指尖深陷进手掌的皮肉,借那清晰的痛感维持清醒,“燕王殿下有命,着本官暗查流寇一案线索,诏狱人犯之中,或有牵连。昨日本官刚履新职,得殿下口谕,这才夤夜前往。不知林百户领人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殿下有新的旨意传达?”她刻意抬出“燕王”,字句清晰,“口谕”二字像试探的木棒,轻轻敲打在冰冷的石壁上。身后就是藏着乔寒剑的屋子,锦衣卫若一涌而入细细搜查,那薄薄的夹层在行家面前只会如同虚设。
庭院寂静。只有她声音的余韵在蒸腾的热气里颤动。
面甲后那双窥不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杨瑜,空气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破布,闷得人喘不过气。那只戴着鲨鱼皮护臂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没有指向她,那只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移到了腰间悬挂的那柄代表杀伐的绣春刀刀柄上。
刀,出鞘了一寸。精钢淬炼的刀身在初升的旭日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冰冷刺骨的弧光。那道被淬出来的狭长反光,不偏不倚,正好从杨瑜的眼皮上冷冷划过,像无声的警告。然而——
比那刀光更寒、更腥的,是一滴粘稠、暗沉、红得发黑的液珠。
它正顺着刀尖刚刚露出鞘的那一寸锋利无比的刃口边缘,异常缓慢地汇聚、凝结,在刺眼的日光下颤巍巍地鼓胀、扭曲……终于,不堪重负地坠落。
“嗒。”
一声轻响。黏稠沉重的暗红色血滴砸在滚烫的青石台阶上,瞬间像一朵猝然绽放的诡异小花,又在白晃晃的日头下迅速变黑、凝固。一股浓重得化不开、如同生锈铁块混合着死亡气息的血腥味,蛮横地撞入鼻腔,压过了庭院里残留的任何一点清新气息。
林辉终于开口了,那沉闷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来,带着一种毫无波澜的冰冷,像从九幽之下渗上来。
“巧了。正是燕王殿下亲命——”那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进杨瑜的耳膜,冰冷、清晰地碾碎她心头最后一丝侥幸,“着下官前来捉拿前朝罪臣之女,归案!”
林辉那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苏墨竹的耳蜗,每一个字都烙在神经上滋滋作响——
“拿前朝罪臣之女”。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她冰封的脑海炸开。
前朝罪臣,她何时在陆承烨面前露出的破绽?
陆承烨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却深不可测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不可能!春狩尚未结束,他自昨日当着前朝后宫的面输下这桩婚事,便被迫忙着筹备与韩清漪的大婚,纳采问名,何等喧嚣热闹,他府上那点能见人的私密人手都被这件事缠得脱不开身。自己这点小动作,挪个乔寒剑,在燕王眼中理应是不值一提的沙尘,怎会动用“前朝罪臣”这等诛心砝码?况且,她的身份从未在他面前真正暴露过!退一万步说,以陆承烨的城府和对局面的掌控,他即使要动自己,也绝不会挑这个最扎眼、最容易扯出更大麻烦的罪名。他更偏好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点苏墨竹最为清楚,他最擅长的便是精心谋划猝不及防。
那么林辉这一身煞气,这滴着血的刀,这“奉燕王之命”的说辞,便十分可疑了。
不是陆承烨。
说到底还是端坐于椒房殿里那位,除了她,苏墨竹想不到会用试探来确认她身份的其他人。那日贸然离席果然是仓促了,她与南阳过于相似的容貌以及昨日可以的行踪,已经让她起了疑心,日后苏墨竹若是再想做些什么,只倚仗陆承烨恐怕是不够。苏墨竹眸色一沉,快速思考着对策,她得为乔寒剑争取足够的时间。
“捉拿”?更是笑话!若真握有铁证,林辉带的就不是几个飞鱼服,而是禁军!是锁链枷锁!是破门而入的暴戾!这般装腔作势、言语试探、抬出早已被流放的苏青?分明是毒蛇吐信,用虚张声势的“证据”来逼她自乱阵脚!
心底的惊涛骇浪甫起便已被强行按下。苏墨竹那双被刻意修饰得英挺几分的眉毛甚至都没动一下,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几乎不可见的讶异飞快掠过,随即沉入深不见底的古井。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挺直了背脊,将那件象征着新科探花身份的玄色云纹绸衫撑得更直,仿佛承载着不容玷污的功名。
“林百户何出此言?”杨瑜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年轻官员受辱时特有的激愤与不卑不亢,清朗有力,字字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本官杨瑜!金殿唱名,探花及第!天子脚下,勋名在册!岂容尔等妄言构陷,指为前朝余孽!本官倒要问上一问,百户是奉何凭何据,竟敢污蔑朝廷命官女扮男装,图谋不轨?!难道锦衣卫拿人,如今全凭臆测,不录口供,不循法度了吗?!”
这番驳斥,如金石坠地,掷地有声。没有恐惧,只有刚烈与正气。杨瑜的目光锋利如刀,毫不躲闪地劈向林辉面甲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面甲后似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哼笑,带着黏腻的嘲讽。
“证据?”林辉的声音依旧沉闷,却掺了丝不易察觉的毒,“倒也不是全无。你父亲,前朝通敌叛将,苏青——”他故意将这个名字咬得极重,如同淬了毒的钉子,观察着对方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动,“今日午时,已于关外小木崖就擒。押解进京的路上,铁证如山。杨大人,哦,不,苏姑娘,血亲骨肉在此,还要继续演这场大丈夫的戏码么?拿下!”
他身后的飞鱼服动了一步,刀鞘摩擦声刺耳。
杨瑜的心中猛然一抽,提到苏青时她心头猛地漏跳一拍。但随即,小木崖三个字,反倒是叫她眼底深处那点几乎冻结的光芒反而彻底亮了起来!
林辉在扯谎。苏墨竹面上划过几不可闻地志在必得的冷笑。可怜重活两世的苏墨竹都不知道关外还有这么个地方,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她又怎么会放心把二位老人,藏身于此?
皇后身边的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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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还是愚不可及。
苏墨竹莞尔,随即开始了表演。她脸上的神色,是纯粹的惊愕与更大的怒意,夹杂着被荒谬诬陷的无措,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苏青?何方罪囚?与本官有何相干!”她猛地挥袖,动作大开大合,全然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书生激愤,“林百户今日所行,实乃欺君罔上!污蔑朝廷命官!构陷他人血亲!锦衣卫之威,便是一手遮天,指鹿为马吗?!”
“哼!”林辉一声冷哼,面甲下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如冰锥,带着浓浓的杀伐气息,那股生硬的铁锈血腥味也陡然浓烈,“锦衣卫拿人,要什么证据!拿下!”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法锤落下,判词已定,不容再辩。
苏墨竹神色微变,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竟是要逼供!
两名飞鱼服应声而动,魁梧的身影如铁塔般压上台阶,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分左右抓向苏墨竹单薄的肩臂。那掌风凌厉,压得玄色绸衫紧紧贴住她的身体,更显那份属于她的脆弱与不堪一击。她眼神倔强地怒视着林辉,身体却在冰冷的手爪即将触体的刹那微微绷紧,一丝难掩的苍白彻底攀上了她刻意修饰过的脸颊。
逃无可逃。
“吱——呀——”
一声拉长了的、令人牙酸的木质铰链摩擦声,突兀而冰冷地撕裂了庭院的紧绷,盖过了飞鱼服沉重的脚步声。
声音来自庭院正对着大门的那堵高墙——一道供仆役、车马出入的沉重边门。
没人知道那扇门是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此刻,那两扇厚重的木门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慢却坚决地推开,刺眼的阳光一下子从那缝隙里泻入,投在地面一道拉长的、带着清晰尘土飞扬轨迹的光路。
光路的尽头,映出一个缓步踏入的身影。
来人一身赤金色飞鱼服,连带着初晨的阳光都变得刺眼起来。阳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像是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流动的、近乎实质的寒霜。风尘仆仆的痕迹深刻而冷硬,沾染着塞外的黄土与霜雪的气息,靴筒上干涸斑驳的深色污迹,透着铁与血的生腥味。
他腰间没有悬着象征权势的绣春刀,右手随意地提着一根尚未放下、鞭梢缠绕、略显沉重的熟牛皮马鞭——仿佛刚刚勒停了疾驰的骏马,踏尘而来。面容英俊得近乎锐利,却被长途跋涉磨砺出的疲惫覆盖,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庭院时,却像冬日冻结了整个湖面的寒冰骤然龟裂,露出底下足以吞噬一切漩涡的墨黑深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门口林辉魁梧的身影猛地一僵。即将抓住杨瑜的两名锦衣卫的手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骤然缩回,脸上血色褪尽,“噗通”、“噗通”两声,膝盖重重砸在滚烫的青石板上,溅起两蓬微尘。
“属下参见太子殿下!”那声音带着刀刮般的颤抖,惊慌已刻入骨髓,不是说陆泊云还在关外么?怎的会在这里!
38. 归来
来人正是本应潜伏在千里之外冀北边境、彻查秦博通敌叛国疑案的太子——陆泊云。
苏墨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跳,此刻更加慌乱。
是他!真的是他!
她挣脱两名锦衣卫的束缚,探究似的看着来人,她伸手揉着眼睛甚至忘了下跪。
陆泊云的视线冷冽地扫过跪伏的林辉和那几个筛糠般的飞鱼服,如同寒风掠过枯草。然后,那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僵在石阶上方、仿佛被定格的苏墨竹身上。玄色的男装长衫包裹着她,发髻被撞门的风吹得一丝散乱,露出了她过于纤细白皙的脖颈线条和一小片同样白皙得异常的耳后肌肤。她眼中残余着惊怒,更多的却是猝然得见援兵、压在心头巨石挪开瞬间的、难以言喻的脆弱。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间,陆泊云的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波动,快得像幻觉,随即又沉入无边的墨色。
他朝她伸出了手。
那指骨分明、带着长途驰骋磨损的薄茧的手,越过两个跪地发抖的锦衣卫头顶,隔着三级石阶,稳稳伸向杨瑜,带着不容拒绝的平静命令:
“既是拿人,何须你等动手。过来。”
杨瑜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终于无可遏制地松了下来,一股酸涩汹涌的东西堵在喉咙口。她几乎是踉跄着,本能地向下冲了一步,冰凉汗湿的手,仓惶无措地递进他的掌心。
陆泊云的手掌宽厚、有力,温度并不高,甚至还带着风霜的微凉,却像一堵厚实而无法撼动的墙,瞬间将她从那片凶煞之地剥离。
她指尖冰凉到刺骨。他在握住她手腕的瞬间,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脉搏剧烈得如同困兽的跳动。他力道稍稍收紧,那动作细微得像是回应,更像是一道无声的安抚符咒。随即,他手腕自然地向后一带,杨瑜便被他顺势拉到了身侧略后一步的位置,一个绝对庇护的角度。她那身过于宽大的玄色绸衫袖管,轻轻拂过陆泊云沾满尘土的马靴靴口。
做完这一切,陆泊云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到台阶下那低伏的背影上。
林辉的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身体控制不住地绷紧。
“林百户起得倒早。”陆泊云的声音不高,平静得可怕,像结了薄冰的湖面,底下藏着足以将人瞬间冻结的低温,“孤风尘未洗,倒是遇上了一场热闹。你方才所言,孤隐约听得‘奉燕王之命’?怎么,皇后娘娘的人,如今倒是和本王那好弟弟穿一条裤子了?”
林辉身躯一颤,硬着头皮开口,声音艰涩无比:“回殿下,属下…属下来此,非是奉燕王殿下之命……”他像是咬到了舌头,后半句几乎含混在喉咙里。
“哦?”陆泊云眉梢都没动一下,语气平淡无波,“那是为何?盛世浩荡地跑到这大街抓人,你倒是说说,一个新官上任的探花郎是犯何事了?是得罪谁了么?还是你后宫那位主子!”
陆泊云说话不疾不徐,只是在最后时眼神中划过旁人可轻易察觉的狠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林辉的关节缝隙里。他额角的汗水瞬间渗了出来,滴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一点。
“殿下…殿下明鉴!”林辉猛地抬起头,动作幅度之大,连那狰狞的面甲都遮掩不住他瞬间扭曲变色的面孔。他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上,一块能把他骨头碾成齑粉的铁板。他眼珠急速转动着,像垂死挣扎的鱼,在绝对的威压和巨大的恐慌中,原本被皇后暗示用来构陷的“前朝余孽”的说辞此刻成了最毒的蛇,绝不能再提!一个念头如同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冒了出来:
“是…是因为昨夜诏狱里乔寒剑那重犯的死因…过于蹊跷!属下…属下查到杨瑜杨大人昨夜曾突然前往诏狱探视,行迹可疑!恐有重大牵连!这才…这才冒昧前来,请杨大人回去协助问清案情细节…绝无构陷之心!更不敢污蔑杨大人身份!属下所言那苏青之事,纯属为敲山震虎,乱其心神便于查案的下作手段…是属下孟浪!是属下僭越!请殿下重重治罪!”
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再没了方才的阴冷笃定,只剩下彻底的仓皇与撇清。他不再提及“前朝”,不再咬死“女扮男装”,甚至“奉燕王之命”也只字不提,乔寒剑这个死人和“协助查案”成了他唯一的、苍白又漏洞百出的借口。
他身后那跪着的几个锦衣卫,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地里。
陆泊云静静地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仿佛在看一只虫豸爬过脚面。直到林辉那番颠三倒四的话音彻底落尽,庭院里只剩下他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远处隐约的蝉鸣。那滴早先坠落在青石阶上的暗红血滴,此时已被炽烈的阳光烤得粘稠发黑,像一块丑陋的膏药。
他才终于开口,依旧是那毫无温度的平静:“乔寒剑的事,孤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林辉惨淡的脸色,最终落回身侧半步之后、极力维持着镇定的那人身上。晨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刻意弄出几分粗粝感的眉骨上投下跳跃的斑驳。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庭院里的活物都听清,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分量:“既有人犯疑点未清,杨瑜身为新科探花,大理寺司直,嫌疑之事更当辩白分明。此事,”陆泊云的目光从林辉身上冷冷掠过,“孤亲自处理。即刻入宫,面见父皇,剖白详情。”
“至于尔等……”他握着马鞭的手随意地向下一指,落在林辉和那几个如同鹌鹑的锦衣卫头顶,“擅闯官邸,滋扰臣工,惊惶失措,言不及义。今日之事,是奉了谁的令,私藏了何等心思,孤自会查清。”他的声音陡然沉冷下去,如同万载寒冰在移动时发出的摩擦声,“现在,滚出去。闭紧尔等的嘴。”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记无声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辉浑身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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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震,面甲下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在对上陆泊云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墨瞳时,所有辩解都咽了回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带着那几个同样瘫软的手下,不敢再抬头看一眼那台阶上如山岳般矗立的身影和被他护在身后的玄衣探花,狼狈万分却又无声无息地迅速消失在庭院大门之外,只留下几道仓惶散去的烟尘。
沉重的边门被从内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庭院里重新安静下来。
槐叶婆娑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
陆泊云缓缓松开了一直握住的苏墨竹的手腕,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脉搏失序的急促震动和肌肤的冰凉。他侧过身,看向身边努力维持着男子形象的女子。
那张脸,被刻意抹了些眉粉灰渍,掩不去过分精致的轮廓。鬓角几缕散下的乌发被汗水粘在同样染了尘色的细嫩脸颊旁。那双努力撑出锐利与镇定的眸子深处,后怕的余波还在微微颤抖,像惊飞后寻找栖息树枝的蝶翅。
泼茶的旧梦早已粉碎,昨夜的诏狱腥风、今日刀口舔血的试探尚未散去,而眼前这个人,仿佛穿越了层层迷雾与生死之界,于最惊心处如神祇般再次踏入了她的世界。
空气中,只余下庭院槐树清苦的香气,渐渐洗去残留的血腥。
“吓到了?”苏墨竹低着头,听见一声轻笑。
她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道:“是有一点。”
“那看来是,燕王给你的庇佑不够。”陆泊云翻身下马,抚上苏墨竹单薄的双肩。
苏墨竹这才瞧见他一身的风霜,她眉头微微蹙起,轻声道:“怎的今日回来了?信上不是说还要继续蹲点么?”
陆泊云轻笑一声将她拥入怀里,苏墨竹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前些日子收到你的书信,得知你在金陵举步维艰,便连夜赶了回来。”
陆泊云沉稳的声音深深地落入苏墨竹内心的那片湖水,她纵情享受这难得的温存,嗡声道:“那秦博怎么办?”
陆泊云抚摸着她的脑袋安抚道:“放心吧,有韩若愚盯着。总是书信来往,我怕暴露,所以借此机会回来询问父王具体如何行事。”
苏墨竹不再答话,许久之后她突然在他怀里闷笑出声:“我当你是赶回来参加燕王大婚呢。”
陆泊云这几日着急赶路,自然没听说进来宫中状况。他疑惑着"哦?”了一声,“韩清漪么?”
苏墨竹从他的怀抱中脱离,想到当时为了救出乔寒剑,她竟是错过了那精彩绝伦的对决。
她懊恼着有些遗憾道:“可惜了,你晚来一天。昨日这个时候,燕王爷被韩小侯爷一枪定乾坤,输的好生狼狈。”
陆泊云嗤笑一声,点头道:“嗯,换作旁人还真赢不下这场婚事。”
39. 起疑
苏墨竹趁着陆泊云还未回去东宫,将这些天来发生过的事选择性的说与他听。
提到乔寒剑时,陆泊云的反应出人意料。他不惊不喜,面上看不出任何的破绽,他越是这样越是叫人生疑。
“你此番回京,郑氏姑侄怕是不会放过你。”想到他上次深夜离京,把郑悦音晾在新房里,现在他骤然回来,那人怕是要恨死他了。
提起那个几乎已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陆泊云毫无遮掩地皱了下眉头。像是刚刚想起自己已经成婚了的事实。
“呵,难不成她们还想故技重施?”陆泊云眉宇间的厌恶毫无保留。
苏墨竹见他神色很差,结合苏文的只言片语。只怕是这太子明面上与郑氏结合,暗地里却是将她们恨之入骨。
苏墨竹回屋重新收拾衣着,她待会儿还要再去春狩场。身为燕王身边的红人,她消失太久,饶是陆承烨现在忙的焦头烂额,也总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你可知我在冀州查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陆泊云毫不避讳,跟随着苏墨竹回到了她的闺房。
苏墨竹梳理着头发,眼睛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目不转睛道:“此等要闻,杨瑜一介六品小官儿,怎敢先天子一步得知?”
陆泊云左右环视一周答非所问:“过几日,派人给你换个新宅子,这地儿太偏僻不说,来往人员也是鱼龙混杂。再有,把跟着你的那几个侍卫换了,都是些大男人,你一女子总是不合适。”
苏墨竹擦拭这面颊上的污渍,闻言停下动作轻笑一声:“不必了,我现在可是个男子,身边女人多才是闲言碎语。”
陆泊云立在她的身后抚摸着她的秀发,心中闪过一丝悲怆。他不知苏墨竹是否已经知晓,瑛儿已经惨死。铜镜中的二人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
苏墨竹咽了下口中唾沫,她平静道:“秦博一案结束后,你打算如何处置秦岚瑕?她若是在我身边总会是事半功倍,可她又是个将才,我不愿她埋没于金陵这牢笼之地。”
陆泊云盯着她头顶的发旋,眼睛在观察上面的纹路。
“放心,这一案结束后。金陵的日子便不会再这么难了。”
林辉那边,苏墨竹知道是堵不住了。可旁人的眼光总是要顾及的。苏墨竹故意与他错开时间进场,陆泊云回了金陵未去面圣反而先去了她这里实在是可疑。
好在林辉现在知道自己闯了祸,除了告诉皇后应该也不会多说。
苏墨竹到时,陆承烨一身戎装正抱臂立在陆秉的行宫之外。苏墨竹佯装起晚了的样子,打着哈欠故作从容似的站到他身旁行礼。
“王爷为何不进去?”
陆承烨面色不善道:“本王如何进去?我那好哥哥正在汇报密报,进去找骂么?”
苏墨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了点头,她正在庆幸陆承烨并未询问她的行踪。
“杨瑜,你昨日去哪儿了?”身后声音阴沉,苏墨竹猛地脊背一僵。
“臣昨日被大理寺的秦大人拉着吃酒,不胜酒力便回去了。未能告知王爷,是臣的疏忽。”
陆承烨眯着双眼上下打量着面前故作从容的人。“乔寒剑昨夜死在狱中,北镇抚司是受本王管辖。如何向圣上禀报,本王尚未想好,你可有什么头绪?”
苏墨竹听到"乔寒剑"的名字,猝不其防地打了个冷颤,可如今金陵已经步入夏天,她可疑的反应让陆承烨的疑虑更重。
“回禀王爷,前些天臣前往诏狱调查与乔家有关的江洋大盗一案时,那乔寒剑已然病弱的不成人形,哪里还有当年的探花之姿。只是臣没想到,他竟如此命薄,竟在昨夜丢了性命。”
陆承烨面上不满意他这个回答,嘲讽笑道:“哦?你是让本王汇报给父皇说,这乔寒剑身子骨贱,受不住诏狱的拷打才丢了性命?”
苏墨竹低着头不敢直视陆承烨,她支支吾吾道:“或许陛下会…”
“会什么?你觉得父皇会认为本王向来混账,不知轻重弄死了一个犯人而轻轻责骂几句便会翻页?”
苏墨竹不语,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天真!你知不知道这乔寒剑因为什么入狱!”陆承烨怒其不争,压低着声音咆哮道。
苏墨竹自然知道他是为宫中乔妃所牵连。
陆承烨见周围人都在各司其职无人往这边看,他凑近苏墨竹的脖颈低语道:“他根本不是因为宫中乔妃施行巫蛊之术而被牵连,他是因为…”
“老四,恭喜啊。”陆泊云大步跨出帐外,面上尽是见到弟弟的欣喜之色,丝毫没有显露出眼底的愠怒。
陆承烨最后几个字因为陆泊云的打断,导致苏墨竹并未听清。她有些不悦地在陆承烨背后打着手势。“你干嘛!”
陆泊云嘴角仍是上扬,却是警告着看了她一眼。
陆承烨早已转过身来,想当初他在庆功宴上大肆嘲讽身为太子的陆泊云被一外戚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全大周人的嘲笑,至少在他陆承烨的有生之年,大周百姓茶余饭后或许都会讲讲,当年他一个战无不胜的武将是如何被自己的夫人一枪定胜负,强娶回家的故事。
“大哥前些日子抛下皇嫂去何处潇洒了?几日不见,面上竟如此沧桑?”
陆泊云上前一步,故作亲昵似的揽住他的肩膀,扬高声音道:“沧桑是因为有军务在身。不过自从孤听说了这个消息,便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若是错过了弟弟你的大婚,怕是会抱憾终身。”
他声音不小,引得众人纷纷探头想一探究竟。苏墨竹却借机偷偷挪着步子想要离开。
陆承烨倾身向前,眼底的怒意已经按耐不住,他贴着陆泊云咬牙切齿道:“多谢皇兄,你特么纯属回来找我难受的吧。”
陆泊云余光撇到正在以龟速离开的苏墨竹,他莞尔笑道,语气极近亲昵。
“知足吧,韩清漪到底是凭本事嫁于你这燕王府的。”
说罢,他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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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拍陆承烨的肩膀扬声道:“去吧,父皇正在帐中等你,到底是靖安侯的女儿,礼数上要周到。”在准备离开时,陆泊云复尔有贴上陆承烨的耳边邪笑道:“骗你的,乔寒剑昨夜死的不明不白。父皇很生气。”
陆承烨来不及反应,只发出一个不友好地字音,便被陆泊云猛地一推,直接跌跌撞撞摔进了营帐。
透过门帘的缝隙,陆秉怒不可遏的声音由远及近:“成何体统!连路都走不稳了?!是昨日被韩俊女子打得腿软了?那北镇抚司你还要不要管!还管不管得了!”
帘子重重垂下,陆秉的声音再次被隔绝,苏墨竹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她咽了咽口水,指着营帐颤颤巍巍道:“他,没事吧。”
初夏的金陵,日光已是很足了。陆泊云沐浴在灼热的日光之下,笑容灿烂叫人睁不开眼。
“希望有事。”他声音不大,语气甚至有些欣喜。
苏墨竹瞪了他一眼,瞬而又转着眼珠为陆承烨思考着对策,毕竟事儿是她弄出来的。
下一秒,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贵跨步迈出营帐,尖细的声音嘹亮又刺耳。
“陛下口谕!”
苏墨竹闻言收起神色,与在场其他官员一同,齐齐地附身跪在地上,只有陆泊云半跪着直着上半身,面上带有运筹帷幄般的从容。
“杨瑜听旨,即日起杨瑜调任大理寺,任大理寺司直一职,听候太子差遣。”
苏墨竹闻言骤然抬头,王贵眉毛一竖威严道:“杨大人,还不领旨?”
苏墨竹当即深深低下头,恭敬道:“臣杨瑜领旨。”
王贵传完口谕,便再次回到陆秉身边。
苏墨竹仍是一头雾水,身后的众人也是议论纷纷。不用想也是在议论他杨瑜有何本事,能得到两位朝中最赤手可热的皇子的青睐。也有人在猜测,这只是陆秉制衡太子党的手段,毕竟现如今谁人不知这杨瑜是燕王府的狗?
苏墨竹自然不会理会旁人对她的看法,她皱着眉毛用眼神质问着陆泊云。
陆泊云却是从容道:“你忘了,这是孤今日承诺给你。”
苏墨竹不解,当着众人的面也只能认命。她微微颔首,到底还是得演出换新主的不适:“臣杨瑜,听候太子殿下差遣。”
对外,世人只知道陆泊云在查关外走私一案。关上门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一案或许能直接扳倒后宫里的那位。
“事成之后,不知父皇会作何感想。平日里柔情似水端庄得体的皇后会在他背后下如此黑手。”
回到外宅,陆泊云泡在浴池之中,苏墨竹隔着屏风一言不发。
“哼”,他嘲讽一笑道:“他是帝王,情谊这东西他才最明白。”
见苏墨竹仍是不语,陆泊云不悦,“墨竹,过来帮我擦擦背。”
良久,苏墨竹才从原地挪动脚步,她拿上挂在屏风上的浴巾走到陆泊云身后。
“陆泊云,可是郑悦音是你的发妻。”
40. 意想不到
陆泊云微微侧过头,面上的笑容有几分陌生。
“那又如何,左右不过是史官如何着笔。她今日坐得太子妃的位置,明日也坐得诏狱。”
苏墨竹俯下身,双手浸湿在池水中。她心知,心狠才是做帝王必备的戾气。
“即使如此,你调我去大理寺便是助你调查秦艽与后宫的联系么?”
苏墨竹双手捧着水浇在陆泊云肩头,她的心不在焉被陆泊云轻易察觉。一瞬间,她的手腕被攥住,陆泊云回过头来凝望着她的眼眸:“这不是按照计划行事么?你我都是为了一个目标。”
是的,当初陆泊云赐予苏墨竹重生的机会便是为了皇位。当初她已经逃离却又心甘情愿地回到这金陵,为陆泊云送上紧急军情,为的也是这个目的。
可是现如今,不该属于她的矫情涌了上来,苏墨竹浑身别扭,她心知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却还是问了出来。
“对,但是我总觉得现在除掉郑氏恐怕非明智之举,当今朝中郑氏都是太子一党…”哪怕她从乔寒剑哪里得知,郑氏很有可能酿成上一世惨案的罪魁祸首,可她还是试探着陆泊云,即使她自己不知心里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陆泊云一把把她拉进,他有些不解,今日为何苏墨竹总是询问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墨竹,你还是我的人么?又或是,你再次跟了承烨?”苏墨竹的反常,让他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上一世。
苏墨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她像是确认了面前的人是陆泊云似的。
“那你呢?当初你说你不娶妻,可到底还是应下了你与南阳的婚事。后来若不是意外,南阳做你的太子妃可不会叫你像今日这般愤恨吧。”
苏墨竹再也忍不住,她知道这是个没有回头箭的问题。可是陆泊云给予她的温暖,特殊的关照以及把她留在身边,种种迹象,让她时常陷入怀疑二人关系的怪圈。
陆泊云眉宇间的疑惑越发明显,“这与南阳有何关系。我若是心悦她,岂不是早就成婚了?”
陆泊云口中的"心悦"更是让苏墨竹苦恼,他与魏翎不一样,生长在皇宫中,他最会的便是观测人心。他与陆承烨也不一样,如若陆承烨是不具备爱人的能力,那陆泊云更像是不具备爱人的可能。
“罢了,是我多嘴了。”说罢她便要起身,脑中的幻想和问题被她强压下去。唯有二人之间的利益关系被抬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陆泊云却是猛地将她拉入水中,不由分说地开始脱她的外衫。
苏墨竹不悦,双手紧紧的护在胸前,拒绝道:“我不想。”
陆泊云手下动作一顿,心中的怀疑越发明显。他试探道:“今日我如了你的愿,让你去了大理寺,不该有些奖励么?”
苏墨竹却扫兴道:“陆泊云,那夜我逃离金陵之后,帮你还是陆承烨便是我的选择。我既然选择为你做事,为的是报你当初复活我的恩情。”说罢,她后退一步,眼神坚定道:“但身为君臣与盟友,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是单纯些好,就像你之前说的,你我之间并无感情,日后这种事变不要再做了。我苏墨竹也不是这般不知羞耻的□□。”
说罢她便后退着要往岸上走,陆泊云被她冷淡地态度刺激到,身上的激情被她的冷漠扑灭。
他之前却是曾说过,陆承烨可能对她这个替身有感情,他却不会对自己的棋子有感情。而他忽视了一点,上一世苏墨竹到底是跟随陆承烨十年之久,如若是这替身生出了感情呢?如若她当初愿意与自己苟合,为的也是这与陆承烨相似的眉眼呢?
现如今,他离京的这些时日,苏墨竹可是一直陪在陆承烨身边,二人旧情复燃尚未可知,可苏墨竹念念不忘倒是煞有其事。
“宸妃娘娘到底是清高,你若不愿。孤也只能去寻太子妃了。”
苏墨竹脚步一顿,却听见身后水声一片。是陆泊云起身,披上了外衣。
他路过苏墨竹径直走向屋外,苏墨竹听见他冷淡地声音。
“给屋内杨大人送些干净衣服,还有,今夜孤要宿在东宫,不用让后厨做饭。”
说罢他的声音消失在回廊,苏墨竹听见有人迈着碎步进了屋内,应该是为她更衣的侍女。
苏墨竹身上已然被完全浸湿,她神色漠然地望向窗外。那侍女手拿着干净衣服走了进来,双手端着木板轻声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
苏墨竹眨了眨眼睛,这才转过头去看来人。
女子身材中等,她同这府中其她婢女并无不同,挽着两个发髻,低着头双手举过头顶的样子无端让她想起了惨死的瑛儿。
苏墨竹目光呆滞着走上前去,她像是一个空荡荡的游魂,急需在这人间找一个依托。
“抬起头来。”
那女子闻言缓慢抬头,她向来做事规矩,只是抬头并不抬眼。
“叫什么名字?”
女子轻声道:“回姑娘,奴婢贱名玥儿。”
苏墨竹点点头,复尔转身走到屏风后。“以后你便跟我吧,来伺候我更衣玥儿。”
玥儿这才抬眼去看,只见青色花鸟图文屏风后,苏墨竹正背对着她解着身上湿了的衣衫。饶是见惯宫中嫔妃为了一份恩宠喜怒无常,玥儿仍觉得这背影太过孤单。
苏墨竹心情不佳,收拾好自己后,她换上女子装扮驱车去了城外一户农庄。
乔寒剑虽在诏狱中伤的重,却也远不到秦艽口中说的不治之症的情形。
好生养了几天,苏墨竹到的时候,他正依靠在院中的槐树下打盹。
苏墨竹刚一靠近,一只乌云盖雪猛地从树上跳下,挡在乔寒剑身前叫个不停。
乔寒剑被它的叫声吵醒,鼾声猛地停止。他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只手抄起地上的猫儿,嘴里嘟哝着:“你来了。”
苏墨竹走到他对面,在青石案前坐下。
“近些日来可好?”
乔寒剑用手指梳理着猫儿的毛发,午后的日光没那么毒,打在他的身上好不舒服,猫儿窝在他的怀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离得了诏狱,当然舒服。”
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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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今日的苏墨竹,轻笑道:“怎的今日杨瑜大人打扮的这般清丽脱俗?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苏墨竹莞尔,见他状态不错直切正题。
“当时救你,时间紧迫。来不及细说,今日倒是要好好跟你聊聊当年的事。”
乔寒剑撸猫的动作一顿,“没什么好说的,你若是信了只管往前看,我乔寒剑必定不忘你的救命之恩。你若是不信,前世种种之于你来说不过是个民间故事。我乔寒剑对你自然也就没用了。”
苏墨竹轻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道:“巧了,我今日来便是要告诉你。我信你,但不全信。”
乔寒剑缓慢抬起头,他微微眯着眼盯着面前人好一会儿。
随即他猛地起身,把猫儿放在苏墨竹怀里,“它叫雪梅,帮我看一会儿,我去煮点茶。”
说罢,他的身影消失在院落。留下苏墨竹与怀里的雪梅面面相觑。
她起初不敢动作,只敢与怀中的小玩意大眼瞪小眼。直到雪梅朝她露出松软的肚皮,苏墨竹才开始试探着去触碰这团软物。
“说好的梅兰竹菊四君子,你可不许咬我。”
下手前,苏墨竹警惕地指着怀中的雪梅,强迫它与自己定下"君子条约"。
在等待乔寒剑的间隙,雪白的信鸽在空中盘旋。苏墨竹盯着它身上一抹艳丽的橙色愣神,这样的信鸽在金陵可不常见。
雪梅身为猫儿拥有着属于捕猎者的警觉,它一个翻身从苏墨竹的腿上几个跨步跳到槐树上。它墨黑色的尾巴不停地小幅度摆动,眼睛却盯着天上雪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
直到鸟儿徘徊着飞低,准备去吃平铺在地上的麦子,雪梅一个飞跃咬住它的脖颈不松口。
那鸽子扑腾了几下翅膀,便没了声息。随后雪梅邀功似的跳到苏墨竹身前的青案上,松开咬紧的牙冠,伸出雪白的小爪子把那一命呜呼的鸽子朝苏墨竹推了推。
苏墨竹挠着它的下巴欣慰道:“这么小便这么厉害,你这猫儿不简单。”
乔寒剑从屋内走出,见青石案上躺着一只通体雪白,唯有正头顶一抹橙色的鸟,他瞬间眉头紧皱,快步走到苏墨竹身旁。
果不其然,这是一只有情报的鸽子。
苏墨竹见他掏出一张字条,神色也不似从前放松。
乔寒剑匆匆一扫,他暗自说了一声:“不好!”说罢,他举起手上的字条朝苏墨竹示意。
只见那绢布上只写了两个字:“劫杀!”
苏墨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起身,她惊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谁写的字条,又将送到谁手中?
乔寒剑紧闭双眼,左手掐算各不停。片刻后他猛地睁开双眼,惊道:“不好!南阳有危险!”
苏墨竹瞬间瞳孔放大,她虽不完全相信乔寒剑,可若是这一世南阳再次重蹈覆辙被人在路上劫杀,她也是极其不愿的。
“怎么说?”
乔寒剑拔下鸽子尸体上那枚鲜艳的羽毛,“看到没,明橙色,这是是淮右郑氏豢养的信鸽!”
41. 明橙
说来,这郑悦音能和陆泊云做夫妻,二人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比较契合的。
比如现在,陆泊云携手郑悦音正跪在椒房殿内,朝着高台上的二人请安。几番寒暄之后,郑鸢苒还是忍不住埋怨了几声。
“你这孩子,再要紧的事也不能新婚当天就走啊。这让外人听了,岂不是笑话?”
陆泊云唇角微微扬起,语气亲昵到像是与皇后为亲母子。“母后教训的是,待事情办完之后,儿臣定将好好待在宫中,陪陪悦音。”说着他拉着郑悦音的手再次叩首。
陆秉见太子今日难得不在这件事上让皇后下不来台,他欣慰道:“朕就说了,感情是可以磨合出来的。你们二人来年可一定要为朕生下皇孙!”
郑悦音模样恬静,她不着痕迹的抽回被陆泊云攥着的手,温婉道:“多谢父皇母后,悦音定不负所望。”
离了乾元殿,原本在外人面前相敬如宾,甜蜜好似小别胜新婚的二人,瞬间收起笑脸,连同彼此之间的距离都默契地拉开两分。
“我道太子殿下是有多刚正不阿,怎的今日想起回东宫与我装腔作势。”郑悦音目不斜视,甚至走路的速度都不曾降下,她皮笑肉不笑,语气极尽嘲讽。
陆泊云也不甘示弱,始终领先她半个身位,他冷声笑道:“太子妃也不遑多让。那种用情至神的把戏,孤以为你还能演上几年,怎的不过数月已经原形毕露?”
郑悦音率先一步踏入东宫,她扬声回应:“媚眼还是要抛给有情人看,”说着她脚步一顿,瞥了一眼陆泊云道:“像太子殿下这种柳下惠,悦音还是不费力气了。”
陆泊云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走进她的脖颈低声道:“孤可是劝过太子妃。本太子不举,可太子妃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进着东宫守活寡的滋味如何?”
说罢他后撤一步去了自己的寝宫。
今夜他是万万不能再在宫外留宿,他好不容易能让陆秉跟郑鸢苒放下警惕,老实待在东宫挨过几日他便能更好的撒网。
二人像是这大周的同事,同住东宫却互不干扰。
陆泊云闲下来时,脑中还在思索如何将郑氏与秦博里应外合克扣军饷抓个现形。窗外冷不丁吹气一阵冷风,落花凋零着飘在他的窗户上。陆泊云冷不丁地想到苏墨竹拒绝亲密时的失落。
有些话,是他问了她也不会说的。
晚上用膳的时候,陆泊云原本想让厨房送到自己房间来,谁知那王贵捏着尖细的嗓子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
当着王贵的面,二人的伪装堪称天衣无缝。
“太子殿下,这是陛下让御膳房专门做的。说是体恤您为了国事,新婚之夜便离京北上,今夜便和太子妃好好享用,好生休息。”
说罢,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瞬间被摆满。如若是皇后赏的,他陆泊云定然不会给她面子,哪怕事后这姑侄俩关起门来说小话,就算是告到陆秉哪里,陆秉也不会真的责怪他。
可这偏偏是陆秉亲自赏的,倒是叫人如何也不能推脱。
两人刚一落座,皇后身边的姑姑便踏入东宫。
“太子殿下,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好酒,夜里风寒暖身子用的。”
说罢她放下酒壶便离开了。陆泊云冷笑一声,尘封在记忆里的耻辱回忆涌上心头。
他指着那酒壶嘲讽道:“皇后娘娘也有技穷的一天?她再次差人送酒过来,孤怎的敢喝。”
说罢他一扬手便要将这酒壶打翻在地,郑悦音眼疾手快赶在酒壶落地之前,将其稳稳接住。
陆泊云一挑眉,震惊于她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
“别急啊,太子殿下。虽说之前的事让你对我们姑侄俩产生些许误会,可今日真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好意,您可别忙着推辞。”
陆泊云紧促眉头,言语间极尽嘲讽:“好意?她此刻送酒过来能有什么意思,不会真的指望你诞下陆氏皇嗣吧。”
郑悦音心头一紧像是被针尖刺痛,她扯着嘴角道:“为何不行。本宫是大周的太子妃,于情于理,陆氏的嫡皇孙便是我的孩子!”
说罢她话锋一转,语气温柔甜蜜。
“太子殿下又何苦与自己为难。早日有了皇嗣,害怕燕王抢你的位置?况且,有个孩子,你我都好交差不是?”
陆泊云沉默片刻轻笑着摇头,“你们郑氏的家教便是如此?我陆泊云偏不,我这一生只与心爱之人结合生子,太子妃倒不如研究研究何为心爱之人。”
说罢他也没了吃饭的心情,起身便要离开。
谁知郑悦音卸下伪装后,如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太子殿下口中所说的心爱之人,到底是正在返京路上,生死未卜的南阳郡主?还是燕王府中红人,靠着一张与南阳极其相似的脸,而上位的杨瑜。”
陆泊云猛地脚步一顿。看来当初林辉果然是回去之后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后宫。
郑悦音从座位上站起身,绫罗绸缎无论何种布料,贴在她身上都是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到底是双生花,换作是燕王爷,怕是也难以抉择。”
她缓步走上前,笑起来人畜无害却让人不寒而栗。“不过太子殿下不用怕,今日过后,无论是南阳郡主又或是杨瑜,都将不复存在。连同与你处处作对的燕王爷,都将不再是你的对手。”
陆泊云心头大震,他今夜刚刚得知南阳回京的消息,尚未了解事态,郑悦音竟然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郑悦音见他脊背僵直,身体极其不自然,她轻笑着接着说:“如何呢?太子殿下,悦音用此番大礼换取和你有一个孩子,您觉得值么?”
陆泊云强撑着稳住心神,他故作从容道:“口说无凭,你说谁死便是谁死?依我看,倒像是为本王画的一张饼。”
郑悦音挑眉,笑道:“你还不知吧。长公主私底下已和燕王合作了,说起来还多亏了杨瑜杨大人,他还真是燕王手底下的肱骨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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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妾身查到了新的证据证明,这杨瑜与南阳的关系非比寻常,二人互为双生花怎的一个养在皇宫,一个却是前朝的罪臣之女?”
“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禀明陛下。人赃俱获,说不准还能查出那个还在外逃窜的罪臣苏青。到时候长公主与陆承烨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候,朝堂之中,再无人是你的对手。”
陆泊云听完之后,眯着双眼,心下已经了然。
“是再无郑氏的对手了吧。”说罢,他偏头审视着郑悦音势在必得的双眼。
“你总说要和孤有个孩子?怎么,你觉得凭借一个你与我的孩子便能与你的姑母制衡?”陆泊云转过身,摇着头嘲讽道:“郑悦音,孤有时真的怀疑你是真的蠢还是装的。”
郑悦音毫不在意他的嘲讽,她冷笑道:“别管我是蠢还是聪明了,太子殿下。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酒还是你喝了的好。”
陆泊云自然不从,他侧着身躲过她身后递过来的酒杯。一掌外推,想将酒水撒翻在地。可郑悦音似乎是料到他会如此动作,反手回推,那酒杯稳稳的落在她手掌心,竟是分毫未撒。
“太子妃好身手,上次可是轻敌了?”
两人短暂交手过后各退后一步。
“不是轻敌,是放水。”
话音刚落,一节水袖从她掌下猛地窜出,直击陆泊云面门。那酒杯砍砍触碰到他的嘴唇,被他及时偏头避开。
明橙色的衣袂翻飞,郑悦音很明显占了上风。陆泊云被长袖逼地节节后退,他一但防守不及便会被这明橙色束缚住。
陆泊云眼看她进攻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一个飞身跃至院内房檐上。
郑悦音见他难以应付,短暂收手,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躲起来算什么本事?”况且他也躲不掉。
陆泊云微微喘着粗气,心知不可恋战。这郑悦音困住他,又何尝不是调虎离山之计?他须想办法逃离的东宫,苏墨竹现有生命之虞,他定然要想办法救她于水火。
郑悦音料到他急于脱逃,一个飞身同跃上房檐。
“与我交手,心中却是想着别人,太子爷可要为这片刻走神好好赔罪。”
话音一落,陆泊云眼见着那水袖被换成一柄软剑,那软剑先前竟是一只盘在郑悦音的腰间,陆泊云懊恼怎的未早日察觉,心生后悔却是为时已晚。
刀光剑影之间,陆泊云透过剑上光影瞥见郑悦音的双眸,那双眼中的决绝与倔强竟是与苏墨竹有几分相似。
“陆泊云,休要走神!”郑悦音声音和从前一般甜腻,眼中却是杀意已起。
那夜里,陆泊云对她的冷落、嫌弃、厌烦,此刻都化作实质凝聚于剑刃之间。
她郑悦音自小被看做郑鸢苒的接班人培养,她容貌堪称国色,才华横溢却为了进着皇宫而不得已敛起锋芒。她是淮右郑氏悦音,为了郑氏荣耀,她不得不学着她的姑母屈居于皇室。可陆泊云竟敢将她的自尊踩于脚下,他岂敢!
42. 往日不再
郑悦音早在见到杨瑜之前,便见过了南阳。
那时郑鸢苒刚进宫,陆秉觊觎郑氏的财富。当时开国之初,关外战事未定,关内国库空虚。为了填补上军饷的空缺,陆秉纳了郑鸢苒进后宫。
到底是年幼,郑鸢苒被封了郑嫔。郑悦音开智早,那时的她不过垂髫,却能读懂郑鸢苒笑里的苦闷。
郑氏虽说是百年贵族,可细数前朝,他郑氏女儿在郑氏这场永不落幕的表演里始终不曾落于配角之位。
宴席上是郑氏长辈把酒言欢,恭喜着郑鸢苒位列嫔妃。一声声"国丈"把那郑老爷子叫昏了头,郑悦音不愿再看。趁着前门人声熙攘,她悄悄溜达后院,见到了正在对着桃花黯然神伤的郑鸢苒。
果然,她的姑姑是不开心的,明明是桃花儿一般的年纪却要嫁与一个能做她父亲的男人。
“姑姑”郑悦音迈着碎步小跑到郑鸢苒身旁。
郑鸢苒忙着擦干脸上的泪水,还未来得及扶她,她便自己爬上了到她肩膀的青石阶。
“悦音,怎的不再前面玩了,跑到姑姑这里来?”
她双目猩红,俨然一副哭过的模样。郑悦音虽年幼,却故作一幅大人模样,她小手抹着姑姑脸上的泪珠,郑重其事道:“姑姑不愿意为何还要嫁。”
郑鸢苒瞧着她小小的脸上竟是和大人一样拧着眉毛,不禁破涕为笑。
“小孩子家家的,你还教育上姑姑了。”说着,郑鸢苒抱着郑悦音坐在了她的腿上。
“姑姑教我的,郑氏女儿,只嫁心爱之人。”郑悦音煞有其事地搬出郑鸢苒之前说过的话堵她。
郑鸢苒却摸着她的小脸,苦笑道:“你怎么就知道姑姑嫁的不是心爱之人?”
“姑姑,你在哭。”
郑鸢苒闻言,眼泪差点再次掉落。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抽噎几声后,笑道:“姑姑没有心爱之人。权力,明堂上的权力才是姑姑的爱人。”
郑悦音不解,她歪着头询问:“那姑姑为何哭泣?”她虽聪慧,可大人之间的情感她仍是不懂,她只明白哭泣便意味着伤心,意味着不愿意。
郑鸢苒却不再回答,她抱着郑悦音叹气道:“悦音,这些大人的事就由大人操心便好了。有了姑姑在前,你以后便可只顾着玩乐可好?”
郑悦音想反驳,却不想在此时惹郑鸢苒不开心。只是安安静静地任由郑鸢苒抱着她,像是一个人形玩偶。
自此之后,郑悦音固执地认为,只有做的和父兄一样的好,才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的未来。长辈都说,她将会是郑鸢苒的接班人,想到那日郑鸢苒的身不由己,小小的她便对皇宫充满了抵触情绪。尤其是哪个刚死了母亲的太子。
凭什么人人都盼望着她做他的太子妃,她郑悦音只嫁心爱之人。
先皇后去世的那年,郑鸢苒诞下一子。
她如愿封了妃,陆秉却对于一个在他发妻逝世时诞生的孩子不甚喜欢。因此,十皇子一直倍受冷落,直到郑鸢苒做了皇后才有所改观。
郑鸢苒诞下皇子,纵使陆秉并无喜悦之情,为了拉拢郑氏还是准许了郑氏女眷进宫探亲。
郑氏喜不自禁,原先在郑家时,郑悦音便深得郑鸢苒喜爱。此次探亲,郑鸢苒明确提到一定要带上郑悦音。
这是郑悦音第一次见到南阳郡主,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泊云。
虽说是世家大族出身,可到底她还是比不上皇宫里的孩子,被人无端嘲笑小门小户出来的不守规矩。
郑悦音难过,可她只默默地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倔强让她不能放下自己的自尊。
她记得是谁在背后对她冷言冷语,那时的郑鸢苒因为陆秉的态度,心情不佳,她也是看在眼里。为了不给郑鸢苒添麻烦,她决定自己解决。
她扮成宫女潜入那个妃子所在的寝宫,在她日日要用的保胎药里撒下大量朱砂,保胎药味道苦,那蠢女人竟是没发现,稀里糊涂地就这么喝了下去。
听见寝宫里凄厉地尖叫,郑悦音卸下伪装,她脚步轻快地狂奔在后宫的小路上。她忍不住大笑发泄,活该!死贱人还敢看不起她姑姑,敢看不起她!
发泄够了,她才往回走。却被追查下药人的太监宫女前后包围。
“肯定跑不远!快追!”
郑悦音心里些许慌张,她左右翻看着何处可以躲避,老天却像是捉弄她,她竟是无处躲藏。眼见马上被发现,郑悦音一个助跑,翻身骑上了红色高墙。
可上来容易下去难,郑悦音皱着眉头向外看去,高墙之下却立着一个人。
他身着月华色华服,身量修长俊美。再看他的脸,面若冠玉,眉目含情。一双薄唇似笑非笑,正抬头盯着她。
郑悦音瞳孔放大很明显是在愣神,直到那边太监们尖细的声音震碎她的耳膜,她才清醒。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际,墙下那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朝她张开了双臂。
“下来吧,我接着你。”
郑悦音瞬间脸色爆红,可她没有其他选择,只得一跃而下,与那少年撞了个满怀。
少年把她放在地上,她还未来得及站稳,便被他拉着狂奔。
“快跑!他们会抄近路包过来。”
郑悦音不疑有他,跟着他拼命狂奔。直到跑到一个接近冷宫的僻静处,二人才靠着墙缓缓坐下。
少年胸膛微微起伏,他笑道:“看不出来,小姑娘这么能跑?”
郑悦音实则肺都要跑炸了,可她也只是为了保持颜面,咽下口中的血腥之气。
“小姑娘能做的事可多了,别看不起小姑娘。”
少年微微挑眉,对眼前的人颇感兴趣。
“说大话可不是好习惯,”他上下打量着郑悦音疑惑道:“你是哪里的宫女,怎的没见过。”
郑悦音瞬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这人虽救了她,可转手也能害了她。
“多谢大侠搭救,就此别过。”
她若是不愿回答,向来会直接打断别人的问题。说罢她便要离开,少年一个箭步向前,用一把折扇揽住她道:“你不愿说,我定是不会为难你。可日后若是需要帮助,你可来东宫寻我。”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郑悦音手中,“别紧张,瞧你有趣,交个朋友。”
郑悦音斜眼去看他,那少年却以背过身离开了。
那时,她以为他是东宫的佣人,心道:狗太子,下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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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的这么奢华。
却不知,那人便是她最厌恶的,也是郑家人为她觅得的良婿——太子陆泊云。
之后,她自然没去找他。她办了件大事儿,宫中最得宠的韩贵妃小产,陆秉龙颜大怒,说是要彻查到底。
聪明如郑鸢苒自然察觉到是她的手笔,她没再多说,找了个替死鬼推了出去。
不日,给韩贵妃下药的宫女被杖毙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
陆泊云倚着斜阳,眉头紧促道:“怎的这般倔强?若是来寻孤庇护,必然不会叫她丢了性命。”
顾清安闻言,不解道:“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陆泊云心中伤感,并不答话,顾清安瞧他失魂落魄,细细打量着眼前人,生怕他吃错了药。
“咦?你随身带着的玉佩哪去了?”
郑悦音是找到那少年,但不代表她没找过。
到了离宫的时日,她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眉宇间愁容不展。左脚刚踏入东宫,陆秉的声音便从内传来。郑悦音急忙撤回一步,一个闪身躲在老榕树后面。
“太子,功课不错。”说着,他又冷哼一声不悦道:“何时老四也能像你这般懂事,整日里读个书像是要了他的命。”
熟悉的声音传来,郑悦音心头大震,竟然是他!
“父皇,四弟志不在此,倒不如早日放在沙场上历练。”
陆秉再说了什么,郑悦音便听不见了。她心头仍在为那人就是太子的事实震惊。
直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闯入东宫,一向威严的陆秉竟露出笑容。
“南阳,快来让朕抱抱。”
那位名叫南阳的女子身着一袭枫叶红衣衫,和她差不多的年岁,看着却是蠢笨不已。
南阳皱着小脸拒绝道:“不要舅舅,南阳已经十三了。要哥哥抱。”说着她张开双臂,吵着要让陆泊云抱。
郑悦音登时不悦,觉得这南阳怎的这般年岁了还如此顽劣不堪。
在离宫的马车上,郑鸢苒望着家眷依依不舍,只有郑悦音若有所思道:“姑姑,你该生个女儿的。”
后来,整个大周都在传南阳郡主倾国倾城,必定是未来太子妃。
郑悦音的母亲也忧愁道:“小时候还想着让咱们悦音做太子妃,现在看,难喽。”
郑悦音却不以为意,她被整日养在深闺学习如何做个大家闺秀,儿时的顽劣早被众人忘记,她只能在深夜里偷学自己要学的东西。
郑悦音端着茶杯奉上,宽慰郑夫人道:“太子妃也不是最好的,女儿只愿陪在母亲身边。”她口上恭恭敬敬,心里却是瞧不上南阳。
儿时便是毫无大家闺秀风范,长大了又能如何?怕不是她那生不出第二个孩子的长公主找人吹嘘出来的吧。
后来,郑氏也为她寻了许多门当户对的男子,她却以一个理由回绝——并非心爱之人。
郑悦音确实未说假话,纵使郑鸢苒的狠绝历历在目,她却仍是那个非心爱之人不嫁,否则她宁愿去死的女子。
她苦等这那一天,她坚信她会与陆泊云再重逢。直到一封家书从金陵传来,郑悦音摸着鸟儿明橙色的脑袋欣喜地打开信封,她笑道:“好鸟儿。”
43. 偷梁换柱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乡野小道淹没在无边黑暗中,只有马蹄踏在硬土上的沉闷声响和车轱辘单调的吱呀声。道路两旁影影绰绰的灌木丛比白日里更显幽深,仿佛藏着什么噬人的猛兽。
无声无息,数名身着夜行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那些浓密的枝叶间钻出,落地时轻如狸猫,没有激起一丝尘埃。他们像暗流的漩涡,迅速且无声地在道路上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被围在中心的,正是南阳郡主那架并不算特别华丽的马车。
“保护郡主!”一声压抑而急促的呼喝响起,几名同样警惕的侍卫立刻收缩队形,紧贴在马车周围,手按刀柄,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拦路者。空气瞬间绷紧,带着铁锈般的冷腥。
为首的侍卫是个魁梧汉子,他强压下心头的惊骇,对着阴影中的黑衣人厉声质问:“何方宵小!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长公主府的马车?!”
沉寂的夜色里,一个冰冷得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清晰得如同冰针扎入耳膜:“劫的,就是南阳郡主的马车。”话音未落,一片利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如同信号般骤然炸开!
车内的南阳郡主正蜷缩在铺着厚厚绒垫的角落,双手紧紧攥着衣襟。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无助地听着外面骤然爆发的激烈碰撞声——是金属与金属的凶狠交锋,是刀刃砍在车壁上的沉闷闷响,夹杂着侍卫们沉闷的呼喝与敌人的低吼。每一次声响都像是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寒意顺着脊骨爬上,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了二十年,直到两年前,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说她并非长公主亲女,不过是狸猫换太子的替代品。一夜之间,她从金陵城最耀眼的明珠跌落尘埃,被送往偏远的姑苏寄居。这一次,好不容易被秘密接回,眼看就要重归故地,却又陷入了这等生死境地。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潮水般淹没了她,眼眶酸涩滚烫,几乎要忍不住哭喊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异常矫捷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鹰隼,突破了混乱厮杀的圈子,迅猛地靠近了马车。来人也是一身黑衣,但身姿明显纤细,竟是个女子!她动作极快,一手格开一名扑上来的侍卫,另一手“唰”地掀开了车帘,对惊恐万状的南阳低喝:“郡主,随我走!快!”
外面的刀光剑影、惨烈呼号如同炼狱。南阳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看着那延伸出去的黑暗和闪烁的寒芒,只觉得腿脚发软,巨大的恐惧让她死死扒着车壁,本能地摇头抗拒,半步也不敢挪动。
时间紧迫,不容耽搁。黑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低声道:“得罪了!”话音未落,她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刀,精准地落在南阳的后颈。
剧痛伴随着瞬间晕眩的黑暗袭来,南阳郡主眼前一黑,软倒在车厢内,所有喧嚣和恐惧瞬间远去。
女子动作麻利,立刻招来附近一个同样装扮、但身形健硕的黑衣同伴,简洁命令:“带上她!”同伴毫不犹豫,弯腰钻进车厢,将不省人事的南阳郡主如同包裹般扛上肩头,在刀光剑影的掩护下,迅速隐入道旁的黑暗深处,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无踪。
林辉见竟还有人埋伏在他之后,他心觉不妙,今日之事不成,怕是他这锦衣卫的腰牌保不住了。他当即振臂一呼大喊道:“身着藕粉色的是郡主!不要恋战!”
随后,几名黑衣人突出重围,朝夜色茫茫中追去。
椒房殿内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椒房殿内华丽的陈设。皇后一身常服,端坐于铺着锦垫的榻上正翻看着敬事房递来的账本,姿态雍容。林辉脱了那身黑衣,换作平常打扮,但还是遮不住他一身的血腥气。
郑鸢苒微微蹙起眉头,不悦道:“下次洗干净了再过来,你身上的煞气太重,惊到凛儿本宫治你的罪!”
“是”林辉后退半步,弓着身子汇报今夜的状况。
“……娘娘,事成了。”他声音低沉,五米开外便不会有人听清他说的话。当时情况危机,那黑衣人背着南阳郡主钻进树林,害他丢了片刻南阳的踪迹。再次发现时,那黑衣人背着南阳立在悬崖边,已是走投无路。林辉当即松了口气,事不宜迟,他躲在暗处从腰间掏出弩箭。
“咻”的一声,箭矢追随着南阳郡主的背影,一同坠落悬崖。
林辉当即被惊出一身冷汗,他观测着那二人距离悬崖边的距离分明还有几丈远,怎的这二人会掉下去。他趴在悬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又是再夜里,他根本看不清。
林辉怒而一拳砸在地上,“真特么晦气!”
他今夜的目的就是杀了南阳,可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掉下悬崖虽说毫无生还几率,可他到底是不能百分之百的保证南阳已死。
林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里思考着对策。皇后那边他是肯定不能露馅的,可如果是问起南阳的尸首,那便难办了。
“哼”,皇后放下账本,凤眼微微眯着,打量着林辉。
“你说事办成了,人是如何处理的?”
林辉低着头,眼珠快速转动。他心中作伪,自然一瞬间想到的是,郑鸢苒已经知晓了。可他的理智逼迫他明白,南阳郡主坠落的悬崖,远在金陵城外好几十里地,任凭皇后手眼通天也绝对不可能知道。
他仍是低着头解释,只是恭恭敬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心虚。
“禀娘娘,小人明白,在这金陵城内,保存一具尸体是不难。可南阳郡主身份特殊,风险是在太大了。因此,小人斗胆将尸体抛下万丈山崖,绝无生还可能。”
“大胆!你岂敢违背本宫旨意,私自毁尸灭迹?!”
林辉当即"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低头惭愧道:“奴才该死,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郑鸢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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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目沉思,像是在真的斟酌要不要责罚他。
“罢了”郑鸢苒一抬手,示意他站起来。“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本宫要你以你的性命做担保,被丢下去的确确实实的是南阳。”
林辉仍是低着头不敢直视皇后,他咬着牙坚定道:“千真万确,人是小人亲自杀的,抛尸的悬崖有万丈高,绝无生还可能。”
郑鸢苒这才稍稍放松了神色,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行了,事儿既然成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本宫已经派人送到了你的府上。今日暂且退下吧。”
林辉瞬间松了一口气,他深深弯腰鞠躬道:“是。”
待到林辉离开之后,她皱着眉头唤来侍女佩儿。
“佩儿,开窗通通风,再熏些香。血腥味儿太重。”
佩儿闻言照做,忙碌的间隙郑鸢苒忽得自言自语道:“还是王晨办事利落。林辉做事儿总不让人安心。改日里得从锦衣卫提拔一两个新人。”
佩儿是从淮右跟着她进宫的老人,十余年过去,她也从十三四岁变成现如今的掌事姑姑。
“娘娘何不从家里挑人过来,左右一个姓,用着安心。”
她一句话点醒了原本有些困顿的郑鸢苒,她缓缓睁开眼,面上掠过一丝喜色。
“好丫头,你不提醒,本宫倒是忘了。”
皇后唇角微扬,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浅淡笑意,并未过多言语,只淡淡地问:“东宫那边如何?”
佩儿熏上了香,如今正在为她添茶,闻言恭敬回禀:“回娘娘,东宫今夜传来的动静不小,争执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她低笑着补充道,“太子殿下今夜宿在东宫,依照小姐的身手,应该是事儿成了才对。”
皇后的指尖轻轻拂过衣袖上繁复的绣纹,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她端起茶杯要再饮。佩儿却抬手制止,她微微皱着眉头道:“娘娘,夜已深了,吃茶太多怕是难眠。”
郑鸢苒微微扬起嘴角,笑道:“也是,撤了吧。今夜本宫倒是能睡个好觉。”。佩儿一挥手会意,椒房殿内的其他宫人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芯燃烧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摇曳的烛光将皇后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随着光影微微晃动。
南阳醒来时只觉得后脖颈剧痛无比,她揉捏着脖子从床上起身。想到昨夜里的惊险万分,南阳瞬间慌乱起来。
“这是哪儿?”
她起身下床,四处翻看。她发觉自己应该是被关在了地窖里,透过天窗的缝隙,她察觉现在已是天光大亮。空气中熟悉的木质香气透过缝隙钻入她的鼻腔。
南阳还在窗边扒着头往外看,身后"吱呀"一声传来,一身着青色男装的“人”走了进来。南阳回头,她猛地想起,昨夜便是眼前的蒙面人救了她。
南阳不自觉后退两步,她瞪大双眼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何人?”
44. 姐姐
干燥阴凉的地窖弥漫着一股泥土和青草冒头的气息。几盏昏暗的油灯挂在石壁上,光线摇曳不定,在地面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南阳郡主坐在角落铺着柔软被褥的木板上,昨夜被击晕的后颈仍在隐隐作痛。她环抱着双臂,惊魂未定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牢笼。说是牢笼,又似乎有些过分,至少她没被捆着,身下的床板也算干净。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地窖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她猛地抬眼,一个窈窕的黑影逆着入口微弱的光线走了进来,脸上依旧蒙着昨夜那方黑色面纱。南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既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又被对方身上那种冰冷又带着审视的气场所慑,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醒了?”面纱下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南阳郡主果然身娇体贵,睡个觉也要人费力扛一路。”
这声音……南阳瞳孔微缩,是她!那个在混乱中杀进来,最后打晕她带走的黑衣女子。
“是你救了我?”南阳的声音带着干涩和犹疑,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对方露在面纱外那双清亮却深邃的眼眸,“你……为何救我?又为何带我来此?”
苏墨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步向前,停在油灯的光晕边缘。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地窖里听起来格外清晰:“贵人多忘事么?这才多久,就认不出故人了?”不等南阳反应,她忽然用一种极其苍老、沙哑干涩,却又莫名让南阳心头一跳的语调开口:“‘这是谁家的女子,这般没有教养,吵到我老头子睡觉了……’”
南阳的呼吸骤然停滞!这声音!这腔调!她当然不会忘记,那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骂的狗血淋头。
“是你!”南阳失声惊呼,记忆瞬间回到不久前的那个午后。在陆泊云那个外宅的后院,她当时骄蛮跋扈非要看看那间屋子里是否藏了别的女人,就是这个“苍老”的声音从那间屋子传来,训斥着她颜面无存,最后只能落荒而逃。“那个……老头子?!”
苏墨竹点了点头,算是承认。“现在可记起来了?”
南阳心中的惊骇几乎冲破了恐惧。她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身姿挺拔、行动利落的黑衣女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那个佝偻嘶哑的“糟老头子”联系起来。“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巨大的困惑压过了之前的畏惧,“你一个女子,当初为何要装神弄鬼吓我?昨夜又为什么要救我?”这巨大的反差和扑朔迷离的意图让她完全理不清头绪。
苏墨竹的目光透过面纱落在南阳脸上,复杂难辨。她没有立刻回答南阳的问题,反而岔开了话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救你,并非是为了做长公主府的功臣。我要你,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南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几乎是苦笑起来,神情带着自嘲和迷茫:“你看我现在,空有个‘郡主’的名头,从小到大除了使唤人和被伺候,什么都不会。如今更是丧家之犬,自身难保,连命都差点丢了。我能做什么?又能为你做什么?”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块“废料”还有什么被利用的价值。
苏墨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并不意外,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那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屡次要置你于死地?从两年前将你赶出金陵,到现在派人半路截杀?”她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想不想,让这些人付出代价?想不想,报仇?”
“报仇”两个字像冰冷的烙铁烫在南阳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惊惧、不甘与汹涌的恨意。过往的委屈、被抛弃的羞辱、对死亡的恐惧。种种情绪在她胸中激荡。她当然想!无数次在姑苏孤寂的深夜里,她咬牙切齿地想过!但很快,现实的冰冷浇灭了她的火焰。她颓然地点头,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想,可我能做什么?我手无缚鸡之力,连看到刀光都会发抖。我怕,我只会连累你,拖后腿。”承认自己的无力和怯懦,让她感到难堪。
苏墨竹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是啊,这些年她把你当做噱头,整个金陵上下谁人不知南阳郡主?可她也把你,”苏墨竹话说一半,不再忍心接着说下去。“养废了”三个字苏墨竹最终没有说出口,但那语气里的失望和讽刺已无比清晰。
南阳听懂了那未尽之言,身体僵了一下,嘴唇嚅嗫着,却终究没有勇气反驳。她垂下眼帘,昔日那个在金陵横着走的、连皇子都能呛上几句的骄纵郡主,此刻只剩下怯生生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
苏墨竹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几乎被塑造得面目全非、只剩下脆弱外壳的双生妹妹,心中翻涌的情绪难以名状。她一时间不明白,她们姐妹二人究竟是谁更幸运些?愤怒、悲哀、一丝无奈,甚至还有隐隐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怜惜?她背过身去,似乎在强压心绪,地窖里只剩下油灯噼啪的燃烧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
南阳感觉这沉默比追问更让她难熬。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低声但清晰地回应了苏墨竹最初的要求:“好……我答应你。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说得对。”
她的决心来得很快,甚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苏墨竹身形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转身。她的犹豫在沉默中蔓延,似乎在衡量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南阳见她迟迟不语,心中焦急,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还在担心什么?怕我坏事?还是怕我说出去?”她急切地表态,语气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头,“你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不管你让我做什么,不管你有什么秘密。哪怕你,你是个……”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不可能又最有说服力的假设,“哪怕你是个丑八怪,面纱下……嗯,反正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她把心中对苏墨竹面纱下容貌的最大猜想说了出来,试图以此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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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报仇的决心。
这句话,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触碰到了苏墨竹心底那最深的壁垒。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无比缓慢地转过身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南阳之前的问题,关于“为什么假扮老头”,关于“为什么救她”,而是用一种蕴含着深深疲惫和沉重的声音开口:“我为什么没有回答你,当初扮成老头吓你,是因为怕自己吓到你”她向前又走了一步,靠近了油灯,伸出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脸上的面纱边缘。“这面纱,和当初那老者一样……”
她的动作很慢。目光深深地、复杂地锁在南阳因疑惑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都只是为了,掩盖一个真相。”
指尖微动,那方黑色的面纱被轻轻揭下,滑落。
瞬间——
摇曳的光线下,一张与南阳郡主,此刻缩在角落一脸惊惶的南阳郡主,几乎分毫不差、仿佛在照镜子一般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南阳眼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
南阳的呼吸彻底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瞪得溜圆,瞳孔紧缩,映照出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唯有那眼睑下的泪痣在告诉她,这不是在照镜子。
“你……你……”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气音,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只剩下剧烈的颤抖。这超出了她所有的理解和想象!
苏墨竹看着南阳瞬间煞白、写满难以置信和本能的恐惧的脸庞,嘴角牵起一丝极其苦涩、近乎残酷的笑意。她向前逼近一步,南阳就像受惊的兔子般猛然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啊,我。”苏墨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命运碾过的沙哑,她苦笑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的重量砸进南阳混乱的脑海:“你确实不是长公主的亲女,南阳郡主。”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又带着灼人的痛楚,刺向南阳:
“因为,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
这个爆炸性的真相,如同九天惊雷在南阳混乱的思绪中炸开!
看着南阳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苏墨竹眼底深处那丝仅存的柔软瞬间被坚冰覆盖,她猛地欺近一步,近到能感受到南阳急促呼出的气息,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甚至带着一丝狠绝:
“我料到你会是这个反应。但!”她的声音骤然压低,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她的目光扫过地窖阴冷的石壁,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你我二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明白了吗?”
南阳被这扑面而来的狠厉杀气所慑,巨大的恐惧和对那张脸的天然亲近感在她心中激烈交锋。她全身都在抖,牙齿磕碰作响,但求生本能和对眼前这张脸的莫名信任,让她终于重重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明……明白了……”
45. 东宫
“为什么?”南阳终于找回了一丝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茫然,“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我们……”
“为什么?”苏墨竹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里面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黑暗与血腥,声音冷得掉渣:“就因为你我这张脸!这世间,有权势顶着一张这样的脸、挂着‘南阳郡主’名头的人,只能有一个!”她的话语带着宿命般的沉重和冰冷的现实,彻底粉碎了南阳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
南阳脑中一片混沌。权力?身份?脸?她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所有关联,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不懂这复杂而残酷的规则,但她看着眼前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经历着截然不同人生、带着满身疲惫和狠厉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严肃甚至……痛苦。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脉相连的直觉涌上心头,压倒了恐惧。
她选择相信她。毫无保留地相信。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试探着,用微弱得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
“……姐……姐?”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墨竹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时间仿佛在此刻真的凝滞了。
苏墨竹的身体猛地僵住,连呼吸都为之一窒。那双总是布满算计和防备、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无法掩饰的震动、茫然,随即涌上来的,是汹涌到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混合着无尽委屈和深重情谊的滚烫热流!
姐姐……
这两个字,是她跨越了两生两世、历尽劫波、在背叛和死亡的泥沼中挣扎沉浮、从未敢奢求的呼唤。
就在上一世的尽头,在她用一把弯刀割破南阳的喉咙时,她还以为这血亲的羁绊早已被她亲手斩断于前尘。乔寒剑所言不假,她那时杀的不是南阳。那人在得知二人为双生姐妹时,眼中没有丝毫的震惊,有的只是胜券在握,她当初前来椒房殿欣然赴约,为的不是陆承烨,也不是身世谜题,而是她心中早有答案,她要来杀她——苏氏唯一的后人,苏墨竹。
而此刻,她迅速垂下眼帘,试图用浓密的睫毛遮挡住眼底瞬间决堤的脆弱水光。肩膀几不可查地轻轻耸动了一下,喉咙里堵着一股酸涩的硬块,让她几乎失声。只是握着拳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这是她第一世也好,重生回来的第二世也好,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亲妹妹,唤她一声“姐姐”。
她在心中再一次默默感念陆泊云的再造之恩,能让她重活一世不再对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肉骨亲,心生怨恨。
冰冷的石壁抵着后背传来阵阵寒意,南阳却不敢再动一下。她看着眼前突然沉寂、身体绷紧、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的“姐姐”,看着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迅速垂下的眼睑。那无声中弥漫开的巨大悲伤与隐忍,让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虽然她依旧懵懂于这一切的缘由,那一声“姐姐”的试探,不过是在无边恐惧和混乱中抛出的微弱信号弹,希冀抓住一丝可能的安全感。然而,对方此刻无声胜有声的反应,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有冲击力。
南阳似乎隐隐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冰山轮廓,潜藏在对方简单的一句“死无葬身之地”的警告之下。她不敢再问,只是默默地、又带着点无措地看着那微微耸动的单薄肩头,忽然觉得,她刚才脱口而出的称呼,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而言,承载的分量似乎远远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
初夏的晨光透过窗棂上的细密格花,将斑驳的光影洒在雕花拔步床前。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熏香气息,是东宫常用的安神香。
陆泊云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昨夜陆泊云被郑悦音素手拿下,五花大绑着灌下皇后送来的暖情酒。他却不知,在他昏厥过去之后,郑悦音冷着脸对着躲在暗处的眼线扬声道:“回去复命吧,这酒,太子已经喝下了。”
宿醉般的钝痛在后脑隐隐徘徊,但更令他心头一紧的是身体的异样感——没有预料中的粘腻不适,也没有陌生的气息纠缠,身上锦被柔软,衣衫……竟穿得整整齐齐?
他猛地撑起身坐起,迅速环顾四周。
郑悦音并未如他预想般同榻而眠。她端坐在不远处靠窗的菱花镜前,背对着他。一头如瀑的青丝被执月灵巧地梳拢,盘成一个简洁却贵气端庄的流云髻。铜镜映出她半张侧脸,平静无波,只专注地审视着镜中自己的容颜。执月正拈起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小心翼翼地簪入发间。晨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挺直的脊背,姿态雍容,仿佛昨夜的不快从未发生。
陆泊云心头疑云大起。昨夜他清楚地记得是郑悦音情急之下将他打晕。按照他对她处心积虑谋求子嗣的了解,这正是最好的机会。可眼下这情形……?
郑悦音似乎从镜子模糊的倒影里察觉了他的清醒。她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也未停,只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得像晨间凝在窗台上的露珠:“醒了?太子殿下睡得可还安稳?”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陆泊云皱眉,掀开锦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微潮的金砖上,试图驱散那点残余的眩晕。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径直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的背影:“孤昨夜……”
“殿下酒力不济,不过饮了几杯淡酒便醉了,还自己不小心磕到了案几。”郑悦音终于微微侧过头,菱花镜映照出她嘴角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执月,你说是不是?”
一旁侍立的执月立刻垂首,声音不大却清晰:“是,殿下昨夜饮了酒便有些站立不稳,是奴婢和娘娘一起扶着殿下歇下的。”
这番明显的遮掩和漏洞百出的说辞,无异于当面糊弄。陆泊云脸色微沉,他不是傻子。“郑悦音,”他直接唤了她的名,声音带着压抑的不解和一丝被戏弄的恼怒,“昨夜,你那一掌力道可不轻。孤以为,”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精心装扮的妆容上,带着几分讥诮,“以太子妃处心积虑的心思,必然会趁此天赐良机,行那不轨之事,为东宫添个子嗣才合情理。怎么?竟是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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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讥讽并未让郑悦音动怒。她对着镜子微微调整了一下步摇的角度,动作优雅得如同抚琴。待那点金光在发间稳稳停住,她才缓缓转过整个身子,迎上陆泊云审视的目光。她的眼眸清澈,却深得像古井,看不透情绪。
“太子殿下,”她的红唇轻轻开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劝您,莫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也莫要把旁人对您的意图,看得太过于简单或龌龊。”唇边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这床笫之欢,也并非人人想得那般稀罕。”
陆泊云被这番直白到近乎羞辱的话噎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她的镇定自若、她的刻意撇清、她那与昨夜截然不同的冷静气场,都让他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憋闷。她到底想做什么?
“那你告诉孤,”他上前一步,迫人的气势逼近,“你处心积虑嫁入东宫,处心积虑想要与孤行那周公之礼,不正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能巩固你太子妃地位、能助你姑母在后宫更进一步的孩子?昨夜为何不动手?”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任何破绽。“难道一夜之间,你就转了性子?”
郑悦音毫无惧色地回视着他,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像一只骄傲、随时准备迎战的孔雀。她没有正面回答,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甚至带着点诡谲的浅笑:“殿下放心,该有的,自然会有的。”
这话来得突兀,含义却惊悚。陆泊云心头一凛,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什么该有的?”
郑悦音的目光不再看他,而是飘向了窗外那一方被窗棂切割的天空,几只麻雀正扑棱棱飞过。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裹着冰碴:“待殿下再次领军北上、为国征战之时。”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刻意放慢,如同毒蛇吐信,“这东宫上下,自会‘恰如其分’地得知太子妃已有身孕的好消息,为殿下在北地的功绩添上一分期待。”
陆泊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你疯了?!”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惊怒而有些变调,“欺君罔上!谎报皇嗣!这……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猛地向前,死死盯住郑悦音那张看似柔弱美丽却透着一股子狠劲的脸,“且不论父皇知晓会如何震怒,此事一旦为你姑母皇后知晓”他压低声音,带着警告,“她只会为了保住皇后和郑家的权势,第一时间杀了你灭口!永绝后患!你明白吗?!”
“呵”郑悦音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充满了对他警告的不屑一顾,也充满了对自己的决绝,“那又如何呢?”她抬眸,那冰凉的视线再次锁住陆泊云,里面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那殿下就动作快一点。在我被‘灭口’之前。或者,在月份渐大、肚子终究‘显’不出来之前”
她微微倾身向前,靠近陆泊云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气音,吐露着诛心的诱惑与胁迫:“就请你,快快地爱上我,心甘情愿地回到我的身边,把这‘谎言’,变成真实吧。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祈求,却又坚硬如铁,“这可是唯一的‘活路’呢。”
46. 第 46 章倔强
“荒谬!”陆泊云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燃烧,烧得他理智几乎崩溃。他被这女人的胆大妄为和疯狂计划彻底震撼。看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精心描画过的完美脸庞,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对世家女子的所谓“温婉贤淑”的印象彻底崩碎。她简直是个疯子!一个不惜拉着所有人下地狱的疯子!
愤怒和某种被算计的恶心感让他一刻也不愿多留。他猛地直起身,一把推开站在旁边的矮柜,柜上摆着的一只薄胎玉盏晃了晃,险险稳住。陆泊云铁青着脸,看也不看郑悦音一眼,转身大步就朝殿门走去。
就在他即将推开那沉重的雕花门扉时,背后传来郑悦音清晰却平淡的声音,像是一句迟来的注解,又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某种残酷的真相:“太子殿下,”她站在那里,晨光勾勒出她纤细却笔挺的影子,“您以为,这世间,只有您一个人,会为了心中那份坚持,守着那‘非心爱之人不行周公之礼’的规矩么?”
陆泊云推门的动作骤然停顿。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攥着门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因怒气和惊惧而蒙蔽的思绪。
陆泊云背对着她,挺拔的脊背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他维持着推门的姿势片刻,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发一言。但他心中那股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强烈的鄙夷,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冰核,虽然未能熄灭,却猛然凝固了一下,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他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或者说,他终于窥见了她那层坚固保护壳下,与他自己的执拗,隐约相似的本质。
只是这迟来的“理解”,伴随着的却是更深的荒谬感和令人窒息的沉重。
最终,他只是用力拉开了门。殿外明亮的晨光瞬间涌入,将他有些过于挺拔而显得孤独的背影吞噬了大半。
他走了出去,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个站在东宫华丽牢笼里,为了某种坚持将自己置于烈火之上的女人。陆泊云是自私的,他凭借着自己的势力企图将苏墨竹变为他自己的私有物,却不允许郑悦音同样为了心中所爱而无所不用其极。
可他不知为何,新婚之夜对着郑悦音恶语相向,现在却变得刺耳,可他是太子,做错事的不会是他。
厚重的大门在陆泊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逐渐升腾的日光和声响。
雕花门阖上的刹那,郑悦音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缓缓转身,走回菱花镜前,重新坐下,看着镜中自己那妆点得精致无双、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执月早已屏息凝神退到了一边,垂着眼不敢说话。
郑悦音望着镜中人,那双眼眸深处,翻涌着的,是被强行压下的浓重疲惫、不甘,还有一丝被陆泊云匆匆离去的背影所勾起的、难以言说的涩然与自嘲。
她在心中轻轻、无声地接上了那句未能说出口的话尾,带着无尽的苍凉,对着镜中的自己:
“陆泊云这世间,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你这般幸运。纵有万千阻碍,终究还能与那心上之人,两情相悦,还有那份可以为对方坚守的理由。”
而她的坚持,早已在家族使命和宫廷倾轧中,失去了纯然的温度,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绝望的孤注一掷。
她郑悦音从来不做赌徒,她向来平心而论。
执月抬眼观测已经沉默了的太子妃,发现镜中那张精心描绘过的脸上竟是有一滴水珠?她皱着眉头上前,走进了才发觉,原来只不过是窗外枝头晨起的露珠倒影。
三日后十六皇子生辰宴上,苏墨竹再次见到陆泊云。隔着浮光跃金的殿宇,隔着笑语晏晏的宾客,他的身影映在她眼底,像一根沉入心湖的刺。不过三日,那些“太子殿下连日宿在太子妃寝宫”、“帝后甚悦,称东宫气象一新”的流言便似无孔不入的风,吹遍了宫闱每个角落。
此刻看着他身着华贵太子袍服、立于御座下首那雍容疏朗的姿态,苏墨竹只觉得呼吸间都浸着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涩痛。
她心知,自己不过陆泊云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可听闻那些传言时,她的心中仍是一片酸楚。苏墨竹自欺欺人地想,或许只是因为若真如乔寒剑所言,到时候对付郑氏时,她该不该对陆泊云手下留情。又或者说是,她该不该面对陆泊云的阻碍而放弃对郑氏的制裁。
陆凛六岁的生辰宴比一些不受宠的皇子的成人宴,都要盛大的多。
帝后言笑晏晏,长公主陆蓉却只木然坐于上席。自南阳郡主“遇刺”消息传来,这短短几日,哀愁与忧虑便爬满了她的眉梢眼角,昔日光彩尽失。
苏墨竹眼瞧着,心道:“这长公主演技不错。”那日,她代陆承烨与长公主达成同盟,若是南阳真的死于非命,第一个死的是她苏墨竹,哦不,是大理寺司直杨瑜才对。她这般演技为的便是让这高座凤位之人真的信了,那日死的就是南阳。
秦艽在陆泊云回来之后便升了大理寺少卿,他即是皇后的人,也算是陆泊云的人,现如今得了胜券正是春风得意。为了报答郑鸢苒的提携之恩,他下定决心今日定要好好表演一番。
席间,韩清漪随着韩俊坐在陆承烨的正对面,二人好事将近,自然少不了被众人打趣。时至今日,春狩场上,韩清漪一枪将陆承烨斩于马下仍是这金陵的第一大笑谈。
觥筹交错间,锦衣卫指挥使林辉步履匆匆踏入殿门,面上带着沉重,对着御座恭敬一拜,声音不高不低,却似冰珠投入滚油:
“禀陛下,今日臣率部下巡查城郊断魂崖,惊见崖下深涧中倒卧一具年轻女尸,伤势惨烈,形貌竟酷似”他声音微顿,目光扫过神情骤变的长公主,才缓缓吐出那刻入骨髓的名字,“南阳郡主!”
瞬间,殿内死寂!觥筹之声戛然而止。
“哐当!”长公主陆蓉手中酒杯脱力坠地,砸得粉碎。她整个人如被抽空,软软向后倒去,若非身后侍女眼疾手快扶住,便要瘫倒于席。满殿哗然,惊疑交加的目光纷纷投向御座。
“放肆!”皇帝陆秉霍然起身,震怒之声在金殿梁柱间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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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回荡,“南阳乃是罪臣,朕亲令其禁足于姑苏思过,无诏不得擅离!她如何会惨死于金陵郊外?!”帝王的威压沉如实质,压得林辉额头几乎触地。
他在外人注意不到的视角,双腿颤颤巍巍几乎难以并拢,越是在这种场合,他越是怀疑那夜南阳还活着。
皇后郑鸢苒款款起身,声音轻柔,眼底却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冰冷算计:“陛下息怒,这确也奇了。禁足之令如山,是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竟能瞒天过海,将郡主自姑苏‘运’到这金陵城外?”“运”字咬得又轻又重,她凤眼微眯,余光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秦艽。
矛头似已悄然转向。就在此时,大理寺卿秦艽整理衣冠,离席一步,出声道:“陛下容禀!臣…臣曾见过南阳郡主!”他声音沉稳,却如一石再激千浪。
“什么?!”陆秉目光如电,猛地攫住他,“大胆秦艽!既知南阳无诏不得离姑苏,为何当时知情不报?!”
秦艽深深垂首,再抬眼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向了坐于下首的燕王陆承烨的方向,声音清晰传出:“臣…臣是春狩那日,亲眼所见南阳郡主端坐于燕王殿下的车驾之中!当时只道是陛下另有恩旨,特许郡主回京,臣不敢妄加揣测圣意,故未即时禀报。谁知,谁知郡主竟遭此不幸!”他语毕低头,一派痛惜惶然。
若是做伪证,他秦艽或许还会哆嗦,可他那天见到的却是是南阳那张脸,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连言语中的结巴都显得不自然。
“不敢揣测圣意?”陆秉怒极反笑,“你已是在妄自揣测!”他厉声斥责,心中疑云翻滚。陆泊云从冀州暗中带回的证据已指向秦艽之父、冀州统领秦博与关外异族确有勾结通敌。此刻秦艽不仅隐瞒关键信息,言语间又将燕王拖下水,指向昭然若揭。这秦家父子,看来真是不得不查,必须抓紧时间让陆泊云收网。
皇后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陛下这反应,竟非立刻追究燕王?她心头一跳,那夜郑悦音从陆泊云口中探出的“北上”,可能指的不是关外走私一案。
郑鸢苒凤眉微蹙,虽说帝王之意瞬息万变难以揣测。可他前几日才升了秦艽的官职,此刻却又丝毫不顾往日情分。她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尽管只是一种可能性,郑鸢苒也并未略过。
秦博之于她,冀州之于大周,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都闪失不得。
“陆承烨!”皇帝冰冷的声音砸向燕王席,“秦艽所言,你作何解释?”
陆承烨脸色骤变,今日里来的变故一个接一个打的他措手不及。先是备受屈辱的婚事,接着是乔寒剑离奇死亡,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有便是陆秉把杨瑜调离他的身边,现在南阳又死了,还是和他有关系。
陆承烨一时不知是该悲伤还是该解释。瞬息变幻之间,他仓惶离席跪倒:“父皇明鉴!春狩当日,儿臣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与韩小侯爷较量,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输在了她的枪下,从未离开!何来时间亲自去接南阳堂妹?更不可能将她藏匿于车中!”他额头见汗,急切辩白。
47. 第 47 章转变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冲着他陆承烨来得。他这时也对庆功宴上对郑鸢苒的恶语相向毫无悔意,她这般布局,是他陆承烨技不如人。说话间,他余光恶狠狠地瞥向高位上思绪游离的郑鸢苒。
随后他低下头朝着身后的杨瑜和林江源使了使眼色。就算杨瑜用不上,林江源绝对不会不管他,那夜结束后,林江源劝他收敛些锋芒,他死活不听。现在到好,若是林江源这次为他解了危机,他日后必将事事听他的。
“殿下自然是贵人事忙,”席间立刻有低语传来,“哪里需得亲自去接?只需一声吩咐安排好便行了。”这看似替燕王开脱的话,却是实打实的将他拖入泥潭。
陆承烨百口莫辩,冷汗涔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当即看向身后声音的来源,只见魏翎端着正人君子一张脸,口中却说着污蔑人的话。
皇后郑鸢苒冷眼看着陆承烨的慌乱,心中杀意如冰。她想到陆承烨那晚对她的羞辱,想到陆凛日后的前程,想到远在冀州时刻准备着在他就蕃之后给他致命一击。
一切正走向她精心编织的陷阱深处。姑苏看守南阳郡主的老内侍已被她“安排”好的心腹控制在殿后耳房,那是个被捏住了性命咽喉的活证。只待皇帝再逼问一句,她便寻机命人将这证物提出来。他将会指天誓日地证明,春狩那日,南阳郡主一直被他牢牢看守在姑苏别院,绝无可能现身金陵!届时,大理寺司直杨瑜女扮男装、假扮郡主协助燕王的死局便会被彻底坐实!而那所谓的“双生姐妹是前朝遗孤”的流言,亦将由“寻访多年才得见天日”的接生婆在恰当的时候言之凿凿地抛出,剑锋直指陆承烨私藏前朝余孽、陆蓉欺君之罪!这才是真正的绝杀一击!
