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大人他总在医闹》 第1章 橘井坊 永平三年的春深得有些蹊跷。四月本该是柳浪闻莺的时节,京城的空气却沉甸甸地压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慌气息。街头巷尾的耳语粘腻如蛛网,顺着晨雾钻进每一扇窗棂。 “听说了么?周老学士献的《万寿图》,‘圣’字底下叫人污了墨!” “天杀的!是橘井坊那个姓林的郎中,借着诊脉偷了祥瑞,拿药渣子亵渎圣字!” “啧啧,这得剐上千刀……” 沈昭立在橘井坊的晒药架前,指尖捻着一片新焙的枇杷叶,那些裹着寒意的低语蛇一样钻进耳朵。她抬眼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檐角那方“橘井济世”的木匾。药坊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草药清苦,此刻却压不住心头一丝莫名的不安。林清一早被周府请去复诊,此刻还未归来。 “昭姐姐,”药童阿桂惶惶地凑近,声音发颤,“外头传的……是真的吗?林先生他……” “噤声。”沈昭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她将枇杷叶仔细收入陶罐,罐身上三个清隽小字“止咳散”是林清的手笔。“先生行医济世,坦荡磊落。市井流言,岂可轻信?”她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拢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掐进了掌心。 话音未落,沉重的砸门声如惊雷炸响!腐朽的木门应声碎裂,木屑纷飞。刺眼的日光里,铁甲寒光汹涌而入,瞬间碾碎了满院清寂。沉重的军靴踏过晒药的竹匾,干枯的忍冬、甘草在脚下发出绝望的脆响。 “罪医林清何在?”为首的校尉按刀厉喝,目光鹰隼般扫过惊惶的药童和伙计,最后钉在沈昭身上。她一身素净的布裙,站在狼藉的药草中,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雨里的修竹。 “林先生出诊未归。”沈昭迎上那目光,声音清晰,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袖中微颤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惊涛。她认得这身玄甲——大理寺的爪牙。不安的预感骤然化为冰冷的现实。 “搜!”校尉一声令下,兵丁如狼似虎般冲进药房、库房,翻箱倒柜,瓷罐碎裂声不绝于耳。 “官爷!”沈昭上前一步,强抑着声音里的颤抖,“橘井坊悬壶济世,安分守己,不知林先生所犯何罪?还请明示!” 她挡在通往林清书案的路上,那里有他尚未整理完的病案。 校尉冷笑,一把推开她:“窃取祥瑞,咒诅君上!十恶不赦的大不敬!滚开!”沈昭踉跄一步,扶住倾倒的药架才稳住身形,粗粝的木刺扎进手心,沁出一点殷红。 就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林清的白衫沾满尘土,发冠歪斜,腕上缠着沉重的铁链。他脸上有擦伤,唇边却噙着一丝惯常的温和,目光穿过纷乱的兵丁,准确地落在沈昭身上,带着安抚的意味。 “阿清!”沈昭的心猛地一沉,失声唤道,欲要冲上前,却被冰冷的枪杆横拦住。 林清对她轻轻摇头,眼神沉静如古井无波。他转向那校尉,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官爷,橘井坊只是施药行善之地,与周府之事无关。坊中药童伙计皆是无辜,还请莫要惊吓他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药草,落在阿桂惨白的脸上,温声道:“阿桂,三日后西街李婶家该换药了,你替我去,药在左数第三个青花罐里。” “林先生!”阿桂带着哭腔。 “带走!”校尉不耐烦地挥手。兵丁粗暴地推搡林清。 “等等!”沈昭再次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林先生是良医!他绝不会行此大逆之事!定是有人构陷!官爷明察!”她试图冲破阻拦,指尖几乎要触到林清染尘的袖角。 林清被推搡着经过她身边,脚步踉跄。铁链撞击声刺耳。他侧过脸,深深看了沈昭一眼,那目光里有宽慰,有诀别,更有沉甸甸的嘱托。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开合:“守好……橘井坊。” 下一刻,他被狠狠推出门外。沉重的坊门在沈昭面前“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那道清癯的背影,也隔绝了门外百姓指指点点的嘈杂。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门缝外林清腕上那截冰冷的铁链,在暮春惨淡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坊内死寂。药草破碎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混杂着尘埃与恐惧的味道。阿桂的啜泣声低低响起。 沈昭僵立在原地,望着紧闭的大门,掌心被木刺扎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方才林清最后那无声的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守好橘井坊。他认了?为了这间风雨飘摇的善堂,他甘愿踏入那吃人的牢笼?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点刺目的红,又慢慢收拢手指,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微痛奇异地让她翻涌的心绪沉静下来。院中那棵老橘树开得正盛,细碎的白花簌簌落下,有几瓣沾在她的发间,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天佑祥瑞药笺案。圣字被污。咒诅君上。大不敬。 冰冷的罪名在脑中盘旋,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京城的天空,彻底阴霾了。而橘井坊的清苦药香,在这一日,被粗暴地碾碎,混入了铁锈味与尘埃的腥气。 ———————— 暮春的雨停了,刑部街的石板还汪着水,倒映出朱漆马车粼粼而过的影。玄甲卫开道,马蹄铁叩在青石上,溅起细碎水光。沈昭裹着粗布头巾缩在巷口,怀中紧抱着那本用油布层层裹住的《三十年方剂备案册》,指尖掐得发白。