脑海中,她紧密织就的巨网正在一步步收拢,那隐忍多年,为的就是此刻除掉陆承烨,她在入宫那一刻便下定决心,她定要一步步取代那个眼高于顶,满脑子只有情爱的女人成为大周国母,她要让她的儿子取代那个女人的儿子,这一步是陆承烨,下一步便是陆泊云。至于其他的皇子,她从不放在眼里。
她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笑意尚未完全漾开——
“陛下!陛下!臣代臣姐南阳,恭贺十六殿下生辰之喜!”一道清越响亮的声音骤然穿透大殿。
只见长公主前不久刚刚认会的亲生儿子,瀚文郡主陆钦正兴高采烈的从殿外跑进来。他当时回宫,宫中无人期待,他刚刚未在席上也是无人在意,此时他贸然出现,陆泊云才发觉他好像长高了些,人也壮了许多,看来是想通了。
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个明黄锦缎包裹的红木礼盒,正步履欢快地一路小跑至御阶之下,笑容明亮如朝阳:“这是姐姐在姑苏日夜抄录的祈福经卷,特命人快马加鞭送来金陵,托臣弟一定要在十六皇子生辰宴上亲手献上!”
死寂!
更甚于林辉禀报南阳死讯时的死寂!
落针可闻!无数目光僵滞在瀚文那张不谙世事、笑容纯真的脸上。他献上的哪是经卷?分明是投向深渊的火把,瞬间将皇后精心构织的阴谋火网烧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啪嚓!”
皇后指节捏在身侧檀木扶手处,细微难辨的碎裂声被淹没在更大的惊涛骇浪里。她堪堪稳住心神,刚刚脑海中幻想的未来在此刻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知道此计不成,今日决计除不掉陆承烨,便慢慢放松了身体,不叫人看出端倪。她凤眸冷冷地划过匍匐在地上此刻已经抖成筛糖的林辉,此人该死!坏她大计!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连一个从小便是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都除不掉!
“南阳的贺礼?”皇帝陆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缓慢地从脸色煞白的林辉、秦艽身上掠过,最终钉在皇后瞬间僵硬的侧脸上,最后落回一脸懵懂的瀚文身上,“好,好得很!”他猛地转向太子,“太子!”
“儿臣在!”陆泊云默默地看着这一出好戏,叫到他时立刻出列。
他三日未见苏墨竹,心中想了许多服软的话,却不知他的墨竹竟自己解决了一切,他感到惊喜的同时,也隐秘的察觉到,他之于苏墨竹才是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即日启程,亲自去姑苏!给朕把南阳郡主带回来!朕要亲眼看看,这姑苏金陵,谁在撒谎!”陆秉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朕要亲自问一问南阳!”
圣谕落下,所有目光齐刷刷聚向陆泊云。太子殿下躬身应是,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殿门沉重的开合声传来,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这一去,将彻底掀翻某些人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局面。
整个宫宴气氛瞬间凝固如冰。皇帝冰冷的视线扫过全场:“在太子返回、真相大白之前,宴饮暂歇。所有人,在此等候,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离席半步。”无形的铜墙铁壁,将这富丽堂皇的金殿化作巨大囚笼。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缓缓爬行。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次煎熬。陆秉发话不许任何人离席,谁真的离席便是抗旨。整个宫殿被调上来的禁军严加看管。官员若是需要方便,须得有禁军陪同。
陆秉此意明了,当年他将禁军交于陆泊云,锦衣卫交于陆承烨。燕王爷看管不利,先是乔寒剑离奇死亡,现在又是指挥使林辉出事,这锦衣卫现在看来已经不姓陆了。这事过后,陆秉定要好好责罚他。
期间有人想借机劝说,龙体重要,却被陆秉一个眼神狠狠地瞪了回去。他当年打江山时,曾埋伏在臭水淤泥之中两天两夜没合眼,此时此刻他竟生出了如当年般的魄力。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明白,谁敢在他陆秉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他绝不姑息。
除了陆蓉被待到后宫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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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无人敢抱怨,可苏墨竹是个女儿身,不如那些真正的男子方便。苏文到底是还顾及着她,饶是他已经更名为陆钦,这份在扬州的姐弟情,他已久难以割舍。
每每苏墨竹感到不适,他都会起身陪着她同去,有他在,禁军不会很严。
当东方天色渐亮,晨光微熹透过殿门高窗,落在冰冷的地面时,沉重的宫门再次被推开。
陆泊云风尘仆仆步入大殿,身上还带着黎明前的清寒。而他身后,那个被宫灯昏黄光线照亮的、窈窕而有些怯生生的身影——赫然是众人眼中已“惨死断魂崖下”的南阳郡主陆影!她虽衣着寻常,脸也不似从前娇嫩,但那张脸的的确确就是南阳本人!
大殿之中,所有人瞬间清醒,眼见着南阳郡主还魂,魏翎第一个哑然失声。
这、这不是他那不知去向的前未婚妻,苏墨竹么!他当即就要起身,却被一旁的顾清安伸手按下。他本就身子骨弱,现在熬了一天一夜,面色苍白嘴唇发紫。
“别犯傻,她是陆影,是大周郡主。”
说罢他当即昏倒在了魏翎怀中,周围人惊呼一片,陆泊云也无不担忧回头。顾首辅花白的发冠已经有些凌乱,正要起身,陆秉竟有些惭愧道:“是朕思虑不周,快传太医将怀瑾带下去!仲卿你跟着。”
魏翎被点名,也不管陆影还是南阳了,当即跟着担架走了,这顾清安猛地昏倒在他怀里,虽说没有直接干系但肯定是躲不了责备的。
顾首辅当即起身叩谢道:“怀瑾福薄,多谢陛下体恤。”说着他深深一鞠躬,陆秉当即拧紧了眉毛忙着免礼。
他把这份怨气重新凝结,归到了堂下跪着的人身上。
南阳隔着人群,和苏墨竹遥遥相望。她这几日昼夜奔波,脸上没有多少血色,现在又不施粉黛,到底是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没了往日的聒噪,竟是透出些许冷清之姿。这份姿态到真是与陆泊云心中的那个人有几分相似。
“罪人陆影,叩见陛下。”说着南阳挺直脊背,恭恭敬敬地行礼。语气中的生分和面容上的憔悴叫陆秉于心不忍。
郑悦音当即冷笑一声,心道:“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花,这神韵竟真与杨瑜有几分相似。”
陆秉想到为了南阳愁苦不堪的陆蓉,还是心软了,他抬手示意她起身。
“陆影,你可曾离开过姑苏?又或是可有人助你离开姑苏?”
南阳轻笑一声,就连一旁的陆泊云也忍不住侧目,这语气当真不是苏墨竹?
“罪人陆影被圣上准许在姑苏苟且一生已是荣幸,怎敢奢望脱逃?更何况有人助我?这大周除了长公主顾念十八年母女情,世人恐怕已将我忘却。”
说罢,她再次俯身重重一叩首。陆秉点了点头,抬手让她落座了。
她是起来了,有人却要接着跪。
48. 反将一军
“扑通”一声,林辉脸色惨白如纸,双膝软倒跪地,口中嗫嚅。
陆影在长公主陆蓉一声肝肠寸断的“儿啊……”中,扑入母亲怀中。长公主搂着女儿,泪流满面,转向御座悲泣道:“皇兄!当年有罪的是苏青!是那前朝罪臣!可我的女儿南阳,她何错之有?她才多大就受此牵连,幽禁姑苏……即便这样,还有人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还要构陷栽赃他人连累皇兄盛怒!如此毒计,臣妹心寒胆裂啊!我的影儿啊……”她声声血泪,字字椎心。
血缘亲情终究击中了帝王心底的柔软。陆秉看着妹妹泪眼婆娑与女儿劫后余生的相拥,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罢了,陆影既已无事,且朕念其思过虔诚。此案尚未查明,就让她便暂时留在你府中罢。”
这道口谕,等同于解除了南阳的幽禁。
郑鸢苒登时瞠目欲裂,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当初废了王晨才将这南阳赶出金陵,现如今她若是回来,长公主府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她愤恨地抓着扶手,当初死的怎么不是林辉这个蠢货!
帝王的视线瞬间转向林辉,如寒冰利刃:“林卿!你那死在崖下的郡主,如今可是活生生站在这里!那尸首呢?”
林辉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臣……臣……臣有罪!当时那女尸身形、衣着、身边遗落的一支南嘉郡主旧日喜爱的珠花…,皆与郡主相符,崖高水急,打捞艰难。臣……臣一时情急错认”那夜中被他一箭射中的藕粉色衣衫,还有黑暗中直坠深渊的身影,绝对就是南阳郡主本人!绝无生还可能!然而此刻她竟活生生站在眼前!这……这怎么可能?!
“错认?”陆秉从御座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声音沉得可怕,“一句错认,便搅得陆凛的寿宴天翻地覆?搅得长公主几乎心碎?搅得全城风雨,人心惶惶?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当得,眼不明,心不亮!尸首也拿不出来?”他已走到林辉面前,居高临下俯视,“来人!摘去林辉顶戴,剥去官袍,押入天牢!命大理寺彻查此事!那具所谓女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查查林指挥使近来的案牍手脚!”
侍卫应声如雷,不由分说上前将林辉剥去象征身份的衣冠,拖着向外拽走。林辉口中犹在嘶哑喊冤“陛下!那尸体真的……”,声音却迅速远去,只留下一殿的死寂和皇帝冰冷的怒火。
陆秉目光再如寒电射向秦艽:“秦卿!你又作何说?南阳本人并未离开姑苏,你亲眼所见燕王车上的‘郡主’,又是何方神圣?”
秦艽跪伏于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知道,东窗事发就在眼前了。皇后布下的天罗地网已被南阳本人的出现彻底击碎。但他不能认!一旦认了诬陷亲王,立刻就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祸!他不能供出郑鸢苒,整个秦家的性命都捏在她手上,他只能死死抓住最后那根稻草,那是唯一的救命符!
“陛下!臣当日所见,确凿无疑就是南阳郡主本人!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只恨……只恨臣当时鬼迷心窍,未能及时禀告,延误陛下圣听!但人,千真万确在那辆马车上!”他抬起头,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自己是唯一那个试图揭穿阴谋却被误解的忠臣,眼中布满绝望的血丝,“臣只恨……臣愚钝!”
“项上人头?好!”陆秉怒极,眼中再无半丝暖意,“你愚钝?岂止愚钝!若非你早前瞒报,此事或有转圜!此刻铁证如山,南阳就在眼前,你还敢狡辩?还敢攀诬亲王?!”他目光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臣工,“当日在猎场,燕王与韩小侯爷比试激烈,是朕亲眼所见!场上众人瞩目之处皆在比试二人身上!唯独你秦卿目光如炬,心不在焉,竟能越过人丛,独独看清燕王那辆停在远处的马车内是何人?!这份‘用心’,可真是良苦!究竟是何心思指使你行此污蔑构陷之事?!”
秦艽脸色惨白如死。
不等秦艽再辩,内阁次辅林江源,素有“燕王智囊”之称,终于不再枯等猛地离席站起,向秦艽厉声质问:“秦大人!陛下所言极是!当日猎场,韩小侯爷一枪定乾坤,赢下这场婚事,引得满场喝彩,众目睽睽皆在其身!下官斗胆一问,大人你既不精于骑射,又不参与喝彩,视线如何能穿透人影幢幢,精准地落在燕王殿下那辆停在一旁、毫不起眼的马车内?莫非大人你当日,就根本没在看比试,而是在处心积虑盯着某辆车?此等诡异行径,除了蓄意栽赃,还有何解释?!”他声如洪钟,字字如刀,直指秦艽污蔑构陷。
韩清漪闻言眉宇之间的愁容化作怒气,她起身道:“陛下,臣心悦燕王爷自然是相信他的。当初燕王不同意与臣的婚事,臣特意问过他心中是否还挂念着南阳郡主,燕王矢口否认,臣才斗胆请陛下准许以武试婚。现如今如若秦大人所言属实,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陆承烨登时火冒三丈,他输都输了哪有退婚的道理,起身争论道:“侯爷此言差矣,婚事已定,岂可随意变动。”说着他转向陆秉诚恳道:“儿臣愚钝,被小人利用而不自知,还请父皇在儿臣成婚后再责罚,否则儿臣怕韩小侯爷悔婚,毕竟迟则生变。”
陆秉心知这陆承烨知道自己洗清嫌疑,在这里给他上眼药,他怒喝一声,将二人斥退。心中想的却是更重要的事。
陆秉眼神彻底冰封。秦家父子与北方的秘密联络本已是通敌之嫌如山,此刻秦艽众目睽睽之下铁齿铜牙攀诬亲王,连半点证物或见证都拿不出!这哪里是不通人情世故,分明是心存恶意,与某些潜藏在宫中的毒蛇里应外合!
“好!好一个忠君体国的大理寺卿!”陆秉声音阴冷如九幽寒风,“也摘去冠带!押入天牢!与林辉一并,严加审问!问清此案的每一个关节,尤其是你秦卿背后受何人指使!敢有半点虚言,罪加一等!”
秦艽如同被抽去了骨头,颓然瘫软在地,任由侍卫如拖死狗般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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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了下去。他最后抬头望向皇后御座方向,眼底闪过一丝绝望的怨毒,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无人注意的高高凤座上,雕龙刻凤的赤金檀木扶手下方,郑鸢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指骨清晰突出。精心布置的棋局,步步杀招,眼看功成,竟在这最致命的一刻,被一盘从天而降的乱子彻底砸翻!她不仅没能杀得陆承烨,反倒成了他与韩清漪的证婚人。计划不仅没成功,还助了对手一臂之力,她心中杀意滔天,喉头腥甜翻涌,死死咬住牙关,一丝鲜血却在唇角悄然沁出又被迅速抿去。
这细微的、来自最高处的剧烈情绪波动,连同那紧抠在扶手上、泛白变形的手,尽数落入了苏墨竹的眼底。她隐在大红柱子后轻笑,南阳今日表现的很成功,郑鸢苒脸上的愤恨便是最好的证据。
只不过她还不知,前世灭门时逃过一劫的苏氏后人,现如今正在准备着给予她最后一击,只是时候未到。
而此刻,面对已被关入牢笼的林辉和秦艽,陆秉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更深沉。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大殿,最终落回太子陆泊云身上。
“太子!”皇帝的声音低沉冷硬。
“儿臣在。”
“此次你临机处置得当,将南阳安然带回,功不可没。”陆秉看着他,目光深不见底,“此案由你全权负责,时刻向朕上报细节。至于你如何查案,去何地查案,朕都给予你权限,包括秦艽老家,”他故意停顿,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全场,将在场每一张臣工的脸尽收眼底,才缓缓继续,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分量,“冀州。秦博戍守北疆十余年之久,朕倒是许久未见他了。”
林江源双眼微眯,此番涉及冀州很明显是皇帝早有预谋,陆承烨毕竟是未来的燕地之主,看来是一时半会儿歇息不得了。
“儿臣领旨!”陆泊云再次肃容应命,目光似不经意间投向那大殿阴影里的位置,与苏墨竹极快地一触即分。那一眼,包含太多未言之语。
临别之际,他还是想多于她说说话,顺带解释这几日宫中的流言蜚语。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如履薄冰的臣子。
燕王陆承烨长舒了一口气,背后凉意未消。他陆承烨为人乖张是他的血脉和赫赫战功给予他的自信,可谁要是想借此打压他,甚至铲除他,那绝对是痴人说梦。只要一击不死,他陆承烨来日十倍奉还。
皇室们纷纷离席后,笼罩在殿中的冰寒死寂才稍稍褪去,留下沉沉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宫人们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开始收拾满地狼藉的杯盏。
苏墨竹垂首退到无人角落,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皇帝最后那道旨意证明陆泊云不日便要起身,二人心有隔阂在前,时间长了,二人是否还在统一战线一概不知。
苏墨竹正要随着人流离开,身后两道声音异口同声的响起:“墨竹”“杨瑜”
49. 承诺
两个名字同时说出口,苏墨竹登时心脏漏跳一拍。
好在陆承烨的嗓门大,并未听出端倪。苏墨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松了口气。
陆承烨眉毛拧成一股绳,十分不悦地瞪了陆泊云一眼。在他眼里自己今日的苦难十分有九分是陆泊云给他招来的。
杨瑜是燕王的人,尽管陆泊云此刻心急如焚想要与她说些什么,可眼下他只能乖乖的伸手示意陆承烨先他一步。
苏墨竹回身,像是没听见陆泊云的叫喊。
“王爷,好久不见了。”
待陆泊云离开,陆承烨才贴紧苏墨竹小声道:“今日的事你可有头绪?”说着他眉毛一斜,示意不远处的陆泊云。
苏墨竹明白这几日她跟在陆泊云身边,有没有看到他动手脚。
这一手明明是她主动策划的,现在却不得不把锅扣到太子身着上,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这几日,东宫里的艳色新闻一时间都盖过了乔寒剑身亡的风头,臣实在不知。况且,今日若是那位主儿撺掇的,陆影不可能平安回到金陵,直接在路上杀了以绝后患不是更能坐实王爷的罪名?”
陆承烨明白杨瑜在为陆泊云开脱,他也心知此事是陆泊云策划的可能性不大。况且,今日之事很明显是失败了的,谁在从中作梗借机救他,陆承烨不明白。
林江源虽是次辅,可其爪牙遍布大周各个角落,连他都未能预料到的陷阱,究竟是谁在暗中相助?
苏墨竹身为踩着陆承烨上位的文官,事事只回答不知是肯定不得行的,她稍加思索后低声道:“不过王爷今儿在大殿上听的可是清清楚楚。陛下准许太子彻查此案,而且准许他借机前去冀州探探秦家底细。王爷不日便会成婚,婚后便要就蕃。这事儿毕竟在您的地界上,王爷还须询问林大人的意见。”
陆承烨愁眉不展地看着眼前人,冀州绝对有问题,不然陆秉不会这般藏着掖着拐着弯要查。他眸色一凛,忽得笑出声来,“哼,本王倒是怀疑那日秦艽是喝酒喝大了,把杨大人认作是南阳了。”
苏墨竹瞬间僵直身体,陆承烨的试探令她猝不及防,她有些结巴解释道:“王爷说笑了,小人是男子,怎会被错认成女子呢?”
陆承烨确实不依不饶,他倾身上前冷笑一声:“杨大人是男是女,本王自有定论。只是每次提起你和南阳相似的眉眼,你都会先掩饰自己的性别,属实是有些不打自招了。”
说着他不需要苏墨竹解释,起身便要离开,苏墨竹却叫住了他,试探道:“王爷有趣,只是大周不准女子入仕是板上钉钉的事,您这番话,小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陆承烨脚步一顿,并未回头。苏墨竹却能透过他的脊背看见他势在必得的笑容。
“放心,本王若是来日登上皇位,第一个条例便是准许女子入仕。”
说罢,他这次才是真的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见他离开,陆泊云才敢走上前来,他承认自己前些日子话说得有些重,现如今他有些尴尬的不知如何开口。
苏墨竹却仍是沉浸在陆承烨刚刚的承诺中,无法回神,她想若是陆承烨来日真的做了皇帝,那他刚刚所做出的承诺之于大周女子重于万两黄金。
“墨竹?”见陆承烨已经走远,苏墨竹却仍旧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呆,陆泊云顿觉失落。
苏墨竹回神,上次的不欢而散,二人再次碰面都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有何贵干?”
她话说得生分,引得陆泊云心中的失落深了几分,尤其是想到她与陆承烨之间还有前世十年的情分在。
“好生薄凉啊,墨竹。你把秦岚瑕交给我,把秦博通敌叛国的事交给我,现如今是想放手不管了?”
苏墨竹神色未变仍是微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当初我把秦岚瑕带到金陵,为的是让冀州百姓免于战火,为的是让秦岚瑕不再英年早逝,您身为大周未来的继承人,想必也不愿这样的事再发生吧。”
陆泊云语凝,他张了张嘴。苏墨竹的冷漠让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抹苦笑,他说:“墨竹,你撒谎。洞房花烛夜是你我共度,我不信你心里没有半点我,我不信你回到着金陵没有一分原因是因为我。”
苏墨竹"呵"的一声,嘲讽出口:“是啊,陆泊云,当初我本可以一走了之,去他么的冀州,去特么的皇位,我可以摆脱身边所有姓陆的人。”说着她慢慢逼近陆泊云,许久未合眼的她双眼布满红血丝,“可是你呢?太子爷?顾瞳当时已经带着我回到了扬州,不日便可抵达金陵。幸亏当初脚程慢了些,不然我苏墨竹满心欢喜回到金陵正好吃上你的喜酒岂不是更叫人笑话!”
说着,苏墨竹嘶吼出声,那夜她彻夜未眠,扬州的夜从来没有那么冷。她坐在窗前思考了一夜才决定,她要痛改前非,既然重活一世就不应该像之前那般窝囊。
“后来我想明白了,与其偷偷摸摸地回到金陵,活得连个身份都没有。倒不如,光明正大地活在那些想杀我的人面前,畏手畏脚,不如拼死一搏!”
陆泊云被堵的说不出话,他想解释与郑悦音的婚事并非他所愿,可事实上他却是给不了苏墨竹一个在东宫合适的身份。
“墨竹,从前是我不好,太过于自私,没能考虑到你的处境。”陆泊云低着头,甚至有些讨好道:“待这件事办完之后,我一定把身边的人都处理干净,你得给我时间。”
苏墨竹冷冰冰地注视着地板,冷笑道:“太子爷就连给人的承诺都这般虚无么?”说着她抬起头,眼神阴鸷道:“今日是你和郑悦音琴瑟和鸣,明日便是一家三口其乐无穷。我苏墨竹怕是白活一世才会相信你的狗屁承诺。”
苏墨竹倾身向前,她从前在心中骂她自己傻,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报恩又回到这金陵,但现在看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糟糕。好在这一世,她找回了自己的亲妹妹,得知了前世陷害自己的凶手,她才不要籍籍无名的度过一生,她要活出重生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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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别的,燕王是我的旧主,墨竹心中难以割舍也是人之常情。太子殿下若要日后再想与我行方便,”说着她贴近陆泊云的耳边恶狠狠道:“就别在提要我日后做你的皇后之类的话,我不稀罕!我要的就是权力,你给我权力,我们就接着合作。”
陆泊云眼见着她一步步后退直到淡出自己的事业,心中的难过才再次击溃了心里防线。
苏墨竹字字诛心,他却没有反驳。他觉得苏墨竹却是言之有理,将一个女人软禁在后宫之中,她的盼头便只有皇帝的青睐,可他还不是皇帝。
若是把一个女人放在朝堂之上,她会和男人一样,要封侯拜相,要海晏河清,要青史留名。
南阳郡主诈死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燕王的婚宴不得不推到了下个月的良辰吉日。
陆泊云趁此机会清除秦家在朝廷的羽翼,陆秉发话要他定要在陆承烨完婚前活捉秦博归案。陆泊云领旨后再次踏上征程,他走的当天,苏墨竹被叫到了乾元殿。
陆秉听了太子的举荐,才想起这个杨探花,现在南阳也回到长公主府,他见杨瑜也是喜爱了几分。
“杨瑜,秦艽入狱,大理寺卿的位置便空了出来。朕感念你年纪轻轻便聪慧伶俐办事周到,经太子举荐,朕现批你暂代大理寺少卿一职。”
苏墨竹当即叩头谢恩,那天她走之后心中懊悔不已,生怕真的惹怒陆泊云日后在官场上不太好混,尤其是陆承烨年后便要就蕃,她在朝中可依靠的便是林江源,可她现在身份不纯粹,必定不会一定被燕王党接纳。
自此一战后,长公主彻底对杨瑜放了心。苏墨竹今日去时,发觉韩清漪竟然也在。
她先是看了陆影一眼,后者调皮地朝她挑了挑眉,苏墨竹回蹬一眼,想装作不熟快步离开,却冷不丁被韩清漪一声叫了过去。
苏墨竹脚步一顿,只好笑着走了过去。
“本不想打扰侯爷和郡主,却不料被侯爷看到了。”
韩清漪记得她,一拍桌子让她一同坐下。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说着她转向一边对着南阳道:“这是大理寺的杨大人,从前是承烨府上的书佐,现在被陛下调去协同太子调查秦艽一案。”
南阳装作刚认识苏墨竹的样子,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几人寒暄几句,韩清漪突然哀怨一声:“可恶的秦艽,害得我与陆承烨的婚事推到了下个月。”说着她原本趴在桌上,猛地抬头道:“对了,太子妃邀我们改日去东宫吃茶呢。”
南阳想到这个称呼原本应该是她得的,心中一阵酸楚。
她苦笑一声:“我现在身份尴尬,怕是不便吧。”
韩清漪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臂道:“怕什么,有我在,就算她姓郑,就算她是太子妃也不敢为难你。”
南阳还是不愿,苏墨竹却从中听出些许端倪。
前世韩清漪因误食毒药而亡,现在郑悦音邀她入宫还要带上南阳,其心思昭然若揭。
50. 陆凛
苏墨竹心觉不对,朝着南阳使了个眼色。南阳竟也学会了演戏,一边推辞一边竟接受了韩清漪的邀请。
待韩清漪走后,陆影有些不解道:“为什么要答应啊姐,我现在身份尴尬不应该避其锋芒么?”
苏墨竹眉宇间愁容不展,她摇了摇头道:“这次不必你去,这次我来。”
这郑悦音虽给外人的形象是凡事都会听皇后的,可苏墨竹直觉她不简单。想来,除了陆承烨庆功宴上,她只远远地见她温婉从容,隐忍不发。现在想来,这郑悦音绝对不简单。
况且,最让苏墨竹生疑的点就在于,她搜变脑海中的记忆,竟是没有片刻关于她的。
带着疑惑和陆影,苏墨竹再次走访乔寒剑。
雪梅见来人是熟悉的面庞,一个箭步跳跃到陆影怀中。
“哎呦,这小猫不认生,见我倒是欣喜地很。”陆影抱着雪梅半蹲下来,挠着它柔软的肚皮与它玩耍。
乔寒剑从屋内走出来,见此场景笑道:“可不是么?可是它救了你一命。”
苏墨竹留陆影与猫儿在室外玩耍,自己与乔寒剑步入室内。
“说罢,此番找我所为何事?”
苏墨竹已经几乎相信了他之前的说辞,只是关于神话的部分她是决计不信的。
“你不是说号称全天下人都在你的棋盘之中么?向你打听个人。”
乔寒剑毫不谦虚地点了点头,翘起嘴唇得意道:“谁啊,你问我,门清儿。”
“淮右郑氏嫡女,郑鸢苒的侄女,当今太子妃,郑悦音。”
说罢,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乔寒剑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后轻笑出声。
“你不都了解了么,就是你说的那些。”说着,他抬起茶杯想要搪塞过去,苏墨竹捏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喝,力道之大,痛的乔寒剑不得不妥协求饶。
“哎呦喂,不能轻点么?你这一掐,我得喝多少苦药才能补回来。”
苏墨竹收回手冷声道:“少废话,老实点。胆敢有半句虚言,我定不轻饶你。”
乔寒剑皱巴这脸,叹了口气,如实道:“我真没骗你关于郑悦音,我知道的你也知道。”
见苏墨竹脸色不虞,乔寒剑慌忙补充道:“她和你一样,都是我看不见的人。”
苏墨竹眨了眨眼,轻声疑问:“你别告诉我,她也是陆泊云从前世弄过来的?”
乔寒剑摇了摇头,如实道:“不清楚,不过应该不是。在我看来,她与你一样隐藏的极深。”
苏墨竹微微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前世,南阳死后,棋局未破,我就知道苏氏后人还在。只不过你当时委身于陆承烨,鲜少在众人面前露面。直到这一世,我才知道宸妃原来是那个侥幸活着的苏氏后人。”
“郑悦音也一样,除了郑氏想让外人知道的关于她的消息,我一概不知。当时不止是我,全体乔家每个人都算了一遍,没能算出。再没过多久,郑氏传出郑悦音死于肺痨,年仅十八。”
苏墨竹蹙眉,郑悦音这个人越发引起她的兴趣了。一个前世得了肺痨的人是如何在这一世突然遇到神医,而活到现在?
乔寒剑接着道:“当时我怀疑,郑悦音只是郑氏捏造出来的人。但苦于没有证据和理由,现在她堂而皇之的成了太子妃,反倒是推翻了我之前的猜测。”
苏墨竹不解,“为何你会觉得她根本不存在?”说着她向前一步,笃定道:“我倒是觉得,应该是郑悦音过于重要,所以郑氏将她保护起来了。前世或许她根本没死,而是她从来没用过郑悦音的身份,又或是,她不需要这个身份了。”
乔寒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她到最后肯定是死了的。”
“为何这么说?”苏墨竹望向院子里正在与雪梅打闹的陆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我说了,她与你一样。既然她存在而不是虚无,那就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她就是那与你对弈的人。”
苏墨竹要替陆影赴约,陆影便要替她上朝。
她用墨汁轻轻地在其眼睑下方点上一抹泪痣,再盖上捏好的人皮面具,两人身份已然互换。
“姐,我不会搞砸了吧。”陆影双手藏在袖子里,皱着小脸担忧道。
苏墨竹坚定地摇了摇头,盯着她的眼睛说:“不会,这样的日子以后还多着呢。从此以后,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今日在朝中不必发言,若是被陛下提及,就按照我教给你的说。”
陆影转了转眼珠,用力地点了点头。
苏墨竹换上陆影最爱的藕粉色轻纱,坐上马车去了东宫。
刚一到地儿,韩清漪便与郑悦音起身相迎。
她匆匆行礼,匆匆落座,直到真正与郑悦音面对面时,苏墨竹才意识到,她与她是见过的。不是前些日的陆承烨的庆功宴上,而是再早些的前世。
“郡主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郑悦音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人,虽说她举止轻浮和记忆中的南阳如出一辙,可她双眼深沉如潭水,到教她多看了几眼。
“多谢挂怀,太子妃倒是看着有些许虚弱。”苏墨竹说得不是假话,这郑悦音一袭素衣,面色苍白到真叫人觉得她身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郑悦音突然弯腰作呕,执月急忙捧上痰盂。韩清漪与苏墨竹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韩清漪率先开口:“太子妃这是,肠胃不好?”
郑悦音干呕几声起身,用手帕擦了擦嘴角。闻言又单手抚上小腹,羞涩笑道:“实不相瞒二位姐妹,太子走后这几日,本宫才察觉是有了身孕。”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竟是沉寂了几秒。随后才是二人的道贺声,韩清漪眉头紧促一瞬便又放开,她干咳两声笑道:“真是不巧。”
闻言二人齐齐转过头盯着她看,尤其是苏墨竹,她知道韩清漪向来不喜郑悦音这种做作的样子,但没想到她会放到明面上说。
韩清漪见状急忙摆手解释道:“不是,是太子碰巧去了冀州,不知道这等喜讯,实在是不巧。”
她解释完,在场的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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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说着,执月便又端上来一碗安胎药。郑悦音朝她摆了摆手,皱着眉头,煞有其事道:“放下吧,我现在身子不爽,等温了再喝。”
执月只好放下起身离开。
郑悦音留二人用膳,韩清漪却被突然叫到椒房殿,说是皇后有事要嘱咐她。
郑悦音表示理解体谅道:“皇后娘娘心思缜密,日后清漪也是皇室成员了,有些规矩是要懂得。我先前与姑母说过,要留清漪用膳,想必到了时候她便会回来。”
苏墨竹点了点头,猛地话锋一转犀利道:“清漪成婚在即,太子妃邀她促膝长谈尚在情理之中。只是陆影一介罪人,刚回金陵时日不长,怎的能有幸来着东宫?”
郑悦音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仍旧是一幅温婉模样笑道:“姑娘心知肚明,与太子之前有婚约的是南阳郡主,你也知道不妥,所以不是替她来了么?”
苏墨竹瞳孔微缩,波澜不惊道:“太子妃有些不知所云了,心知不妥的是你,我一介罪人岂敢违背东宫的旨意?”
郑悦音靠近一步低声道:“姑娘别急着撇开关系啊,今日你在这东宫,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任何闪失,你都脱不了干系。无人在意你是主动来的还是被胁迫的。”
苏墨竹闻言,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身位笑道:“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陆影不敢动,可太子妃明明肚子里没有子嗣却想拉我下水,岂不是欺君罔上?”
闻言,郑悦音微微一愣,随后她收起微笑道:“陆泊云跟你说了什么山盟海誓,本宫不管。只不过男人那张嘴是最不可信的,姑娘别为了几次露水情缘就变成那人人骂的墙头草,毕竟眼下你还是陆承烨的人,我说的对吗?杨瑜大人?”
苏墨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后她灵光一闪笑道:“太子妃真是爱幻想,站在你面前的是陆影,便就是罪臣陆影。至于太子妃口中所说的杨瑜,陆影不识,不过听太子妃的意思,你笃定她是女子,莫非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又或是你见过他女人的样子?”
郑悦音正要开口,却又噤声。待沉默片刻后重新开口,她笑道:“若是一个男人与郡主生的相像,是入不了燕王的眼的。郡主与燕王相识多您怎会不知,他识女人,可比接生婆还要敏锐。”
苏墨竹不语,她万万没想到最了解陆承烨的人竟是这前世闻所未闻的郑悦音,她将计就计道:“太子妃与燕王很熟悉?”
郑悦音冷笑一声道:“不熟悉。”
苏墨竹心道:“才怪。”
到了用膳时分,郑悦音让人端上来两碗红汤,说是淮安那边有名的解暑汤,饮下后甚至还会有体香。
韩清漪本就五行属火,此时饶是东宫寒冰环绕也挡不住她身上的热,她道谢一声抬手便要饮,苏墨竹稍稍抬手道:“且慢。”
一瞬间她与郑悦音四目相对,韩清漪不明所以等她解释,电光火石之间,一声脆生生的"皇嫂"打破了这份寂静。
三人齐齐回头,是前些天刚过了六岁生辰的十六皇子——陆凛。
51. 燕王大婚
苏墨竹见状计上心头,她笑着朝着勿入东宫的陆凛笑道:“快来,凛儿,到姐姐这儿来。”
陆凛是见过南阳的,他生的白嫩年纪又小,毫无防备地跑到苏墨竹身边,后者顺手将他抱起放在大腿上。
“这是好喝的解暑汤,要不要姐姐喂你喝啊。”那红汤看着冰冰凉凉,陆秉当即扬着小手说:“要喝,要喝。”
苏墨竹当即端起汤碗,用勺子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说时迟那时快,郑悦音顿时脸色微变道:“且慢,这汤凛儿喝不得。”
这下韩清漪也起了疑心,她疑惑道:“为何小皇子喝不得?这汤里莫非是准备了些专门为我与郡主二人喝的?”
郑悦音脸上掩饰不在,只是冷声对着陆凛道:“凛儿,到姐姐这儿来。”
她眼神冷冷地扫过二人,她们算哪门子的姐姐,只有郑氏女子才是陆凛的姐妹。
陆泊云迟迟未归韩若愚同在冀州,却耽误不得陆承烨的好事。婚宴如期举行,苏墨竹依旧一身文臣打扮,混迹在人群中。自从升了职后,身边恭维她的人也多了起来。
她借机溜到林江源身边,递给他一张纸条,叮嘱道:“今晚若有异动,烦请阁老鼎力相助燕王逃离这牢笼。”
林江源不语,只将纸条收于袖中,不着痕迹的与她吃酒。
她前些日子又去找了乔寒剑,她直觉陆凛身上藏着秘密。乔寒剑的本领便是能算出某个具体的人的一生,以及其牵连到的人和事。
他当即应下,他需要用到陆凛的随身之物,谁知苏墨竹早有准备。她从怀中掏出一枚挂在陆凛腰间的护身符,护身符通体碧绿不见瑕疵,是十分上好的成色。
乔寒剑挑了挑眉,不再言语当即开始布阵算命。谁知几日之后,苏墨竹再来,是被乔寒剑密函紧急叫过去的。
他满头大汗,很明显刚从法阵中脱离。乔寒剑指着手中的玉器,手抖个不停。
苏墨竹见状心知要有大事发生,问道:“陆凛怎么了,天生皇帝命?”
乔寒剑摇着头,哆哆嗦嗦道:“陆泊云在冀州这次定是要命悬一线了。”
苏墨竹登时瞳孔放大,一把抓着他的手笔急切道:“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此乃和氏璧所制,是秦博当年留给郑鸢苒的定情信物。”
燕王陆承烨与韩小侯爷韩清漪的盛大婚典,成了整个金陵的狂欢。
陆承烨冷着脸迎亲归来,红绸另一端的新娘却是笑得明媚恣肆。
不久前她当着皇帝的面,一杆长枪挑落了桀骜燕王的金冠。为自己赢得了这场婚事,饶是难驯如陆承烨,现如今也只得为她俯首称臣。
皇城内外,枫叶红染了整座金陵城,饶是如此大片的枫叶红却被连绵垂挂的浓烈正红逼得退无可退。太和殿前偌大的广场,彤云铺地,宫灯高悬百重,明炽红光仿佛点燃了天际沉滞的乌云,映得每一片琉璃瓦都跳动着灼人的火焰。空气里浮沉的不止是硝磺烟火气,更浸透了浓醇醇的酒香脂粉味,几乎凝成实质。管弦笙鼓之声层层叠叠,从皇城内廷如潮水般倾泻而出,一路蔓延至四九城外喧腾的街衢巷陌,将这帝京彻底淹没在一场由权力与财富酿造的盛大狂欢里。
这场惊天动地的热闹与喧嚣,唯有一人如处冰窖。
燕王陆承烨一身蹙金大红四爪蟒袍,滚着深沉玄黑的边缘,立于太和殿丹墀之下,身形挺拔如即将劈出鞘的利剑。
满目铺天盖地的红,映在他眼中也只化作了刺目的血渍,冰寒彻骨。他那张英挺面孔上没有丝毫笑意,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刻,薄唇抿成一道毫无弧度的冷线,眼底深处积郁的沉郁,比殿角堆积的残雪更刺人。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虚握着,指节寸寸透出冷硬的白,仿佛还在回味那日校场上长枪抵喉时的冰冷触感和前所未有的巨大屈辱——韩清漪的枪尖并非锐不可当,他不想辜负她却又无法拒绝这份炽烈的示爱,才是真正精准地刺穿了他骄傲的心脏。那日输给韩清漪,并非他自愿,而是无可奈何,将他钉死在全城乃至帝后面前,成为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笑话。
吉时近。迎亲的礼乐骤然拔高如汹涌狂澜。十六人抬的硕大凤舆由殿门方向隆隆而来,盖顶流苏金穗在风中激烈摇曳,珠帘碰撞如急雨。舆门方启,一抹利落人影跃然而出,仿佛跃马扬鞭般干脆。
燕王妃韩清漪一身同样正红的鸾鸟衔珠嫁衣,宽袖收束在腕间由赤金软甲护住,行动间非但无半分寻常新嫁娘的矜持娇弱,反而透出战场悍将才有的飒沓风姿。
覆盖其上的赤霞锦盖头随她步履摇曳,流苏之下,隐可见其下颌微扬的傲然轮廓,及唇角噙着的那丝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盎然笑意。
她站定在陆承烨身侧半步,没有低眉顺目的小儿女情态,反倒像是校场点将台上那一位理所当然的掌兵者。
“请新人登——阶——升——殿——”赞礼官悠长的唱和穿透喧嚣。
陆承烨眼皮都未曾抬起,毫无温度的手指伸向身侧,死死抓住了维系二人的那段红绸的一端,力度之大,几将华贵柔韧的丝缎攥出裂帛之声。他率先抬步,登上那长长陡峭的、铺着猩红织金地毯的丹陛玉阶。他的脚步并未为身后之人稍作停留。他明白,即使今日装扮多有束缚,韩清漪也不会落后于他。
身后,韩清漪只唇边笑意未减分毫,更无局促,手腕略一轻巧发力,缀着重物的红绸在她腕上悄然挽过两转,便轻松化解了新郎施加于其上的牵引蛮力。
她足下那双红缎金丝绣成的翘头履踏在猩红阶石之上,每一步都极稳,极快。火红的裙裾在她每一次抬脚跨阶时霍然飞扬而起,衬着她腰背挺直、昂首阔步的姿态,竟似一道飒烈燃烧、执意燎原的火焰,在冰冷僵硬的玉阶上固执而醒目地逆流而上。那磅礴气势汹汹,连高悬两侧的、正燃烧着如日冕的宫灯火焰都要为之收敛。
两人一前一后拉扯着那条象征着联结与喜庆的猩红绸缎,在万道目光交织成的灼人热浪中,沉默地撕裂开喜庆的欢潮,登上丹陛之顶,直入被千百支巨烛映照得宛如璀璨白昼的太和殿。
殿内,帝王帝后威仪端坐九龙御座之上。皇帝陆秉看着阶下一双璧人,那二人时至今日仍是和小时别无而这,一个桀骜一个执拗,冰与火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势。
饶是平日里面容平静如古井无波的他,此时此刻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深沉满意。
皇后郑鸢苒端坐于其侧,姿仪雍容,笑容温雅得体,眼波流转间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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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忧抚上心头,陆泊云时至今日未能归京,想必是已经得手了。
太子妃郑悦音落座于皇后下首稍近处,亦是华服盛妆,脸上笑容清雅绝伦,只是那抹清丽笑靥深处,掩不住一缕游离的忧悒,郑悦音与冀州的事从来不告诉她半分,她虽恨极了陆泊云视她如蔽履,却也不愿真的成了寡妇。
皇帝左侧下首,内阁次辅林江源长髯微动,面含微笑,时而与同席的内阁首辅之孙顾清安低语几句,顾清安气质清贵如孤月寒梅,偶尔抬眼望向殿中那对立的新人,眸光平静,只是时而会薄唇抿出的线条带着难言的意味。
陆泊云许久未有音讯,韩若愚自然也不意外。虽说冀州与晋州辽州毗邻,可他心中的隐隐担忧总也放不下心来。
御阶右侧靠前,身着一袭低调群青色官服的苏墨竹笔挺而立,身量挺拔清癯更胜一般男子。
她身为女扮男装的大理寺少卿,眼神却比殿中绝大多数官员更锐利清醒,如同藏于鞘中的精钢匕首。她锐利的目光无声掠过御座上每一位权倾天下的身影,扫过林江源那张春风和煦却深不见底的脸,最后停驻在新人身上片刻,陆承烨浑身散发的桀骜阴冷与韩清漪举手投足间的恣肆磊落形成鲜明对照,苏墨竹却在心底松了口气,韩清漪是这世上最适合与他相配之人。
繁复庄重的典礼仪轨一步步碾过,钟鼎齐鸣,震得殿内烛火都在摇晃。赞礼官高亢悠长的声音响彻雕梁画栋:“一——拜——天——地——”
陆承烨猛地一甩广袖,如同掸去过去的纨绔与自由,极其生硬地朝着殿门外的苍天方向弯下他高贵的脊背。动作幅度之大、之迅猛,几将身侧韩清漪拖得一个趔趄。韩清漪反应亦是极快,足尖一旋便稳住身形,脊背依旧挺直,跪拜行礼的仪态无可挑剔,唯有覆盖着的锦绣盖头下,似乎传来极低的一声冷嗤,轻若雪花坠地,却被近处耳力过人的苏墨竹听得分明。
“二——拜——陛——下——”
两人各自转身,朝那御座之上,象征天下权柄与这桩婚事最终推手的帝后而拜。陆承烨跪了下去,颈项僵直,头颅却垂得极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某种即将冲喉而出的东西。让他拜郑鸢苒,不如让他拜关公。
“夫——妻——对——拜——”
红绸被两位新人执在手中,拉得笔直,形成一条短暂而奇异的连接。陆承烨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眼幽深得如同万年寒潭,隔着中间那团耀目喜庆的红,精准地撞上韩清漪盖头间隙中透出的、那双绝无半分羞怯、反而坦荡澄澈如秋水的明眸。两人视线交接的一瞬,空气竟似凝固。他眸色一闪,仿佛身上繁琐的衣物之于他也不再是束缚,而是困在马儿身上的缰绳,他从那坦荡的双眸中,品出些许征服的意味。
“礼——成——,合卺——!”
内侍高托金盘,举至面前。玉杯中酒液醇香,微漾如血。陆承烨的目光凝在那殷红的酒面上,握着玉杯的手指骨节再度绷紧发白。事已至此,从今往后能不能驯服得了他陆承烨是韩清漪的本事,他是不会为了一片池塘放弃整片汪洋大海的。
两人交杯饮下温热酒体,那一瞬间陆承烨的脑海中竟划过一些陌生的画面,是他独自坐在校场的草堆上,面对着夕阳在无声哭诉着什么。
52. 北疆
温热的酒体划过喉咙,二人如同就此签订了一声的契约。
“哐啷——!”
殿门洞开处卷起的寒风猛地灌入,撞得两侧高柱上的重重宫灯猛烈摇晃,光影乱窜如惊惶的魅影!
一团不成形状的血污身影,裹挟着北方风雪的腥寒和浓得令人作呕的铁锈血气,骤然撞碎殿门口那层浮华的喜庆光晕,以决死般的疯狂扑进门槛!
“噗通!”
来人重重扑倒在大殿中央光滑如鉴的金砖地上。猩红的婚毯瞬间被更深浓的粘稠液体渗透、浸染,那触目惊心的暗红疯狂蔓延开。他挣扎着抬起的脸孔污浊不堪,遍布血痕泥土,唯有一双眼睛因过度的悲恸和惊恐而几乎碎裂,直勾勾瞪着前方丹陛之上威严又震惊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被血块堵死的破碎嘶鸣。
满殿喜庆鼎沸的人声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巨力猛然掐断。韩清漪仍覆盖于红盖头之下,她想看却忍着没掀开。
这人如同鬼魅,双膝跪地,将这原本的喧嚣跪出了寂静。
前一瞬还蒸腾弥漫的酒香、花香、脂粉香……悉数被冰冷寒风卷走。那团血污身影倒下的地方,唯剩下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如同地狱裂开了缝隙,蛮横地穿透这至尊殿堂。金銮殿上下,几百双眼睛骇极圆睁,无数张凝固僵直的面孔上褪尽血色。琉璃灯火的璀璨光芒在这一刻竟显得虚假而荒谬,在每一个凝固的人影上投下鬼魅般恍惚的阴影。
顾清安端着酒杯的手定在空中,清冷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表情。他余光瞥见那团血污手臂衣物上的图案,这人是顾瞳!
皇帝陆秉猛地从九龙御座上站起身,面容震惊,威严的双瞳中瞬间迸出慑人的寒光。
“堂下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扰乱燕王大婚可是死罪!”
林江源眉毛拧成一股绳,他瞬间脑海中闪过杨瑜跟他说过的话,他自然不信这人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可若是真是冀州出了事,他定然要将这杨瑜查个干净。
一片死寂的凝固中,苏墨竹瞳孔骤然收缩如针!电光石火间,那双即使被血污几乎完全遮蔽的、却烙印在她记忆中属于太子身边最忠诚死士的面容轮廓冲入脑海——顾瞳!
“咳咳”地上的血人爆发出最后一股野兽濒死般的力量,那声音撕裂了死寂,带着刮过骨头的凄厉与绝望,“陛下——!太子殿下押送通敌叛国的罪臣秦博返京,路遇刺杀,现生死不明啊。草民顾瞳侥幸脱逃,日夜兼程分秒必争赶回禀报险情,烦请陛下速速下旨,北上营救太子!”
顾瞳来的路上便想明白了,就算是立马被人射杀,他也要将秦博通敌叛国之事坐实。
他话一出口,众人一片哗然。秦博可是冀州统领,镇守大周的北大门,没了冀州,金陵便是唇亡齿寒。
顾瞳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尖上。
“咚!”
皇帝陆秉伟岸的身形狠狠一晃,重重跌坐回冰冷御座,金冠上的旒珠疯狂碰撞,发出密集而空洞的乱响,脸上血色尽失。
怎么会!陆泊云身边跟着韩若愚和一众将士,押运秦博也都是在秘密进行,看来这皇宫之中定是有秦博的内应。
郑鸢苒装作担忧的样子起身去扶起瘫倒在龙椅上的陆秉,她尖声喊道:“快传太医!”
陆秉粗喘着气一手将她推开,太子危在旦夕,他不能就此倒下。
还未开口,又是一阵西北的寒风灌入。
“报!武城燃了狼烟!匈奴大军压境,北疆危在旦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大臣瞬间熙熙攘攘惊呼不断。
“噗啦——”
韩清漪手腕如电,红绸另一端猛力牵扯之下,陆承烨手中的玉卺杯竟脱手飞出。赤红的琼浆在空中划出刺目的弧线,碎裂于金砖之上。酒杯的破裂声清脆得惊心动魄,在死寂的大殿中久久回荡,酒液溅开,如同飞溅的热血。
她猛地掀开盖头,厉声道:“顾瞳,你说太子押送秦博返京途中遇刺,那谁在守着北大门!”
顾瞳被人扶着灌下一口温水,细声道:“是韩小侯爷。”
“什么!”韩俊身着暗金色华服,骤然起身。当初不是说派韩若愚保护陆泊云么?怎么会上了前线。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当即韩俊双膝跪地,道:“陛下,北疆如今群龙无首,匈奴大军来势汹汹,单靠韩若愚是决计守不住的!还请陛下立刻定夺出兵!”
殿外朔风愈急,呼啸着撞上殿门高窗,声音凄厉如同鬼哭。无数盏象征喜庆与天家威仪的宫烛,此刻剧烈摇摆的光焰映在每一张惊慌的脸孔上,也照见金砖地上蜿蜒流淌的暗红血痕,迅速洇染开去,无情地吞噬着满地织金绣花的凤凰与祥云图纹。先前蒸腾的热烈如同瞬间被抽走所有薪柴的火焰,徒剩一片冰冷焦黑的余烬。
太医在为陆秉把脉,众武将熙熙攘攘吵闹声一片。林江源猛地放下杯子,起身上前跪地道:“北疆不只是冀州在守,还有晋王和辽王。现冀州沦陷,二位王爷定会以最快速度回援,怕就怕的是这匈奴此次来势汹汹,怕是举全国之力攻打冀州,一但二位王爷回援不及,大周的北大门便被打开了!”
陆秉听罢,示意他接着说,林江源向来是带着答案问问题。
“臣有一计!金陵仍是驻守着十万军队,不如陛下下令派将士们火速北上,或许还能与两位王爷里应外合,若是冀州守不住,中原地区亦不会失守。”
陆秉心知现在火烧眉毛十万紧急,他环顾着前来赴宴的众宾客,惊觉竟无一人是完美人选。
“父皇”,身着正红婚服的陆承烨单膝跪地,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冀州本就是儿臣封地,现冀州即将沦陷,儿子岂不是成了丧门犬?”说着他冷笑一声接着说:“但不如,派儿臣前去,若是守住冀州,儿臣便是名正言顺的燕王,若是守不住儿臣也没脸面再做这燕王。”
陆秉张了张嘴,他猛地想到,他的儿子陆承烨现如今真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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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啊,承烨。”
陆承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道:“那又如何,大哥当初不也是洞房夜离北上离京?,现冀州危在旦夕,急速行军分秒必争,还望父皇恩准。”
陆秉正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答应。陆承烨一旁的韩清漪也猛地跪下,道:“陛下,臣韩清漪请战。冀州是燕王的封地,也是燕王妃以后的家,况且臣的弟弟韩若愚正在前线苦苦坚守生死未卜,臣不能安坐于后方。还请陛下准许燕王与臣一同北上!”
韩俊闻言当即起身,他怒斥道:“清漪!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的能上前线!你的功夫是应付不得战场上的刀光剑影的!”
韩清漪冷哼一声,伸手朝着韩俊,目光坚定道:“此战,要么女儿与弟弟一起回来。要么爹你就再努力为韩家生个儿子吧。军牌给我。”
“你!你!”韩俊捂着心脏,后退着倒在座位上。韩清漪与韩若愚不同,她不在朝中任职,想名正言顺的领兵,只能接过韩俊手中靖安侯的军牌。
陆秉目光灼热地扫视这底下身着婚服的二人,他忍不住拍手称赞道:“好!真不愧是凭自己本事赢下婚事的燕王妃!朕准了!”
“燕王!”
“儿臣在!”陆承烨不得不承认,刚刚韩清漪怒怼韩俊时,着实令他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女子心中竟藏着一个沙场梦。
“你即可清点金陵所有精兵,与韩清漪即刻北上,不容拖延!”
“臣,遵命!”二人异口同声道。
韩俊就算是再不愿,天命难违,他只得怪怪地交出藏在袖中的令牌,交于韩清漪。
苏墨竹望着二人的背影,深感钦佩,曾几何时,她也曾幻想过能与自己心爱之人一起携手共创大业。
陆泊云的安危她不担心,早在她查到郑鸢苒与秦博关系非同寻常时,她早就担心过了。
晋王也早就收到通知,他比匈奴更早一步埋伏在前世他殉国身死的地方,辽王在收到密函后,也整装待发,等着匈奴自寻死路。
当然,这都是陆泊云的口谕,单凭她苏墨竹是万万做不到的。
饶是如此,陆泊云受宠若惊,写了一大篇长篇大论表示对苏墨竹的爱慕、思念与感谢。
苏墨竹对此只回了几个字:“废话勿扰,无以为报,唯有升官。”
原本大喜日子里的艳阳天,现在却乌云密布狂风呼啸,宛若前世的北境。
陆承烨与韩清漪甚至婚服未脱,只去掉身上繁琐辎重。
二人外披铠甲,艳红色披风迎着狂风烈烈,陆秉上前端起酒杯道:“今日之事,是父皇对不住你们。路上多加小心。”
二人跟着陆秉猛地干了一杯酒,接着翻身上马,陆承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金陵城,他看见人群之中的杨瑜,心情大悦朝她挑了挑眉,接着他与韩清漪便骑马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去了北方。
苏墨竹心中无不感慨道,与其被抱在怀里,她更愿意像韩清漪一般,与他势均力敌。
53. 寻他
京城的天,在喜庆的余烬与刺骨的噩耗后,仿佛被一层沉沉的铅灰色布幔罩住了。原本该是新婚燕尔燕王陆承烨与燕王妃韩清漪的府邸,此刻却成了北上冀州的大军点将台前哨。
凭借着上一世模糊却刻骨铭心的记忆碎片,苏墨竹心知陆承烨此番北上,这一仗只会打的更漂亮。此刻身着四品绯袍、头戴乌纱的大理寺少卿杨瑜,立于皇宫高楼之上,望着远处城门方向腾起的烟尘,眉头微蹙。
陆承烨与韩清漪二人竟是婚服未脱便已经踏上征程。,韩清漪一身火红嫁衣外披挂上临时寻来的轻便锁子甲,陆承烨则顶着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携手她一起跨上战马,只带了最精锐的亲卫,几乎是在太子遇刺消息传回的同时,便点齐兵马,星夜兼程,直扑北境!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速度,远超她记忆中的前世。
陆秉的意思是可以稍加休整,韩清漪却扬言:“兵贵神速,我在金陵拖延片刻,冀州韩若愚便是要多熬一天,担待不得!”
“韩清漪,真乃烈女。”苏墨竹喃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有你在侧,果然行军如风雷。也好,北境防线或可多撑一时。”她深知韩清漪的将才不该埋没在高墙内,这比前世陆承烨独自前往确实多了几分把握。
然而,这份微弱的安心转瞬即逝,心湖沉得更深的是另一块巨石,陆泊云自失联之后生死未卜,陆秉已经派了顾瞳带着皇家暗卫再次北上寻找太子的踪迹。时间一分一秒流失,陆泊云生死未卜,陆秉更是怒火攻心病倒了,这皇权竟是有隐隐脱手之势。
距离那天顾瞳回京已过了一天,陆泊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陆秉只让顾瞳休息了半天便又将他派了出去。
苏墨竹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和乔寒剑的相助,确实在太子离京前做了许多布置,甚至冒险在太子必经之路的关键节点提前布下了几个隐秘的联络点和应急人手。但为何至今没有半分音讯传来?是刺杀的规模远超预期,所有暗桩尽毁?还是出了其他她无法预料的变故?这未知的沉寂像一团理不清的红线紧紧的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
现如今陆秉对朝中大臣和后宫防备心很重,此刻表忠心是空话,若是能将秦博和陆泊云平安带回,才是一步登天。眼下正是滔天巨浪中的危船,却也是攀上桅杆的最佳时机。
苏墨竹眼眸深处燃烧着理智而冷静的火焰。陆秉此刻正被撕心裂肺的丧子之痛和对叛臣的滔天怒火煎熬着,若能自荐找回太子,甚至带回那个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前兵部侍郎秦博,这将是泼天的功劳,足以让她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再挪动几寸,更靠近那能与皇权制衡的内阁。
陆秉年轻时手段了得,可到了如今他也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这朝堂他是把握不住了。
“陆影。”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那同样为人棋子的妹妹,罪臣南阳郡主,只要苏青一日不落马,她便尚可活命。虽说活在明处,长公主待她如亲女,可到底陆钦才是她的亲儿子,苏墨竹不敢赌这份摇摇欲坠的亲情能维系多久。
而椒房殿里的那位,更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姐妹二人的一举一动。若非杨瑜成了朝堂官员,郑氏杀她们姐妹如杀蝼蚁一般容易,现如今还得寻法子坐实他们二人是前朝遗孤的事实。
苏墨竹的眼神骤然冰冷如刃。太子遇刺,皇后所出的四皇子陆承烨如今领兵在外,手握兵权。京城之内,皇后势力盘根错节。自己一旦离京北上寻人,陆影这是明晃晃的靶子。她猜不到皇后下一步会做什么,可秦博流浪在外,她到底不会睡得安心,想来对付长公主府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苏墨竹不得不防,她不能再失去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脑海中思绪电转,一个许久未提的名字浮上脑海,她那倒霉的前未婚夫——刑部侍郎魏翎。说来也是怪异,这一世苏墨竹退了魏家的婚事,连同退了他的官运,那个名扬天下连中三元的旷世奇才,现如今却仕途多舛,很难在陆秉面前说上话。
她曾经利用这张脸套得老东家燕王上钩,或许她也能靠得这张脸博得魏翎对陆影的同情。虽是不人道,可只有这种无法诉之于口的隐秘情感更能让魏翎选择帮助陆影。
“前夫哥还得见,”苏墨竹立刻有了决断。魏翎的官职和能力都足够在刑部职权范围内关照一个宗室郡主。更重要的是,他那份因为与“前未婚妻”相似容颜而对南阳产生的好奇与隐隐的好奇心,都是可以利用的软肋。她不需要向他坦白身份,只需请他“念及故人,多加照拂”。
当夜,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悄然送入魏府。信中只有寥寥数语:“郡主南阳,处境或有微澜。魏侍郎明察秋毫,望念昔日扬州情分,暗加拂照。”苏墨竹提笔写下扬州二字时,总是有些心虚,可她所言不假,皇后对付她们,为的就是以前朝遗孤的名头光明正大地除掉她们,如何都是绕不开扬州的。
收到信笺的魏翎,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修长的手指用力捏紧了信纸边缘。这字迹怎的和墨竹一模一样,写信的人很明显直到宫中有人要害南阳,莫非这写信的人在金陵?
疑虑如藤蔓蔓延,魏翎眉头紧锁,想起那个杳无音讯的故人。看来南阳与苏墨竹长相十分相似并非巧合,二人之间的关系值得考量。他收起信,眼中神色复杂,聪明如他怎会不知这写信的人将他当棋子用了。魏翎摇着头苦笑,他明白这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猜到他魏翎对扬州苏墨竹念念不忘,只要和她又半点关系,魏翎都会风声鹤唳忧心冲冲,更何况是只有一点之别的南阳呢?
只不过,保不保得住,可就由不得魏翎了。
处理完这最忧心的后顾之忧,苏墨竹立即求见御前。
宏伟的乾元殿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氛围。烛光摇曳,映照下,皇帝陆秉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巨锤砸弯了脊梁。原本浓密的鬓角染上了大片刺目的霜白,深刻的皱纹如刀刻般嵌在脸庞,目光疲惫而浑浊。殿内似乎比平日更空旷寒冷,只有他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扯着寂静的空气。
“杨卿…”陆秉的声音沙哑,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铿锵沉稳,带着病中帝王少有的脆弱,“你说…你有法子寻回太子?”
“陛下,”苏墨竹行大礼,声音清晰而坚定,“臣杨瑜斗胆自荐!臣幼时曾在冀州生活多年,对那一带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隐秘路径皆较熟悉。太子殿下押送要犯遇刺地点,正在臣所知范围之内!此乃天赐地利!”
陆秉浑浊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浓重的忧虑覆盖:“人手…冀州广袤,危机四伏…”
“陛下容禀,”苏墨竹早有准备,立刻接道,“贼人既有胆行刺储君,说明其势力盘根错节。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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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大队人马搜查,恐打草惊蛇,或反令太子殿下处境更为危险!臣请旨,可自请挑选少量精干人手,如臣在大理寺内信得过的得力干吏,或陛下宫中秘藏忠勇之暗卫数人。臣可将其化整为零,秘密潜入,搜寻线索,方有奇效。且需绝对隐秘,行程最好不得经手兵部或其他中枢衙门,直接对陛下负责!此事关乎殿下性命与国体尊严,绝不容半点闪失!”
苏墨竹的话犹如冰冷的钢针,刺破了皇帝眼前的迷雾。陆秉心头一震!杨瑜果然是太子的人,这人假意与燕王交好,却又在燕王就蕃后,立刻转身加入太子阵营。
陆秉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瘦弱男子,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想斩断却是宝刀已钝,后宫也不是个太平之地。陆秉冷笑,能坐上凤位,还能坐下去,郑鸢苒绝对不可估量。杨瑜说的对,确实应当秘密行事。
看着阶下杨瑜那张因笃定而显得格外坚毅俊朗的脸,再看看眼前堆叠如山、要求增兵北境和彻查太子案的奏疏,陆秉心中天人交战。这个杨瑜的出身履历他调查过,是个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可他如此笃定能将陆泊云带回来,想必确有独到之处。倒不如试上一试,若是太子这次真的折在了冀州,陆承烨便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一声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陆秉的思绪,他痛苦地弓起背,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震颤。旁边侍立的总管太监秦公公慌忙上前抚背,忧心忡忡:“陛下,龙体为重啊!您该用药了…”
陆秉喘着粗气,虚弱地摆摆手,终于下了决断:“好…杨瑜,朕…信你一次。”他强撑着坐直身体,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决然,那是属于年迈帝王的最后一丝锋刃,“准你所请!所需人手,由你先行拟定名单,呈暗本于朕…朕拨付你一道密旨,见旨如朕亲临!只一条”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苏墨竹,“把朕的儿子…,朕的储君带回来!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他的东西!”
“臣,杨瑜,领旨!必竭尽全力,搜寻殿下踪迹!”苏墨竹心潮翻涌,深深叩首。她听出了皇帝话语里那份巨大的恐惧和最后的一线期望,这沉重的压力也落在了她的肩上。
圣旨到手,心已飞去北地的苏墨竹正要告退。
“吱呀——”殿门轻启,一名低眉顺目的侍女端着红漆托盘,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托盘中一碗墨汁般浓稠的药汤氤氲着热气,一股奇异的、混杂着浓郁药香的气味在大殿中弥漫开来。那味道,厚重、浓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腐烂的甜腥气。
苏墨竹恰好起身准备退出,与这位送药侍女擦身而过。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眉头短暂的蹙起又放松。
她硬生生压下所有表情和动作的凝滞,维持着躬身告退的姿态,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垂下的眼睑却透露着浓浓的担忧,陆泊云必须马上回京,她怕天意难测,到时候陆泊云可就是回也回不来了。
苏墨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步伐,缓缓退出乾元殿。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内里愈发沉重的咳嗽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殿外入秋凛冽的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沉甸甸的阴霾。殿内那弥散开来的诡异药味,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无声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深处。此去北地,前途凶险,而金陵城内的暗涌,竟已至如此地步。龙椅上的那位,还能支撑多久?她攥紧了袖中那道沉甸甸的密旨,指节泛白。
54. 临行
离京前最后一丝日光,金线般斜斜织入长公主府轩敞的花厅。长公主陆蓉听完杨瑜的计划,保养得宜的脸上少了几分雍容,添了几分锐利如鹰隼的专注。
“冀州?搜寻太子?”陆蓉指尖轻叩着黄花梨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你胆子不小,杨瑜。那地方现在说是一锅煮沸的热油也不为过,匈奴压境,刺客藏形,更不知哪块石头下就坐着心怀叵测的鬼蜮。”她目光如炬,审视着阶下站立的青年官员。
“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苏墨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陆蓉紧盯着她片刻,眸中锐利稍敛,最终化作一种欣赏投在她身上。她一扬手,朝侍立在厅外的长史吩咐:“去,把咱们府上养的那些个‘手脚伶俐、脑子灵光’的都叫进来,让杨少卿瞧瞧。”
不多时,十七八个身着劲装、气息沉稳的汉子鱼贯而入。他们站姿各异,高矮胖瘦皆有,但都目光湛然,身形挺拔如松,行动间几乎不带风声,一看便知是真正的好手。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透着洞察秋毫的锐利,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卑职陈默,奉长公主殿下令,率府中暗卫一十七人,听凭杨大人差遣。”
陆蓉这才转向苏墨竹,语气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怀和绝对的信任:“杨瑜,这些人都是尚公主尚在时留给我的心腹种子,个个手上都见过血,更懂得如何在泥潭里行走。交给你了。记住,不仅要找太子,更要给本宫全须全尾地回来!”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略带锋芒的弧度,“万一遇见有人不开眼拦路,该怎么做不用本宫教你吧?该狠的时候,手别软。你与本宫算是有缘,与南阳长得相似,本宫不愿听到什么坏的消息传回金陵。”
这份毫不掩饰的支持包含了陆蓉身为母亲的温柔,让苏墨竹心头一暖,郑重抱拳:“殿下厚恩,杨瑜铭记在心。人,我收下了!必将物尽其用,不负所托!”
从前厅转到精致清雅的郡主院落,气氛骤然柔和下来,带着初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陆影和陆钦正坐在廊下绣墩上,对着一盘棋局争得面红耳赤。阳光洒在陆钦身上,映得他眉目清俊,而一旁的陆影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笑容。两人之间不再针锋相对,反而流淌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亲昵与默契。
苏墨竹心中触动。尤其是看到陆影的笑容,心中即将北上的严寒被融化,更坚定了她要将这份宁静守护下去的信念。
“杨大人?”陆钦率先看见了他,丢开棋子站起身,脸上露出欣喜又带点揶揄的笑容,“稀客啊,怎的有空来这后院了?”
陆影也立刻望过来,澄澈的眼眸里全是担忧:“杨大哥!”她快步上前,目光在他脸上细细逡巡,“你……你要远行?”
自从那日她知道救下她的是她的亲姐姐,陆影便对眼前人生出无限好感和依赖。
苏墨竹点点头,目光柔和地扫过眼前二人,最终落在陆影身上:“嗯,奉旨出京办件急差,归期未定。特意来瞧瞧你们。”她看向陆钦,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正经:“瀚文郡主,我不在京城,陆影就烦请你多费心照顾了。”
陆钦目光微闪,他与苏墨竹做了多年姐弟。二人之间早已心灵相通,只不过一声"瀚文郡主”也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二人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他收起玩笑神色,用力点头,眼神沉静:“杨大哥放心。我自当护她周全。”他没有问为何,也没有问去哪,这份无需言语的信任与理解,让苏墨竹心头微热。
“杨大人路上会没事吧?有人……保护你吗?”陆影低声问,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哽咽。她很害怕,害怕失去那个背负一切在刀尖上行走的姐姐苏墨竹。她更敏锐地察觉到了苏墨竹此行可能与太子遇刺有关,陆泊云曾是她少女时期所有的旖旎与幻想,现如今物是人非,他也生死不明。“太子哥哥他,”她不敢说下去,眼眶瞬间红了。
苏墨竹看着妹妹眼中的泪光和自责,心像被针刺了一下。她上前一步,不顾身份之别,轻轻拍了拍陆影的肩膀,用只有她们姐妹能懂的语气低声道:“没事的。姐姐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至于太子殿下……”她顿了顿,避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安心在这里等我回来。该报的仇,我一个都不会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姐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这句话,是承诺,更是给陆影与她自己的希望之火。
陆影用力抿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重重点头,将脸埋在陆钦的肩侧。苏墨竹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夜色初临,刑部衙门后堂的公房内灯火通明。魏翎看着眼前这位风头正劲的大理寺少卿杨瑜,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对方是长公主看重的新贵,行事狠辣果断的名声隐隐在朝中流传;另一方面,他实在无法抗拒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与记忆中那个决然退婚的苏墨竹太过相似。这种相似,让他在面对杨瑜时,总是不自觉地卸下几分防备。
可杨瑜的站位并不明确,尤其是现在跟长公主府走的紧密,魏翎不得不防。
“杨大人亲自登门,有何见教?”魏翎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苏墨竹落座。
苏墨竹开门见山,语气公事公办却字字敲打在魏翎心头:“魏侍郎,今日叨扰,实为南阳郡主安危一事。郡主虽蒙长公主殿下庇护,然余波未平,昔日宫外便曾遇袭,足见暗中杀机未除。如今重返金陵,鱼龙混杂之际,更是暗箭难防。”
她目光如电,直视魏翎:“更关键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储君刚遇不测,人心浮动。若长公主殿下如此看重的亲眷在此刻再出意外,陛下震怒、长公主悲愤之下,刑部诸位仁兄该是如何办案?届时,就不是‘失职’二字能轻易揭过的了。魏侍郎前程似锦,当不至于为此蒙尘吧?”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有理有据,将陆影的安危与刑部的责任、魏翎个人的前程巧妙捆绑。然而魏翎何其敏锐?他从杨瑜刻意提及“长公主殿下如此看重”的表述中,很明显地捕捉到,杨瑜此番前来别有用心。
仅仅是因为长公主府与燕王结盟,便如此在意一个身披罪名的郡主的安慰?他杨瑜何时这般尽心尽力过,况且就算是真出了事,禁军首当其冲第一个被罚,刑部虽难办可之于他魏翎影响却没那么大,这杨瑜是真把他当傻子用了。
不过想到昨夜里疑似苏墨竹的亲笔手稿,魏翎忍下心中怨怼笑道:“多谢杨兄提醒。”
苏墨竹起身谢过其衣袂翻飞带出些她平日里熏香的气息,魏翎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时,他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他沉默片刻,眼神探究地在杨瑜那张冷静得过分的俊脸上停留了几息。
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男子终究是男子。
最终,他沉声开口,带着公门中人的干练:“杨大人所虑极是。南阳郡主身份特殊,其安危干系甚大。即便大人不言,刑部也已加强了其居所外围的巡弋和探听。不过……既是大人特意嘱托,”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变得深邃,“魏某会亲自过问,每日查验安保。只要魏某在刑部一日,必不让任何宵小有可乘之机,危及郡主性命。”
他没有点明自己对那张脸的私心,但这份承诺比公事公办的保证更重。他愿意接下这个差事,保护南阳,既是为探究那份疑云,更是为心中那份难以割舍的影子。
“有魏侍郎此言,杨某便放心了。”苏墨竹站起身,郑重一揖,“杨某代郡主……谢过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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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费心。”
“好说。”魏翎也起身回礼,目光追随着那道即将离去的挺拔身影。
当苏墨竹的身影没入京郊那座僻静农庄的小院时,夜色已浓。这里是她真正的归属,是她唯一可以彻底卸下伪装的地方。
油灯如豆,摇曳着微光,映照着乔寒剑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锐气内敛的脸庞。听完苏墨竹的来意和选择,乔寒剑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端起粗陶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苦荞茶。
“乔寒剑,”苏墨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压抑了许久的些许迷茫终于泄露出来,“我这一去,未知变数太大。前路……真的是对的吗?万一……”
乔寒剑放下碗,目光落在她年轻却已背负千斤重担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有怜惜,有沧桑,更多的是一种历经生死轮回后的旷达。
“长公主,”他的声音像打磨砂石的粗粝,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力量,“路是你自己选的。是左是右,是进是退,刀头舔血还是偏安一隅,哪条路上没有人垫脚石?哪条道上没有森森白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能定论?无非是你心中所想罢了。”
他站起来,走到简陋的窗前,望着外面漆黑却隐有星光闪烁的夜空,背影如山峙渊渟。
“你问我选择是否对?”他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带着几分苍凉,又有几分莫名的激越,“问问你自己,这一世,你活得像你自己了吗?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想护住谁,就去护住!想斩断什么,就亮出你的刀来!‘重来’二字,不是给你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是给你把过往没做完的事、没能护住的人、咽不下的一口气,痛痛快快了结的!”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向苏墨竹:“若只为苟全性命而活,再活十世也是枉然!去!把你心头那把剑磨得更利些!去站到朝堂的最高处,告诉那个死去的宸妃,你没白活。”
没有鼓励,没有劝阻,只有一柄淬火的利刃般,将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斩断。重活一世,不能白活!
苏墨竹胸中翻涌的血气被这番话彻底点燃,眼中最后一丝迷惘化作滔天烈焰。她撩袍跪倒,对着那如山岳般的背影,深深叩首:“乔寒剑,待我回来时,待朝堂平静时,我或许会信你口中所说,我真的是神的传人。”
翌日黎明前,城门尚未开启。寒风卷着细碎的尘沙,扑打在城郊荒野稀疏的枯草上。十几骑骏马如沉默的雕塑,静立在破晓前最深的墨色里。领头的正是易容后的苏墨竹,一身普通行商的简单衣衫,掩盖不住眉宇间的锐气。身后,是以陈默为首的长公主府精锐。一旁,还有四名气息沉凝如渊、眼神锐利如鹰的男子,那是皇帝陆秉亲自指派、只忠于他个人的秘卫——她昨夜以暗本呈上名单的一部分。
天际线微微泛出一抹鱼肚白,寒冷的星光逐渐淡去。
苏墨竹最后回望了一眼被巨大暗影笼罩的金陵城郭。城中有她牵挂的软肋,有虎视眈眈的敌人,亦有那位可能已身中奇毒、风烛残年的帝王。此行凶险难测,冀州犹如巨大的棋局,而她已置身风暴中心。
不过刚入秋,金陵却好似已被冰封。寒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刮在脸上生疼。她却猛地一夹马腹,那匹产自北地的健壮烈马扬蹄长嘶一声,声裂寒空。
“驾!”
一声清喝,十几骑在尚未完全消散的黑暗和清晨刺骨的寒意中,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铁箭,毫无迟疑地冲破黎明前的最后一道墨色,向着正北,向着那片战火与阴谋交织的凶险之地,绝尘而去。
马蹄踏碎冻土,溅起点点泥星,在她身后铺成一条笔直的、通往未知却必将血火交加的道路。重活一世,是非对错由她定!这一局棋,她苏墨竹要执子先行!
55. 第 55 章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卷过旷野,将枯黄的草叶和细碎的沙砾狠狠拍打在疾驰的骏马上。苏墨竹一行不到二十人,裹在厚厚的防风斗篷里,宛如一支沉默的黑色箭头,在比官道更为隐秘崎岖的小径上向北突进。
她选择了晚两天出发,避开了燕王大军的锋芒,也避开了可能紧盯官道的无数眼睛。人数精简,装备轻便,加上她对冀州地形的刻骨熟悉,使得他们的速度远超寻常军队。她身边的贴身侍女玥儿,此刻也作小书童打扮,一张清秀的小脸冻得发红,紧紧跟随着苏墨竹,虽显吃力,却咬紧牙关强忍着。
长公主陆蓉派来的十七名暗卫,确实如她所言,个个身强力壮,训练有素。他们对苏墨竹这位大理寺少卿保持着表面的恭敬,行事干练利落,行进、扎营、警戒都极有章法。然而,这种恭敬之下,是对年轻主官能力的隐隐质疑,更是对他们之间身份的认知鸿沟。
尤其在他们看来,那个“书童”杨玥,简直是个碍手碍脚的累赘。
连续昼夜兼程,疲累和枯燥终于让这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汉子露出了些棱角。扎营歇息时,便有人对着缩在火堆旁取暖、细嚼慢咽干粮的玥儿吹口哨。
“喂,小书童,你这身皮肉也太白净了,给老子摸摸,看是不是嫩的掐出水?”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咧嘴笑着,满是茧子的粗糙大手就作势要去捏玥儿的脸蛋。
玥儿吓得往后一缩,小脸煞白。
“就是,上个茅厕也磨磨蹭蹭躲得远远的,跟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该不是小鸡儿长歪了不敢见人吧?”另一个精瘦汉子怪笑着接话。
哄笑声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玥儿又羞又恼,眼圈瞬间红了,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抖。
苏墨竹原本在篝火另一边借着火光查看简易地图,眉头微蹙。她一直在努力忽视这些闲言碎语,只想把精力放在赶路和任务上。但此刻,那些愈发下流的言辞直指玥儿性别,触碰了她的底线。
“够了!”清冷的呵斥声不高,却像冰锥般刺穿了喧嚣的笑闹。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突然站起身的杨大人身上。
火光映着她易容后略显平凡的侧脸,但那双眼眸中蕴含的寒光,却让离她最近的两个汉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一步步走到哄笑声最大的那圈人面前,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为首那个络腮胡壮汉脸上。
“诸位,”她的声音淬着冰碴,“出了长公主府,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你们的命,还有你们要办的事,就不再是公主府的差事,而是我,大理寺少卿杨瑜的差事!我的人,只有我能指挥!包括她!”她一指旁边泫然欲泣的玥儿。
“杨大人,何必动气……”络腮胡壮汉,正是这支小队的临时领头陈默,试图打圆场,但语气里并无多少真切的敬畏,“兄弟们赶路闷了,逗逗这小子解解闷儿,又不伤筋动骨……”
“不伤筋动骨?”苏墨竹冷笑一声,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鸷,“你们觉得这只是一场游猎解闷?那我告诉你们,此行凶险,十死无生!成了,本官在陛下和长公主面前保你们一个锦绣前程!黄金、美人、田宅,应有尽有!”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铿锵之意:“但若是事败!”
话音落下,一股无形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苏墨竹的双眼死死盯着陈默,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在每一个暗卫心上:“若事败,我杨瑜向你们保证,我,绝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再、踏、进、金陵、城门一步!明白吗?”
“死”字她没有明说,但那赤裸裸的杀意,配上她此刻阴冷得如同毒蛇的眼神,让在场所有身经百战的老手都感到脊背窜起一股凉气!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位文官模样的年轻少卿,绝对不只是靠一张探花文凭和长公主撑腰上位的绣花枕头。他那平静表象下,藏着某种视人命如草芥的疯狂!
陈默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可是依稀记得,这杨探花前脚进了诏狱,后脚乔寒剑便死在狱中。有陆承烨做保,她竟然没沾上一点血腥。
正想着,苏墨竹悠然开口道:“那秦博被兄弟几个缉拿归案了,可是要进诏狱的。可若是没带回来,又或是说本官出了什么意外北镇抚司里也是要进些人的。”
这个消息如同炸雷,瞬间在十几个暗卫心中炸开了锅!他们原本那点轻视和散漫,在绝对狠辣的手段和滔天权势的碾压式威胁面前,荡然无存!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陈默脸上的血色褪尽。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卑职陈默,率众兄弟,誓死追随杨大人!绝不敢再有任何怠慢逾越之举!若有不从,天诛地灭!”他声音洪亮,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畏惧。身后那十几个汉子,也纷纷醒悟,一个个噗通跪倒,齐声道:“誓死追随杨大人!”
苏墨竹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眼中的冰寒稍减,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并未散去。她冷冷道:“记住你们的话。出发!”
此后一路,队伍中的气氛变得极其肃穆和高效。那些汉子对玥儿视若不见,只专注于护卫、警戒和听从命令,效率反倒提升了不少。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疾驰,脚下的土地由沃野变得开阔荒凉。当大片裸露着赭红色冻土的原野取代了树木和人烟时,苏墨竹的心猛地一沉。眼前的景象,与她上一世被陆承烨抱在怀里前往冀州战场时的那段路程所见的景致,竟是如此相似。风还是那样冷,吹在脸上像刀子,荒芜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勒住了缰绳,心头掠过一丝尖锐的痛楚,和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她忍不住望向东北方向。
‘陆承烨、韩清漪……此刻应该快到武城了吧?武城……那是上一世陆承烨扼守匈奴铁骑、秦岚瑕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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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箭穿心的地方……不知道这一次,加上一个悍勇无双的韩清漪,战局会如何发展?’
万千思绪,随着刺骨的寒风翻涌,最终被她强行压下。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黄昏降临,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名为“落霞镇”的小镇外围。此地距离情报中太子押送队伍遇袭的地点——“寒水涧”,骑马疾行不过一日路程。按照她与太子陆泊云事先秘密商定的计划,一旦遇险被迫分散,太子会尽量率残余力量向西边的安岭山脉撤退——那是晋王陆进的封地势力边缘。若晋王态度不明,至少安岭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苏墨竹仔细观察着眼前这座在暮色中显得灰蒙蒙、低矮简陋的小镇。这里是最接近安岭区域的聚居点,也是太子最有可能暂时落脚或寻求补给、传递消息的地点。
“进城,找客栈,分批。”她果断下令。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分散进入落霞镇。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两旁的房屋低矮破败。唯一像样的客栈“客来居”,是他们必然的选择。
苏墨竹带着玥儿和陈默等三人率先入住。客栈老板是个中年汉子,脸上堆着生意人的笑容,热情地引着他们去看房。
“俺们这落霞镇就跟这名字一样,最出名的便是山头的落霞,不知各位客官来的时候看到没?”
苏墨竹象征性地客套两声,北方人身材魁梧,老板上下打量她的动作让她感觉隐隐不适。
整日的奔波耗尽了苏墨竹大部分体力,加上心头压着的沉重事态,此刻她只想尽快安顿下来,理清思路,并未第一时间深究老板那瞬间即逝的异常。她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警觉,入住了一间二楼的客房。
夜深人静,小镇陷入死寂。疲惫不堪的玥儿已在简陋的通铺上沉沉睡去。苏墨竹却毫无睡意。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想在走廊尽头透口气,顺便仔细观察一下这客栈的布局和后院通道。昏黄的油灯光晕勉强照亮狭窄的木质走廊,阴影在墙角扭曲。
就在她经过一个通往三楼和侧面杂货小院的黑漆漆拐角时,墙角地面一个不起眼的、被灰尘半掩的小东西,猛地刺入了她的眼帘。
一块指甲盖大小、打磨得极其温润透亮的青色玉髓碎片!虽然沾染了些许污渍,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折射出独特而内敛的光华。
苏墨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绝对认得这玉髓。这是太子陆泊云从不离身的白玉嵌宝折扇的扇坠!那把扇子是皇帝在他十岁生辰所赐,扇骨为极品羊脂玉,扇坠正是这种极其稀少、只做贡品的寒山青髓玉。陆泊云珍爱非常,绝不会轻易让其脱落,即便损坏,也必定小心收存。
玉髓碎片怎会在这昏暗、污浊的角落里。
苏墨竹的瞳孔瞬间紧缩如针!一股冰冷的、足以冻僵血液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她的脊椎!
不好!
56. 匪窝
那块温润青髓玉的碎片,仿佛裹着冰棱,狠狠凿在苏墨竹的心口!她的呼吸瞬间凝滞,血液几乎逆流。晚了!
这是陆泊云成功脱险的信号,却也成了新的遇险标记。这拐角处杂乱的擦痕和翻倒的破筐,无一不说明一场发生在暗夜客栈角落的、猝不及防的短暂搏斗。他不是被敌人找到的,是被当成肥羊了。
店老板那张堆满虚假热情的脸猛地浮现。是了,那笑容下的试探,那听到南方口音时一闪而过的锐利眼神。这哪里是什么正经客栈?!只怕从他们踏入落霞镇的那一刻起,就已落入了别人精心张开的、以客栈为中心的捕猎网!
苏墨竹浑身冰凉,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她转身就要冲回房叫醒玥儿!
“砰!哐啷——!”
楼下大堂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和粗暴的喝骂!沉重的脚步混杂着桌椅翻倒的巨响,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而来!
“都给老子搜!一个肥羊都别放跑!”
“楼上那个穿蓝袍的富家公子,尤其要看紧了!”
糟了!她身边只有陈默和另外两个随从住在同客栈,其他人分散在附近民居,远水救不了近火!连装备精良、人手众多的太子卫队都被打散或俘获,凭她眼下这几人硬拼?
苏墨竹猛地推开走廊尽头的窗户,寒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下面是小院围墙,黑黢黢的看不真切。她刚要探身,楼下就传来一个小二尖利急促的喊声:
“二楼的在这儿!窗边那个!是有钱的主儿!”
“妈的!想跑?!”楼下粗噶的怒吼回应。
苏墨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熄灭。她立刻折返,冲到陈默的房门口,急促而用力地敲击。“陈默!遇袭!带人顶住!”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乎是房门打开的瞬间,楼梯口就涌上来四五个手持砍刀、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陈默反应极快,一把将苏墨竹推向房内安全处,怒吼一声:“护主!”同时抽出随身短刀迎头劈去!另两名惊醒的随从也怒吼着扑出。
狭窄的走廊成了修罗场。刀光霍霍,血肉横飞。陈默不愧长公主府的精锐,以一敌三竟不落下风,刀锋过处必带血光,惨叫声接连响起。但他也挂了彩,左臂被狠狠砍中一刀。
“大人快走!”陈默在血战中嘶吼,一刀逼退面前的敌人,回头急道。
苏墨竹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战局,深深看了陈默一眼,唇形无声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进城。”
陈默心神一凛,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让他想办法去找当地官兵解救他们。
就在这时,隔壁房门被猛地撞开,玥儿衣衫不整,小脸煞白,被两个狞笑的匪徒扭着胳膊拖了出来。“公子!”她惊恐地尖叫。
眼见玥儿落入敌手,苏墨竹心中一沉。再不走,她和玥儿谁都走不了。
趁着陈默暴起缠住楼梯口涌上的大部分敌人,苏墨竹猛地从窗户一跃而出。几乎是同时,她感到右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攥住,整个人被硬生生从半空拽了回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只穿着厚重羊皮靴的大脚死死踩在她的背上,沉重的力道让她眼前发黑。她最后的视线里,是陈默拼着挨了一刀,撞破走廊另一端的窗户,裹挟着风雪消失的身影。
“妈的!想跑?捆结实了!那个小书童也押走!都是值钱的货!”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灌进破旧的柴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牲畜粪便和血腥味混杂的恶臭。苏墨竹和玥儿被粗鲁地推搡进来,踉跄几步后摔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浸了水的粗麻绳捆得死紧,勒得腕骨剧痛。
她们刚刚被押进一个灯火通明、吵闹喧嚣的大厅。一个披着熊皮坎肩、袒露着纹满狰狞狼头刺青胸膛的虬髯大汉,正是这黑狐寨的寨主——赵振。他铜铃般的眼睛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苏墨竹,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小子,挺没种啊,敢丢下这小子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翻窗?”
他伸手量了量玥儿的脖颈,猥琐的笑了笑。
苏墨竹强压下屈辱,挤出一个讨好又带着点畏惧的笑容:“寨主息怒,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只求活命,寨主要多少赎金,家里必定双手奉上!”
赵振一愣,随即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蒲扇般的大手拍得旁边桌子直晃:“哈哈哈!识相!老子就喜欢你这样识相的!不像前几天抓的那个硬骨头,”他朝柴房里面啐了一口,“穿得比娘们儿还金贵,老子问他名姓家世,让他写信勒索家里要赎金,嘴比茅坑的石头还硬!妈的,老子三天没给他饭吃,我看他能硬到几时!”
柴房最里面似乎传来一声极低的冷哼。
苏墨竹心脏猛地一跳,穿的像娘们儿一样金贵,必是陆泊云无疑。他果然也落在这群匪徒手中!
她心中电转,立刻顺着赵振的话,脸上堆砌出更为谄媚的假笑:“寨主神威!小人佩服。对付这样的倔种,小人倒有个法子,不如让小人试着去劝劝他?小人自小便伶牙俐齿,或许能让他开窍?若成了,寨主大人能否少收小人些许赎金?”她故意露出几分贪财市侩相,搓了搓手。
赵振眯起眼睛,审视着她这副突然变得市侩怕死又讨好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哦?你小子倒是有意思!行!”他大手一挥,“去!要是你能让那娘们唧唧的小白脸乖乖写信,老子给你算个人头费,赎金给你打个折!”
“多谢寨主!寨主英明!”苏墨竹点头哈腰。
赵振似乎被她的奉承拍得很舒服,带着几个喽啰大摇大摆地走了,沉重的大门“哐当”一声被锁死,隔绝了外面匪徒粗俗的喧嚣,只留下屋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刺骨寒意。
柴房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微弱的天光从破败墙壁的缝隙和高处的通气窗透入些许。
苏墨竹挣扎着坐起身,焦急地望向更深处浓稠的黑暗。刚才那声冷哼,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谁?”黑暗深处,一个熟悉却又带着浓重疲惫和警惕的清冽男声响起。虽然有些沙哑,但苏墨竹瞬间就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那是属于太子的腔调,即便身处泥泞狼狈也依然抹不去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和刚毅。只是此刻,那声音里蕴含着紧绷到极致的危险感。
听到这个声音,苏墨竹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至少,他还活着!
她强忍着激动和肩背的疼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爬去。黑暗中,她撞到了冰冷的墙壁和堆叠的柴火,终于,她的手碰触到一堆干草,紧接着,一个同样被绳索捆绑得结实的身影轮廓在指端显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凭着触感和微弱的光线,竭力辨认着——熟悉的肩形,挺直的鼻梁轮廓,还有那股即便狼狈也挥之不去的清冽气息‘’
“是……殿下吗?”她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
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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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明显剧烈一震!他猛地抬起头,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来人的脸。
此时,恰好一缕极细的月光,鬼使神差地艰难穿透高窗的缝隙,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精准地打在苏墨竹沾着灰尘、却依然轮廓鲜明的侧脸上,以及那双即使在幽暗中也熠熠生辉、此刻盛满了关切、焦急和如释重负的眼睛。
陆泊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那双只会在他梦里才会露出这副神情的双眼,怎会在这里出现。
“墨……墨竹?!!”一声压抑到极致、充满难以置信的惊呼从他喉咙深处挣脱出来,带着剧烈的震颤,“怎么会是……”
确认无误!苏墨竹心中绷紧的弦彻底松开,那份压抑了许久的担忧、焦灼和对当前困境的恼怒瞬间爆发出来!
“蠢货!”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骂道,“堂堂一国储君,连几个剪径小贼都对付不了?被人绑成个粽子关在这猪圈里!你的东宫护卫都是摆设吗?!”她完全忘了自己此刻也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状态。
陆泊云被她劈头盖脸骂得一愣,随即,在那张沾满尘灰、难掩憔悴却依旧俊美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极其复杂、又带着深深疲惫与一丝奇异释然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那份惯有的凛冽,竟显得有些纯粹。
“孤确实是蠢货……”他低低地应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苦涩与自嘲,“不过杨少卿倒是好本事。”他的目光落在苏墨竹同样被紧缚的双臂上,又瞥了一眼不远处努力蜷缩着、尽量不引人注意的玥儿,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带着点罕见的促狭:“为了寻孤,把自己当成了鱼饵?还买一送一?”
玥儿小小声地在黑暗里嘀咕了一句,声音带着点委屈,更带着点自豪的强调:“杨大人是、是来救太子爷您的!”
刹那间,柴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这份寂静里,是落难的太子,是深陷匪窝、狼狈不堪的女扮男装少卿,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侍女。三个人,代表着皇权的威严、阴谋中的利剑和普通人朴素的忠义,此刻却都成了落风山上土匪窝里的阶下囚。
这荒谬绝伦的处境,这九死一生却又峰回路转的重逢,这身份地位悬殊却又被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命运。
不知是谁先“呵”地短促笑了一声,极轻,像是在极力忍耐。紧接着,另一声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笑紧跟着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无法言喻的荒唐感。最后,一个无奈又带着点顽皮释然的鼻息……三股不同的笑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漆黑冰冷的柴房里,不约而同地、轻轻地荡漾开来。
没有哄堂大笑的宣泄,只有这低低流淌、彼此心照不宣的苦涩笑意,像黑暗中的微光,奇异地冲淡了柴房的阴冷和绝望。在命运的捉弄面前,什么储君威严,什么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什么女扮男装的隐秘,暂时都被抛弃了。他们只是三个侥幸还活着、需要想办法一起爬出这口烂泥潭的倒霉蛋。
然而笑声很快被门外隐约传来的匪徒脚步声惊散。苏墨竹第一个收敛了笑意,眼神锐利起来,压低声音飞快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殿下,你到底遭遇了什么?秦博呢?你的人……”
陆泊云脸上的笑意也迅速褪去,蒙上阴霾。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身体,声音也压低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孤中计了身边有人背叛!就在遇刺时。”
57. 柴房密谈
柴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玥儿蜷缩在角落发出的、因极度疲倦而陷入沉睡的均匀呼吸声。陆泊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睛,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暴怒与冰冷的绝望压下去。
“当时在寒水涧……”他睁开眼,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寒潭,声音低沉沙哑,“遇袭来得迅猛,对方手段狠辣精准,而且……极其熟悉我们卫队的布防和行进路线。为首之人的招式路数,不知是那学来的阴诡毒招。”
苏墨竹靠在另一面墙壁上,静静听着,黑暗中她的眼睛锐利如星。
“混乱中,我原以为他们是冲着救秦博来的,”陆泊云眉头紧紧拧起,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被愚弄的愤恨,“那刺客头子几乎是拼着身死也要冲近囚车方向!然而,就在他硬抗了我一剑,扑到囚车前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用力到发白,“他对着秦博露出的那个眼神是杀意!紧接着一刀便刺向了秦博的心口!若非秦博死命挣扎偏了一下,当场就死了!”
苏墨竹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灭口?!”
“是灭口!”陆泊云猛地肯定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寒意,“根本不是救援!是杀人!要抢在我们查问秦博拿到更切实的、能指向幕后之人的铁证之前,灭了他的口!孤的存在,他们反倒没有集中力量针对。呵,现在看来,倒是成了掩护灭口意图最好的幌子!”他重重一拳砸在身边的柴捆上,发出连带着手上的铁链发出阵阵摩擦声,引来门外巡逻匪徒一句粗鲁的“老实点!”的呵斥。
他喘息着,胸腔急剧起伏,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郑家人,当真是好狠的手段!”
苏墨竹冷峭地勾了勾嘴角,那笑意没有半分温度:“狠?你才知道么?郑氏的手笔,何止于此?”她顿了顿,想起东宫那场惊心动魄的“家宴”,语气带上不加掩饰的嘲讽,“那日在东宫,太子妃娘娘……”
话未说完,陆泊云猛地扭过头盯着她,眼神惊疑:“你去东宫做什么?”
“做什么?”苏墨竹嗤笑一声,语调拖长,带着十足的阴阳怪气,“还不是托您那位‘好’太子妃娘娘的福!她说自己身怀龙裔,喜不自胜,非指名要南阳郡主与燕王妃韩清漪一同入宫分享喜讯……您说,这能去么?”她微微倾身向前,黑暗中那张俊脸逼近陆泊云,月光正好半勾勒出她眼中燃烧的愤怒与冰寒的讥诮,“她肚子里揣着的可是尊贵的皇嗣,万一出了‘闪失’,南阳浑身是嘴说得清?!”
陆泊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怒意翻腾。
苏墨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紧跟着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直刺过去:“所以我替南阳去了。‘苏墨竹’在东宫,总比‘南阳郡主’在东宫强。对吧?”她话锋陡然一转,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恶狠狠的质问:“殿下!您当时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您说您没碰她!那她肚子里现在揣着的是石头吗?!嗯?!”
这直白到近乎粗鄙的质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泊云心上!
陆泊云先是一怔,紧接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狸猫,胸腔剧烈起伏,额头青筋隐隐暴起!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汹涌的屈辱和彻骨的冰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碎再吐出来:
“那个……疯女人!她肚子里什么都没有!”
苏墨竹心中了然,但亲耳听到这赤裸裸的谎言被戳破,还是感到一阵心悸般的寒意。郑悦音,为了权势,已经连最基本的廉耻和底线都抛弃了。
陆泊云强压着想要撕碎一切的怒火,追问道:“然后呢?她让你们去东宫……做了什么?”
“能做什么?”苏墨竹冷笑一声,恢复了些距离,语气却依然带着毒刺,“无非是姐妹情深那套戏码,留我们用午膳。特意准备了一锅精心熬煮的‘解暑汤’,说是什么祖传秘方,清心败火……”她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淬毒的匕首,“呵,解暑汤?殿下,您还记得韩小侯爷韩清漪,上辈子是怎么没命的吗?”
陆泊云瞳孔骤然一缩,眉宇间也不自觉地染上愁容。
苏墨竹不等他反应,语气带着一丝残酷的快意,继续道:“我出声想拦。就在这时,你那个‘好弟弟’,十六皇子陆凛,闯进来了。真是,好巧。”
“老十六?”陆泊云一怔。
“是啊,天真无邪的小十六。”苏墨竹的语调轻飘飘的,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我看他蹦蹦跳跳进来,喊着‘皇嫂皇嫂’,我就灵机一动,说十六殿下贪玩,必定也是热坏了,不如先请殿下尝尝这汤?”她刻意模仿着当时温柔小意的腔调,却又夹杂着冰冷的嘲讽,“太子妃娘娘,可是他的母族表姐啊,对着那么幼小的亲表弟脸色当时就白了,死活拦着没让陆凛喝,借口说汤太凉,对小孩子肠胃不好。”
陆泊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想象着那个场景,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郑悦音,她是不敢动陆凛的。可如果当时不是陆凛碰巧进来打断了苏墨竹的话。
苏墨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哼:“妇人之仁!若非我那时借陆凛试她,你今日还有命在这里跟我回忆?”她顿了顿,语气转冷,“事后我觉得蹊跷,这郑悦音对陆凛的样子很奇怪。回去后,我偷偷顺走了皇后给他日常挂在腰间的平安符。结果,你猜怎么着?让我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她故意停住,似乎在享受陆泊云绷紧的神经。
陆泊云看着她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喉咙干涩地挤出一个字:“……说。”
苏墨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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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戴着一个不起眼的,据说从小戴到大,由高僧开光、皇后娘娘亲手赐予的平安符,里头的‘护佑玉片’,你猜是什么材质做的?”
陆泊云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秦博,当年大破北羌得到的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堪称北羌国宝。被拿来送作郑氏嫡长女,郑鸢苒做了定情信物”苏墨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最后四个字!
轰——!!!
陆泊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如遭五雷轰顶!
郑鸢苒!她竟然是与这秦博是这等苟且见不得人的关系,那十皇子和十六皇子岂不是有着极大可能不是陆氏血脉?怪不得当初她前世扶持陆承烨登上皇位,为的竟是改了大周的姓!如此妇人,真是歹毒!
这是何等疯狂的践踏!何等的蔑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柴房里只剩下玥儿熟睡中细微的呼吸,和陆泊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俊美的脸在黑暗中完全失去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所有的表情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石化般的震骇与彻骨的冰寒。他那双一向蕴藏着星火般光芒的瞳仁,此刻像是被投入了寒潭深处,凝滞而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数年,陆泊云僵硬的面部肌肉终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向柴房顶棚那破败的蛛网。一个词,仿佛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带着无与伦比的疲倦、荒谬感,以及无法言喻的深重痛楚和冰冷恨意,从牙缝里极其缓慢地、破碎地挤压出来:
“郑家人……果然,都是……疯子。”
苏墨竹沉默地看着他。她理解这份冲击。这是对血脉伦常、对皇权尊严底线的彻底颠覆。
片刻后,她打破了这份沉重的死寂,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催促:“殿下,该冷静下来了。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告诉我,秦博在哪里?”
陆泊云剧烈地呼吸了几次,试图将那滔天的巨浪压回心底深处。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虽然眼底依旧一片赤红冰寒,但总算凝聚起一丝理智的光。
“……秦博,”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秦岚瑕在一起。”
苏墨竹挑眉,语气瞬间染上浓烈的讥讽:“哦?殿下当真是……大义凛然!为了引开追杀,把这么重要的犯人交给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您就不怕他三言两语策反了秦岚瑕,双双潜逃?父女情深,人家凭什么要帮你这个太子?”
出乎意料的,陆泊云竟虚弱却无比肯定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黑暗,落在苏墨竹脸上,那里面的信任,浓烈到几乎烫人:
“孤信的不是秦岚瑕……孤信的是你。”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
“孤相信你苏墨竹……推荐给孤的人。”
58. 第 58 章脱逃
破晓的微光勉强挤进柴房狭窄的窗棂,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在苏墨竹与陆泊云紧靠在一起的身影上。两人依偎着勉强熬过了一夜,身体僵硬疲惫,但头脑却异常清醒。逃出去是当务之急,同时,陆泊云大周太子的身份就像一枚悬在头顶的利刃,出了这土匪窝,危险只会更甚。
这绑匪时时刻刻能够知晓客栈人员信息,说明这家客栈已经与绑匪勾结许久。落霞镇地属晋王陆进管辖,虽说他不能面面俱到管着晋州的每寸土地,可若是闹大了总归是不好看的。
绑匪头子赵振不耐烦地砸开柴门,将粗劣的纸笔丢在他们面前:“喂,你们两个!给家里写信!告诉他们,拿一千两银子来赎人!要是敢耍花样……”他狞笑一声,抽出腰间的短刀晃了晃。
陆泊云和苏墨竹迅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幸亏碰上的是陆泊云,若是换作其他的达官贵人,晋王和晋州官员从上到下都得挨罚。
“我写给我二弟,”陆泊云率先开口,眼神沉稳,提笔在纸上落字,那字迹端方隐带锋芒——正是写给晋王陆进的。提早告诉他落霞镇的情况,总比日后闹大了引起金陵注意的要好。
苏墨竹心领神会,立刻接道:“那我写给我的兄长。”她提笔的手稳健流畅,字迹秀逸,却是寄向了燕王陆承烨的方向。写给陆进为的是提醒他落霞镇的隐患,写给陆承烨实属是苏墨竹想趁机打探冀州战事如何。
赵振狐疑地凑近,审视着信件末尾的地址。“你二人皆是南方口音,家书怎都寄往北地?莫不是诓我?”
苏墨竹心中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哀戚,巧舌如簧地应对:“大哥莫怪,世事艰难。先严本是北方客商,后来家道中落才南迁。我二人本是来北地寻亲,他二弟在晋州和我三哥陆承烨在冀州,那都是我们家族中顶有出息的人了,分别在这两处落脚营生。”她谎话编得滴水不漏,带着一丝寄人篱下的可怜,“信寄给哥哥们,兴许还能讨些活路银子,若是寄给南边早已四散的族亲,怕才真是石沉大海。况且,这里离冀州和晋州都不远,大哥得了钱早早放过我们不好么?”
赵振拧着眉,对这番解释虽仍有疑窦,但看地址都在附近州府,信已写成,便挥手让人送出。他盘算着快马加鞭,银钱很快就能到手。
两封信,一封送至晋阳的晋王府,一封飞驰至幽州的燕王府。陆泊云在信中用了皇家暗话,陆进不可能不知道是他寄信来的,而陆承烨更是熟悉苏墨竹的字迹,当初杨瑜在燕王府上做书佐,陆承烨看着他的文书不止一次夸赞他书法堪称上乘,只是这娟秀的字迹更像是女子也更让他熟悉。
信中明为求救哭穷,字里行间却夹杂着只有至亲才懂的暗语密记,陆泊云是陆进的兄长,更是大周的太子,他在信中敲打他要时刻注意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最容易滋生悍匪,若是日后壮大才是隐患。
苏墨竹与陆泊云相视一笑,她忽得想起陈默那时逃走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说只有几日的情分,苏墨竹仍是对他抱有期待。不管是谁先来,她与陆泊云脱离困境才是当务之急。
几日后,晋地边界的山谷中突然扬起尘土。赵振还在做着千两白银的美梦,山寨的外围喽啰已被一阵锐利的箭雨放倒大半。喊杀声四起,山寨大门被强行撞开!
为首一人身着轻甲,英姿勃发,正是晋王陆进亲自派来配合太子心腹以及陈默寻来的当地政府救援的精锐官兵。陈默奉杨瑜密令出京寻求援助,恰好联络到离此处最近的晋王麾下。晋王一见信上太子亲笔求救的密文,大惊之余不敢耽搁,立刻点兵围剿。
战斗迅疾且残酷。乌合之众的土匪如何敌得过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山寨被迅速荡平。赵振被捆了个结实,丢在阶下,面如死灰地看着从柴房中被恭敬请出的陆泊云和苏墨竹。
“末将救援来迟,令公子、小姐受惊了!”带兵的将领单膝跪地,呈上一封晋王的亲笔信。
陆泊云接过信,快速扫过。信中写道:
“兄之笔,弟见之惊心。匪患猖獗,竟危及兄身,实乃为弟监管此地军民政事不力之过,在此向兄深躬赔罪!幸赖兄前番密报及时警醒,潼关方能稳住阵脚,近日刚获捷报。战事虽犹有反复,然根基已固,待平定之后,弟当躬亲赴京请罪。此处距晋阳不过三日路程,若兄不弃,请移驾舍下暂歇,府中已扫榻备宴,静待兄来。”
苏墨竹在旁边也看了信中内容,眼睛一亮:“晋阳好!我听闻晋王妃娘娘如今有孕在身,王爷整日忙于军务对她陪伴甚少,我去正好能给娘娘解解闷儿。”晋王妃的父亲现如今也是内阁一员,若是有时间能与她套套近乎,或许日后对杨瑜这个沈峰升迁有用。
陆泊云刚点了点头,不否认是否要去去晋王府稍作休整,另一封快马加鞭的文书也送到了。展开一看,是燕王陆承烨的手书。那字里行间的轻佻几乎透纸而出:
“哎哟哟,我的好大哥!真是天下奇闻啊!听说您老人家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竟体察到土匪窝子里去了?这岂不成了自投罗网的笑柄?幸甚幸甚!小弟这边急得差点把刀扔了奔过去救你!不过话说回来,大哥您这招‘深入虎穴’玩得真溜,差点把我这做弟弟的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幸好,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土匪,阴差阳错算是救了您这位‘贵人’,小弟是不是还得替您谢谢他们呐?哈哈哈!”得知陆泊云平安无事,陆承烨嘴上说着可惜,心里却是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二人一母同胞,若是陆泊云真的有事,陆承烨短时间内不会好过。
陆泊云看得额角青筋直跳,忍不住低骂:“这混账东西!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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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墨竹凑过来看,也忍俊不禁。
“言归正传,”信后半截语气收敛了些,透出振奋,“托杨瑜之前情报的福,冀州稳住了。那群蛮子碰得头破血流。而且有冀州燕王妃,我那那神机妙算的夫人在侧襄助,简直是如有神助。现下要紧的是收拾残局、乘胜追击,这帮杂碎蹦跶不了几天了。等这边彻底收拾干净了,小弟定要亲自回京替大哥‘压压惊’!不过大哥可别忘了,小弟大婚这等人生大事你都没赶上,只送点礼物可不行,你这大礼可是欠定了!到时候可得带上‘重礼’,到我那燕王府来好好‘谢罪’!哈哈哈!”
读罢两封信,苏墨竹和陆泊云心中关于边境战况的巨石终于落地。潼关稳住,冀州守住,大局渐趋明朗。晋王歉疚诚挚,燕王虽嘴上戏谑实则报了平安和胜果。两人相视一眼,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懈。
然而,这片刻的喘息只维持了瞬息。喜悦与放松很快被更深的凝重取代。环顾着被打扫一空的山寨和被押解的匪徒,再想到燕王信中那句轻描淡写的“托杨瑜之前情报的福”,一个更具威胁的名字猛地刺入陆泊云心头,秦博。这人尚未押解回京,仍是悬在郑氏头上的一把刀,但同时也是悬在陆泊云脖颈间的一把刀。
此人不仅是北境之前连番挫败的罪魁,更是试图将他们置于死地的真凶。如今边关战事好转,但这条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却趁着混乱悄无声息地流窜在外。
“墨竹,”陆泊云的声音低沉而冰冷,眼中再无半分疲态,只剩下狩猎般的锐利,“战事好消息虽多,但眼下我们最紧要的,不是去晋王府,也不是备什么礼去燕王府赔罪……”
苏墨竹立刻领会,她的目光也瞬间变得沉静而专注,如同盯紧猎物的鹰隼,缓缓吐出那个令人心惊的名字:“是秦博!这家伙,此刻恐怕正像丧家之犬般亡命天涯,四处寻找新的藏匿之所,甚至可能还有残余势力在为他效力。必须在他喘息过来,投敌或再度生乱之前,把他揪出来!”
篝火的余烬在清晨微寒的风中轻轻爆响,山寨的硝烟气息还未散尽。远处,晋阳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近。但陆泊云和苏墨竹的眼神,已穿透这片暂时的平静,牢牢锁定在了那条更凶险、更隐蔽的逃亡之路上。他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陈默!”陆泊云沉声喝道,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那位刚刚立下救援之功便拜倒在太子脚下的忠诚护卫闻声立刻上前,肃然而立。苏墨竹则飞快整理着思路,分析着秦岚瑕可能会走的路线,她一方面要防着秦博逃跑,另一方面还得防着宫里人的追杀,想必是逃不出这片山林,现如今北方已是深秋,无论是光秃秃的树枝还是踩在脚底吱呀作响的枯叶声,都提醒着苏墨竹,秦岚瑕撑不了多久了。
当务之急,已然明了。追捕秦博,不容半分迟疑。
59. 第 59 章秦博之死
晨曦尚未彻底驱散薄雾,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激战后的烟尘与微腥。剿匪的喧嚣已然平息,但陆泊云和苏墨竹心中的巨石却未曾落下分毫。
“秦博尚在流亡,此人如同跗骨之蛆,一日不除,一日难安。”陆泊云声音低沉,目光穿透薄雾,望向远方未知的山峦。他清楚,这个通敌叛国、勾结皇后的昔日重臣,其背后牵扯的巨大阴谋才是真正悬顶的利剑。找到他,无论是活口还是死讯,都刻不容缓。若任其逃亡,无论是投入敌国怀抱,还是在境内煽动余孽,都将后患无穷。
苏墨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尚未来得及捕捉便溜走,她沉声道:“秦岚瑕虽只是秦博的庶女,但其胆识、谋略都是一个将军该有的。秦博身系要案,他若是被杀,秦岚瑕与其母必然难逃一死。她肯定会想尽办法等我们找到她的。带着一个身受重伤又树敌无数的男人逃亡,秦岚瑕绝不会如无头苍蝇般乱撞。只要她带着秦博行动,必然留下痕迹——区别只在于我们能多快发现。”
稍事休整,补充了必要的干粮饮水,苏墨竹即刻召来了先前成功救援的陈默及其手下一干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侍卫。“殿下,杨大人。”陈默躬身,神情严肃,“接下来要如何行动?是要去晋王府还是燕王府暂避风头?”
“不,”陆泊云断然否决,语气不容置疑,“府邸再好,非安乐窝。我们的去处只有一个——秦博现在所在的地方。即刻启程,追!”
一行人翻身上马,苏墨竹紧跟在陆泊云身侧,马蹄踏起微尘。她感受着身边坚实可靠的存在,心中那份微妙的安全感再次浮现。在陆泊云面前,她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扮演那个“杨探花”,不必刻意压低声音,束缚姿态。这份无需伪装的放松,在她颠沛流离、隐藏身份的日子里,显得尤为珍贵。
行出山寨不远,临行前的一个念头浮上苏墨竹心头。她策马靠近陆泊云,低声道:“太子,我们必须给金陵寄一封报平安的信。”
陆泊云勒住缰绳,眉头瞬间紧锁。他眼前闪过皇后阴狠的眼神和遍布京城的罗网:“此时寄信?无异于主动暴露位置!郑鸢苒既然打定主意要将秦博灭口,她对孤的追杀也不会停止。这信一旦寄出,恐成催命符。”
苏墨竹面容沉静,目光却锐利如剑:“正因如此,才更要寄!你想想,若你这位‘生死不明’的大周太子长久缄默,朝野上下会被误导成何种局面?若此时陛下突然…有疾,在郑鸢苒一手遮天的操纵下,满朝皆以为太子已殁。届时,她完全可以假传圣旨,直接宣布陆凛为储!到那时,你再出现便是‘冒牌货’,是‘乱臣贼子’,郑鸢苒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你‘再死一次’,让她的亲儿子登上龙椅!”
苏墨竹想到前世种种,陆承烨与郑鸢苒里应外合才坐上皇位,可之后他一无所出,后来苏墨竹死了,乔寒剑死了。陆承烨的王朝里到底是谁在他之后做了皇帝也不为人知了。或许真的如乔寒剑所言,大周亡于三代。
提到“陆凛”,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两人心头——那个陆秉老来得子被他捧在掌心的十六皇子,看似冰雪可人是郑鸢苒与陆秉恩爱的象征,实则是秦博与皇后私通的野种。若大周江山落入此贼之手,无异于亲手奉与敌国。
陆泊云脸色铁青,眼中寒芒闪烁。他明白苏墨竹所言非虚,这并非简单的报平安,而是一场必须在千里之外展开的政治先机争夺战。
“你说得对,”陆泊云深吸一口气,做了决断,“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大周太子陆泊云还活着!哪怕引蛇出洞,也在所不惜。陈默!”
“末将在!”
“立刻派人,秘密快马返回金陵!信按之前的约定方式写,只报平安,就说孤游历虽险,幸得贵人相助,已脱困暂安,将访旧友,不日归京。切记不要忘了祝福孤的父皇松鹤延年,孤也盼早归故园,为父尽孝。务必送达差人亲自送达地方,不得有误!”
陆泊云虽身处险境,可人在暗处更容易掌握主动权。反观金陵里的陆秉,他这些年几乎独宠郑鸢苒一人,反倒是伤了其他皇子妃子的心,郑鸢苒手段了得,手能伸进锦衣卫便能伸进太医院。陆秉怕是现在难缠了。
陈默郑重点头,立刻点出一个最机敏可靠的手下领命疾驰而去。
做完这一切,两人心头并未轻松。金陵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眼前的首要任务,依然是抓捕秦博!
队伍再次启程,沿着崎岖的山路小心追踪。苏墨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沿途的每一处细微痕迹——倒伏的草丛、模糊的脚印、折断的树枝,她不能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早一刻抓到秦博,她与陆泊云便能多活几日,回到金陵才能掌握主动权。
“泊云,看那里!”行至一处岔路口旁的小树林边,苏墨竹敏锐地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干。只见一段不过寸许的鲜红绸布,被细致地系在一根较低的枝桠上,随风轻轻飘动。
“又是红绸?”陆泊云目光一凝。这已是他们这一路上发现的第三处了每一次都在不太显眼却又能让有心人看到的地方。
“是秦岚瑕!她在给我们指路!”苏墨竹语气笃定,带着一丝洞察后的兴奋与担忧,“不知我们发现这线索会不会晚了,但愿我们能追上秦岚瑕的脚步。”他们别无选择,不可像无头苍蝇般乱转,这时不时出现的红绸反而是佐证他们正在按照正确方向走的证据。
“跟上!”陆泊云果断下令。
红色的绸缎如同林中诡秘的点滴血印,在枝头摇曳,指引着方向。一行人循着这些并不连续的标记,深入了更加幽密的山林,沿着溪谷跋涉了将近一日。夕阳的光辉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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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照进林间,给万物镀上一层昏黄。
终于,当他们绕过一片湿滑的乱石滩,顺着潺潺水声走近一道较为宽阔的溪流时,眼尖的侍卫低呼:“前面有人!”
只见溪流旁一块巨大的青石上,一个熟悉的高挑精瘦的身影正静静站立。她穿着染了尘土的暗色劲装,长发有些凌乱,正是秦岚瑕!她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溪水。
然而,让所有看清眼前景象的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僵在当场的,是她脚下青石上躺着的另一个人!
秦博!
这位权倾一时的前兵部侍郎先冀州统领、叛国巨奸,此刻正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仰面朝天地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的眼睛暴睁着,瞳孔里凝固着最后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切口狰狞地横贯在他枯槁的脖颈上,皮肉外翻,深红色的血液如同泉涌一般汩汩流出,将身下青石染得一片暗红,又顺着光滑的石面缓缓流淌,汇入身侧的溪流之中。清澈的溪水被奔涌而来的血迹迅速浸染、晕开,如同一条蜿蜒的血色丝带,在夕阳残照下,显得诡异而惨烈,触目惊心!
而秦岚瑕的手中,正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那匕首的锋刃上,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滑落,“滴答”一声,砸在她脚边的血泊里,溅起微小的涟漪。她缓缓转过身,面对震惊的众人。那张清秀而英气的脸上异常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恐惧,也没有丝毫的疯狂,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冷漠,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虫子。
“你们…终于来了。”秦岚瑕的声音干涩沙哑,不带一丝波澜,目光直直地落在太子陆泊云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的下一句话,更是在死寂的空气中投下一枚惊雷:
“他该死。活着也不会说出对郑鸢苒不利的事,反而会张口胡说乱咬人,”她嘴角竟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况且,就算我不杀他,他也会死在别人手里。”
苏墨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英气女子,她瞳孔紧缩,前世种种浮现眼前。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她自以为是能救下秦岚瑕,能救下冀州。可她忘了,前世秦岚瑕手刃秦博后,亲自站上了武城城楼。
她从来不是因为秦博通敌叛国而杀的他,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她必须杀了秦博!
明明前世苏墨竹并未见到秦岚瑕临死前的惨状,可她的眼前竟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秦岚瑕因为背上插满了箭矢而无法动弹,只能静静地趴在地上等待着生命和血液的流逝。一双长筒马革皮靴立于她身前,她抬眼望去,是陆承烨。
“燕王爷,此生得见,臣死而无憾。”
苏墨竹猛地回过神来,像是做了个短暂地梦,秦岚瑕没死,她还可能将前世的秘密诉诸于口。
60. 第 60 章冀州
殷红的血仍在流淌,缓缓稀释在清澈的溪水中,却掩盖不了那股浓重的铁锈腥气,更掩盖不了秦博暴睁双眼中凝固的惊骇。青石之上,生机断绝。空气死寂得令人窒息,只有溪流的呜咽和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
陆泊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侵袭四肢百骸,脑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名为“证据”的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怒火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扳倒郑鸢苒,为他的亲生母亲泄愤,肃清后宫干政,原本马上便可见到希望曙光。可这一切一切的核心锁钥,就这样被眼前这个身着红衣,几天前还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对秦博起杀心的女子,轻飘飘地一刀切断了。
“为什么?!”苏墨竹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尖锐的质问,她跨前一步,目光如炬刺向秦岚瑕,“秦岚瑕!你告诉我为什么!太子已经亲口允诺!只要秦博归案,查清真相,念在你迷途知返、协助揭露其罪行的份上,必定竭尽全力保下你和你的母亲!你为何要行此自绝生路的蠢事?!”她不懂,完全不懂。这既毁掉了唯一的人证物证,也断绝了秦岚瑕自己的生机。
秦岚瑕面对苏墨竹的厉声责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手腕一松,那把还滴着血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面上。她无视了苏墨竹,只是膝盖一软,面对着面沉似水、眼中风暴翻涌的陆泊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殿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彻底的认命,“杀父之女,其罪当诛。秦岚瑕甘愿伏法。冀州统领秦博,通敌叛国的所有密件往来,勾结后宫的凭证,甚至如何构陷忠良、挪用军资的账目细节。所有我能接触到的,我都知道在哪里。抓了我,严刑审问便是。有我这个人证,秦家一样可以定罪。”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你!”陆泊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额头青筋暴起。他知道秦博是主犯,是关键,秦岚瑕提供的证词再详尽,效力也远不如活生生的秦博亲口认罪、指认皇后。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尤其是郑鸢苒,有一万种手段将脏水泼回去,让一个女儿的指证变成“被胁迫的诬告”一条重要的线,就这么被硬生生掐断了源头。
她秦岚瑕豁出去性命又能如何?十六皇子陆凛是秦博的亲生儿子,这件事除了秦博亲口承认,再无法撼动郑鸢苒的地位。
苏墨竹看着跪在地上、眼神麻木的秦岚瑕,又看着濒临爆发的陆泊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崩溃感袭来。
不是刚刚看到希望了吗?不是都说好了吗?“秦岚瑕!你疯了吗?!”她几乎是痛心地嘶喊,快步走到秦岚瑕面前,“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走出那深宅后院,看看外面的世界,甚至…甚至一起封侯拜相,名留青史吗?!你为何要做这等傻事?!为何要自毁前程,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告诉我原因!我不信你毫无缘由!”
封侯拜相…苏墨竹的话像是一根细针,刺痛了秦岚瑕麻木的神经。她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悔恨,或许是绝望,又或许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飞快地闪过她的眼底,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死寂。她没有抬头看苏墨竹,只是盯着眼前染血的溪流,喃喃道:“傻事?或许吧…只是,殿下,墨竹你们不懂。秦博他造下的冤孽太多了。他欠下的血债,不仅仅是在朝堂在战场,更在人心。我看着那些因他而家破人亡的人,听着那些冤魂夜夜在我耳边泣血。”她抬起头,直视着陆泊云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极度失望的眸子,“不只是秦博,所有姓秦的人,身上流淌着秦博血液的人都该死,只有他死了秘密才能深埋地下…哪怕代价是我的性命。他,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更不配再让任何人…为我求情。”
苏墨竹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秦岚瑕,那冰冷的认命背后,似乎藏着比眼前景象更深的黑暗和绝望。是什么让一个心怀不甘、渴望挣脱束缚的聪明女子,甘愿舍弃一切,亲手弑父,再坦然走向死亡?
苏墨竹拧紧眉头,大脑飞速运转。怒火无用,追责亦无法挽回眼前的事实。关键在于…为什么?秦岚瑕的行为逻辑出现了致命的偏差!太子是绝不会再保她了,弑父重罪,按律当斩。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了秦博这个人证,单靠秦岚瑕的证词和那些死物证,要扳倒手握重权单手搅动朝廷风云的郑鸢苒及其背后的力量,难度陡增十倍不止。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郑鸢苒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指控太子构陷忠良,甚至是秦岚瑕被太子胁迫弑父。
“是我大意了…”苏墨竹走到沉默如山、浑身散发着骇人气息的陆泊云身边,声音艰涩低沉,带着深深的自责和忧虑,“这是我的错。我,我只道上一世她最终是被逼无奈才杀了秦博以求自保或为…报仇…却忘了,她心中积压的仇恨早已超越了生死和前程。这一世,即使有我改变了一部分轨迹,她对秦博那份刻骨的恨意…终究是无法忍耐,提前爆发了…对不起…”她想起前世秦岚瑕在绝境中的抉择,心中一片冰凉。命运似乎在拐了个小弯后,又无情地回到了相似的终点。
陆泊云胸中的怒海依旧滔天,那是对计划夭折的愤怒,是对秦岚瑕愚蠢行径的愤恨,更是对眼前这个巨大烂摊子的无力!但当苏墨竹带着自责的歉意靠近,当她温热的身体和熟悉的气息贴近,那股即将焚毁一切的暴戾竟奇异地被压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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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血腥现场和跪着的人,而是伸出双臂,将苏墨竹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拥抱力度极大,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疲惫感。苏墨竹甚至能感觉到他紧贴着自己身体的胸膛在剧烈起伏,感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闷喘息。
“……不是你的错,”陆泊云将下颌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嘶哑,充满了浓重的倦意,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是我…太累了。墨竹…我真的很累。”这连日来的追杀、逃亡、激战、运筹帷幄,再加上这致命一击般的变故…心力交瘁之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纵有万钧之力,面对人证死绝的困境,也仿佛一拳打在虚处。
苏墨竹心中一痛,反手也抱紧了他紧绷的身体。她能理解这份重量,那份复仇的执念,重振山河的责任,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疲惫不堪的肩上。
“一切…还没有结束,”她用力回抱着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秦岚瑕这么做,背后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秦博死了,秦家其他人可还在。陆泊云,她母亲还在冀州。那个她曾经不惜以命来保护的人,她是甘愿赴死为了某些秘密,可她肯定舍不得她娘陪葬。”苏墨竹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抬起头,急切地看着陆泊云,“去找她的母亲。去冀州,秦岚瑕如此反常,一心求死,定是与她母亲有关。也许,也许皇后握着她母亲致命的把柄,或是用母亲的生命胁迫她必须杀了秦博灭口?这其中必有隐情!找到她的母亲,或许…能挖出被秦岚瑕用命掩盖的真相!”
冀州…陆承烨刚刚说守住了那里。离此地不算太远。
陆泊云缓缓抬起头,眼中的风暴渐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的沉思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光。他低头看着怀中的苏墨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惧怕,没有退缩,只有对他的担忧和为困局寻求突破的急切与智慧。在经历了如此巨变后,她没有抱怨,没有慌乱,而是第一时间在寻找突破口。
心头翻涌的疲惫、愤怒和绝望,似乎被这双眼睛里的坚韧和温暖熨帖了一角。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在疲惫的心脏里悄悄蔓开。他缓缓抬起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苏墨竹微凉的额角,拭去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灰尘。
然后,在众人沉默或惊愕的注视下,在染血的溪流与冰冷的尸体旁,在一片狼藉的隐秘树林里,陆泊云低下头,一个带着无尽疲惫、寻求慰藉又充满珍视的吻,轻柔而坚定地落在了苏墨竹光洁的额头上。
那个吻,像一片干涸荒原上的甘霖。
“好,”他低哑的声音在她额边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喟叹和深深的感激,“墨竹,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61. 第 61 章
一行人押解着神情麻木、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秦岚瑕,在山道上沉默地行进。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尚未散尽的压抑,以及陆泊云周身那冷冽如冰的低气压。刚走出山谷不久,前方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个人影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在看清队伍中的陆泊云后,立刻勒马,滚鞍而下,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与如释重负:“殿下!末将顾瞳,救驾来迟,还请殿下责罚。”
来人正是先苏墨竹一步前来寻找陆泊云的顾瞳,按理来说他当初是从敌军手中脱险才回到的金陵,即便是原路返回也应该先苏墨竹一步找到太子,可如今看他风尘仆仆虽说不像是逃懒的样子,但像是找错了方向。
顾瞳自婴儿起便长在陆泊云身边,当初大祸临头,他也是想办法让顾瞳逃了出去。多日没见,现在见到,陆泊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一丝,但眼神依旧沉重:“顾瞳,起来说话。可曾遇险?”
“路上有几波小麻烦,已料理干净,殿下平安便好。”顾瞳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队伍,当他的视线落在被两名侍卫反剪双臂、眼神空洞地站在一旁的秦岚瑕时,瞳孔猛地一缩。他显然认识她。看到她那副心如死灰的囚徒模样,再看到队伍中那压抑到几乎凝固的气氛,以及陆泊云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霾,顾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无需多言,他已然明了。这些时日来,他其实是在按照秦岚瑕留给他的标记寻找她,没想到饶是如此,苏墨竹和陆泊云仍是先他一步找到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苏墨竹敏锐地捕捉到了顾瞳看到秦岚瑕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那不仅仅是认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关切和某种难言之喻。她心头一动,直觉告诉她,这个姗姗来迟的顾瞳已经和半年前那个唯命是从的顾瞳不一样了。陆泊云迟钝怕是没能发现这些时日来,顾瞳与秦岚瑕的关系已然发生巨大转变,远不是暂时一起共事的同僚了。
趁着陆泊云正低声向旁人交代几句的空档,苏墨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顾瞳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旁边一棵巨大的古树后,远离了队伍的核心。顾瞳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顾瞳,”苏墨竹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顾瞳,“半年不见,没想到当年冷若冰霜的顾瞳也会对旁人生出情愫?你肯定比陆泊云更清楚,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杀秦博?她刚刚的举动,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她背叛了我们的计划,她几乎毁了我们唯一的希望!”
顾瞳被苏墨竹一连串的逼问问得脸色发白,原本的风餐露宿和并未休整好的身体在此刻好似不堪重负似的,后退着踉跄。他下意识地想回避苏墨竹的目光,嘴唇嗫嚅着,眼神游移:“苏…苏姑娘,何出此言?你与太子互为知己,便不许我这般阴沟里的人有个说话的了?别问了,她的事她从未对我说过。我们没那么亲密。”
“顾瞳!”苏墨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着我!秦岚瑕现在是个什么人?一个亲手弑父,毁灭关键人证的罪囚!她的行为,已经直接危害到了殿下的安危和前路!你跟随殿下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殿下待你如何!”她顿了顿,声音放沉,字字如锤敲在顾瞳心上,“想想你是谁!想想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是殿下!是他把你这个顾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从泥淖里拉出来,给你身份,教你武功,待你如手足!顾瞳,你的命是殿下给的!你的前程是殿下给的!现在,事关殿下生死存亡,你还想藏着掖着吗?!若有半句虚言,你就是秦岚瑕的帮凶,就是陷殿下于万劫不复的罪人!”
“你一句别问了,就想洗脱干系?你有没有想过太子回到金陵该如何自处?朝廷上下都在等着他的答复,更有人在想着取他的性命。”
“苏姑娘!”顾瞳像被针刺般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涌上巨大的痛苦和挣扎。苏墨竹的话,字字诛心,狠狠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对陆泊云那份刻骨的忠诚与感恩。他是顾家一个耻辱的私生子,母亲生下他便投井自杀,而父亲更是还在他未出生之前便被顾家家法打死,是陆泊云给了他庇护之所。身为太子,陆泊云在他面前从未有过架子,给予他的唯有信任二字。
他才不是背叛陆泊云的白眼狼,只是秦岚瑕确实并未与他说过什么可疑的话。顾瞳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我…我不敢确定,只是…只是后来她与我一同潜伏与武城,一来二去,我与她便有了短暂交集。她有时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苏墨竹屏住呼吸:“什么话?”
“她问我…是不是孤儿?家里还有什么亲人?”顾瞳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困惑,“我说,我是孤儿。她听了,竟…竟苦笑了一声,然后说……”顾瞳艰难地回忆着,“她说,‘真好啊…孤身一人,自由自在。’然后她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像我娘,她这辈子…太苦了。’”
顾瞳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她说她娘,好像根本不情愿嫁给秦博,甚至,她用的是‘强占’这个词。她娘似乎被秦博用某种手段强行困在身边,一生都在事与愿违中煎熬,秦岚瑕还说……”顾瞳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她说她娘活着最大的寄托和束缚,都是她。如果不是为了她,为了护着她这个女儿平安长大,她娘或许早就解脱了。她说,‘是我拖累了我娘一辈子,让我娘在深渊里为我受尽苦楚。’”
顾瞳话音刚落,苏墨竹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悲悯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之前所有关于秦岚瑕母亲是“苦衷”来源的猜测,在这一刻,被顾瞳口中这充满痛苦与绝望的自白彻底证实、放大,也变得无比沉重和具体。
一个被强占、一生受制于人、在屈辱和痛苦中苟活的女人。一个深知自己是母亲唯一活着的理由也是母亲无尽痛苦根源的女儿。秦岚瑕那刻骨的对秦博的恨意,那杀死秦博后近乎自毁的决绝平静,那麻木眼神下深不见底的决绝都源于此,可很明显事情并没有表面上这般简单,秦岚瑕不得不杀秦博是为了她娘,可她娘只是一个侍妾,如何会让秦博如此在意?
秦岚瑕杀了秦博,不仅仅是因为他罪恶滔天,不仅仅是为母报仇,更可能是因为……她认为只有亲手终结秦博这个罪恶的源头,只有自己承担下弑父的罪名,她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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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才能真正从这延续了数十年的噩梦中得到解脱。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斩断母亲脖子上最后的枷锁!哪怕是付出血的代价。
“果然,果然是这样……”苏墨竹喃喃自语,眼神复杂地望向远处那个被押解着的、形销骨立的纤细身影。秦岚瑕,你何其愚蠢,又何其……可悲可叹!
想清楚之后,苏墨竹当机立断准备加快寻找秦岚瑕母亲的步伐。陆秉身边是个四面透风的墙,陆泊云安全的消息不出几日便会传到各家耳朵里。秦博之死的消息必须守住,当初是她苏墨竹力荐秦岚瑕陪同陆泊云前往冀州捉拿秦博归案,可现如今秦博却死在了她的手上。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了,陆泊云势必会引起群臣以及天子的不满。郑鸢苒也将会有机可乘,所有指向她的不利线索都会化作实质的刀刃指向陆泊云的咽喉。
苏墨竹必须保证在场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人死虽不能复生,可秦博不能死在在场的任何人手上。幸亏北方的秋天气温较低,秦博的尸体腐烂的没有那么快。
苏墨竹转了转眼珠,走到了陆泊云身边小声道:“得让人相信秦博没死。”
陆泊云眉宇间愁容不展,他疑惑道:“身边的人都是你和我精挑细选的,应该不会有人通风报信。”
苏墨竹冷笑一声,说:“太子殿下还是天真,我说的让人相信秦博没死可不是眼下这些人,是得让宫里那些人知道,秦博正在押送返京等待受询的路上,而且要快。哪怕我们明日要去武城与陆承烨汇合,这秦博今日也必须在返京的路上。”
陆泊云稍作迟疑后脑中灵光一闪,他忽得笑道:“孤的墨竹真是有个好脑子。”
说罢,二人起身离开老树根。
为了确保在场的人永远的把秘密烂在肚子里,苏墨竹在所有人用过餐之后,扬声道:“各位秦博先已经被押送回京,可有异议?”
陈默蹲在一旁,不解道:“大人,秦博不是死了么?”他眼神像远处一撇,裹着尸体的草席被仍在一旁。
苏墨竹摇了摇头笑道:“我说他还活着他就是还活着,不然,死的就是在座的各位。”
此话一出,哗然生一片,苏墨竹接着说:“你们刚刚同吃下了我专门调制的毒药,若是想活命,没七天我会给你们解药,可这药效也只有七天。现在,陈默你来说说,秦博是死了还是活着?”
陈默当即起身怒而指着她道:“毒妇!我们兄弟几个忠心耿耿,你却想杀了我们。”
说着他转向一旁的陆泊云企图从他口中的得到解决办法,谁知苏墨竹冷笑一声:“别看了,太子同你们吃的是一锅饭。他的命同样在我手中。”
顾瞳当即起身要把剑,陆泊云伸手拦住他扬声道:“事已至此,先听她的。”
有了陆泊云的纵容,苏墨竹更是放肆。“在场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只有七天时间,我与秦博都要到金陵。明日还要去趟武城找人,麻烦各位弟兄们眼神放机灵点,七日之内回到金陵,你们活命。七日之内到不了,死的可不止你们。”
她说的没错,护送太子不利,他们是死了,九族定然要受到牵连。在场所有人敢怒不敢言,心里骂着她心如蛇蝎,可嘴上却不敢抱怨。
62. 第 62 章温存
压抑的旅途,目的地是秦岚瑕母亲最后藏身的冀州武城郊外的农庄。被严密看管的秦岚瑕如同一具失魂的木偶,眼中一片死寂,口中不时溢出破碎的低语:“我害了阿娘,是我,我终究害了她,我不该。”那绝望的自责,沉甸甸地压在押解者的心头。
刚踏入武城地界,便遇上了得胜凯旋、志得意满的燕王陆承烨与其新婚燕尔燕王妃韩清漪。旌旗猎猎,队伍盔明甲亮,与陆泊云一行人的风尘仆仆、气氛肃杀形成了鲜明对比。
“大哥!”陆承烨骑着高头大马,一看到陆泊云便驱马上前,神采飞扬,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剿匪不过是小菜一碟,听闻你早已脱困,怎么没直接回京主持大局,反而跑到我这荒僻的冀州来了?莫不是……还有什么尾巴没处理干净?”
他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扫过被层层护卫、垂首落魄的秦岚瑕。
陆泊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保持着太子惯有的沉稳,淡淡道:“老四此战辛苦,大捷可喜。本王确实有些私务尚未了结。”他顿了顿,迎着陆承烨似笑非笑的眼神,说出预想好的托辞,“秦博那叛贼狡猾得很,说是关键物证仍是留在这武城。孤让杨瑜先行带着人回了金陵,不放心别人办事孤便亲自来拿,这下可能还要在燕王府上住上几日。”
“哦?秦博那老狗?”陆承烨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轻蔑和玩味,“大哥手下能人辈出,怎么派了个杨瑜回去?她何时跟来的?没说要见一见我?这倒是有趣。”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锐利的目光在陆泊云脸上逡巡片刻,又看了看低着头的秦岚瑕,笑道:“既然大哥有事要办,那我与清漪就在王府略备薄酒,为大哥接风洗尘。大哥请务必赏光!”
陆泊云知道推脱不得,反而会引起更大怀疑,点头应下:“那就有劳老四了。”
杨瑜自然没走,而是陪着他一同来了武城,现正乔装打扮混在武城百姓里。每每提到杨瑜,陆泊云心中都会泛过一阵涟漪,明明这一世陆承烨与她并无男女之事纠葛,怎的还总是念念不忘?
陆承烨眼光毒,不排除他已经识得她是女子。想到此处陆泊云心中一阵烦躁,虽说前世苏墨竹死的时候他动了手脚,可陆承烨把她当替身却是寒了她的心,可不能说是他棒打鸳鸯了。
陆泊云如是想,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找补。
燕王府内,推杯换盏,气氛看似热烈融洽。陆承烨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言语间机锋暗藏,不断旁敲侧击杨瑜的事,尤其是关于二人之间交情如何。前些时日的绑票信是杨瑜写给他的,人都到家门口了,却如何都不愿进来坐坐。陆承烨纳闷的同时有些生气,仿佛他堂堂四皇子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陆泊云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既要维持体面,又要滴水不漏地搪塞过去。苏墨竹是他偷走的,这有所违背君子做法,他不愿承认却总是心虚。韩清漪则安静地坐在陆承烨身侧,仪态端庄,眼神却异常清明通透,偶尔与陆泊云的目光交汇,都带着一丝了然,只是微笑不语,并不插话。
这边虚与委蛇,苏墨竹则与顾瞳借着陆泊云拖住王府主力的时机,拿着顾瞳根据秦岚瑕以前无意间透露的零碎片段拼凑出的线索,悄无声息地潜出城,按照指引前往武城西郊一处不起眼的农家院落。
秦岚瑕的心已沉入深渊,不再有任何期盼,只觉得那紧闭的院门之后,等待她的只有阿娘的噩耗或是无尽的怨怼。她脚步踉跄,全靠顾瞳搀扶才勉强站立。
院子清贫却整洁。推开低矮的柴门,一个穿着素净布衣、身形单薄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侍弄着窗台上几盆开得正好的野菊。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安静而忧伤的轮廓。
听到门响,妇人并未立即回头,只是动作微微一顿。
“您……”苏墨竹试探着开口,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那妇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看清妇人面容的刹那,苏墨竹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呼吸骤然停止,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瞳孔剧烈地收缩,脸上血色尽褪,震惊与难以置信让她僵在原地,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会是……她?!
那妇人看着苏墨竹惊骇欲绝的表情,脸上却并未显出多少意外,反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目光越过苏墨竹,落在她身后面如死灰的秦岚瑕身上,眼中瞬间盈满了极其复杂的泪光,有悲悯,有心疼,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哀恸。
“瑕儿……”妇人轻轻唤道,声音沙哑却无比熟悉。
秦岚瑕如遭电击,猛地抬头,当看清妇人的脸时,巨大的冲击让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阿娘,您为何不逃跑?是我,是我害了您,我杀了他!”话语却被汹涌的悲伤淹没。
顾瞳站在一旁,看着眼前震撼的一幕,看着那能让苏墨竹如此失态的妇人脸庞,饶是他心智沉稳,也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莫名的惊悸之中。他皱着眉头把秦岚瑕扶起身来,苏墨竹的反应非比寻常,秦夫人留着有用,秦岚瑕短时间内也能保住性命。别的顾瞳不管也不问。
夜色渐深,燕王府的喧嚣终于散尽。
苏墨竹将秦岚瑕与那位让她震惊不已甚至怀疑自己眼拙的妇人妥善安置在一处绝对安全的住所,并由她挑选的心腹看守,虽说她下了毒药,所有人都对她颇有微词,可解药在她手上,无人敢不听令。苏墨竹之后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陆泊云在王府内的临时下榻之处。
她趁着夜色翻进陆泊云的住所。他坐在灯下,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疲惫,显然刚才的宴席同样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
“怎么样?”苏墨竹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你那精明的一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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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胞的亲弟弟……看出什么破绽没有?”
陆泊云揉了揉眉心,苦笑了一下:“应该……是看出来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真正相信我那套说辞。”
苏墨竹一听,心头火起,忍不住上前一步瞪着他:“废物!我费尽心思遮掩,你那边拖住他几个时辰就露馅了?快说!他到底试探了你什么?你怎么答的被他看穿的?”
看着苏墨竹又急又恼,像只炸毛小猫的模样,陆泊云眼底的疲惫忽然散开些许,竟低低地笑出声来。他伸手拉过苏墨竹,示意她坐到旁边。
想到席上,陆承烨与韩清漪一幅恩爱模样,又想到苏墨竹前世为人替身,今生也遮遮掩掩活得并不光明磊落,陆泊云忽得心中一片酸楚。
“他呀,”陆泊云故意顿了顿,眼底带着一丝促狭,学着陆承烨那玩世不恭的语气,“他借着点酒意,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陆泊云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哥啊,你看弟弟我如今也成家了,这开枝散叶的责任,咱兄弟俩可得加把劲儿啊!你可是储君,这子嗣之事关乎国本,万万耽误不得!’然后,”陆泊云的笑意更深了,声音压低,“他凑近我耳边,带着点欠揍的得意小声说,‘我跟清漪已经在努力了,大哥你可别让我这燕王府抢了先啊!父皇要是先抱上孙子,怕是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唰”的一下,苏墨竹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什么破绽,分明是陆泊云哄她的话。想到韩清漪如今与他打了胜仗,圣眷正浓,连天子都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之下,他陆承烨向来跟随自己的心走,怕是也被韩清漪的英姿所征服了。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过某些旖旎片段,那些隐秘的。带有交易色彩和个人私心的肌肤之亲。
陆泊云方才那句“你可是储君,耽误不得”和陆承烨后面那句“抢了先”,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面红耳赤,窘迫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个陆承烨!”她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声,又羞又恼地瞪着眼前始作俑者,“他……他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陆泊云看着她羞窘得手足无措的样子,眼底笑意更浓,同时也翻涌起一丝温柔情愫。他轻轻握住苏墨竹有些冰凉的手,指腹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轻轻摩挲,声音低沉而认真:“他看出我心神不宁,大概是想用这种话……诈一诈我的反应。不过……”他注视着苏墨竹通红的脸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他若真盼着有个小侄儿……或许,倒也不是不行?”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苏墨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猛地抽回手,转过身去,连耳根脖颈都红透了:“登徒子!谁……谁要跟你生……”后面的话羞得再也说不出口。
房间里暧昧的气氛悄然流淌,暂时冲散了沉重的阴霾。陆泊云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和通红的耳垂,眼中疲惫尽褪,只余下温存。
63. 第 63 章新婚燕尔
燕王府的客房静谧而舒适,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刀霜剑。摇曳的烛火在陆泊云深邃的眼瞳中跳跃,映出一片沉重的阴霾。窗外更深露重,寒意透过窗棂渗入,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郁结。
苏墨竹坐在软榻边,看着陆泊云紧蹙的眉心,心中同样压着千钧巨石。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温热的瓷杯熨帖着他冰凉的手指。
“如今情势……”陆泊云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如一团乱麻,死结难解。”他摊开面前无形的棋局,一一数落这令人窒息的困境:
“其一,秦博已死,人证断绝。仅靠秦岚瑕和她可能掌握的死物,扳倒郑鸢苒,证据链脆弱不堪。秦家残党与宫中的势力,足以制造无数‘冤屈’和反扑。”
“其二,”他指节用力,捏得茶杯咯咯作响,“那关乎皇室血脉的泼天丑闻,十六弟陆凛,并非父皇亲生!此乃弥天丑闻,一旦揭露,不仅父皇颜面尽扫,龙威荡然无存,更会引得朝野震荡,国本动摇!这秘密,如同一把悬于父皇脖颈上的刀,握在郑鸢苒手中,如何敢用?何时敢用?”
“其三,”陆泊云闭上眼,似乎在压制翻腾的怒气,“郑悦音那个女人!在金陵演的这出‘假孕’闹剧!如今恐怕已快纸包不住火,她与郑家,为保权势,已是不择手段。一旦东窗事发,她为求自保,只会将污水疯狂泼到我这个‘护妻不力’的太子头上!”
桩桩件件,皆是泼天祸事,任何一件处理不当,都足以致命。三条路,条条都是死胡同,或者布满荆棘的悬崖峭壁。
“泊云…”苏墨竹靠近他,温热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指腹带着安抚的力度,揉捏着他紧绷僵硬的骨节。看着他深陷困局、焦头烂额的模样,她的心也跟着揪紧。她明白他所承受的压力,远超常人想象。安慰的话语在舌尖转了又转,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想说什么对策?此刻她脑中也是一片纷乱混沌,那层层叠叠的死结,让她也无从下手。她能做的,唯有陪伴。
“船到桥头自然直。”最终,她只是低声道,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韧劲,“秦博虽死,但秦岚瑕还在,她母亲也在我们手里,那妇人身上定有惊人秘密。假孕之事,我们总有证据反制。至于十六皇子……只要时机得当,未必不能成为刺向皇后的利器。这一路走来,饶是你我二人重活一世也难以与郑氏抗衡,哪一次不是绝处逢生?”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如同不灭的星火,试图点燃他眼中的微光。
“回了金陵之后,我有话与你说。”苏墨竹想起乔寒剑口中神神叨叨的谶言,总觉得还是告诉陆泊云会好一些。
“什么话,今日说不得?”陆泊云疑惑道。
苏墨竹却岔开了话题,她突然好奇道:“当初陛下如何确定的各位王爷的封号?他真的能看出谁是适合哪里的王爷?”
陆泊云揉了揉眉头,低声苦笑道:“那有什么天生的?不过都是被赶鸭子上架,谁愿意去辽州这等苦寒之地?老九便去了,年纪轻轻刚刚及冠,他的母亲还是后宫魏贵妃。”
苏墨竹低声道:“那你呢?我怎么记得你生下来便是太子,你的封号是什么?”
陆泊云轻笑,“堂堂探花郎,不知太子封号如何?”
苏墨竹摇了摇头,听着他接着道:“说来和你也有缘,我的封号是宸,宸王。”
苏墨竹当即面上表情一僵,她的"宸妃"只是陆承烨为了与南阳相对而封的封号,而陆泊云一生下来便被赐了封号,他才是天生的北极星。
陆泊云见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额头抵在了苏墨竹温热的颈窝。他身上沉重的压力和深深的倦意,仿佛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给了她。他像一头受伤后极度疲惫的兽,卸下所有坚硬的外壳,寻求片刻温暖的栖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息间萦绕着的是苏墨竹身上那独一无二的、令人心安的淡淡馨香。那气息清新澄澈,混合着书卷的墨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如同在污浊泥沼中破出的一朵素净白莲,悄然拂去了他心头的些许焦躁。
“墨竹……”良久,他才闷闷地出声,气息热热地喷在她的颈侧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声音低沉含糊,带着一种近乎沉溺的恍惚,“好香……”
苏墨竹脸颊微烫,却没有推开他。他的依赖让她心疼,也让她心软。她伸出手,指尖插入他乌黑的发丝,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像安抚一个极度不安的孩子。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烛火偶尔轻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逐渐交融的呼吸声。烛影在墙壁上拉长、摇晃,映照着依偎的身影,将这狭小的空间隔绝出几分暧昧的私密感。空气似乎慢慢粘稠温热起来。
“有时真想不管不顾了……”陆泊云的声音如同梦呓,埋在她颈窝的脸庞轻轻蹭了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脆弱和任性,“我们……不如真的去给父皇……生个皇子?让他高兴高兴,也……省得老四那家伙老是挤兑我……况且,老二二胎都快生了。”这近乎荒谬的话语,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带了几分病急乱投医的味道,也透着一丝异样的渴求。
苏墨竹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这番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羞窘的红霞不受控制地蔓延上她的脸颊和耳尖。给皇帝生个皇孙?这……这算什么对策!可……当此绝境之下,这不合时宜的话语却又奇异地撞击在她心上。
更要命的是,或许是感受到他此刻非同寻常的脆弱,或许是这寂静空间里持续升高的温度,又或许是她自己心底深处那份被压抑已久的悸动……苏墨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湖被猛烈搅动,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情潮悄然翻涌。她许久未经人事的身体,仿佛干涸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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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这脆弱不堪的靠近,竟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回应和渴望。
“你……胡说什么……”她声音细若蚊呐,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试图斥责,却更像是一句软绵无力的娇嗔。
陆泊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动摇和那微妙的身体变化。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不再冰冷迷茫,而是翻涌着炙热的、浓得化不开的情愫。那目光如烙铁般烫在苏墨竹脸上,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昏黄的烛光勾勒着他俊朗深邃的侧颜,眼神中交织着疲惫、脆弱与一种不顾一切的浓烈渴望。那眼神看得苏墨竹心头狂跳,血液似乎都奔涌向四肢百骸。
不知是谁先动,抑或是情难自禁的引力。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呼吸交缠,气息相闻。空气灼热得快要燃烧起来。苏墨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抓住了他身侧的衣袍。
就在唇即将触碰的刹那,陆泊云却微微错开,滚烫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他低哑的声音带着致命的蛊惑和一丝执拗的胜负欲,热息尽数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垂,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可不能……真的被陆承烨抢了先……”
这低沉沙哑的耳语,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墨竹脑中“嗡”的一声,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剧烈的喘息之间,苏墨竹又想起那时在陆泊云外宅时的蠢问题,她说她不愿为人替身,不愿无名无份的苟活一声,可面对陆泊云的求欢,她却一次又一次的沉沦。
情到浓时,苏墨竹按住如同雄狮般的陆泊云,她因为发丝凌乱,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胸脯起伏不停,露出春色一片。
“陆泊云,若是没有郑悦音使计,你打算何时成婚?”
陆泊云此时被情欲染遍全身,他几乎急不可耐地难以停下,闻言他俯身吻上她的脖颈,细密的啃食让苏墨竹惊叫出声。
“若是没有歹人算计,孤便算计墨竹适时怀上孤的孩子,到时候随便给个身份便娶到东宫。可是,”
苏墨竹惊喘连连,红着眼眶晕染的眼睑下的泪痣如晚霞般惹人怜惜。人在身下,陆泊云不再忍着,低头舔舐上那抹红晕。
“可是什么?”
陆泊云稍稍停下,郑重其事道:“可是孤舍不得了,舍不得看着你大着肚子蜗居在深宫之中,孤的墨竹本就该是探花郎。”
一夜意乱情迷,到了最后苏墨竹累到脚趾头都酥软了,也不在乎陆泊云最后留在了哪里。十月份的冀州已然很冷,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隐隐钻进屏风后的围帐之中,苏墨竹下意识缩着身子钻进陆泊云的怀里。嘴里时不时发出梦呓,这里的环境太过于熟悉,她总是会忘了,这是谁的怀抱。
上一世,她的身子用了药,早就无了做母亲的可能。这一世,总是在朝堂挥斥方遒引人上瘾,可她有时又会隐秘的渴望与他有个孩子。
64. 当年
空气里弥漫着独属于西北寒风夹着马革的皮屑味道,闻起来凛冽有上瘾,如同冀州之地的主人陆承烨般。陆泊云身着一件质地精良但样式极为低调的藏青色长衫,负手立于驿舍堂中唯一还算完整的八仙桌前,剑眉微蹙,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视着四周衰败的景象和门外夕阳下沉的景象。他不言不语,周身那股长期居于高位的压迫感却让这破败的空间更显逼仄。
苏墨竹则截然不同。她将自己傲人的面容隐藏于粗布面纱之后。做普通商妇打扮,粗布衣裙,发髻用灰蓝布巾包裹大半,面上敷了一层暗黄的粉遮盖原本莹白的肤色,混迹在太子带来的几名同样乔装作护卫的亲兵之中,毫不起眼地侍立在西侧一根粗大的、有些倾斜的梁柱阴影里。她垂着眸,似乎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在陆泊云身上游走徘徊,这个男人的疲惫和脆弱在夜间被她尽收眼底,如今她也受周遭环境的影响,目光始终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顾瞳留在城外另一处安全屋看守秦岚瑕,以确保她始终置于他的监管之下无法逃脱,也确保了这场会面的筹码始终在陆泊云手中。
蹄声嘚嘚,打破了驿站周遭的死寂。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骡车碾过荒草丛生的院外小径,停在半塌的驿墙豁口外。车帘掀开,在两个同样乔装成仆妇的健壮妇人搀扶下,一名妇人缓缓步下马车。
正是秦夫人。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许但仍旧遮不住她年轻时眉眼之间的风韵,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眉宇之间,鬓角染霜,身上穿的是半旧不新的靛蓝衫裙,虽竭力保持着大家出身的仪态,但眼神里的惶惶不安和在看到陆泊云那一刻瞬间绷紧的身体,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与煎熬。她迈过门槛,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驿舍大堂,光线骤然变暗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陆泊云没有客套寒暄,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背影对着她,声音冰冷得像是结了霜:“秦夫人,冒昧请来,孤有几句话要问。”
秦夫人定了定神,对着那年轻却极具威势的背影福了福身:“殿下请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泊云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锁定在她脸上:“秦博通敌卖国,罪证确凿,其罪当诛,你可知晓?”他开门见山,语气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酷。
秦夫人身体微晃了一下,低下头,避开那迫人的视线:“天下人皆知,我一他府上侍妾怎会不知?太子殿下想问的可不是这个吧。”
她身体不好,承受不住过于猛烈的逼问,可她却始终不卑不亢,像是已经被这武城吸干了精气。秦夫人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高傲姿态,仿佛她坚信自己手中的筹码能与陆泊云做交易。
“秦夫人是聪明人,孤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陆泊云将她眼中的淡定尽收眼底,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陡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逼人的气势,“秦博与当朝皇后郑鸢苒,是否有私情?”他目光如炬,紧紧盯住秦夫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不放过一丝一毫,“若有!证据何在?”
这石破天惊的问题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破败的驿舍。柱旁的苏墨竹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虽早已知晓事实,可陆泊云忍受着巨大的屈辱才将此事问出口,她的心脏也跟着问题的抛出重重地猛跳一声。
秦夫人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仿佛全身的血都在瞬间褪去。她猛地抬起头,双眼瞳孔放大,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当年的事。随即一种痛苦而难堪的表情浮现上她的面庞,她嘴唇哆嗦着,目光在陆泊云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剧烈地游移,竟像是痴了一般。
“证据?”她冷笑着哼出声,本是一双含情目却在此刻染上悲愤之情。她缓缓恢复神志,把目光聚焦在陆泊云的眉眼上,竟是笑出了声:“宸王,许久未见。你和你的母亲出落的越发相像了。”
陆泊云当庭如遭雷击,他从未料到眼前的罪臣侍妾竟然见过他的母亲,他当即失声道:“你说什么?!”
“咣当!”
一声失态的追问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脆响同时响起!陆泊云在听到“你的母亲”四个字时,犹如被一道无形的、威力巨大的闪电劈中,浑身剧震!那股沉稳如山的气势瞬间瓦解,方才用来喝茶的粗陶碗被他失控的手掌带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向前疾冲两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秦夫人完全笼罩在暮色的阴影里,方才的镇定冷厉全然不见,脸上只剩下浓烈的、不加掩饰的震惊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
“你认识孤的母亲?!”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扭曲,双眼死死锁住秦夫人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藏匿的东西挖掘出来,“你到底是谁?!”
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驿舍里回荡。苏墨竹在柱子后微微屏住了呼吸,藏在袖中的手无声地收紧。她知道她是谁,只是她现在不能说,这关系到她与陆影的安危。
秦夫人被太子的剧烈反应惊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门框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但奇异地,在那震惊过后,面对陆泊云那双酷似故人的眼睛中喷薄而出的火焰与伤痛,她脸上的恐惧反而消退了些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悲伤,有怜悯,甚至有一丝奇特的释然。
然而,这股情绪很快被一种更深的决绝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单薄的背脊,避开陆泊云那恨不得将她吞噬的目光,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和坚持:“太子殿下真是急躁,既然我认识先皇后,那就说明这是我们长辈之间的事。她郑鸢苒贵为皇后也不过一个小辈,带我去金陵。我要见陆秉,他肯定想知道当年先皇后是怎么死的,也肯定想知道为何这秦博放着江南风水宝地和异姓侯不做,偏偏要守着大周北大门?”
陆泊云后退一步,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位胆大包天的妇人,摇着头质疑道:“父皇乃是九五之尊,岂能说见就见?”
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游移,直直看向陆泊云,带着一种凄美而决绝的意味:“秦博已经死了!猜的没错,她死在了我女儿的手里。他当年作恶多端,害得我全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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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子散,活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无比恶心煎熬!”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光凭一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没用!只有陆秉见到我,他才信当年先皇后的死不是意外,他才信陆凛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说罢她摇了摇头,闭紧了嘴唇,摆明了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陆泊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闷火烧灼着他的理智。眼前的妇人认识他的母亲,知晓惊天秘密,却死死攥着那张保命的底牌,执意要见他的父皇!她那决绝而执拗的姿态,以及那句提及父亲名字“陆秉”时的郑重,都证明她绝非虚言恐吓。然而,面对一个年龄与自己母亲相仿、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妇人,那些强硬的逼供手段,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其用出。
“你!”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手掌在身侧攥紧又松开,关节发出轻微的爆响。最终,那股无法宣泄的滔天怒火化作一声深长而压抑的叹息,猛地一拂袖!
“走!”
他不再看秦夫人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背影僵硬而决绝,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挫败。现下金陵即将爆发一场朝堂之战,留在这里耗着时间是没有异议的。陆泊云没有选择,只能带着她上路。
苏墨竹无声地跟上,依旧巧妙地混在亲兵护卫之中,在太子踏出驿舍残破大门的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秦夫人。秦夫人面容苍白娟丽,鬓边的白发像是增添了她这张脸的仙气。她波澜不惊地随着侍卫向外走,坐上马车时,她望着苏墨竹弯了弯嘴角。
陆泊云即将启程返京,陆承烨当仁不让地送他出了城。他现在远离金陵的纷争,日子过得好不舒坦,陆泊云平白无故生出一份嫉妒来。
一行人上马的上马,登车的登车,迅速撤离这片荒凉的驿站。就在队伍即将完全隐入渐浓暮色时,一直跟在陆泊云身后,沉默如影子般的燕王陆承烨,勒马的动作忽然有了一瞬的停顿。他微微侧过脸,那双狭长而幽深、与其兄陆泊云截然不同的眼睛,精准地、毫无征兆地投向混在人群最后、正准备翻身上马的苏墨竹。
暮色四合的昏暗中,他极薄的唇角缓缓勾起,牵起一个意味深长、带着几分邪气的弧度。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对着苏墨竹的方向,用口型清晰地比划出了两个字:“杨——瑜——”
没有声音,但那口型无比清晰。
苏墨竹翻身上马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心中警铃大作。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寒冰,那无声口型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但他没有拆穿,她便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毫无波澜,目光仿佛根本没有聚焦到陆承烨身上,只装作不知,利落地催动坐骑,混在队伍中疾驰而去。然而,无人看见她握紧缰绳的手背,在暗影下骤然绷紧的青筋。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她手边掠过时,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被她无意识地攥紧在掌心,无声地、化为齑粉。
连同着对前世陆承烨的爱慕,今生他已觅得佳人倒是叫人放心。
65. 栽赃
暴雨如注。
金陵城外,蜿蜒北去的官道在浓重如墨的夜色里早已辨不清轮廓。冰冷的雨水如天倾之瀑,裹挟着初冬的第一股寒流,凶猛地泼向大地,激荡起一层混沌的白雾,泥土和残叶的气息在狂暴的雨幕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官道旁那片稀疏的残柳林,此刻成了唯一能扭曲光影与声音的地方。几株枯柳在狂风中疯狂地颤抖枝条,像濒死挣扎的幽魂。树下,数名黑衣人雕塑般伏在湿透的草稞与烂泥中,呼吸被紧压的喉头控制到极致,几乎融入雨声。
为首的刺客,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官道西面。雨水顺着他的黑布巾淋漓而下,冰冷地钻进领口,他却浑然不觉,所有感官都绷紧在远处官道上隐约传来的、沉闷而规律的辚辚车声之上。
目标来了。
一辆半旧的青木骡车在泥泞中挣扎前行,挂着的风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投射出的昏黄光晕在厚重的雨帘里微弱而模糊,仅仅能照亮拉车前那匹骡子湿漉漉的鬃毛和驭手模糊而疲惫的轮廓。几骑随从卫士沉默地拱卫着车厢,蓑衣斗笠将他们从头到脚裹住,如同雨夜中移动的鬼影。车辕上插着一杆小小的旗帜,被狂风暴雨死死按着,挣扎不出旗号,只看到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旗杆上的一角。
车厢帘幕低垂,纹丝不动。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眼神交流也无,为首黑衣人猛地举起了手臂,五指戟张,旋即狠狠一落!
仿佛从泥沼深处瞬间爆发的毒蛇,数个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弹射而出,划破雨幕,直扑路上那辆缓慢行进的骡车!
“有刺客!”一声嘶哑的破音惨呼撕裂了风雨之声,像被瞬间斩断的弓弦。车厢周围护卫拔刀的动作尚未完全展开,就被数道陡然爆起的乌黑刀光硬生生劈散。刀锋切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令人作呕,被哗啦啦的暴雨吞噬了大半,只有血花在短暂的灯光下闪出刺目的暗红,旋即被雨水和泥浆淹没。
车厢的木壁如同一张脆弱的纸,被几柄锋锐的短刀无情洞穿,旋即大力撕扯开来!裂口之内,一股浓重的、不祥的防腐药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腐败之气猛地涌出,迅速被雨水稀释,却依旧让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动作为之一滞。
黑暗。车篷内似乎再无活物的气息。
为首的刺客再无犹豫,借着车厢外混乱灯光的一闪,他看到了目标——身着一品大将常服,僵硬地靠坐在被撕裂的车壁旁,头无力地垂向胸口,胸前衣袍上一大片尚未被雨水彻底洗净的暗褐色晕染痕迹早已凝固。
“死!”一声低沉如野兽的咆哮从牙缝挤出,刺客手中那柄精钢打造、淬了阴寒光芒的长剑,挟裹着他整个人前冲的万钧之力,如毒龙出水,直刺“秦博”胸口!剑尖甫一触碰那身冰冷的锦袍,便发出了“噗”的一声极其怪异的轻响——那不是剑锋入肉的顿挫,更像是刺穿一层被撑紧的厚皮革,或者一捆早已腐朽的稻草。
一种不祥的“空”。
预想中剑身被热血灌注的灼热与阻力全然消失,剑上传来的,只有刺入朽木败草般的滞涩,以及一种直透骨髓的冰冷僵直。
黑衣人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车厢碎裂的缺口处光线稍明,他终于看清了那常服锦袍胸口下掩盖的真相。那里根本不是鲜活的、曾经属于“秦博”的身体,而是一尊完全由稻草严密填充的人偶支架。被利剑刺穿的破口处,几根僵硬的、颜色惨白的稻草爆了出来,湿漉漉地垂挂着。
他猛地抬头,骇人的目光死死钉在“秦博”低垂的头颅上。那头颅被兜帽遮住大半,此刻在雨水的冲刷下,仅露出的下巴部分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的青白色,细密的皱纹清晰可见,却僵硬得如同石雕,甚至能看到皮肤上渗出的点点浑浊尸斑!
彻骨的寒意不是来自冰冷的雨水,而是从刺客握着剑柄的手指骨缝里瞬间炸开,眨眼间冰封了他全身的血液。这竟是一具尸体!一具不知何时便已失去体温、肌肉已然僵硬的冰冷尸体!他们奉皇后密令,冒死前来截杀的目标,早在几时几刻,就已是一具尸首!
“……走!”他牙齿狠狠撞在一起,磕出一个扭曲的音节,试图收剑拔身。
迟了。
“噗——”黑暗中,一支强劲的弩箭毫无征兆地自侧面破风而来,带着残忍而精准的呼啸,深深扎进另一名探身入车的黑衣刺客后心。闷哼声中,那人身体猛地一挺,无力地挂在撕裂的车厢边缘。
凄厉的警哨声就在此刻,带着穿透雨幕的尖利,在残柳林另一侧猝然响起,撕裂了这场冰冷的截杀!
“撤!”为首刺客眼中血丝暴涨,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吼,猛地抽回刺入草人和尸首的长剑,反手格开一支黑暗中射来的飞刀。火星四溅中,残存的刺客如同受惊的野狼,不再有任何恋战,带着浓重的惊骇与失败的耻辱,仓惶撞入路旁黑暗的树林深处,将暴雨、死尸和这噩梦般的一幕抛在身后。
黑暗中,一支劲旅无声显形,如同雨夜的幻影,迅速控制了现场。
“大人?”一名灰衣劲装的男子走到破碎的车厢旁,目光掠过车厢内的景象,转向另一位缓缓从林边阴影中踱出的身影。
陈默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盯着马车残骸中那个被填充得几乎以假乱真的稻草人轮廓,以及紧贴支架放置着的那具僵冷尸首,那便是曾经的征北将军秦博。此刻,那副尸首上,属于致命伤的痕迹被巧妙地覆盖在这第二次的刺击之下。雨点敲打着秦博失去血色的脸颊,也冲淡了假伤口上涂抹用以迷惑人的暗红药水,唯余下剑刃撕裂稻草时崩出的几根碎屑,在狼藉的车板上微微颤抖。
陈默微微点了下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按杨大人吩咐,立刻把这‘秦大将军遇刺殒命于淮水之畔’的‘惨案’,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报’回去!务必确保……”他抬起眼,目光刺向金陵城的方向,那里有琼楼玉宇,也有森森宫墙,“让该听到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是了,就算宫里派来的人有去无回,可他们该知道的一句也不会少。
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金陵城,椒房殿深处,一炉名贵的瑞碳在巨大的错金博山炉内燃得正旺,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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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凄寒的雨夜隔绝在高墙之外,只剩细密的水声固执地敲打着琉璃窗。殿内灯火通明,燃着淡淡的百合合香,弥漫着慵懒富贵的甜息。
当朝皇后郑鸢苒斜倚在窗下铺着金丝锦的贵妃榻上。窗外雨水淋漓,殿内却似阳春三月。一只纤纤玉手伸着,保养得如同上等羊脂白玉般柔润无瑕,指尖涂着明艳的凤仙花汁,正专注地凝视着眼前一只才镶好的赤金点翠凤头步摇。一个灵巧的小宫女跪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它。
郑鸢苒的唇角噙着一丝闲适的弧度,心中却无不担忧今夜的行动如何。当年二人曾约定,若事情败露,秦博便会自戕谢罪,绝对不会给她造成麻烦。怕他临时倒戈,郑鸢苒专门派人过去传递信息,她告诉秦博,若是他甘愿赴死,当年约定照旧。
可谁曾想原本早就该死的秦博,竟被人悄无声息的押送回来,若不是今夜她派人前去了结她的性命,明日岂不是要与他对簿公堂?
蓦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近乎失控的脚步声,重重地踏碎了殿内的宁静花香。
郑鸢苒挑金丝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帘幕猛地被一只颤抖的手掀开。易容成太监的郑家死士脸色煞白如纸,豆大的冷汗混合着外面带来的冷湿水汽,顺着面颊往下淌,连请安都忘了,噗通一声就重重跪倒在她脚边,膝下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回响。
寒风透过缝隙刮进大殿,郑鸢苒问到血腥味忍不住皱了眉头。
“娘娘……”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出……出大事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淮水急报……秦……秦大将军的押送队伍,在淮水驿南的官道……被刺客伏击!”
郑鸢苒挑起的唇角瞬间凝固,那双深幽如古井的凤眸倏然眯起,原本慵懒闲适的目光骤然变成淬毒的冰锥,直刺地上跪着的人:“说清楚!”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坠地的森然。
“报上说……说是今夜暴雨天黑,歹人骤然发难,随行卫士死伤惨重……秦大将军他……”王得禄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喉咙里咯咯作响,“身中歹毒一剑……当场……薨了!现陛下已经得知此事,怕是难办!”
“哐当!”
那只尚未被小宫女捧稳的赤金点翠凤头步摇脱手坠地,精美的凤头磕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翠羽微迸,金丝歪斜。那小宫女骇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捣蒜。
郑鸢苒却置若罔闻。一股冰冷彻骨的气息自脚底猛然冲上头顶,方才殿内的融融暖意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能将人冻结的深寒。她精心描画的黛眉死死绞紧,指骨捏住贵妃榻边缘坚硬的紫檀木靠背,用力之大连指甲边缘都泛出不健康的白色。
什么叫薨了?郑鸢苒派人前去取他性命,为的便是让他不能活着进着金陵,她好顺水推舟参陆泊云一笔。可现在那群蠢货不知怎么办事的,怎的会让陆秉知道,这下倒是给自己惹了一身腥。
她抬手便给了那人一巴掌,跪着的人根本不敢躲,直着身子接着说道:“可此事有蹊跷娘娘。奴才前去刺探将军时,发觉那根本已经不是活人了,倒像是死了好几天的样子。”
66. 旧情
“噗——”仿佛有一柄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心口,郑鸢苒猝不及防地痛哼一声,整个人猛地往前一躬。那只无意识抠紧紫檀靠背的手瞬间抵上胸口,凤仙花汁精心染就的艳红指甲深深陷入华美的凤凰牡丹织金锦袍。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猛地从喉头涌上,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沉痛和尖锐的屈辱。
戮尸!
这个词像淬了剧毒的针,狠狠地扎进她的大脑。
秦博竟是真的如约自戕谢罪?那她派过去的死士岂不是再一次杀了他一遍?郑鸢苒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眼眶瞬间湿润,秦博到死都没能供出她反而是自裁谢罪,而她又做了什么?为了保住皇后的位置,派人前去再次杀了那个为她而死的男人。
她可以冷酷地下令斩杀活着的秦博千次万次,却无法承受一具被她亲手赐死的尸体承受这般屈辱。而她了结,这份屈辱不是来自于别人,正是来自于她自己。
她不信任秦博,而秦博却誓死保护着她,她宁愿是秦博为了苟活才想方设法来到金陵,可偏偏是她最难以接受的结果,秦博遵守了当年的誓言。郑鸢苒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瞬间思考清楚,秦博很明显是自戕,否则陆泊云不会急着把锅甩到她身上。
他想让秦博的死功亏一篑,想让郑鸢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郑家死士在地上,大气不敢出。整个寝殿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从未如此聒噪刺耳。
“谁……”郑鸢苒的声音哑得不似人声,更像是指甲划过粗砺的石板,“是谁……动的手?当时可留证据?”现如今她只能祈祷,那几个死士没能留下郑家把柄。
“报…报上说……尚未查清贼人来路……朝廷震怒,皇上已在乾元殿大发雷霆……”那人身受重伤抖着声音回答,“刑部大理寺已…已在彻查!”
彻查?郑鸢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血腥气的幽潭。她的手掌依旧死死按着绞痛不已的胸口,一丝狰狞的笑意却在她惨白的唇边诡异地扭曲开。
好!好一个陆泊云!好一个太子殿下!这是明摆着在她脚底下挖坑,刑部尚书是林江源,郑鸢苒之前狠狠地摆了陆承烨一道,这老家伙定然不会帮她,好在郑璋前些时日调去了刑部,或许还能有所转机。
这哪里是劫杀?这是赤裸裸的嫁祸!用一具她自己的刀捅过的尸体,将这盆杀秦博的血水,稳稳扣在了她郑鸢苒的头上!逼她吞下这无与伦比的羞辱!让她……亲手再“杀”了秦博一次!
她猛地坐直身体,身体里那点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暂时蛰伏的狠戾重新占据了高地,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王得禄:“去!告诉那边!这件事若是能查到郑家,以死谢罪,郑家会好好地替他们家人养老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这盆污血只能她自己生咽下去,她必须亲手堵住源头,不能让这把火烧起来!