囚车刚过去不久,空气里仿佛还留着枷锁沉闷的锈气。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车辕声近。 她猛地冲出藏身的阴影,像只扑火的蛾,直直撞向那辆悬挂着大理寺徽记的朱漆马车。 “大人——!” 嘶喊划破沉寂,“民女沈昭有证!林清冤枉!” “放肆!” 护卫的暴喝如雷。鞭影带着裂风声兜头抽下!沈昭只觉肩背火辣辣一痛,布帛撕裂,皮开肉绽的灼热感瞬间蔓延。她踉跄一步,喉头涌上腥甜,却硬生生咽了回去。剧痛几乎让她跪倒,可脊梁骨却死死撑着,硬是挺得笔直。她甚至往前又踏了一步,将那本册子高高举起,手臂因疼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骤起的骚动: “大人明鉴!此乃橘井坊药方存档原本!林清所开‘止咳散’确为橘井坊沿用三十载的古方!绝非诅咒君上的邪物!请大人过目——!” 喧闹的街市仿佛瞬间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那高举的、微微颤抖的册页上,又惊疑不定地投向那辆沉默的马车。 车帘纹丝不动。 车内,裴珩端坐,指尖正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上那枚冰凉的墨玉扳指。车外的哭喊、鞭打、女子的陈词,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直到那“古方”二字清晰传来,他鸦青色的眼瞳才微微一动,像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极快又归于沉寂。 “呈上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了出来。 护卫立刻上前,粗暴地从沈昭手中夺过册子,恭敬地递入车内。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从车帘里掀起一道缝隙。只这一道缝隙,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便如实质般倾泻而出。沈昭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恰好撞入车内。 光线昏暗,只映出半张脸。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冷硬,薄唇紧抿,没有丝毫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隔着那道帘隙望出来,深不见底,像两泓冻结的寒潭,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丝毫波澜。那目光扫过她脸上因鞭伤而渗出的冷汗和血迹,如同看一件无足轻重的死物,随即落在那本册子上。 第2章 血证 时间仿佛凝固。 紧接着,一声极轻、却异常刺耳的“嗤啦”声,从车内清晰地传出! 沈昭的瞳孔骤然收缩,血瞬间冲上头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视若性命的册页,被那只修长却冷酷的手,轻而易举地撕开!再撕!纸屑如同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从那道缝隙里飘洒出来! “不——!”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所有的理智和恐惧都被这毁灭的一幕击得粉碎。她疯了般扑向马车,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那些飘落的碎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一片写着“止咳散”字样的残纸时,车帘猛地被掀开大半! 一只穿着玄色云纹官靴的脚,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冷酷地踏了下来!狠狠踩在了她的手指上! “啊——!” 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沈昭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感觉指骨像是被碾碎了一般,冰冷的靴底纹路死死压着皮肉和骨头,纹丝不动。 头顶传来裴珩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耳膜:“伪证惑众,扰乱视听,罪加一等。” 话音落,靴底抬起。 马车毫不停留,碾过地上的纸屑和水洼,扬长而去。 沈昭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右手的手指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剧痛让她浑身发抖。她试图用左手去拾捡那些沾满泥污的碎纸片,但碎片混在泥泞中,又被马蹄践踏,早已模糊难辨。周围的人群爆发出嗡嗡的议论,指指点点: “啧,真是不知死活,敢拦裴大人的车!” “定是收了周家的黑钱,来给那咒君的罪医翻案!” “活该挨鞭子!看那手,怕是废了……” “晦气!快走快走!” 那些鄙夷、冷漠、幸灾乐祸的目光和话语,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在沈昭心上,比背上的鞭伤和手上的剧痛更让她窒息。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的腿脚缝隙,绝望地追随着那远去的马车,最终落在手中那一点沾着血污和泥泞的残纸上,只有“止”字半角还勉强可辨。清白,尊严,希望,都如同这纸屑,零落成泥碾作尘。 —————— 诏狱深处,永无天日。石壁上凝结的水珠缓慢滴落,在死寂中砸出空洞的回响,混着铁锈与血腥的陈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几支火把在幽暗甬道尽头摇曳,将冰冷的刑室映照得半明半暗,如同鬼域。墙壁上深褐色的斑驳,不知是经年的霉点,还是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林清被沉重的铁链悬吊在冰冷的木架上,单薄的囚衣浸透了鞭笞后渗出的暗红,紧紧黏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锐痛,冷汗浸透额发,沿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凝成冰冷的水滴。