“是…是!”郑家死士如蒙大赦,连滚爬爬起身就要退下。
“等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更深入骨髓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们……”郑鸢苒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奇异的、无法掌控的停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逾千斤,“当时……可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死士怔了一下,清明的双眼闪过一丝不解,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点头:“有!还有一事!当时那个……那个去执行任务的,带回了……”他含糊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带回了一物!说是在……‘秦将军’尸身上……掉落的……”
尸身……掉落……
郑鸢苒的眼皮剧烈一跳,心口的绞痛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狠狠攥紧挤压。她看到死士从怀中极其小心地捧出一个物件。
一个用层层油布勉强包裹、此刻仍不断渗出污浊湿痕的布包。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水、血腥味和尸体防腐药剂的恶臭气息,随着死士颤抖的手解开油布的动作,猛地在大殿弥漫的百合合香中爆裂开来。那布包的东西不过掌心大小,湿漉漉、软塌塌,外层是早已被泥水和污血浸染得辨不出原色的布料,针脚处依稀能看到极为精湛的、如今却支离破碎的云纹刺绣边角。
郑鸢苒的目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锁链猛然拉紧,死死钉在那团污泥般的东西上。殿内的暖炉似乎瞬间失去了热量,百合合香被那冲鼻的、属于地狱的恶臭彻底压倒。她胃里一阵猛烈翻搅,想要别开眼,那团黑色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东西却死死吸住了她的视线。
“退下。”她的声音低哑,喉咙里干涩得发痛,近乎命令的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一人。
温暖明亮的殿宇从未有过如此阴冷空旷。窗外夜雨呜咽。郑鸢苒僵立在原地许久,仿佛一座精美的玉雕失去了魂魄。最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拖曳着,她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挪向窗边那张沉重的雕花紫檀木桌。
桌面上,那团肮脏的、散发着可怖气息的污秽静静地躺在华贵的织锦桌布上。浓郁甜腻的百合香与它散发出的腐败气味诡异交织着,令人窒息。郑鸢苒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指尖冰凉得不似活物。她的动作近乎仪式般地缓慢,仿佛触碰的不是那污物,而是一块灼热通红的烙铁。
她小心地、近乎剥皮抽筋般地,试图捻开那团污泥覆盖下破败不堪的布料边缘。
指尖微颤。触碰到那布料的瞬间,一种源自记忆深处、早已刻入骨髓的针法触感倏地刺入她的指尖——斜捻针,滚针密铺云朵,十八年前,她为了藏住那见不得光的秘密,为了那句"等我封侯拜相回来娶你"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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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红了双眼亲手锁下的针脚。怎的会变幻成这副模样。
她的动作猛然顿住,呼吸有一瞬的停滞。随即,如同被这停顿的间隙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像终于认清了不可更改的现实,她用涂着艳红凤仙花汁的的指甲现在却十分刺眼,她颤抖而笨拙地狠狠撕开了那早已腐朽不堪的丝绸。
“嗤啦——”
一块约莫拇指节大小的物件,随着香囊的破裂,掉落在她的掌心。
瞬间,冰冷的触感穿透皮层。
那是一只断裂的、被污泥和暗红血迹侵蚀得面目模糊的、极为精致小巧的羊脂玉坠。时隔多年,郑鸢苒从没想过再次见到这枚玉坠是在这等场景下。
这枚玉坠被藏在这报平安的香囊中十八年未曾丢失或是损伤,现在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里裂成了三瓣,多少年的刀光剑影不曾真正伤害到他,却被郑鸢苒一剑击碎少年时的誓言。
那断裂的尖锐边缘,刺眼地暴露在辉煌灯火下,如同三张无声狞笑的嘴。
十八年的光阴、隐秘的私情、曾经以为早已铁石铸就的心脏……在这一刻,被这三瓣冰冷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残玉,猝不及防地砸了个粉碎!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轰鸣。十十八前那个灯火阑珊的私密书房里,她亲手将这块贴身藏了多年的温润羊脂玉,塞进这只连夜赶制的香囊。
“留着……”当年秦博粗粝的手指拂过那玉,低沉的声音里裹着离别的苦涩,“就当……留着做个念想吧……”他眼里有她不敢直视的灼热和即将奔赴边关的黯淡。
那时她只盼他远远地走,不要再回这江南之地,不要搅扰她的富贵荣华。她以为那是个绝好的封口信物,以为送出的只是沉甸甸的承诺……原来她送出的,竟是这样一份长达十八年、最终粉身碎骨的诅咒!
郑鸢苒猛地攥紧了掌心!
三瓣尖锐冰冷的碎玉瞬间刺入她柔嫩的掌心肌肤!
一点灼热的、鲜红的血珠顷刻沁出,在她雪白的手掌上蜿蜒爬行,宛如一道绝望的伤口,迅速地染透了断玉粗糙的纹理,与上面沉积了许久,已然发黑的泥污、血痕,混杂交融,不分彼此。
掌心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撕裂掏空的绝望半分。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腐败的恶臭和她掌心新涌出的温热血液的气息,彻底压垮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和富贵。那缕曾经自以为永远掌控一切的高贵灵魂,在这摊混杂了死亡、污秽、背叛和十八年漫长谎言的血肉残骸面前,彻底碎裂崩塌,无声无息。
她曾以为她爱秦博,她曾以为她只是在利用秦博,可真当他为自己而死时,郑鸢苒那颗生来便冰冷的心竟淌出了温热的泪水。不是不爱,而是不敢去爱。
窗外,深秋的冷雨,淅沥沥地敲打着宫苑朱红琉璃瓦,永无止境。
67. 羞辱
“废物!一群废物!”
皇帝陆秉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裹挟着雷霆之怒,在庄严肃穆的乾元内隆隆回荡,震得雕梁画栋似乎都在嗡嗡作响。琉璃瓦缝隙里漏下的天光,似乎也被这股凛冽的杀气压得黯淡。
龙椅之下,群臣噤若寒蝉,垂手侍立,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惊惧。秦博遇刺身亡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短短两日已燃遍整个大周,将本就因通敌案而暗流汹涌的朝堂彻底引爆。
陆秉那张曾经威严刚毅的脸,此刻因暴怒而扭曲,更被一层病态的灰败笼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喑哑沉重,宽大的龙袍随着身体的佝偻颤动,显得异常空荡。原本饱满红润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和掩饰不住的疲惫。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群臣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浑浊,眼白布满血丝,像燃烧殆尽的炭火。
站在前列的太子陆泊云,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好歹是赶上了这出大戏,若是迟到半天,他可保不齐他与皇后鹿死谁手。风尘仆仆归来的他,与身边同样面有倦色却努力维持着镇定,身上大理寺卿官服刚刚才收拾整齐的苏墨竹一样,经历了数日不眠不休的疾驰,形容略显狼狈。然而此刻,陆泊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父皇急剧衰败的身体上。他死死盯着陆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苍白泛青的嘴唇,一股冰冷的疑窦如同毒蛇,悄然爬上心头,陆秉的身体被腐蚀的很严重,饶是年轻时的底子现已亏空,这帮御膳房和太医院的人都该杀!
就在这时,刑部侍郎郑璋出列。身为郑鸢苒的侄子,他却只知道秦博与郑氏有很大干系。此刻他神情凝重,声音却清晰得像是冰冷的刀片划破寂静:“陛下息怒!臣等不敢懈怠。然此案确有蹊跷!”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石破天惊的结论,“经大理寺及刑部仵作联合会诊,初步断定——秦大将军,薨于数日之前,绝非前夜于淮水遇刺身亡!”
“什么?!”陆秉的咳嗽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钉在郑璋脸上,“数日之前?!”他因震怒而急促的呼吸牵动了病体,又是一阵剧咳,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御座旁的太监慌忙上前,被他烦躁地一把挥开。
这位衰老的帝王,脑中的思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搅得一团混沌,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上涌,试图拖拽他进入无边的黑暗。眼前的场景、郑璋的话语、秦博的死因蹊跷,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难以连贯。然而,堂下那张熟悉的脸在提醒着他,这人是郑璋,是郑鸢苒的亲侄子。那些关于皇后与秦博的流言蜚语,早就顺着寒冬的冷风刮进了皇帝的耳朵。
陆秉今日脾气极其不稳定,时常暴怒,他望着底下那张与郑鸢苒轮廓相似的脸,登时变了脸色。
一股强烈的、被欺骗和背叛的怒火,混合着对未知虚弱的恐惧,如同岩浆般在陆秉的胸腔里汹涌翻滚。他强撑着身体,指着郑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闭嘴!朕不准你在这里混淆视听!”他猛地转向身边的老太监,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去!把皇后给朕叫来!立刻!马上!朕要她亲自听听!看看!”
命令下达的同时,他那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御阶下几个重臣,最终落到陆泊云脸上,又越过他,看向身着紫袍的“大理寺卿杨瑜”,然后猛地钉在阶前空地处,仿佛要穿透层层地板看到那具带来无尽耻辱的尸体:“把那叛国贼秦博的尸身!给朕抬上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命仵作!就在此处!当着朕!当着皇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朕剖了!剖开他的胸膛!剖开他的心肝!给朕看清楚!他到底是哪一天死的!谁敢作假!”最后的怒吼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摇晃,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苏墨竹拧着眉头,心道,这陆秉的身体撑不了两年了,喜怒无常,身体虚浮,不知郑鸢苒给他用了什么药,竟让他看上去甚至活不到上一世寿终正寝之时。
圣旨如山!金殿之内,连呼吸声都彻底消失了。只余下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不安与恐惧在弥漫。片刻,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吭哧”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慎刑司”号衣的粗壮汉子,满头大汗地抬着一副蒙着厚厚白布的担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步入大殿。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防腐药水和尸体腐败特有的甜腥恶臭猛地扩散开来,冲散了殿内原本的龙涎香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和神经。群臣纷纷变色,掩口欲呕者不在少数。
担架被重重放在御阶之下、空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白布之下,一个人形的轮廓清晰可见。
几乎是前后脚,一阵环佩叮当、步履急促却不失雍容的声响自殿外传来。浓烈的瑞脑香风强势地压过了殿内的异臭。皇后郑鸢苒不得不来,为了不让陆秉起疑,她甚至是面带微笑出现在群臣面前。
她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织金凤穿牡丹大礼服,金线在黯淡的光线下仍流转着冰冷的辉光。她的步伐沉稳,面若芙蓉,仿佛刚刚听到的不是丈夫狂暴的怒吼,而是寻常的觐见。甚至,她的目光在看到一身风尘、但精神尚可的陆泊云时,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喜和欣慰。
“泊云!”她的声音带着“惊喜”,宛如慈母,“你一路辛苦了!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归来!”她的笑容恰到好处,端庄得体,如同画上去的一般无懈可击,甚至眼尾还微微弯起,显露出真诚的喜悦。
陆泊云深深躬身行礼,姿态完美无缺。抬头的瞬间,他的唇角也缓缓勾起一丝弧度,眼神幽深似古井,没有半分温度,声音清朗平静:“劳母后挂怀,儿臣幸不辱命,已将冀州一应事宜初定。”那笑容,和郑鸢苒的如出一辙,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却蕴含着只有彼此才能察觉的汹涌暗流和冰冷锋芒。
郑鸢苒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警铃大作。陆泊云这笑容,比她预想的更棘手,更危险。她不再多言,优雅地走向龙椅一侧,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地上蒙着白布的尸身,那团隆起刺得她眼角生疼,胃里一阵翻搅。
“陛下。”她向陆秉行礼,声音温婉平静。
陆秉靠在龙椅上,喘着粗气,脸色灰败得吓人。他眯着一双浑浊却执拗的眼睛,像研究一件稀世珍品般,死死地盯住郑鸢苒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的变幻。那眼神,充满了怀疑、愤怒,还有一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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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察觉的、对于岁月侵蚀和身体掌控力流失的恐慌。
“皇后来了……好……”他的声音嘶哑,“郑侍郎说,秦博死了好几天了,不像是两天前死的。那正好,你贵为一国之母,总说体恤子民,朕便拉你一同看着。让咱们……都看看清楚!”
他不再看郑鸢苒,目光投向殿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令人战栗的疯狂:“仵作,动手!给朕剖!”
皇命如山,两名身着皂衣、面无表情的仵作跪在担架旁。其中一人抖着手,猛地掀开了覆盖尸体的白布——
“呜……”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和干呕声。
露出的景象惨不忍睹。那具高大的身躯早已失去军人的伟岸,肿胀变形如同一只泡发的馒头。皮肤呈现出死尸特有的污浊青色和令人作呕的暗绿色斑点,面部五官扭曲塌陷,眼球浑浊外凸,口鼻甚至耳道里都流出污秽的粘液。最可怖的是胸前——那里除了一个黑黢黢、明显是后来刺入的剑洞外,还有一条歪斜可怖的巨大缝合口,显然是曾经被强行剖开过!浓烈得化不开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波浪,轰然席卷了整个乾元殿!
郑鸢苒的脸色在掀开白布的瞬间就彻底白了。没有尖叫,没有失态,她只是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晃,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凤袍刺绣里。那腐臭直接钻进她的天灵盖,让她头晕目眩。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将那强烈的呕吐感强压下去。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从那缝合口边缘滋生的、细密的蛆虫在蠕动!
“陛下……此等污秽不堪之景,恐冲撞龙体圣颜……”郑鸢苒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若移驾侧殿再……”她想逃离,她必须逃离!再这样下去,她会当场崩溃!
“给朕站住!”陆秉猛地一声断喝,如同垂死狮子的咆哮。他竟从龙椅上向前探出半个身子,枯瘦的手一把紧紧攥住了郑鸢苒的手臂!力道之大,痛得郑鸢苒脸色瞬间煞白。“皇后!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你给朕看!好好看!睁大眼睛看清楚!”他浑浊的眼珠因暴戾而泛红,手指冰冷如铁钳,将郑鸢苒死死地“钉”在原地,强迫她面对着那惨绝人寰的恐怖景象。
两名仵作似乎早已麻木,无视了高台上的皇后与皇帝,更无视了满朝被骇得面无人色的文武百官。他们手中的锋利小刀闪烁着寒光,毫不犹豫地再次切开了秦博胸前那条巨大的缝合口!黑色的污血混合着腐败的脂膏和凝固的血块瞬间涌了出来,流淌在金砖地面上,发出粘腻的声响。刀刃划开皮肉筋膜的声音“嗤啦”作响,刺破了大殿死一般的寂静。一股浓烈的、更加恶毒的腐败恶臭如同爆炸般猛烈扩散!许多大臣再也忍不住,纷纷弯腰呕吐起来,甚至有人当场晕厥被抬了出去。
郑鸢苒被皇帝如铁钳般的手死死攥着,被迫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生理性的极致厌恶与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然而就在这极度的痛苦和窒息中,当仵作冰冷的手指拨开腐败变色的胸大肌,露出同样布满暗斑、颜色怪异的肺叶一角时,
她的世界,轰然碎裂!时间倒流!
68. 旧情
又是一年春三月,江南风景正当时。
淮安城内,桃花开的漫山遍野,人们身着青衫,正值妙龄的女子们都学着冀州的杨将军,额头间画着桃花妆。相传这是大周第一位巾帼女英雄,在战场上以军功向其心爱男子求爱时所画的妆容。
喧嚣的锣鼓声、震天的欢呼声如同沸腾的潮水,淹没了整座都城。胜仗!又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韩”字大纛在阳光下烈烈飞扬。靖安侯韩俊,正值壮年威风凛凛,高踞在神骏的战马之上,接受着万民的膜拜与欢呼。无数鲜妍的花朵、彩色的绢帕如同暴雨般掷向得胜归来的英雄队伍。
拥挤的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巷口。郑府的院墙高高耸立。院墙之上,一架小小的、简陋的木梯斜斜靠着,掩映在初绽的新绿之后。梯子的最高端,一个穿着浅碧色春日新衫的美丽少女,正紧张又兴奋地探出半个身子。
她是十五岁的郑鸢苒,郑氏最名贵也最娇养的金枝玉叶。可此刻,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只是一个被凯旋盛况撩拨得心痒难耐、偷偷爬上院墙想要一睹军中儿郎风采的顽皮姑娘。她努力踮着脚尖,纤细的手臂攀附着墙头粗糙的砖石,一双剪水秋瞳亮晶晶地,在行进的队伍中好奇地搜寻着。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那是一名极其年轻的将官。骑在一匹普通的黑马上,位置不前也不后,混在将佐的行列里。他的甲胄远不如靖安侯的华丽,甚至有些磨损,洗得发白。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脊梁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沉静地直视前方,没有半分受宠若惊,也全然不见跟在主帅身后的局促与谄媚。仿佛这万千欢呼,这漫天撒下的鲜花,在他眼中,不过是这归途上的一道寻常风景。他的姿态,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沉雄自信、睥睨四方的神采!
“……这个小将军,倒比靖安侯还要神气……”少女的心底,不受控制地漾起一丝涟漪。她从未见过如此姿态的男子。不是靠着华丽装束和显赫位置衬托出的威仪,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傲骨峥嵘。
一阵温柔的风拂过墙头,卷起一簇簇初绽的、粉嫩娇艳的桃花瓣,轻柔地打着旋儿,纷纷扬扬落下。其中一片,仿佛被赋予了灵性,不偏不倚,带着清甜的馨香,轻轻吻在年轻将军线条刚毅、微微沾着尘土的脸颊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一怔。年轻将军下意识地微微侧头,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抬起,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片花瓣飘来的方向——
高高的郑府院墙上,碧衣少女探出的娇俏身影,因猝不及防的对视而微张的樱唇,以及那双盛满了春日阳光、慌乱羞怯、却又清澈得能照见人心湖的眸子。
时间在此刻凝固。鼎沸的人声、纷扬的花瓣、威武的军阵……瞬间消失,只剩下两道目光在春风中对撞。
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在他的心湖掀起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涟漪。一股灼热,从被花瓣触碰过的地方,瞬间燎原,烫得他心神剧震。
而她,则在对方深邃如夜空、蕴含着难以言喻力量的目光注视下,心跳如擂鼓,脸颊瞬间飞红,仿佛整个人都在燃烧。她猛地缩回头去,消失在墙头繁密的枝叶之后,只余一缕黑亮的发梢随风晃了晃,彻底消失。
墙下,年少而意气风发的秦博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久久的,久久的,忘记了前行。掌心里,那片柔嫩的花瓣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如同攥住了转瞬即逝的珍宝。那惊鸿一瞥的碧色倩影,成了他此后戎马倥偬岁月里,唯一鲜活明亮的烙印。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他所引以为傲的军功和疤痕,只不过是他一无背景,二无家底的证明。
之后,他曾怀着满腔热忱和那枚花瓣,满怀希望地前往郑府递上拜帖——一个无根无底、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千户,被郑府厚重的朱门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如同丢弃一件废品。
两年后。深秋的寒风席卷北地边陲小镇。
寒风凛冽,朔气刺骨。简陋的客栈大堂里,因着年关将近又飘了雪,聚集了不少行商和旅人,显得有些拥挤嘈杂。
一个身着朴素青衫、做少年书生打扮的人,在角落的小桌旁就着一壶劣质的黄酒取暖。他肌肤细嫩如玉,眉眼精致非常,唇红齿白,即便衣衫简朴也掩不住那份超脱凡俗的清逸——正是男扮女装的郑鸢苒。她不听父兄劝阻,借了游学之名,千里迢迢跑到这苦寒边陲,只为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身影。
两名喝得醉醺醺的胡人莽汉,被这“小书生”的清秀绝伦勾得心痒难耐,不怀好意地凑上来。“哟!好个俊俏的小相公!来来来,陪大爷喝一杯!”污言秽语伴随着恶臭的酒气扑面而来,毛茸茸的大手更是肆无忌惮地抓向“他”的肩膀。
“放肆!”“小书生”又惊又怒,猛地起身后退,袖中藏着的防身短匕瞬间滑出。但在两名孔武有力的醉汉面前,那点反抗如同螳臂当车。眼看就要被当众羞辱!
“呯!呯!”
两声沉重得如同擂鼓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两只粗糙却极有力量的拳头,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和后发先至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砸在那两个醉汉的下颌骨上!
快如箭矢,快到只看见一道残影!
两个膘肥体壮的醉汉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两堆烂泥般软倒下去,激起一片灰尘。
大堂内霎时一片死寂。所有目光惊骇地投向出手之人。
正是在前线勇猛杀敌,履立军功的秦博,彼时他已经又升了一升,桀骜而英气的眉眼与两年前一样,只是下巴的胡茬染上些许沧桑。
他一身普通戍军的厚重棉甲,似乎刚从城外归来,甲片上还凝结着霜花,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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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拔的身躯堵在门口,如山岳峙渊。风尘仆仆的脸上线条更加深刻刚硬,唇上甚至蓄起了短髭,那份少年时的锐气沉淀为一种更深邃内敛、却更加迫人的凛冽气势,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他的目光锋利如刀,扫过地上两个昏死的醉汉,然后落在那受惊的“小书生”身上。杀意在接触到对方那双即使做了伪装依旧清澈盈然,此刻蓄满惊悸的眸子时,瞬间化作惊讶,再转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江南柔风里的春梦,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是你?!”
郑鸢苒的心跳几乎停跳,她一瞬间便认了出来这就是她要找的人。那双眼睛,纵然两年过去,纵然沙场磨砺让他变得愈发棱角分明、粗犷坚硬,可那双深潭般、此刻在昏黄灯光下如寒星般爆闪出惊人光芒的眸子,她永世难忘。眼前人便是那个院墙之上,用一片桃花烙印在她心底的年轻将军。
“秦…秦将军?”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忘了掩饰本音。
秦博眼中的冰寒与杀意在这一声带着柔媚的呼唤中彻底消散,只剩下巨大的惊喜和一丝后怕。他大步上前,挡在那两个昏死的醉汉身前,向郑鸢苒伸出手,似乎想确认她是否安好,但手指却在空中顿住,最终只是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此地腌臜,随我来。”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呼啸而过,击打在厚重的门板上。客栈简陋的房间里,一盏油灯努力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门关上后,隔绝了外面的风霜和窥探。郑鸢苒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看着眼前高大沉稳如山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她的易容术并不算完美,方才情急之下又露出了女子声线。
还是秦博先打破了沉默,他锐利的目光在她略显宽大的青衫和用布带紧束却依然可见弧度的胸前扫过,再看看那张即便有油彩遮掩也难掩绝色的面庞,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近乎宠溺的笑意,低沉的声音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温和:“莫惊。这里很安全。该唤你什么?郑……小姐?”他顿了顿,一个称呼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还是……‘桃花姑娘’?”
“桃花姑娘”四字一出,郑鸢苒浑身一震,脸颊瞬间如火烧云般绯红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那个春天院墙上的惊鸿一瞥,他竟然也记得如此清晰,那轻柔的花瓣拂过脸颊的触感,此刻仿佛穿越两年的时光,再次降临。
“你……你叫我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带着难以置信的羞怯和悸动。
“像那春日桃花一般美丽的姑娘。”秦博的笑容在他刚毅的脸上展开,如同冰川上骤然绽放的雪莲,明亮耀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诚和无法抑制的爱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目光灼灼,坦诚而无半分掩饰,几乎要将她融化。
69. 物是人非
无需再多言语。少女不顾世俗桎梏的千里追寻,青年将军在战场血火间隙里从未熄灭的思念,在这一方斗室,在这漫天飞雪、孤灯摇曳的边陲小镇,猛烈地燃烧起来!那份情愫早已跨越生死壁垒和身份鸿沟的阻隔,冲破了所有的枷锁。
从那天起,“桃花姑娘”便成了他口中独一无二的名字。无论他是在城头披甲执锐彻夜巡视,还是在校场挥汗如雨操练士卒,无论他是亲自押着粮草艰难跋涉于雪原,还是于深夜在简陋的营帐里与同袍畅谈国事,“桃花姑娘”总是他心中最柔暖的存在,是他砥砺前行的源动力。
郑鸢苒突然感觉到是上天在眷顾她,竟然能真的让她与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心意相通。那个人这两年来原来也在一直想着她。北地的风雪见证了这段炽热而隐秘的爱情。她看着他训练有素的士兵如臂使指,听他讲述战场上的奇谋诡策与慷慨悲歌,感受着他治军有方、备受士卒爱戴的威望。他带她去看大漠孤烟,去看长河落日粗犷的壮丽;她也陪伴他在油灯下处理军务,在他偶尔流露出对朝堂掣肘的无奈时给予温柔的劝慰。日子在甜蜜与分离的担忧中流逝。
一次难得的休沐间隙,秦博携郑鸢苒策马奔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坡。远处是连绵巍峨、如同巨龙蛰伏的巨大山脉,夕阳将壮丽的余晖泼洒在无垠的雪原之上,如同铺了一层流动的金箔。
秦博望着这辽阔的河山,目光灼灼燃烧着前所未有的野心与自信。他紧紧握着郑鸢苒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沉稳坚定如磐石:“鸢苒!再给我一点时间!”他指着远处的万仞关隘,“待我拿下冀州!彻底荡平北地!立下不世奇功!”他收回目光,深情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带着铁血儿郎特有的郑重承诺:“到了那时,以冀州为聘!我秦博才有堂堂正正、配得上你的资格!回到金淮安城,风风光光地娶你为妻!”
郑鸢苒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期盼,她用力回握着他宽厚温暖的手掌,眼中依稀有泪光闪动:“秦博,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回来!你一定……一定要平安归来!”
这一等,又是整整两年,郑鸢苒谢绝了所有世家大族的亲事,只为等那个"无名小卒”许诺给她的誓言。
战事异常激烈残酷。北地悍羌死战不退,双方在广袤的土地上反复拉锯、浴血搏杀。信息阻隔,战报时断时续,每一次传回金陵的只言片语都让郑鸢苒牵肠挂肚。她守着那份承诺,拒绝了家中数次的议亲,顶住了家族巨大的压力,从一个明艳少女渐渐熬成了待字闺中的“老”姑娘。直到——
冀州大捷的军报如同雪片般飞向金陵,斩敌三万,直捣黄龙,生擒北羌王,秦博!这个名字如同最耀眼的星辰,骤然点亮了整个大周的天空。昔日无名小卒,如今已是大周军功赫赫的新任冀州统制!实权武将,擎天之柱!一个真正有资格踏入郑氏高门门槛的存在。
郑鸢苒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的等待,她的煎熬,终于结出了最甜美的果实!她连夜亲手缝制大婚的吉服,每一针每一线都满含着颤抖的喜悦和对未来无尽的憧憬。
胜利,让归心似箭的秦博彻底疯狂!他不顾连日征战的疲乏,处理完关键军务后,甚至没等朝廷的正式封赏诏书,便留下副将善后,自己仅带数名心腹精锐,一人双马,不分昼夜地星夜兼程,风驰电掣般向着金陵狂奔。
金陵,郑府。
时值深夜,四更将尽,更漏之声在寂静的长街上传得很远。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静谧的时刻,一道矫健如猎豹的身影,借助墙边的古树和瓦楞的掩护,如同无声的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郑府高高的院墙。落地轻如鸿毛,瞬间便隐入花木扶疏的小径之中。
郑鸢苒的闺阁绣楼,烛火竟未熄灭。她正在反复试穿那件鲜红的嫁衣,可悲伤让她止不住泪流,怎的也无法入眠。
吱呀——
窗户被从外面极其小心地推开。一个带着凛冽寒意和浓厚尘土气息、却异常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
“啊!”郑鸢苒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当她看清来人那张被风霜刀剑刻下无数痕迹、却更加英挺深邃的脸时,巨大的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是他!她的秦博!他真的回来了,在她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如天神般突然降临。
秦博几步上前,带着一身凛冽的夜露和尚未散尽的沙场血腥气,一把将心尖上的人儿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坚固的铠甲上。
“鸢苒!鸢苒!”他的声音因长途奔袭而极度沙哑,□□,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急切,“我回来了!我做到了!我拿下冀州了!我是冀州之主了!秦博现在——有资格娶你了!有资格站在你父亲面前,让他把你风风光光嫁给我了!”他的话语因激动而有些颠三倒四,每个字都浸着最滚烫的诚意。
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层层油布小心包裹的物件,急切地塞进郑鸢苒微微颤抖的手里。“拿着!我的聘礼!”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黑曜石,“看看!这是什么!”
郑鸢苒的心快要跳出胸腔!她能感受到那物件的沉重。她颤抖着解开油布,当里面那件东西显露出来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竟是一方温润剔透、在烛光下流转着千年月华般光泽的方形玉玺!玉质细腻无瑕,是顶级的和氏璧!玉玺一角用黄金细细补嵌,上面盘踞着一条蟠螭虎钮,古朴威严,弥漫着古老而强大的气息!这竟然是北羌王族世代相传、视为命脉的传国玉玺!
“北羌国的国玺?”郑鸢苒的声音像是飘在云端,指尖抚过那冰凉光滑、承载着无上权柄与象征的玉面,感受着秦博澎湃的爱意和那无与伦比的、足以撼动天下的荣耀。
秦博抓住她的手,连同那方沉重的国玺一同攥紧,仿佛要将这能证明他功绩的信物和心爱之人的命运,紧紧攥在一起:“对!鸢苒!这就是我给你的聘礼!一个秦博,一个冀州,再加这北羌的王气!我……”
他热切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郑鸢苒眼中猝然汹涌而出、如同决堤洪流般的泪水!那泪水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绝望和悲痛!
“不……不……秦博……不要……”郑鸢苒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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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簌簌滚落,瞬间打湿了鲜红的嫁衣前襟。她像是被那冰冷的玉玺烫伤般,痛苦地想要抽回手,想要推开那方沉甸甸的玉玺,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凄楚:“你为何此时才来,我甚至以为你已经殉国,你来晚了……晚了啊……”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巨手狠狠撕成碎片!那个日思夜盼的瞬间终于到来,却成了最残酷的玩笑!
秦博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最冰冷的北地罡风瞬间冻结。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强压下那份冰凉,抓住她的肩膀追问:“来晚了?鸢苒,你说什么?什么叫来晚了?!”
郑鸢苒闭了闭眼,泪如泉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秦博的手,将那方价值连城的和氏璧艰难地塞回他怀中,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摇摇欲坠:“就在你回来的前几日……就在几天前……圣旨已经下了……”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尽的遗憾。“陛下钦点我……入宫为嫔。”
轰——!
秦博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九天玄雷当头劈中!瞳孔在瞬间放大、失焦,眼神中刚刚燃烧的灼热被难以置信的惊愕、极致的痛苦、和轰然坍塌般的绝望取代!那炽热如火的爱意瞬间被冰封!
“入宫……为嫔?”他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在心上。他的手徒然悬在半空,仿佛拥抱的空气都变得无比沉重刺骨。那双曾经在千军万马阵前都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彻底的茫然和无措,甚至……连最细微的光彩都熄灭了。
整个世界在他耳边静默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和他那颗被碾碎成齑粉的、轰然倒塌的心!
“是的……就在三天前”郑鸢苒哽咽难言,看着他瞬间惨白如金纸的脸和失去神采的眼眸,她心如刀割。她想要抱住他,想要安慰他,却又深知任何话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她能做的,只剩下徒劳地劝说:“北境战事不断,国库空虚,他自然想到要笼络郑氏,郑氏富可敌国,白拿说不过去。父亲便想着送我入宫,陛下应允了。”这句话说出,她自己都痛得浑身痉挛。
“走吧秦博,找个正经好女子成家吧,这辈子你我有缘无分,下辈子再做夫妻!”
秦博踉跄着后退,像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郑鸢苒再也忍不住,上前保住了他,痛苦道:“秦博,我不是没想过与你私奔,可这样的代价太大了,你刚刚功成名就,为了我不值得。”
她望着秦博僵硬的身体,心如刀绞。郑鸢苒突然眸色凌厉,心下一横,上前去脱他的盔甲。
秦博猛地反应过来开始推拒,他双手禁锢着她的胳膊道:“被陛下发现,你是死罪!”
郑鸢苒却不管不顾,猛地一个探头吻上他的鼻梁道:“死罪又如何,我只想与你做一夜夫妻。”
秦博被她的决绝打动,哪怕眼前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淌。他猛地抱住眼前单薄的身躯,发疯似的吻上了她的双唇。
像是久旱逢甘霖,又像是一生承诺的烙印。
70. 心狠
冀州统领秦博回京述职,一双沉重的军靴踏入紫禁城的金銮殿。
朝堂之上,龙椅高高在上。陆秉皇帝的脸在秦博眼中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晕。他的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听到了皇帝的嘉奖,听到了百官虚伪的贺喜。一切的声音都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机械地行礼,谢恩,动作僵硬刻板。
只有眼角的余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扫过丹陛的一侧。在那珠帘之后,隐约可见一个穿着繁复宫装的、木然端坐的身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那身影也如同殿外冰冷的石雕,不再是他记忆中鲜活明亮的“桃花姑娘”。
走出大殿,站在阳光下,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刚从万丈寒潭中捞出。
回府之后,他近乎以一种自毁式的决绝,将父亲为他定下的、一位出身清贵世家小姐的亲事当场撕毁。在举世震惊的当天,他更是做出了惊世骇俗的决定。
“纳妾!”他对着惶恐的家人,声音冷得像铁,斩钉截铁,不容置喙,“要漂亮的!出身越低的越好!”仿佛要以此最极端、最粗暴的方式,报复郑鸢苒的入宫,报复郑氏高门对他当年的蔑视,更报复这冰冷恶心、操弄他人命运的上天。
很快,一个以妖娆妩媚、擅长胡旋舞而著称的舞姬,被他八抬大轿热热闹闹地迎进门,成了秦博的正室夫人,紧接着,又有几房容貌艳丽、出身烟花柳巷或小门小户的美人被抬进府门。秦府的后院一时间莺歌燕舞,热闹非凡。而秦博本人,似乎终于找回了些许快意,沉迷于酒色征逐之中,纵情声色,荒诞不经。
与此同时,皇后的位置几经更迭。郑鸢苒入宫后,凭借着家世与手段,以及诞下十皇子陆凛的功劳,一路从郑嫔,升至妃位,不过她的目光已经放在了皇后的位置上。这十年的宫中磨砺,她已经不再是闺阁中的郑氏大小姐,她要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女人。然而,皇宫的奢华与凤冠的沉重,却如同最精致的牢笼。
她被锁在了宫墙之内,她的喜怒哀乐不再属于自己,她的感情被冰冷的规矩碾碎。每一次听闻秦博又纳了新的妾室,每一次听到他被御史弹劾奢靡纵欲、荒废军务,她的心就如同被一次次钝刀凌迟。
怨毒在心底无声无息地滋生蔓延,她怨秦博的放浪形骸践踏他们的过去;怨父亲郑氏当年将自己作为棋子送入这冰冷的深宫;怨皇帝陆秉的强取豪夺,将她困在黄金牢笼;更恨这锁住她一生的宫墙。恨那些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实则冷漠疏离的宫人。恨这冰冷、虚伪、残酷的整个世界。
恨意如同最幽深的藤蔓,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汲取着她生命里最后的光亮。陆秉忌惮郑氏的财力给予她宠爱,可她明白这些宠爱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他与皇后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可恨当初他一纸诏书,毁了她与秦博的终身,却又当着自己的面与皇后大秀恩爱。
终于,当秦博再次应召回京述职,在那个充斥着试探与心照不宣的宫廷夜宴散场后,在那条悬挂着宫灯却昏暗得只能照亮脚下三尺的宫道上“偶遇”。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被酒色侵蚀了面容、眉宇间却仍掩不住那份天生将才气质、眼神深处更是带着无法磨灭的锐利光芒的男人,一个念头如同最炽烈的毒火,在郑鸢苒冰冷的心中轰然炸开,将多年的压抑烧成灰烬。
她故作楚楚可怜模样,搂着秦博痴缠,她赌的便是能一次就中。果不其然,她怀上了陆秉的最后一个孩子——陆凛。密信传入冀州,郑鸢苒不敢去猜秦博当时是什么表情,她只知道她要权力,她要报复世上所有害她的人。
在生下陆凛后,她如愿以偿的坐上了皇后的位置。
二十年的纠缠。
二十年的爱恨交织。
二十年的相互利用与折磨。
她曾经把对未来的全部幻想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后来把这满腹的怨毒也倾泻在这段无法摆脱的联系中;她利用他对旧情难以割舍的弱点,将他一步步拖入通敌叛国的深渊,因为有了陆凛她与他这辈子难以割舍。当初因为先皇后逝世,同年出生的十皇子陆信受尽皇上的冷落。郑鸢苒恨陆秉,更恨与他所生的儿子。
而陆凛不一样,这是她与秦博血脉相连的证明,她自然会拼尽全力呵护。
可她还是为了保全自己,下令刺杀了陆凛的亲生父亲。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是利用多一些?还是隐藏在权谋缝隙中那从未真正消失过、却早已被扭曲得面目全非的情愫?
郑鸢苒不知道,她已经无法分辨。
支撑了她二十几年的心气,在那具她爱过、恨过、最终又亲手“杀”了两次的冰冷尸首被当众解剖、肝肠肺腑暴露在空气中和无数双眼睛之下的瞬间——彻底崩塌!
画面轮转,回到乾元殿。郑鸢苒所有的感官系统像是失调,她麻木地看着堂下荒唐的一幕,嘴角浮上一抹冷笑。
刀尖划开腐败变色的肺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粘腻撕裂声。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混合着最原始腐烂气息的恶臭猛烈地轰入郑鸢苒的鼻腔。胃里翻腾的不适瞬间达到了顶点。眼前狰狞的内脏景象与仵作毫无感情、拨弄腐肉的手指动作,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她早已紧绷到极致、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上。
就在这令人彻底崩溃的一刻,一个被刻意尘封在最深处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凶兽,疯狂地冲破了理智的牢笼,凶猛地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
那是她生下十六皇子陆凛不久的一个夜晚。
后宫深处的某个偏僻宫苑里。幽暗的角落里,她依偎在一个男人强壮而温暖的怀抱里,刚出生的小小婴儿安静地睡在男人的臂弯中。那个怀抱,带着军营中特有的、清冽的皂角气味,是陆秉那华贵的龙涎香气永远无法替代的踏实感。昏暗中,只有远处宫灯投下摇曳的微光。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狠厉,如同一柄冰冷的匕首,刺破虚假的柔情蜜意,一字一句,烙铁般印在男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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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博,你爱我吗?爱我的话,我要你守住冀州,守住大周的北大门。”她的手臂紧紧环抱着他的腰,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我要让陆凛,让我们的儿子,成为这大周未来的皇帝。我要我们的儿子坐在这龙椅上。谁也夺不走!这是他们欠我的。”她的眼神在昏暗中燃烧着最炽热也最阴冷的火焰,那是属于一个被锁链困得太久、终于找到破笼机会的毒蛇的眼睛。
轰——!!!
最后的底线、最深的秘密、支撑着她行走于冰峰的全部信念,连同那被强制观看的戮尸、通奸的指控、皇帝冰冷的目光、太子了然于胸的笑容、满朝文武或震惊或鄙夷或恐惧的眼神……所有的一切,如同无数支毒箭,同时贯穿了郑鸢苒的灵魂!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郑鸢苒口中狂喷而出!如同一朵凄艳而绝望的死亡之花,瞬间在殿前冰冷光滑的金砖上绽放开来,溅起触目惊心的红雾!
“啊——!”
一声尖锐到撕裂帛锦般的惨叫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痛呼,而是被绝望之海彻底吞没前的最后挣扎!
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颠倒、旋转、碎裂!眼前那具被剖开的尸体猛地膨胀、扭曲,化作一个巨大的、狰狞的黑色漩涡!而那漩涡的中心,又仿佛出现了小陆凛安睡的脸,那龙椅的光芒在燃烧,她已经在这深宫之中失去了太多。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执念,如今倒不如鱼死网破。她一定要让陆凛登上皇位,为他的父亲秦博报仇。
她身体猛地一软,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宽大的凤袍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从云端坠落的金色凤凰。
“砰!”
沉重的凤冠砸在金砖上,发出震人心魄的脆响。珠玉破碎飞溅。
整个乾元,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死一般的寂静和混乱之中。只有那呕吐物的酸腐、尸体腐败的恶臭、和那滩刺目惊心的鲜血气息,如同沉重的幕布,沉沉压在每个活人的心头。
“姑姑!”
“皇后娘娘!”
“母后!”
陆凛凄厉的哭喊和宫人们的失声尖叫几乎同时炸响。
陆秉依旧死死攥着皇后倒下令他骤然脱力松开的衣袖一角,僵坐在龙椅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倒在地上、凤冠歪斜、口染鲜血、人事不省的皇后,再看向那具兀自敞开、散发着浓臭的腐败尸体……他脸上的愤怒凝固了,只剩下更加深沉的惊骇、茫然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掐住喉咙、再也无法发声的衰老窒息感。
陆泊云缓缓抬步上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冷静地扫过地上倒下的皇后,扫过那滩血迹,扫过皇帝失魂落魄的脸,最后,落在了尸体那被剖开的胸膛上,与同样在混乱中依旧保持着苏墨竹的视线,在混乱的空气中对撞了一瞬。
新的风暴,已然在这恶臭与血腥的含元殿,无声无息地炸开!
郑鸢苒被逼上了绝境,他必须想办法让苏墨竹逃离漩涡。
71. 潮落
朝堂上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太监宫女们正伏在地上擦拭地板上的鲜血,当日骇住的不只是郑鸢苒,陆秉自那日后也一病不起。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出宫墙,添油加醋地变成“皇后娘娘慈悲心肠,竟被那开膛破肚的骇人景象吓得厥了过去”。
连同正德帝龙体抱恙的消息一同传遍了金陵城上下,冀州虽大胜,可这金陵始终是人心惶惶。
东宫,陆泊云刚送走几位来探视皇帝病情的大臣,眉宇间满是疲惫与冷峭。好在有顾清安能帮他收拾外面的烂摊子。
“殿下,”陆泊云新点的锦衣卫指挥使林岳来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宫外请的胡大夫看过了,陛下的药方和近半个月的御膳单子…确实有相克之物。”
陆泊云瞳孔一缩:“怎么说?”
“药方中有一味寒性的‘青山草’用量微妙地偏高,而陛下连日食用的滋补鸽汤里,则用了大量‘红参须’。单看皆是无毒之物,但这两样东西长久共食,如同小炉慢炖,最是耗损人体根基元气。太医署里那些老油条,不会不知此理。”林岳语气沉重。
陆泊云猛地攥紧扶手,指节发白:“好得很!这是要把朕的父皇,一点点熬干!”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寒刺骨,“查!涉事御厨、膳房管事的、经手药方的太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下诏狱!给孤仔仔细细地审!孤倒要看看,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
“是!”林岳领命,匆匆退下安排。
皇帝寝宫内,药味弥漫。陆秉在高热的间隙短暂清醒,浑浊的目光对上守在床前,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明显眼圈乌青的长子。
“泊……泊云……”陆秉的嗓音嘶哑干涩。
陆泊云立刻俯身,握住父亲枯槁的手,招呼宫女端上药汤:“父皇,儿臣在。”
“老了,朕真是老了,”陆秉费力地喘着气,目光有些涣散,“后宫朝堂,现都是一团乱麻。朕看不清了,泊云,秦博的事,不管他与后宫有多大的干系。都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这江山,是朕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不能…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他紧紧抓着陆泊云的手,指尖冰凉好似病入膏肓之人,冷不丁的刺痛了陆泊云混沌的心。
陆泊云心头发涩,他垂下眼帘,声音沉稳:“父皇安心养病,外面的事,儿臣寸步不离地盯着。儿臣向您保证,秦博一案,绝不放过一丝可疑之处,也绝不冤枉一个忠良。”他没有点明自己已知的部分真相,唯恐刺激了病中的父亲。
一丝宽慰在陆秉脸上闪过,他看着儿子刚毅的轮廓,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朕,对不起你母亲。也委屈了你。”他眼中的水光混浊不清,“当初。若是……唉,赌怪朕,错信于人,一步错,步步错啊……”
这迟来十年的模糊的悔意,像根细针扎进陆泊云心头。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说:“父皇没有错,是时局逼人,是那些人……太过阴险。”此刻,他无法苛责这位病榻上流露出软弱的帝王。
“泊云……”陆秉忽然目光失焦,颤抖地指着空处,脸上竟泛起一丝近乎纯稚的笑容,“朕看到你母亲了。她在叫朕的名字……”
陆泊云心中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反手更紧地握住父亲的手,力道大得几乎失态:“父皇!您定是魇着了!是幻觉!”他强行挤出笑容,声音却有些抖,“您快些好起来,开春咱们爷俩去猎场,好好骑骑马,散散心!您不是最喜欢……看儿臣开弓射雁么?”
陆秉被他握住的手似乎得到一丝温热的力量,脸上的痴迷淡去,只剩深深的疲惫,他微弱地点点头:“好,好。猎场……”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缓缓闭上,再次沉入昏睡。
陆泊云僵在床前,久久未能动弹。殿外传来二更的梆子声。
夜半时分,陆泊云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东宫,却毫无睡意。皇后郑鸢苒虽卧病在床,但她经营多年的势力盘根错节。太子妃郑悦音已借“侍疾”之名入主中宫,代管宫务。陆泊云知道,此刻追查凶手太急,只会逼得那些人狗急跳墙。
秦夫人现在不是露面的时候,得等到陆秉病情有所好转恐怕得来年。在这期间他必须得保证现在的每个人都不能有差池,他害怕生变故却也只能再找时机。
太子监国,他大可以大刀阔斧整顿郑氏的势力,可他不得不估计陆秉的身体状况。
秋风卷着枯叶扫过略显破败的农家院落。屋内陈设简单,但一应用具倒也干净齐全。秦夫人独自坐在窗边的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萧瑟的田地,那份刻进骨子里的世家贵妇的矜持并未因环境落魄而消失,反而透着一股倔强的悲凉。
门轴轻响,陆泊云带着一身凉意走了进来。他挥手屏退了守在门口的乔寒剑。
“夫人,在此处歇息可还习惯?”陆泊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他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审视着这位目光呆滞了无生机的女人。她眼底清明,身形瘦削,看不出任何对世间的留恋。
秦夫人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陆泊云年轻而沉静的脸上,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她微微颔首:“多谢太子殿下安置,此处清静。”声音嘶哑,似乎那日秦博于公堂上被破开身体后,连同着她的心脏也被挖走了,她就也再未真正开口说过话。
陆泊云心中微叹。他对秦博通敌之事心知肚明,对秦家却并未赶尽杀绝,甚至在诏狱里嘴硬如铁的秦艽他尚且留了一口气而非杀之,其中多少也有些对其夫人和秦岚瑕的考量。此刻面对这样一位母亲和妻子,他心中亦有几分复杂。但并无怜悯,直觉和事实都在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不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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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
“父皇龙体抱恙,一直在静养。”陆泊云直接切入正题,观察着秦夫人的反应,“夫人若想面圣陈情,恐怕要等到年后,父皇身体恢复再说了。”他需要时间,一个稳定的时间窗口。秦夫人这条线,现在扯出来只会让局面彻底失控。她等得起,而他不能等。
秦夫人的手指在粗糙的衣料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没有哭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用这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痛苦。沉默良久,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干涩,带着一种试探开口发问:
“等上些许时日也无妨,我这辈子等惯了。只是,在此之前,还得麻烦太子殿下一件事”她顿了顿,那强装的平静面具裂开一丝缝隙,“可否让妾身先见见秦艽?在武城时,他不受秦博待见,养在我的膝下,现已入冬,虽金陵比不上武城寒冷,妾身也总觉得他在大牢里会冷。”她提到秦艽时,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光亮,那是母亲的本能。她知道秦艽在陆泊云手里,她知道她别无选择。
陆泊云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见秦艽?这位秦夫人看着倒也不像是会对一个秦博正妻的儿子能生出什么情深义重的样子,可她面上波澜不惊,让人找不到破绽也不好拒绝。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秦艽确实在他控制之下,但贸然让他们母子相见,尤其是秦夫人知道太多内情的情况下,风险不小。他不信任任何人。
他看着秦夫人脸上那似乎无法作伪的殷切与哀伤,终究没忍心当场拒绝。现在稳住她才是关键。陆泊云垂下眼帘,端起桌上微凉的粗茶抿了一口,借此掩饰心中的权衡。放下茶杯时,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安抚的意味:“夫人思子之情,情理之中。只是近日朝局多变,各方耳目杂乱,不便安排。”他停顿了一下,看到秦夫人眼中闪过的失望和一抹了然,才又开口,“这样吧,过几日…风声稍微平复,孤会酌情安排夫人与罪臣秦艽短暂相见。只是此事需极其隐秘,还请夫人稍安勿躁,安心在此休养几日。”秦艽是个身上有诸多疑点的罪人,安排他与秦家人相见必须万无一失,秦博已死秦艽若是出事,查清秦博通敌叛国以及与郑鸢苒的干系只会难上加难。
秦夫人眼中的光亮随着他前半句的话黯淡下去,又因后半句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似乎想从这年轻的太子脸上辨别话语的真伪,最终,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得缓缓起身,屈膝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福礼:“妾身叩谢殿下恩典。”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陆泊云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农院。院门合拢,隔绝了那一片沉重。
乔寒剑颔首退在一旁,他有些事只会与苏墨竹说,毕竟她才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而这位被卷进来的太子,乔寒剑但笑不语。
72. 温情
对外宣称“惊厥过度而染病不起”的大理寺少卿杨瑜,此刻正在长公主府最隐秘的内室之中。
房间温暖如春,上等的银丝炭在错金的瑞兽香炉里静静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清冽怡人的冷梅香。长公主陆影已逾中年,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带着凝重与关切。她身侧坐着一男一女。
陆影面色苍白端坐于一旁,时不时抿一口茶,与杨瑜没有过多的眼神接触。而陆钦坐在距离杨瑜更近的地方,他倒是看着比之前硬朗了许多,不似在扬州时软弱无骨。
“让你受苦了。”长公主陆蓉差陆影亲自将一杯热茶推到苏墨竹面前,温声道,“朝堂上那般情形,别说你一个文弱的少卿,便是本宫听了也觉得心惊。病着也好,正好避开这些日子的风浪。”
苏墨竹感激地接过茶盏,她的手依旧有些凉:“多谢殿下挂怀。其实……身子骨并无大碍,只是那日……”她适时地停顿,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太过血腥,回来确实吐了几回,心口总是闷得慌。”她不能明言那日的真实冲击有多大源于身份暴露的恐惧和对陆泊云的担忧,只能含糊过去。
“杨大人别怕,喝这个!”陆钦突然开口,献宝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这是太医院配的清心丹,母妃说压惊安神最管用了!”他起身走到苏墨竹身边,不由分说地把药塞进她手里,动作自然得像是对待自己真正的亲姐姐。
只是当二人双手交接之时,苏墨竹与陆钦眼神短暂交接读懂了他眼中的疑虑。
陆钦这一举动驱散了几分室内的沉闷。苏墨竹看着这看似毫无保留的亲昵,面上笑容一僵,她收好瓷瓶,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浅笑:“阿钦有心了。”
长公主看着陆钦对杨瑜十分关心,眼中掠过一丝柔和,杨瑜是个人才,若是她能全心全意为长公主府做事,陆钦或许在朝堂上还能有一席之地。她目光转向一直在旁安静待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影,声音压低了几分:“南阳,你看呢?”
陆影这才抬起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风……还没停。郑家那位,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晕厥是假,积怨是真。等她缓过这口气,爬也要爬起来报复的。”她说话总有些飘忽,似在呓语,却又总能一针见血。她清澈的眼睛看向苏墨竹,带着一种洞察的清明,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点破,“太子殿下和杨大人千万要小心。退路总要先备好。”
苏墨竹心中一凛,她惊讶于陆影的虚弱似乎不似从前那般只是浮于表面,倒像是真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她微微颔首:“多谢郡主提醒。我和殿下会万分小心。”
长公主听完养女的话,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她叹了口气,看着苏墨竹,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杨少卿,本宫虽不知你与太子殿下有何渊源,但能让他如此倚重,必有过人之处。如今陛下病重,太子监国,正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之时。郑鸢苒沉浮后宫多年,心机手段非同小可。你帮太子做事,更要懂得自保为先。遇事切记三思而行,保全自身最为紧要。若有难处,无法告知太子或不便入宫的,可差可信之人递消息到本宫这里来。”
这番话情真意切,充满了长者的慈爱和关照。长公主确实不知道杨瑜的真实身份和性别,只当她是太子得力的心腹谋臣,出于对皇家和对晚辈的爱护才屡次援手。这份纯粹的信任,让深知自身处境危险的苏墨竹心头一暖,却也平添了几分愧疚。她站起身,对着长公主深深一揖:“殿下教诲,下官铭感五内。定当谨记。”
苏墨竹起身拜别,陆影起身相送。陆钦自知她们姐妹有话要说,自觉地没有跟在后面。
刚一到没人处,苏墨竹便拉起陆影的手无不担忧道:“我方才听你说话这般无力,难不成是真的病了?”
先前为了迎陆影回金陵,博得陆秉的心软。苏墨竹嘱咐陆影要装出一幅病恹恹的模样来,刚刚一见到她原以为是陆影成长了许多,演技如此精湛,可等她开口,语气虚浮无力,不像是装的,倒像是真的病了。
陆影笑着摇头道:“入冬了,染了些许风寒而已,姐姐无需挂心。倒是你,一去这么久连个消息都没有,陆影在府上惴惴不安许久呢。”说着她将杨瑜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笑着解释道。
苏墨竹仍是放心不下,疑惑道:“只是风寒?我不在金陵的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人为难你?又或是吃了什么旁的东西?”
陆影摇了摇头,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吧,我整日待在长公主府那儿也没去,现在的陆影可不是之前的南阳那般树大招风,没人要害我。倒是姐姐身在朝堂又是女儿身,定要小心行事才对。”
苏墨竹心中疑虑稍稍减弱,尽管她还是不放心,却叮嘱陆影道:“既然受了风寒,就要好好吃药,等过几日风波过了,你便不用再拘泥于长公主府,到时候没有副好身体怎的出门玩乐?”
陆影笑着说自己知道了,却在苏墨竹转身要离开时,笑容凝固。她用力压制住憋在胸口剧烈的咳嗽,直到目送苏墨竹翻身上马离开这条街,才忍不住扶着门框剧烈咳嗽起来。
陆钦静步挪到她的身后,拍着她的单薄的脊背道:“你这又是何苦?不让我告诉母亲罢了,怎的连自己的其姐姐也不说了?这病你真的能控制的住?”
陆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摇着头道:“告诉她也没用,这病若是真治不好,告诉她只会让她心有旁骛。若是能只好也不必说与她听。”
接着,陆影直起腰来直视着陆钦道:“你比我幸运,能和她做十八年的姐弟。但陆钦你是陆家人,属于苏氏姐妹的事,你还是不要多管了。”
说罢她迈着虚浮的脚步缓慢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陆钦望着她远离的背影,不知怎的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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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苏墨竹。在扬州时,他的姐姐走起路来也是这般,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却每次都脊背挺的僵直,像是狂风暴雨中百折不挠的竹子,而今日陆钦在陆影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若是以前,陆钦是不稀罕这郡主身份的,他反而觉得是这长公主府困住了他。可是后来他慢慢明白,就是他心中的那个父亲苏青亲手造成的这一切,他本是陆家人,是大周的皇室。若不是被这前朝罪臣所害,他的少年时期怎会真的像"苏文"那般碌碌无为?
他这次帮了苏墨竹,却也是最后一次了。朝堂之上诡谲云涌,苏墨竹站的队不一定是对的,只有能真正帮助长公主府在大周屹立不倒的才是陆钦和陆蓉要选择的人。
但现如今陆泊云监国,风头正盛,陆钦到也不介意多些时日与他这个姐姐好好温存温存。
苏墨竹手中紧紧握着那个小瓶子,玉瓶浑身冰凉她却不敢松开。她未做停留直接去了郊外找乔寒剑。
刚一下马,乔寒剑慵懒的声音便隔着窗户传了出来。
“杨大人来的不巧,太子殿下刚给我送来一位客人,现已经离开了。那地上的马蹄印一半都是他的。”
苏墨竹知道他口中的客人是秦夫人,她翻身下马直奔主题。
“来便来了,你快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乔寒剑见她神色慌张,意识到情况不对,遂收起了笑脸快步走到室外。
苏墨竹奉上手中的玉瓶,有些紧张道:“今日陆钦给我的,说是什么太医院的清心丸,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来找你瞧瞧。”
乔寒剑接过玉瓶端详着瓶身,故作轻松道:“太医院的东西,您好歹找个大夫看看才行,我一神棍能看出什么名堂。”
苏墨竹四处张望着,寻找雪梅的身影,她道:“大夫哪有你厉害,你掐指一算可比他们准的多。对了雪梅呢?”
乔寒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雪梅好几天没着家了,前几日我看它和村里的玳瑁走在一起,兴许是外面有猫了。”
苏墨竹正弯着腰往石桌底下看,闻言浑身一僵结巴道:“雪梅是只公猫啊。”
乔寒剑收起瓶子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是,不过我打算让他做个公公。”
苏墨竹直起身问道:“看出什么没?”
乔寒剑已经进了里屋,扬声道:“回吧,三日后再来。我好好瞧瞧。”
苏墨竹闻言知道今日他不愿意留客,甩了甩袖子自言自语道:“小气鬼,连口饭都不肯给人吃。”
说罢,她翻身上马打道回府。
许是这几日来回奔波,又见证了朝堂上令人作呕的一幕,来不及好好休息,苏墨竹便病倒了。
她在府上睡了几日,仍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精神不振。
正想着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几日不见的陆泊云便找上门来。
73. 有喜
陆泊云走进内室时,苏墨竹正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烛光映着她的侧脸,显得格外苍白,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色。
“感觉如何?脸色还是不好。”陆泊云走到榻边,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感微凉。
他在宫中时便得知大理寺卿杨瑜骇住了,这几日卧床不起,上不了早朝。原本以为只是苏墨竹推辞的借口,现在见到本人,陆泊云才发觉,她是真的瘦了。
苏墨竹放下书卷,挤出一丝笑:“没什么大碍,就是总觉得乏得厉害。”她看着陆泊云眼底的红血丝,担忧地问:“宫里……陛下可好些了?”
“烧暂时退了,只是人还虚弱得紧,时昏时醒。”陆泊云在她身边坐下,重重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朝上也是一团乱麻。辽王、晋王还有燕王承烨那边,报捷的文书雪片似的飞来,都在催着封赏。父皇这个样子,这封赏只能拖到明年了。多亏有顾清安帮我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然真是分身乏术。”他顿了顿,提起另一桩事,“我把郑鸢苒那个在刑部当差的侄子郑璋,调到户部去了。眼看就要年关,户部核查各地税赋、预备宫宴开支,忙得脚不沾地,够他喝一壶的。”
“你这是釜底抽薪?”苏墨竹了然一笑,随即敛了笑容,认真地看进他疲惫的眼底,“身为太子,你也要保重自己。本官选了太子爷,可不能让人失望啊。”苏墨竹靠在椅子上淡淡一笑意有所指。
陆泊云苦笑一声,向后靠在榻上,闭上眼:“有时候,我倒真有些羡慕承烨那小子。天高皇帝远,封了王,带着他的兵,打赢了仗就能威风凛凛地班师回朝。我呢?只能在这金陵城里,日复一日地陷在这些泥潭里,收拾着一地的狼藉……”
苏墨竹轻轻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你也说他是燕王,‘天高皇帝远’。他若知道陛下病重至此,恐怕也未必能真正‘舒坦’得起来。”
“舒坦?”陆泊云睁开眼,那眼神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孤独与萧索,“这偌大一个皇宫,那么多兄弟,母后走后,真正和我一条心的,也就只有他了。父皇十六个儿子,只有我们两是母后所出。可这小子,性子是越来越野,越来越不羁,行事常常出人意表,让我为他提心吊胆。”他反手紧紧握住苏墨竹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声音沙哑低沉下去,“墨竹……我现在……父皇病着,承烨远在千里之外,看着满朝文武,一个个心思难测,我怕,真的很怕,有时候觉得,除了你,我还能信任谁,还能依靠谁?”
苏墨竹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微颤和那沉甸甸的孤寂,心头一软。她唇边却忽然绽开一抹促狭的笑意,故意揶揄道:“堂堂太子爷,竟说出这般孤家寡人的话来?这东宫偌大的地方,难道还缺了人?你那位贤良淑德的太子妃郑悦音,不还在替你管着内务,安抚你那好‘母后’么?”
陆泊云被她这故意为之的调侃弄得一愣,随即一股无名火气夹杂着不被理解的委屈升腾而起。他猛地侧过身,另一只手惩罚似的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你明知故问!东宫?郑悦音?那地方……何时是我的‘家’?不过是个镶金嵌玉的牢笼罢了!”
正说话间,顾瞳清冷的声音在外响起:“殿下,胡大夫请来了。”
陆泊云立刻收敛了外泄的情绪,迅速起身让开位置。须发皆白的老医生提着药箱进来,恭敬行礼后,坐到榻前为苏墨竹诊脉。
起初,老医生眉头微蹙,手指细细感受着腕下脉象的变化。渐渐地,他那皱紧的眉头竟舒展开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转为浓浓的喜色。他收回手,对着陆泊云躬身抱拳,满面笑容,声音洪亮:“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这位姑娘这是…这是喜脉呀!”
“什么?”
“喜脉?!”
苏墨竹与陆泊云同时失声,两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短暂的死寂之后,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陆泊云心底涌出。他顾不得其他,两步冲到榻前,俯身一把将苏墨竹打横抱起,兴奋得像个孩子般原地转了个圈,爽朗的笑声冲破了一室凝重:“墨竹!你听到了吗?是我们的孩儿!我们有孩儿了!”
“哎呀!殿下!使不得!快放下!快放下!”老医生急得连连跺脚,声音都劈了叉,“姑娘本就脉象不稳,滑细无力,分明是连日操劳奔波又忧思过度,动了胎气!这哪经得起这般颠簸折腾啊!殿下快放下!”
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陆泊云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作惊惶,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苏墨竹放回软榻,仿佛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口中迭声道歉:“怪我!怪我!先生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苏墨竹躺在榻上,手轻轻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震惊过后,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恐惧迅速淹没了她。有了两人的血脉……这本应是天地间最大的喜悦……
老医生定了定神,开始细细叮嘱:“姑娘体弱,这头三个月最为紧要,需得安心静养,切不可再劳心劳力,忌奔波劳累,忌剧烈情绪波动,寒凉之物万万不能入口……”他一连串说了许多,又开了几张调补安胎的方子,“这方子老夫略作调整,用的都是些温和平顺、药性中正的药材,即便是……即便是姑娘有了身孕,于体无害,殿下尽管放心。”
“有劳先生!”陆泊云郑重接过药方,命顾清安厚赏送客。
房门再次关紧。方才的狂喜如同昙花一现,此刻室内只剩下凝重的沉寂。陆泊云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巨大冲击和笨拙的喜悦里,他回到榻边,半蹲下来,紧握着苏墨竹的手,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墨竹!父皇知道了定然欢喜!说不定这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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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陆泊云!”苏墨竹打断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焦虑,“是孩儿……可、可是我怎么生下他?!现在……全金陵都知道大理寺少卿杨瑜!我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怀了身孕?这、这是何等妖异之事?!一旦泄露,这就是欺君死罪!我们……还有孩子……我们谁都活不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割裂了陆泊云刚刚升腾的所有喜悦。那巨大喜悦背后狰狞的现实,此刻终于血淋淋地摆在了两人面前。喜悦瞬间褪去,只剩下如坠冰窟的恐惧和无尽的危机感。
陆泊云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那份初为人父的欣喜如同潮水般退去,显露出下面冰冷坚硬的礁石名为“现实”的利刃。苏墨竹眼中巨大的恐慌如同一盆雪水,浇醒了他。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眼神由喜悦转为沉郁的凝重。沉默笼罩了室内。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别怕,墨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恐惧压下去,“天大的事情,我们一起扛。总有办法的。”他的目光落在苏墨竹依旧苍白的小脸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你和肚子里的孩儿护好了。其他的……交给我。”
苏墨竹却始终拧紧着眉头不肯放松,她担忧道:“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左右我不是杨瑜就是苏墨竹,若是承认我是女儿身便是欺君罔上,陛下难得对你全心全意的信任岂不是要功亏一篑?若是我承认我是苏墨竹,那便是另一个火坑,郑鸢苒势必死灰复燃一口咬死我与陆影是前朝遗孤,到时候别说孩子,怕是你我连同长公主府和陆影都会性命不保,这个孩子要不得!”
陆泊云登时浑身一僵,他有些结巴道:“墨竹,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当真不想要他?”
苏墨竹不语,眉头紧锁像是在懊恼那夜在燕王府的放纵。
陆泊云弯下腰,保住她的腰身道:“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让这个孩子有个名分的。他会是我陆泊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的嫡长子,日后我做了皇帝,他便是太子。”
原本是安抚的话语,到了苏墨竹的耳朵里却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她身上,她冷声嘲讽道:“来日能做太子的,只有郑悦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陆泊云,别做梦了,等我们彻底扳倒郑氏,可郑悦音不一定被波及,你我能等,可孩子等不了。十月一到他便要来到这个世上,与其到时候抱怨他来的不是时候,倒不如现在当机立断堕了他!”
最后三个字,苏墨竹说得决绝又不容置喙,陆泊云瞬间如坠冰窖。寒冬腊月现在在他眼里都比不上苏墨竹的心冷。
陆泊云直起身冷冷地看着苏墨竹,眼中的红血丝现被泪水覆盖,他不可置信道:“墨竹,这几日来我殚精竭虑,没睡过一次好觉。你能否让我高兴的时间长一些。”
74. 第 74 章
陆泊云雷霆手段更换了御膳房与太医院的核心人员后,效果立竿见影。不再摄入那些相克的饮食汤药,陆秉的身体如同枯萎的老树逢春,竟真的缓了过来。虽然元气大伤后的苍老痕迹清晰可见,脸颊凹陷,眼袋松弛,行动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迟暮之感,但高热与昏聩终于远离了这位掌控大周命脉的帝王。又熬过了月余,堪堪赶在年关将近之际,他终于能离开那张困厄他许久的龙床,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重新执掌朝政的陆秉,脾气竟意外地平缓了许多,许是病中看透了世情冷暖,又或许是积重难返带来的无力感所驱。但这表面的平和之下,是对皇后郑鸢苒与郑家那份冰封千尺的疑心。他将三位藩王的封赏案干净利落地处置完毕,金银财帛、加官进爵,恩威并施,堵住了边将们的议论。唯独对搁置了许久的秦博叛国案,他未作太多置喙,只平静地将那烫手山芋再次交到了陆泊云手上。
“此案关系重大,疑点众多,朕如今精力不济,泊云,你亲自督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无论牵涉到谁,”陆秉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从堂下一众大臣身上掠过,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都绝不可姑息。”
郑鸢苒这些时日闭门不出,除了郑悦音,无人知道她这几日经历了什么。陆秉大刀阔斧地准备革新朝廷,整顿朝纲时,她手握着已经被修复的羊脂玉坠冷笑了一声:“尽管来吧,怕是郑氏尚未被清楚,前朝往事便要找上陛下了。”
就在秦夫人望眼欲穿,终于得到允许,次日可以去诏狱探视秦艽,一夜辗转反侧,既忧且痛之时,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在清晨降临。
陆泊云派去接引秦夫人的心腹刚踏入农院,带来的消息就让那位强撑多日的秦夫人彻底崩溃,嘶声尖叫后昏死过去。
秦府嫡次子秦艽,死了。
就在诏狱之中,昨夜无声无息地悬梁自尽,看守发现时,尸体都已僵硬。
消息如投入冰湖的巨石,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迅速在京城暗流中扩散开来。矛头,如同无数根无形的毒箭,齐刷刷指向椒房殿,指向那个刚刚在皇帝面前失势的皇后郑鸢苒。
谁能让一个被严密看管的重犯家属“自尽”?谁最惧怕秦艽可能透露的秘密?答案不言而喻。虽无明证,但“郑氏党羽杀人灭口”的风声,已然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甚嚣尘上。
秦艽之死的消息刚传入陆泊云的耳朵,他积攒多日的怨怼便要爆发了。
东宫深处,太子妃郑悦音的居所东宫内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秦艽死了,郑鸢苒再次被视为陆泊云的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这东宫里的一切都被他厌恶。郑悦音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在盘算着,她这素未谋面的孩儿该如何帮她一把。
“执月,你瞧本宫这肚子像几个月的?”
执月立在一旁,眼珠转了转谨慎道:“放心吧娘娘,您这肚子和寻常五个月的肚子看不出有任何差别。”作为郑悦音从郑家带过来的婢女,执月知道的最多。但她时刻谨记话不能乱说,郑悦音假孕一但泄露,便是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不仅是郑氏,她一介小小侍女都会自身难保。
“哼,”郑悦音扶着肚子起身,冷哼一声道:“月份大了,太子也整日不着东宫。可本宫的孩儿可不能白死,得给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长点教训。”
执月垂眼笑道:“娘娘所言极是,现如今多少眼睛都在盯着椒房殿里的那位,若是此时太子妃为人所害,到时候定能转移视线。”
郑悦音扶着肚子缓步走到门口,像是这隆起的小腹中真的有一个生命。
“那还得看太子殿下配合与否了?”她轻笑出声。
恰如其分,她正念着陆泊云,那人便好似施舍一般来了东宫。
陆泊云脚底生风,看见郑悦音正扶着肚子倚靠在窗边像是在等他。陆泊云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装得到是挺像,太子妃打算怎么处理你这棉花肚子?”
郑悦音挑了挑眉笑道:“全凭太子意愿。这孩子是去是留,都不是悦音自己能决定的。”
陆泊云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茶水,声音低沉道:“秦艽死了,现在孤没功夫去帮你圆谎,找个借口就说孩子流了。”
郑悦音猜到他会这么说,她起身冷笑起来,“太子殿下真是心狠,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便就这么不要了,都说虎毒不食子,太子殿下真让悦音心寒啊。”她声音甜腻,陆泊云却感觉身上犹如蛇蝎作祟。
“不然呢,当初是你要欺君罔上,现在时候到了,两个没有夫妻之实的人如何能生出一个孩子?”陆泊云言辞厉切,贴近郑悦音的耳边低声道:“怎么?太子妃也打算和你那姑母一样,生下一个流淌着其他姓氏血液的孩子?”
郑悦音心头猛地一颤,但仍旧故作从容道:“哦?太子殿下果真这般大方?”
陆泊云起身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道:“郑悦音,你大可以试试。孤的父皇眼里容不得沙子,孤也一样。当初你与你的姑母设计嫁进东宫,在孤休了你之前,就算是出家,你也得守着你的身子。”
陆泊云在羞辱她,郑悦音闻言咬紧了牙关笑出声来:“可笑,太子殿下这般羞辱我,不就是觉得现在郑氏式微,离了你,我郑悦音便会举步维艰么?”
她上前一步接着道:“我和姑母可不一样,当年她是为了整个郑氏。而郑悦音只为了心中所想。”
陆泊云拧紧了眉头,他对郑悦音的话一知半解,可他向来没有耐心去解读她的话中意,但他笃定,没有人会赌上郑氏全家命脉来冒险。
他不再理会郑悦音,抬脚跨出了大殿。
秦艽已死,他本想从郑悦音这里找些线索,奈何他忘了这东宫里的太子妃就是个疯子,他是不会从她嘴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虽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郑鸢苒,但陆泊云心里明白,这件事不是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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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的椒房殿现在已被暗卫严加看管,不只是她,包括在郑璋在内的所有郑氏人员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中,秦艽之死绝对不是她干的。
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陆泊云眉间愁云不展。不可能的,秦夫人只说要见秦艽,但还尚未见到便得知他死在诏狱中的噩耗,她当时惊厥昏倒,应该不是作伪。
可是在她提要见秦艽之前,那人在诏狱中始终安然无恙。
年关将至,陆泊云忙着处理朝中的烂摊子,还得时不时去宫外看看苏墨竹的肚子,他很怕这个狠心的女人会把他们的孩子堕掉。
皇宫今年的晚宴不必去年,皇后郑鸢苒称病不出,倒是魏贵妃在主持大局。虽后宫之事陆泊云不甚了解,但他能猜到后宫的谣言大概率有哪些。
无非就是郑氏式微,后宫之主的位置将要易位。陆泊云看着雍容华贵的魏贵妃,心中止不住冷笑。
这位魏贵妃出身扬州魏氏,是魏翎的旁支堂姐。出身到算不上差,只是受宠多年,竟是一无所出。想当年她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却被皇后宫中的宫女用药流了,事后她不但不能再生育,就连当年的那口恶气也没能出了。那时郑鸢苒诞下十皇子,正是盛宠,况且那宫女一口咬死,是自己痛恨魏贵妃经常责罚她而犯下罪孽,只口不提是郑鸢苒的指使。当时北境战事频繁,陆秉不想得罪郑氏这个摇钱树,遂给魏氏封了妃以做补偿。
当年的魏嫔嚣张跋扈,被人害了也是活该,只是那个被她打死了的宫女,陆泊云至今记得那个倔强的身影。当初她为何不肯来寻他庇护?或许是怕连累他吧。
陆秉身子没好利落,胡大夫更是让他忌酒。燕王陆承烨也已就封,宫闱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冷落了不少。
苏墨竹穿着宽大的朝服坐在不远处,她有孕在身,桌上许多东西是不能吃的。郑璋坐在她一侧,看上去瘦了些许,大概是被户部繁琐之事所累。
他瞧见苏墨竹也是同样的面色惨白,以为她还是因为那时的事而还未休养好,便搭话道:“杨少卿,怎的今日用餐甚少?”
苏墨竹早有应对,她摆手笑道:“受了风寒,大夫说了许多忌口。这桌上的菜大多都是鱼肉虾肉,实在是吃不得。”
郑璋见她气色苍白,只得作罢转身跟她聊起了公事。
苏墨竹自从有了身孕之后,陆泊云给她安排的都是轻松的活计,郑璋口中所说那些,她已经许久不接触了。
晚宴吃的无聊,苏墨竹早早的便离席了。陆泊云年后会找个借口把她调离金陵以便养胎避人耳目,为此苏墨竹生了好大一通脾气,吓得陆泊云就差跪下求情了。
她实在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就因为这个孩子,她要离开金陵,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让她放弃是万万不行的。
陆泊云没办法,只好答应说会等她回来之后让她坐上更高的位置。苏墨竹这才消了消气,暂时放下流了这个孩子的打算。
75. 第 75 章
郑璋的宅子在金陵较为偏僻,他当初不想太过于张扬遂选了这里的宅子。
除夕夜里,周遭的暗卫也像是放松了警惕。郑悦音卸下孕肚,一身寻常打扮早已在此处等候。
她吃不惯金陵的饭食,总会偷偷跑到郑璋府上吃他从老家带过来的厨子做的饭。
郑璋刚回来,郑悦音已然开始大快朵颐,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
见状郑璋笑道:“慢点吃,难不成东宫能饿到你?”
郑悦音闻言不满地撇了撇嘴道:“看到陆泊云那张脸,我都吃不下饭。”
郑璋坐到她的对面笑道:“他虽贵为太子,却也是你的丈夫,夫妻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合么?少些小孩子脾气。”
郑悦音埋头苦吃,只在郑璋问时时不时答话,她说:“兄长,我听说娘给你说了门亲事?”
郑璋闻言仍旧是一幅笑脸:“对,是淮右女子。我见过画像了,是个不错的女子。”
郑悦音点了点头,再次伸手去夹盘中的鱼肉,郑璋见状微微蹙眉道:“你倒是爱吃,今夜在席上,杨少卿倒是没这个福分了。”
他拐着弯在询问郑悦音将拿她这肚子怎么办,后者闻言眸色一凛,放下筷子正色道:“谁?”
郑璋仍在担心那个虚无的身孕,皱眉道:“大理寺的杨瑜,你不是总说让我离她远点么?今日离得近,她坐在我的身边。”
“叮”地一声,是玉箸从盘子滑落掉在地上的声音。闻声郑璋抬眼去看她,却见郑悦音竟是脸上挂上了泪痕。
“怎的了悦音?这菜做的辣了?”
郑悦音拜了拜手,摇头道:“我道他怎的这般无情,关于我这肚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是在外面做了父亲了。”
郑璋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同意姑母,让你到这金陵来。做一只深宫里的雀儿,怎比得在宫外自在?现在到好,姑母身陷囹圄已是自身难保,这陆泊云定然不会待你好的。”
郑悦音咬着牙眼下泪水,一抹眼中的伤感,坚定而决绝道:“怨不得姑母,当初我若不愿意,便是死也不会来这金陵。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哪怕是事与愿违,我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月黑风高时,烟花绽放在半空。郑悦音却不觉得有多好看,那年陆泊云给她玉佩或许只是出于好心,可她却记了这么多年,现已经物是人非,当年的惊鸿初遇到现在也不过是记忆沙漠里的尘埃。
陆承烨得了赏,兴高采烈地从冀州府进贡了好些东西,并在信中言说是来日定要取下北羌国大王的头颅向父皇献上。
陆秉看了来信抚着胡须笑道:“这小子成了家了还是这般嘴上没个把门的。”
陆泊云立于阶下笑着附和道:“四弟也不是没这个本事,给他些许时日,兴许真能将我大周疆土往北扩扩。”
龙涎香的青烟在乾元殿金砖地上蛇形游走,缠绕着蟠龙柱上狰狞的镏金龙爪。陆秉御座放下手中信纸,陆承烨此番来信让他想到前些日子秦博通敌叛国一案。他交于陆泊云全权负责,现在是验收的好时候了。
太子陆泊云垂首立在阶下,玄色常服上的四爪金龙在烛火下流动着沉暗的光泽。他言语清晰地重复着最后的结论:“秦家逆党两百七十三口,除秋后问斩者外,余者皆已依律处置。罪首秦博戮尸已毕,尸骸丢弃于西郊乱葬岗,秦艽首级悬挂东市旗杆示众三日。”
殿内静得骇人。半晌,陆秉的声音才像从幽深的冰窖里渗出:“朕记得,那秦博,本该是凌迟的份例。”
“父皇明鉴。”陆泊云立刻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与紧绷,“然,逆臣秦博在押送返京途中造人杀害,凶手尚未缉拿归案,且当众剖尸已是极大的侮辱,不比凌迟折磨人倒是便宜他了。”
陆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指尖的敲击停顿了。“是么?”他终于从暗影中稍微探身,烛光跳跃着照亮他眉宇间深壑般的褶皱,那里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南阳那件‘旧事’,至今悬着。秦博死得太利索,秦艽这颗头,也挂得太快了些。”他的目光沉沉,压向阶下的太子,“太子,你说,这里面,可曾有碍眼的手,急着抹掉些什么?”
这质疑似重锤,空气骤然凝滞。陆泊云心下了然,陆秉身体恢复后定是要把这大周翻个底朝天,遂躬身更低:“父皇明鉴,当初秦博之死十分诡异。且儿臣前去缉拿他时,并未搜寻到其他能证明其背后有人操纵的证据。怕是要再去一趟武城。”
“不可,现如今朕身体抱恙,金陵没了你怕是不行。正好冀州现缺一个巡抚,你看看朝中有谁可去,三年之后便可回来。”陆秉打断他,秦博已死,这案子的威胁性大大降低,用不着陆泊云大费周章地再去调查。
陆泊云心弦一松,随即又绷得更紧。他知道关键点来了。“回父皇,”他声音恢复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停顿,“人犯尽皆收押,待秋后处决。只是尚有两人,未能归案。”
“哦?”陆秉的指节又敲击起来,带着一丝刻意的好奇,“哪两个漏网之鱼,能在你东宫禁卫和锦衣卫布下的天罗地网里溜走?”
“是秦博的第八房侍妾柳映荷,与其所生之女,秦岚瑕。”陆泊云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名字,同时抬起眼,捕捉着父皇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果然,陆秉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困惑取代了阴沉:“柳映荷……秦岚瑕?那个检举其父通敌有功的秦氏女?朕当日明谕,念其首告之功,可免其母女一死,允其削发入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她为何反而要逃?这岂不是自寻死路?”他犀利的目光审视着陆泊云。
陆泊云迎着这审视,声音染上一层冷冽的寒气:“儿臣最初也百思不解。然金陵之变,儿臣在官道偶遇山匪突袭,险遭不测。”他微微一顿,让接下来的话更添分量,“事后查证,山匪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行动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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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绝非寻常流寇。其遁走路线隐秘,必有城内接应。”
他刻意停下,看到陆秉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大殿内死寂得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陆秉脸上的困惑早已被深沉的怒火和震骇取代。他盯着太子,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你是说,这秦岚瑕的检举,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她用亲父的头颅做投名状,骗取朕的赦免,实则与金陵暗桩勾结,意在行刺储君?!”
“儿臣不敢妄断,但所有线索皆指向此!”陆泊云斩钉截铁,“若非此女深知内情,又深得逆贼秦博‘信任’,如何能令儿臣放松戒备?如何能轻易知晓儿臣的行船时刻与路线?父皇!”他猛地单膝点地,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紧迫,“秦岚瑕当日所为‘检举’,恐怕不是认罪求饶,而是金蝉脱壳之计!唯有将此二女缉拿归案,严加审讯,方能揭开金陵之乱的真相,查清南阳旧案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殿内被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气压笼罩。陆秉沉默良久,指间的敲击愈发急促。那柳家姑娘他已是二十年未见,当年她还是大周的第一位巾帼女英雄,在沙场上面涂桃花妆以军功求嫁当时冀州牧刘泽端。当时的她意气风发,丝毫不逊色于大周的任何一位年轻将领。
刘泽端当即喜上眉梢同意了这位如烈火般的女子的求亲,那时的陆秉还不是皇帝,当时南下攻城迫在眉睫,陆秉虽为二人高兴却不得不坏了他们的好事。
“映荷,且借我刘将军几日,来日我登上金陵皇城,必将为你二人风光大办婚礼,十里红妆一寸不差!到时候刘兄封侯嘉爵,你便是那第一诰命夫人如何?”
柳映荷从来不是不讲理的人,她明白现如今更重要的不是二人的婚事,便笑着答应道:“谁要你的诰命夫人,姐姐要做也是要做大周第一女将军。”
陆秉笑着答应她,遂领兵南下一路上坚无不催成功问鼎中原。功成名就之后,他自是没有忘了当初的诺言,然北境匈奴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二人只能先出征后成家。
婚事一拖再拖,所有人都没想到比战胜消息先到的是刘泽端的死讯,当时二人深入沙漠,遭遇敌兵突袭。刘泽端死后,柳映荷此去军务自此归隐。但谁也没想到她后来竟成了秦博的第八房侍妾,而后为其诞下一女。
刘泽端死后,秦博大败北羌成了大周最赤手可热的功臣之一,现在看来都是往事历历在目,唯余叹息。
“哼……”他最终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风暴略微平息,却沉淀下更为冷酷的底色,“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纵有些许伎俩,又能搅动多大风云?此事交由你东宫卫率去办,通令沿途关隘、州县衙门,一体协查。”
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字一句凿进冰冷的空气里:“朕要活口,务必生擒柳映荷、秦岚瑕。尤其是那柳氏”他声音里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复杂意味,“朕要亲耳听她陈情!”
76. 第 76 章
“此事交给谁办合适?”陆秉仅仅只是一柱香的功夫,便感到有些呼吸不畅。陆泊云心知陆秉不可能再像当年那般意气风发,当即上前扶着他平躺下去道:“父皇的身体还是要爱惜。”
陆秉顺势躺在榻上哼声道:“爱惜管什么用,老家伙了活不了两年了。太子当勉励啊。”
陆泊云心里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可由陆秉亲口说出他心里还是很是不是个滋味。在他眼里,陆秉强悍如城墙,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有一天也会服老,陆泊云忍不住鼻头一酸。
“父皇莫要这般悲观,新来的胡大夫技术精湛定能让父皇延年益寿。”
陆秉却摇头笑道:“你说的没错,只是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可活得时间再长,也不如之前那般眼明心亮。朕想享受天年之乐,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叫朕头疼不已。或许等悦音诞下嫡皇孙,能给朕冲冲喜?”说罢他沙哑着嗓音笑出声,眼里闪烁着期许的光芒。
陆泊云如鲠在喉,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郑悦音这个坏女人是在欺骗他的感情。他更是无法解释,他与大理寺少卿杨瑜有了个孩子。
他只能笑道:“会的,到时候皇孙诞下还要父皇赐名呢。”
陆秉笑着闭上双眼,他的身体造就大不如前。陆泊云斟酌再三开口道:“父皇,冀州巡抚一职,儿臣以为大理寺少卿杨瑜比较合适。她与儿臣共事时,忠心耿耿多次遇险时挡在儿臣身前。虽说朝堂上都说她是燕王的人,但儿臣恰恰认为这是她的优势,与燕王相处的好,更能够替父皇治理冀州,也能更好的办案。父皇觉得如何?”
陆秉闻言缓慢地睁开双眼,他沉默片刻后笑道:“太子,你有私心。”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陆泊云被戳中心事,拧着眉头没有解释。
陆秉接着说:“是因为他长的像南阳么?当初要不是,”说着他长叹一声道:“罢了,要是你实在放不下南阳,改日朕给她换个名头,你纳进东宫里来如何?”
陆泊云心知苏墨竹最忌讳与前世纠纷扯上关系,尤其是二人双胞胎姐妹的身份。他笑着推辞道:“父皇好意儿臣心领了,然儿臣和当初想法并无二致,南阳只是儿臣的妹妹。对杨瑜颇有照顾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父皇若是开恩,大可将她许配给合适的人选。”
陆秉再次缓缓闭上双眼默不作声,就在陆泊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开口道:“不可,苏青尚未缉拿归案。她的事只能暂时搁下。”
而关于杨瑜一事,陆秉点点头以示默许,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苏墨竹胎象平稳后再次驱车去了郊外,柳映荷和秦岚瑕已被陆泊云转移。要不了多久这二人将会在陆秉面前演一场大戏,只不过到时候的苏墨竹是否有福观看便是不得而知了。
过了年,金陵的春风便吹出了枝头的梨花。雪梅趴在树上揣着手睥睨着众人,见苏墨竹来了它一跃而下,本想直接跳到她身上,但它靠近后竟然收敛些许,只是蹭着她的腿打转。
“它闻到你要做母亲的气息了,”乔寒剑从茅屋中走出,笑道:“雪梅可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猫。”
苏墨竹缓慢弯下腰去抚摸它柔软的肚皮笑道:“胖了不少。”
乔寒剑走进笑道:“可不是?现在它可是方圆十里的猫霸王。”
苏墨竹笑笑,话锋一转道:“对了,上次我给你的玉瓶,怎么样了,研究出什么来没有?”
乔寒剑突然眸色一凛道:“里面的东西你没碰吧。”
苏墨竹摇了摇头,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可这是陆钦的东西,怎会有问题。
乔寒剑沉声道:“那里面的东西确实是有驱寒精心的疗效,可却对人体有极大的伤害。这很明显是针对你用的。”
苏墨竹闻言严肃道:“为何如此确定?”
“因为,这药的副作用便是终止妊娠,导致女子不孕不育。”
苏墨竹当即如遭雷击,她直起身来站不稳似的后退。这可是陆钦给她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加害于她。
“你确定?”
乔寒剑给她递过去一杯茶,道:“千真万确,你这弟弟怕是要防一防了。”
苏墨竹摇着头还是不肯相信,“为何?他不知我已经怀孕。”
乔寒剑冷笑一声道:“上一世苏文为你早死,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世他活了下来便是陆钦,是大周郡主。他会保证不恨你吗?在金陵他学会了成长,知道所有人都是信不过的。他不知你现在有身孕,可万一是为了不让你有身孕所为呢?”
苏墨竹缓慢坐在石凳上,沉默不语。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乔寒剑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解释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别忘了,他是大周瀚文郡主,若是有人想他没死成,他便会滋生反方向的藤蔓。”
说罢,他接着补充道:“陆泊云已经把你安排好了。半月后你将会启程前往冀州,与你同行的是顾瞳。这金陵太乱了,他想把你拖出泥潭。”
苏墨竹闻言疑惑道:“你什么意思?”她知道乔寒剑可以轻松算出一个人短时间内的动向与生死。
乔寒剑笑了笑道:“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劝你选择陆泊云。因为哪怕重活一世,哪怕你与陆承烨重新认识,他会爱上你,却也不是只爱你,你只是他后宫中的一员。可陆泊云不一样,你帮了他,你便是他的唯一。苏青逃不了多久了,苏氏双生花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
苏墨竹登时猛地起立惊诧道:“你的意思是,陆泊云知道苏青将被捉拿归案所以才把我送往冀州的?那南阳怎么办?”