他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唯有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气息,证明着生命的延续。 裴珩端坐在刑室唯一一张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他玄色官袍的衣摆纹丝不乱,在这污秽阴森之地,显得格格不入的冷冽与尊贵。他手中拈着一方素白如雪的丝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把玩一件稀世古玉。指尖玉扳指墨色幽深,映着跳动的火光,偶尔闪过一点无机质的冷芒。他鸦青色的眼瞳扫过木架上气息奄奄的囚徒,没有审视,没有憎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用刑。”两个字,轻飘飘地从他薄唇中吐出,不带丝毫情绪,如同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刑室里凝滞的死寂。 一旁膀大腰圆的狱卒早已等得不耐烦,闻言狞笑一声,抄起旁边木桶里浸透了盐水的牛皮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个响亮的鞭花,带起一股刺鼻的咸腥气。他手臂高高扬起,虬结的肌肉贲张,鞭影裹挟着刺耳的破风声,眼看就要撕裂空气,狠狠落在林清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躯体上。 就在鞭梢即将触到血肉的刹那,木架上一直垂首沉默的林清,猛地抬起了头! 火把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双依旧清亮的眼睛。那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凝滞。他干裂的唇瓣翕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砸在狱卒耳中: “这位差爷……您右腕旧伤,乃陈年钝器击打所致,筋骨暗伤未愈,平日发力便易酸痛。此刻若强行挥鞭,劲力逆冲……恐令旧创迸裂,非但今日难熬,日后……每逢阴寒湿冷,必痛彻骨髓,如附骨之疽。”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林清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快的自嘲苦笑。在这等境地,医者的本能竟仍顽固地冒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那苦笑一闪而逝,随即他的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沉寂,认命般地垂下眼帘,等待着即将落下的痛楚。 狱卒扬鞭的手骤然僵在半空,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作一丝惊疑与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因常年握持刑具而显得异常粗壮的右手腕——那里确实有一道深色的旧疤,平日阴雨时,确会隐隐作痛。这囚徒……怎会知晓? 裴珩擦拭手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缓缓抬起眼睫,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审视落在了林清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清强撑的镇定,直刺他灵魂深处。刑室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哔剥声和水珠滴落的回响,压抑得令人窒息。裴珩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半分,反而衬得他眸中寒潭更幽深了几分。 “林清,”裴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玩味的、近乎残忍的穿透力,“你倒真是……医者仁心。身陷囹圄,遍体鳞伤,死到临头,竟还分心关切一个对你施以鞭刑的狱吏旧疾。”他微微倾身向前,墨玉扳指在火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光,“这份心肠,这份眼力,若用在别处,或许能博个杏林圣手的美名。可惜……”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满意地看着林清眼中那强撑的平静下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 “可惜,用错了地方。”裴珩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凌碎裂,“就在方才,本官回衙路上,遇到一个不知死活的疯妇,竟敢当街冲撞车驾。” 林清的身体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屏住。那双清亮的眼眸死死盯住裴珩,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摇晃、碎裂。 裴珩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份动摇,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兴味,语气却愈发平淡,如同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她状若癫狂,口口声声喊着‘冤枉’,高举着一本破册子,说是为你脱罪的‘铁证’。” “本官……不屑于看那等粗劣的伪证。”他轻描淡写,仿佛在拂去一粒尘埃,“护卫给了她一鞭子,皮开肉绽,她竟还硬挺着,把那东西举得高高的……”裴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林清脸上,“本官觉得碍眼,便随手……撕了。” “嗤啦——”一声,仿佛在死寂的刑室里真实响起,那是纸页在无情的指间被轻易毁灭的声音。林清的眼瞳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锁链因身体的剧烈颤抖而哗啦作响。 “她倒是有趣。”