乔寒剑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时辰不早了,你该走了。”
雪梅识相的扬着尾巴回到了树上,乔寒剑也回到屋子里关闭了房门。苏墨竹一个人立在院子里,思绪烦躁,她现在只能去找陆泊云问个清楚。
说时迟那时快,苏墨竹刚刚抵达府邸顾瞳已然守在门口。
“公子在里面等你。”
苏墨竹看了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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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快步走进室内。陆泊云正坐在书桌前练字,见她回来了故作轻松道:“你这肚子越来越明显了,整日乱跑,只怕孩子生下来也不是个省心的。”
苏墨竹快步上前,“啪”的一声一巴掌甩在陆泊云的脸上。
“你要我去冀州。”
她力气不小,陆泊云登时红了脸,他用舌头顶了顶被半张脸笑道:“乔寒剑这小子,会算命了不起,什么都告诉你。”
苏墨竹仍旧怒火中烧,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泊云,“苏青现在在你手里?我若是走了,你拿陆影怎么办,她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你若是觉得我苏墨竹不该死,那陆影也不该死!”
陆泊云见她正在气头上,怕动了胎气连忙安抚着她坐下笑道:“让你去冀州只是暂避风头,等生下孩子再回来。”
苏墨竹闻言火气更大了,她怒道:“我到了冀州跟进了狼窝有什么不同,你以为陆承烨不会察觉出我的女儿身?你从前防他跟防狼一样,现在怎么不怕了?”
陆泊云沉默着盯着桌面,片刻后他苦笑道:“苏青不在我的手里,但保不齐已经有人找到他了。如果事成,你到时候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若是不成,顾瞳也能带你全身而退。”
苏墨竹冷哼一声道:“入主东宫?谁稀罕?苏青在哪儿?他不会将我与陆影供出去,我有办法能将此事解决。”
陆泊云被她不屑的语气刺伤,他何尝不知苏墨竹决计不会甘心为他委屈在高墙之中。她现在是杨瑜,许多杨瑜可以做的事,苏墨竹却是做不成。
“圣意已决墨竹,明日的朝堂上调令便会下来,半月之后你不得不启程。”
苏墨竹裹着小腹立于朝堂上时,陆秉果不其然宣布了这项调令。
她心如死灰,大脑仿佛丧失了思考功能。一旁的魏翎用胳膊怼了怼她,她才想起领旨。
这边调令话音刚落,那边一名宫女紧急来报,说是太子妃突然在东宫小产,血流不止,怕是这胎难保了。
霎时间朝堂议论纷纷,陆秉当即怒而起身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小产,胡大夫去了没有?”
执月伏在地上哭泣道:“胡大夫去了,说是胎象紊乱,不像是药物引起的小产。”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陆泊云知道郑悦音又在演戏只是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幺蛾子,小产而已怎会扯上异常现象。
陆秉当即想到可能是天象方面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过于离奇,他先遣陆泊云回东宫照看,随即召来大周朝的大祭司询问天象。
谁知那大祭司像是早有准备,来得飞快。他当即跪地神情严肃道:“微臣失职,竟不知这前朝煞星就在皇城脚下!”
瞬时间,群臣哗然一片。
“前朝煞星?”“莫非当年失踪的丽妃果真生产顺利?”
陆秉当即黑了脸,他最忌讳的便是前朝遗孤。他脑海中闪过那晚的画面,卸下盔甲的苏青,刚生产完身体虚弱的陆蓉,以及那在襁褓中的孩子。
77. 第 77 章
郑悦音的肚子里是空的,苏墨竹本想看这次她怎么收场。没成想,陆泊云前脚刚离开朝堂,后脚她便成了这前朝煞星。
大祭司意有所指,一瞬间朝堂之内文武众臣人心惶惶。
此事干系重大,陆秉挥手斥退众人。苏墨竹这位大理寺少卿自然也在其中。
昨夜她刚跟陆泊云因为苏青的事发好大一通脾气,谁知见日前朝之事便找上门来。所幸在她踏出皇宫的这一刻,陆秉还不知道大理寺少卿竟然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他更不知前朝遗孤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干活。刚刚还被委以重任,不日就要上任冀州巡抚。
退朝时一路上众人议论纷纷,苏墨竹笑别众人想拉着她八卦的心。他们不知她才是这八卦的中心。
苏墨竹步履匆匆,脚底生风却被魏翎叫住。
“杨兄?不日便要前去冀州上任,你我兄弟二人好久没聚了,何不今日一聚?”
魏翎走进了才察觉苏墨竹的神色慌张,他当即联想到朝堂上的事疑惑道:“杨兄有何困难,不如说与我听,或许我会有解决的法子。”
苏墨竹却死死地盯着他,她的心中只有一件事:把陆影送出去,她根本不姓陆!陆秉到时候怀疑下来她难辞其咎。时间分秒必争,现在跑去寻求陆泊云的庇护么,不现实。
苏墨竹一把拉过魏翎的胳膊,用她的本音低声道:“仲卿还愿意帮我么?”
魏翎当即如遭雷劈,他浑身汗毛竖立,指着她结结巴巴道:“墨竹?”
苏墨竹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随即拉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直到马车走动起来,魏翎才稍稍平复心情道:“你当真是?”他话未说完,便被苏墨竹的动作打断。只见她两只手用力地将脸上的面具撕扯下来,露出原本的苏墨竹的容貌。果不其然,与南阳郡主别无二致,唯有眼睑下一颗泪痣将二人区分。
“是我。”
魏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他猛地抱着苏墨竹入怀道:“真的是你墨竹,我就知道是你,世间怎会有人的泪痣生的分毫不差?真不愧是你,换作旁人谁敢瞒着天下所有人以女儿身却身处男人堂?”
苏墨竹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先松开,魏翎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已经失态。他稍稍放开手,这才意识到苏墨竹是有难言之隐的。
魏翎对杨瑜或许不信任,或许有所隐瞒,可他对苏墨竹只有四个字——肝脑涂地。
苏墨竹松了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一般全盘托出。
“当初我不得以与你退婚,就是因为今日朝堂上大祭司所说的事,前朝煞星确实存在,而且不止一个。一个是我,一个便是南阳郡主。”
魏翎当即明白了她的苦心,当初她就是怕连累他才退的婚。可他魏翎堂堂七尺男儿,连中三元的旷世奇才,怎会因为自己所爱之人的身份而退缩?他爱的是苏墨竹,是生在扬州,在花船上一鸣惊人的苏墨竹。哪怕她是什么所谓的前朝遗孤那又如何,她不长在深宫里,她生长在扬州,是魏翎心中的人。
魏翎瞬间冷静下来询问道:“我现在应该如何帮你?”大祭司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矛头势必指向这姐妹二人,多说无益,现在如何帮她脱险才是正事。
苏墨竹咽了咽口水,紧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倒还好,难的是陆影。她身在长公主府怕是难逃。”
魏翎明白,长公主府常年守备森严,若是宫里的消息先一步到达长公主府,陆影定是插翅难逃。
他们必须快马加鞭,先锦衣卫一步赶到。
“长公主府有一条暗道,除了我与影儿无人知晓,现如今我告诉仲卿你,还望你能带她走。”
杨瑜的马车刚到长公主府,陆钦便在门口迎着。
苏墨竹联想到之前乔寒剑的告诫,就连下马车的动作都迟缓了。原来,真是她最坏的打算,告密的竟真的是他。
想来也是可笑,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大周唯一的郡主陆钦,他早在金陵死过一次,身上早无苏文的影子了。
“阿姐,你果然来了。”陆钦身着扬州时喜欢穿的宝蓝色,立于长公主府前,苏墨竹见了只觉得心痛。
“郡主唤错人了,本官不日便会上任冀州巡抚,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见,此番前来特来向长公主与二位郡主告别。”苏墨竹下了马车,强忍着心中的酸楚,恭恭敬敬行礼。
谁知陆钦脸上闪过一瞬的愤恨,他道:“你又要走?不管陆影的死活了么?”说着他向前一步接着说:“哦?不对,你就是来救陆影的。这大周只有瀚文一个郡主,杨大人此番前来,怕不是和那位前朝煞星有关吧。”
“前朝煞星”四个字重重地砸在苏墨竹的心窝里,她难以置信道:“前朝煞星?亏你说的出来。郑悦音当初设计你差点命陨金陵,你竟然如此恬不知耻与她联合?她能给你什么好处!她郑氏已是自身难保,何况会管陆蓉的儿子!”
陆钦摇着头冷声笑道:“陆蓉的儿子?”说着他上前一步贴上苏墨竹的脖颈道:“阿姐怕是不知当初要我死的人是谁?”
他后退一步闪开些距离,接着道:“说来还是托阿姐的福,没有你,我早就被林辉杀了。”
苏墨竹孕期影响情绪再有她现在十分顾及陆影的安危,照这个架势,魏翎进去了也是白搭。
苏墨竹深吸一口气道:“下官有要事求见长公主,还望郡主通传一声。”
陆钦却好似没听见似的,他摇着头笑道:“阿姐真是无情,你与我才说了多久的话?便要急着见别人。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马上就能见到爹了。”
说着陆钦的双眼浮现愤恨地红血丝,像是要把某个人拆吃入腹。
苏墨竹登时如同炸了毛的猫,浑身汗毛直竖厉声道:“白眼狼,”她本想说更加过激的话语,为了退路她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道:“陆钦,你这种人,不管养在哪里都养不熟。唯有将你一生下来扔在油锅里才是正解。”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传来。苏墨竹来不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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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惊呼一声便被一只强劲有力的胳膊拉上了马背,她仰躺在马背上,听见身后的陆钦气急败坏道:“追!骑马的死活不论,杨大人定要得手!”
苏墨竹难受的睁开眼,之间那人面裹黑纱只露出一双眉眼,是顾瞳。
“顾瞳,为何让我这般躺在马背上,太难受了。”苏墨竹止不住挣扎着问道。
“肚子”顾瞳言简意赅,一手拽着缰绳,用眼神示意苏墨竹一眼。
苏墨竹仍是不满,她借着力才好不容易侧坐在马背上,“那为何不让我坐起来。”
顾瞳仰着身子后退冷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苏墨竹苦笑一声问:“是陆泊云派你来的?”
“嗯”顾瞳冷淡地回答,接着补充道:“原本要进去接应你,但我看见魏翎已经得手了,若是再不来找你,怕是会被你的好弟弟挟持。”
苏墨竹听闻魏翎已经安全撤退心中一喜,又有些诧异道:“竟然能得手?”
顾瞳恢复正常语气,仿佛刚刚就是替陆泊云传话的机器。
“是长公主。”
苏墨竹当即浑身一震,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陆蓉对陆影竟是真心的。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或许在她眼中,陆影的真实身份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知道她是她从小喂养长大,看着她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看着她从总角到及笄,只是没能看着她出嫁。这般精心的培养,陆蓉自然是想让她嫁于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来日做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这般想着,顾瞳竟然已经带着她摆脱了士兵的追击。
“陆泊云想让我怎么办?”
苏墨竹下马扫了扫身上沾上灰尘,顾瞳已然把她送到郊外。
“公子口谕,乔寒剑哪里已经背好了行礼,让他带你一起走。无论是你还是他,陛下都不会放过的。”
说罢,顾瞳扬鞭甩马离开了。
陆影已然得救,魏翎势必会想办法送她出城,她此时一走是最好的选择。
这般思索着,乔寒剑已然在门口等候,他倒是一幅波澜不惊地样子还能笑出来。
“长公主,走着吧?”
苏墨竹脚步一顿转身面向他疑惑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为何你一直唤我长公主?”
乔寒剑笑容一僵,他微微皱着眉头,接着笑了下去道:“现在可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苏墨竹走进屋子转身朝他道:“不着急,我不打算走。你可以慢慢说。”
乔寒剑这下是真笑不出声了,他眼见着苏墨竹走进里屋摇头无奈道:“得,摊上这位主儿了。”
苏墨竹走进里屋,坐在桌前提笔便写,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乔寒剑立在一旁不敢说话,直到她落笔。苏墨竹朝着宣纸吹了一口气,递给他道:“上面的草药,一个也不许错。现在去给我找过来。”
乔寒剑看着上面熟悉的草药名字,眉头一紧。
“你,你这是。不行,你会伤了腹中胎儿。”
78. 第 78 章
翌日清晨,朝堂之上。
金銮宝座下,文武分列。气氛压抑凝滞,昨日大祭司惊爆的“前朝煞星”疑云仍在殿中无声弥漫,每道投向后排的目光都带着猜忌与审视。魏翎的目光扫过大理寺少卿的队列,心中猛地一沉——杨瑜竟然如常站在那里,一身绛红官袍,身姿挺拔,眼神沉静。
昨天夜里陆秉已经派林岳带领着一众人手去了杨瑜的官邸。前朝煞星说起来太过于沉重,陆秉却不能不完全不放在心上,况且消息还未流出宫中,陆蓉那边却好似已经得到消息似的,说南阳身体不好送去了山林休养。
这边杨瑜的府邸又扑了个空,陆秉心头疑虑更重。他不全信大祭司的话,只因为太过于诡异。南阳与杨瑜为双生花姐妹?真是可笑。
魏翎心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不是已经安排她和乔寒剑离开了吗?陆泊云昨夜得知锦衣卫扑空杨府时,虽忧心她的下落,但也以为是她机警先行一步。此刻见她非但不避,反而出现在这最危险的漩涡中心,魏翎只觉得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太子陆泊云负手立于一旁,目光掠过杨瑜时,眉头倏然紧蹙。果然如他所料若是临阵逃脱便不是苏墨竹了,她定然不会选择放弃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大理寺少卿,杨瑜。”皇帝陆秉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静,穿过一众绛红色官袍,他的目光落在杨瑜身上,“昨夜,锦衣卫奉旨至你府邸缉拿,你不在府中。你,去了何处?”
满朝寂静,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年轻的少卿身上。
杨瑜不慌不忙,出列躬身行礼,声音却是有些喑哑听上去像是受了风寒的缘故,可当他一开口陆泊云便察觉出了不对,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太过于诡异:“回禀陛下,臣有罪。昨夜确有离府,但并非刻意躲避。只因京郊一位无依无靠的老妇人,承蒙臣照料多年。听闻臣不日即将赴任冀州,恐再无暇顾及。念及旧情,唯恐时日无多,故昨夜专程前往探望,略尽心意,因路途耽搁,便在她简陋农舍中歇息了一晚。”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充满了人情味。但陆秉显然不信。他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杨瑜,冷笑着追问:“哦?探望老妇?好一个体恤下情!那朕再问你,昨日下朝之后,你为何匆匆去了长公主府?”
杨瑜面色如常,声音清晰:“臣蒙长公主多年照拂提携之恩,不敢忘怀。此次离京远赴冀州,归期不定,故而下朝后特意登门,向长公主殿下拜别,辞谢恩典。”
“辞谢恩典?”陆秉的声音陡然拔高,蕴含雷霆之怒,重重一拍御案,震得殿内嗡嗡作响,“一派胡言!锦衣卫昨夜搜遍长公主府,南阳郡主早已踪迹全无!而在郡主失踪前,只、有、你、杨瑜一人曾登门拜访!分明是你心怀叵测,趁乱劫走了陆影!”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指控!朝堂上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魏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陆泊云袖中的手悄然紧握成拳。
面对雷霆之怒,杨瑜抬起头,眼神坦荡,甚至带上一股子从容地玩味,他故作委屈道:“陛下明鉴!臣昨日确实去了长公主府门外,但……未能得门而入啊!臣在府外,便被瀚文郡主陆钦拦下了去路!”他语速微急,仿佛急于洗刷冤屈,“瀚文郡主言辞颇为……激烈,斥责臣……说什么‘姐姐心好狠又要离开’、‘怕是他送走的’之类莫名之言,态度强硬,拒不让臣入府。臣在府门外与他争辩片刻,终不得见长公主,只好悻悻离去。臣也实不知后来陆影郡主竟会失踪!陛下若是不信,可召瀚文郡主前来对质!”
反正南阳已经脱险,她是姐姐南阳又何尝不是,杨瑜大可以反咬一口说是陆钦因为南阳的离开而迁怒与他。
“巧舌如簧,颠倒是非!”陆秉脸色铁青,显然对这番辩解嗤之以鼻,“你真以为你这一番说辞就能糊弄过去?昨日在大殿上你就神色有异!朕还听闻……”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剜向“杨瑜”,“朕听说,我大周堂堂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杨瑜,竟是个女扮男装,欺瞒君父的……女人!”
轰!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尽管昨日已有猜测,但由皇帝亲口说出,震撼力完全不同!无数双眼睛顿时化作探照灯,死死钉在杨瑜身上。魏翎登时双手成拳,脑海中思绪飞过。
陆泊云霍然抬眼,正欲开口,杨瑜却抢先一步,用极尽夸张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的语气高声道:“什么?!陛下!这……这从何说起啊?何人敢如此构陷污蔑臣?这简直荒谬绝伦,滑天下之大稽!虽臣男生女相,可臣是男儿身啊,家父甚至已经为臣说了门亲事!”他脸上写满了被侮辱的愤怒和巨大的困惑,演得入木三分。
“荒谬?”陆秉冷哼一声,“是与不是,一验便知!来人!宣太医令!立刻为杨卿验明正身!朕要亲眼看看,是我大周的臣子欺君罔上,还是有人妖言惑众!”
太医院院判颤巍巍上前,手都有些发抖。验身辨男女,这差事可谓前所未有,凶险万分。
陆泊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立于大殿中央,似乎因为被污蔑而气愤不已的杨瑜,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有孕在身,不用脱衣证明,鼻子灵敏的太医稍加判断便会知晓她的身份。到时候陆泊云只有拼死保下她,左右她肚子里有着陆氏血脉的孩子,陆秉定然不会杀之,先保住她的性命后边再为她证明清白。
太医令在万众瞩目下走到杨瑜面前,手伸向他的脸颊,试图捏揉检查是否有易容痕迹。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太医细细揉捏额头、下颌、耳根、脖颈。每一寸可能藏有易容边缘的地方。时间仿佛凝固。片刻后,太医脸上露出困惑之色,退后一步,回禀道:“启禀陛下,杨大人的脸,皮肉匀称紧实,触手温热自然,发根、毛孔俱在,臣反复查验,确系真实面貌,未曾发现任何粘贴、覆盖或缝合的易容痕迹。”那药膏改变了表层肌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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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让皮肤摸起来更加紧实甚至有细微颗粒感,巧妙地模拟了男性皮肤的质地。
上一世,苏青便是用的这副药方换了苏墨竹的脸,只是因为时间紧迫留下了一双眼睛。
“什么?”陆秉明显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杨瑜像是被巨大的屈辱压垮,又像是积攒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抬头,眼中含泪,声音悲愤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既然脸看不出,那就再验身!陛下!臣杨瑜,身家清白,十年寒窗,一心报国,竟遭此奇耻大辱!太医既已确认臣面皮为真,竟还要疑臣性别?!好!好!好!臣今日就脱了这身官服,在这金銮殿上,在满朝文武和陛下面前,让大家看个明明白白,彻彻底底!看看我杨瑜究竟是堂堂七尺须眉,还是他们口中的‘女流’!”
说罢,“杨瑜”竟真的抬手去解腰间玉带!动作急促而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不可!住手!”陆泊云厉声喝止,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震颤,“大胆杨瑜,朝堂之上岂能容你放肆?”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不确定这人是不是苏墨竹,却不敢再让他冒险。
杨瑜充耳不闻,三下五除二剥去了外面的官袍,雪白的内衬展露在众人面前,他手指动作飞快,一扬手便将内衬脱下露出内里苍白的肌肉。分明就是男儿身!
“成何体统!住手!”陆秉也被这豁出去的行为惊到了。他再看杨瑜,只见他眼眶发红,解开腰带的双手微微颤抖,显然是羞愤到了极点。再结合太医的查验莫非,真是大祭司弄错了?可如若不然郑悦音又怎会好端端地流产?
陆秉虽然多疑,但此刻也不禁动摇。一个男人,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官员,要他在金殿上当众解衣以证清白,这简直比死还难受。若非绝对冤枉和被逼到极致,怎会如此?再加上太医确认了面部无异。陆秉眼神微闪,瞬间明白了局势,眼下不宜再激化。
杨瑜有嫌疑不假,可他聪明在他会当着众人的面自证清白,哪怕陆秉想暗地里把他关进诏狱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行了!”陆秉不耐地挥挥手,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把衣服穿上!成何体统?金殿之上,岂容你这般放肆!朕……恐是被那妖言惑众的祭司所误,一时不察!你既已表明,此事到此为止!欺君之言,纯属无稽之谈!若再有人以此事构陷杨卿,朕决不轻饶!”
杨瑜动作顿住,僵立片刻,仿佛才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缓过神,深深吸了口气,眼角的红润未消,但手却颤抖着,慢慢地将玉带重新系好,整理了凌乱的官袍。整个过程缓慢而带着莫大的屈辱感,令人不忍卒睹。他系好后,沉默地、深深地躬下身去:“谢陛下明察。”那语调低沉,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魏翎看着他屈辱的背影,心中的震撼无与伦比,昨日还明明是苏墨竹!昨天他真真切切抱过她,摸到了她真实的脸!这易容术竟连太医都看不穿?!
79. 第 79 章
陆泊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一半,但那震惊和了然却在胸中翻涌。杨瑜弯腰时的动作略微地不自然被他尽收眼底,且二人有过肌肤之亲,面前人身上却找不出丝毫那个与他同床共枕之人的影子,这不是她。
不是她,只能是乔寒剑。陆泊云心头再次浮现一抹疑虑,只是救命之恩便能让这乔寒剑涌泉相报?很明显过于牵强,上一世也是乔寒剑主动帮他说可以重夺皇位,只是他提了一嘴多找一个帮手会事半功倍。当时陆泊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现在想来若是当时他不说,乔寒剑是否也会主动提起苏墨竹复活的事,不是全无可能。
看着殿中杨瑜那带着深刻屈辱与疲惫的侧影,陆泊云在心中无声一叹。乔寒剑此举,不仅是为了替苏墨竹脱罪,更是主动将一切可能指向苏墨竹真实身份的疑点,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皇帝信了,乔寒剑就是杨瑜,无可指摘。皇帝若疑心未消日后追查,也只会查到是杨瑜使用了某种诡异药石易形避过验身,将罪责坐实在他身上。真正的苏墨竹,已经被这个替身完美地保护在了风暴之外。
而他当初本来就因为涉及前朝之事入的诏狱,死而复生,前朝煞星指的是他更为可信。
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上,草药苦涩辛辣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更添几分凝重。乔寒剑将最后几味药材仔细地放在苏墨竹面前的桌上,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虑。
“药齐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最后劝阻的意味,“但墨竹,你何苦如此?此刻收手,由我和顾瞳护送,定能安然离开金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待风波平息,或待你顺利生产,力量更强时再图后计,岂非上策?你如今身系……两重血脉,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苏墨竹没有立刻去碰那些药材。烛光映在她的侧脸,勾勒出一份近乎凌厉的决绝。她抬起头,眼眸深处不再是往日的深邃算计,而是燃烧着一簇来自遥远前世、几乎要将眼前一切都焚毁的火焰。
“意气用事?”她轻轻重复这四个字,嘴角却勾起一丝惨淡又冰冷的笑意,“乔寒剑,你告诉我,何谓意气用事?是我苏家主动上缴兵权,却因莫须有之‘前朝余孽’名头,被屠戮满门?是我苏墨竹,苟活于世,只求偏安一隅,却依旧被一步步逼入绝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越两世的痛楚和不甘,“前世屠刀临颈,难道这一世,只因为我体内流着所谓的‘前朝血脉’,就又要引颈就戮?大周负我,负我全家!我苏墨竹,不欠他们任何!凭什么要我逃?”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尖刀,刺向乔寒剑:“畏畏缩缩?不!重活一世,若再像前世那般,在深宫中做一只等待别人决定生死的金丝雀,那这重生还有什么意义!我要争,争一线生机,争一个公道!即便这公道路阻且长,即便要与这陆氏王朝为敌!”
乔寒剑被她眼中的烈焰灼痛,他猛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姿态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主上!”
这一声称呼,不再是往日带着调侃意味的“长公主”,而是发自肺腑的臣服与恳求。
“属下知道您心中恨意滔天,也知道您背负的冤屈何其深重!但是,请您千万冷静!您如今腹中所怀,绝非仅仅是陆泊云的骨肉,更非仅仅关乎您的性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那是大秦皇室最后的血脉遗脉!是三百余年大秦王朝能否延续的最后一点星火!”
苏墨竹身躯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她早就已经便知自己与南阳是前朝皇室遗孤,可真当她的名字与那个朝代放到一起时,她才发觉这其中的羁绊竟是如此深沉。她从小便把苏青当做自己的父亲,可现如今她脑海中那根循规蹈矩的线断了,苏青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臣子。
重活一世,她不只是要活下去,更是肩负着大秦的命脉。她肚子里流淌的是秦朝的血脉,陆秉要杀她不就是害怕前朝旧主重登皇位么,想到此处苏墨竹决心要保住这个孩子,不仅要保住他还要让他位尊九五,陆秉百年之后看到这副景象怕是要被气活过来。
乔寒剑抬起头,直视着她震惊的双眼,语速极快却又无比清晰:“属下绝非寻常江湖术士。先祖侍奉大秦皇室,世代守护。职责便是以血脉秘术,寻得命定的继承人并守护其周全。大秦虽覆于郑氏乱政之手,但天命不绝,遗孤流散。当属下感知到您就是那唯一的真凤之命时,欣喜若狂!本想散布‘得此女者得天下’之谶语,引各方争夺以为您保命之盾,却未料郑氏余孽手段更狠更快!竟抢先一步寻到您府上,令苏家满门尽殁!”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悲痛而颤抖,“属下虽拼命寻得您逃匿的踪迹,可您变幻容颜隐入市井,如同石沉大海,属下便再也寻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出积压了两世的沉重:“直到……上一世。那场浩劫的尽头。属下因预言‘大周三世而亡’,触怒龙颜,被割舌剜心之前,拖至金銮殿上受辱。就是在那里,就在那一天!属下见到了陆承烨身边的宸妃——那个被世人唾骂为‘妖妃’,我当下心中了然,我终于找到您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又猛然睁开,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彩,“那时的您,风华绝代,却也满目疮痍。您的命运轨迹,已然偏离了命定传承。只因陆承烨被设计再无生育能力,怎能为我大秦绵延血脉?属下万念俱灰,无力改变。直至听闻您……被赐下毒酒,命悬一线。属下不顾自身残躯,耗尽最后一滴心头血,发动了族中世代守护、只可使用一次的禁忌之器——‘溯世轮盘’!祈求逆转乾坤,重铸天命!”
真相如同一道惊雷,在苏墨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那纠缠她多年的、光怪陆离的“前世”记忆,那死而复生的荒谬感……原来根源在此。
乔寒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敬畏:“此术逆天,成功率渺茫如沧海一粟,几乎等同于痴人说梦。属下本已抱定魂飞魄散之念。未曾想,太子陆泊云竟是没死,我诱哄他帮我实行这重生之术,原本想着以同时复活您为条件,谁知他竟先我一步开口说,他早已选定您与他一起重生,做他来世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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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认知让苏墨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个孩子的父亲,那个前世与她相爱相杀、今生将她拖入权力漩涡中心的大周太子,竟然……早在她重生之前,就曾与她命运的守护者,有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交集?!
“是他……帮助你完成了回溯?”苏墨竹的声音干涩无比。
乔寒剑重重点头,眼神复杂无比:“正是他。属下当时已无暇深究他为何要助我逆转时空救你,甚至他是否明白这样做的后果。但正是因为他那股力量,轮盘才得以成功转动。我们才得以……回到此刻。”
烛火噼啪作响,将沉默切割得更加锐利。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苏墨竹。
“所以……”苏墨竹的目光再次落回乔寒剑脸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又蕴含着一种被宿命点燃的疯狂,“所以,你能告诉我,陆泊云的理由是什么么?”
“太子只说,他见您狱中身着白衣,虽无修饰却如清水出芙蓉,谪仙人也。”
苏墨竹想到这一世她刚到金陵时,只是穿了白色的浴袍,陆泊云却说她堪称国色,原本以为只是调戏,却没想到前世看着她重新步入轮回的也是他。
苏墨竹的手紧紧按在桌沿,指节发白:“那么,今夜怕是我的计划不成了。这药性极大,虽能短时间内变幻容颜,却也能让我腹中孩儿命绝于此。前世或许不只是陆承烨被设计无法有子嗣,我一开始便是有可能不具备生育能力。”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乔寒剑,不知你是否有别的法子?只许战不许退!”
看着苏墨竹眼中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凛然光芒,乔寒剑明白,劝谏已无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恐惧都吸入肺腑碾碎。他抬起头,眼中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忠诚和决然。
“自然是有的,苏氏与郑氏独门绝技缩骨功与易容术,属下偷学过。眼下便由我代替主上明日上早朝,那陆秉随意查验定然不会怀疑我是女儿身。”
“可这般,你便是有生命之虞。”苏墨竹伸手扶在他的肩上担忧道。
乔寒剑却从容笑道:“前世割舌之罪,今生牢狱之灾,乔寒剑何时怕过?就算我死在明天,主上也会□□到最后不是么?”
时间紧迫。乔寒剑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他先是熟练地调制那份奇特的药膏,气味刺鼻,膏体乌黑粘稠。他细细地将其涂抹在苏墨竹指定的面颊部位,那药膏触肤先是冰凉,旋即传来肌肉被强力拉扯、仿佛要撕裂重组般的剧烈胀痛,麻痹感随之蔓延。乔寒剑咬紧牙关,任由冷汗浸湿鬓角,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整个过程在沉默和紧张中进行,只有偶尔药物刺激引发的痛苦抽息和器物碰撞的轻微声响。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酝酿着黎明前最猛烈的风暴。而在这间小小的陋室里,一场以命为注、混淆阴阳、颠覆乾坤的豪赌,正悄然布下第一枚棋子。当晨曦微露,杨瑜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太极殿时,那看似孑然一身的背影,已悄然背负了两个人、两段历史的全部重量与赌注。
80. 第 80 章
高坐在龙椅上的陆秉,看着阶下重新系好官袍、沉默肃立的杨瑜,心中那股因被疑似戏弄而激起的暴戾情绪,以及大祭司之言引发的猜忌,并未完全消散。他需要台阶,也需要重新掌控节奏。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在“杨瑜”身上扫过,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安抚性质的探究:“杨卿昨夜为照料京郊孤老而不归府,这份体恤孤老、亲民爱民之心,实乃百官楷模。朕心甚慰。”
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找补。台阶已经递下。
阶下的“杨瑜”却只是“哦”了一声,音调不高,既不显得惊讶,也未带任何欣喜,平平淡淡,仿佛陆秉说的只是一句寻常话。
就在这声平淡的“哦”响起的瞬间,昨夜京郊小屋烛影摇曳的画面猛地刺入乔寒剑的脑海——
苏墨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细细观察才能发觉她的眼角挂着一抹疯狂的弧度。:“还记得杨瑜今夜做了什么么?”
乔寒剑被药物的刺激痛到说不出话来,他示意苏墨竹接着说下去。
“千万记住,杨瑜今夜体恤民情,于一郊外老妇人舍下住下了。明日朝堂上陆秉不提便再找机会,可他若是提了,这不就是柳映荷面圣的最好时机么?”
乔寒剑面上敷着药膏,只能由瞳孔表达自己的震惊,他缓慢的点着头道:“主子这招儿不错,不但能转移狗皇帝的注意力,说不准还能反将一军。”
苏墨竹轻笑一声道:“切记,要自然。陆秉赤手空拳打下江山还是有眼力在身的,只不过他越老越昏聩。你还是要小心行事。”
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后,杨瑜躬身,用苏墨竹教导的,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杨瑜式恭谨语气,接上了皇帝的话:
“陛下谬赞了。那位老妇人身世坎坷,确属前朝末年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所幸沐浴大周新朝仁德,苟活至今,得以安度晚年。老人家感念尤深,每每与臣闲谈,总念叨着圣天子励精图治,体恤下情,实乃万民之福。她常常念叨,若能有机缘得以面见天颜,定要替这金陵城郊苦熬过来的无数百姓,叩谢陛下再造天恩浩荡。”
这番话捧得极其高明,不仅完美接住皇帝递来的体恤民情的台阶,证实确有此事,更是将陆秉心中的门槛——两朝皇帝做对比,换作旁的陆秉只会笑笑揭过,可他现在急需一些强有力的证据证明,他陆秉这个皇帝做的比前朝的好,这才是消磨他心中对前朝畏惧的底气。
陆秉果然龙心大悦,他那张总是带着帝王威压的脸庞上,难得地浮现出真实的得意之色。还有什么比前朝遗民发自内心的赞颂更能证明他统治的正当性与优越性?他本想端一端架子,说什么“九五之尊不便轻见乡野村妇”,但“历经两朝”、“万民叩谢天恩”的诱惑实在太大。他目光微亮,矜持地一摆手,声音都洪亮了几分:“既是历经两朝沧桑的老人,又如此感念天恩,倒也是难得。传朕旨意,宣她上殿!朕,也想听听这些底层百姓的声音。”他笑容更深,已是在想象这老妇跪地叩首、感激涕零描述大周如何比前朝好的场景了。
“臣遵旨!”杨瑜立刻应下,姿态放得更低,无人看到他垂下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机锋——鱼,咬钩了!
殿内文武百官都以为这只是皇帝彰显仁德、顺带安抚杨瑜的一个小插曲,气氛略有缓和。只有陆泊云的心骤然绷紧!京郊孤老?历经两朝?面圣谢恩?这绝非墨竹随意杜撰!她昨晚的每一个安排,都指向此刻!她要做什么?!
不多时,两名侍卫小心地搀扶着一个身形单薄、步履虚浮的老妇人走进殿内。那老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看着年纪不大却是有了白发,形容枯槁,好看而大气的五官也历经沧桑,写满了饱经风霜的苦楚。她一路垂着头,佝偻着背脊,似乎连直视金殿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当她被搀至殿中站定,缓缓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陆秉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在脸上,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骇。他看清了那张脸,纵使被岁月和苦难侵蚀得失去了绝大部分昔日的光华,但那眉宇间残留的倔强轮廓,那双即使浑浊疲惫也掩不住深处锋芒的眼睛,还有那记忆中曾明艳动人的脸庞如今刻满了风霜印记的模样……
“柳……柳映荷?!”陆秉失声叫了出来,声音第一次在朝堂上失去了帝王应有的沉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恐和慌乱。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金殿之上。柳映荷!那是曾与大周开国名将刘泽端并肩作战、名震边疆的女将!更是后来被定为“通敌叛国”逆贼秦博的侍妾。
百官哗然。秦博案!那桩牵扯极广,血腥无比且骇人听闻,差点动摇国本,最终秦府满门几乎被屠戮殆尽的大案。他的遗孀柳映荷,不是在秦博死后就带着女儿销声匿迹,一直被朝廷通缉吗?怎么会在这里?!还以这种方式出现?!
陆秉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阶下那个比记忆中苍老了二十岁不止的妇人,声音因惊怒而微微发颤:“怎么会是你?!你……你不是……官兵在追捕你和秦岚瑕吗?你怎敢……潜入京郊?!”
柳映荷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微微屈膝,向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方向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不带多少温度的礼。这个礼,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剐蹭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曾几何时,她于马背上意气风发,与当时的冀州牧刘泽端如今的大周皇帝陆秉,称兄道弟,好不气派。
然后,她直起身,抬起头,那双饱经沧桑仿佛深渊恶鬼的眼眸毫不避讳地迎上陆秉震惊的视线。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沉淀了无数痛楚后近乎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大殿内:“陛下何必明知故问?秦府上下百余口,除却早已出嫁之女,男丁尽皆伏法,女眷没入教坊者比比皆是。纵使那未曾落网的秦岚瑕,也算在追缉名册之中。”她的语调平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然秦家,真的人人‘罪有应得’了吗?”
她略微停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缓缓扫过殿内因震惊而失语的众人,最终定在高高在上的陆秉脸上,一字一句,石破天惊:“秦家该归案的人,确实还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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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只是,那两个人,不是柳映荷,也不是我那个不知流落何处的女儿岚瑕。”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无数年的悲愤与沉痛:“而是——当今皇后郑鸢苒!以及大周的十六皇子——陆、凛!”
话音落下的刹那,如同九幽玄冰砸入沸腾的油锅!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沉寂,随即被无法形容的惊骇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彻底撕裂。
轰!!!
陆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恐慌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仿佛被无形重锤狠狠击中,脚下踉跄一步,若非死死抓住御案边缘,几乎要站立不稳。胸口翻江倒海,血气上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先前他只是猜测郑鸢苒与秦博有私情,可他没想过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陆凛竟是二人为虎作伥在他头上拉屎拉尿的罪证。
“放肆!!妖妇血口喷人!!”陆秉目眦欲裂,暴怒吼声响彻大殿,震得梁柱嗡嗡作响。他指着柳映荷的手指因狂怒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你这丧心病狂的逆贼遗孀!为脱逃命竟敢诬蔑国母、构陷皇子!罪该万死!诛……诛九族!不!!千刀万剐!”
龙椅旁,一道身影再也无法看下这场闹剧。
“一派胡言!”郑璋猛地站起身,原本谦谦君子般的人物此刻竟是面目扭曲到狰狞,声音尖利刺耳,事情关乎正个郑氏的命脉,他才彻底撕破了温和的面具,“陛下!这贱妇疯魔了!她是来为她死去的夫君秦博报仇的!她是想拖整个大周为秦家陪葬!”他不顾仪态,疯狂地对殿下喊道:“来人!将这妖言惑众、污蔑国本的贱妇拉下去!即刻杖毙!剥皮充草,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殿外几名心腹郑氏侍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鹰犬,下意识地踏前一步,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我看谁敢!!!”
一声雷霆断喝平地炸响!太子陆泊云终于动了。他霍然起身,一步跨出,雄伟的身躯如同一座山岳,骤然挡在了御阶之前,强大的气势轰然爆发!他森冷如万载寒冰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郑璋和他身后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侍卫,那目光带着实质般的杀气,竟让那几个侍卫骇得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噤若寒蝉。
陆泊云的目光转向狂怒失控的皇帝,声音沉凝如铁,带着一种定鼎乾坤般的决断力:“父皇息怒!郑侍郎也请稍安勿躁。是非曲直,尚未分辨。柳映荷既敢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出此惊人之语,必有凭据!若无实证,儿臣第一个请旨将她凌迟处死!但若”他话锋一转,森然的目光扫过脸色因暴怒而涨红的郑璋,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深沉的审视与怀疑,“……若其所言非虚,幕后真凶利用‘秦博案’构陷忠良、屠戮皇亲,甚至……染指国本储位……”
他没有说下去,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秉和在场所有人的心上,赤裸裸地抛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他看向一旁如同标枪般伫立,仿佛早已置身事外却导演了这一幕的杨瑜,强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苏墨竹,原来你想把让这大周彻底天翻地覆,原来你真的不愿陆秉有过片刻安稳。
81. 第 81 章
“陆秉,你可以杀我,但在杀我之前,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柳映荷在此立誓,若是胆敢有半句虚言,当年刘泽端便是我杀的!”
柳映荷那句斩钉截铁的起誓,如同最古老的诅咒,穿透了陆秉狂怒的屏障,直刺入他那被权力层层包裹却依旧深藏着一片柔软之地的内心。以刘泽端的名义!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重重轰在陆秉的心坎上。瞬间,他那暴怒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所有喷薄欲出的杀意被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情绪强行压下。朝堂上针落可闻,只剩下他沉重的、竭力压抑着的呼吸声。
刘泽端,那个曾与他并辔疆场,把酒言欢,愿意为他挡刀剑的生死兄弟。那个惊才绝艳、本该前途无限却早早陨落在黄沙大漠的天之骄子。那是陆秉心底最深处的遗憾与痛,亦是当年先皇后少女时期钦慕过的对象,更是陆秉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英雄结。
他重新审视堂下的柳映荷,这个同样曾在战场上与他们并肩策马、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对刘泽端的情意,陆秉如何不知?若不是当年那场该死的沙漠突袭。
陆秉缓缓坐回龙椅,脸上的狂怒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被触及伤疤的苍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个形销骨立的妇人,眼神锐利得如同要看穿她的灵魂。
“以刘将军的名义……”陆秉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几乎无法掌控的颤音,“说!柳映荷,朕要你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给朕一字不漏地说清楚。若有一字虚言……朕不信你真的杀了刘泽端。”
柳映荷眼中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滚落,浑浊的泪珠滑过布满沟壑的脸颊,每一滴都浸满了二十年的血泪和屈辱。她的声音,也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颤抖着,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怆与决绝:“那年,刘泽端接到奇袭敌军主力侧翼的军令,需穿越号称‘死亡之海’的‘白骨荒漠’。他知我熟悉地形,邀我同往。我当时,我身怀有孕,是刘泽端的孩子。他他盼着孩子平安降生。”柳映荷泣不成声,提到死去的爱人和疯魔的不成人样的孩子,痛苦让她几乎窒息,“可我怎忍他孤身犯险?便是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护他周全!”
“那场突袭,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凄厉怨毒,干枯的手指指向虚空,仿佛要撕碎某个无形的仇敌,“是秦博!是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牲故意泄露了我们的行军路线和预设路线!他让敌军提前在唯一能补充水源的绿洲旁设下了致命的埋伏!刘泽端,他为了掩护我和少数几个弟兄突围,率残部断后,最后……”她哽咽着,再也无法说下去,只是反复地重复着,“他死了!他死了!永远留在了那片黄沙之下,因为那个畜牲!”
巨大的悲恸淹没了她,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但眼中的恨意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秦博为什么要这么干?”陆秉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深渊中刮起的寒风。当年,刘泽端之于秦博亦师亦友,是他力排众议给了他抛头露面的机会。
“为了军功!为了往上爬!”柳映荷几乎是嘶吼出来,“只要有刘泽端在一天,秦博这无能鼠辈就永远只能是个碌碌无名的偏将!他嫉妒刘泽端深得陛下您的器重,嫉妒他深受士卒爱戴!”
她喘着粗气,眼中刻骨铭心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刀锋:“可更让他疯狂的,是号称大周第一名门,百年贵族的郑氏嫡女——郑鸢苒。当年你有所不知,二人在武城军营放歌纵马,好不快活!他对她一见倾心,痴心妄想!秦博无门第,没有泼天的军功,他如何能高攀得上皇亲国戚郑氏的门楣?他以为杀了刘泽端,夺了他的战功,就能向郑氏证明自己!他以为这样就能……就能得到她那施舍般的垂青?哈哈……哈哈……”柳映荷发出凄厉如夜枭般的惨笑,“他费尽心机,手上沾满了兄弟的血爬到高位又如何?郑鸢苒这女人,早就被你选入宫中!他秦博,终究是个痴心妄想的可怜虫!”
“刘泽端死后,他以为自己有机会了,可等到的却是郑鸢苒入宫为妃的消息!哈哈哈……”柳映荷的笑声充满无尽的悲凉与嘲弄,“这条丧家之犬彻底疯了!他只能把恨和怒火……全都发泄在无力反抗的我身上!”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屈辱和麻木:“他用药……废了我一身武功,那个曾经骑马打仗比男人还骁勇的柳映荷,成了一个连桶水都提不起来的废人!他还用岚瑕,用岚瑕的性命来威胁我!那是刘泽端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啊!为了保住岚瑕,我……我只能忍辱偷生,做他发泄□□的工具……”
朝堂之上死寂无声,只有柳映荷那压抑至极、如同泣血的诉说在回荡。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密谋和悲惨境遇所震骇。陆秉紧握龙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惨白。
陆秉想问她为何当时不面圣陈情,想到她的苦衷又咽下了嘴边的话。
柳映荷深吸一口气,将那段如同噩梦般的记忆暂时压下,话锋转到了更致命的指控:“在他一次烂醉如泥之后……我亲耳听到……他在书房里一边砸东西一边狂笑……他说……他说要当皇帝!说要让他的儿子当皇帝!他说……坐在龙椅上便以为全天下人都是他的了?做梦!我会让我们的儿子坐上那龙椅,让大周从此以后姓秦。让那些所有看不起老子草根出身的人看看,大周到底是谁的!”
“……他们的儿子?!”这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陆秉的心脏!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当时只觉得是天方夜谭,吓得魂不附体……只当他是失心疯说胡话。直到……”柳映荷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穿透时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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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个绝望的夜晚,“直到秦博案发!朝廷派人来抄家拿人!府里大乱,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无论是落在朝廷手里还是被秦博那疯子灭口……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我想给岚瑕……想给死去的刘泽端正名。”
“情急之下,我闯入秦博的书房暗格——我知道他藏重要东西的地方,里面……里面确实都是他这些年构陷同僚、贪墨军饷的证据。然而纳里最底下压着的,是一块,被撕下来的、染着暗沉血迹的,内衣布料!”柳映荷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带着惊惧过后的冰冷,“那血早已干涸发黑,但那布料上……用鲜血写就的字迹却狰狞刺目!笔锋刻骨,就是秦博的字!上面写着——”
她死死盯着龙椅上面色铁青、眼神晦暗如深渊的陆秉,一字一顿,如同敲响了郑氏命运的丧钟:
“鸳鸯双栖蝶双飞,青山飞骏永相随。妻君携手谋基业,他年共坐紫宸威。落款不是名字,是一个刺目的血指印,旁边还绣着一个微小的、歪歪扭扭的‘苒’字!”
血书陈前,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陆秉的脑海!
“血……血书!”陆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却微微摇晃,那双锐利的龙目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呈……呈上来!立刻!给朕呈上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定在柳映荷鼓囊囊的胸口。
郑璋在一旁也瞬间由愤怒到慌神,他从未想过这个疯婆子口中说的竟然有可能是真的,自己那从小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姑姑竟然真的能做出这等事!
柳映荷枯瘦的手颤抖着,在无数道或惊惧、或怀疑、或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探入自己那身破旧布袄最深层的里襟之中。她动作极其小心,如同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片刻之后,她捧出了一块显然是被撕扯下来的、早已发黄发脆的素色布帛一角。布帛皱巴巴的,边缘还有不规则的撕裂痕迹,被一层薄薄的油纸包裹着,却依旧无法掩盖那上面早已浸入布丝、凝成丑陋暗褐色的血迹。
那块沾染着二十年前阴谋与罪恶、牵连着两代恩怨的染血布帛,被她捧在手心,如同捧着一个沉重的墓碑。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老太监颤颤巍巍地从她手中接过,如同捧着一座足以压垮王朝的大山,一步一挪,缓缓走向御阶之上那高不可攀,此刻却气息不稳的帝王。
就在那血迹斑斑的布料被呈递到御案之上,陆秉迫不及待伸手去抓的一刹那——
他看清了。
那字迹,他太熟悉了。那是秦博的字,那股笔划间特有的锋锐与跋扈,他曾批阅过多少份。而那落款处,那个小小的,以同样发黑血字写下的扭曲得如同毒蛇般的“苒”字,更是二人奸情的佐证。
82. 第 82 章
当年郑鸢苒入宫时,身上也是穿着这么一件肚兜,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苒"字,当时陆秉笑她:“爱妃生得如此貌美,怎的字迹这般丑陋。”
郑鸢苒笑着蜷缩在他的怀里用脚去踢他,娇羞道:“皇上不许嘲笑臣妾。”
而现在——
什么“夫妻同心”!什么“共谋基业”!什么“共坐紫宸威”!
这分明就是谋朝篡位的铁证,是他原以为先皇后逝世后,最爱他的女人,是他全心全意把冀州交到他手上的乱臣贼子,二人竟是有如此奸情。
陆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逆流!眼前的一切骤然被无边无际的血红色淹没!
“噗——!”
一声闷响!
陆秉猛地张嘴,一口滚烫的、带着巨大屈辱与狂暴怒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温热的、粘稠的血液,带着帝王暴怒的气息,星星点点,甚至有几滴滚烫地溅落在那块展开的染血布帛之上,与二十年前的旧血瞬间交融,洇开一片更加触目惊心的暗红!
“郑!鸢!苒!秦!博!……狗男女!!朕……朕要……哇——!”
他目眦尽裂,眼球暴凸,似乎想要怒吼,喉咙却被汹涌的血气彻底堵死!第二个“噗”字尚未出口,无尽的黑暗如同狂潮般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那身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色龙袍随着他身体的轰然倒下而变得黯淡。他如同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带着满腔惊世骇俗的狂怒与无法洗刷的耻辱,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砸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金冠滚落,发出刺耳的叮当声。
整个太极殿,陷入一片死寂的、如同地狱降临般的混乱!
“父皇——!”
“陛下——!”
“御医!快传御医啊!”
陆泊云的疾呼、群臣的惊恐尖叫、侍卫惊慌失措的奔跑声瞬间撕破了死寂!
谁也没注意到,阶下站立的乔寒剑他微垂的眼眸中,没有震惊,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和深沉的叹息。
目标达成。这条由鲜血铺就的复仇之路,终于将这大周朝看似坚固的顶端,彻底炸开了一条无法弥合的裂缝。皇后郑鸢苒,十六皇子陆凛。此刻,已如风中危楼!
大周都城,皇城肃杀。三日前那场震动天下的朝会余威犹在,金殿上龙涎香的气味似乎都未能驱散那日的血腥与震愕。柳映荷一纸奏章,宛如惊雷,直揭皇后郑鸢苒与已因通敌叛国被处决的冀州统领秦博的私情,更指出年方七岁的十六皇子陆凛实为这二人之子。开国皇帝陆秉闻此秘辛,气血攻心,当场栽倒,至今昏迷不醒,整个帝国顷刻间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举国同悲。
国不可一日无君。尽管皇帝尚在弥留,但若此刻龙驭宾天,即位者必是太子陆泊云。为恐生变,亦为示忠孝,远在边关的几位藩王日夜兼程,奔赴京师。
燕王陆承烨将冀州军务交由小舅子韩若愚代行掌管,带着王妃韩清漪,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抵达宫门时,见晋王、辽王夫妇已先一步到达。晋王妃怀里还抱着个用锦缎襁褓裹着的粉□□婴,小小的,睡得正酣。
太子陆泊云面容疲惫,眼下带着青影,显然连日操劳国事,又要照顾昏迷的父皇。他站在殿外廊下相迎,声音努力维持着稳定:“诸位皇弟辛苦。父皇乃天命所归之躯,只是急怒攻心,调养些时日定能康复,不必过于忧心。”他目光落在晋王妃怀中的孩子身上,刻意放缓了语气,扯出一丝笑纹,“父皇平日里最是喜欢女孩儿,常说若得一乖巧孙女承欢膝下,实乃大乐事。可惜我膝下无女。如今皇兄这小千金来得正好,让父皇见了,心头喜悦,病气自然去得快些。”
这时,风尘仆仆的陆承烨大步走了过来,燕王妃韩清漪紧随其后。他未及寒暄,便一手拽住陆泊云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远离众人的廊柱后。
“陆泊云,”陆承烨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带着赶路的沙哑,再无一丝玩笑,“别说这些虚的了。宫里头的信儿你比我清楚,御医都暗示了,老头子……怕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陆泊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被老四这般直白地点破,心中一阵烦躁。他瞪着陆承烨,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老四!你这般口无遮拦是做什么?那你告诉我,你火急火燎从冀州跑回来是为了什么?看父皇最后一眼?”
陆承烨对上兄长的目光,耸了耸肩,脸上又习惯性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似乎想以此冲淡沉重的氛围:“不然呢?当然是回来送老头子最后一程啊。四哥,我跟你掏句心窝子话,”他收了点笑意,眼神里透出一丝无奈的真挚,“我在冀州,天高皇帝远,手握兵权,万事自由,那日子多逍遥?京城这汪浑水,我是真不愿蹚!那位子是你的,稳稳当当,我能去争什么?”
陆承烨玩味地扫视着眼前人,皇位他不是没想过,可陆泊云如今在朝中的威望远超过他,就连林江源都在劝他切勿轻举妄动,再者说了,老头子这下说走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陆承烨可不愿意去擦着屁股。
陆泊云被他这番话说得心头一堵,火气消了大半,但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依旧觉得心头梗得慌。陆承烨见他神色稍缓,忽然话锋一转,凑近了些,眼中掠过一丝探询的微光,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玩味:“说起来四哥,这事儿……我路上可听说了些风声。听说大理寺少卿杨瑜在其中出了不少的力,”他刻意顿了顿随即压低声音道:“我可听说了,不知哪里来的妖人,竟说他是女儿身?”
陆泊云闻言面上一僵笑道:“都是谣传,父皇命太医在大庭广众之下验明了,他确实是男子。只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杨瑜这冀州巡抚怕是作不得了。”
陆承烨了然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着说:“竟是男人?大哥不知道,你那时不在金陵,那杨瑜为了投入我的麾下,竟要与我比试箭术,她说她不会骑马,本王便与她同乘,”说着他咂摸咂摸嘴像是意犹未尽道:“怀中触感不像是男人般硬朗。”
陆泊云眼神陡然一厉,立刻警惕地扫视四周,压低声音不虞道:“老四,看来你是军营待的时间长了,手生了,竟然觉得一个男人的腰肢柔软?”
陆承烨摊了摊手,似乎自己只是口无遮拦开了个玩笑,不过陆泊云这反应比他想象的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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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看来杨瑜却是跟了他了。
他盯着弟弟的眼睛,带着警告的意味,“柳映荷奏报之事自有朝臣公议定论,但一切裁决,必须待父皇龙体安康后亲断!即便父皇……万一真有不测,”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违逆的坚决,“也绝不能让天下百姓以为,我大周的开国雄主,是、是被自家皇后蒙蔽这等丑事,活活气死的!关乎国体与父皇身后清名,明白吗?这种猜测,一个字都不得外传!”
陆承烨收敛起那点玩味的表情,看着兄长紧绷的脸,理解地点点头,正色道:“明白,大哥。轻重缓急,弟弟心里有数。”他看着紧闭的寝殿大门,里面一片沉寂,只有微弱的烛光晃动。沉默片刻,陆承烨忽然低低道:“其实……想想小时候,老头子最看重的是你,打小就拿你当储君培养,处处都是你最好。我呢,排在第二,却也因为你,心里总是不服,总觉得你占尽了便宜。记得不,你得了把好剑,我也非要抢一把,你得了父皇夸赞,我就要想方设法也露脸……现在想想,是真傻。”他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有些悠远,“这些年在外头,带兵,管事,见了民生艰难,经历了生死战阵,慢慢就想开了,磨平了。争那些,有什么意思?如今这位置,挺好。你是太子,我是边关守将,各安其分,挺好。”
这番剖白带着几分难得的坦诚与释然。陆泊云心头一暖,看着眼前已经褪去少年戾气的弟弟,一种微妙的欣慰感油然而生。在这个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时刻,陆承烨能放下昔年的心结,表达这份和解之意,无疑是宝贵的支持。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没有言语,但眼中流露出肯定与一丝复杂的情感。
眼下局势,的确如同一团乱麻。皇帝躺在里面,气若游丝;皇后郑鸢苒连同郑家主要党羽系数下狱;太子妃郑悦音,那个几天前才小产,被太医叮嘱需静养的郑家女儿,却在禁军前往东宫拿人时人间蒸发,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陆泊云,你答应过的会救我于水火",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池塘。虽表面不显,却惊起陆泊云心底一阵涟漪。郑氏余孽虽基本清除,但郑悦音的失踪,总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仿佛暗处藏着一双淬毒的眼睛。
正在两兄弟相对无言时,燕王妃韩清漪轻轻走了过来。她秀丽的眉宇间带着平常少见的忧虑。或许是因为路上奔波,她此刻表情有些许的苍白。
她拉着陆承烨的袖子,小声问道:“王爷,方才我去探望姑母长公主,听说……南阳郡主近日抱恙,出京养病去了?我深觉诧异。你我北上之前,她虽不似从前那般活蹦乱跳,但总归身体健朗,怎的突然就病了?我向姑母细问是什么病症,可姑母却含糊其辞,只说是些小毛病,静养便好……真是奇怪,这等时候离京?”她望着自己的夫君,清澈的眼眸中满是不解和对闺中密友的担忧。
虽然说南阳与陆承烨之前有过不小的纠葛,但二人的情谊不比男女之情单薄,许久未见这次回到金陵却是得知她身体抱恙,韩清漪心中不是个滋味儿。
陆泊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毕竟是皇室丑闻,当天朝堂之上的事并没有传到冀州,她不知道是在情理之中。
83. 第 83 章
窗外几树梨花正盛,簌簌如雪。临窗的软榻上,苏墨竹慵懒地斜倚着,宽大的云锦外袍也掩不住日渐明显的小腹弧度。她褪去了往日的精明干练,只余眉宇间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郁。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搅动着室内暖融的熏香。
“姑娘,”贴身侍女玥儿轻步进来,低声道,“外头递了消息,燕王殿下带着王妃,昨儿已到京了,现下正守在陛下寝宫外。”
苏墨竹摇扇的动作一顿,扇面停在了半空。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戒备,有探究,唯独没有一丝故人重逢的涩然。陆承烨,那个上一世封狼居胥的帝王再次回到金陵。苏墨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一抹担忧,现下陆秉病重,陆承烨只身归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帘栊轻动,太子陆泊云走了进来。他面色依旧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神情还算平静,并未因陆承烨提起的二人曾同乘一匹马的过往而显露任何不虞。
“外头的风波,暂扰不到你这里,”陆泊云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寒暄,开门见山便是平静的陈述,“太医用心,胎息稳固便好。”他目光掠过她隆起的腹部,眼神微柔,继而声音沉下几分,“郑氏一门已尽数下狱,唯有…郑悦音。”提到这个名字,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甘的失落,“消失了,如同水入流沙。禁军掘地三尺,仍无踪影。”
苏墨竹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团扇的玉柄,贝齿轻咬下唇,那里面涌动着对郑氏滔天的恨意。郑悦音的逃脱,无异于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让她心头蒙上阴影。
见她如此,陆泊云伸手,温热的大掌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语气是罕见的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恳切:“墨竹,孤知你心思。你想让郑氏立刻灰飞烟灭,恨不能生啖其肉。可现下不行。父皇……”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他若此刻崩逝,那便是将一个被丑闻撕裂,根基动摇的江山交到孤手里,一个天大的烂摊子。朝野动荡,人心惶惶,正是暗处宵小兴风作浪之时。这个关口,父皇他……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
苏墨竹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是啊,她恨那高高在上昏聩偏袒的陆秉,恨那将她家族打入地狱踩在脚下的郑氏,可她对陆泊云,这个在泥泞中向她伸出手,在她最绝望时庇护她的太子,她恨不起来。心中那汹涌的复仇之火被一丝柔软触动。她沉默片刻,终究是心软了,轻声道:“罢了你的难处,我懂。”
她略略坐直了些,凑近陆泊云耳边,声音轻若耳语:“城郊乔寒剑,他的来历你比我清楚。你去寻他就说是我的命令,他能给你一些灵丹妙药,不过你可别指望陆秉就此死灰复燃、延年益寿。左右不过是让他多撑一些时日,能上你们父子好好道个别。”
陆泊云如蒙大赦,眼中猛地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之光。他甚至不及多言,只深深看了苏墨竹一眼,随即在她的额头落下一枚轻吻。他说:“多谢夫人,父皇与苏氏不共戴天,你能如此,我很是感激。”
苏墨竹却沉着脸色没说话,她就应该放纵陆秉就这样结束他这一生,日后陆泊云坐上皇位,她还有后半生要去搏。当夜,陆泊云带着乔寒剑秘制丹药返回宫中,那时的陆秉气若游丝,他也顾不得这丹药是否有效。
闷头将其送入陆秉口中,死马当活马医。
第二日黎明,高烧不退、气息奄奄的陆秉,高烧竟奇迹般褪去。虽仍虚脱无力,面色却有了血色。到了下午,这位在鬼门关徘徊的老人,已在内侍搀扶下勉强坐起,甚至能灌些参汤。
守在病榻外的亲王、嫔妃们,无不大大松了口气,口中高颂“陛下洪福齐天”、“天佑大周”!唯有陆泊云,垂下的眼帘后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勉强撑起精神的陆秉,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以帝王铁腕,肃清朝野的“污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像是与前些时日的奇耻大辱隔了一个世纪,郑鸢苒、秦博、柳映荷、似乎都像是他梦境中的过客。但他知道这不是梦,只是大周皇室的耻辱。
皇后郑鸢苒,赐鸩酒,不得入帝陵。郑氏一族,凡参与过秦博通敌及知晓皇后丑闻者,成年男丁尽数斩首,妇孺没官为奴。念及十六皇子陆凛……陆秉闭了闭眼,那与叛贼秦博酷似的眉眼令他心头泛起阵阵恶心。他疲惫地挥挥手,仿佛挥开一只苍蝇:“药死…得了。”冰冷的话语,断绝了那无辜孩童的最后生机。
处理完这些,他似乎耗尽了力气,目光茫然地在殿内逡巡,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瑟缩沉默、眼神怯懦的少年——因生母郑鸢苒当年不得宠而一直被忽视的十皇子。想到自己曾视若珍宝的十六皇子竟是逆臣孽种,而这个亲生儿子却因母罪而遭他厌弃多年,陆秉的愧疚和补偿之心油然而生。他喘息着,指着怯懦的十皇子,对旁边的内监道:“过继给…魏贵妃。”
一直与皇后不睦的魏贵妃闻言,大喜过望。她正愁膝下无子,在宫中无依,这简直是天降馅饼。从此有了皇子傍身,她的地位必将水涨船高,在后宫甚至前朝的话语权都将不可同日而语。
说罢,陆秉唤十皇子陆进上前来,陆正从小不受人待见,如今已经十五六岁看着却十分不健康。他看上去畏畏缩缩的没有一丝一毫皇权贵胄的气质。
“怕什么,没了郑鸢苒你还是朕的儿子,从此以后,你的母家就是扬州魏氏。忘了之前那个罪人,她只会让朕想起屈辱。”
陆进在陆秉的安抚下呼吸均匀起来,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儿臣明白。”
此后的日子,陆泊云深知父亲这是靠外力硬撑的回光返照,时日无多。他便变着法子哄陆秉开心。天气渐暖,京郊万物复苏。陆泊云趁机提议举办一场春狩,言说此乃“驱逐晦气,彰我大周武风”。陆秉点头应允,他或许也明白,这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驰骋。
春狩宴上,帝王仪仗威仪赫赫。久病初愈的陆秉坐在主位,看着底下济济一堂的儿子、臣子,苍老的脸上难得带了些许生机。酒过三巡,气氛渐酣。陆秉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扫向席间。
“冀州乃边陲重镇,”陆秉缓缓开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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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些中气不足,“巡抚一职,先前定的是…杨瑜。咳…”他眉头微蹙,显然想起了那场风暴中杨瑜所扮演的关键角色,心存芥蒂,这人是不能用了。“承烨,”陆秉看向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陆承烨,“冀州是你驻防的咽喉,这继任人选,你可有思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燕王身上。陆承烨正把玩着酒杯,闻言抬眼。不能再用杨瑜了……他心中掠过一丝细微的遗憾。那个聪颖果决的女子,曾为他燕王府出谋划策,若她能去冀州,定是如虎添翼。可惜,世事无常。他不过半年没见,她竟已投入陆泊云账下。他正琢磨着是推自己人还是另举贤才,一个清朗的声音已从太子陆泊云身后的席位上响起。
“陛下!”吏部侍郎,金陵顾氏陆泊云的心腹幕僚顾清安起身,恭敬行了一礼。他一身青衣,身形清瘦如竹,面容虽俊朗,却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确是名满京城的药罐子,也是顾阁老极为看重的嫡长孙。
“微臣顾清安,毛遂自荐,愿赴冀州,为陛下、太子殿下,亦为燕王殿下分忧,镇守北疆。”顾清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全场。
“清安?”陆秉有些担忧地打量着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板,“冀州苦寒,又系边陲,诸事繁杂,你这身子骨…可经受得住?”
“陛下体恤,臣感激不尽。”顾清安再次躬身,语气却透着坚定,“臣自小体弱,得祖辈多方延请名医调治,已比幼时康健许多。为国效力,不敢言苦,愿请一试。若臣力有未逮,甘当军法!”他话语掷地有声,带着文人少有的铿锵。
冀州苦寒顾清安自然知晓,只是原本定的杨瑜现在去不了了,太子党中只有他与魏翎适合前往,可魏翎他信不过。但不如自己前去冀州盯着陆承烨,以防他有什么小动作。
陆承烨闻言,眼底精光一闪!顾清安,他自幼便是陆泊云的伴读,儿时一起玩闹吵架总也吵不过他,出身顾氏他文采斐然,心思缜密,虽然身体是差了点,但若能得他相助理清冀州错综复杂的政务,对他这武将而言绝对是好事,至少比空降一个其他不知深浅的人强。但顾清安绝对是要盯着他的。
他立刻接口,语气轻松带着一丝玩味,像是在打趣顾清安的身体,又像是在对太子表达支持:“仲卿文韬武略,若能坐镇冀州,那是冀州之福。不瞒大哥和父皇,”他笑着看向陆泊云,“我家那不成器的小舅子韩若愚,成天念叨着想跟清安先生讨教学问呢,若先生能去,他保管举双手双脚赞成。”
顾清安苦涩一笑,他与韩若愚自小便不对付,到底是想他讨教学问还是别的,想到此处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陆泊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微定。顾清安自请外放冀州,虽有风险,却也是关键一步棋,能替他将影响力直接楔入燕王的地盘。陆承烨这番看似玩笑的应和,至少表明了暂时合作的姿态。
只是,顾清安的身子,他最是了解。从小他便生得文弱,男生女相,陆秉见了也喜欢。甚至免了他的礼数,可他即将前往冀州,陆泊云只能希望冀州苦寒不要侵蚀他的身体。
84. 第 84 章
然而,这君臣相谈、气氛趋向融洽的时刻,异变陡生。
“呀——!”
一声尖锐的女子惊呼猛然从对面女眷席上炸响。众人惊愕望去,只见席间杯盘倾倒,一片狼藉。而原本端坐着、身姿挺拔如往日一般的燕王妃韩清漪,竟毫无征兆地软倒下去,脸色煞白,人事不省
整个热闹的春狩宴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太医匆匆上前,在一众或惊愕或关切的注视下,仔细为倒地的燕王妃韩清漪诊脉。不过片刻,太医脸上凝重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喜悦,他跪地朝着主位上的陆秉和陆承烨方向贺道:“恭喜陛下!恭喜燕王殿下!燕王妃娘娘并非病体,此乃大喜——燕王妃娘娘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了!”
此言一出,宴席上紧绷的气氛瞬间逆转!
“当真?”陆承烨霍然起身,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旋即化为巨大的激动与珍视。他几步抢到韩清漪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刚被掐人中悠悠转醒、仍有些懵懂的爱妻搂进怀里,那双往日锐利不羁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满足。
他看着怀中人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看着那平坦小腹下悄然孕育的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圆满感充斥了胸腔。他幼年失恃,少年征战,心中那块关于“家”的残缺拼图,仿佛在这一刻,被这个孩子悄然地完美地嵌合了。他紧紧握住韩清漪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有孩儿了……”
韩清漪显然还在茫然之中,她轻笑着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疑惑道:“竟是怀孕了?我道是来回颠簸水土不服了。”
陆承烨直接一个公主抱,对着陆秉行礼,脸上的喜悦之色难以掩饰:“失礼了父皇,儿臣得带燕王妃去好好修养。”
陆秉坐在高处,望着这喜气洋洋的一幕,大手一挥表示恩准,病容上也难得地舒展开来,朗声大笑:“好!好!天佑我大周!天佑燕王府!大喜啊!重重有赏!”他心情极佳,大手一挥,内侍便捧出流水般的赏赐:珠玉珍玩、绫罗绸缎、名贵药材,流水般地送入燕王妃的帐中,引得众人一片艳羡的恭贺之声。
韩清漪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如今韩俊年事已高,韩若愚虽较之前两年沉稳了些许,可仍是独木难支,现在韩清漪有孕在身,倒是能将韩氏与陆氏的命运绑在一起了。
整个春狩宴席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彻底点燃,欢声笑语取代了之前的凝重和风波。王爷们举杯相贺,女眷们纷纷上前道喜。
然而,陆泊云表面上在为燕王后继有人而欣慰不已,暗地里他蓦地想到,他的墨竹还怀着身孕躲藏在牢笼之中,他们的孩子甚至没有一个名分。
消息通过隐秘的渠道传回城郊那座静谧的宅院时,苏墨竹正抚着自己明显隆起的小腹。玥儿轻声禀报着燕王妃怀孕的喜讯和皇帝陛下的厚赏。苏墨竹脸上并无多少波澜,只是抚摸小腹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那摇动团扇的手,似乎也失去了力气。
前来探望的陆泊云步入室内,感受到的便是这压抑的沉默。他看着苏墨竹略显苍白的侧脸和隆起的腹部,再看看窗外的方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羡慕难以言表。他和她一样,都在等待着一个孩子的降生。燕王的孩子,在万众瞩目与祝福中诞生,名正言顺,尊贵无比。
而他们的孩子,纵然是他大周太子的亲生骨肉,此刻却只能躲藏在这方小小的宅院里,甚至无法以真面目现世,只因他的母亲,还是那个在世人眼中惹是生非、失去帝心的大理寺少卿杨瑜。
那份深沉的无力感和愧疚,如藤蔓般缠绕上陆泊云的心。
热闹的春狩仍在继续,但陆秉心中的天平却不知不觉发生了偏转。他看着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四儿子陆承烨,看着他对妻子无微不至的呵护,再想到自己那刚刚经历郑氏巨变、太子妃叛逃、被蒙在鼓里受了天大委屈,如今却形单影只站在人群中的太子陆泊云。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怜惜涌上心头。他曾以为自己最厌恶郑氏欺骗蒙蔽了自己十六年,可如今回望,最无辜、最受委屈的,是他的太子啊。被枕边人暗算,替他承受了郑氏的憎恨和报复,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陆秉苍老的心狠狠一抽,对陆泊云的心疼几乎要溢出胸腔。
此刻,恰好一曲舞毕,四下稍静。父子二人好似心有灵犀。
陆泊云深吸一口气,积压在心头的悲愤、委屈、对父亲的愧疚以及对名分的不甘,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离席,大步走到御座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重重跪下,额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哽咽:“父皇!儿臣有罪!请父皇恕罪!”
陆秉正沉浸在怜惜中,见状一怔,随即皱眉,带着不解和担忧:“太子何出此言?有何罪过?起来说话。”
周围也一片静寂,落针可闻,目光都聚焦在跪着的太子身上。
陆泊云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直视着陆秉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痛苦,有坚定:“儿臣……儿臣在外面已有心爱之人,并且,她已怀有儿臣的骨肉!”
“什么?”陆秉先是一愣,随即竟觉得有些好笑,甚至觉得儿子这副郑重的样子有些小题大做,“朕当是什么事!此乃喜事!你乃太子,朕的储君!喜欢个女子罢了,何必如此惶恐?既有了身孕,接进东宫便是,给她个名分安置,别亏待了人家和孩子。”他以为太子是担心自己责备他婚前失仪。
“父皇明鉴,”陆泊云的声音带着祈求,却异常清晰,“她身份……出身微寒,且当时郑氏势大,儿臣恐她为郑氏所害,故一直不敢声张,只能将她秘密安置在宫外……”
“呵,”陆秉理解地点点头,甚至还带了点过来人的体谅,“英雄不问出处,自古帝王身边美人无数,有出身低微者亦不少见。你喜欢,便接入宫来。太子妃之位虽暂缺,良娣、承徽之位,随你给便是。朕决不阻拦。”
陆泊云却固执地摇头,眼中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火焰:“不!父皇,儿臣所求,并非一个寻常的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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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分!她是儿臣此生挚爱,更是唯一真心所系!儿臣心中除她之外,再无旁人。儿臣向父皇请旨,恳请父皇应允,日后儿臣身边,只她一人,再无其他嫔御!太子妃之位,也只为她一人而设!若有负她,天地不容!”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陆秉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随即转为阴沉。
“糊涂!”陆秉猛地一拍桌案,怒其不争,痛心疾首,“你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天子坐拥三宫六院乃是祖制常伦,亦是开枝散叶、稳固江山的需要!只守着一人,形同匹夫!成何体统?!”
父子二人目光如电,在御座前僵持着。一个是为了维护心中所爱突破枷锁的决心,一个是帝王家必须遵守的规则和后嗣延绵的责任。
陆泊云伏地不起,语气悲壮而执拗:“儿臣心意已决,请父皇成全!若父皇不允,儿臣…儿臣情愿……”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那份决绝已清晰传递。
看着地上那倔强执拗的儿子,想到他经历的一切委屈和此刻为一个女子的不惜顶撞自己这个父亲……陆秉那震怒的心,最终还是被更深沉的怜惜和无边的疲惫压倒了。他老了,经过郑氏的打击,经过这场几乎夺命的病,他也看透了许多。什么祖制常伦,什么三宫六院……或许儿子说得对,能在有生之年,得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已是莫大的福分。他自己,贵为天子,可曾有过?
一声极长、极沉的叹息从陆秉口中溢出,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无奈地挥挥手,脸上写满了苍老和妥协:“罢了,罢了……真是儿大不由爹,朕是管不了你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那语气里,充满了对一个父亲面对固执儿子时的无力。
陆泊云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泪水,刚要叩谢皇恩。
陆泊云却并未立即谢恩,他话锋一转,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而郑重:“儿臣谢父皇成全!但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陆秉疲惫地揉着额角,看着这个刚得寸马上就要进尺的儿子,无奈道:“讲。”
陆泊云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字字清晰:“儿臣恳请父皇,对大理寺少卿杨瑜的处置,请再思量!冀州巡抚一职,先前虽已议及顾清安代劳。但杨瑜此人,其行失察,虽非有意,然卷入宫闱风波,为免惹非议,亦当予以薄惩,以示公正。冀州关乎边陲,让他去不妥,请父皇下旨,调杨瑜……前往青城山。一则远离是非,二则罚其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陆秉浑浊的眼睛微微一眯,随即了然。杨瑜实属无妄之灾,可看见他陆秉心中总是扎着一根刺,青城山偏远,山中蛮夷众多。陆秉到觉得是个好去处,去了青城山,没个三年五载不得进京,见不到杨瑜,陆秉心情会好很多。
“嗯……”陆秉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儿子的心思他明白,也觉得此法可行。此事由陆泊云提出,即不叫人诟病陆秉的小心眼,还能满足他的心愿。“太子此言甚善。杨瑜确需静心思过。青城山,远离红尘,是处清修之地。”
85. 第 85 章
翌日清晨,一道盖着皇帝宝印的明旨便从皇宫传到了大理寺少卿府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少卿杨瑜,前有荐人之功,然处事不当,牵涉宫闱,致流言纷扰,亦非无过。然念其素日勤勉,朕宽厚,不忍重责。兹特敕:免其大理寺少卿职,调任青城山观风使,责其于青城山静心思过,反省己身,无诏不得离山。冀望尔能潜心向学,砥砺品行,不负朕之期许。钦此!”
旨意到达时,苏墨竹正对着窗外晨曦出神。听到旨意内容,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悄然松了一丝。青城山,很好。那是一座远离京城是非的仙山。她的孩子,或许能在那里平安降生。
圣旨的余音尚在,东宫的车驾已如离弦之箭,急急驶向城外那座静谧的宅邸。陆泊云几乎是跳下车辇,一路疾步冲进内室,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狂喜,连呼吸都带着急切的雀跃。
“墨竹!”他一把将倚在窗边的苏墨竹拥入怀中,语无伦次,“父皇应允了。他应允我们的婚事了。你从今往后,不必再躲藏,不必再顶着杨瑜的身份,只需做我的太子妃。”
苏墨竹被他抱得生疼,心里涌起暖流,却又带着一丝茫然和疑虑。
“大早上说什么胡话呢?你父皇刚刚传旨,要把我丢到青城山去。”
陆泊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激动道:“刚在春闱上,借着老四的喜讯,孤壮着胆子说了孤在宫外有了心爱之人,并且那人有了皇室血脉。父皇也在兴头上,便允了我娶一个平民女子进宫。”
她轻轻挣开些距离,抬眸望向他,眉心微蹙:“等等,陆泊云。陆秉虽允了你娶一个‘平民女子’,可调令已下,杨瑜,不是该去青城山‘静心思过’了吗?那我现在是谁?我如何用杨瑜的身份留在京中待嫁?”
陆泊云眼中闪烁着狡黠和智珠在握的光芒,唇角勾起自信的弧度:“笨丫头!那日朝堂之上,是谁替你慷慨陈词,痛斥郑氏,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苏墨竹一怔:“是…乔寒剑……”
“对,就是他!”陆泊云抚掌,笑意更深,“这‘思过’的差事,便由他代劳了!让他继续顶着‘杨瑜’的身份,拿着调令,风风光光地去青城山做他的观风使!”
“这…这能行吗?!”苏墨竹惊得瞪圆了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乔寒剑是乔寒剑,杨瑜是杨瑜!朝中上下谁不知道大理寺少卿杨瑜长什么样子?此去青城山,沿途官吏接待、交接印信,万一被人认出来……”
陆泊云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成竹在胸:“我的探花郎夫人,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是假的?青城山远在西南,路途迢迢。地方官吏,有几个见过京城里‘威名赫赫’的大理寺少卿?他们只知道朝廷下放了个‘戴罪’但仍有职衔的京官叫杨瑜,是个男的!”他顿了顿,眼中精光更盛,“况且,你只想着他是乔寒剑,可忘了……这乔寒剑也曾是名动京华的探花郎?他的风姿气度,论起‘貌比潘安’来,与你扮作男装时相比,怕也是不遑多让吧?”
苏墨竹被这一提点,记忆瞬间被点醒。对啊,乔寒剑!那个与魏翎一同科举,摘得探花称号的姑苏美男子。当年琼林宴上,他一身锦袍,温润如玉,不知倾倒多少贵女名媛。论起风华气度,确实足以顶替她塑造出的那个才貌双全的“杨瑜”形象。
“可是,”苏墨竹喃喃自语,心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大半,甚至掠过一丝轻松和庆幸。让乔寒剑代替自己去“思过”,确实是目前天衣无缝的解法。她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日来的阴霾被这份惊喜驱散了不少。
想到乔寒剑身着官袍要前去那偏僻的青城山,苏墨竹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他当初为自己肝脑涂地,现在还要去远地方受苦。
陆泊云读懂了她的心事,宽慰道:“那夜,孤去向乔寒剑求药时,他说了一句话。”
苏墨竹闻言眨了眨眼睛好奇道:“什么,他说了什么?”
“他说,要我以后必须全心全意地只爱他的长公主一人,哪怕日后做了皇帝。所以我明白,他是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的。孤还真是嫉妒。”
苏墨竹闻言心中有所动容,她轻笑道:“你有什么好嫉妒的?你贵为太子,只有别人为你卖命的份。”
陆泊云不语,只是笑着看她。苏墨竹心里好受了一些接着说:“你找时间安排我出去,就算他是自愿的,我也得好好送送他。青城山偏远,日后不常见。他怕是要担心了。”
陆泊云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他也算是父皇的救命恩人。”
“那……我们的婚期呢?”苏墨竹忍不住追问,眼中带着期盼。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不再需要伪装,这曾是遥不可及的梦。
陆泊云轻轻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语气温柔而坚定:“婚期待你生产完,将养些时日便定下。父皇那边,我已为你的‘新身份’铺垫好了,只说你是平民出身,其余一概不究。至于过往……包括‘杨瑜’之事,都将随流水东逝,无人再提。从此,你便只是苏墨竹,是我陆泊云唯一的妻子,也是未来大周唯一的皇后。”
唯一的妻子,唯一的皇后。
前世为人替身的卑贱之人,连个性命都不配拥有的妖妃,今世竟然也能被人当做唯一的妻子?苏墨竹心中感慨万千,仿佛前世只是梦境,唯有今生是现实。
这掷地有声的承诺,让苏墨竹心中最后一丝隐忧也烟消云散。纵然知晓后宫深似海,前方或许仍有风浪,但能褪去那层沉重的伪装,光明正大地以真面目、真名姓立于天地之间,与他执手相伴,这比什么都重要。她素来厌倦高墙内的束缚,可此刻,这束缚因爱而有了心甘情愿的重量。
算着腹中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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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生的日子,又想着陆泊云许诺的婚后光景,苏墨竹眉眼舒展,喜意爬上眼角眉梢,如同沾了晨露的海棠,明艳动人。
“若是顺利,年底前,或许……就能穿凤冠霞帔了。”她依偎进他怀中,笑声清脆。
陆泊云满足地将她圈得更紧,两人相拥而立,窗外透进的暖阳洒落在身上,仿佛定格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
杨瑜调任青城山的旨意下达,明面上一切照章办理。只有魏翎以为是真正的苏墨竹真要离开,特意前来送行。
“杨兄,此去山高水长,多加保重!”魏翎神情诚挚,带着几分不舍,“京城波诡云谲,远离是非地也好。”他拍了拍杨瑜的肩膀,低声道:“你放心,你托付之事,魏某铭记于心。南阳郡主…我会尽力照拂。”
他其实心中还想说许多,关于当年种种,他明白苏墨竹的难处。可现实她已经用行动证明,哪怕去青城山这偏远之地,她苏墨竹也不愿再困在高墙之中,他尊重她的选择。
假扮杨瑜的乔寒剑只能默默点头,不敢多言解释,生怕露出破绽。这份沉默在魏翎看来,成了离别的黯然和托付的信任。
没过几日,朝堂之上传出扬州水患的消息,灾情紧急,急需得力干员前往赈灾、治水并安抚地方。陆秉看着手中奏报,颇感棘手。人选需精通水利,了解民情,更要手腕魄力兼备。
像是天意感知到他的悲伤,苏墨竹离开金陵,他在金陵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就在此时,魏翎出列,躬身请命:“陛下,臣魏翎,愿赴扬州!”
面对皇帝探究的目光,魏翎从容陈词:“陛下,臣祖籍扬州,对当地山川地理、水脉走向、风土人情皆极为熟悉。此次水患波及甚广,臣深知其根源在于入海河道不畅与河堤常年失修,此非短时强堵可解。臣恳请陛下,允臣返乡效力,定当竭尽全力,梳理河道,加固堤防,安抚灾民,不负圣恩!”
这番分析切中要害,态度不卑不亢。陆秉审视着这位当初连中三元、名扬天下的状元郎,却在入仕后无功无过,现下魏贵妃为后宫之主第一人选,魏翎若是执意离京,倒是佐证了魏家的清白。
确实,熟悉当地情况、有整治决心且敢于承担的官员,眼下没有比魏翎更合适的了。他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上了信任:“魏卿既有此心,熟知乡梓,又通实务,实乃扬州指挥使不二人选!朕准你所请,授命你为扬州指挥使,总揽灾后治理,刻不容缓,即日启程!”
“臣领旨!谢主隆恩!”魏翎郑重叩首,扬州水患倒真是给了他返回扬州的好机会。他答应过陆影,要带她去她出生的地方看看。只是他的堂姐魏贵妃哪里,怕是难交代了。
只不过他魏翎现在志不在金陵,原本意气风发要再朝堂上挥斥方遒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他只想回扬州,找回曾经的希冀。
86. 第 86 章
时光流转,冬去春来又夏至。皇帝陆秉的身体,在回光返照和精心调养下,竟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虽不及往昔龙精虎猛,但精神尚好。春狩的欢愉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然而,欢宴终有散时。
冀州军务不容久悬,燕王陆承烨不得不辞行。顾清安也已做好了赴任冀州的准备,两方同行,既安全又顺路。
告别之日,城门外。陆承烨小心地扶着有孕在身的韩清漪上了车驾,满面春风。顾清安则与太子陆泊云站在一旁话别。
“怀瑾,此行路途遥远,冀州不比京城,气候寒凉,事务繁杂,你可千万保重身体!若有不适,立刻传信回来!”陆泊云看着顾清安清癯的身形,满眼忧色,忍不住反复叮嘱。
顾清安依旧是一派从容温雅,唇边噙着淡笑:“殿下放心,属下心中有数。燕王殿下在旁,定会周全。何况……”他眼中闪过一抹轻松戏谑,“韩若愚将军信中可是热情相邀,信誓旦旦说冀州新得了好药膳方子,正好为属下调理。他既这般盛情,属下若真有个头疼脑热、水土不服的,定算在他韩家头上!到时候殿下只管找韩家要人便是。”
陆泊云被他逗乐,忍俊不禁:“你这泼皮。我可不敢去找韩家麻烦!”他目光转向扶着韩清漪已坐稳的陆承烨,打趣道:“如今燕王妃可是咱们大周的头等功臣,宝贝着呢!我若动了她弟弟,惹恼了她,怕是五弟都要跟我急,到时候孤家寡人的我可惹不起你们这对贤伉俪!”
被点名的韩清漪在车驾内听到,也忍不住掀帘莞尔一笑:“太子殿下说笑了,家弟若招待不周,不用殿下动手,清漪自会责罚他。”她笑容温婉,带着将为人母的光辉。
陆泊云看着她的笑容,想到远在城外的苏墨竹,心情更加柔软,郑重道:“弟妹此去一路平安,多加珍重,腹中孩儿要紧。”韩清漪含笑点头,谢过兄长关怀。
一直在旁听着他们寒暄的陆承烨,此刻翻身上马,走到陆泊云身边,假装不满地“哼”了一声:“大哥好生偏心!王妃你关心了,顾先生你交待了,就我这个亲弟弟,你是一句好话也没有?”
陆泊云失笑,用力捶了他肩膀一下,笑骂道:“你这皮糙肉厚的,还用得着关心?我只叮嘱你,路上照顾好你媳妇儿和顾先生!这可是本太子的懿旨!”
陆承烨夸张地“哎呦”一声,作势举手投降:“行行行,知道了!真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弟弟!”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陆泊云耳边,眼中带着促狭和一丝了然的试探:“京中可都传遍了,咱们太子殿下好事将近啊?何时能喝上这杯喜酒?”
陆泊云心头一甜,想到很快能与苏墨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再也掩不住,灿烂如春阳:“放心,少不了你那份!滚吧!”他推了陆承烨一把,语气是亲昵的嫌弃。
陆承烨哈哈大笑,扬手用力一甩马鞭,发出清脆的声响。骏马嘶鸣,车轮滚动,一支肩负着希望与离愁的庞大队伍,在初夏的晨光中,缓缓离开巍峨的金陵城,朝着北方边关,浩浩荡荡而去。
陆泊云站在城门口,目送着弟弟和重臣的车驾消失在官道尽头,心中盘算着京城的另一处,那座宅院里,那即将临盆的爱人,以及那份近在咫尺的幸福归宿。
顾瞳站在一旁,生下来便不会笑的一张脸此刻竟有些隐隐的担忧:“他会好吗?”
不用说名字,陆泊云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拍了拍顾瞳的肩膀宽慰道:“放心,三年而已。怀瑾会如约回来的。”
金陵城外,官道烟尘微起。魏翎的车队已整装待发,前往他的老家——扬州。而与他同行的,还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里面坐着的,是戴着面纱、眉眼间却难掩如释重负之感的女子——陆影。
她的“解脱”,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落幕。为此,乔寒剑临行之前,苏墨竹最后一次以"杨瑜”的身份,亲自去拜访了长公主陆蓉。
长公主对她照顾有加,她假借拜别之名义去劝说她放开陆影。
长公主府邸,气氛沉凝。陆蓉坐在暖阁里,神色哀戚,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陆影百天宴时,陆秉亲自赏的,象征着平安顺遂的百天礼。
“殿下,”苏墨竹姿态恭敬,言辞恳切,“影儿……她不是皇室血脉。这个身份于她,从不是荣耀,而是束缚,是悬顶之剑。她背负着‘前朝余孽’之名活了二十年,步步惊心。若非殿下您一片慈母之心,力排众议,倾力护佑,她恐早已……”
提起过往,陆蓉的眼眶瞬间红了。二十年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婴儿时粉嫩的睡颜,蹒跚学步的可爱,豆蔻年华的明媚,以及后来懂事后的隐忍。
郑氏倒台后,外人只道她庇护南阳是出于权宜或私心,唯有她自己清楚,二十年的朝夕相处,那份深情早已超越了血缘,超越了所谓的“立场”。即使陆影的身世疑云让她痛彻心扉,她也从未想过放弃这个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女儿。
“她是本宫养大的孩子啊!”陆蓉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凉,“本宫看着她长大,教她识文断字,护她周全……她笑起来像谁,不高兴时会怎样蹙眉,最喜欢吃什么点心……本宫比谁都清楚!可现在……”她看着苏墨竹,眼中充满了挣扎与不舍,“你让本宫亲口承认她死了?亲手埋了这二十年的情分?”
苏墨竹深深一礼,她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母爱:“殿下,正因您视她如己出,才更该给她一条生路。‘死’去的是困扰她的‘南阳郡主’身份,活下来的,是一个可以抛却枷锁、真正为自己而活的陆影。她不再是别人眼中的靶子,不必再提心吊胆。魏翎待她真心,扬州远隔千里,她可以在那里,以新的身份,平安喜乐地度过余生。这对她,才是真正的救赎。”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生恩虽重,难及养恩如山!殿下您的恩情,影儿永世不忘,她会以另一种方式,好好活下去,那是对您最大的告慰。”
这番话字字句句敲在陆蓉心坎上。她并非不明事理,只是一时难以割舍。沉默良久,那份深沉的母爱终究战胜了自私的挽留。她闭上眼,泪水滑落,艰难地点了点头:“……本宫,依你之计。”为了陆影能真正重获新生,她愿意亲手斩断这段曾带给她无数欢乐与牵挂的母女名分。
就在魏翎带着陆影的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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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离金陵城不久,一则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京城的特定圈子里悄然扩散。在城外某处清幽道观“养病”多日的南阳郡主陆影,终究没能捱过病魔缠身,于前夜香消玉殒。
消息传开,却并未掀起太大波澜。皇帝陆秉听闻,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他对这位身份尴尬的外甥女感情十分复杂,早些年肯定是喜爱不已,可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由她而生,那份感情也消磨殆尽。加之其身份特殊,郑氏一案后更显敏感。
他旋即下令:“郡主本是养在深闺,又久病缠身,身后事不必过分张扬。依制简葬即可,莫要惊扰百姓。”旨意里透着挥之不去的淡漠。
他想,什么前朝煞星,人死了他也不再追究了,只是他的妹妹陆蓉,他短时间内难以面对。
曾经名动京师、倾国倾城却又命运多舛的南阳郡主,就这样以一种近乎无声的方式,从这个禁锢了她二十年的囚笼里“消失”了。没有隆重的葬礼,没有满城的哀悼,只有少数知情人心中那份心照不宣的叹息——那个明艳不可方物、一度搅动风云的女子,连同她背负的枷锁,是真的不在了。
此时,官道上,那辆青帷小车的帘子被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陆影回头,遥望着渐行渐远、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金陵城高墙。夕阳的余晖给古老的城墙镀上一层金色,也仿佛为她过往灰暗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她唇角勾起,扬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
那一刻,沉重的镣铐无声碎裂。风从未如此自由。
“姐姐……谢谢你。”陆影在心中默念。那个囚笼,那座象征权力与束缚的牢城,她终于挣脱了。她不属于那片被权谋浸透的土壤。这些日子与魏翎的朝夕相处,他真诚的呵护、体贴的关照、毫无芥蒂的包容,早已让她冰封的心悄然融化,让她正视并接纳了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原本以为,碍于身份,与他相守是遥不可及的梦。如今,是苏墨竹的精心策划,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让她能够以“陆影”之名,毫无顾忌地去爱,去生活。
明明二人只有一年多的姐妹情,可二人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花,每每对视,那从心底引发的悸动都让二人明白,这是血脉联系的心有灵犀。
在离金陵城有一段距离的长亭,苏墨竹送别了即将远行的魏翎与陆影。没有繁文缛节,只有最真挚的祝福。
“阿影,”苏墨竹紧握着陆影的手,眼中是欣慰与期待,“此去一别,便是新生。你本生于江南水秀,扬州才是你的根。从此,世间再无南阳郡主陆影,只有真正属于你自己的陆影。望你珍重,望你得偿所愿,一世安稳喜乐。”
陆影眼中含泪,重重地点头:“姐姐保重!恩情,阿影永志不忘!”
马车再次启动,载着对未来的憧憬,向着水乡扬州驶去。苏墨竹站在原地,目送着亲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心中感慨万千。前世种种纠葛,宫闱血泪,无数算计,皆因一个“南阳郡主”的身份而起。如今,这个符号已被终结,伴随着郑氏的倒台,一切尘埃仿佛落定。前朝的血脉,皇室的纠葛,终于在扬州的水波中,悄然溶解。
87. 第 87 章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落幕,在金陵城中,却非所有人都能安然接受。
长公主府内,陆钦得知“南阳郡主病逝”的消息,先是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他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死了?怎么可能死了?!”陆钦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母亲!她竟敢!竟敢如此偏袒那个孽种!”他深知自己的生母长公主陆蓉对陆影的感情!他太清楚,这所谓的“病逝”,不过是母亲配合上演的一出金蝉脱壳。为的就是让那碍眼的前朝余孽彻底脱身。
愤怒和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明明他陆钦才是长公主的亲儿子。可只因为在最需要母亲的时候被调包换走,在扬州寄人篱下长大,等他被寻回时,母亲心中最重的位子早已被那个“南阳”霸占!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养女能得到母亲全部的爱护,而他这个亲生儿子,却始终像个外人?这份被偏袒和遗忘的痛苦,长久地折磨着他,甚至扭曲了他的心性。
郑氏的倒台,让他失去了朝中最大的依仗和盟友,原本依附郑氏积累的势力如今群龙无首,他孤军奋战,举步维艰,被太子和燕王一派压得喘不过气。眼看着“南阳”这个他本想利用也可能拿来威胁母亲或太子的筹码,竟然就这么彻底“消失”了,这简直是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又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就在他气急败坏,恨意冲天,却又深感势单力孤、前路黯淡之际——
扑棱棱!
一只通体雪白、唯独头顶有一簇醒目明橙色羽毛的信鸽,扑扇着翅膀,稳稳地落在了陆钦书房的窗棂上。它歪着小脑袋,绿豆般的眼睛正正看着满脸戾气的陆钦,发出“咕咕”的低鸣。
看到这只独一无二的信鸽,陆钦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狂喜和阴鸷交织的复杂神情取代。他几乎是扑到了窗前,小心翼翼又无比迅捷地解下了鸽子腿上细小的信筒。
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是谁的鸽子——明橙色是郑氏独有的颜色,而郑氏现如今还流窜在外尚未被缉拿归案的,只有太子妃,郑悦音。
困兽的眼中,陡然射出了贪婪而冰冷的光芒。孤军奋战?不,他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那个消失的女人,手里一定握着足以搅动风云的秘密。而太子陆泊云,你和你心爱的那个女人,你们的安稳日子,恐怕才刚刚开始。
金陵上空的空气,似乎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京郊那方静谧的庭院里,秋光正好。蝉鸣声歇,桂花香气浮动时,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长空。
“恭喜太子,贺喜太子!是个公主,母女平安!”接生的稳婆满面笑容,抱着襁褓中粉嫩健康的女婴喜气洋洋地出来报喜。
床榻上,苏墨竹苍白着脸,汗水浸湿了鬓发,但望着女儿那皱巴巴却充满生机的脸蛋,眼中充满了初为人母的光辉与难以言喻的满足。陆泊云几乎是冲进内室,颤抖着接过那小小的襁褓,看着里面那个娇小玲珑、闭着眼睛熟睡的生命,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狂喜与热泪盈眶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房。
消息快马加鞭送入宫中。养心殿内,身体羸弱只能处理片刻政务的陆秉闻讯,先是错愕,随即龙颜大悦,竟开怀大笑起来,连声称好!他一生戎马,征战南北,膝下十六个皇子,从无一位公主降生。这不仅是太子血脉的延续,更是他陆家几代难逢的祥瑞!那份迟来的、对陆泊云坎坷际遇的心疼,此刻似乎都在这个小小的女婴身上得到了补偿。
冀州燕王府,千里之外的陆承烨收到飞鸽传书,看着信上“太子侧室苏氏诞下郡主”的字样,先是一愣,随即亦拍案大笑,连呼:“好!天意!真是天意!看来太子是守得云开了!”当下大手一挥,命人备上厚礼——几匹雪域神骏、数箱边疆奇珍异宝,以及一封亲笔信,为小侄女祝贺。他如今也将为人父,对兄长的这份得女之喜,感同身受。
陆秉喜欢女儿,陆承烨可不喜欢。据诊断,燕王妃韩清漪的肚子里可是个实打实的男婴,若是陆秉活得时间再久一些,说不准真会为了这个皇孙改了注意。
帝心大悦,承诺兑现。太子陆泊云迎娶平民女子苏氏为正妃的诏书终于颁下,天下哗然。这矢志不渝、冲破身份藩篱的爱情故事,在有心人的传播下,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为了烽火狼烟年代里一抹动人的暖色,无形中也冲淡了郑氏之乱带来的阴霾与朝局的紧绷。
婚期定在次年春初,那时小郡主已然长开,苏墨竹身体也复原得宜。婚礼在宫中举行。
然而,盛况已不复当年燕王陆承烨迎娶韩氏女之时。边关战云密布,诸王军务缠身,难以抽身回京。辽王、晋王、齐王等,皆以八百里加急送来重礼与贺表,言辞恳切,却不见人影。偌大的宫殿,尽管装点得喜气洋洋,宾客盈门多为京官勋贵,但与当日燕王府前车水马龙、藩王齐聚的热闹相比,终究是冷清了些许。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陆泊云对此浑不在意。他一身太子衮服,神采飞扬,眼中唯有身着凤冠霞帔、终于能名正言顺站在他身侧的苏墨竹。皇后之位空缺,高堂之上,便由皇帝陆秉携已被立为皇贵妃、养着十皇子而地位水涨船高的魏贵妃共同主持。陆秉看着新人行三拜九叩大礼,精神似乎比前些日子更好了些,脸上的笑意真切而欣慰。魏贵妃也端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昔日被人耻笑为不下蛋的母鸡,终是越过众人,站在了这帝国的权力之巅。
千里之外的扬州,亦沉浸在另一种喜庆之中。魏翎不负圣望,以雷霆手段治理水患,疏通河道,加固堤防,更妥善安置灾民,令扬州重现生机与繁华。天子嘉奖,擢升其权柄,深得民心。
就在太子大婚的前后,扬州城也迎来了另一桩盛事——扬州巡抚魏翎大婚。
正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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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扬州魏翎连中三元,却在扬州花船上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苏氏退婚。现如今他风光归来,风采不减当年。
时隔四年才举办这迟到的婚礼,据说这新娘与那苏氏同名,也换墨竹。
惹得百姓议论纷纷。
“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啊?”“肯定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看不是,那苏青坟头草都两米高了,苏墨竹岂能苟活?”
“我也觉得不是,大抵是巡抚大人念念不忘,给人换了个名字。”众人觉得这个解释合理,唏嘘声一片都在为这位女子鸣不平。
“哪有把人当替身的,这也太伤人感情了。”
十里红妆,延绵不绝。城中百姓自发涌上街头,为这位带来安定福祉的父母官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魏翎一身大红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昔日眉宇间的沉郁早已散尽,只剩下意气风发与新郎官的欣喜。他身旁的花轿里,坐着他的新娘——陆影。
“听闻了吗?魏大人娶的这位新娘子,闺名也叫‘墨竹’呢!”
“天啊!莫不就是当年那退婚的那位?”
“对!可不就是嘛!当年退婚的那位苏家姑娘!她不是与咱们魏大人有过婚约?后来退了,谁知魏大人情深义重,竟一直等着她!”
“啊呀!造化弄人!定是苏姑娘当年识人不清退了婚,如今看清魏大人是真正的伟男子,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这才是良缘天注定!魏大人苦等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了!这杯喜酒,该喝!大喜啊!”
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魏翎挽着红盖头的新娘陆影,接受着四方恭贺,虽然偶尔听到那些关于“苏姑娘”的议论心头掠过一悲忪,但更多的是巨大的幸福涌上心头。他只知道,他娶到了自己心爱之人,她是谁,这不重要。
在喧嚣的人群角落,一个衣衫褴褛、须发皆白、浑身透着落魄气息的老者,混在讨喜酒的人群里,伸出脏兮兮的破碗。
“官爷……给口酒……沾沾喜气……”老人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魏府的管家是个厚道人,见是今日大喜,随手便给那老人碗里倒满了上好的女儿红。
老人却不满足,浑浊的眼睛盯着正含笑敬酒的魏翎,脚步踉跄地凑上去,几乎撞到魏翎身上,被护卫挡住。
“大人……新媳妇……新媳妇……”他口齿不清,却异常固执地指着陆影的花轿方向,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狂喜,又夹杂着深沉的悲伤和急切的嘱托,“莫要再辜负了!千万……千万要待她好!失而复得……要珍惜!要珍惜啊大人……”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如同泣血。
魏翎虽觉奇怪,这老乞丐似乎过于关心他的婚事,但念在吉日,又见其老迈可怜,心头微动,便郑重颔首道:“老人家放心,魏某待她,必如珠如宝,珍爱一生。”
88. 第 88 章
得到承诺,老人似乎泄了气,又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佝偻着背,默默退回到最不起眼的角落,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下。
喧天的锣鼓,震耳的鞭炮,人们的欢声笑语似乎都与他无关。老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紧紧捧着一碗浑浊的喜酒。浑浊的泪水,无声无息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滴入酒碗中,再沿着凌乱花白的头发和纠结成一团的胡须滑下。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悲伤。偶尔有人瞥见,也只当是个喝醉了喜酒的疯癫老乞丐。
无人能看清,那被泪水和污垢覆盖的杂乱须发之下,那瘦骨嶙峋却依稀能辨出几分曾经坚毅轮廓的脸庞——正是前朝名将,苏青。那位一手策划了狸猫换太子,将前朝公主陆影与大周长公主陆蓉的儿子调换,从此彻底改写了这两个孩子、也改写了包括苏墨竹在内许多人命运的罪魁祸首。
他颤抖着,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睛,透过人群的缝隙,死死望着远处那一身大红喜服、被魏翎小心翼翼护着、即将拜堂的陆影。那鲜艳的红盖头遮住了他大秦公主的脸,但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刚出生时粉嫩娇弱的小小一团。
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午夜梦回时的锥心蚀骨之痛,此刻都被眼前这片刺目的红所覆盖。悔恨?有之。罪孽?自知深重。恐惧?永世缠绕。
但更多的,是看着亲生骨肉、看着他毁了苏文本该顺遂的人生才换来的女儿——那个与他一样被命运戏弄、身世飘零的真正公主,终于摆脱了噩梦般的“南阳郡主”身份,拥有了一个爱她的丈夫,拥有了一个安稳平和的未来。
他为她哭泣。那泪水中,饱含着一个父亲二十多年不敢示人的、扭曲却又真实的亏欠和此刻卑微到尘埃里的祝福。他用这浑浊的泪,祭奠自己不堪的一生,也期盼着陆影和苏墨竹这对苦难双生姐妹,在命运残酷流转后,终于抵达的他永远不敢奢求的彼岸。
一年后,深秋的日光斜斜穿过东宫窗棂上细密的竹篾纱,落在苏墨竹摊开的指尖,微微泛着暖意,却仿佛怎么也暖不进骨缝里去。窗外孩童清脆的、不甚清晰的咿呀声断断续续飘来,是在她肚子里颠沛流离最终平安落地的女儿,陆宁。这名字是皇帝亲赐,承载着一个祖父对孙辈最纯粹的祝愿——平安,宁和,像她的封号曦月一般,一生平安顺遂。
苏墨竹搁下手中玉柄宫梳,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梳妆匣中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件——那被丝缎严实包裹着的,是一枚代表五品大理寺卿的青玉螭龙官印。属于过去那个身份,杨瑜的东西。
她收回手,指尖残留的冷硬触感却挥之不去。
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她坐得很安稳,比前世今生任何一刻都要安稳。陆泊云无论内外永远偏袒着她,她的容貌不愿示人,他纵容她幽居于东宫不外出,同时陆泊云谢绝了所有给他介绍妾室的请求。这种被放在心上的真实感让苏墨竹已经忘却前世仇恨,只是应付后宫中的琐事,总比提心吊胆要好上很多。
只是她还是会是不是地想起宫墙外的日子,那种独属于杨瑜的无拘无束,倒像是前世的记忆了。杨瑜已经上任青城山观风使两年有余了。想到宫外乔寒剑的逍遥自在,苏墨竹还会时不时地心口泛酸。
镜中的女子抬起眉眼。这双眼睛本是她脸上唯一的标识,可此刻已被炭笔刻意描得低垂了眉峰,在眼尾晕开深黛色的阴影,生生拖出几分刻意而为的庸常与顺从。每一次对镜修改这幅容颜,都像在亲手抹杀一段本该属于自己的痕迹。她不再是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她是太子妃苏墨竹,一个必须隐姓埋名、依靠丈夫宠溺才能在漩涡中存活的平民女子。
魏皇贵妃几次三番的邀约,都被她用“月子里受了风寒,身体抱恙”的理由挡了回去。偶尔避无可避的宫宴,轻纱覆面,姿态恭谨,言语谦卑,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门户女子。饶是如此,那份刻入骨髓的清冷与隐约的敏锐,依然让深处权力漩涡多年的魏皇贵妃直觉不适。
几番示好碰了软钉子,魏皇贵妃的耐心终于耗尽。一个午后,当乾元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苦药气息,形容愈发枯槁的皇帝陆秉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时,魏皇贵妃穿着一身素雅的云锦宫装,鬓边簪着皇帝赏赐的九尾凤钗,脚步轻盈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愁态进来了。不得不说,郑氏虽为陆秉不能提的禁忌,可魏皇贵妃一举一动之间的从容都是她的翻版,陆秉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会自顾自地逃避,仿佛他身边的人没有变过。只是郑氏那芳菲殿,自打那日之后便冷落了。
她先是温言细语地询问了皇帝的安好,亲手喂了两匙参汤,待陆秉面上略有舒缓后,才用手帕掖了掖根本不曾湿润的眼角,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陛下宽仁圣明,体恤臣妾在宫中寂寞,总让臣妾多亲近太子妃。臣妾也瞧着太子妃年轻,想着提点提点她规矩,日后执掌六宫也是体面。可臣妾三番五次下了帖子,遣了身边得力的嬷嬷去请,回回都说是太子妃身子欠安,吹不得风……”她的声音愈发低落,“臣妾想着,这身子总该有个大好的时候?昨日花朝节,皇后娘娘抱恙未办,臣妾想着小办一场热闹热闹,又让人去请,结果还是那套说辞。这太子妃……莫不是觉得臣妾这芳菲殿,不够格请她入座?”
魏贵妃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只垂着眼帘,精心保养的手指绞着帕子,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又强自隐忍的模样。殿内一时静得只有香炉里瑞炭燃烧的细碎声响。
陆秉本就被病痛折磨得精神不济,此刻听魏贵妃这么一哭诉,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他自然知道太子妃的“抱恙”大多是托辞,更深知陆泊云对那苏氏近乎不讲道理的宠护——太子妃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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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太子便直接替她回绝,半分商量余地也无。皇帝心中自然也有不满,一个未来国母,总躲在东宫不见人像什么样子?
他曾私下敲打过陆泊云:“泊云,她是太子妃,日后要母仪天下的,总这么避着人,不是好事。贵妃也是好意。”
陆泊云当时正陪着陆宁玩耍,闻言头也不抬,语气恭敬却敷衍得滴水不漏:“父皇教训得是。只是宁儿尚幼,片刻离不得生母。苏氏身子也确实受损,儿臣问过太医,需得温养。贵妃娘娘的美意,心领了。等宁儿再大些,能离人了,儿臣定让她去给各位娘娘磕头请安。”
皇帝看着儿子那副万事不及怀中娇女的模样,又看看榻上玩得咯咯直笑、粉雕玉琢的小孙女陆宁,心头那点不悦最终也被对孙辈的怜爱压了下去。罢了罢了,总归时日还长。
此刻面对魏贵妃的哭诉,陆秉想起陆泊云那番敷衍之词,以及太子妃身后那个手握实权的儿子。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摆摆手:
“爱妃莫要多心了。她……咳咳……她出身到底浅薄些,不比你们在京城高门长大,规矩上自然生疏,胆子也小。你又何必与她计较?”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眼下她心思全在那孩子身上,等曦月公主再长大些,懂事些,能离开娘亲了,孤就让泊云送她去你宫中,你好生教导一番,也是你的功德。”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看似安抚了魏贵妃,实则全是虚词套话,“再长大些”是一个没有期限的承诺,这大周未来都是陆泊云的,苏氏再小门小户见不得人,不出意外也是未来的皇后,魏氏想先行一步拿捏住未来的皇后,还是太急躁了。
魏贵妃心头那把火非但没熄,反而烧得更旺。出身浅薄?胆子小?这种敷衍的态度明摆着是纵容!她袖中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面上却还得维持着得体的哀婉。她深知如今太子权势日盛,皇帝的身体更是日渐衰败,这个哑巴亏,她暂时只能咽下去。
“是……臣妾遵旨。陛下说得是,臣妾是性急了,该给太子妃时间。”她温顺地应着,眼中却是不虞的寒光。
这场告状风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被强行按捺下去,暗流却已涌动。
陆泊云很快便知道了此事,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更加厌恶魏贵妃的多事与野心。
然而平衡后宫与前朝关系,亦是太子必修的功课。没过多久,一道意外的旨意便降到了魏家,魏翎那位才华平平、靠着家族荫庇才勉强有个功名的嫡亲侄子,被太子举荐,破格入了国子监为监生。消息传到芳菲殿,魏贵妃惊愕之余,心气才终于平复了些许。
“总算他还知道轻重,给了本宫这个台阶下。”魏贵妃抚摸着新得的贡缎,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将这视作太子对她地位和家族的承认与安抚。
89. 第 89 章
殊不知,陆泊云此举,不过是明面上的安抚。扬州魏氏那场婚宴办的不比金陵这边的冷清,魏翎治水有方,还给国库狠狠节省了一笔银子,陆秉大悦生了他的官职。这魏翎现在在扬州如日中天,好比哪里的土皇帝。
一场婚宴办下来,整个扬州的子民都知道了,魏大人娶的那位姑娘名唤墨竹,有人猜测是当年魏翎被退婚,旧情难忘找了个替身,也有人说他娶的就是当年那位,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传到陆泊云耳朵里时,他当即差点摔碎一个珐琅瓶,只因顾及陆宁刚刚睡下,他只能忍着怒火,把苏墨竹拉到另一个屋子发泄。
这位老情人对她念念不忘,陆泊云很是吃味儿,一定要苏墨竹给他补偿。
“混账!他是何居心?!”东宫里,陆泊云的怒火几乎要掀翻屋顶。
苏墨竹闻讯心头亦是一紧,涌上无限的担忧。前世她为他人替身,受尽冷眼苦楚,她深知作为替身是何等的悲哀和凄凉,她绝不愿自己的胞妹也沦为他人情感投射的替代品。
可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快意恩仇的大理寺卿杨瑜,她只是东宫里必须低调隐忍的太子妃苏墨竹。她能做的,唯有按住自己翻涌的情绪,上前轻轻抚上陆泊云剧烈起伏的胸膛,声音刻意放得柔软:
“稍安勿躁,你怎么不说当年我与魏翎是怎么退婚的?太子殿下可没少从中推波助澜。”苏墨竹摆弄着手中的虎头鞋,轻笑着接着说,“再者说了,他娶了陆影在我意料之外。有唤她墨竹,我只怕影儿和我当年一样,为人替身。但不管怎么说,我只有影儿一个妹妹,你生气归生气,但不能迁怒于她。”
苏墨竹说到底还是怕陆泊云意气用事,给魏翎苦头吃,硬要说的话是她苏墨竹对不起魏翎,她不愿因为重生的侥幸建立在魏翎的受苦上。
陆泊云猛地转身,瞪着她:“你还替他说话?你心里就只有你妹妹的幸福!怕不是还怜惜他情深?!”醋意和怒火交织,让他口不择言。
苏墨竹被他噎得心头猛地一跳,她心知陆泊云并不会真的责罚魏翎或者给他小鞋穿,但她下意识地维护只会让陆泊云更加愤怒,思及于此,苏墨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从背后环住他安抚道:“我心里不止有影儿,还有你。我与魏翎有缘无分只是心有愧疚,你又何必与他计较?要怪就怪我,只以为太子坚无不催,忘了他也是个醋坛子。”
陆泊云看着她刻意低垂顺眼的模样,心头那股邪火无处发泄,最终化作了更深重的憋闷。沉默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魏翎娶个替身又如何?真正的苏墨竹,永远在他陆泊云手里。那人再怎样作态,也不过是痴心妄想。如此一想,那份强烈的占有欲和胜利感终于压倒了醋意和怒火。
他看着苏墨竹温顺的样子,心头又泛起一丝酸楚的怜惜,将她揽入怀中,闷闷道:“罢了!你既替他求情,孤看在你的面上!只是这妹夫……呵!”
话未说完,苏墨竹讨好似的吻上了他的双唇,怀着陆宁期间,陆泊云憋的上火,生产完了苏墨竹又整日围着摇篮转,他更是无处发泄。现下好不容易遇到她这么主动的一次,陆泊云瞬间将烦心事抛之脑后,弯腰将她抱起放在书桌上。
苏墨竹勾人的嗓音萦绕在他的耳边:“官人,别这么急啊。”
陆泊云当真是动作缓了下来,苏墨竹生产完还未完全恢复,他当真是顾及着怕她受伤。
“好墨竹,你快快好起来,何时再给我生个儿子,嗯?”
话音刚落,二人瞬间陷入干柴烈火,旁的侍女见状退出房屋,守在门口。
后宫的暗流涌动、前朝的无端风波,最终都在东宫厚重的宫墙前暂时平息了。然而这种平静,带着窒息感。苏墨竹的日子越发像困在琉璃罩子里的蝶,华丽却束缚重重。前朝是杨瑜施展抱负的天地,这后宫,只是金玉砌成的牢笼。青城山乔寒剑的信件带来的山野清风,是唯一的慰藉,却也让她心底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变得更加清晰而灼痛。
这日午后,她刚费力地描画完最后一道压低眉尾的炭痕,指尖还残留着黑灰,心腹侍女轻手轻脚地奉上一封薄薄的信函。信封是普通的青竹纸,上面没有具名,只画着一柄简略的、寒光四溢的小剑——乔寒剑独有的标记。
苏墨竹精神微微一振,原本沉静如死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微弱的光。她屏退了旁人,只余下心腹守在门口。拆信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信纸薄脆,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写字之人特有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锋芒,就连字迹透露着一股自由向上的感觉。
“墨竹吾主:
青城山色,果然不负盛名。山气空蒙,青翠欲滴,恰如当初所言。属下如今在玉清观旁赁了一间草庐,每日晨起登峰采气,午间或听观中老道论经讲古,或看山间松鼠争食松子,倒也得了几分野趣。山中不知岁月,唯见云卷云舒,花落花开。竟比在京中案牍劳形、听那些嗡嗡蝇蝇顺耳些。”
他似乎在轻描淡写地描述悠游生活,但字里行间那股挣脱樊笼后的不羁与疏朗,几乎要跃然而出。苏墨竹几乎能想象出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倚在草庐门边,对着连绵无尽的青山,一副“我笑世人看不穿”的模样。一丝极淡的笑意终于冲破了她刻意维持的恭谨表情,悄然爬上被炭笔描画得平庸的唇角。能摆脱京城那潭浑水,于他而言,是莫大的幸运。
“听闻宫中繁花着锦,烈火烹油。那陆泊云……哼,想来是将你捧在掌心护着?只盼他记得诺言,莫教你困死在金玉囚笼之中。若委屈了,信到即来,山野虽清贫,总有属下一剑之地,劈柴担水也是营生。另:宫中可安?宁儿安否?念念。”
落款竟是一只肥厚的猫爪印,看着爪印的面积,苏墨竹猜测雪梅应该是又胖了。
信不长,甚至有些潦草,却像一泓清冽的山泉,瞬间冲淡了这深宫闺阁中的沉闷和压抑。
苏墨竹反复看了两遍,指尖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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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挲着信纸上那个圆滚滚的猫爪印,又蓦地想起那日午后,她带陆影拜访乔寒剑,她与雪梅戏耍的场景。
说起来,许久没能收到陆影的来信了。她不知现在的苏墨竹是东宫的太子妃,每每书信都是寄往青城山,最后一次是乔寒剑的转述。她说:阿姐,今日来可安好?仲卿待我很好,只是总感觉他在透过我看向别人,不过影儿不在意,如果能让他开心,陆影甘愿做他口中的墨竹。
自此之后,便是陆影大婚。乔寒剑以苏墨竹的名义送去了大礼,陆影便再也没有过了来信。
苏墨竹知道此刻的安稳已是难求,最怕的便是贪心。可她说到底爱的还是那段与陆泊云在山林间奔波的日子,只有目标,没有轨迹。
脚步声在殿外廊下由远及近,沉稳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是太子陆泊云下朝了。苏墨竹迅速合上妆匣,站起身,脸上那抹因回忆而生的清冷裂痕,瞬间被温婉的笑意覆盖。
陆泊云掀帘进来,一身杏黄色常服,龙行虎步间携着朝堂的锐气,眉宇间却在她抬头时瞬间柔和。他几步走到她面前,修长温热的手指自然而然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刻意描画的眉尾,动作间满是习以为常的亲昵和隐隐的心疼。“又画了?”他低声问,声音低沉而悦耳。
“嗯,”苏墨竹应了一声,想抽回手,“魏贵妃娘娘那边的请安,又打发人过来了。”
陆泊云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牵着她走向窗边的暖炕:“不去便不去。父皇那边有我顶着,那老……咳,贵妃娘娘若有意见,让她来找我。”他小心地藏起那呼之欲出的“老虔婆”,语气里全是惯性的、近乎盲目的维护,“宁儿呢?”
“奶娘刚哄睡了。”
陆泊云脸上笑意更深,弯腰在榻上熟睡的女儿稚嫩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再抬眼时,眉梢眼角尽是为人父的满足和骄傲。“方才在父皇处议定,宁儿的周岁宴,按世子规格来办。”他语气随意,仿佛这逾制的大典只是寻常小事。
苏墨竹心头却猛地一沉。世子规格?这泼天的荣宠背后,炽热得令人心生不祥。她看着丈夫笃定而喜悦的侧脸,张了张嘴,那句“太过张扬”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咽了回去。他待她和女儿,是真心实意的、不顾规矩的炽热。这热,让她贪恋,可又生出隐隐不安,她不知自己的女儿愿不愿意带上这贵重的枷锁。
宫墙巍峨,隔绝了天地。她的世界日益狭小,唯有这东宫方寸之地能容她喘息。偶尔有乔寒剑的消息从青城山传来,字里行间都是闲云野鹤的自在。她回信时总带着浅浅的笑,落笔时却常常恍惚,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公文卷宗的触感,耳畔似有击鼓鸣冤的余响,胸腔里有种名为“施展”的渴望在暗涌。这深宫金玉砌就的牢笼,不是她心之所愿。
因此她下意识地会认为,这也不是陆宁所愿。
窗外的日头渐渐沉了,朱红宫墙在夕阳下晕染出血色般浓稠的光。
90. 第 90 章
长乐宫内,灯火辉煌如同白昼,映照着盘龙金柱,也映照着文武百官脸上或真或假的恭贺笑容。太和殿前的玉阶之下,是特意为曦月公主周岁宴铺设的猩红绒毯,一路铺陈开去,直连到那满堆金银珠玉、诗书刀剑抓周案前。
小陆宁被盛装裹在一件绣满缠枝牡丹的锦缎襁褓里,安置在那些象征着未来万千可能的物件中央。她睁着一双酷似陆泊云的、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对周遭的喧嚣浑然无觉,只好奇地伸出嫩藕般的小胳膊,胡乱地挥舞着。
殿上首的龙椅中,陆秉皇帝今日似乎也格外精神,浑浊的老眼难得地清亮几分,一错不错地落在小孙女身上,唇边笑意深深。
太子陆泊云侍立在一侧,身姿挺拔如松,偶尔与太子妃苏墨竹目光相触,眉间舒展的温和笑意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这是他陆泊云女儿的周岁宴,他要的就是最好的。
苏墨竹也在笑,淡纱半遮的面容上,只看得见那双经刻意修饰过、显得格外柔顺的眉眼弯着。她已经习惯了伪装,与当初伪装成杨瑜略有不同,她此刻的伪装是隐忍,是束缚。
按规矩,陆宁也要抓周。苏墨竹刻意的摆上许多别的物件,只希望陆宁离那些皇宫里的东西远一些。
只属于皇帝的,镶嵌着九爪金龙暗扣的金缕玉带,在一堆抓周物品中闪闪发光。小陆宁的目光仿佛被这流光吸引,小身子一扭,竟摇摇晃晃地朝那方向探去。她小手先是抓住了旁边一只沉甸甸的金算盘,只抓了一下便像被烫着似的松开了,惹起席间一阵轻松的笑。
下一刻,她口中发出“咿呀”的无意义音节,小手却坚定不移地伸出,五指张开,异常果决地一把抓住了那条金丝缠绕的九龙玉带!玉带尾端坠着的硕大温润白玉扣环被紧紧攥在她小小的拳头里,小娃娃似乎觉得抓着这沉重物件颇有几分吃力,小眉头都微皱起来,嘴里还“嗬嗬”地使着劲儿。
短暂的静默后,巨大的声浪几乎掀翻殿宇华丽的藻井。
苏墨竹却是眉头一紧,这般贵重的象征皇权的东西怎会落在这里,明明刚刚派人摆放的时候,她还专门检查过一遍。
“好!好胆识!”皇帝陆秉的笑声是第一个响起的,是开怀到有几分嘶哑的大笑。
他手指着北方冀州的方向笑道,“颇有承烨家那小子的风采!”那是燕王陆承烨才满半岁的嫡子,传闻中天生神异,啼哭嘹亮,体魄远超同龄。
魏皇贵妃捂着嘴笑道:“燕王妃受难了,只怕燕王世子会跟燕王爷一个性子,折腾个不停。”
陆秉摆摆手笑道:“男孩子,爱闹腾是好事。朕与燕王爷小时候都爱闹腾。”
此话一出,陆泊云稍稍变了脸色。林江源现已经升为内阁首辅,见状笑道:“难怪陛下向来不喜男孩儿。”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地应和起来,各种溢美之词潮水般涌向尚在懵懂中的婴孩。殿内欢声雷动,觥筹交错,一派天家同乐、盛世承平的景象。
苏墨竹的手指在宽袖之中悄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软肉里。说什么,陆宁会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还比不上一个王爷的儿子?陆秉果然只是嘴上说着爱公主,心里还是更偏袒皇子多一些。难怪当年他听闻南阳逝世,竟是毫无波澜。
陆泊云察觉到她的异常,走到她的身边轻抚着她的背安抚道:“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只要我是太子,就算没有儿子,我们陆宁也会是大周唯一的继承人。让陆承烨抱着他的大胖小子老老实实地守在边关罢。”
他有意安抚她,苏墨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要陆承烨有一日贼心不死,她与陆泊云便睡不得一个安稳觉。想当年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无心于皇位,现在看来只是想让陆泊云放松警惕。可事实上陆泊云从未放松过,顾清安的信每本月一封,从来没有断过,所幸陆承烨私底下还算老实。
更鼓沉沉,漏尽三更。白日里歌舞升平的宫廷,终于褪尽了浮华喧嚣,陷入了沉寂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大的、带着凉气的黑色丝绒毯子,无声地覆盖下来。
苏墨竹几乎是眼皮一合上就被惊醒,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不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她猛地从锦褥间坐起,几乎是同时,外间值夜的侍女脚步凌乱地冲入内殿寝间,声音惊惶得变了调:“娘娘!娘娘!公主……公主……”
后半截话被卡在了喉咙里。但苏墨竹已经不需要听了。她手脚并用滚下凤榻,甚至顾不上披一件外裳,踢开了鞋子就朝仅隔着一道珠帘的小偏殿冲去。
偏殿里只点着一支细弱的、不断爆着烛花的红烛。烛光晦暗不明地跳跃着,将人影拉长又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不安的鬼魅。小小的陆宁没有像往常那样香甜地熟睡,而是被奶娘惊惶地紧紧抱在怀中,那张白日里粉团般的精致小脸,此刻泛着一种极其不祥的、刺目的嫣红!孩子双目紧闭,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声急促而滚烫,一起一伏的小胸脯如同烧着了的破败风箱,呼哧呼哧发出破碎急促的声音。
奶娘满脸是泪,语无伦次:“刚才还好好的……摸了一下就烫起来,小身子还在发颤……”
苏墨竹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白日那些锣鼓喧天、歌功颂德的声音瞬间变成了尖锐的耳鸣。怎么会?白天还好好的陆宁,现在怎会突然高烧。她使了个眼色,玥儿便领悟。她悄悄找人将东宫围了个天罗地网,下一步便是锦衣卫的林岳来抓人。
“太医!传太医!!”她失声厉喝,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得变了形。双手不受控制地抖成一片,她冲过去,一把将滚烫的女儿抢入自己怀中。那幼小身体传来的惊人热度烫得她心尖狠狠一缩。
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外凌乱地响起,是被惊醒的宫人、内侍。混乱中,沉稳的男声穿透了慌乱的嘈杂:“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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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去宣了!”陆泊云沉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然而他的手扶上她的肩膀时,苏墨竹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手指传递过来的、无法掩饰的微颤。他也怕了。
几乎就在同时,内侍拉着几乎跑脱了靴子、花白胡须还翘着一边的胡太医一头撞了进来。胡太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连推带搡地按到榻前。他来不及喘匀气,手便急急地探向小公主的额头、脖颈、腕脉。当指尖搭上那幼小得可怜的脉搏时,胡太医浑浊的老眼剧烈地一缩。
苏墨竹全部的神经都系在太医那微微抖动的胡须和不断变幻的脸色上。时间如同冰冷的胶水,每一点流淌都异常缓慢而滞涩。胡太医收回诊脉的手,示意一旁的宫女稍稍掀起孩子的襁褓一角。他干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孩子的心口、后背的皮肤,又极其轻柔地翻开了孩子的眼皮察看。
殿内死寂一片,连烛火的轻微噼啪声都被放得无限大。苏墨竹紧紧抱住怀里的女儿,那滚烫的、微弱的气息像是火炭烙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半晌,胡太医才抬起布满皱纹的额头,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到极点的无奈,喉结上下滑动数次,对着心急如焚的太子和太子妃,艰难地压低声音,语速极缓,字字仿佛都从深井里捞出来般冰凉:“殿下,娘娘。小公主突发高热,不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而是有人,”他的声音细微,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落,“病势来得又凶又急,此等凶险高热,非……寻常风寒……需得万分谨慎……”
“你说什么?有人故意陷害公主?”苏墨竹的声音陡然扬起,她一把抓住胡太医的袖子,厉声道:“可能查出是什么药物所为?”
胡太医被苏墨竹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到,哆哆嗦嗦解释道:“实不相瞒,老臣刚刚把公主脉象,发觉这竟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脉象,倒像是一个垂垂危已的老人。老臣虽不懂巫蛊之术,可小公主不是没有可能中了蛊毒。”
话音刚落,苏墨竹摇晃着身子几乎站不稳。怎么可能会中蛊毒,陆宁整日被她看着,怎会有人会忍心害她。
“墨竹,别怕。”陆泊云的声音贴着她的鬓角响起,急促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耳廓,嗓音沙哑得厉害,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底色,试图将那无边的恐惧强行压下去,“来人,宣锦衣卫指挥使林岳,把这东宫里的男男女女都给我搜罗起来!孤倒是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害孤的女儿!”
温暖坚实的臂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揉入骨血。然而这怀抱再暖,再有力,也止不住苏墨竹内心深处那如雪崩般开始瓦解的堤防。苏墨竹重生之后第一次感到害怕,甚至每一次的命悬一线都未曾让她掉落半滴眼泪,果然做了母亲,孩子就是她最大的软肋。
她将滚烫的小脸更深地埋向女儿,陆宁微弱却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那里,一滴眼泪滚落下来,沿着孩子发红的脸颊滑落,留下冰冷的湿痕。
91. 第 91 章
彻骨的寒意如同万载玄冰冻结了苏墨竹的四肢百骸。怀里女儿滚烫的体温与她自己体内急速冷却的血液形成了最残酷的冰火交织。
“小公主不像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道像是被人下了蛊毒。”
胡太医的这几个字如同毒刺刺入苏墨竹的心脏,并开始蔓延到了四肢百骸。陆秉闻讯后,当即通知锦衣卫一定要彻查清楚,并召集了大周所有有名大夫为小陆宁诊治。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灯火彻夜长明。陆泊云几乎是动用了整个帝国的力量。太医院所有的国手名宿轮番被传召入宫,民间流传有“起死回生”之能的高人亦被快马加鞭带入宫闱。无数珍稀药材流水般送入煎药房,苦涩的药味日夜缭绕在东宫上空。
然而,希望的光芒像被雨水不断浇熄的烛火,越来越微弱。小小的陆宁在高热与冰寒的交替折磨下,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滚烫的红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原本澄澈的黑眸失去了神采,呼吸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太医们沉重的叹息越来越多,药方越开越温和,那近乎绝望的神情,宣告着“尽力”后的无力。
苏墨竹眼底最后一丝强撑的平静彻底碎裂。她守在女儿床边寸步不离,指尖描绘着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仿佛要将孩子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陆泊云焦虑的安慰、父皇陆秉忧心忡忡的探问,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看着那些被世人奉若神明的名医一个个束手无策,看着心尖上的宝贝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够了!她不要再听天由命!不要再指望这些被规矩礼法束缚得束手束脚的所谓的名医!
苏墨竹余光瞥见书桌上前几日由青城山寄来的信纸,脑海中灵光乍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个算天算地、曾经从阎王手中为陆秉抢回一线生机的乔寒剑,也只有他,或许还有那鬼神莫测的手段,能在这绝境中劈开一道希望。
“去青城山!”苏墨竹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仿佛濒死的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眼中燃起的灼灼光芒,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让守在床边的陆泊云心头剧震。
“墨竹,你冷静!路途遥远,宁儿经不起颠簸……”陆泊云试图劝阻,声音里满是慌乱。
“留在这里她就经得起了吗?!”苏墨竹厉声打断,眼中的泪瞬间崩落,砸在女儿冰冷的小手上,“你看不出吗?他们救不了她!只有乔寒剑!他当初能救父皇,就能救我的宁儿!”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一个母亲被逼至绝境的悲鸣与不容置疑。
她俯身,小心翼翼又极其迅速地将襁褓中的陆宁用厚厚的锦被包裹严实,紧紧抱入怀中。那滚烫又脆弱的生命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世界中心。她站起身,挺直背脊,目光扫过殿内或震惊、或忧惧的面孔,落在陆泊云脸上:“你拦得住我吗?”
这一问,轻飘飘,却重逾千斤。
陆泊云看着那双被绝望和决心烧得通红的眼睛,他知道,任何阻拦在此刻都将是彻底的撕扯和毁灭。金陵暗流汹涌,父皇病情反复,他身为太子确实无法轻易离京。但他又如何能放心她抱着命悬一线的女儿独自踏上千里险途?
时间在绝望的拉锯中无比漫长。殿内死寂,只有陆宁几不可闻的微弱呼吸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终于,陆泊云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是榨干了全身力气做出决定。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侍立如松的心腹:“顾瞳!”
身着玄甲、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侍卫立刻抱拳上前:“属下在!”
“即刻点精骑五十,护太子妃与小公主出宫!持我东宫令,开南仪门,连夜出城,直奔青城山!”
“是!”顾瞳声音沉稳,毫无犹豫。
陆泊云目光扫过,又落向另一侧:“去告诉秦岚瑕,禁军职务暂且搁下,这里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当年陆秉起死回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赦免了柳映荷与秦岚瑕。许是想起了刘泽端,又或是柳映荷的现状让他心生愧疚,他为母女二人在金陵安排了宅子,每月都有固定的俸禄,并派了专人治疗秦岚瑕。
许是秦岚瑕感知到了外界已经不是当年的乌云密布,过了半年竟真的恢复了神志。苏墨竹从没忘记要带她封侯拜相一说,当即让
陆泊云给她安排了差事,现正在禁军任职。
他又迅速安排其他数名东宫蓄养的顶尖高手随行,低声对顾瞳做了更缜密的部署,沿途驿站接应,必要时亮身份征用地方军力,务必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抵达青城山。
苏墨竹看着他紧张而飞速地布置一切,心头的冰冷裂开一道缝隙,涌上一丝复杂而酸楚的暖流。至少这一刻,他在竭尽全力为她和女儿开路。他不只是大周未来的储君,更是陆宁的父亲,苏墨竹的丈夫。
时间就是生命。当天夜晚,正德三十年冬雨势渐渐转大,金陵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夜色中。沉重的车轮碾过被雨水浸泡的青石板御道,发出闷响。
一辆不起眼却异常坚固的玄色马车在数十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南仪门。苏墨竹抱着滚烫依旧的陆宁坐在马车里,厚厚的帷幕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隔绝不了她心中沉甸甸的忧虑。
顾瞳全身覆盖着黑色油布雨披,骑着墨云般的神骏当先引路,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不断滴落,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沉沉的雨幕。
秦岚瑕则紧随车驾一侧,全身也被雨淋得湿透,身形却异常挺拔,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神经高度紧绷,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她感到浓重的不安。
苏墨竹低头看着怀中烧得昏沉、连哭都没力气的女儿,心如同被反复撕扯。她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这些天的情形在脑中飞速闪过。病来得太蹊跷,太凶猛,太像是某种既定的轨迹重现。太医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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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感染风寒”,若在普通人或许说得通,可发生在陆宁身上?发生在一切风波初定、享受无上荣宠的周岁宴之后?尤其是当她想到陆泊云那毫不避忌的宠爱和那场逾制的盛宴,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太过于舒坦了……她猛地惊醒。入宫以来的步步惊心、如履薄冰,让她习惯了防范宫墙内的算计,以至于她差点忘记了——宫墙之外,那根深深扎入权力血肉的毒刺,还未拔除。
郑氏!
那个被她和陆泊云联手扳倒的庞大百年贵勋家族,虽说郑鸢苒与郑氏男子都已被斩首,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潜藏的余孽必然还在。尤其是那个在清算前便如鬼魅般消失无踪的郑氏嫡女——郑悦音!她当时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朝廷通缉却杳无音讯。此女心智狠毒,手段刁钻,有复仇的足够动机和能力!
是她吗?这突如其来的疾病,是宫外那只蛰伏的毒蛇伸来的獠牙?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苏墨竹脑海的刹那!
“嗡——!”
一道撕裂雨幕的尖锐破空声猛然炸响!速度快到极致,力量沛然莫御!
那是一柄长枪!枪身不知由何种材质打造,在浓黑的夜幕与瓢泼大雨中,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寒刺骨的幽光!它如同黑暗直直射出的毒龙,直取马车车厢!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枪尾系着的枪缨!那抹色彩在茫茫大雨中是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带着一种宣告死神归来的讯息——明橙色!宛如燃烧的毒焰!
苏墨竹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这颜色深深地刺入她的眼帘,唤醒了她早已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她想起那日雪梅一把拽下来的信鸽,想起那明橙色的羽毛,想起信上所说的劫杀。往事历历在目,苏墨竹瞬间绷紧神经,清醒过来。郑悦音流亡在外从来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在她卸下防备时狠狠地咬上她一口。
“护驾!!!”顾瞳的怒吼声在雨夜中如同惊雷炸开!他反应快到极致,身体猛地后仰,同时腰侧长刀出鞘,带起一片匹练般的寒光,试图将那道致命的枪芒格开!
几乎是同一瞬间,守护在马车右侧的秦岚瑕身体剧烈一震。她当初手刃秦博,却可惜没能手刃郑鸢苒那个恶毒的女人,若不是她,秦博不会设计害死刘泽端,她与柳映荷便不会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小小郑悦音不再外苟且偷生,竟然还敢回来寻死?
她当即大喝一声,把剑挡住了那柄长枪。
车厢内,苏墨竹死死将陆宁护在身下,滚烫的幼小身体在她怀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外面是顾瞳怒吼的格挡,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是秦岚瑕癫狂的嘶吼;是护卫们急促的呼喝与兵器撞击声;是暴雨疯狂冲刷的声响。
得知是郑悦音设计毒害陆宁,苏墨竹何尝不想亲手撕碎她,陆宁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为了保住陆宁,她不得不隐忍着东躲西藏。
92. 第 92 章
雨夜奔逃,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缘。苏墨竹紧抱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女儿,感觉那小小的、滚烫的生命像指尖的流沙,正飞速流逝。郑悦音鬼魅般的身影在雨中忽隐忽现,那柄明橙枪缨的长枪如同索命的毒蛇,不时刺破雨幕。侍卫们的呼喝、金铁交鸣声、秦岚瑕因受到刺激而时而癫狂时而凶悍的怒吼,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歌。
“我的好太子妃,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你怀里一点点断气,这滋味如何?”郑悦音尖锐、恶毒的笑声穿透雨声,带着刻骨的恨意,“这才刚刚开始!你和陆泊云这对狗男女,准备好承受我郑家满门血债的滋味吧!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等着你们呢!”
字字诛心!苏墨竹的心如同被那明橙的枪缨狠狠贯穿,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果然是她!这个阴魂不散的恶魔!竟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对付一个襁褓婴孩!
“不要恋战!撤!向南!”苏墨竹厉声下令,声音因悲愤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顾瞳与秦岚瑕闻声,拼死抵挡住一波猛攻,开始且战且退。
怀中陆宁微弱的哭声几乎听不见了,小小的身体只剩下本能的、滚烫的抽搐。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苏墨竹。再这样下去,别说青城山,只怕下一刻宁儿就要……
“娘娘!”贴身侍女玥儿扑到苏墨竹身边,雨水浸湿了她的鬓发,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着苏墨竹怀里气息奄奄的小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娘娘!这样抱着小公主太显眼了!把公主给我!我们……换衣服!”
苏墨竹猛地看向她:“玥儿?!”
“没时间犹豫了!”玥儿急切又坚定地说,“您快把外裳脱给我!您背着公主走!用包袱裹紧了藏住!奴婢……奴婢抱着一个相似的包袱,假装是您!引开她们!顾统领他们护着我跑一段,混淆视线,然后再去追您!”她的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但那份以死效忠的决心却清晰无比。
苏墨竹心尖剧颤!这几乎是用玥儿的命换她和女儿一线生机!“不行!太危险了!”
“再拖下去小公主就没命了!”玥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娘娘!信奴婢一次!奴婢这条命,早就为您准备好了!”
那最后一句决绝的低吼,如同重锤砸在苏墨竹心上。她看着怀中连痛苦都无力表达的孩子,又看了一眼玥儿写满“快走”的脸庞,所有的犹豫和仁慈在那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你……务必活着!”苏墨竹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她迅速脱下沉重的宫装外袍,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意识模糊的陆宁用最柔软的锦被裹好,再放入一个大包袱中,系紧在自己背上。随即,她飞快地与玥儿交换了外衫。
玥儿迅速抱起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装了衣物的包袱,紧紧搂在怀里,学着苏墨竹的样子弓着背。“娘娘……快走!西南方向林子密!”话音未落,她猛地一推苏墨竹,然后自己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抱着包袱义无反顾地朝着与苏墨竹撤退路线相反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雨幕!
“保护娘娘!”顾瞳反应极快,心领神会,立刻下令分出一部分人手,大声呼喝着“保护太子妃”,朝着玥儿跑的方向追去,与试图阻挡玥儿的几个杀手缠斗在一起,制造出混乱的假象。
这短暂的声东击西,为苏墨竹撕开了一道缝隙。她背着沉重的包袱,咬紧牙关,在仅剩几个心腹护卫和秦岚瑕的断后下,如同离群的孤雁,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浓密的黑暗山林之中,向着西南方亡命奔逃。
身后的厮杀声、郑悦音气急败坏的怒喝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山林的风雨吞没。苏墨竹感觉肺叶如同火烧,背上的包袱仿佛重逾千斤,但更沉重的是心头那几乎压垮她的恐惧——背后的宁儿,许久没有一丝动静了!
她不敢停步,不敢呼唤,只能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拖着疲累到极点的身体,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跋涉。雨水冰冷地拍打在脸上,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泪水。
“宁儿……坚持住……娘带你去找乔叔叔……你一定要坚持住……”她一遍遍在心中默念,近乎祈祷,声音嘶哑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当天空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时,顾瞳与秦岚瑕终于带着一身浴血和伤痕追了上来。他们都已不成人形,秦岚瑕眼神混乱,身上多处挂彩,顾瞳的左臂也软软垂下,显然受了重创。他们看着同样狼狈、几乎虚脱却仍死死护着背上包袱的苏墨竹,没有言语,只有更深重的悲怆与凝重。
苏墨竹颤抖着解下背上的包袱,层层打开。里面的小小婴儿,脸色灰败,浑身滚烫,连呼吸都微弱得像游丝一般,随时都会断绝。苏墨竹紧紧抱着她,感受着那几乎感觉不到的心跳,心胆俱裂。
“快……上马……”她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青城山,玉清观。
当形容枯槁、浑身湿透泥泞、怀中抱着一个气息垂危婴儿的苏墨竹出现在草庐外时,正在廊下煮茶的乔寒剑猛地站起,手中的茶盏“啪”地摔落在地。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双即使被刻意描画过也掩不住清澈与此刻无边惊惶痛苦的眼眸。
“乔寒剑……救她……”苏墨竹只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就几乎要跪倒下去。
乔寒剑根本无需多问。他身形如电,一把从苏墨竹怀里接过陆宁。手指迅速搭上那细弱的腕脉,又翻开眼皮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二话不说,疾步冲入草庐之中。
“搬开所有东西!香灰!铜盆!朱砂!符纸!快!”乔寒剑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严峻。
小小的陆宁被迅速放置在他用最快速度清理出的地面上,摆放成特定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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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寒剑手中法诀不断变幻,口中念念有词,将精纯的内力如潮水般注入四周摆放的符阵之中。原本普普通通的香灰、朱砂此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亮起微弱而玄奥的光芒,一股无形的能量场缓缓形成,将气息奄奄的婴儿包裹在内。
苏墨竹瘫坐在门口,精疲力竭到了极致,却又不敢阖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阵中的女儿,整个人如同虚脱的木偶。顾瞳和秦岚瑕守在门外,如同两尊沉默的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阵眼之中的陆宁原本急促到几乎停止的胸口起伏,在符光流转下,渐渐恢复了一丝微弱但稳定的节奏。虽然高热未退,脸色依旧灰败,但那股死气终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乔寒剑长长舒了一口气,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消耗巨大。他看向门口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苏墨竹,沉声道:“命保住了。”
这四个字如同天籁。苏墨竹紧绷的弦猛地一松,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强撑着爬过去,扑到女儿身边,颤抖的手指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终于“哇”的一声,压抑了整夜的悲痛与恐惧爆发出来,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乔寒剑等她哭声稍歇,才疲惫地开口:“让她静养。我会用药物维持阵法稳定。现在,我们该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她落到这步田地。你,去休息。”
苏墨竹剧烈摇头,眼泪依旧汹涌:“不,乔寒剑…我不睡……我要看着她好起来……”她抓着女儿的襁褓一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锚点。
乔寒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极度虚弱的身体,眉头紧锁,却没有再劝。他转向顾瞳:“顾瞳,去探查一下玥儿姑娘的情况,务必把人带回来。”他预感不妙。
顾瞳应下,强忍伤痛,立刻起身离开,眼中压抑着极深的痛惜与怒火。
苏墨竹终究抵抗不住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极限,在守着女儿数个时辰、确认她的气息确实稳定后,头一歪,靠着墙沉沉睡去。
她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全是郑悦音狰狞的笑脸和女儿消失的温度。猛地惊醒,她第一反应便是扑向女儿所在的阵中。
陆宁仍在,呼吸似乎比之前有力了一些,脸上的灰败之色也褪去了少许。乔寒剑正守在一旁,用沾了特制药汁的布巾小心擦拭着陆宁的额头和心口。
“别担心,我用了温养的灵药,她在缓慢吸收阵法力量。现在体温正在降,虽然没完全退。但最凶险的一关过了。只需再等一轮阵法力运转完毕,借助天地气机交感,我便能尝试探查病因本源。”乔寒剑解释道。
苏墨竹这才稍微放心,想起顾瞳,忙问道:“顾瞳回来了吗?”
“还没有。”
苏墨竹拧着眉头担忧地望向窗外,乔寒剑安慰她:“眼下冬季寒冷路上湿滑,就算顾瞳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现在就回来,先耐心等待吧。”
93. 第 93 章
没了顾瞳的庇护,“苏墨竹”被追上的很快。她被逼到悬崖边时,郑悦音阴冷的声音如毒蛇吐信子般在她身后响起。
“杨大人,东宫住的如何?自打你做了这太子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好想你却见不着面”说着她摇着头向前道:“啧。你总是不出来,我和一些老朋友想你见不到你,逼不得已才对你的女儿下手。”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了出来。
“陆宁,封号曦月。生辰礼制快赶上太子了,陆泊云当真是个好父亲。”她脑海中浮现出陆泊云对自己的憎恨,连带着眼神都暗淡了些许。
“苏墨竹”背对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一出郑悦音才发觉自己中计了。
“郑悦音,你不过是一个丧家犬,别以为害了小公主,太子就会倾心于你,”说着"苏墨竹"转过身来,扔下手中的包袱笑道:“你不过一个活该下地狱的恶鬼,与你那姑母一样。”
郑悦音歪着头扬起嘴角,笑容如鬼魅一般惊心动魄,随即她稍稍一抬手,一柄长枪如游龙般刺穿了玥儿的脖颈。
玥儿话未说完,睁着双眼倒在地上,鲜血顺着雨水流了一地。
郑悦音带着手下离开,轻声突出两个字:“蝼蚁。”
苏墨竹心中一阵不安。她强打精神,走到桌边,提笔给宫中的陆泊云写信。寥寥数语,只报了陆宁暂时保住了性命,目前在青城山由乔寒剑救治,自己安好,其余险情一概未提,唯恐他担心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信写完封好,交由乔寒剑的人送出去。
她就这样守着女儿,日以继夜,不眠不休,等待最终的结果,也是等待顾瞳和玥儿的消息。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流淌。
终于,乔寒剑布置的第一轮完整阵法运转到了尾声。当最后一道符光隐没在香灰之中时,乔寒剑猛地睁开眼,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看向苏墨竹,声音低沉得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是蛊毒!有人给她种了最阴损的子母牵机蛊!她现在看似‘活’着,是因为她的命脉与下蛊者指定的母蛊载体强行绑在了一起!她‘盛’,对方便‘衰’!这是一种……以透支另一人命元为代价的恶毒续命法!”
“母蛊载体?是谁?”苏墨竹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乔寒剑吐出的三个字如同惊雷:“皇帝陆秉!”
陆秉!苏墨竹浑身剧震,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碎片,陆秉近日的衰败,对陆宁的过度荣宠,还有在陆宁生辰宴上本不该出现的皇帝玉带。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苏墨竹登时怒火滔天。
“郑悦音!”苏墨竹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恨意滔天,“她竟用如此阴毒手段!利用我女儿的命去害陆秉!……不,她是想一箭双雕!”她明白了,只要陆宁活着,就在不断“偷取”陆秉的生机;而一旦陆宁死了,郑悦音可以推说是太子妃女儿命薄,顺带着陆秉也可能因蛊毒的反噬而直接暴毙!
“能救吗?乔寒剑!如何救我女儿!”苏墨竹抓住乔寒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乔寒剑眼神锐利如剑:“能!我自有破解之法!但此法凶险,破蛊之时,母蛊载体所受牵连巨大,陆秉……必遭重创!他本就命悬一线靠药物续命,这一下……回天乏术!苏墨竹,你想清楚!破不破!”
苏墨竹的眼神在刹那间闪过无数情绪。陆秉?那个曾经高高在上,间接造就无数悲剧,最终因乔寒剑才苟延残喘的帝王?若非他一意孤行要破格办那周岁宴。不!最重要的是陆宁,为了她苏墨竹甘愿赴死。
“救我的女儿!”苏墨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母亲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森然寒意,“陆秉的命是乔兄你施舍给他的,他活到今日已是侥幸!如今竟敢偷我女儿的命来填他的寿数?想都别想!我苏墨竹的女儿,必须活下来!乔寒剑,动手!后果我一力承担!”
“好!”乔寒剑再不犹豫。他开始重新调配朱砂,绘制更加繁复的符箓,准备彻底拔除陆宁体内的子蛊。
就在这时,草庐门被猛地推开。顾瞳浑身泥泞,踉跄着闯了进来。他的身后是几名抬着担架的侍卫,那担架上,一幅与苏墨竹身形相似的人影裹在白布下,晃的人睁不开眼。
苏墨竹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顾瞳将那人轻轻放在地上,颤抖着手掀开了白布一角——露出了玥儿那张年轻却早已失去生机的脸庞。她双眼圆睁,颈间一道狰狞的血洞已经发黑凝固。至死,她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种嘲讽的神情。
“属下无能……只找到……”顾瞳的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苏墨竹如遭雷击!她缓缓跪下,伸出手,颤抖地抚过玥儿冰冷僵硬的脸颊,轻轻为她阖上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这个陪她从大理寺一路走到深宫,陪她经历了无数风雨的姐妹,终究为了她和宁儿,倒在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冰冷的白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滔天的恨意和悲痛几乎将苏墨竹撕裂。
“郑悦音……”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血与毒,“此仇不报,我苏墨竹誓不为人!”
就在这沉重的悲痛与即将进行的破蛊行动压得人喘不过气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风尘仆仆、身着飞鱼服的汉子跌下马来,冲进草庐。正是匆匆赶来的锦衣卫指挥使林岳。
他形容憔悴,浑身是尘,显然赶了极远的路。看到苏墨竹和地上的尸体,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但顾不得许多,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而急切:“启禀太子妃!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报信!金陵……大乱!”
苏墨竹猛地抬头。
林岳急促地继续道:“郑悦音那妖女,在金陵城内大肆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她……她不知从何处掳来了苏青先生,并……残忍地打断了他的手脚!她当众指称,太子妃您……您与您的妹妹陆影,根本不是什么扬州富商之女,而是……而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孽种!是罪臣之后!太子殿下被她陷害,身陷囹圄!无数朝臣逼迫太子自证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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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圣上听到此等‘证据确凿’的惊人真相,急怒攻心,当场……昏死过去!至今未醒!太子殿下处境万分危急!郑悦音扬言要彻底清算‘前朝余孽’!”
如同又一道霹雳在头顶炸响!
苏墨竹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当初她将苏青与苏夫人藏匿好后叮嘱他们日后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家,可那郑悦音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了他们,并打断了他的手脚。当初稍有苏青踪迹时,苏墨竹着实吓了一跳。她当时真的以为陆钦能找到苏青夫妇。可后来朝堂大乱,陆钦孤立无援,苏墨竹便放松了警惕。可现如今只有苏青露面,苏夫人怕是已经遭遇不测。
郑悦音所谓更大的“惊喜”,是釜底抽薪!她要的不是简单的刺杀,而是要彻底将他们夫妻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摧毁他们拥有的一切!
陆泊云一但和前朝遗孤扯上关系,那隐藏在边关的藩王们便会蠢蠢欲动。苏墨竹不能看着陆泊云孤立无援任人宰割,她得回去。
苏墨竹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冰冷刺骨,所有的悲痛、软弱、犹豫都被这连番重击砸得粉碎!她缓缓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煞气。
她目光扫过地上玥儿的面容,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葬了玥儿。给她一个体面。”
随即,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立的顾瞳和一旁神情复杂的秦岚瑕。
“顾瞳!”顾瞳肃立抱拳:“属下在!”
“秦岚瑕!”苏墨竹的目光紧紧锁定这个曾因仇恨蒙蔽而差点害她功亏一篑的女子。她一步步走到秦岚瑕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这次,我还能相信你吗?用你的命,守护我的女儿?”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秦岚瑕身体猛地一震。刘泽端冤情洗清,她与柳映荷的余生安稳都系在苏墨竹的脖颈上,况且还是她给了秦岚瑕一次重生的机会,她自然不会再辜负她。秦岚瑕“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娘娘救命之恩,岚瑕没齿难忘!那日起,岚瑕之命,便是娘娘与小公主的。人在公主在,人亡……”她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狠厉与觉悟,“亦必与来犯之敌同归于尽!”她眸色一凛,仿佛想起当年秦博全盘托出时,她要杀他时的决绝。
“好!”苏墨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俯身,在昏睡的陆宁额上印下深深一吻,带着无尽的眷恋与诀别之意。
然后,她猛然转身,对乔寒剑决然道:“乔寒剑,宁儿就托付给你了,务必让她活着!”
她不再看任何人,决绝地朝着门外大步走去。山风吹起她未换下的、沾着泥泞血迹的素袍,猎猎作响。她的背影挺直如剑,刺破青城山的迷雾,决然地投向那片早已为她张开的、腥风血雨的金陵杀局。
“备马!即刻回宫!”冰冷而坚硬的命令,回荡在山间。决战的号角,已然吹响。她要回去,从地狱的中心,夺回她的丈夫,清算那笔血债。
94. 第 94 章
寒夜的风撕裂着车帘,马车在官道上疾驰,碾碎了冬日沉寂的月光。车内,苏墨竹面沉如水,纤白的手指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心,早已飞向千里之外的金陵,飞向青城山病榻上的陆宁。
乔寒剑慵懒却坚定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墨竹,陆宁放在我这里你大可放心,这阵法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可成功,若是真等到那时,陆泊云恐怕在朝中独木难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出差错,陆秉龙驭宾天,陆泊云便是天下共主,”他琉璃色的双眼中透出决绝,“墨竹,你必须回去。金陵那边,恐有更大的风暴。”
于是,她只能留下陆泊云身边最得力的顾瞳与欠她一命的秦岚瑕守在秘密施法的地宫之外,将女儿陆宁的性命交托给这位忠心耿耿时代守护她们族人的乔寒剑。孤身一人,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她只身一人回到金陵,路上耽搁了一些日子,等苏墨竹真正抵达金陵时,大雪铺了满地。
当巍峨的皇城轮廓终于在视野中显现时,苏墨竹掀开车帘,心中却无半分归家的暖意。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踏入宫门,所见的景象更印证了她的预感:皇宫,已乱成了一锅沸粥。
临近年关,原本金陵主街道上的小贩本应在叫嚷着贩卖年货,家家户户也应该开始张贴对联筹备新年,可现如今街道上是禁军在轮番值守,百姓们都佝偻着身躯,毫无任何喜色。
宫人步履匆匆,神情惶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苦涩药味。不仅是陆宁危殆,此刻,那位执掌着大周万里江山的九五之尊——陆秉,竟也同女儿一样,病重不起,缠绵于龙榻之上!苏墨竹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乔寒剑正在做的,是用那逆天的阵法,从皇帝陆秉那里,将本应属于陆宁的生命力,“抢”回来。陆秉这边气场越弱,陆宁那边便更安稳。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却压抑非常。后宫的嫔妃们个个形容憔悴,按照位份高低轮流值夜,侍奉在陆秉榻前。太子陆泊云的身影尤为扎眼,他双颊凹陷,眼窝深陷,显然也已数日未曾合眼。
苏墨竹的出现,像一粒石子投入了这混乱却死寂的池水。她“前世遗孤”的身份早已在金陵流言中传开,此刻她的现身,无疑投下了更大的涟漪。过往曾对她冷嘲热讽、心怀叵测的宫人妃嫔,此刻只敢偷偷瞥向她,眼神复杂,却无一人敢上前攀谈议论。
就连一向飞扬跋扈的魏皇贵妃,也只是在人群中匆匆瞥了苏墨竹一眼。这一眼,让魏贵妃心中一跳,这太子妃的气质,似乎与平日里所见的那位温婉端方又透着点冷冽的苏墨竹不太一样?平日里的苏墨竹完全是一幅低眉顺眼的模样,看着便是出身小门小户,可现在她大步流星地迈进宫殿,身上裹挟着腊月的寒冷,浑身一股肃杀之气。眉眼间流转的沉静与沧桑,仿佛换了一个人。
可她旋即压下心头异样,不敢声张半分。如今的大周命脉,已完全被太子陆泊云攥在掌心。无论有无传位圣旨,陆泊云都已是板上钉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无人敢逆其锋芒。
至于金陵中流传的太子妃是前朝遗孤之事,信与不信全凭陆泊云对着为太子妃的喜爱,可看如今这架势,陆泊云一朝登基,先死的便是叫的最欢的一群人。
陆泊云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他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是更深沉的忧虑。他不动声色地拉住苏墨竹的手腕,巧妙地避开殿内众人探寻的目光,将她引至殿外一处僻静的廊柱阴影之下。
再无他人。陆泊云紧绷的脊梁似乎瞬间垮塌,他抬手,轻轻地将沉重的头颅靠在了苏墨竹单薄的肩头。
“宁儿她……”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饱含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担忧。
苏墨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回握他的手:“放心,有乔寒剑在,不日便能安然接宁儿回宫。”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给的、也是最重要的安慰。
“林岳马不停蹄地跑去告诉我金陵出了大乱,现在还在青城山休养,怕是要晚些时日才能回来。”苏墨竹温声陈述着事实,紧接着一抹担忧浮上心头,“到底怎么了,他说父亲被郑悦音…”
苏墨竹不敢再往下说,她怕从陆泊云口中得到证实。
【是墨竹你离宫的第七天。】
陆泊云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仿佛带着苏墨竹一同陷入了那冰冷的回忆里。
清晨,薄雪覆盖着金陵城。轮值的禁军巡逻至巍峨的皇城门楼下时,惊骇地发现了雪地上一个蜷缩的人形物事,周遭的冻土已被他流出的鲜血浸湿。
怕引起恐慌,有几个胆子大的人靠近一看,竟是一个被人生生砍断了四肢、只剩躯干与头颅的老者。他衣衫褴褛,血污冻结在身上,气息微弱,像被丢弃的破布口袋。负责值守禁军小旗心中骇然,但仍强忍着恐惧上前想查看救助。他们想着这等骇人世间,定是要上报朝廷,由大理寺来彻查,还是把人救活要紧。
然而,当他们将老者微微翻动,赫然发现其背后,被利器刻入皮肉,鲜血淋漓地写着两行触目惊心的大字:“扬州苏氏,前朝遗孤,姐妹双生,同名墨竹。”
这十六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所有禁军的心理防线。他们脸色剧变,如避蛇蝎般惊恐后退。扬州苏氏,前朝遗孤!还是……双生子?说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太子当年迎娶的平民女子便是换作“苏墨竹”,而后扬州闹得沸沸扬扬的魏翎重娶旧妻事件,那女子也叫"墨竹”。
这每一个字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牵连无数人头落地。事涉皇家秘闻与前朝血脉,他们这些小小的禁军,如何敢擅作主张?
恐慌瞬间蔓延。事关重大,必须立刻上报。禁军统领原本是秦岚瑕,可彼时秦岚瑕正受命护送太子妃苏墨竹在外。消息只能越级,直接上报给了执掌宫禁的当朝太子——陆泊云。
回忆中的画面扭曲着,来到肃穆的御书房。陆泊云与陆秉相对而坐,案牍堆积如山,气氛本已凝滞。陆秉正在震怒之中,因为他刚刚得知陆泊云竟然放苏墨竹离宫去看顾陆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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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糊涂!”陆秉猛地拍案,气息不稳地喘息,“陆宁已是强弩之末……此乃天命!你竟纵容苏墨竹擅作主张!这是何等妇人之仁,不顾大局?寒了为她日夜守护的宫人心!”他对苏墨竹的不满几乎溢出胸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禁军惊慌的禀报传了进来。当值内监小心翼翼地呈上紧急军报。
陆泊云只看了一眼那份军报,上面只有断断几行字,他便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手中那盏温热的御茶,“啪”地一声,失手打翻在地,碧色的茶水四溅开来,如同泼洒开的一滩冰冷的恐惧。
陆秉因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陆泊云骤变的脸色而停止了训斥。太子素来沉稳克制,何曾如此失态?“何事?”陆秉皱紧眉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泊云嘴唇翕动,却无法发声,巨大的震惊和难以掌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这事若是要瞒着便是死罪,他思考片刻后选择如实告知陆秉:“禀父皇,禁军值守在城外发现以为衣不蔽体的老者被砍断了四肢,想要救助却发现,”他适时停顿片刻抬眼直勾勾地盯着陆秉一字一句道:“是有心之人在故意煽动前朝讯息。”
陆秉的疑心瞬间被点燃。他锐利的目光锁在陆泊云苍白的脸上,随即下令:“把人带上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皇城根下,故弄玄虚!”
很快,那副惨绝人寰的景象被抬入了御书房。苏青——前朝赫赫有名的猛将,此刻成了一个人彘。血腥、凄惨的景象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陆秉只看了一眼那背后的刻字,瞳孔骤然收缩。他立刻命太医拼尽全力救治苏青——这个活着的证据,必定知道更多的秘密。
当年他为何要调换南阳与瀚文?南阳的真实身份如何?又是谁把他伤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太医查看后,悲凉地摇头。苏青的舌头,早已在更早的时候被齐根割掉了。而且,在那寒冬腊月的露天雪地里不知冻了多久,元气大伤,纵有灵丹妙药,只怕也回天乏术。
冰冷的现实残酷无比。当晚,这位曾名震天下、晚年隐姓埋名,用一生守护秦朝秘密的老人,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夜,在极度的痛苦与严寒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至死未能说出一字真言。
“挑衅!这是对朕赤裸裸的挑衅!”苏青咽气后,陆秉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在他的统治下,在皇城根下,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杀死并侮辱一个前朝将领,刻下那耸人听闻的言论,其背后的势力必然庞大且恶毒至极。
陆泊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线索支离破碎。能在金陵城神不知鬼不觉做出如此狠辣之事的势力并不多。能在如此敏感的时刻,精准打击苏墨竹,又能挑动陆秉神经的唯有一人。
“郑悦音……”陆泊云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这个名字。只有那个深谙宫廷秘辛,心如蛇蝎又掌握郑家残余力量妄想复仇的疯女人,才会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且极具煽动性的举动。
“果不其然!”
95. 第 95 章
回忆的潮水继续汹涌,将苏墨竹彻底卷入。她来不及哀悼自己去世的养父,凶手便自己跳出水面。
第二天清晨,朝堂之上。
陆秉强撑着病体坐于龙椅,面色灰败。昨日的动静不小,闻者都把目光放在了龙椅上以及即将坐在龙椅上的二位。群臣噤若寒蝉。就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那位走了大运本该为新晋官员,正踌躇满志的新科进士突然站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由太子陆泊云不久前亲自举荐的魏家一名子侄。
他来金陵不久,在场识得他的人不多,也就无人察觉出他的怪异。
他清了清嗓子,“臣,有本启奏。”众人以为他要陈情述职。
陆秉虽神情灰败却还是准许他启奏。谁知,此人开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和尖锐,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平静的水面:“臣前些日子听闻一件惊天丑闻,”他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目光直直射向龙椅上的陆秉,“只不过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实。诸位听了大可以猜测主人公是谁?”
陆秉原本是不想听他在这里神神叨叨讲故事的,可他说涉及到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结合昨日的前朝遗孤,陆秉一下子提高了警惕,默许他讲了下去。
“二十多年前,秦朝虽是强弩之末,然扬州苏氏仍然手握重兵。是不可小觑的世家大族。可苏家却出了个丑闻,苏家的嫡长孙女竟然离奇怀孕。她尚未出阁便大了肚子,苏家又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当然要把那个野种的父亲抓出来。”
说到此处,他故意抬头去看陆秉,龙椅上这位果然是瞬间变了脸色。
“那个男人不知是该说有种还是没种,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娶苏家女,却敢凭借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跟苏家要兵权。他承诺,要的兵权是要去打叛军,三年之内必然回来迎娶苏家女。”
说着说着,他停顿下来,声音陡然拔高扬声道:“可他没有,他不是忘了。而只是在利用苏家的权势,他领兵出去之后便成了他口中要严惩的叛军!”
此话一出,指向性满满。满殿哗然!陆泊云心头警铃大作!
“有一个故事诸位都清楚,当年一个手无寸铁的贫民小子,何以能在短短数年间迅速崛起,手握重兵?呵!”魏家小子嗤笑一声,声音陡然转为一种凄厉女声的控诉,“只因他用了一手好计谋!他看中了扬州苏氏金尊玉贵的嫡女!他花言巧语,哄骗引诱,让那位不谙世事、对爱情充满幻想的苏家大小姐怀了他的骨肉!”
字字如毒针,刺向陆秉。
“然后呢?他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他用腹中的胎儿要挟,逼迫当时权势熏天却最为看重脸面的苏家!‘给我兵马,否则我就将这丑事宣扬出去,让苏家成为全天下的笑柄!’”郑悦音的声音模仿着想象中陆秉无耻的嘴脸,尖锐刺耳,“苏家啊!前秦第一世家大族,为了那点可笑的颜面,竟真的屈从了!他们忍痛割肉,给了陆秉一支精锐兵马!助他崛起!”
郑悦音刺耳的声音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她不在掩饰,直接喊出故事中那个男人的名字——陆秉。
陆泊云当即呵斥道:“来人!把这妖妇拿下!”
郑悦怡却不依不饶,阴森森地叫喊道:“陆秉,昨日苏家恶鬼来找你索命,你就没怕吗?”
“负心汉!好一个负心汉!”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凄楚而悲愤,“那苏家小姐信了他的鬼话,满心欢喜等着情郎功成名就后回来风风光光娶她过门。可陆秉呢?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可怜那痴心的女子,生下儿子后,左等右等等不来情郎的音讯,日渐憔悴,最后郁郁而终!香消玉殒!”
郑悦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陆秉铁青扭曲的面容和整个朝堂的震怖。她尖锐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嘲笑:“苏家恨透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自然也恨透了这个野种。不愿养他,可这毕竟是那个负心汉的血脉啊……他们做了什么?哈?苏家人败就败在过于仁慈,他们把这个孩子送回到了陆秉的帐下。”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飓风席卷了金銮殿陆秉剧烈地喘息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陆泊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脚底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郑悦音的声线愈发妖异,直直刺向呆立在阶下的陆泊云:
“太子殿下,我亲爱的太子殿下。”她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您那么英明神武,您记得您生身母亲的模样吗?嗯?那个为你尊贵的父皇献上兵马,最终在绝望中死去的扬州苏氏女?您可知道?您的名字里,那‘泊云’二字,还是她当年憧憬未来时,亲自为您取下的呢?”
“嗡——”的一声。陆泊云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天雷劈中。母亲?!扬州苏氏?!自己怎么会跟前朝重臣苏氏扯上关系?饶是郑悦音向来疯癫,口中言语向来不可信,可陆泊云还是止不住哆嗦。
然而,郑悦音的毒液尚未喷完。她猛地指向龙椅上已然脸色涨青的皇帝陆秉,声音带着泣血的快意:“都是因为你,你把与她的儿子交给自己的发妻养,让她视如己出。可最后呢,你害死的不止是苏氏,还有先皇后,陆承烨的母亲。”
她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陆秉,你是否还记得,苏氏与先皇后是两个人!可怜那先皇后只是因为与苏氏女眉眼相似,便被你蒙骗着娶回家中,直到你与苏氏女的儿子被送过来,她看着这孩子的眉目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这孩子像母亲却也像她,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替身。年纪轻轻郁郁寡欢,陆正生下的那年,根本不是郑鸢苒毒杀了她,是她自己饮下了那碗毒酒!是你!是你陆秉!是你这个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负心汉!是你生生逼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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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妇!!!”陆泊云目眦欲裂,最后一丝理智被彻底摧毁,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拿下她!!!”
殿外的金吾卫早已被这骇人听闻的控诉惊呆,听到太子怒吼,才如梦初醒,猛地扑向那个在殿中央状若疯癫的“魏家小子”。
“哈哈哈哈哈!”被按倒的郑悦音发出疯狂的大笑,丝毫不见反抗,眼中是复仇的快意与癫狂。
陆泊云猛地回头去看他的父皇——只见陆秉双目圆睁,死死瞪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双手痉挛地抓住龙袍衣襟,脸色由青紫转为死灰,最终,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下去!
“父皇!!!”
整个金銮殿彻底乱了!
回忆的画面在混乱中闪烁跳动。陆泊云强压着滔天的震撼与悲痛,以雷霆手段封锁宫殿,将所有听闻秘闻的朝臣暂时软禁隔离。他一边紧急救治晕厥的皇帝,一边亲自审讯被拿下的“魏家小子”。果然,撕下特制的人皮面具,露出的是郑悦音那张熟悉而怨毒的脸。然而,就在陆泊云以为郑悦音已然束手就擒时,噩耗再次传来。
锦衣卫指挥使韩进神色惊惶地冲进来禀报:“殿下!大事不好!今日入殿值守的‘金吾卫’被人调包了!全……全是假扮的!擒拿郑悦音的那队人,已……已趁乱挟持着她逃离了宫城!”
“废物!”陆泊云怒不可遏。
“还有……”林岳艰难地补充,“真正的……魏家公子,今晨被人发现……死于家中……一刀毙命!”
几乎在此消息传开的同时,丧侄的消息已先一步传到了魏皇贵妃耳中。这双重打击让这位素来强势狠辣的贵妃瞬间憔悴下去。她失去了依仗的侄子,又无子嗣可以依靠,皇帝倒下了,整个后宫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一夜之间,她仿佛苍老了十岁。
案发之后,原本艳阳天的金陵瞬间乌云密布,百姓们不知实情,只知道大周皇帝陆秉病危,举国为皇帝祈福,斋戒七天。
郑悦音悄无声息地潜入金陵,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定是在皇宫之中有帮手。可陆泊云在脑海中把后宫前朝所有的官员都过了一遍,实在是想不到有谁会对这个郑氏余孽伸出援助之手。
金陵城内的兵力都被当年的陆承烨带着北上冀州,后来他立了大功,陆秉更是不好意思要回来,现如今金陵的兵力集中在禁军和雨林营。禁军不仅要负责巡防城池还要顾及皇宫安危,根本就力不从心。雨林营虽是精锐但是只有两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现如今局势安危可见。陆泊云只得派锦衣卫的人去搜罗郑悦音的下落,可天公不作美,接连几日乌云密布更是下了几场小雪,连带着郑悦音的踪迹都被磨灭了。
直到苏墨竹归京,那场蓄势待发的大雪终于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金陵大地。
96. 第 96 章
僻静的廊柱下,陆泊云沉重地结束了叙述。苏墨竹早已泪流满面,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郑悦音口中那关于陆泊云身世的话,真假难辨,冲击巨大。但此刻最撕扯她心肺的,是她父亲——苏青!那个从小把她捧在手心,带她识文断字,教她骑马射箭,总是对她宠溺笑着的小老头!竟然……竟然在皇城脚下,被砍断了四肢,割掉了舌头,像破布一样扔在雪地里,在极度的痛苦和无尽的寒冷中屈辱惨死!
苏墨竹摇着头,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脑海里反复涌现的画面全是苏青:幼时她生病,他笨拙地熬药烫到手;她初学骑马摔下来,他心疼得胡子都抖了;她退婚魏翎被扬州人耻笑时,他躲在人群后偷偷抹眼泪……这些温暖珍贵的记忆,此刻却被那血淋淋的惨状覆盖、撕裂。
陆泊云深知她此刻心如刀绞,只能更用力地揽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疲惫地安慰道:“我已命人……将苏将军厚葬于金陵城西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你且放心……无论父皇醒不醒得过来,我以性命担保,朝廷绝不会因此再追究你半分。”他的话语温柔而坚定,他虽知道苏墨竹与苏青只是养父女关系,可他明白她重生这一世,首先是为了她的家人而活的。
苏墨竹的悲伤并未因安葬的承诺而稍减分毫。然而,极致的痛苦之后,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理智在熊熊燃烧。她突然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双眼中迸射出冰冷的怒火与杀意,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低吼:“陆钦!”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穿了周围的空气。只有那个同样对皇室、尤其对他母亲长公主陆蓉怀着刻骨恨意的陆钦。只有他,才能在金陵布下如此多的耳目,才能在这种时候、在长公主府的眼皮子底下,为郑悦音提供庇护和协助,策划杀害她的父亲。这个人,该!死!
苏青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但他又何尝冷落过苏文?她有时会怀疑当初那个遇事只会哭泣却十分孝顺的苏文,是真的存在过吗?只怪自己当年过于大意,以为陆钦知道苏青的下落只是虚张声势。才害得父亲母亲落得如此下场。
苏青当初被藏的很好,若是被发现踪迹,定是他不得不露面的场合,苏墨竹抹着眼泪一时间想不起他会在何时冒着风险露面。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陆泊云瞳孔微缩,几乎是苏墨竹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心领神会。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对守在附近的心腹侍卫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传令韩进!即刻带锦衣卫围住长公主府,拿下瀚文郡主陆钦!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当锦衣卫指挥使韩进率领如狼似虎的手下冲入长公主府时,陆钦尚在睡眼惺忪。面对闯进来的锦衣卫,他第一反应不是认罪,而是暴怒地试图反抗,厉声叫嚣:“放肆!你们好大的狗胆!我是大周的瀚文郡主!长公主之子!谁敢拿我?!”
领头的是韩进——韩家的子侄,最是年轻气盛,也最是看不惯陆钦倚仗身份作威作福的小人行径。此刻见他到这般田地还在拿身份压人,当即勃然大怒,扬声喝道,声震屋宇:“锦衣卫奉太子令旨拿人,管你什么皇亲贵胄!拿下!”
身后的精锐卫士立刻扑上。
就在这混乱之际,长公主陆蓉——陆钦的亲生母亲,被惊动了。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从内室走出。她没有阻拦,没有呵斥,甚至没有看自己那状若疯狂的儿子一眼。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的凄凉与麻木。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叹息。那叹息声,沉重得如同她瞬间被压垮的肩膀。
收到锦衣卫顺利拿下陆钦的回报,陆泊云也沉默了下来,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他知道姑母陆蓉心中的悲凉。亲生儿子,竟对她这个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怀恨在心,甚至勾结外人谋害皇亲、危害社稷。这等消息,任谁听了,都会如坠冰窟,心寒透骨。尤其是,姑母已是这把年纪,视为亲生女儿的南阳,早已命陨不会出现在金陵,她或许想了不止一次,为何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苏墨竹看着陆泊云眼中那同样深沉的疲惫和对亲情的无奈,想起自己在扬州的那个妹妹陆影,再想到长公主陆蓉与陆钦这对形同陌路的母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涌上心头。她低声呢喃,像是感慨,也像是控诉:“生恩……终究是比不过养恩……”
陆泊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精神上的疲惫如同千斤重担压来。他捏了捏眉心,声音沙哑地说出另一个隐忧:“此时,各地藩王,应该都在路上了。尤其是陆承烨……”他顿了一下,“韩进那小子,我早知道他会私下通风报信。燕王陆承烨应是接到消息最早,此刻……想必已带着韩清漪踏上归途了。”
就在此时,一名太监脚步踉跄地匆匆跑来,神色仓皇地禀报:“启禀太子殿下!林州的魏王殿下听闻噩耗,十万火急地赶回金陵,现已经进城了!”
什么?!
陆泊云和苏墨竹瞬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惊疑!
各大藩王封地远近不一。即便是距离金陵最近的楚王,接到消息后日夜兼程,最快也要后日才能抵达!而这魏王——陆正,他的封地可是在极远的东南沿海林州。日夜不休疾驰,至少也要十余日路程。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出现在了金陵城里?!
除非……他早就知道了消息!早就出发了!甚至……就隐藏在金陵附近!
“他是谁?”
这个疑问同时在两人心中炸响。瞬间,答案呼之欲出。
他便是当年郑鸢苒在被赐死前最后时刻,唯一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儿子——十皇子陆正。
郑鸢苒死后,他被过继给了无子的魏皇贵妃作为政治交易和安抚。陆秉厌恶他眼中那与郑鸢苒相似的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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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心烦,便随意封了个魏王,早早打发到偏远贫瘠的林州自生自灭。
无论他因何如此迅速地现身,来了就是来了。陆泊云心中警铃大作,却也不好明着拒之门外。他立刻下令:“按亲王规格安置魏王,不可怠慢。同时,”他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派影卫日夜不间断,严密保护魏王居所,一举一动,随时来报!”紧接着又补充,“还有,继续扩大搜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郑悦音!”
魏皇贵妃那边,对这个强塞过来的、名义上的儿子,本就没什么感情。只是在刚刚经历了亲侄子被杀的巨大悲痛后,她迫切需要一个新的依靠来支撑她那摇摇欲坠的后宫掌权者身份和摇摇欲坠的魏家势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恭敬地称自己为“母妃”的陆正,魏贵妃百感交集。她流着泪将这个陌生的儿子搂入怀中,哭诉着侄子魏家小子遇害的惨事、皇上的病危、后宫的混乱……种种委屈与恐惧倾泻而出。
年轻的魏王陆正,确实比当初离开皇宫时长高了不少,身姿挺拔了许多。
他的面容继承了郑鸢苒的清秀,乍看之下,显得温文尔雅,甚至带着几分怯懦。听着魏贵妃的哭诉,得知“父皇”陆秉病危的“噩耗”,他的脸上瞬间流露出恰如其分的震惊与哀痛,眼中甚至适时地掉下了几滴晶莹的泪水,温言细语地安慰着这位名义上的母亲。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魏贵妃埋首哭泣,宫人们的注意力都被这位悲痛欲绝的贵妃吸引过去时,刚刚还在流泪的魏王陆正,却微微侧过脸。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可那双看似温润的眼眸深处,却猛然掀起惊涛骇浪!哪里还有半分悲伤与怯懦?
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了十数年的刻骨仇恨、疯狂扭曲的狂喜与报复的快意。
他的嘴角无声地向上咧开,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紧接着,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耸动——他竟然在无声地放肆大笑。仿佛要将这些年憋在胸中的所有愤懑、痛苦和恐惧,都化作这无声的狂笑。
……无人知晓那画面在他脑中重演了多少遍!
魏氏抱着他时,他借机抱着她埋在她的肩颈里肆无忌惮的想,这般装腔作势,倒是叫他不好下手了呢。可随即他便又被这温热的触感恶心到四肢僵硬,仿佛心脏被沉浸深潭寒冰之中。
他可忘不掉当初为何自己备受冷落,因为先皇后离世,陆秉迁怒于皇宫中的所有人,他当时倚仗郑氏财力不敢把怀疑诉之于口,却对他们的儿子百般冷落。
当时的魏嫔以为自己年轻貌美而郑鸢苒倍受冷落,竟敢想骑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而后她被一名宫女陷害,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陆秉以为是那个刚出生的儿子不详,而接着冷落。魏嫔也是几次差点害他死于非命。
当初他得知自己被过继给这个女人时,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陆秉,他想自己到底是否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97. 第 97 章
魏王陆正独自回到临时安置的宫室,挥退所有侍从,关紧房门。窗外金陵的寒气仿佛被隔绝,却冻不住他内心翻涌的、血红色的回忆——
当年,他只是一个倍受冷落不谙世事的懵懂皇子。他躲在冰冷漆黑的椒房殿一个巨大檀木柜的缝隙里,浑身抖如筛糠。他惊恐地睁大眼睛,透过那条细缝,目睹了母亲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太监强行从内殿拖出来。
母亲的头发散乱,华贵的宫装被扯破,眼中充满了绝望与哀求。他看到母亲徒劳地挣扎着。随后,一个太监掏出一卷白绫,冰冷地绕过母亲纤细的脖颈……用力地绞紧!再绞紧!
母亲的眼睛凸出,双脚无助地蹬踏着光洁的地面……挣扎……渐渐停止……
年幼的陆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一起,他却不敢擦。极度的恐惧让他下身一热,滚烫的尿液顺着大腿流下,温热的,转瞬冰冷刺骨。
就在这时,旁边偏殿突然传来孩童凄厉的、短促的哭喊。是他一母同胞的十六弟!
那个平日里被父皇捧在掌心、粉雕玉琢的小皇子。他看到两个陌生太监将小小的十六弟死死按住,其中一个掏出一个瓷瓶,捏开弟弟的嘴,狠狠地灌了下去。
小十六弟双脚扑腾着,甚至无法够到地面,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发出不像人声的惨呼,很快便没了声息……
这一幕几乎将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像个被遗弃在冰窟里的木偶,僵硬在黑暗的角落,只剩下无法控制的战栗和失禁的秽物。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以为自己也要被活活冻死或者吓死在这里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惊恐地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含着无尽狠毒与阴冷的眼睛——是他的表姐郑悦音。她不知何时溜进了这如鬼蜮的宫殿,身上穿着最低等宫女的衣裳。
她死死盯着他,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燃烧着的死灰复燃的火种。她的手指冰凉,像铁钳一样攥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烙印般烫入他年幼的灵魂:“活下去!陆进!听好了!活下去!因为——你是陆秉的儿子!你是皇室血脉!没人敢明目张胆杀你!”
她顿了顿,另一只手颤抖地抹去他脸上的鼻涕眼泪和惊恐的污秽,眼中迸发出玉石俱焚的光芒:“更因为——你也是郑鸢苒的儿子!是我郑家仅剩的骨血!你活着!才有人记住今日的血仇!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就是这几句话!字字如刀,刻在了他年幼的心上!成了他撑过之后那无数个日夜的唯一支柱。
靠着这仇恨的支撑,他忍着天大的恶心和恐惧,喊那昔日与自己的母亲整日作对的魏皇贵妃为“母妃”。他在魏贵妃嫌恶的目光和宫人的冷眼欺凌中苟延残喘,像一株阴影里的苔藓,隐忍而扭曲。直到陆秉“大发慈悲”,将他远远打发出了金陵,去了那穷乡僻壤的林州。
“也好!哈!”回忆中的陆正无声地狂笑着。偏远?无人监管?正合他意!天高皇帝远,他在那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利用海贸之便,疯狂地积蓄钱财,暗中招揽亡命之徒,训练死士,铸造兵器!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今天!为的就是能在这皇室风雨飘摇、最虚弱的时候,以亲王之尊,堂而皇之!带着复仇的火焰与隐藏的毒牙,再次踏进这金陵皇城!再次站在这群仇人面前!
回忆的碎片被现实打破。门外传来宫人小心翼翼提醒该用午膳的声音。陆正眼中的狂潮瞬间平息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所有的狰狞迅速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温顺、甚至带点懦弱的魏王陆进。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拉开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郁和淡淡的疲惫,走向那充满虚假亲情的餐桌。
岁月无情地翻过页。正德三十年的除夕如期而至,然而今年的金陵城,却没有一丝新年的喜庆。
皇帝陆秉病危,太子嫡女陆宁陆宁下落不明,再加上之前的种种血腥变故,整个大周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肃穆与压抑。宫廷不设宴,民间也默契地收敛了节日的喧嚣,几乎无人燃放辞旧迎新的鞭炮,唯有寒风呼啸着划过空寂的街道。
乾元宫后殿暖阁里。窗外的世界一片死寂。陆泊云强撑着处理完最后几份紧急奏报,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苏墨竹同样身心俱疲,倚靠在他身边,眼皮沉重。“铛——铛——铛——”
悠远、沉重、划破死寂的钟声,猛然敲响了。明明是每年都会有的声音,此刻却像地狱传来的恶鬼催命般的哀嚎。
那是新岁的钟声,正德三十一年,到来了。
就在那代表新年伊始的第一声钟响震颤在空气里的刹那,依靠在陆泊云肩头的苏墨竹,陡然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神空洞而锐利,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她幽幽地、像是梦呓般开口:“陆泊云……”
陆泊云也被钟声惊醒,闻言微微一震。
苏墨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不确定,又带着洞悉命运的惊悸:“……你还记得,上一世,陆秉……是在什么时候驾崩的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入陆泊云的脑海。那些被沉重现实暂时屏蔽的前世记忆碎片猛然炸开。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霍然坐直身体。
他想起来了。上一世,是正德三十一年。
“正德三十一年……元月初一!”陆泊云的声音带着颤抖。
“大周国丧!开国皇帝正德帝……陆秉……驾崩!”苏墨竹几乎是同时,用一种低哑却清晰的声音,补全了那个记忆深刻的结局。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两人。苏墨竹紧接着的话语充满了宿命的无力感:“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们这样拼命……到底有没有改变历史?还是说……我们所有的努力,只是在推动它……走向那个早就注定的终点?”
几乎是同一刹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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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一声远比新年钟声更加悠长、更加凄厉、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悲痛的巨大丧钟声,从象征着天子居所的乾元殿方向,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轰然炸响,如同惊雷般瞬间滚过整个金陵城的上空!
紧接着,那声穿透力极强、象征着至高权力终结的哀鸣撕裂了所有寂静:“皇——帝——驾——崩——!!!”
恸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在丧钟余音未绝的瞬间,就从乾元殿内,排山倒海般迸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皇宫,继而向着偌大的金陵城扩散。
正德三十年腊月三十除夕夜结束的同时,正德三十一年元月初一的子时一刻,大周开国皇帝陆秉,崩!
而在距离金陵遥远的青城山,那处隐秘的地宫深处。
就在乾元殿丧钟响起的刹那。
那躺在七星灯阵中央、气若游丝四十九天的女婴——陆宁,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至极、充满生命力的啼哭。
“哇——!!!”
嘹亮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幽暗的地宫。
守护在阵法外围、四十九个日夜未曾离开半步、同样形容枯槁的青城山观风使乔寒剑,原本全神贯注地支撑着最后一口气维系着那逆天改命的阵法运转。
当陆宁那声象征新生的啼哭声传入耳中的瞬间,乔寒剑布满血丝的狭长凤眸陡然睁大,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成功了!长公主殿下活了!
紧接着,紧绷的精神支柱和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噗——!”
一大口滚烫的心头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和衣衫。
乔寒剑身体晃了几晃,脸上带着一丝欣慰与解脱,却再也稳不住身形,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知道,他的使命完成了。郡主陆宁……不,是长公主陆宁,这条命,他硬生生地从阎王手里,从天命之中,为她夺了回来。
代价,是他的半条命,和他后半生所有的寿元。
与此同时,被暴风雪困在中原的三位王爷同时放下了酒杯。因为风雪太大燕王陆承烨、晋王陆进以及辽王陆远正在当地官员的宅子里吃酒,借酒消愁愁更愁。陆承烨登时眉头一紧,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父皇,龙驭宾天了。”
韩清漪仍是一身赤色武装,她当即猛地拍了陆承烨一掌沉声道:“休要胡说。”
陆承烨却转头看向一旁的陆进和陆远,二人皆是深情担忧的看着他,随后,陆承烨猛地起身扬声道:“立刻清点兵马,奔赴金陵!”
说着他朝一旁的侍卫沉声道:“千里加急通知韩若愚,安排好城墙守备。随后清点冀州所有兵力,驰援金陵。”
其余的两位王爷,瞬间明白了金陵的噩耗可能只是因为这作乱的暴风雪而被隔绝了,他们此刻不能再延误,必须即刻归京!
98. 第 98 章
在新年钟声敲响的前一个时辰,陆正混身开始止不住地哆嗦,以往金陵的每个年夜,他都会收到郑鸢苒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他与陆凛一人一个,挂在胸口前。只有这时他才会感觉自己与十六弟是一模一样的,都是被母亲爱着的。
可是后来,他没有了母亲,也没在金陵过过年。偏远的林州,每逢这种除夕佳节家人团聚时分,他都会逼着自己去校场练武,他在逼着自己变得更强大。
没了郑鸢苒,却有了郑悦音。母亲没了的日子里,郑悦音的角色弥补了陆正成长中的空缺。
她之于他来说,是表姐也是同盟,是郑鸢苒死后他每每梦回,宛若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渐渐的陆正从少年成长为男人,宽阔的臂膀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士兵为他俯首称臣,他才发觉自己拥有了征服一切的力量。
郑鸢苒却告诉他,要避人锋芒,缩骨术的疼痛让他在练习时眼里只有郑悦音。他有时会故作脆弱让她给自己安慰,郑悦音却说:“你是郑氏后人,你有学习缩骨术的天资。”
她铁面无私强迫他练习,却又在深夜为他揉搓药膏贴在他受伤的位置。手掌心的温度让陆正想起郑鸢苒,却在看见郑悦音的脸时跌入更加疯狂的梦境。
时隔两年,他再次回到金陵,再次听着那熟悉的钟声敲响,眼泪才止不住地滑落,此时此刻他必须承认,他在想念郑鸢苒。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缓缓滑落在地。记忆不受控制地奔涌,将他拖拽回那个最血腥、最黑暗的童年阴影,更是他多年之后才真正读懂的母爱祭坛——
“活下去!陆进!……活下去!因为——你是陆秉的儿子!……更因为——你也是郑鸢苒的儿子!……”
表姐郑悦音那日在椒房殿角落的低吼,是她点燃仇恨火种的开端。然而,让这份恨意得以生根发芽、扭曲疯长,直到如今能支撑着他回到这炼狱之地复仇的根基,却是他在流亡的岁月里,在远离金陵的林州,一点一滴、痛彻心扉地领悟到的母亲的良苦用心。
起初,他真的怨恨过母亲。
为什么总是对他那么冷漠?为什么看他的眼神那么复杂,有疼爱,却总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种仿佛会灼伤她的痛楚,最终又化为强硬的疏离?
为什么在十六皇子甚至其他不那么受宠的其他妃子的皇子都能依偎在母亲膝下承欢时,他却只能远远地、带着渴望与怯懦地看一眼她,连一句亲昵的“娘亲”都不敢喊出口?
为什么她从不主动抱他?为什么她甚至会让乳母、嬷嬷刻意地忽略他、管束他比其他皇子更严格?小小的陆正一度认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因为母亲讨厌他,因为他是那个“多余”的、不讨喜的儿子。
这种被“厌弃”的感觉,比直接的打骂更伤一个孩子的心。他变得敏感、沉默、阴郁。直到椒房殿地狱般的那个下午。
当目睹母亲被拖出绞杀,看到十六弟被强行灌下毒药惨死……脆弱的心灵在极度的恐惧下,那点对母亲的怨怼,瞬间化作了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眷恋与绝望。
那一瞬间他才明白,无论母亲对他如何“疏离”,她依然是他整个世界最温暖的源头。失去她,就是天塌了。这比害怕被仇人杀掉更甚。他那一刻的失禁,不仅是极致的恐惧,更是精神支柱崩塌时彻底的溃堤。
是郑悦音的嘶吼点醒了他生路的方向。活下去!
“流放”林州的漫长岁月,远离了权力中心的目光,他才有了喘息的空间去思考。他开始梳理那些被忽视的细节:
是谁在他每一次生病高烧不退时,虽然从不出现,但他床头的安神药汤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连太医都调配不出的、属于母亲的馨香?
是谁在他因练箭姿势不对被严厉的武师责打得掌心红肿时,在他当晚就寝后发现枕头下压着一盒最上等的活血化瘀药膏?
他偷偷豢养、视若珍宝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雪团儿”,在他因为照顾不周被嬷嬷发现准备杖毙时,为何会奇迹般地被路过的郑贵妃一句漫不经心的“猫儿可怜,放了吧”而救下?那只猫,是他从冷宫角落里捡来的,或许只有母亲知道,他曾在那个角落迷路哭过……
他五岁那年贪玩落水,醒来后听闻的是母亲因冲撞先帝被罚俸禁足一月。后来贴身的老太监悄悄告诉他,是娘娘不顾一切冲入水中将他托起,却在被宫人救上后,立刻收起了所有的关切与失态,甚至不惜顶撞赶来的皇帝,只为了将此事定性为自己的“过错”而非意外,避免任何人对年幼的他起疑调查。
他只知道母亲不喜欢他,可直到她已经死去,他才明白,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是因为陆秉不喜,郑鸢苒也没办法去与他亲昵。
这些曾被解读为冷漠和“不在乎”的碎片,在他绝望的追忆和痛苦的思考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真相。
他的母亲郑鸢苒,并非不爱他。恰恰相反,她爱他入骨。
这份爱,因为宫廷的波谲云诡,因为前朝苏氏的恩怨,因为她与皇帝陆秉畸形扭曲的爱恨纠葛,她或许也爱过陆秉,却又深知其冷酷无情,更因为她自己深陷风暴中心,让她不得不将这份深沉浓烈的母爱,扭曲成刻意疏离的保护伞。
郑鸢苒太清楚后宫斗争的残酷。
一个得宠的皇子,是利刃也是靶心。她自身难保,如何能护住稚子周全?
她故意忽视他、冷落他、甚至在其他妃嫔和皇子面前表露出对他的“不喜”,目的只有一个——尽可能地降低他的存在感。
将他从权力的靶场上挪开。让那些恨她、忌惮她的人,忽视这个她亲生的儿子,认为他毫无价值,不值得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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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去害。
这是一种何其惨烈而伟大的牺牲。她宁愿让他误解自己,在疏离中痛苦,也要为他争取那渺茫的、活下去的机会。保护他不必参与储位之争,甚至希望他能凭借皇子身份,即使封王出府,也能平安富足,度过一生。这是他母亲在倾轧的旋涡中,能为他这个亲儿子谋求的、最好的“安稳人生”了。
“娘……”空寂的宫室里,魏王陆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破碎的低吼。这个被他压抑了十几年的称呼,此刻带着满腔的血泪,沉重地砸向冰冷的地面。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母亲眼神里的疼爱、忧虑和强行收敛时的痛苦。那不是厌恶,而是在被权力这把刀硬生生劈开的爱,是用自身的冷漠与痛苦,为他编织一件可能起效的隐形衣。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终究是陆秉的儿子,更是郑鸢苒的儿子。这份血脉中的印记和政治的漩涡,注定了他的“安稳人生”不过是他母亲绝望中抓住的一根脆弱稻草。那惨烈的椒房殿一幕,彻底斩断了一切平静的可能。
“因为你是郑鸢苒的儿子!”郑悦音的嘶吼成了谶语。
母亲。陆正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恨意和扭曲的思念。
您为我算计了一生,疏远了我一生,就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可我这样活着……在认贼作父、在仇恨噬心、在不见天日中活着……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如今我回来了,带着林州隐忍积蓄的力量,带着这些年因您之死而酝酿的毒液!您用命为我换来的生路,今日,您的儿子要把它,走成一条复仇的血路!我要让这大周的龙椅下,燃起为您献祭的业火!
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那双酷似郑鸢苒的眸子里,再没有了丝毫的温顺与怯懦。此刻熊熊燃烧的,是焚尽一切的毁灭火焰。那是他母亲隐忍的爱所点亮的唯一一盏灯,一盏名为“同归于尽”的长明灯。
整理好仪容,拉开房门,脸上的表情只剩下对“母妃”魏皇贵妃的担忧和对“父皇”病情的哀伤。他迈步走向那充斥着虚伪的亲情的的皇宫,每一步都踏在母亲用血泪为他铺设的复仇之路上,无比坚定。
当正德三十一年元月初一的丧钟响彻金陵,宣告着皇帝陆秉的驾崩,当整个皇宫陷入一片惊惶与恸哭之时。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无人注意到,那个新归来的、看似悲伤怯懦的魏王殿下,他的嘴角,在巨大的丧钟声掩盖下,缓缓勾起。
那是一个混合了无边剧痛与扭曲快慰、带着泪与血的笑容。
那是他第一次,也或许是最后一次,真切地感知到,那个用一生疏离来爱他的母亲郑鸢苒,终于等来了她的儿子,向这肮脏不堪的世界挥出的第一刀。这迟来的复仇,便是他献给她,唯一的祭品。
99. 第 99 章
正德三十一年元月初一的丧钟,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余波未歇,更惊天的裂变便在金陵城猝然爆发。
就在那象征着帝王龙御归天的巨大钟声还在金銮殿的飞檐斗拱间嗡嗡回响,冲天的恸哭声刚刚汇聚成海潮的刹那——
金陵城沉沉的、尚且沉浸在国丧震惊与惶恐中的漆黑天幕,一道妖异的红色信号弹!。带着尖利的破空声,如同地狱魔睁开的独眼,在午夜的天穹之上猝然炸开。刺目的红光瞬间撕裂了笼罩皇城的悲哀夜幕,将飘落的雪花也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这信号,便是魏王陆正随身携带暗藏在袖中的利刃出鞘之声。他等的便是这一刻,陆秉不死他便是乱臣贼子,陆秉死了,他便是名正言顺的陆秉嫡子。
信号升空的瞬间,金陵城外早已埋伏多时、如同鬼魅般蛰伏在雪地里的“守备军”身影暴起。他们的铠甲并非金陵禁军的明黄,而是染着血污与雪泥的暗沉玄黑。他们是陆进在林州暗中淬炼的私兵、吸纳的亡命之徒,此刻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咆哮着冲向猝不及防的金陵城门。
坚固的城门在金铁交鸣与绝望的嘶喊声中轰然洞开。这支由复仇之火驱动的军队,如同汹涌的黑色熔岩,瞬间灌入了大周帝国的权力核心。刀兵碰撞声、濒死的惨叫、妇孺的哭嚎在瞬间混合成了恐怖的交响,将皇帝驾崩的悲恸彻底淹没在赤裸裸的、血淋淋的厮杀之中。
宫变!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在陆泊云和苏墨竹的心头!
他们站在乾元殿的高阶之上,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颤——那绝非悲痛的颤抖,而是无数铁蹄踏碎宫门、踏碎秩序、踏向他们生命的轰鸣。陆泊云脸色铁青,瞬间明白了陆正为何能如此“巧合”地在第一时间抵达金陵。他根本不是来奔丧,他是来送葬——为整个旧日秩序送葬!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宫城中蔓延。嫔妃们花容失色,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哪里还顾得上刚死去的皇帝,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想躲过这场从天而降的浩劫。锦衣卫士与残余的禁军拼死抵抗,却如同撞上巨浪的沙堡,在早有预谋、悍不畏死的叛军面前迅速瓦解。
在这片末日般的混乱中心,魏王陆正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冰冷的刀锋映着周遭冲天的火光,也映照出他那张俊秀脸上此刻扭曲的、如同恶鬼般的神情。复仇的快意与刻骨的痛楚交织燃烧,他已彻底撕去了“温婉”的伪装。
刚巧,他迎面撞上了因极度恐惧而仓惶逃出殿外、鬓发散乱的魏皇贵妃。魏贵妃见他身披铮亮甲胄,手握染血长刀,脸上挂着令人胆寒的笑容,全无平日半分怯懦,心中惊骇欲绝,强撑着问道:“魏王!你……你这是要去何处?乱兵……”
“魏王?哈哈哈!”陆正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送你,和你的好魏家,一起下黄泉!”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刀如同毒蛇吐信,闪电般横斩而过!
快!狠!准!
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圆弧,“噗嗤!”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之响!魏皇贵妃那颗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只剩下无边恐惧与难以置信的头颅,竟被他这决绝无匹的一刀,生生斩断!脖颈断口处,滚烫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狂飙而出,瞬间染红了脚下洁白的积雪。大蓬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浓郁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啊——!!!”周围目睹这一幕的宫人宫女瞬间魂飞魄散,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陆正却看也未看那滚落尘埃、死不瞑目的头颅和那具仍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他只是厌恶地甩了甩长刀上温热的血滴,在漫天血雾和飞雪中,对着汹涌而来的麾下甲士,发出了宣告新秩序的、冷酷到极点的命令:“清宫!凡太子党羽——”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穿透了所有的混乱与哭嚎,清晰地响彻在燃烧的宫殿之上:
“格——杀——勿——论——!!!”
就在陆进发出格杀令的瞬间,一道身影凭借着对宫廷密道的熟悉以及对眼前这地狱景象的深刻认知,早已在混乱初起时便冲向了禁苑深处。
是锦衣卫指挥使韩进。作为秦岚瑕离京后暂代一部分禁卫职责、又深知燕王陆承烨与太子关系微妙的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大周的江山,绝不能让郑家余孽窃取。哪怕拼着一死。
他如同一道融入风雪的影子,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扑向一处偏僻马厩。看管的内侍早已不知所踪。他随手扯断一匹骏马的缰绳,甚至来不及上鞍鞯,直接翻身跃上马背!
“驾——!!!”韩进目眦欲裂,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骏马臀上。
那匹神骏感受到骑手的决绝与身后熊熊燃烧的地狱,长嘶一声,奋起四蹄,不顾漫天席卷的风雪,如离弦之箭般,冲破重围,撞开东华门侧翼一处混乱中尚未完全被叛军控制的偏门,朝着北方冀州的方向,疯狂地奔腾而去。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雪花模糊了视线,韩进却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燃烧的念头在嘶吼:
报信!必须把金陵惊变的消息传给燕王殿下。这摇摇欲坠的大周天下……即使不能落在太子手中,也万万不该是这个疯子陆正的囊中之物!能救大周的,唯有手握重兵、且名正言顺的燕王陆承烨!
就在金陵城被血腥政变颠覆,叛军的铁蹄踏破宫闱的同一时刻。
千里之外的扬州城,因皇帝病重的消息早已满城缟素,肃穆异常。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白幡,寺庙香火鼎盛,青烟袅袅,无数百姓自发焚香祝祷,祈求天子平安。整个水乡笼罩在一层沉重却安宁的氛围之中,他们尚不知晓,那九五之尊此刻已然龙御归天。
扬州巡抚魏翎府邸,更是装点得素白一片。作为魏家在江南的封疆大吏,魏翎是魏贵妃的远方堂侄,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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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的魏家枝干相连。府魏下人们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魏翎本人更是焚香于书房之内,面容沉痛肃穆,等待着来自金陵的消息。
然而,在沉静祈福的表象之下,致命的杀机已悄然而至。
深夜。几道融于暗影之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潜行至魏府高大的围墙之外。为首一人,一身紧束的玄色夜行衣,勾勒出矫健的身姿,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闪烁着刻骨仇恨光芒的眼睛——正是如毒蛇般潜藏蛰伏的郑悦音。
她如同一尊来自地狱的复仇雕像,稳稳立在魏府门前的阴影里,没有一丝犹豫,对着身后黑压压一片蓄势待发的黑衣人,只做了一个简单、冷酷的挥手动作——那动作轻飘飘,却蕴含着斩草除根的决绝。
“唰!唰!唰!”
数十道黑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蝙蝠,骤然腾空而起,翻越高墙,鬼魅般没入魏府深宅的寂静之中。短暂的死寂后——
“啊——!”一声凄厉的短促惨叫骤然划破扬州的夜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紧接着,混乱的兵刃交击声、惊恐的呼喊声、绝望的哀求声、钝器入肉的闷响……瞬间如同沸腾的开水般从巡抚府邸的各个角落爆发出来!仿佛平静的池塘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
魏府的守备力量在这些身经百战、手段狠辣的亡命刺客面前,不堪一击。精心准备的陷阱和伏击在此刻爆发出的压倒性暴力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书房内,正襟危坐的魏翎刚察觉到异常,他的亲卫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刀,数道黑影便已破窗而入。冰冷的刀锋映着烛光,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迫近。魏翎眼中最后的光芒,映照出郑悦音那双熟悉又怨毒的眼睛……
这场发生在烟花江南的灭门屠杀,效率高得令人胆寒。当天空终于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持续了大半夜的喧嚣与惨叫彻底归于死寂。
浓浓的血腥味如同凝固的铁锈,沉甸甸地笼罩了整座府邸,甚至越过围墙,飘散到外面的街道。
扬州城内早起的人们,怀着沉重祈福的心情推开门窗,却在冰冷的空气中,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浓烈到极点的血腥气。当他们怀着惊疑循着气味望去,最终目光定格在那座悬挂白幡、本该庄严肃穆的巡抚府门时——
所有人的瞳孔瞬间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只见魏府那对沉重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粗暴地劈开了一条缝隙,粘稠、黑红的血液正如同溪流般,蜿蜒地从门缝里缓缓渗出,浸透了门前洁白的石阶,无情地染红了散落一地的祈福纸钱。浓重的血污甚至顺着门缝流淌下来,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不断向下延伸的血痕
灭门!一夜之间,扬州巡抚魏翎阖府上下,无论主仆,竟被屠戮殆尽。无人幸免。
昨日的白幡仍在飘荡,今日的府邸已成血窟。死神的嘲弄如此赤裸而残酷。
100. 第 100 章
金陵的宫变如同燎原之火,焚尽了旧日的秩序。正德三十一年元月初一,对天下人而言,是新帝驾崩、举国哀悼之日;对金陵城而言,却是大周王朝经历了一场恐怖血腥的易主之夜。
当黎明终于艰难地撕开血色的夜幕,金陵城内外的厮杀声渐歇,唯有伤者的哀嚎和焚烧宫殿的毕剥声仍在刺破残余的寂静。新晋的“主宰”,一身染血战甲尚未卸下的魏王陆正,站在曾经属于陆泊云的东宫最高的殿宇之上,俯视着这片由他亲手颠覆的、尚在冒着硝烟与血气的皇城。
他冰冷无情的宣告,如同凛冬的寒风,迅速席卷了还未从惊恐中回神的宫城,继而传向整个朝野:
“逆贼陆泊云!勾结前朝煞星苏氏余孽苏墨竹,图谋不轨!趁父皇大行、举国哀痛之际,妄图引乱兵颠覆社稷!幸得本王洞察奸谋,率忠义之师奋起护国,已将陆泊云及其妖妃苏墨竹——当!场!诛!杀!——其党羽附逆者,尽数伏诛!国难当头,宵小授首!大周,仍在!”
这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砸在所有关注金陵局势的人心上。
前朝遗孤苏墨竹的身份早已因苏青的惨死而蒙上阴霾,此刻被冠以“煞星”之名,更坐实了她的“祸患”形象。而太子陆泊云,竟在国丧之时“勾结”前朝企图谋反?甚至被诛杀了?!绝大多数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周的天,彻底变了!
这宣告传到正快马加鞭向金陵靠近的郑悦音耳中时,她正披着风雪在一处驿馆暂歇。
“当场诛杀?”郑悦音猛地站起身,艳丽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她精心策划多年,忍受无数折磨,支撑她走到今日的执念之一,就是要亲手将陆泊云——这个她爱入骨髓却又恨之入骨的负心人——千刀万剐!陆正这个黄口小儿,竟敢?!竟敢夺走她亲手复仇的权力?!
盛怒之下,她扬手就给了前来报信的陆正心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敢?!”郑悦音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厉鬼,转身冲出驿站,疯了一般再次策马奔回金陵。
当郑悦音风尘仆仆、满脸怒焰冲入新被血腥清洗过的皇宫,闯进陆进处理政务的临时书房时,陆正刚遣散了几个战战兢兢的旧臣。
看到郑悦音煞气腾腾地进来,陆正脸上浮现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玩味。他挥手屏退左右。
郑悦音几步冲到陆正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陆正!你好大的胆子!我们说好的!陆泊云要留给我!我要亲手剐了他!你竟敢对外宣称你杀了他?!你竟敢动我的东西?!”
面对郑悦音的暴怒,陆正非但没有畏惧,反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抓住了她因愤怒和骑行而冰冷颤抖、指节发白的手。他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贪恋的意味,缓缓摩挲着她光滑却因常年握枪而带着薄茧的指尖,感受着那即使盛怒下依然透着的、他记忆中属于姐姐的温度。
“姐姐息怒,”陆正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奇异的安抚魔力,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区区一个阶下囚,一个废人罢了,如何值得姐姐如此动气?我对外宣称他已死,不过是为了安定人心,迅速掌控局面罢了。那些朝堂上尚存的顽固老臣和心存陆泊云的禁军残部,只有听到他‘死’了,才会真正放弃挣扎的念头。”
他微微用力,捏了捏郑悦音的手指,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残忍的承诺:“姐姐放心,你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只是现在他与那妖妃苏墨竹流窜在外,尚未缉拿归案,只有现在他死了,日后才不叫他有理起兵。待到时机成熟,大局彻底稳固,姐姐想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小弟我必定亲手将他送到你的眼前,任姐姐处置。何必急于一时?姐姐的愿望,小弟怎敢不尽心满足?”
这番话,半真半假。稳住朝局是真,“留给她”是安抚她的谎言。陆泊云确实未死,他与苏墨竹再宫变发生的一刹那便从小道离开了皇宫,并非他为胆小如鼠,只是这陆正很明显是做足了准备来的,若是硬碰硬,他只有送死一条路。
郑悦音死死盯着陆正的眼睛,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有真诚,有算计,还有她无法完全看透的幽深。陆泊云流亡在外的消息,像一滴冷水溅入她愤怒的油锅,滋啦作响。她对陆泊云那扭曲到极致的情感瞬间爆发出来——是深爱被辜负的切齿之恨,是刻入骨髓的占有欲,是期盼亲手毁灭的极致快感。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冷哼一声,眼中的怒火并未完全熄灭,却也被那“亲手处置”的承诺暂时压下了狂躁的杀意,只剩下一片翻腾的、爱恨交织的疯狂光芒。
“好……很好!陆正,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若敢食言……”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森冷的威胁已溢于言表。
但是。郑悦音转念一想,眼中寒芒更盛。即便陆泊云流亡在外被追杀,她也绝不能让他在这乱世之中,在没有她“陪伴”的地方“安稳”地熬着!痛苦?她要让他更痛苦!要让他时时刻刻都记得她!
“不行!”郑悦音突然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让他永远无法安宁!”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得先去帮他……了断一些不必要的牵挂!”
说完,她甚至没再看陆进一眼,旋风般转身冲出门去。她要连夜赶往青城山。那里,有陆泊云最重要的人还在等待着她的父母解救。
此时的青城山深处,乔寒剑为陆宁布下的续命秘阵已彻底结束。陆宁被救活,发出了嘹亮的啼哭,但守护这里的力量,却已脆弱到了极致。
负责守护阵法的顾瞳与秦岚瑕,早已心力交瘁。四十九天不眠不休的警戒,加上秦岚瑕之前护送苏墨竹再回转的巨大消耗,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而乔寒剑更是在耗尽最后一点真元后,陷入油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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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枯的昏迷之中,尚在生死边缘挣扎。
更致命的是,人手严重不足!为了保密,此地核心守卫只有他们三人加上少数几个顾瞳的心腹死士。
就在这极度虚弱、神经紧绷的节点——变故突生。
郑悦音如同复仇的夜枭,来得比预想中的任何敌人都要快、都要猛。她精准地找到了地宫入口,所率领的精锐杀手,如同淬毒的匕首,无声无息却又雷霆万钧地刺了进来!一场猝不及防的惨烈遭遇战瞬间爆发。
“保护乔先生”顾瞳第一时间拔出佩剑,嘶声大吼。他看到对方的领头者,那双如同淬炼了地狱寒冰的眼睛,让他瞬间认出了这是当初逃脱郑氏清缴、前些日子才来找苏墨竹寻仇的郑悦音。
杀手们目标明确,战力凶悍。守卫地宫的死士瞬间倒下大半。
秦岚瑕强提精神迎战,剑影翻飞,剑势虽然凌厉依旧,却难掩内力不济的疲态。刀光剑影之中,一柄淬毒的短刃如同毒蛇般刁钻地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突然刺向秦岚瑕身侧要害,她身体疲惫此刻根本躲闪不及。
“小心——!”一声厉吼伴随着一道身影猛地扑了过来!
是顾瞳。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秦岚瑕撞开。
“噗嗤!”
那支致命的毒刃,因为目标的突然移动,未能刺中要害,却狠狠地、深深地贯入了顾瞳的胸膛。
鲜血瞬间涌出。更可怕的是,那抹刺眼的明橙色枪穗,正绑在那淬毒短刃的手柄末端。在洞口的微光下,如同一点嗜血的萤火。
顾瞳身体剧震,手中佩剑“当啷”落地。他看着胸口致命的凶器,看着那熟悉的枪穗,最后的目光艰难地投向被他推开、踉跄着撞在石壁上的秦岚瑕,眼中充满了急切与担忧。
“走……”顾瞳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剧毒随着血液在心脏附近迅速蔓延,他的生机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急剧熄灭。
“顾瞳!”秦岚瑕目眦欲裂,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要走谈何容易?
她想要扑上去,想要救顾瞳,想要杀死凶手。但剧烈的撞击和怒急攻心之下,本就濒临极限的内息瞬间岔乱,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只来得及看到顾瞳倒下的身体,视线便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
秦岚瑕,重伤加急怒攻心,昏迷倒地。
好在郑悦音急着找寻乔寒剑的身影,见她倒地,以为她已经死了,便提枪去了地宫深处。
郑悦音走后,秦岚瑕被一旁顾瞳的鲜血浸染着恢复了些许的神志。她挣扎着爬向顾瞳,明明已经发不出声响,豆大的泪珠却像是断了线似的滚落在他的脸上。
她何尝不知顾瞳对她的心思,只是世事无常,因为一些前尘往事耽误了太多大好时光。
就在秦岚瑕倒下的刹那,地宫深处,静室之内。
101. 第 101 章
油尽灯枯、仅凭一口乔氏真元吊命的乔寒剑,在感知到外面剧烈的杀伐之气和两位守护者危难境况时,强行引动了最后一丝微薄的灵觉。他本能地想为尚在外面的太子妃苏墨竹谋算一丝生机。
当灵觉牵引下,他试图捕捉扬州陆影的气运时,卦象竟是一片混沌虚无,如同深渊般无法窥探。
“唔?!”乔寒剑心神剧震!这种无法卜算的虚无……难道是因为二人名字重合导致的命运重合?
就在这心神失守、惊疑万分的瞬间,另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带着浓烈怨毒与杀伐气息的“运”,却如同主动撞上他灵觉的刀锋,骤然显现。
这股“运”,他虽不熟悉,却瞬间捕捉到其中一件极其鲜明、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牵引物”——那是他曾在探查玥儿尸体时,“看”到过的……那抹明晃晃的橙色枪穗。
郑悦音!她……在这里?!亲自来了?!
冰冷的死亡预感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乔寒剑的脖颈!
但,太晚了!
一道锐利到足以撕裂空间、附着着无匹劲力与阴毒内息的光芒——赫然正绑着那抹刺目的明橙色枪穗!——如同死神精准投出的长矛,无声无息却又快到极致地穿透了薄薄的窗户纸!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皮肉撕裂声。
乔寒剑清瘦的身体猛地一颤,漂亮的凤眸骤然睁大,眼中残留的震惊与卜算的灵光尚未散去。他那脆弱的喉间,已被那柄致命的枪穗飞镖,干净利落地贯穿。滚烫的鲜血瞬间从贯穿处和他的口中涌出。
乔氏最后一位传人,为陆宁续命耗尽毕生修为的乔寒剑,终究未能躲过这场早已在远方就标记了他的绝杀。他缓缓倒下,生命的气息迅速消散,双眼直直望向洞穿纸窗的方向,那里唯有那抹令人心悸的橙色,在窗外微光下,仿佛仍在妖异地晃动……
风雪呼啸的中原官道上,一支精悍的骑兵队伍正不顾严寒,向着江南方向疾驰。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容沉毅如同刀刻,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紧急收到韩进传讯的燕王陆承烨。他的身旁是同样一身戎装神情严肃的燕王妃韩清漪。
“驾!”陆承烨的声音斩冰断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深沉的愤怒,“务必以最快速度赶赴金陵!沿途驿站速备快马!敢有拖延者,军法从事!哼,乱臣贼子,只要有本王一口气在,那皇位,他就休想坐得安稳!”
不止他与韩清漪,就算狡猾如林江源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金陵的位置是被陆正坐得了。
他一路疾驰,沿途各大藩王属地虽闻风而动,却无一人能如他这般果断率精锐亲兵星夜奔袭。路过昔日繁华的扬州城时,队伍速度稍缓,补充给养。
陆承烨骑着神骏的乌云踏雪,行走在扬州城外略显荒凉的官道旁。城内的焚香祈祷气息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佛音,但昨夜的灭门惨案让街头依旧笼罩在一种无形的压抑和恐慌之中。
韩清漪如影随形,跟在他身旁,看着这满目疮痍道:“看来是被洗劫过了,只是陆正还顾不得派人驻守这里。”
忽然,一抹突兀的白色撞入了陆承烨的视线。
路边雪地里,一个身形纤细、只穿着单薄素白衣裙的女子,正跪在那里。她低垂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透着一股不容折辱的坚韧。风雪打在她身上,更显得孑然一身,楚楚可怜。她的身旁,歪歪斜斜地竖着一块粗陋的木牌,上面用血一般刺眼的墨汁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夫”。
吸引陆承烨驻足的,并非仅仅是这悲凉的场景,而是这个女子的气质。尽管她脸上裹着厚厚的、沾着血污与雪泥的纱布,将口鼻以下都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就是这双眼睛。
那双眸子。清亮、幽深,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即便蒙着痛楚与深深的疲惫,却依然无法掩饰其中蕴含的沉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该属于一个“卖身葬夫”民妇的矜贵与灵气。陆承烨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掠过心头——这双眼睛的神韵,像极了那个他一直耿耿于怀却又无法接近的身影,现如今正生死不明的太子妃——杨瑜。
他不由自主地勒住马缰。身后的亲卫们也停了下来。
那跪着的女子似乎感觉到了这群气势不凡的骑兵,抬起了头。目光触及陆承烨审视的视线时,那双美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悲忪,她怎会想到来人是她的燕王哥哥。随即她迅速低下头,将悲苦与顺从的姿态做足。
陆承烨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她裹着纱布的脸,再仔细地落在那双让他感到惊艳的眼睛上,然后,缓缓滑向她的眼睑下方……
可惜。
他原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和探究的目光,在看到那处本该有什么的位置时,微微一凝,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惋惜与冷淡的叹息。
“唔…”陆承烨摇了摇头,仿佛丢掉了一丝刚升起的、不切实际的念头,声音淡漠地对身后的亲随说了句,却清晰得足以让跪着的女子听见:“倒是可惜了一双好眼……美玉无瑕,甚是无趣。”
他口中这个“瑕”,指的不是别的,正是杨瑜眼睑下方那颗标志性的、让他念念不忘的、极有韵味的褐色小痣。眼前这女子,眼下一片光洁,空无一物。正是这颗泪痣的存在与否,让陆承烨瞬间掐灭了心中那一闪而过的不靠谱猜测。
没有那颗点睛的“瑕”,再相似的眼睛,也不过是死物,终究失了那份独一无二、牵动他心神的“趣味”。
他不再多看一眼,冷漠地挥了挥手,示意随从扔下一点碎银,算是微末的“怜悯”,便欲策马继续赶路。风雪催人,金陵的惊涛骇浪正等着他去平息。
那跪在雪中的白衣女子,在听到“美玉无瑕,甚是无趣”的评价,感受到那冰冷的、带着赏玩物件般的目光扫过她脸颊时,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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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下,紧攥着拳头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之中。
随后,一位跟在队伍末尾的老人走到她的面前轻笑道:“起来吧,能让燕王爷看上,是你的福气。”
女子蓦然抬头,像是在疑惑老者话中的意思。
老者"嘿"了一声接着说:“你这小姑娘,这般没眼力见。刚刚我们燕王妃可在马上,燕王爷不愿让她看见难办,你这也要计较?”
女子垂下眸子,默不作声地起身,随即闪身指向身后的夫君。
老者用独有的燕京强调道:“行,这就找人给你这亡夫葬了。”
女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抬头望着陆承烨与韩清漪远去的方向,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老者领着她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许是许久没人陪他说话,嘴上也开始没把门起来。
“可别看现如今金陵那位神气,等咱燕王爷到了准是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到时候咱说不定也能入宫当当差,到时候你就享福了,做燕王爷,燕王妃不让王爷乱来,可做了”,他故作停顿,看向女子挑了挑眉,换了个话题,“这几日,你老实在跟在燕王大军后面待着,等事情清楚了,你的好日子便来了。”
好日子么?魏翎死后,她便了无生机,何来好日子一说?
她现在心中只有滔天的恨意,她要手刃郑悦音和陆正那对狗男女,为她的夫君魏翎报仇。
她被带到休息的地方,没了旁人在一旁,她卸下了脸上的面纱。
曾经一笑倾国再笑倾城的南阳郡主赫然出现在镜子中。
陆影眼神灰败,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两行清泪落下。
那时,她已病入膏肓。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嫁于魏翎,那时的魏翎待她情感复杂,半推半就之下便同意了。陆秉不知道他在透过自己看向谁,但她知道,余生与他共度安稳便足矣。
后来,魏府来了一位老者,说是能治魏夫人的病,魏翎喜不自禁当即邀请他进府。那时的陆影已是强弩之末,她身形瘦弱咳嗽不止,老者见了她竟掉出几滴眼泪。
陆影笑道:“你这老头真是有趣,你我非亲非故,怎舍得为我落泪?”
老者混浊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庞,随即轻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了。”
当时的魏翎死马当活马医,根本不去管他用了什么药,但陆影自那日之后便真的好了起来。
魏翎想登门道谢,却发觉那老者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时的陆影身体渐渐养好,魏翎便说要与她要个孩子。陆影以为那是幸福的开始,殊不知,不过半年。魏翎与幸福都离她远去了。
她想着姐姐曾交给她的易容术,轻轻地将面纱重新覆盖在脸上。她要借着燕王这把梯子亲手爬到郑悦音身边,她要剜下她的心脏为魏翎祭天。只是想到曾经最好的朋友韩清漪,陆影总是忍不住落泪,据说得知南阳郡主逝世的那天,韩清漪痛苦不已差点动了胎气。
102. 苟活
金陵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要漫长,明明已经到了开春的时候,朔朔寒风却仍然笼罩着江南水乡。郑悦音说:“这是陆承烨从北境带来的寒风。”
陆正忙着与内阁大臣商量新的年号,方才散了会,第一时间便赶过来陪她。
他派人重新收拾了椒房殿,即便是冬天,椒房殿院子里仍然是百花齐放之势。进了殿内,熏香环绕着郑悦音,看不清她的真实面目。许是香气引人放松,又或是这几日来的神经紧绷,陆正的嗓音染上一丝慵懒。
“那又如何?”他靠近郑悦音轻声道:“姐姐觉得美吗?”
郑悦音轻微地眨了眨眼,她知道陆正在说院子里的花,这是他差人千里加急从林州地区运送过来的。
“它们活不了几天,金陵这天气,你把它们送过来就是在送死。”
陆泊云和苏墨竹下落不明,郑悦音皱着眉头语气不善。
陆正闻言表情僵了一下,扯着嘴角有些不悦道:“花儿而已,生来就是为人观赏的。死了就死了,林州这种东西遍地都是。”
郑悦音闻言,转过身来与陆正擦肩而过坐到火炉旁烤手。
“内阁那帮人今日怎么说?”
陆正跟在她的身后,侍女为他搬来凳子,坐在郑悦音的对面。
“能怎么说,吵吵嚷嚷的连个年号都定不下来。尤其是林江源,他知道先前定的本王肯定是不能用,一股子陆泊云的风味,他倒好,拟定的年号,本王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郑悦音冷哼一声,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道:“陆承烨一天不死,这年号便是一天定不下来。林江源笃定注意这位子不由你来坐。”
陆正闻言面色不虞,他好不容易将皇位踩在脚下,岂能容忍他人一朝夺去?常年的自卑以及心中的仇恨早已蒙蔽了他的双眼,这种自卑和仇恨在他成功坐上皇位之后演变为极度自信和肆意妄为。
他当即怒从心头起,只有坐拥万里江山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此之前一切障碍都应该被清除。
“陆承烨么?此间大雪,他被困在扬州还没动静。只要年号定下,本王登上皇位,他陆承烨就是乱臣贼子,林江源少做他的春秋大梦了。”
陆正其实心里有些后怕,他故意扬声掩盖自己内心的心虚。他入主金陵,已经到了的诸侯王被他拿捏在手里,自然是不敢反抗。可尚未归京的那几位,接着大雪封道,连个消息也没有。
关键是还都是北方手握兵权的那几位,若是他们真的认了陆承烨,金陵怕是不好守。此次大雪,是机会,他必须在此期间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
郑悦音闻言眉头紧蹙,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满,她冷声道:“狂妄!陆承烨决不能小觑,晋王、辽王手握重兵尚且犹豫不定,此刻正是拉拢人心的好机会,若是他二人能为我所用,杀陆承烨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
陆正被教训了,心有不爽但面上不显憋在心里。
“姐姐教训的是。只是凭借着往日情分,晋王、辽王不见得能归顺于我。”
郑悦音接着说:“哼,情分?帝王家何来的情分?你现在可不是在用情分与他们打交道,而是用你手中的权力。”
陆正闻言挑了挑眉,郑悦音补充道:“别忘了,现在入住金陵的是谁?拿出帝王该有的气势,他们不过几个藩王。”
说罢,郑悦音起身背对着陆正挥手道:“我乏了,今日到此为止吧,早日把陆泊云给我抓回来,我才能有精力与其他人斡旋。”
陆正听她提起陆泊云,心中五味杂陈,他一个箭步上前,当着所有宫女的面屈膝把郑悦音抱紧怀里。
“姐姐怎么总是提那个废人,正儿很不开心。”
郑悦音是当真有些乏了,这才没反应过来被他"偷袭"成功,她小声惊呼,映入眼帘的是陆正的一张俊脸。
他长大了很多,再也不是那个只会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少年,宽厚的臂膀把郑悦音圈了满,待他浑身炽热的温度透过华服传递到她身上时,她才有一瞬的慌乱——陆正越来越不好控制了。
郑悦音稳了稳心神,愠怒道:“成何体统,还不放我下来。”
陆正挑了挑眉,却没有直接把她放下,而是把她放在了屏风后的床榻上,双臂圈着郑悦音,低着头看她:“姐姐可曾想过,日后我做了皇帝,你该以什么身份留在我身边?”
郑悦音正要开口,陆正却好像是早有预料,他将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轻声道:“别说什么封侯拜相,我不喜欢。”
郑悦音闻言,眉宇之间情绪微变,她笑了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一个什么身份?”
陆正怔愣片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随后他低下头,在四片嘴唇即将触碰的一刹那,郑悦音偏头躲开了。
陆正挫败地笑了一声:“姐姐不是要做皇后么?不会只做陆泊云的皇后吧。”
郑悦音瞠目欲裂,偏着头望向远处,许久才用气声答道:“陆正,我不止是陆泊云未废的太子妃,我还是你的表姐。”
她到底是个纤细女子,如今被陆正一个成年男子圈在身下,声音透露出一丝决绝与脆弱。
陆正闻言不屑地笑了一声,随后他低下头双唇吻在郑悦音白皙的脖颈,却不敢往下,兔子急了还咬人,他知道对付自己的表姐要慢慢来:“你会爱上我的,只要你把放在陆泊云身上的目光给我一点就够了。”
说罢,他起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椒房殿。
外面的事太多等着他去处理,至于郑悦音么,来日方长,她终有一日会成为他的人。
郑悦音躺在床上,待陆正彻底离开她才缓慢起身。她早已察觉到陆正对她感情的变化却不敢正视,可现在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程度,他现在是金陵的主人,是大周实质上的皇上,她郑悦音一介逃犯对付大周的皇帝实在是无处施展。
“执月”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被叫到的侍女上前一步应了一声。
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只是郑悦音经常叫她"执月",她便继承了这个名字。而真正的执月,早就在两年前的夜晚被人活活绞死了。
“姑娘有什么吩咐?”
郑悦音刚刚从惊慌中缓过神来,轻声道:“陆宁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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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如何了?”
执月如实答道:“小公主今日力气很足,吃了不少奶水,正让奶娘抱着玩呢。”
郑悦音起身下床闻言笑道:“正好,我去瞧瞧。”
那夜,乔寒剑被她一枪穿喉时,血液飞溅到了一旁的摇篮里。被温热的血液烫到,陆宁从睡梦中惊醒爆发出嘹亮的哭声。
郑悦音本想一刀了结她的性命,可等她抱起那小小的一团,陆宁立刻止住了哭声,甚至对着她好奇的打量着,圆圆的眼睛让她不忍动手。
小时候,听旁人说小孩子像父亲或者是母亲,郑悦音都会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场面话。可直到她抱着故人的孩子在怀里,她才发觉,原来这粉嫩的小团子竟也是有形状的。
她不像她的母亲般眉宇间透露着精明与疏离,反倒是像两条毛毛虫的眉毛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陆宁像陆泊云,让她不忍下手,甚至一路抱着回了金陵,她不敢让陆正知道这是陆泊云的后代,否则陆宁定然没有活路。
她将她养在椒房殿的小院,她以为她会将她当做制衡陆泊云与苏墨竹筹码,可没有人会对筹码如此上心。
“砰——”
苏墨竹一拳锤在了地宫的暗门上。那夜,陆泊云为了保护她,身中毒箭。她不敢耽搁,拼了老命连夜逃离金陵,想去青城山寻求乔寒剑的帮忙。
可到了青城山入目的却是满目疮痍,顾瞳的尸体被风干了与其他人横七竖八似的倒在地上。手里握着的是秦岚瑕的发带,而发带的主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苏墨竹忍着巨大的悲痛背着陆泊云往里走,她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却只敢任凭泪水滑落不敢去想。
终于到了地宫深出的房间,乔寒剑被一枪封喉,整个身体依靠着长枪的斜度跪在地上,地上是喷溅出的血迹形状,已经是干了的样子。
苏墨竹张着嘴却发不出音节,她泪眼模糊顺着血液飞溅的痕迹看向摇篮,紧接着一个箭步上前扑了过去。
她紧紧闭着双眼,生怕睁开眼看到的情景能让她喷血而亡。
只到她的眼泪低落在被褥上,她伸着手去触碰眼泪掉落的地方。是凹陷!
苏墨竹猛地睁开双眼,双手捏着被褥翻了个底朝天,才发现陆宁不见了!
这之于她来说竟然算是一个好消息,陆宁有可能还活着,意识到这一事实,苏墨竹竟然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动力。
是了,秦岚瑕下落不明,或许陆宁在她手上能有个活路。
苏墨竹瘫坐在地上开始止不住地号啕大哭,为何老天总是如此对她,重活一世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老天却在一样一样的收回。
陆泊云躺在地上呼吸发烫,嘴唇变得青紫。以前遇到这种情况,苏墨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乔寒剑。他说过的,他是他的守护神,可如今却头发花白身首异处。自此之后,这条路便只能由苏墨竹一个人走了。
哭够了,苏墨竹站起身来把陆泊云放到榻上,她先是合上了乔寒剑的双眼,紧接着开始翻找乔寒剑留下的书记和笔记。
她一定能救回陆泊云!她只有他了。
103. 借口
大雪一连下了半个月,终于在上元节前堪堪止住势头。
陆正的口谕传达时,晋王辽王皆是不屑一顾。
“毛头小子,岂敢骑在老子头上作威作福?”说话的是辽王陆远,只比陆正大两岁,是陆秉膝下弟九子,与晋王陆进为一母同胞。
想当初,朝廷上下一致认为,十六位皇子中,除了四皇子陆承烨,最像陆秉的便是陆远。他十七岁离京就蕃,辽州苦寒,他却凭借着一腔少年气,守住大周的东北大门,辽州百姓无一人不服他。
陆进显然更沉稳,他拍了拍陆远的肩膀沉声道:“稍安勿躁,现下局势不明,问问承烨再做打算。”
北边三位戍守边关的王爷中,最有威望的便是陆承烨。毕竟,陆秉生前对他从不比陆泊云差,就连燕王大婚也是按照太子的规格办的。
饶是年轻气盛如陆远,在听到陆承烨的名字时,也偃张息鼓了很多。从小就有人说他像他四哥,陆承烨也用实力征服了陆远。得到陆承烨的认可有时甚至超过得到陆秉的认可。
陆承烨驻兵扬州城,听了两兄弟的汇报后,嗤笑一声。
“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郑家人都死绝了,本王不会放过这个漏网之鱼的。”
屋内暖气烧的很足,韩清漪却仍是裹着厚厚的狐裘,雪白的衣领衬得她脸庞愈发俊美,整个人的气质彰显雍容华贵。
“清漪,你怎的来了?”陆承烨见韩清漪掀开帘子进屋,登时收起四仰八叉的坐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去应。
韩清漪本是江南人士,自从生下陆储之后,饶是陆承烨差人精心保养,却也在月子里落下了病根,见不得一点风寒,可偏偏冀州常年处在迎风口难以避免。
“咳咳,”韩清漪向二位王爷行礼,随后坐在离窗户远的地方,缓声道:“我不来,怕是你们哥仨今日便反了。”
陆远登时有些脸红,他忙着辩解道:“难不成嫂嫂真的要看着陆正这黄毛小子,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他日我与二哥返回北境,他必定会想方设法的铲除...”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却用眼神示意陆承烨。现在全大周谁人不知,这陆正正打算找个由头收拾掉威胁最大的燕王,可若是他们贸然行事进军金陵,就算是事成了史书上写的也不好看,万一事不成,这三人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
“远弟还是心急,”韩清漪端起温茶抿了一口道:“他陆正手里捏着多少皇子的性命,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承烨。他既然下旨,让其他藩王退守封地,异地悼念先帝。你们何不顺着他的意思?”
陆承烨闻言挑了挑眉毛示意韩清漪接着说下去。
“我与承烨回冀州是不可能的,韩若愚也在领兵而来的路上,大周的北大门现在暴露在北羌眼前。二位王爷可别忘了,郑鸢苒与秦博之前通敌叛国一事可是坐实了的,若是此刻他笃定主意你们不会回防,岂不是?”
陆进当即明白了韩清漪的话外音,郑鸢苒与秦博是疯子,陆正也保不齐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大周便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弟妹所言极是,现在至少不能让北羌知道北境是空的。”
陆进起身拱手辞谢,又转向陆承烨接着说:“承烨,弟妹说的有道理。韩若愚不日便会到达扬州,我与陆远先行回封地,随后便暗地里派兵支援你们。”
陆承烨见状点了点头起身相送,他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多谢二哥跟老九,陆泊云死了,”说着他稍加停顿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与他争了这么久,自然不会落到旁人手里,事成之后,二位兄弟必有重谢。”
送别二人,韩清漪瞧瞧走到他的身后为他披上大氅,扬州不算太冷,只是他的心太冷。
陆承烨回身捉住她的手担忧道:“不是说了你不必相送?怎的还这般折腾自己?”
韩清漪就着他的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柔声道:“我不是来送他们的,我是来看你的。”
陆承烨拉着她的手重新回到马车上,笑道:“整日里看着,都老夫老妻了,燕王妃还看不腻?”
韩清漪笑着靠在他的肩头道:“陆承烨,你永远记住,你还有我和储儿,你还有家。”
话音刚落,陆承烨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马车外又是刮起了一阵冷风,混着马蹄的哒哒声拨动着他的心弦。
是了,他这几日只是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可只有他知道,在得知陆泊云的死讯时,他宛如脱光了身子站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地里。一夜之间,他没了父亲也没了哥哥。
儿时他曾听一个算子对他说,“等你什么时候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你便有了做帝王的资格。”
那句话像是咒语,像是预言。陆承烨在那晚做起了噩梦,梦中先是他的母亲,紧接着是南阳,之后是陆秉和陆泊云,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而去。梦里的他不是现在叱咤风云的燕王,而是小时候陆秉忙着打仗,生在军营之中跟在陆泊云屁股后面的他。
刹那间,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化作销烟离他远去,可战争仍在继续,没有人管战场上的这个小孩儿。
突然一股温暖包裹了他的全身,陆承烨仿佛跌进了遥不可及的梦境,他又变回了燕王,他听见女人的嬉笑怒骂,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他听见陆储嘹亮的嗓音,哭闹着响彻整个燕王府,这是他的儿子,他还是有家的。
韩清漪感受到肩膀上的濡湿,像是哄陆储睡觉一样拍打着陆承烨的背,这些日来他的强撑她都看在眼里,这世上如果她再不是全心全意爱着陆承烨的,那他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良久,久到韩清漪真的以为陆承烨已经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她听见怀中的男人沙哑的嗓音响起:“冀州多风寒,我陆承烨在此承诺,日后不会再让韩清漪受寒了。”是啊,冀州苦寒,金陵却是个好去处。就算是为了这世上仅剩的爱人,他陆承烨也要博上一博,他要让韩清漪从此之后不再受风寒所扰。
消息传回未央宫,陆正不满地"啧"了一声,“他们二人何时这般听话了?真的灰溜溜的滚回北境了?”
郑悦音怀中抱着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儿,闻言轻笑出声:“这不正合你意?晋王、辽王对你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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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称臣,还怕陆承烨独木难支么?”
陆正转过身来去摸她手中的猫儿,挑眉道:“本王直觉没那么简单。这二人儿时便与陆承烨好到穿一条裤子,就这般留他一人在扬州?实在可疑。”
郑悦音闻言收敛了笑容,道:“陆泊云与陆承烨是一母同胞,那二人又不是,何必犯上性命为这位兄长报仇?”
陆正却答非所问,脸上是在笑,却无端让人觉得阴冷。
“何来的猫儿?”他拨弄着猫儿的耳朵,意有所指。
郑悦音背过身冷声道:“青城山捡的。”
陆正长长地"哦"了一声道:“那陆泊云遗孤呢?”
郑悦音背对着他顿了顿,随即冷声道:“死了,怎么,你会觉得我会对苏墨竹的后代手下留情?”
陆正阴冷的笑着回应道:“姐姐,你现在说谎可是欺君之罪,我不担心你对苏墨竹的后代如何处理,我只是担心你会对陆泊云的后代心软。听说这小公主,哦,不,小郡主与那位已经死了的先太子十分相像呢?”
郑悦音闻言脊背僵直,她仍是没有回过身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猫儿,“你说过的,会让我亲手处决陆泊云。”
陆正却不屑地笑了一声,嘲讽道:“是等你亲手处决他?还是等你亲手放了他!”
他猛地掰过来郑悦音的身子,直视着她的双眼阴鸷道:“姐姐,你可是放了他不止一次吧。当年若不是...”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郑悦音一巴掌扇在陆正的脸上。陆正偏过头,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震惊,随后这震惊便化成惊怒。他现在堂堂九五之尊,岂能被一个女子扇巴掌?
他猛地回过头,郑悦音的肩膀被他双手抓的生疼,她强忍着不适倔强道:“怎么?陛下要杀我?”
陆正却笑出了声,虽是在笑,郑悦音却感觉冷汗遍布全身。
随后,她怀中的猫儿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跳着跑开了,郑悦音却被陆正弯腰抱起大步流星地进了里屋。
被甩在床上的一刹那,郑悦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她冷笑着从床上直起身来,脑海中回荡着那日陆泊云夺门而出时对她说的话,洞房花烛夜她被冷落在冰凉的地板上时,萦绕她一生的话。
“陆泊云,你不是说只能与心爱的人做这等事么?可现在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在心中无声地悼念着自己死掉的灵魂,在衣物被剥去,陆正代替那个男人欺身而上时,眼泪滑落在她的颈边。
陆正舔舐着她的眼泪,她清丽的脸蛋随着动作起起伏伏。
这场床笫之欢,似乎只是属于一个人的。郑悦音始终睁着双眼望向房顶的花纹,她听见陆正在她耳边甜腻道:“姐姐不愿做皇后也行,做朕的宠妃怎么样?朕会赐予你至高无上的宠爱与封号。”
椒房殿的寝室门紧闭,陆正的侍卫带刀守在门外,看见大太监急匆匆来报时伸手拦住了他,“王爷现在行事不便。”
那太监却在冬日里满头大汗,着急叫喊道:“哎呦喂,什么事儿能比燕王进城还重要啊?”
104. 往事
郑悦音从床上爬起,执月伺候好她沐浴更衣后重新出现在了陆正面前。
宫殿之中香雾缭绕,今儿原本天气不错,可如今却让人无端觉得清冷。
“韩俊病重,身为独子的韩若愚不着急赶回来尽孝,燕王妃倒是第一时间便要回来,真是大周的孝女。”郑悦音像是把刚刚的屈辱咽进肚子里,和之前别无二致。
陆正饶是军情紧急看她的双眼中仍是别有一番韵味,“现在如何?金陵守备森严,他堂堂一个王爷现站在城墙外,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郑悦音错开眼神轻声道:“着什么急啊,当然要放他进来,只不过不放其余的一兵一卒,是他自己要自投罗网的,我们何必阻拦?”
陆正眉头紧促,担心事情并不想表面上的这样简单。
“姐姐怎知此番韩俊病重回来的只有韩清漪?说不准,韩若愚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若是要来决计不会空手而来。”
郑悦音闻言挑了挑眉正色道:“若是这般,你娘留给你的机会可要用上了。”
陆正明白她口中所说的郑鸢苒留给他的机会是什么,是秦博用命换来的与北羌的联络,只是北羌之徒野心不小,不到万不得已与他们合作只是下下策,稍有闪失,大周的北境获将拱手送人。
城门外,陆承烨骑着乌云踏雪立在正中央,眼看着日头已经上来了。韩清漪掀开马车门帘,故作愠怒道:“金陵里现在这位派头这般大?靖安侯病重身边无一子女伺候床榻前,便是通报也要等这么久?是怕燕王抢了他的位置不成?”
话音刚落,陆承烨身后山呼海啸般的应喝声穿过城门传进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就连地面也震得发抖。
大太监及时赶到,被这场景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素闻燕王陆承烨杀伐果断,现如今他背后还站着黑压压的一片,怕是不如他的意,先死的便是自己这个传话筒。
“王爷,王妃息怒。靖安侯病重,怎能不让你二人不进城尽孝?皇上口谕”他话未说完被陆承烨一声极具嘲讽的的冷笑声打断。
“金陵何时换了主人?本王怎么不清楚?登基大殿尚未举办,你一等阉人岂敢乱给大周认主人?”说到最后,陆承烨近乎咬牙切齿,目光凶狠地盯着大太监。韩清漪见状也从马车中走了出来,她下了马车站在陆承烨的身旁,安抚似的牵住了他拿着马鞭的手,却和他一样面色不虞的盯着来人。
大太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即慌忙赔罪。
“奴才该死,一时言错,还望王爷恕罪。”他当即跪在地上被陆承烨吓出一身冷汗而迟迟不敢起身,直到马上的人勉为其难地宽恕了他,“起来吧,接着说本王的好十弟让你传什么消息给本王?”
大太监这才缓慢的抬起了头,额头上已是一片乌青,看着到真是害怕陆承烨要了他这条小命。
“回禀王爷,魏王说国丧期间您这般声势浩大的恐惊扰国威,让您和燕王妃只带几个仆从进去便可。”
此话一出,陆承烨身边的侍卫当即上前一步亮出了剑刃。陆承烨一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翻身下马始终牵着韩清漪的手不曾松开。
“好啊,十弟考虑的周到,本王便安排亲兵与郊外安营扎寨,与燕王妃进城你看如何?”
大太监见他现在竟是如此好说话,登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谄媚道:“多谢王爷,您这边请。”
陆承烨面上挂着笑扬起了手显然是有话要说,“慢着,你回去好好告诉十弟,这些时日来他监国有方本王很是欣慰,在此替大周未来的储君谢过了。”
话音刚落,大太监再次冒出一身冷汗,这话他哪敢传,要么死在陆正手里要么死在陆承烨手里。看来这燕王来势汹汹,储位之争必不可免,金陵即将再一次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陆影装扮成韩清漪身边的贴身侍女,跟着燕王一行人进了城。太子陆泊云对外说是为国事操劳猝死在陆秉驾崩的当晚,实际上大周百姓心知肚明是被陆正这等乱臣贼子谋害了。
陆承烨此番前来,百姓们只敢透过窗户偷偷地望着他,想起四年前他在北羌打了胜仗凯旋而归时何等意气风发,举国为之一振,现如今陆秉和陆泊云死因不明,百姓们也希望他于整日的惶恐之中结束金陵这些时日的阴霾。
陆影望着物是人非的金陵心中感慨万千,尤其是路过长公主府时,她强忍着自己不偏头去看那块门楼。陆钦来不及被惩处,陆正的兵马便到了金陵城下,那夜混乱之中陆钦自然也被放了出来。
他身为郑悦音的盟友,此刻正在长公主府上翘首以盼陆正登上皇位,能给他安排什么新差事,能让他好好地神气一通。
陆影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属于南阳郡主的画面,她想起自己的姐姐还在青城山不知安危如何,当初她为了太子瞻前马后,现如今也不知她是否为贼人所害。
毕竟自那日之后,所有太子党羽被悉数监管起来,就连顾家都没能幸免于难。好在顾老太傅威望极高,现也已经致仕,陆正若非没有百分百的证据是不会动他的。
前脚陆承烨与韩清漪刚刚抵达金陵中的燕王府,后脚陆正的请帖便送了过来。
陆承烨卸下大氅,两指捏住请帖的边缘嗤笑道:“刚进城便让你我二人赴约,明知道你我是为靖安侯而来还这般急不可耐,这魏王本王真不知他是孝顺还是不孝?”
韩清漪接过请柬,看了上面的内容后冷声道:“鸿门宴,不得不去。他上面言辞恳切,说自己资历尚浅很多国事不够明白,还需要燕王指导一番。你若是推辞了便是放弃了皇位。”
陆承烨望着韩清漪身边为她更衣的侍女微微蹙起了眉头。
“一口一个燕王,好生生疏。他绝对不是心甘情愿写下这上面的字眼的。”陆承烨只觉得那侍女一举一动十分眼熟,却没在细想。
韩清漪叹了口气道:“是鸿门宴也得去,今日便先去靖安侯府上探望吧。只可惜这次凶险至极不能带储儿回来,爹要见他还得再等。”
陆承烨拢了拢她的秀发柔声道:“没事,过不了几日,储儿便会回来跟我们团聚了。只是不知他现在在晋王妃哪里是否安好?”
到底是第一次做母亲,想起陆储韩清漪不免红了眼眶,她强忍着泪水道:“小孩子哪知道快乐不快乐的,只是依照他的性子,晋王妃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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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受难了。”
陆承烨见不得她落泪,把她揽进怀中替她擦拭眼泪安抚道:“再过几天便是储儿的周岁,到时候本王给他送上个大礼。”夫妻二人都心知肚明,此事不可耽搁。再过几天陆承烨便要以大周作为陆储的生辰贺礼。
韩俊自然是身体没什么问题的,对外称病重只是缓兵之计,为的便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婿能有个好的理由进来金陵城。
他打扮的很随意,真真拿出来卧病在床的样子。看见许久未见的女儿,韩俊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打探着韩若愚的消息,他只剩下韩若愚一个儿子自然是害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这小子从来不让人省心,都多大了自己的婚事却总是推辞。清漪你做姐姐的可一定要对自己的弟弟多多上心啊。你们的娘没得早,日后我若是在走了,我怕连个给他张罗婚事的人都没有。”
韩清漪忍着眼泪让他放心,韩若愚是她的亲弟弟更是她娘家的底气,她定会竭尽全力为他寻一个好女子的。
随后韩俊又问了问关于陆储的事,提到这小子无论是吃奶还是别的都比别的寻常孩童要精力十足,就连哭声也是十分嘹亮,韩俊苍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连连称赞道:“像他爹,承烨生下来时也是这样,一看就是将才苗子。你看他现在生的如此高大威猛,当年先皇后可是废了不少功夫。”
韩俊是开国功臣自然也是见过陆承烨母亲的,只是先人已逝他不怎么经常提起,现在没有旁人,韩俊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他指着陆承烨道:“你小子小时候可还记得自己有多顽皮?刚会走路便跑丢在了军营里。”
陆承烨摸着头憨笑道:“我跑丢了岳丈不怪奶娘怎的怪我一个小孩儿?”
韩俊冷哼一声道:“多亏了你舅舅,不然你小子就被野狼吃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候饥荒连年,狼都吃不饱冒死也要来军营里抢东西吃,若不是刘泽端当时...”
想到往事,韩俊忍不住仰着头忆往昔,陆承烨却闻言皱了皱眉头疑惑道:“我舅舅?”
韩俊见他疑惑,瞬间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叹了口气道:“也是,你舅舅没得早。当年堂堂冀州牧被秦博诬陷领兵不利通敌叛国,死在沙场上后先帝不愿追究,但心有芥蒂不愿在众人面前提起。你母亲也因此对先帝生了嫌隙,终日里郁郁寡欢。”
陆承烨登时眉头紧皱,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母亲竟是这样去世的,可即使是这样也一定有人从中推波助澜。
他依旧记得儿时母亲的笑容总是苦涩的,她经常抱着陆承烨叹气有时还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承烨,日后娘没了。你记得跟你哥陆泊云好好过,他能保你。”
后来,那日他游玩回来,被陆泊云抱在怀里不让他进屋找母亲。他听见陆泊云轻声道:“承烨,别进去,娘没了。”
陆秉当时无比震怒,又无比悲愤,像是阴晴不定的六月天,陆承烨没再见过他母亲的最后一面,那日早晨他扬着手对母亲说再见时,也没能回头看看她。
他想母亲的死应该是不体面的,不然陆秉不会如此震怒,也不会对下人说出死因时含糊其辞。
105. 第 105 章
宫门合上时,那沉重的“哐当”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回荡在高阔的宫墙间,这皇宫他生活过几近二十年,这还是头一次让他感觉到阴森。
陆承烨抬眼看了看头顶被切割成狭长一线的铅灰色天空,寒风卷着残雪打着旋儿落下,金陵的天变了。
城内空旷得吓人,马蹄踏在清扫过又落了薄雪的青砖上,空旷而孤寂。道路两侧,每隔十步便肃立着一名披甲执锐的军士,重甲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微光,兜鍪下的面孔僵冷如铁,正是魏王陆正带到金陵的亲兵。沉默沿着宫道一路铺展,沉甸甸地压过来。
韩清漪轻轻蹙了眉,下意识用手捂着嘴巴轻微咳嗽了一声。陆承烨余光扫过妻子,脚步未停,脸上仍是那份惯有的,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张扬神色,袍袖下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宴设在临华殿偏殿。暖融融的地龙驱散了外面的寒意,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清幽名贵的熏香味道。正主端坐上首,十皇子陆正,一身亲王的常服,并未着甲,正含笑等候。那笑意堆在嘴角,却沉不到眼底,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只盛着一种近似于审视的冷漠。
自小在宫中时,陆承烨便不喜这个懦弱的表弟。那时郑鸢苒刚做皇后,不受后宫中人喜爱,陆承烨便带头欺负他,可这小子逆来顺受,每次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陆承烨觉得好没意思。
“皇兄、皇嫂,一路辛苦了。”陆正起身相迎,姿态恭敬,声音温和如春水,“外面天寒地冻,快请入座暖和暖和。今日请兄嫂前来,别无他意,只是父皇骤然龙驭上宾,这江山社稷,顿失主心骨。小弟年轻识浅,心中惶恐,诸多国事纷繁棘手,实在六神无主,只能厚颜请教兄嫂高见,也好分担些许忧劳。”
他端起桌上的青玉杯,目光虚虚落在陆承烨脸上,“不知皇兄对此作何看法?”
陆承烨撩袍入座,很随意,身体舒展,仿佛这偏殿与他在燕地的王府并无不同。
他不看陆正那双探询的眼,目光落到桌案精致的小点心上,自己捻了一块,慢悠悠地道:“看法?自然有的。依本王看,当务之急,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立君储位,总要早定才免生事端。”
他顿了顿,把点心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才抬起眼,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唇角勾起一个同样浅淡的笑弧,“对了,说到治国理政的栋梁之才,本王倒想起个人来——杨瑜,杨观风。此人才思敏捷,务实干练,更兼一股旁人难及的耿直韧劲。父皇当年让他去青城山做观风使,多少有些屈才了。时移世易,此刻正当召回委以重任!若能得他臂助,许多棘手事务,怕也能理出个头绪。”
那名字出口的刹那,殿中暖融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
陆正手里那只温润的青玉杯骤然停在唇边,杯沿反射的光照亮了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和煦浅笑像脆弱的薄冰,“喀嚓”一声,碎了。看来这陆承烨是明摆着要给他找罪受,谁不知当初就是这杨瑜带着柳映荷大闹朝堂,也因此害死了他的母亲。
他缓缓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刮过光滑冰冷的杯壁,发出一点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原本温和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淬上了冰冷的铁屑,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
“皇兄,”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勉强挤出那个笑,眼角却绷得死紧,显出几道狰狞的纹路,“怕是贵人多忘事了。杨瑜……这等人,朝秦暮楚,攀附权贵。先做你燕王府的门客,转头又投靠了太子陆泊云,十足的墙头草!父皇英明,正是识破此人本性,才将他贬黜远地,永不叙用!此人,皇兄提他作甚?这种反复无常之辈,小弟是万万不敢沾染半分的,免得污了社稷清名。”他的目光钉在陆承烨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攻击性,如同淬毒的匕首。
陆承烨脸上那点笑纹反而深了些,眼神却如同两枚钉子,迎了上去,分毫不让:“陆正,”他直呼其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多虑了。本王提他,并非是要荐给你用。杨瑜之才,自有其主……本王是要用的。”这话像一把锋利的铲子,轻飘飘地铲开了所有虚伪客气的土堆,将底下真实的目的暴露出来。
陆承烨面上的自信毫不掩饰,他来就是来接陆泊云的班,来做这大周的主人,不管陆正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皇位他坐定了。
陆正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底最后一丝假笑消失无踪,那目光凶狠得几乎要噬人。殿内的空气被无形的力量抽紧,窒息感弥漫开来。韩清漪的心跳得又急又乱,不安地动了动,目光忍不住担忧地投向她的夫君。她在来之前便劝过陆承烨,多少收敛些,谁知道这人只是面上答应。
就是在这个僵死的瞬间,一阵清越又突兀的笑声,如同寒泉碎裂冰面,穿透厚重紧闭的朱漆殿门,毫无阻碍地钻了进来。伴随着笑声的是缓慢而清晰的脚步声,以及若有似无的、细碎叮当的银铃微响。
吱呀——
殿门从外被推开。一道明橙色纤细的身影裹挟着殿外清冽的寒气踏入门槛。来人蒙着轻薄的素纱,只露出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笑意,一步步走来。脚步轻盈得仿佛踏在云雾之上,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冷意。
她的目光在殿内凝固的几个人脸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脸色微凝的陆承烨身上,那笑声再次响起,带着点慵懒的漫不经心,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呀,燕王殿下,”素纱下的红唇开合,“瞧您这记性,莫非还不知道?那位青城山上的杨观风大人呐……已在前些日子,暴毙了。”她仿佛特意顿了一顿,眼波在殿内扫过,欣赏着因这一句话而骤然变化的面色,“国丧期间,风雪肆虐,山路彻底封死。好不容易等雪稍化,消息才递出来时……人,早已是气息断绝,尸身都——”她轻轻地、刻意地顿住,下一句带着某种残忍的玩味,“都有些异味了呢。真是可惜了。”
“哐当!”
一声脆响惊碎了死寂。是韩清漪失手碰翻了手边盛着温热羹汤的描金细瓷小碗。汤汁溅落在她枫叶红色的裙裾上,洇开一小片浑浊的湿痕。她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一丝血色也无,猛地用手紧紧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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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剧烈颤抖起来,似乎想要压抑住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却又徒劳无功,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干呕的闷响。
陆承烨的身体在那一瞬亦绷紧如满弓之弦,手迅速扶住身侧摇摇欲坠的妻子,小臂传来她惊惶而冰凉的颤抖。杨瑜……暴毙?这不可能!那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
杨瑜?暴毙?他一时间分不清她口中说的是哪个杨瑜。她的女儿身,陆承烨早已识破,陆泊云是断断不舍得把她送去青城山的。莫非这陆正把太子妃也杀了?
大殿似乎彻底凝滞了,只有韩清漪压抑不住的干呕声和粗重的呼吸在死寂中异常刺耳。没人注意到的地方,韩清漪身侧那个一直垂着头如同影子般的侍女陆影,此刻却像中了定身咒。
那素纱女子开口的刹那,熟悉的淬毒的寒冰般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劈入了她的记忆深处。杀夫仇人竟在此处!
陆影凭借着错位抬眼望向她,脑海中确实扬州的灭门那一夜。魏翎拼死将她护在身下才躲过一劫,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口吐鲜血竟是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出口。
青城山观风使,杨瑜暴毙。陆影袖袍下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在巨大的冲击和无可言喻的恐惧激怒之下,深深刺入了掌心。姐姐……她的亲姐姐!是这个人!她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丈夫,现在又杀了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奔突,每一次无声的咆哮都在质问着同一个声音:郑—悦—音!那声音是当年废后郑鸢苒的侄女,后来侥幸从太子陆泊云手中逃脱的太子妃郑悦音。
陆正脸上的阴戾怒气在听闻那蒙纱女子的话后,奇异地消散了。那层僵硬紧绷的皮肉像雪一样化开,重新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笑意。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向后微靠,姿态放松,声音也跟着变得和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啧,皇嫂竟如此不适,想是路途劳顿,又受了惊吓。这临华殿地龙燥热些,加上外面又天寒风急,身子弱难免气血翻涌。来人——”他微微扬起下颌,“扶燕王妃到偏殿暖阁歇息片刻,传当值太医速来瞧瞧。”
他的目光扫过陆承烨那张线条骤然冷硬、仿佛所有张扬都被瞬间冻住的脸,那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快慰而冰冷的情绪。
“且慢,”陆承烨一把拉住韩清漪,眼神锐利,他是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视线的。
“皇兄,”陆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声音更是平稳清晰,每一个字都落在寂静的殿宇中,“既然杨瑜此人确已身故,那些无关人事,暂且就不必提了吧。你我兄弟,当前心思,还是放在这千头万绪的国事上为要。”他指尖轻轻在桌案上点了点,发出细微沉闷的声响,“江山社稷悬而未决,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你方才说杨瑜‘自有其主’,言下之意……”
他刻意停顿,剩下的话语在唇边挂着,没有问出口,却比任何明刀明枪的质问都更锋利。殿内烛火摇曳,光线明暗不定地跳跃在两人之间,那无声的视线交接处,似有寒冰与暗焰在无声地搏杀吞噬。
寒风吹过窗棂,呜呜作响,仿佛呜咽。
106. 第 106 章
临华殿偏殿的空气凝固了,仿佛那蒙纱女子带来的风雪寒意已渗透了每一寸空间。韩清漪压抑的干呕声和陆正故作平静的“国事为重”之言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
陆正是明摆着要和陆承烨抢这皇位,韩清漪本想借着身体不适,拉着陆承烨离开这火场,可陆正很明显是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
陆承烨脸上的肌肉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了,重新挂上那种惯常的带着几分戏谑和不羁的笑,只是那笑意冰冷,未达眼底,反而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寒潭之上。
他调整了下坐姿,目光掠过陆正,最终锐利地钉在那蒙着面纱的郑悦音身上。他认出来了,这副刻意作态的身姿,那双即使隔着面纱也藏不住刻毒的眼睛,正是昔日将他那位好兄长陆泊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太子妃——郑悦音。
一股混杂着荒谬和沉痛的怒意在他胸腔里翻搅。他与陆泊云斗了半辈子,争权夺势,互不相让,可当真正听闻兄长暴毙的消息时,那种源于血脉的悲恸还是瞬间淹没了曾经的对立。
而此刻,杀害兄长的凶手,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对面,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这份认知让他的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铁钩狠狠拽了一下。
他压下喉头翻滚的苦涩,将目光重新投向陆正,那丝刻意维持的皮笑肉不笑显得更加森冷。他知道眼前这两人,一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一个心狠手辣且深藏不露,无疑是盘踞在他面前最致命的毒蛇组合。
“皇弟说得是,国事为重。”陆承烨顺着陆正的话音接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无形的穿透力。“说起操劳国事……”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如淬火的刀锋,猛地射向郑悦音,“本王才想起一件要紧事。听闻皇兄便是为国事殚精竭虑,不幸……暴毙而亡。唉,实在令人扼腕。”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语气里的惋惜假得连韩清漪都听出了寒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逼问:“皇兄为国捐躯,可他的家眷何在?太子妃娘娘,她如今身在何处?还有太子膝下唯一的血脉,小郡主陆宁,她还那么小……也一同为国事‘操劳’了吗?”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钉子,牢牢锁住郑悦音,“哦,对了,本王忘了,该称您一声——郑姑娘?还是,该称呼您别的什么?”他故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鼓面上。
郑悦音覆在面纱下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即使隔着那层薄纱,也能感觉到她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
陆正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陆承烨竟然还能想着那倒霉的太子妃跟小郡主陆宁,这二人是没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可他不信陆承烨不知道下落不明的太子妃其实正是贱人杨瑜,当他第二次重提“杨瑜”这个名字时,陆正的心湖如同瞬间被投下巨石。
这名字像一把生锈的匕首,狠狠搅动了他早已结痂却又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
两年前那场朝堂血雨腥风的景象瞬间在眼前复现。秦博那个叛国贼的侍妾柳映荷竟然还活着,她的声音没有丝毫的颤抖和恐惧,竟是让昏聩的陆秉信了他的母亲郑鸢苒与前将军秦博有染,甚至诬陷他年幼的弟弟十六皇子非龙种。
正是这恶毒的指证,直接导致了母亲和陆凛的惨死,甚至是诺大的贵族郑氏也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让他从皇后的长子一夜沦为宫廷里人人可欺的孤雏,尝尽了白眼和屈辱。杨瑜,这个名字就是那场将他人生拖入地狱的罪人,他视其为最大的仇寇之一。
陆承烨此刻旧事重提,是想刺激他吗?是想看他失态吗?是想提醒所有人他出身已被玷污吗?一股滔天的恨意和想要将一切撕碎的暴戾几乎冲垮他的理智,他拼命咬住舌尖,才将喉头涌上的血腥气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烈的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陆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带着明显的滞涩和回避:“皇兄此言……何意?太子妃自然是在……妥善之处。小郡主陆宁乃是太子血脉,金枝玉叶。只是……只是女流之辈,终究难以继承大周江山社稷。”他答非所问,意图将话题引向继承权的性别问题,试图模糊焦点。
陆承烨岂会让他如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如碎冰碰撞:“呵,皇弟此言差矣。再是女流,那也是我皇兄唯一的血脉,是我大周皇室正朔所系!说起来……”他语气一转,带上了一种近乎刻意的“关怀”,“皇嫂遭此巨变,痛失丈夫与依靠,做弟弟的,怎能不关心?更何况还有个襁褓之中的小侄女需要安抚。”
他手臂一伸,自然而亲昵地揽住身边脸色愈发苍白的韩清漪,力道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维护,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陆正和郑悦音,“这安抚哀伤之事,内眷之间更易交谈。不如——就由本王与王妃一同前去探望一下太子妃与小郡主?也略表我们夫妇的心意?”
昨夜,靖安侯府里的详谈,韩俊讲起了陈年往事,陆承烨才明白原来当年他的母亲真的与郑鸢苒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秦博构陷他的舅舅,如果不是母亲唯一的哥哥被诬陷通敌,他的母亲怎会年纪轻轻便郁郁寡欢?只因她的身后已经是空无一人。
原来那看似温和端庄的皇后,才是夺走他母亲让他幼年便失去倚靠的罪魁祸首。
这份积压了十余年的悲愤与杀母之仇,在这一刻因陆正的野心和其身边毒妇郑悦音的存在而被彻底点燃。他此前只用现实麻痹自己,去忘了那悲痛的往事,可现在当年的真相水落石出,最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可她的后代却还在兴风作浪。
他深知韩清漪到了金陵后便水土不服,随他入宫,每一刻都在消耗着她的元气,那苍白的脸色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上。他必须尽快制造离宫的契机,不能让他的妻子再待在这豺狼环伺之地受煎熬。
陆正闻言,额角的青筋都微微贲起。他知道陆承烨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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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根本交不出人!太子妃苏墨竹带着陆泊云最后的势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郡主陆宁更是宛如人间蒸发。他甚至连小郡主是被郑悦音藏起来都不知道,只当是跟着太子妃一起潜逃了。这要如何带陆承烨去看?
就在陆正尴尬地张口,试图再次敷衍时,一直沉默的郑悦音又发出了那种银铃般的轻笑。她站起身,姿态摇曳,目光像淬毒的蛇信子,毫不避讳地扫过韩清漪苍白的脸。
“燕王殿下对太子遗眷真是关怀备至。”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探望……当然是好的。不过嘛,”她话锋陡然变得冷硬,“太子妃到底是深宫妇人,按照规矩,殿下您身为藩王外男,自是不便入内探视的。若是叙话安抚,燕王妃娘娘……倒是可以一叙。”她的目光转向韩清漪,带着无形的压力,“便请燕王妃随妾身来吧。”
“不行!”陆承烨斩钉截铁地拒绝,将韩清漪揽得更紧了些,目光如电射向郑悦音,“清漪近来身子不比从前爽利,一个人孤身前往,本王如何放心?何况,”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凛冽的威压,“此刻商议的本就是国本大事!岂容你一个不明来历、身份有疑的‘妇人’,为大周社稷指手画脚,干预本王行事?这皇宫之内,何时轮到妖妃当道了?!”他毫不掩饰地将“妖妃”二字砸了出来。
“你!”陆正霍然站起,脸色瞬间铁青,胸膛急剧起伏。侮辱郑悦音,比直接捅他一刀更令他愤怒。在他人生至暗时刻,是郑悦音收留他、抚慰他、替他谋划,她是支撑他活下去并决心复仇爬上权力之巅的唯一光亮!陆承烨竟敢……
“咳……咳……”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韩清漪在陆承烨的臂弯中抬起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坚定,带着她骨子里的那份武将世家的刚毅。她轻轻抬手,安抚般地按在陆承烨紧握的手臂上,然后对着郑悦音,露出一个尽管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微笑:“无碍的。臣妾虽有些水土不服,尚不至不能走动。劳烦……郑姑娘带路。”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她站直身体,巧妙地站前一步,看似无意,却恰恰挡住了郑悦音投向陆承烨的充满了挑衅与恶意的视线。
郑悦音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化为皮笑肉不笑的假面:“燕王妃请随妾身来。”她转身,明橙色的身影朝着殿外走去。
韩清漪紧了紧披风的系带,毫不犹豫地跟上。
就在她迈步的同时,她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的陆影,一步不离,无声地紧紧相随。
她方才察觉到郑悦音与陆正之间的目光流转,直觉她对韩清漪不善。她的目光,如同暗夜中伺机的母狼,死死咬在前方那道摇曳的身影上,袖袍下的指尖,再次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的姐姐杨瑜,她的丈夫,她的家族……一切的账,都要在这深宫深处清算。
107. 第 107 章
通往所谓太子妃居所的宫道异常幽深偏僻,宫墙高耸,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天空阴霾,不见日头,寒风卷着细碎雪尘,打在脸上如同冰针。
郑悦音步履款款,身姿摇曳,仿佛真的在带路。她微微侧首,面纱下的声音带着一股甜腻的虚伪关怀:“燕王妃娘娘,方才在殿中看你着实不适,脸色煞白。这金陵湿冷入骨,不比燕北干燥,娘娘水土不服可得好好调养才是。莫要为琐事耗损了心神,毕竟……”她刻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扫了韩清漪一眼,“娘娘还育有世子,身子可是第一要紧的。”
韩清漪却停住了脚步。她原本微弯的腰背倏然挺直,因不适而略显瑟缩的姿态一扫而空。那种属于将门虎女的锋芒,刹那间在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中凝聚。
她脸上那层虚弱的伪装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洞察与厌倦的神情。她微微勾起唇角,那弧度薄而锋利,没有半点暖意:“郑姑娘,”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如同敲击在冰面上的玉磬,“这儿宫道幽深,四下无人,你我再演下去,岂不是太无趣了些?”
郑悦音也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她,并未因被戳穿而恼怒。面纱之下,反倒溢出一声真正愉悦的轻笑,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快意:“呵……这才对。本宫就奇怪,当年名震大周、曾在大婚上随燕王北上出征斩首北羌大将的韩小侯爷,怎会沦落到被几句话就惊得呕吐不止的孱弱地步?看来王妃这些年,养气的功夫没落下,装病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了。”她的语气里,那点揶揄毫不掩饰。
韩清漪没理会她的嘲讽,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紧紧盯着郑悦音那被面纱覆盖的脸:“旁的不需多言。我只问你——”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穿透寒风的力量,“杨瑜到底死没死?太子妃苏墨竹何在?小郡主陆宁……她现在可还安好?!”她向来不喜废话,问题直切重点。她知道当初原本的太子妃是郑悦音,原本和陆泊云共享无上荣耀的人也应该是她,对苏墨竹和陆宁痛下杀手倒也在意料之内。
郑悦音闻言,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秋水明眸骤然弯起,盛满了恶毒的笑意。
她没有回答,却漫不经心地拢了拢头发,随后她抬手,动作轻盈而优雅地,解下了脸上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纱。风雪吹拂着她清丽却又因疯狂偏执而显出几分阴鸷的容颜。
这解下面纱的动作,在远处高墙的阴影缝隙间,映入了几个如鬼魅般蛰伏的黑影眼中——那是郑悦音豢养的死士。解下面纱,便是她早已安排好的动手信号。数张黑沉沉的劲弩在无声中被拉开,冰冷的箭镞对准了宫道中央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韩清漪被郑悦音展露的姿容晃了下眼,却也瞬间警铃大作。她正欲再追问对方为何发笑。
“燕王妃何必如此执着于苏墨竹和那拖油瓶陆宁呢?”郑悦音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解下面纱后的脸似乎连伪装的必要都减少了,“说到底,那苏墨竹……不,应该说是顶着苏墨竹身份的那位‘杨瑜’,她可是实实在在地……分走了燕王殿下大半颗心呢。燕王殿下这些年为了寻她踪迹,花费的心思,怕是比用在王妃身上的……”她的尾音拖长,充满了恶意的暗示,试图扰乱韩清漪的心神,更意在拖延时间等待伏兵锁定目标。
韩清漪眉头紧蹙。“杨瑜”死了,如今这个被称作“太子妃”的“苏墨竹”又是何人?“分走陆承烨大半颗心”……这无头无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巨大的疑惑和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攫住了她,但常年在战场养成的生死直觉比思考更快。
就在郑悦音话音未落,韩清漪本能感到背后一道极其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厉啸传来。那不是风声。
“娘娘小心!”
一直紧紧跟在韩清漪身后半步,如同隐形人装作侍女陆影,几乎是同时爆发出声。这一声,不再是平日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那叫喊中的惊慌决绝和奋不顾身,是刻在骨子里的情义。她与韩清漪自小便是闺中密友,如今她地人生已经残破不堪,她定要守护好好朋友的安慰。
她的身体如同蓄满力的强弓,猛地从地上弹射而起,在韩清漪惊觉转身的刹那,以一种远超侍女的凌厉身法,狠狠地扑在了韩清漪身上。
“噗!”
冰冷的铁矢穿透空气,擦着陆影扬起的手臂衣袖,深深扎入她们刚刚站立位置后的宫墙砖缝。紧接着,更多的破空声尖锐响起!咻!咻!咻!如同死神的叹息!
噗噗噗!密集的箭雨如蝗虫般落下,碎石飞溅。
陆影用尽全力将韩清漪扑倒在地,两人抱作一团,借着前扑的惯性,狼狈却生死攸关地滚到了道旁一根粗大的廊柱后。这里是视线死角。
韩清漪被扑倒的瞬间摔得七荤八素,但更让她震惊的是耳边炸响的那个熟悉的嗓音。这个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在泥尘和混乱中,她抬起沾着雪屑的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紧贴着她的“侍女”。那张平时刻意涂抹显得灰扑扑的脸,此刻因奋力施为和近距离的生死刺激,显出几分被尘土遮掩的久违的秀丽轮廓。
“南阳……?”韩清漪喃喃出声,目光死死盯着陆影的眼睛,里面是她阔别多年以为早已香消玉殒的最熟悉挚友的神采。那是她的闺中密友,当年的南阳郡主。她不是因为触怒先帝,早就“病逝”宫外了吗?!
陆影——南阳郡主此刻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地喘着粗气,顾不上回答好友的疑惑。她一把抓住韩清漪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又急又快:“清漪!此地凶险至极!听我的!现在什么都不要问!活着出去才有答案!”她眼中充满了对韩清漪安危的焦虑,“郑悦音疯了!她安排了死士!快走!”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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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半拽地将韩清漪拉起来,猫着腰,凭借着对宫苑地形的隐约熟悉,朝着预判中箭矢最稀疏的方向夺路狂奔。
箭矢还在身后呼啸。
巨大的震惊和死而复生的狂喜短暂地淹没了韩清漪的理智。南阳……她的南阳还活着。这个念头如同惊涛骇浪,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在被陆影拉着奔跑的过程中,她几乎是本能地机械地跟着这重新燃起的□□,在错综复杂的宫道和假山之间狼狈穿梭。
然而,跑了仅仅几十步,奔过一个转角相对安全的区域,韩清漪却猛地刹住了脚步。巨大的惯性让还在前冲的陆影被拽得一个趔趄。
“不行!”韩清漪用力甩开陆影的手,胸膛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情绪的翻涌而起伏不定,脸色因激动和恐惧交织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晕。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近乎执拗的坚决:“郑悦音的目标是燕王!她引开我们就是为了对付承烨!他此刻孤身一人在临华殿面对陆正,还要防备那条毒蛇的暗算!我……我必须回去!”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韩清漪的心脏。理智告诉她回去凶多吉少,但情感却如同烈火燎原,脑海中只剩下陆承烨可能陷入重围的身影,以及刚刚被揭开的、关于母亲被害的血仇。他不能有失。
陆影急得眼都红了,她一把攥住韩清漪冰凉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皮肉,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哭腔:“清漪你疯了吗?!我们自身都难保了!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你生产之后如何对付得了郑悦音的死士?只会被捉住,成为威胁燕王、成为他的致命拖累!”她语速飞快,字字诛心,“燕王身手智计你还不清楚?若此刻他都无法脱身,你回去除了多送一颗人头还能做什么?!冷静下来!”
韩清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陆影的话像冰水,浇醒了她被热血冲昏的头脑。对,拖累……在绝对的武力包围下,她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成为被用来要挟承烨的筹码。
她想起陆正看向郑悦音时那毫不掩饰的维护和痴迷……想起郑悦音的阴狠毒辣……更想起她和承烨共同的孩子,储儿。他是燕王府唯一的指望。
陆影清晰地看到了韩清漪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痛苦又了然的挣扎。不能再犹豫了。郑悦音气急败坏的呼喝和追兵杂乱的脚步声,已经从刚才的拐角处迅速逼近。
“清漪,对不住了!”陆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和心痛,话音未落,她闪电般探出手掌,化掌为刀,精准地击在韩清漪毫无防备的后颈。
她小时候也跟在韩清漪屁股身后学过几日的拳脚功夫,后来因为贪玩荒废了,自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便重新捡起了习武的习惯,没想到在此刻派上了大用场。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神神叨叨的老翁,当年要不是他为自己治好了隐疾,哪有今日陆影强健的体魄。
108. 第 108 章
韩清漪只觉得眼前一黑,瞳孔骤然放大,满是对陆承烨的担忧和不甘还没来得及化为喊叫,意识便被沉重的黑暗瞬间吞噬。身体软软地倒了下来。
陆影迅速矮身,稳稳地接住韩清漪瘫软的身躯,双臂用力,将比自己略高些的挚友背在背上。
她的动作显示出多年习武的功底,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不再看身后追兵的方向,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布满积雪的高墙和一丛丛覆盖着厚厚白雪的枯寂灌木。辨认了一瞬,她果断地背着重逾千钧的挚友,朝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墙角废置花坛冲去。
那里,厚厚的藤蔓早已枯死,堆积着陈年的腐叶与积雪。陆影顾不得狼狈,用脚奋力踢开几块散落伪装成石头的朽木障眼物,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漆黑洞口赫然出现。一丝陈腐的气息从中透出。
这密道的入口,还是当年她们年少无知、在宫中肆意游玩“探险”时,南阳郡主无意中发现的秘密。她假死离宫后,本以为这个秘密将永埋心底,却不料今日成了救命稻草。
没有半点迟疑,陆影背着昏迷不醒的韩清漪,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那个充满未知的黑暗洞口。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们的身影,她反手将一块朽木匆匆堵回洞口边缘,尽量遮掩痕迹,然后摸索着冰凉粗糙的墙壁,朝着记忆深处那点微弱的出路方向,蹒跚却坚定地消失在密道的深处。
身后不远处,郑悦音带着十余名持刀执戟的侍卫赶到此处,却只见空荡荡的宫道和角落里那个被匆忙踢开显得格外突兀的花坛。郑悦音面沉如水,盯着那个被破坏的伪装处和若隐若现的洞口,眼中燃烧起被猎物逃脱的熊熊怒火和狠厉的杀机。
郑悦音带着一众侍卫追到拐角,看到的只有空旷的宫道和墙角那个被仓促破坏、显露出幽深洞口的废弃花坛。寒风吹起地上的枯叶和碎雪,打着旋儿落在洞口边缘。
“人呢?!”郑悦音的尖叫声划破了宫苑的寂静,带着失手的狂怒和被人戏耍的羞恼。她原本精心算计,布下的天罗地网,竟被两个女人轻易逃脱,还是在她的地盘上。
“废物!一群饭桶!”她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大气不敢喘的侍卫厉声咆哮,姣好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她们跑不远!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她们翻出来!封锁所有宫门,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尤其是通往宫外的密道暗渠,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她绝不允许韩清漪和那个竟然侥幸在那晚活下来的陆影逃脱。
侍卫们如蒙大赦,又胆战心惊,轰然应诺,立刻如猎犬般分散开来,地毯式搜索这错综复杂的宫苑角落。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郑悦音胸口剧烈起伏,竭力平复着翻涌的杀意。她环顾四周,想辨认方向,追兵时急迫不择路,此刻才猛然惊觉——
这熟悉的高墙转角,这棵枝干虬结、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的老桃树。还有旁边那条通往冷宫深处的、结着薄冰的死水沟。
这里是……她初遇陆泊云的地方。
刹那间,时光仿佛倒流。风雪似乎变成了春日里飘落的桃花雨。她又变回了那个惊慌失措的豆蔻少女。为了替受委屈的姑母郑鸢苒出一口恶气,她设计让当年圣眷正浓的魏嫔喝下落子汤。
事情败露,她被如狼似虎的宫女太监追逐,慌不择路爬上了宫墙,却上不去也下不来。
就在她绝望之际,墙垣那一头,桃花树下,一个锦衣少年负手而立。阳光穿过花枝落在他如玉的脸庞上,他微微仰头,看着骑在墙上狼狈不堪、只露出半张惶恐小脸的她,眼中没有鄙夷,只有一丝淡淡的疑惑,继而化作一种她看不懂的怜悯?
记忆如同雾里看花般美好,她依稀记得,他屏退了追兵,甚至没有问她为何在此。
他只是伸出手,轻松地把她从墙上抱了下来。温暖的怀抱带着清冽的松香气息,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感受到毫无算计的纯粹的保护。
少年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的白玉螭龙佩,轻轻放在她沾满泥泞和泪痕的手心,声音如清泉击石:“拿着,若是日后还有人敢欺负你,持此物来东宫找我。”
少年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如锦的桃花深处,只留下一句话和一个温润的触感,在她贫瘠阴暗的生命里,种下了一颗名为“痴妄”的种子。
她以为那是爱,是上天赐给她的救赎与依靠。她小心翼翼地藏好玉佩,视若性命,以为这便是定情的盟誓。她甘愿踏入这深宫牢笼,所求不过是他一个回眸。
可当她怀揣着满心欢喜和憧憬来到东宫,得到的却是陆泊云全然陌生的眼神和毫不掩饰的嘲讽。他不记得她了,他只知道她是郑氏培养出来的政治产物,是被咬上一口便能致命的毒蛇,是为了入主东宫不惜手段用尽的下等人。
他从来没有再正眼看过她,只因为她的身上被打上了郑氏的标签。想当年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宫女都能入了他的眼,如今这个被他救了的小宫女长大了,出落得更水灵了,怎么还被她嫌弃了呢?
当她家族倾覆,当她真正变成孤家寡人,在泥泞里挣扎时,得到的却是他如愿以偿地迎娶苏家女为太子妃的消息。
凭什么?凭什么她失去一切,他却能得到他想要的?!滔天的恨意淹没了她,支撑着她从地狱里爬出来,发誓要将这份蚀骨之痛,百倍千倍地偿还给所有负她之人!陆正,不过是她复仇之路上一枚恰好有用的棋子。
如今故地重游,风雪替代了桃花,冰冷的现实替代了少女的梦。那少年救她于危难的身影,与他后来嘲讽她、厌弃她的冰冷面容,如同冰与火,在她脑中疯狂撕扯。
“呵……”郑悦音望着那棵枯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里面盛满了苦涩与疯狂交织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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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玉佩残留的一丝虚幻暖意。
当陆正试探她对陆泊云的态度时,她只能压抑着这份撕裂的痛楚,用最冰冷、最刻骨的恨意来回答:“他一定要死,而且只能死在我手上!”陆正满意了,承诺会给她留活口。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个从未长大的豆蔻少女,在疯狂尖叫着——即使再相逢,亲手将刀刺进那个曾给她一线光亮的少年心口,真的……下得去手吗?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又迅速融化,像一滴冰凉的泪。
乾元殿内,气氛同样凝重到了顶点。
就在陆正带着郑悦音和韩清漪离开后不久,陆承烨独自一人在殿中踱步,心头的不安如野草疯长。清漪……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韩清漪离开宫殿时的脚步回声。
突然,厚重的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隆”一声被彻底关上。光线骤然暗沉下来。
紧接着,巨大的镂空蟠龙金丝楠木屏风之后,阴影蠕动,竟鬼魅般窜出十几道漆黑矫健的身影。他们全身裹在紧致的夜行衣中,脸上覆着只露眼睛的黑色面具,眼神凶戾,手中紧握寒光闪闪的短刃,更远处还有几名手持连发劲弩的,冰冷的箭镞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陷阱。真正的杀招在此。
陆承烨瞳孔骤缩。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糟糕,韩清漪怕是有危险。”
“皇兄!”陆正的声音在黑衣人身后响起,带着志在必得的冷酷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念在兄弟一场,束手就擒,少受些零碎苦楚,弟弟保证给你个痛快!”他手中亦掣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环首刀,刀锋映着他眼底跃动的野心和嗜血。
“凭你?”陆承烨怒极反笑,眼中凌厉的光芒仿佛能刺穿人心。他身形猛地一晃,如同一道虚影,在数道致命的劲矢及身之前,不可思议地横挪数尺。咄咄咄!强劲的弩箭深深钉入他刚才立足的金砖地面,碎石飞溅。
他没有武器。空手面对十几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顶尖死士和随时能射出第二拨箭雨的弩手,以及虎视眈眈的陆正。
“拿下!”陆正一声厉喝,再无半点伪装。
刀光,如同骤然炸开的银色巨网,朝着陆承烨当头罩下。
短匕的寒芒刁钻狠辣,交织封锁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陆承烨的身体仿佛变成了战场上的幽灵,他的动作简洁到极致,却又快到令人眼花缭乱。擒拿、锁腕、卸力、闪避。骨骼在极限的扭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每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每一次看似不可能地借力打力震开近身的刀刃,都伴随着衣衫被划开的裂帛声。血腥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纵然他是大周公认的身手最强者,在绝对的围攻和地形劣势下,短短几个呼吸间,身上已被凌厉的刀锋划开数道血口,肩胛、手臂、肋下,火辣辣的痛。
109. 第 109 章
他就像一头被群狼环伺的雄狮,纵然咆哮震天,却也只能且战且退,身上鲜血淋漓,动作被密集的刀光压缩得越来越受限,已然是左支右绌。
剧痛不断刺激着神经,汗水和血水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但这都无法撼动他心中最坚不可摧的信念——清漪。这个名字如同支撑他濒临崩溃身体的最后支柱。
一股疯狂的战意从陆承烨身体里爆发出来。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身家性命,他都可以不要,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在这里,他要冲出去,他要去救他的妻子,那个在他年少落魄时不曾嫌弃,在他功成名就时始终相伴,在他失去母亲后给他温暖的发妻。她是他的命,是他挣扎在这血腥漩涡中,唯一想要紧紧抓住的光。
“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格开两柄捅向他腰腹的匕首,不顾身后弩箭再次瞄准的破空声,试图以肩臂硬接一刀为代价,撞开一个缺口突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啊呀——!”一声极其尖利刺耳、如同被掐着脖子的公鸡叫喊般的嗓子,突兀地从殿门外传来。声音透着惊惧和一种刻意的谄媚与慌张。
紧接着,便听到那太监捏着嗓子大喊:“快!快!燕王殿下往…往…往那边的暖阁跑啦!!快追!别让他溜了!”声音所指的方向,赫然是与陆承烨此刻被逼退方向完全相反的位置。
这突如其来的“告密”让围攻的死士和弩手的动作都下意识地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迟滞。
陆承烨心头一沉,暗骂一声。那太监……正是他两日前在金陵城门处故意刁难过的一个面生小太监。本以为是个胆小怕事的软脚虾,没想到此时竟跑来落井下石指路?!
就在他以为追兵会信了那太监之言转向,自己正好能朝相反方向冲击的瞬间——
他猛然发现,刚才那个喊话的声源位置,并非门缝,而是贴着紧闭的殿门内侧墙角。也就是说,这声音是直接穿透厚重殿门喊给里面人听的。
而殿内的死士和陆正,显然听清了太监所指的“方向”,但那声音的内容如此明确指向相反方向……反而让最靠近门边的几名死士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这情报明显错误,对方在干扰?!
但陆承烨管不了那么多。这一丝迟滞便是天赐良机,他用尽全力,不顾背后呼啸而至的两支夺命劲弩,猛地向旁边一个翻滚。那帮追兵不是傻子,还是有人能锁定他的踪迹。
咄!咄!弩箭擦着他翻滚的身侧钉入地面。
就在这时,那方才发出尖叫的“太监”,在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短暂混乱后,竟猫着腰,以一个极其矫捷的姿态,如同鬼魅般从那粗大廊柱的阴影里滑了出来。他佝偻的姿态瞬间挺直,脸上谄媚恐惧的表情如同被水洗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冰冷。
更诡异的是,刚才那尖细刺耳的太监嗓音消失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清泠如寒潭玉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的女声清晰响起,直刺陆承烨的耳膜:“跟我来,殿下!”
这个声音很是熟悉,但又不像是他有生之年听过的声音。
陆承烨翻滚落地,猛地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那张“太监”的脸。
借着殿内跳跃的烛光和门外透入的惨淡天光,那平平无奇的脸上,唯独一双眼睛——沉稳,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还有一种他曾在一个人身上见过的绝不屈服的倔强,尤其是那眼睑下的泪痣。
再结合他之前对杨瑜身份的怀疑,如同九天神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无数碎片在电光火石间拼合——青城山“杨瑜”的“暴毙”,太子妃的莫名失踪,杨瑜本身惊人的智计与易容之能,以及根据她现在对皇宫的熟悉程度,陆承烨知晓当初自己的推测是对的,陆泊云玩了一手狸猫换太子,真正的杨瑜便是这太子妃苏墨竹。
是她,只有她!除了她有这份手段和胆识乔装易容潜入这龙潭虎穴,还会有谁?!那个传言被毒死在青城山的“杨瑜”?那个所谓被杀死的太子妃苏墨竹?!
陆承烨整个人仿佛被这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所有的剧痛、疲惫、恐惧在这一刻都被那无法言喻的巨大震惊和狂喜所吞没。血液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涌上头顶,一股强烈的电流感从脊椎骨窜遍全身。
他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极其艰难地、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杨……瑜?!”
冰冷潮湿的密道蜿蜒曲折,只余下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和陆承烨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回荡。
石壁渗着水汽,霉腐的气息钻入鼻腔。陆承烨的心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焦,满脑子都是韩清漪被郑悦音那个疯子带走后未知的命运和那骤然而至的箭雨。他紧跟在那个扮作小太监的娇小身影后,胸口堵着一团焦躁的火焰,几乎要冲破喉咙。
“杨瑜!”陆承烨忍不住再次低吼,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带着被强行压抑的狂暴,“你到底要带本王去哪儿?!清漪她现在危在旦夕!我必须上去救她!立刻!马上!”
前面带路的身影骤然一顿。苏墨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来,那覆盖了易容伪装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清冷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王爷不必忧心。”她的语气很稳,却像巨石投入陆承烨混乱的心湖,砸出一个深坑,“燕王妃与我安排的人此刻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郑悦音的人找不到她们。”
听到“安全”二字,陆承烨胸腔里的那团烈火似乎被瞬间浇熄了一部分,一种近乎虚脱的松弛感伴随着强烈的质疑冲上大脑。他猛地跨前一步,高大身躯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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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压迫感几乎填满了狭窄的通道:“安全?本王凭什么信你?!杨瑜,本王告诉你,倘若清漪有丝毫差池,耽误了本王去救她……”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刮过苏墨竹的背影,声音里带着属于燕王陆承烨特有的狂狷和暴烈:“别说帮你什么忙,便是天涯海角,本王也定会寻到你,将你——碎、尸、万、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地上。
当时情况危急,苏墨竹走到他面前说什么要他帮忙,陆承烨来不及思索便跟她走了。
苏墨竹像是没听见这句凶狠的威胁,连步伐都未曾因此停滞。她只是继续沉默地引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面看似普通的石壁前。她伸手在几块略微凸起的青石上以特定的顺序按动。
咔哒!一声轻响,一道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暗门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狭窄阶梯,隐隐有烛光和更浓的药草苦涩气味透出。
陆承烨拧紧了眉,狐疑地跟在后面。这条隐秘阶梯深入地底,下方的空间豁然开朗。虽然简陋,但能看出是一个人为开凿出来的小型地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股……属于死亡边缘的腐朽气息。
几盏油灯在石壁上摇曳着昏黄的光,勾勒出室内陈设简单的轮廓。一张铺着厚厚被褥的石床占据了中心位置。陆承烨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被石床上的身影攫住了。
那身影气息微弱,深陷在阴影里,似乎连呼吸都极其艰难。但陆承烨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分明是他那“暴毙”的皇兄,太子陆泊云。
他身上盖着薄被,露出的脸颊透着病态的灰败,嘴唇乌紫,胸口和手臂缠绕的白色布带被暗红色的、几乎要发黑的污血大片浸透。那形状,显然是穿透性的箭伤。他竟还活着?!被杨瑜…苏墨竹从青城山带到了这里?!
“这……”陆承烨惊疑不定,刚想问个明白。
前方的苏墨竹却在这时猛地转过身,那动作快得带着一股决绝。她目光笔直地望向陆承烨,那双明澈的眼中此刻盛满了深沉的绝望痛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接着,在陆承烨错愕的目光中,这位曾名动朝野智计无双的谋臣,这位身份尊贵却流离失所的太子妃,竟然“噗通”一声,对着他双膝跪地。
那青石板冰冷的触感穿透衣料,直抵膝盖。她仰着脸,直视着陆承烨,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穿透地宫的死寂:
“燕王殿下,苏墨竹……杨瑜,跪求王爷!求王爷救我的爱人!”她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沿着脸颊滑落,冲开了脸颊上易容材料的边缘,露出底下原本属于“杨瑜”的些许白皙皮肤。
陆承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钉在了原地。震惊取代了愤怒。爱人?她在求他救陆泊云?!
110. 第 110 章
陆承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的说不出话,他皱着眉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杨瑜,心中惊涛骇浪。苏墨竹见状用极短的语言诉说了当初她与陆泊云的情况。
当初金陵城破,在亲信的拼死掩护下,苏墨竹带着陆泊云侥幸逃出。
然而,离开没多远,陆泊云便突然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她惊恐地发现,他并非只是重伤,竟已身中奇毒,那诡异的紫色迅速蔓延至嘴唇。那毒性她无比熟悉——分明是她上一世,作为陆承烨身边最受宠爱的那个宸妃时,为了帮陆承烨除掉太子这个心腹大患,亲手调制并假他人之手送到陆泊云面前的致命蛊毒。是名为“忘川引”的绝毒。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淹没了苏墨竹。她唯一想到的生机是青城山。乔寒剑,那个曾经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的奇人,那个上一世用神秘禁忌之术将她与陆泊云的性命强行绑定,才得以让他们逃过死劫得以重生的忠心耿耿的侍卫,他能救了陆宁和陆秉,就一定能救陆泊云。
她发疯般带着命悬一线的陆泊云赶到青城山。迎接她的却是一片狼藉与死寂,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山居。
乔寒剑坐倒在他窗前的书桌旁,喉咙上一个狰狞的血洞,双眼大睁着,死状可怖。
陆泊云曾经的贴身侍卫忠心耿耿的顾瞳,浑身浴血,拼杀至最后,背上插满了箭矢,倚着门框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更让苏墨竹肝胆俱裂的是——她将尚且年幼、体弱多病的女儿陆宁托付在此处,由乔寒剑医治调养,此刻却摇篮空空,襁褓不知所踪。唯有本应守护在此的女将军秦岚瑕不见踪迹。苏墨竹只能强忍着如同世界崩塌般的巨大痛苦,祈祷是秦岚瑕见势不妙,带着女儿提前躲藏逃生了。
她甚至没有时间悲恸。乔寒剑临死前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心力,他头发花白形容枯槁,桌上压着一本被血染透了大半的古旧典籍,翻在某一页。苏墨竹颤抖着手翻开那血迹斑斑的书页,里面的内容让她浑身冰冷——
书中揭示了乔寒剑逆天改命强行锁住他们重生一线生机的核心秘密,上一世陆泊云饮下“忘川引”时,是乔寒剑耗损自身根基,使用一种近乎邪魔的共生禁术,将陆泊云身上爆发的致命剧毒,转移了绝大部分封存于自己体内,才吊住了陆泊云一丝残魂。
重生后,陆泊云体内仍残留着一丝毒根,如同悬顶之剑。乔寒剑不死,这毒便会被他的共生之力死死压制。如今乔寒剑身死道消,那股被压抑了十几年的猛烈剧毒瞬间爆发,加上这一世所受的致命箭伤,两相叠加,彻底摧毁了陆泊云最后的生机。
书中乔寒剑用颤抖的笔迹留下最后的破解之法——想要救回这一世的陆泊云,唯一的希望,是让这一世的某个人,必须是与前世因果牵缠极重之人,回到上一世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在陆泊云尚未饮下苏墨竹亲手调制的“忘川引”之前,阻止这一切发生!改变那个源头!
然而,施展这逆转时空的秘术,需要消耗庞大无匹的能量,甚至牵动天地法则的反噬。它需要以一个重生之人的性命和全部力量作为引子,燃烧其魂魄,才能勉强打开一道通往过去的窄门。
苏墨竹抚摸着书页,心如同被千万根毒针反复穿刺。是她亲手调制的毒药害死了自己前世的爱人?而她今生唯一的爱人,又即将死在这同样的毒药之下?命运竟然如此残酷而荒谬。
乔寒剑在书的末尾潦草写道:“若选此法,施术者必须选用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且回到过去的人必须能够具备改变结局的能力。”可上一世是陆承烨攻破金陵,毒杀了陆泊云,这一世能阻止他的怕是也只有他自己。
回到当下。苏墨竹跪在冰冷的地上,眼神是历经绝望后的清澈。她看着陆承烨,一字一句,带着锥心泣血般的沉重:“王爷,我愿以我的性命为柴薪,燃烧魂灵,打开那条回归过去的通道……只求您回到上一世,回到您登临大宝之后……收回那道逼死太子的命令。阻止他……喝下我亲手调制的‘忘川引’!”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灵魂撕裂般的剧痛感,声音更轻,却带着洞察一切的悲凉:“我知道风险极大……您回到上一世,重掌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身处巅峰之上……或许……或许会忘了回来……”她眼中泪光闪烁,嘴角却扯出一丝近乎残酷的笑,“但您这一世有韩清漪了……她可不是谁的替身,她是您自己选择的、活生生的、爱着您也被您爱着的妻子!您放得下她吗?您忍心让她也经历一遍……我此刻的痛吗?”
陆承烨脑子混沌至极,几乎无法理解苏墨竹口中什么前世今生。
他揉着眉心不知该如何回答,再者说了世上真的有这种妖术?能去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赌这一世您心中的韩清漪……比上一世您身边的那个宸妃更重要……赌您会回来!”
“赌赢了,我的爱人活。赌输了……您留在帝位,我魂飞魄散,了却所有因果……也不算最坏……”最后几个字,几乎湮灭在喉咙深处。
陆承烨却摇了摇头,冷声道:“我不要什么前世的皇帝,我要的是今生与所爱之人共登大典。”
苏墨竹闻言,哭泣顿住,她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人,许是重活了一世,她身边的人都变了,就连陆承烨都学会爱人了。
地宫之中,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陆泊云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像风中残烛摇曳。陆承烨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烛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苏墨竹良久站起身来坚定道:“好,救活陆泊云,江山归你。到时候打败陆正,燕王会名正言顺的即位,史书上不会有一句妄言。”
陆承烨看着石床上命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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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的兄长,脑海中回荡着的是苏墨竹对他的许诺,唯一清晰浮现的,是韩清漪苍白的脸,是她捂着小腹试图压抑呕吐时颤抖的肩,还有她决然说要去找太子妃时的坚定背影。
清漪……他的清漪还在等他!
过了许久,久到油灯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发出“噼啪”轻响。
陆承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盛着桀骜不驯光芒的眸子,此刻如同最深沉的寒夜。
他看向苏墨竹,那双眼里带着一种近乎兽类的冷酷审视,却又奇异地在冷酷之下翻滚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暗潮。
最终,他缓缓地、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沙哑嗓音,开了口:“……怎么做?”
“……怎么做?”陆承烨沙哑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带着一种被巨大命运齿轮强行裹挟前进的沉重。
苏墨竹没有立刻回答,她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身,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却已被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所取代。她走到一旁简陋石壁的凹龛处,那里似乎是她放置重要物品的地方。她的手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根看似极其普通、色泽却鲜亮得宛如凝了血或朱砂般的红绳。
她转过身,双手捧着这根纤细却仿佛重于千斤的红绳,一步一步走回陆承烨面前。
“这根红线,”她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承烨,“是你改变那个命运节点的‘钥匙’,也是……拴住你‘归来之路’的羁绊。”
“回到那个时刻。在你登基之前,在那个我……曾经作为你的宠妃‘北辰’存在的时空。”说到北辰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有片刻的凝滞和难以言喻的苦涩,“你会知道是哪个时刻。阻止他,用尽你一切办法,阻止陆泊云喝下……喝下那杯我亲手奉上的毒酒——‘忘川引’。”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蚀骨的剧毒。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前生今世所有的罪恶感都压下:“然后……把这个,”她双手郑重地将那根红线递到陆承烨面前,“亲手系在他的左手腕上。务必系紧,只有系在他身上,此物才会生效,才能牵动他这一世残存的生机。”
陆承烨的目光落在她掌心那根平凡无奇的红线上,心中的疑虑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他迟疑着,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才缓缓接过了那根轻若无物、却又承载着两条性命因果的红线。
冰冷柔软的触感缠绕在指间。他紧紧攥住,锐利的目光刺向苏墨竹:“你研制的毒药?”这句话问得极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被隐瞒的愤怒。他的皇兄,上一世或这一世,竟都栽在这个女人和她亲手调制的毒药之上?!若真是如此,那她此刻的姿态,她口口声声的“爱人”,岂非天大的讽刺?!
111. 第 111 章孤家寡人
苏墨竹被他的质问刺得面如死灰。前尘往事,爱恨痴缠,重重身份的交错与转换,岂是三言两语能向这个时空的陆承烨说得清的?那是她灵魂深处最不堪、最血淋淋的伤疤。
她眼中瞬间涌上深不见底的悲怆与绝望,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生死仿佛被宿命彻底碾碎的哀恸。她猛地抬头,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尖利破碎,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泣诉:“陆承烨!记住!一定记住!”她的手指仿佛要烙进他的记忆深处,“上一世的‘痛苦’……都!是!假!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而出,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暗示。
紧接着,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急促、近乎哀求,指向了他这一世最无法割舍的牵绊:“而这一世的幸福……韩清漪!她在等你!你们的孩子在等你!别迷失……别回头!”
最后一个“回”字尚未完全落下。
苏墨竹眼中那点疯狂炽烈的光芒骤然凝聚到极致,她没有给陆承烨任何追问、任何拒绝、甚至任何反应的时间。在陆承烨被她那句“上一世的痛苦都是假的”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冲击得心神失守的瞬间,他眼角余光只瞥见苏墨竹双手猛地结出一个古老而繁复引动了空气中无形灵流的手印。那手印的轨迹带起细微幽暗的光弧。
下一刻。
轰——!
陆承烨身后那面由地宫石壁幻化而成的如巨大水面般幽深波动着扭曲光线的轮回镜,陡然爆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惨白光芒。
一股沛莫能御如同亿万只冰冷鬼爪同时攫住的恐怖吸力从那片刺目的白光核心爆发出来。瞬间将他整个人死死攫住。
“你——!”陆承烨只来得及惊怒交加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他甚至来不及攥紧手中的红线。身体便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投入惊涛骇浪的小舟,身不由己地被那股无法抗衡的力量狠狠拽起。
天旋地转。
五感瞬间被剥夺。
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急速冻结的冰海,又被抛入灼热的岩浆漩涡。
无边无际、混沌扭曲的光影和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声充斥着一切。时间、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有的只是坠落、拉扯、粉碎又勉强聚合的无尽痛苦。
他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狂暴的力量肆意揉捏、抛甩。唯一清晰的感知,是紧紧缠绕在手指上,那根似乎散发着微弱、却极其顽强温热的红线。那是此刻混沌虚无中,他感知自我存在的唯一锚点。
……
刺——!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将陆承烨从意识沉沦的边缘狠狠拽回。
沉重的眼皮仿佛粘在一起,费尽千钧之力才猛地掀开。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让他眼前一片模糊的白翳。随即,浓郁刺鼻、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皮革、汗臭和金属锈蚀的复杂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鼻腔和肺腑。
耳中不再是轮回通道的混沌尖啸,取而代之的是金铁交击的刺耳锐鸣,战马嘶鸣的哀恸,士兵垂死前绝望的呐喊,以及狂风吹刮军旗猎猎作响的沉闷鼓噪。
脚下的感觉不再是虚无。是冰冷、坚硬、似乎还残留着白天烈日灼晒余温的粗粝土地。
视觉在强光刺激下迅速适应聚焦。
他看到了一顶巨大而粗糙布满划痕甚至溅着黑褐色干涸血迹的暗青色军帐顶棚。
他看到了自己垂在眼前的手——那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指关节粗大,手背青筋虬结蜿蜒,小臂处一道陈年的狰狞刀疤清晰可见。这不是他熟悉的手。这双手充满了力量与杀伐的气息,竟是比他之前还要壮硕。
他的身上,沉重、坚硬、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的存在。低头看,一副擦得锃亮却难掩饱经风霜痕迹的明光战铠覆盖了全身。胸前的山文甲片在从帐帘缝隙透入的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寒光,上面甚至还沾染着些许未干透的、深红色的新鲜血迹。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前世刻骨的寒凉与不容置疑的滔天权柄,疯狂地冲入他的脑海。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确凿的认知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他回来了。
回到了上一世!
回到了他登基之前,奉天靖难清君侧、不日将进攻金陵的——燕王陆承烨的身体里!
而此刻……
正是攻破扬州后,驻扎在金陵城外的第三天。
正是他逼宫毒杀陆泊云的前夕。
金陵城巍峨高耸的黑影,如同匍匐在初春寒夜里的巨大凶兽,沉默地蛰伏在远方。
初春的夜风裹挟着尚未消散的严冬冰冷,刀子般刮过连绵的军营大帐,吹得玄色“燕”字帅旗猎猎作响,旗角翻滚如同急鞭抽打空气。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的浓郁气味,铁锈般的血腥气、士兵们身上闷了数日的汗馊气、湿柴燃烧未尽呛人的烟焦气、还有泥土被无数只军靴反复踏烂散出的泥腥气。它们死死纠缠,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铁锈与绝望的碎屑。
中军大帐内,燃烧的牛油大烛爆开一朵烛花,“啪”地一声脆响,猛地向上一窜,又迅速黯淡下去。
摇曳的火光在帐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一只只不安跳动的手掌。陆承烨猛地闭了下眼,随即睁开。太阳穴深处仿佛被凿进了一根烧红的钢针,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剧痛就狠狠搅动一下脑髓。
“王爷?”
声音再次响起,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那片横亘在他意识里的浑浊迷雾,钻入耳中。他有些茫然地转动眼珠,花了点力气,才将视线焦灼在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上。那人身着深色甲胄,肩背微微绷紧,眉宇间凝结着毫不掩饰的忧急。
这张脸很熟悉,是韩若愚。
“王爷?”韩若愚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您说……要留陆泊云活口?”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吐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确认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指令。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视线如同探针般在陆承烨脸上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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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穿透那层罕见的恍惚,“是否这几日军务繁重,太过劳顿了?”
两世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奔马,在他脑壳里疯狂冲撞践踏,发出无声的震天嘶鸣。无数断裂的画面、模糊的声音、扭曲的脸孔在意识中旋转不休,城破的火焰舔舐着皇宫雕梁画栋,发出劈啪裂响;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在殿前倒下,嘴角溢出浓黑的血迹;一张温婉面容含笑递来药盏……还有那个冰冷刺骨的金陵冬夜,雪花无声落下,覆盖了满目的缟素……
“孤身体没事。”陆承烨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强行将那些尖啸的记忆碎片暂时压了回去。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动作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但语气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刻意带上几分安抚,“若愚不必挂怀。连日攻城拔寨,耗损心神罢了。”他顿了顿,像是要说服对方,也像是要说服自己,加重了语气补充道:“方才所言,切记。明日,务必要留陆泊云活口。”
这重复一遍的命令明显反常。韩若愚挺拔的身体在原地凝滞了一瞬,目光里的疑惑更深,如同水底翻起的暗流。但他终究只是用力抿了一下薄唇,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咽了回去。短暂沉默后,他垂下眼帘,恭敬地应了一声:“末将,领命。”随即微微躬身,转身,向帐口走去。盔甲细微的摩擦声在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步,两步……
某种莫名的、巨大的空洞感,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汹涌扑出。
仿佛冥冥中,一个绝对不该被遗忘的名字即将随着这个人的离开而永远沉入黑暗深渊。如同溺水之人拼死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两个字完全未经思索,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急,突然从陆承烨喉间冲了出来:
“等等!”
韩若愚脚步应声而顿,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缚住。
陆承烨看着那停在帐帘旁略显僵硬的背影,胸腔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在无声蔓延。
他微微吸了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你姐姐……韩清漪……她……”后面的话,却有些踟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名字念出时,舌尖竟残留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微甜气息,似曾相识的、属于暮春庭院里某种白色小花的淡香。“她近来可好?一直劳顿军前,倒疏忽了……”
脑海中两个世界记忆交织,陆承烨下意识想到询问一个对自己最重要的人的近况来确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军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韩若愚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脖颈的动作显出奇异的僵硬。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将他原本温雅的面孔切割得棱角分明。他抬起眼,瞳孔因极度的惊诧而微微收缩,目光直直地钉在陆承烨脸上,像看着一个凭空幻化出的怪物。那眼神里翻涌的是一种混杂了不可思议与深深困惑的审视,锐利得仿佛要将陆承烨刺穿。
时间仿佛静止了数个心跳。
112. 两世记忆交织
终于,韩若愚的嘴唇缓缓翕动,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结着冰霜,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刻意拉开距离的沉滞:“王爷……忘了?”他艰难地停顿,几乎是咬着牙补充道,“家姐……韩清漪……于成婚前夕,殒命了。”
“殒命……了?”
三个字,平平淡淡,却又带着雷霆万钧的分量。它们像三颗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陆承烨的识海上。
嗡——!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剧烈蜂鸣在脑中骤然炸开。一股狂暴蛮横的力道,不由分说地从大脑深处猛烈冲击出来,仿佛无形的巨锤砸在意识的中枢。
“殒命了……成婚……前夕?”
脑海深处猛地一震,无数碎片般的尖啸声瞬间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突兀而残酷的画片。一支纤细修长因为生产完而柔软了不少的手,青葱般的手指捏着白瓷药匙,温婉笑语:“殿下这几日心神耗损,此汤最能安神……”那盏温热的药汤递到眼前,青瓷碗底幽深不见底。
“殒命……了?”
是无数凄厉惨白的挽幡,在呼啸寒风中如被抽打的绝望手臂般狂乱飞舞。冰冷的雪霰密密麻麻砸在他脸上、眼睫上,冻得他麻木,冻得他浑身僵硬。灵堂内点着幽幽的灯烛,明明灭灭映着正中央那方乌沉的棺木轮廓。
他忘了?!
这一世……那些画面疯狂地闪现、旋转,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冰冷寒意。
他忘了!这一世,燕王妃韩清漪在他誓死不从,原本要成婚的前夕领军北上,刚大败北羌时因在宫中误食过敏之物而命陨于此。明明那时他还想过,若是他真赢了北羌便娶了她安生做个藩王。
那双温婉含笑的眸子永远阖上了,那本应执手走向喜堂的婚期,竟成了她的死祭。
那个哭声嘹亮精力十足的小家伙,那个一出生学会的先是笑的小团子,他们的儿子陆储,根本不曾存在过。
怎会如此?属于韩清漪的记忆涌上脑海时,陆承烨喉头一阵腥甜,他当即认为这是幻境,这绝对是幻境,他怎会与韩清漪都没走到成婚的那一步?
而明日,就在那座皇城脚下。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顶上了喉咙,紧接着是更强烈的腥甜在口腔里弥散,是那碗药,那碗经由他手,亲手递出,确保陆泊云一滴不剩饮下的。
他忘了。
他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他葬送了所有在意的血脉亲缘,亲手毒杀了他那位,此刻正困于孤城、等待命运裁决的皇兄。
剧痛!前所未有的爆炸性剧痛瞬间席卷了大脑的每一寸角落,视野内猛地被涂抹上大片浓重粘稠的黑暗,唯有韩若愚那张震惊僵滞的脸在昏暗烛光中扭曲、变形、放大。世界骤然倾斜,脚下坚实的大地仿佛瞬间化作汹涌波涛。那柄支撑着他横扫冀幽、兵临城下的脊骨,在这残酷真相的巨锤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呃……”
喉咙里逼出一声破碎压抑的闷哼,陆承烨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再也无力维持平衡,猛地向前倾倒。
“王爷!”
韩若愚的惊喊骤然拔高,带着彻底的惊慌失措,猛地向前冲来,动作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但终究迟了一步。
鼻梁受到撞击般的尖锐刺痛瞬间传递全身。一股汹涌的温热液体再也无法遏制,如同滚烫的铁流冲破堤坝,猛地从他的鼻孔中喷涌而出。
噗——
暗红色的血液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泼洒,刺目地溅落在摊开在帅案上的那巨大地图——那张标注了无数攻守据点、精心谋划了每一步进攻方向、通往至尊宝座的攻城图上。几滴最浓稠的落在一点朱砂标记——“金陵皇城”四字旁边,迅速晕染开来,将那座象征着权力顶点的城徽吞没在诡异的猩红之中。
滚烫的血珠重重砸在纸面,碎裂开去,留下一个个小小而深邃的红斑。
陆承烨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指缝根本阻隔不住那股热流的奔涌,粘稠温热的血液迅速洇透指骨,在冰冷的铠甲护腕上蜿蜒爬行,黏腻地滴落。
营帐内死寂无声,只有粗重艰难、如同拉扯着破损风箱般从陆承烨指缝间溢出的喘息声,一声、一声,在这被鲜血浸染的谋划之地沉重回响。
血滴如同断线的赤色珠串,从捂紧口鼻的手掌边缘连绵不断地坠落,“啪嗒”、“啪嗒”,声音在极致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它们砸在厚实的攻城地图上,先是凝结成刺目的红斑,而后迅速地向外晕染、洇开。
那猩红的液体如同活物般迅速吞噬掉象征着城池的工笔线条,浸透了标注兵力的朱砂墨点,将一条条预定的进攻路线涂抹得模糊而狰狞,最终蔓延到那片特意用泥金绘出的、代表金陵皇城的方城轮廓边缘,一点点,将它蚕食在一片猩红的混沌之中。
韩若愚僵立在原地,伸出去的双手悬停在半空,指尖距离陆承烨的身体不过尺余,却再也无法靠近分毫。他脸上的表情,早被震惊完全撕裂,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骇然。嘴唇微微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冻住:“王……王爷?!军医……快传……!”
“不……用。”陆承烨的声音从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掌背后闷闷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饱含着一种血肉摩擦般的沙哑和剧痛。
那声音不仅仅来自生理,更像是灵魂被撕开了一条淌血的裂口。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在染血的脖颈皮肤下剧烈地滚动,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腥甜和欲呕的冲动。另一只手攥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之中,唯有借助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能对抗脑中那要将一切撕裂的洪流与眩晕。
韩若愚死死盯着那只手,指缝间粘稠的血液还在固执地外渗,沿着手背冰冷的铠甲护腕蜿蜒滴落。他脸上血色尽失,一种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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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惊惧与某种更深邃、复杂情绪的光芒在他眼底急剧闪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光乱颤。
帐内只剩下烛火哔剥的轻微爆裂声,和陆承烨那沉重、压抑的呼吸。那呼吸里,夹杂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呜咽,仿佛濒死猛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悲鸣。
“……出去。”陆承烨的命令从手掌下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分量,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血腥气,“守……好……口风。”
“……末将……遵命。”韩若愚的声音艰涩得如同锈死的铁器在摩擦。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行了一礼。
起身时,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帅案上那幅被迅速扩散开去的鲜血污迹彻底玷污的攻城图,那猩红触目惊心,将整个残酷计划浸泡在一种不祥的预言里。
他猛地收回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烫伤,随即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向帐帘,动作仓促得失去了一贯的冷静风度。牛皮制成的厚实帐帘被他“唰”地一声用力掀开,初春寒夜的冷风趁机呼啸着灌了进来,卷起几张散落的军报。
帐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帐外的风声和火光,也隔绝了韩若愚最后那复杂难辨、如惊涛骇浪般的眼神。
帐帘落下的刹那,隔绝了外面所有世界和声响,像一个冰冷的盖子阖上。死寂,绝对的死寂。只剩下牛油大烛火苗不稳地跳跃着,光芒摇曳,在沾满血污的牛皮帐壁上投下更加扭曲变形的巨大黑影。
被捂紧的手掌下,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持续不断,沉重得如同压舱巨石。每一次吸气都夹杂着浓重的鼻塞声,每一次呼气又伴随着血的温热粘腻感。
指缝里溢出的温热终于缓了一些。那令人几欲崩溃的头痛,如同无数把锋利小刀反复搅割脑髓般的剧痛,也随着失血而稍稍减弱了几分。
陆承烨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猛烈摇晃一下,整个人无力地向后踉跄,重重跌坐在那张宽大的兽皮帅椅里。巨大的冲击力让沉重的紫檀木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松开了捂住口鼻的手掌。殷红的血迹在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惨白如纸的脸上交错纵横,一直延伸至下颌。鼻下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凝结成暗红的痂,如同两道狰狞的泪痕。手掌边缘到手腕处更是狼藉一片,血渍在手甲缝隙中凝固发黑。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气息。
他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没有焦点,只有烛光映在他瞳孔里细碎不安的倒影。帅案近在咫尺,上面铺展着那幅被血污彻底覆盖的攻城图。
金线的勾描,墨汁的注释,泥金的象征,朱砂的攻守……所有精密的部署,所有通往帝座的野心蓝图,此刻尽皆浸泡在粘稠、暗红、仍在缓慢扩展的血泊之中。尤其那片泥金绘就的、象征金陵皇城的方城,已经被浸染得色泽斑驳,边缘模糊,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血爪按住咽喉,慢慢窒息。
那是陆泊云最后的容身之地。
113. 第 113 章
喉咙深处猛地涌起一阵强烈的痉挛与恶心。陆承烨猛地侧过身,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心口,身体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去,剧烈地干呕起来。
胸腔被撕裂般抽痛,除了几声痛苦窒息的闷哼,他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那股焚心的灼烫和令人窒息的铁锈腥味在喉咙里不断翻腾、弥漫,如同烧红的烙铁。
干呕停止,他脱力地靠回椅背,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布满了细密冰凉的汗珠,和干涸的血污粘在一起,湿冷而狼狈。
无边的空寂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他。
大帐里明明炉火尚暖,兵刃列于侧,军报堆积如山,象征着无数人的效忠。可他感到的,只有透骨的寒冷。这森严的中军大营,这拥趸如云的权力之巅,此刻竟空旷得如同鬼域。寒风在帐外呜咽盘旋,像是无数无家可归的幽魂。
韩清漪。
那个名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在他冻僵的心脏上再次狠狠剜过。眼前仿佛又看见大雪纷飞里惨白舞动的招魂幡,沉重漆黑的棺木。心脏被攥紧、扭绞,传来一阵血肉模糊的剧痛。
都是假的,真实情况是,当时他在关外打仗,韩清漪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已经要下葬了。大周的女子未出阁便去世的,不得入祖坟,也不得声张大办。可韩清漪还是风光大葬了,因为是陆承烨最终认了他为燕王妃,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就连北辰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直到后来,陆承烨开始教她骑马射箭,她那时隐约感觉到陆承烨变了,他已经分不清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或许从来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人的影子。
还有那个名字,那个让他双手沾满兄长鲜血的罪名。
是陆泊云,是他亲手种下的死因,就在明日。
一股巨大的寒意,带着万古孤寂的冰封气息,从脚底瞬间席卷而上,冻彻了他的四肢百骸,连骨头缝里都结满了寒霜。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目光艰难抬起,越过帅案上那片猩红的污迹,落向帐门的方向。厚重的牛皮帘阻隔了一切,仿佛也阻隔了帐外那个即将倾塌的旧日王朝。
那后面,是韩若愚。他最后的旧友,最后一道将他与过往时光勉强联系起来的绳索。
两世的记忆交织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链接点——苏墨竹。
她是他的北辰是也是陆泊云的太子妃。这一世的种种因果都是她陪他度过的,就连日后登上九五之尊,他身边冷冷清清唯余一人便是这祸国殃民的妖妃。当即陆承烨朝着帐外大喊:“传北辰伺候!”
大帐内弥漫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又被另一种更为浓郁、带着侵略性的甜腻香气覆盖。北辰——或者说苏墨竹,轻移莲步,带着她在这个幻境世界里最得心应手的妩媚风情走了进来。珠帘在她身后发出轻微的碰撞脆响,摇曳的烛光为她精心修饰的容颜镀上一层暖融的蜜色。她身姿婉约,柳腰款摆,那双惯能惑人心神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水光,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软软地偎进陆承烨的怀里。
“王爷~”那声音,甜得像裹了蜜的刀锋,刻意拉长的尾音能刮进人骨头缝里,“不是说今日体恤妾身,让妾身好好歇息么?怎的又心疼不过,急急地唤人家来了?”
陆承烨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那股混合了脂粉与暖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陌生的诱惑。
他脑海中却撕裂般浮现出另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冰冷的朝堂之上,身着绯色官服、身姿挺拔如松的“大理寺卿杨瑜”,眉目凌厉,言辞犀利如剑,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独立而危险的灵魂。
怀中真实的温软触感与记忆里冰冷刚硬的形象激烈碰撞,带来强烈的不适。
陆承烨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身子,避开了那过于亲昵的依偎。他强忍着心头的烦躁和厌恶,强迫自己仰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余味的空气,试图压住翻腾的思绪。
为了任务。一切都是假的。为了回去,回到清漪和储儿身边。
他这样一遍遍告诫自己。
北辰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回避,涂着艳丽蔻丹的玉指在他胸前画着圈,娇笑着问:“王爷今日怎么生分了?可是妾身哪里伺候得不好了?”她眉眼流转,试图再次贴近。
陆承烨定了定神,不再看那张近在咫尺、充满诱惑力的脸。他心念电转,从怀中迅速摸出一物——正是苏墨竹将他推入幻境前,亲手交给他的那根殷红如血、泛着奇异微光的“情牵”红线。
这红线的触感带着一丝奇特的凉意,仿佛是他与真实世界唯一的联系锚点。他动作略显急促,甚至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捉住北辰纤细雪白的皓腕,在她不解的娇呼声中,毫不犹豫地将那根红线紧紧缠绕了上去。
“呀!”北辰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随即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嘴角勾起暧昧的弧度,“王爷~明日还要出征呢,您怎么……怎么今夜就想玩这个了?”她以为这是某种闺阁新趣,声音愈发甜腻粘人,“等明日……明日凯旋了,王爷想怎么‘缠’都行呀……”
陆承烨看着她那副刻意迎合、曲解其意的神态,胃里一阵翻涌。
他努力牵了牵嘴角,挤出一个生硬无比的笑容,但那笑意完全没有抵达眼底。他收敛了所有伪装出来的轻佻,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直直地刺入北辰带着调笑的双眸深处,声音沉冷得如同窗外初春的寒夜:“不打金陵了。北辰,我们退兵。立刻。”
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住。
上一刻还娇笑旖旎的风情如同破碎的琉璃,“啪”地一声,在北辰脸上彻底碎裂开来。
她眼中的媚色、甜腻、伪装的风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殆尽,只留下冻结般的惊愕和一丝骤然迸发的冰冷杀机。
“什么——?!”
几乎是随着这一声尖利变调的质问,北辰的身体像受惊的豹子一样猛地从陆承烨怀里弹射而起,她动作快得惊人,瞬间退后数步,拉开了绝对的距离。那张原本粉面桃腮的脸颊此刻煞白一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错愕、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凶狠火焰。
“不打金陵?!你疯了吗?!”她的声音失去了所有娇嗲,变得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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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刺耳,带着不敢置信的质问和滔天的怒火,“那我们这些年……我这些年!我费尽心机靠近你,爬上你的床,在苏家满门被屠时跪在冰冷的地上等到的‘机会’!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爬到离金陵城最近的地方!”
她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整个人像一张瞬间被拉满、绷紧的弓弦,指向陆承烨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那份属于“妖妃”的狠厉与属于“扬州孤女”的刻骨恨意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就是为了手刃陆泊云!就是要用他的血,祭奠我苏家上下七十二口冤魂!不打金陵?你告诉我怎么报仇?!让我这八年忍的辱,受的委屈,全变成一个笑话吗?!”她的声音在帐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向陆承烨。
陆承烨却皱着眉头认为这其中定有纰漏,陆泊云怎会是她的杀父仇人,北辰的仇人在金陵不假但绝不应该是陆泊云。
烛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映得她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俏脸明灭不定,宛若复仇的厉鬼。
陆承烨坐在巨大的帅椅上,纹丝未动,像一尊浸透了血腥又覆盖着寒霜的雕塑。他看着眼前暴怒如母狮的北辰,看着她眼底焚天灭地的怨恨之火,心底深处,那份被幻境强行压抑的属于燕王本身的烦躁与冷酷,也混杂着清醒者冰冷的算计,在眼底悄然结冰。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绝对力量,和一种试图抓住最后救命稻草的急切:“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陆泊云的命,会交到你手上。但不是用这种方式。不是现在。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幻境,最后半句被他死死咬在齿关,只在眼中闪过一瞬异常迫切的幽光。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手上那根红线,看着它在摇曳烛光下泛起的诡谲微光,那是唯一的指引。
“立刻怎样?”北辰死死盯着他眼中的那抹异样,那份刻骨的恨意仿佛被什么东西戳穿了一丝裂隙,她的声音陡然低了八度,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探寻,“立刻逃走?像懦夫一样?还是……你想做什么?!”她的视线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腕上,那根缠得死紧的红线正发出微弱的、几乎要勒进皮肉里的光。
就在陆承烨准备再开口,准备点破那虚妄的真相时——烛心猛地爆开一个巨大的火花,“噼啪”一声炸响,将帐内照得骤然一亮!
借着这瞬间的强光,陆承烨瞳孔骤然紧缩!他看到——绷紧的红线末端,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正顺着那奇异的光晕悄然蔓延。
而与此同时,暴怒中的北辰似乎也在那突如其来的爆响与强光中微微一怔。有什么更复杂、更混乱的东西在她那双燃烧着恨火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涟漪。那并非伪装的风情,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挤压的记忆碎片在冲击某种封锁。
她死死盯着陆承烨,张了张嘴,在极致的怒火与那丝诡异杂念的交锋之下,一句微不可闻的称呼,突兀地、极其艰难地从她唇间几乎叹息般地挤出:“别管我,救陆泊云!”
114. 第 114 章
帐内烛火幽幽,映照着陆承烨眼中激烈挣扎的漩涡。
他原以为是现实世界中的苏墨竹发力前来助他,可谁知面前的北辰像是刚刚被剥离了意识般,一转眼便又像厉鬼般咆哮着让他不要放弃攻打金陵。
“你忘了么殿下?你的来时路?你从小便是陆泊云的配角,他拥有的东西一直高你一等,现在就是把他踩在脚下的好时机!”
北辰的话语,混合着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曾经被他视为解药的暖香,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如同致命的藤蔓。那些痛苦的前尘——被母亲忽视的童年、父皇陆秉永远落在陆泊云身上的赞许目光、挚爱韩清漪在婚期前夕香消玉殒的锥心之痛……在苏墨竹刻意编织,又被北辰这幻境化身不断强化的语境下,再次汹涌回潮,淹没了从那个“幸福世界”带来的微弱暖意与归家的渴望。
是的,北辰说得对。哪里有什么阖家美满?他陆承烨,生来便注定了孤星入命的劫数。若非如此,为何他渴望的一切,亲情、爱情,最终都落得破碎的下场?
他那只有力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恋,抚上北辰眼睑下那枚小巧的泪痣。指腹下温热细腻的触感,似乎成了这孤冷人世间唯一能让他感到存在的东西。他望着她,眼神迷蒙而痛苦,低沉的嗓音像是从空旷的荒原深处传来:“……你说的对,我只有你了……只有你……还在我身边……”
北辰心中猛然一悸。
“只有你了”——这四个字,沉重地敲打在她那颗被复仇填满,早已坚冰覆盖的心尖上。
十年为人替身,十年强颜欢笑,十年在泥泞里打滚向上攀爬……她何曾被谁真正视作“唯一”?即使陆承烨此刻的深情不过是幻境赋予的错乱,是她为达到目的扮演角色的结果,这份“被珍视”的感觉,却如同一道猝不及防的暖流,带着陌生的酸涩,蛮横地在她坚冰上撬开了一条细缝。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要被他眼中那份沉痛与依赖灼伤。那双盛满仇恨的眸子,罕见地闪过一丝动摇与动容。但旋即,更加坚硬的冰冷重新凝结。这份珍重终究是虚幻的,是建立在替身之上的。她,苏墨竹,要的是血债血偿。若不是为了复仇,她早就死在了扬州的那个雨夜。
当务之急,是确保明日金陵城破,南阳郡主人头落地,陆承烨绝对不能动摇。
“殿下安心,”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扶着他因精神剧烈消耗而显得异常沉重的身体,引导他在宽大的兽皮床榻上躺下,“明日过后,一切都会好的。您歇一歇,养足精神……”她纤白的手指带着安抚的魔力,轻轻梳理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
在安抚的低语和掌心的温热中,那剧烈的精神冲突终于让陆承烨不堪重负,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而,他睡去的样子绝非安宁。紧蹙的眉峰仿佛承受着千斤重压,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滞涩。他坠入的不是无梦的黑暗,而是被刻意编织的、另一段属于这个“幻境世界”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
残阳如血。
破败城池的雉堞在昏黄的光线里勾勒出锋利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尘土混合的呛人味道。陆承烨一身染血的玄甲未卸,抱着北辰策马冲上北面的高坡。脚下的土地刚经历惨烈的争夺,尸骸狼藉。然而,他脸上没有杀戮后的疲惫,只有一种燃烧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兴奋。他打马冲进冀州铁骑森严的阵列,怀中抱着这个用计助他奇袭破敌的女子,迎着一片片崇敬甚至是狂热的目光,不顾任何“于礼不合”的非议。
欢呼声如浪潮卷起:“燕王威武!!”“千岁!”。
他成了大周最年轻的无敌将军,他亲手夺回了父皇丢失的冀北十三城,他怀抱功勋,怀抱佳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眼看就要踏上那象征无尽荣耀的顶峰。
就在这时!
一匹浑身汗湿、口鼻喷着白沫的驿马疯狂地冲破欢呼的人群,马背上那个风尘仆仆、脸色惨白如纸的信使,几乎是滚鞍落马,扑倒在兴奋的陆承烨脚下,声音撕裂般凄厉:“燕王殿下!金陵急报——!韩……韩家小侯爷,清漪姑娘……她……她……薨逝了!!”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滚烫的胜利喜悦如同被一盆带着冰碴的寒水当头浇下,“嗤啦”一声,冒起绝望的白烟,将他一颗滚烫的心瞬间冻僵、刺穿。
韩若愚猛地爆发出一阵高昂的哭声:“姐——”,他冲上前去拽住信使的领子,摇晃着他求证:“你肯定传错了,今日是我与王爷大胜的日子,怎会是?怎会是?”怎会是他姐姐的忌日。
陆承烨抱着北辰的手臂猛地一僵,所有的意气风发瞬间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茫然地站在高坡之上,怀中的北辰仿佛成了烫手的山石。夕阳沉到了地平线之下,最后一点余晖将他和他脚下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化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土地上,背对着身后喧闹依旧的世界,一动不动。没有哭泣,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他。夜风呜咽着吹过他冰冷的铠甲,吹散他额角凌乱的发丝。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流泪,只有他坐着的地面,那些被夕阳烤了一天还带着余温的泥土上,洇开了几圈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
北辰,就站在他几步之外。她看着这个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男人。
那时,她还不懂他痛失所爱的哀恸。她只看到他的崩溃,他的孤独,他的无助。于是,她走了过去,带着属于侍妾北辰应有的温顺与体贴,柔柔地伸出手,轻轻环抱住他冰冷坚硬的身体,将头靠在他沉重的战甲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殿下……还有我……”
是的,还有她。在那个时刻,是他深渊般的绝望里,唯一靠近的、带着体温的存在。
这个被反复雕琢强化、充满痛苦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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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存”的幻境记忆碎片,牢牢攫住了昏迷中的陆承烨。
那个充满温馨的“上一世”,韩清漪明媚的笑颜、陆储奶声奶气学着含“父王”的样子,像褪色的画卷,在巨大的悲哀面前变得模糊、遥远,甚至开始显得可疑起来——那真的是他拥有的东西吗?还是濒死时的幻觉,或是黄粱一梦?
就在他整个灵魂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痛苦虚妄吞噬同化,准备沉沦于这由“唯一”北辰构建的虚假慰藉时——
那一声断喝,穿越了混沌的意识迷雾,如同九天惊雷,带着驱散魑魅魍魉的力量,悍然劈下。其声凛冽,非男非女,带着无法抗拒的命令,又蕴含着一种不惜自毁的决绝:“陆承烨!不要沉迷于痛苦!这些都是假的!”那声音的主人仿佛耗尽了心力,每一个字都带着电流般的撕裂感,刺入他的识海,“你要去救陆泊云!!”
救陆泊云?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骤然刺穿包裹心神的哀恸迷雾。
“谁阻拦,都要杀了他!”
杀,杀?阻止他救陆泊云的人。
“……哪怕是,我自己!”哪怕是苏墨竹自己?!
这最后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陆承烨的灵魂烙印之上!那濒临沉沦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炭火,爆发出最后的、决绝的反抗!
“呃——啊!!”
昏迷中的陆承烨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帐内烛火昏暗,他的瞳孔在瞬间的涣散后,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而就在他睁眼的前一刹那——一直守在他榻边,如同夜枭般警惕观察的北辰,在他发出那声痛苦嘶吼的同时,眼神已然变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没有丝毫犹豫。
铮!
一声清越的轻吟,寒光乍泄。
她右臂闪电般挥出,并非抽刀劈砍,而是以反握的姿势,掌心内赫然握着一柄只有七寸长短、薄如柳叶、刃如秋水的淬毒短匕。快。快得几乎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
陆承烨的表现太过于怪异,她必须要复仇即使没有陆承烨,最好的办法便是与他割席,可她又不忍心真的杀了陆承烨。最好的便是佯装刺杀,被他冷落或是关起来。
当陆承烨那双刚刚摆脱迷障、盛满了惊怒、清明与决绝的眸子聚焦时,所见的,便是这近在咫尺的、闪烁着致命寒光的一刺。
“你敢!!”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在帐中炸响,伴随着他身体如同猎豹般的暴起。
帐帘之外,巡营兵士手中火把跳跃的光芒,一瞬间将帐壁上一闪而过的、那柄淬毒短匕的寒光映照得纤毫毕现。也映出了帐内人影刹那间交错、碰撞的剪影。
苏墨竹自然是打不过身手矫健的燕王的,陆承烨三两下将她反剪帮了起来,他不会真的杀了她,可北辰现在的表现实在是难以捉摸。他大手一挥下令让人严加看管关了起来。
115. 第 115 章
金陵城门洞开,没有预料中的惨烈厮杀,没有冲天的火光与哭嚎。
陆承烨骑着高头大马,如入无人之境。他麾下那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虎狼之师,无声而严整地分列在通往皇宫的宽阔御道两旁,铁甲森然,刀枪如林,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洪流,将皇城的威严与秩序切割得支离破碎。
诡异的是,沿途所遇的金陵禁军,竟也未加丝毫阻拦。为首一名身着明光铠,身姿矫健的韩家子侄韩进,反而在见到陆承烨和韩若愚时,领着部属肃立路旁。
当陆承烨马鞭微顿,睨向这位本该誓死捍卫皇城的禁军首领时,韩进抱拳,声音洪亮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陛下有令:手足相残,非国之福。禁军所属,不得对燕王殿下刀兵相向,不得伤及,陛下手足。”
陆承烨端坐马上,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深刻的弧度,三分嘲讽,七分了然,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在头盔的阴影下显得尤为邪魅。是他的好兄长。无论重来多少世,这份可笑的、妇人之仁的“顾念手足之情”,当真是刻在骨头里的。只是这份仁慈,又能救得了谁呢?
他一挥手,身后黑色洪流的主力无声地停下,如同磐石般镇守在通往皇宫的各处要津。
陆承烨只带着百十名心腹亲卫,马蹄踏着清扫得过分干净、甚至不见一片落叶的御街青石,朝着那座在晨曦中闪烁着金辉的皇宫而去。阳光刺眼,却驱不散笼罩在金陵上空的寒意。
乾元殿。
玉阶巍峨,金砖铺地。平日里早朝应有的庄严肃穆,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压抑。
列班的文武大臣们,一个个噤若寒蝉,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朝服的前襟,却无人敢抬手去擦。那沉重的殿门开启的声音,每一步落在地砖上的回响,都如同催命的鼓点,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龙椅之上,陆泊云身着明黄常服,而非冠冕龙袍,正襟危坐。他面色平静如古井深潭,唯有一双幽深的眸子,在陆承烨步入大殿、踏过群臣让出的那条通道时,牢牢锁定了这个一身玄甲、如同战神亦或煞星般的四弟。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步一步走上御阶前的身影。他没有卸甲,染着尘霜和铁血气息的盔甲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站定,位置恰恰高过阶下群臣,却又低于御座之上的帝王,正是俯视全场的制高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不跪,也不行礼,只是那么站着,腰背挺直,如同插入殿中的一柄出鞘利刃。
头盔的阴影遮挡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那唇角若有若无、带着无穷深意的微笑。这静止的姿态带来的压迫感,远比拔刀怒斥更令人胆寒。每一个大臣的背脊都绷得死紧,甚至能听到牙齿轻轻打颤的细微声响。他在等什么?是在积蓄力量一击必杀?还是在酝酿什么更可怕的手段?
龙椅上的陆泊云,指尖在扶手上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绷断所有人的心弦之际,陆承烨忽然轻笑出声。
那笑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慵懒的玩味,又像是一块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呵……”
随即,在所有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方才还气势逼人、几乎要踏碎这乾元殿威严的燕王陆承烨,膝盖一弯,“扑通”一声,竟是利落地单膝点地!玄甲撞击金砖,发出沉闷而极具力量感的巨响。
“吾皇万岁——”
他声音洪亮,带着战场淬炼出的雄浑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大殿。
“臣弟自冀州而来,特向吾皇复命!回禀吾皇——冀、幽、并三州,七年来在臣弟经略之下,百姓安泰,屯田积粟,练兵秣马,今已练成虎贲十万!现,十万将士听候朝廷调遣!特此述职!”
他一气呵成,言语恭敬,挑不出半点错处。说完,他甚至抬起头,那张隐在头盔下的脸终于完全显露出来——依旧是俊朗的轮廓,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跋扈乖戾,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和一种……难以捉摸的轻松?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得近乎真诚:“……就是来复命的路上,想着人多气势足,显得臣弟心诚嘛,就多带了点儿兄弟。不成想,倒像是吓着诸位大人们了?哎呀,罪过罪过!”
满朝文武:“!!!”
哗然四起!惊骇!错愕!难以置信!
就连稳坐龙椅的陆泊云,那如同戴着面具般平静的表情也骤然碎裂,眉峰高高挑起,眼底的波澜如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骤然翻涌!他深邃的目光在陆承烨那张坦荡又带点嬉皮笑脸的脸上反复审视,试图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这……这根本不像他那个桀骜不驯、野心昭然的四弟!
只有立在陆承烨身旁不远处,跟着一起下跪手却一直紧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都已发白的韩若愚,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眼中充满了不解,担忧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愤怒。昨夜帐中的异常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今日这反常的退兵和朝堂跪拜。燕王殿下究竟意欲何为?!他筹划半生,隐忍蛰伏,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陆泊云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张过分真诚,此刻显得尤为刺眼的笑脸,又掠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大臣们,最终,他嘴角也缓缓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看穿了一场极其荒谬的戏剧。
“老四有心了。”陆泊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克制,抬手虚扶,“起来回话吧。边关辛苦,你这述职,阵仗着实……气派。”最后两个字,他咬得略重。
陆承烨谢恩起身,甲胄铿锵。
陆泊云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目光如炬,直刺陆承烨眼底,语气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戏谑和试探:
“只是……老四,朕记得,你起兵之日,檄文上写得清楚——乃是‘靖难讨逆,清君侧之佞’。今日你既已兵临城下,踏足乾元殿,那佞臣何在?”他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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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拔高,威严之气沛然充塞大殿,“说!指出来!无论他是谁,品阶如何!今日你说了,朕,绝不轻饶!必为老四你主持这个‘清君侧’的公道!”
“佞臣何在”四字如重锤落下。
刚刚才因陆承烨下跪而稍稍松动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的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陆泊云这哪里是给主持公道?这分明是把择人而噬的屠刀亲自塞到了阎王爷手里。这就是在阎王殿上点卯,生死全凭这位煞星此时的心情。
无数道惊惧交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唰”地一下再次钉在了陆承烨身上,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中只剩下压抑得令人心慌的死寂。
陆承烨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他悠然侧过身,目光慢条斯理地在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的群臣脸上扫过,如同猛兽在巡视自己的猎物。
就在众人被这目光看得几欲瘫软之时,陆承烨的手指,倏地抬起,精准无比地指向了御阶之上,龙椅之旁,那个一直立于重臣班首,须发皆白,气度沉凝,即使面对刚才的变局也依旧面沉似水保持着一代老臣风骨的文臣之首——百年贵族的大家长,两朝元老,现任内阁首辅,郑仲平。
陆承烨看到他挑了挑眉,他没想到这一世这老头子活这么长,现在还屹立朝堂不倒。
“皇兄!”陆承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于猎人发现猎物的兴奋与嘲弄,他转向龙椅,重新拱手,动作洒脱,声音洪亮,清晰地将每个字砸进死寂的大殿,“您说巧不巧?前几日臣弟在冀州待得实在烦闷,想起那刚正不阿、尽忠职守,最后却落得个抄家灭门、罪名是‘通敌叛国’的死鬼秦博秦大人,心里着实惋惜……”
他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着被他指着的郑阁老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老脸上,骤然褪尽血色,眼角无法控制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臣弟便想着,去他那已经破落的宅子里凭吊一番,顺便……嗯,给他府上那些不成器的下人们,送点烧酒银钱。结果这一逛……嘿!”陆承烨猛地一拍手,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乐子,“在秦府后院书房那个被大火烧得半塌的暗格里,摸到点儿被灰埋了大半、却偏偏保存完好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犀利如刀地射向脸色已然由沉静变为煞白的郑仲平,笑容灿烂,却寒凉刺骨:“是一些……秦大人与他位高权重、深受君恩的‘至交好友’,平日里互通款曲、商谈如何‘共襄盛举’的书信。还有不少……关于如何构陷同僚、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绝妙手笔。皇兄您猜,这书信的抬头,签押的印章,字迹的主人……是谁?”
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惊雷炸响:“可不就是我们这位,满朝皆仰其风骨的三朝元老、帝师国柱——郑、阁、老、吗?!!”
秦博与郑仲平有没有暗通他不知道,但他与郑鸢苒确实板上钉钉的事儿,只是此事太过于荒谬,而且有违皇室颜面,陆承烨可不想他老爹在天之灵四年之久再被自己气活回来。
116. 第 116 章
轰——!
仿佛无声的惊雷在大殿所有人的头顶炸开。
“胡说!!”
郑仲平终于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的面具,厉声嘶吼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惊惧涨得通红,枯瘦的手指向陆承烨,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几欲喷火。
“燕王!你这是血口喷人!公报私仇!陛下!老臣冤枉!此等贼子叛逆之言,不足为信啊陛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龙椅叩首,声音悲愤欲绝,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然而,整个乾元殿,此刻只回荡着郑阁老气急败坏的声音。所有大臣都惊呆了,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惊天逆转——燕王竟然调转枪口,直指郑首辅?!
陆泊云坐在龙椅上,瞳孔微缩,目光在愤怒辩解的郑仲平与带着玩味冷笑、似乎早有准备的陆承烨之间来回扫视,他并未立即表态,那紧抿的唇线透露出极速运转的思索。
陆承烨仿佛没有听见郑仲平的嘶吼,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老臣的失态,缓缓抬手,伸向腰侧的佩刀。
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弹奏死亡的乐章,轻轻抚过鲨鱼皮包裹的冰凉的刀柄。细微的皮革摩擦声,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却如同催魂夺命的厉鬼呜咽。
一抹寒光,在他指尖下,悄然闪动。
他侧过头,对着龙椅上的陆泊云,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皇兄……臣弟,人证物证俱全。这等祸国殃民的巨蠹,可否……现在就为皇兄清理门户?”
那笑容里的杀气,再不遮掩,直逼郑仲平。
乾元殿上那场风云突变,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整个金陵城的目光都吸了进去。
禁军如狼似虎地扑向昔日权势煊赫的郑氏子弟,将他们拖出庄严肃穆的大殿,凄惶的喊冤声撕破了皇权的虚伪平静。老谋深算的郑仲平在最初的震怒辩白后,很快面如死灰,他知道,陆承烨这次出手快如雷霆,绝非无的放矢。
证据?或许真有,或许正在路上,但这已不重要。燕王铁骑盘踞城外,他以“清君侧”为名兵临城下,却反戈一击指向郑氏,无论真相如何,此刻的形势便是最大的“证据”。
陆承烨立于阶下,看着自己一手点燃的混乱烽烟,眼神冷寂。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郑氏的毒瘤所在。前世,他虽亲手毒杀了陆泊云,坐上帝位,却不过是给皇后郑鸢苒和她那与侍卫秦博私通所生的孽种陆凛做了嫁衣。
他陆承烨浴血搏杀,最终大周江山竟落入异姓旁人手中,这是何等的讽刺与奇耻大辱。这一世,苏墨竹以韩清漪和陆储为饵,诱他入这幻境,首要条件便是阻止陆泊云饮下那杯他亲手所赐的毒酒。但仅仅如此,就能改变一切吗?
不!郑氏不除,陆泊云即便活过今天,也迟早死在后宫郑鸢苒布下的天罗地网或是陆凛背后的冷箭下。
陆承烨心底一片冰冷清明。他此番归来,手握“答案”——郑氏终将祸国。
剩下的,不过是按图索骥,快刀斩乱麻。陆泊云或许早有怀疑,只是苦于孤掌难鸣,或是忌惮郑氏根深蒂固的势力。陆承烨便是那柄从天而降的、锋利无匹的凶刀。他不需要完美的证据链,只需一个引子,一个足够让郑氏措手不及、让陆泊云看到机会并下定决心的契机。
而秦博那桩案子,便是最好的切口。
朝堂上的山呼海啸、群臣变色、郑阁老瞬间苍白的脸,都映在陆泊云深邃的眼眸里。
他看到了陆承烨的杀伐果断,更看到了这份杀伐并非指向自己,而是指向了盘踞朝堂数十年的毒瘤。这位年轻的帝王,面上震惊犹在,内心深处却有一块巨石悄然落地。他需要做的,便是借势而为,顺水推舟。禁军刀锋所指,郑氏大厦轰然倾倒,快得让所有人都眼花缭乱,成了金陵茶肆酒楼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惊世话题。
下了肃杀的早朝,气氛却诡异地“融洽”起来。
城外,陆承烨毫不恋权,直接下令韩若愚率所有大军于金陵城外五十里扎营,没有王命不得入城半步。这道命令让忐忑的金陵城稍微喘了口气,也让韩若愚紧握的拳心和拧成死结的眉头终于有了些许松动——殿下至少此刻,没有造反。
宫内,一处暖阁。精致的菜肴摆满案几,却只有相对而坐的两人。驱散了所有侍从,只剩下兄弟二人。陆泊云端起酒杯,酒液荡漾着窗棂透入的光线,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对面卸去盔甲、只着一身常服的四弟。
“老四,”陆泊云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试探与一丝难得的好奇,“今日……为何?”
他没有问证据是否足够,没有问兵变为何中止,只问了最核心的一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承烨正漫不经心地用银箸拨弄着一片嫩滑的鱼脍,闻言抬眼,嘴角扯开一个极淡、甚至有些缥缈的弧度:“皇兄,我不是为了你。”他的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陆泊云微微蹙眉,这答案出乎意料,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苏墨竹答应我,”陆承烨放下银箸,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向一个未知的所在,“若我帮她保你性命,彻底铲除郑氏这棵大树,她便兑现承诺,将这大周的万里江山……拱手相让。”他顿了顿,看向陆泊云,眼神奇异,“连同韩清漪一起。”
陆泊云呼吸一滞。他看着眼前的陆承烨,像是在看着一个疯癫之人,这苏墨竹怕是什么江湖算子,骗他做什么事好让他信了人能死而复生。但陆泊云没有疑问,人如何死而复生,他怕陆承烨是真的疯了,手起刀落再给他砍了就没得玩了。
陆承烨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带着一种陆泊云完全无法理解的疲惫与苍凉:“皇兄,你这一世……很好。或许上一世,你也很好。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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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江山,龙椅至尊,”他摇了摇头,眼神里竟有一丝厌弃,“太冷了,也太孤独。”
陆泊云闻言眉头更加紧促,老四莫不是真的疯了?
他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如同烧红的烙铁,却驱不散心头的寒冰:“若是有两种可能,”他声音低哑下去,如同梦呓,“你去做一世励精图治、贤德仁义的明君……让我……去做一个能守着心爱之人、看着幼子长大的……闲散王爷,倒也不赖。”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空杯上,像是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孤零零一个人……没意思。”
这番话云山雾罩,充满了“这一世”“上一世”“两种可能”等令陆泊云匪夷所思的词汇。但陆承烨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那份彻底沉淀下来、对至尊权位再无一丝贪婪与热切的眼神,却是做不得假的。陆泊云清楚地看到,眼前这个自己视为生平最大威胁的弟弟,眼中那份跋扈的野心之火,确实熄灭了。
再者说了,疯子也做不了皇帝。
“那证据……”陆泊云沉吟片刻,跳过那些他听不懂的玄虚,问了个现实问题,“关于郑氏,是否万全?”今日拿下,更多借了兵威与陆承烨的骤然发难,若证据有瑕疵,恐后患无穷。
陆承烨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响,语气理所当然:“证据?呵,皇兄,我这叫先斩后奏。人证嘛,还在冀州大营,正快马加鞭,三日后必到金陵。至于物证……”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深意,“郑鸢苒、秦博……还有那个十六皇子陆凛,他们彼此之间藕断丝连,痕迹,总能找到的。”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不需要完美罪证,因为他知道这就是最终的“答案”,他只需把方向指给陆泊云,这位皇兄自然有办法让“证据”变得真实可信。
郑氏的崩塌,彻底而迅猛,不同于前世陆泊云与苏墨竹历经的几番腥风血雨、险象环生。快得让习惯了政治博弈的陆泊云都感到一丝不真实。
尘埃落定,陆承烨便立刻请辞。他归心似箭,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窒息、充满痛苦回忆的虚假世界。完成了任务,苏墨竹为何还不接他回去?难道只是因为他并没有攻破金陵登上皇位?这里的皇位冷冰冰的,他才不稀罕去抢。
陆泊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有郑氏巨蠹被除的畅快,自然不吝啬赞美之词,对着陆承烨好一番表彰,什么“国之柱石”、“镇守北疆功勋卓著”之类的话语流水般淌出。
陆承烨敷衍地听着,心思早已飞远。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皇宫,骑上马,在金陵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信马由缰。
任务完成,清漪,储儿,我很快就能回来,为何还不召唤?难道是郑氏后续未清?还是,陆泊云真出事了?各种念头在他脑中纷乱纠缠。他漫无目的地在人潮中穿行,敏锐的感官习惯性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却又被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焦躁所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