裴珩的声音里渗出一丝刻骨的残忍和一丝玩味的欣赏,“竟还不死心,像条野狗一样扑到地上,去捡那些碎纸片……” 他顿了顿,欣赏着林清眼中瞬间弥漫开的巨大痛苦和绝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下: “于是本官,就踩断了她的手指。” 林清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如遭重击般向后撞在木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咬住下唇,齿间瞬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仿佛那断指之痛,正清晰地传递到他身上。 “一根,一根地踩过去。”裴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毒,“听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倒比撕纸,有趣得多。” “不……阿昭……”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的悲鸣终于从林清喉咙深处撕裂而出。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沉重的锁链疯狂撞击着木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手腕脚踝被镣铐磨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旋转、破碎。铅灰色的天空,沉重的马车,护卫狰狞的鞭影……沈昭!她单薄的身影被狠狠抽倒在地,尘土沾满了她苍白的脸,她挣扎着爬起,将那本凝聚着橘井坊数十年心血的《三十年方剂备案册》高高举起,像举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然后,是那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探出车帘,轻易地攫取,再然后……是纸张被无情撕裂的刺耳声响,漫天飞舞的碎片如同祭奠的纸钱……最后,是那只玄色云纹官靴,带着千钧之力,冷酷而精准地踏下,碾碎骨头的脆响…… “噗通!” 支撑林清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他双膝一软,沉重的身躯再也无法依靠铁链的拉扯,重重地砸在冰冷潮湿、布满污秽的地面上。锁链哗啦一声颓然垂落。他深深垂下头颅,散乱的黑发完全遮掩了他惨白如纸的脸庞,整个人蜷缩着,如同被暴风雨彻底摧折的芦苇。唯有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而剧烈的颤抖,泄露着内心翻天覆地的崩溃。 宣宜师父枯槁的面容在血色的幻象中浮现。同样是暮春,橘井坊后院那棵老橘树开得正盛,细碎的白花簌簌落下,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香气。师父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袖,那双曾经明亮飞扬的眼睛里只剩下浑浊的焦灼和不舍,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最后的生命: “阿清……橘井坊……交给你了……护住它……护住院里的孩子……还有阿昭……他们还小……要活下去……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师父临终所有的重量和嘱托,狠狠地、反复地烫在他的心上。橘井坊那方“橘井济世”的木匾在风雨中飘摇的景象,药童阿桂惨白惊恐的脸,那些倚靠着橘井坊汤药赖以生存的病患们依赖的眼神……还有沈昭!她染血的肩背,她扭曲的手指,她最后绝望的眼神……师父的嘱托,众人的性命,沈昭的牺牲……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化为沉甸甸、无法抗拒的三个字—— 活下去! 为了他们活下去! 沉重的镣铐压在膝上,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囚衣渗入骨髓。林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血腥气,呛得他肺腑生疼。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散乱的发丝从脸颊滑落,露出他灰败如槁木般的面容。那双曾经清澈温润、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都被碾碎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 他望向高高在上的裴珩,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砾摩擦般嘶哑破碎的声音: “罪……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血块,带着灼人的痛楚。 “林清……”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最后两个字吐出,轻飘飘的,如同一声绝望的叹息,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尊严与坚守: “……认罪。”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浑浊的泪,终于挣脱了最后的束缚,从他那双死寂的眼眶中滚落,砸在面前肮脏冰冷的石地上,迅速被污浊的尘土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死寂重新笼罩了刑室。火把的光焰在裴珩冷硬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缓缓靠回椅背,目光落在林清彻底委顿于尘埃的身影上,深邃的眼底,是一片冻结了千年的寒潭,无波无澜,唯有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冷的墨玉扳指。 良久,一声极轻、几不可闻的苦笑,从林清低垂的头颅下逸出,破碎地飘散在凝滞的空气中: “呵……医者不能救人……谈何……清誉……” 第3章 玉扣 暮色如墨,沉沉地洇透了橘井坊破碎的窗纸。白日里铁蹄踏碎的安宁,此刻凝结成一片死寂的狼藉。干枯的药草零落成泥,和瓷罐的残片混在一起,清苦气息与泥土腥气交织。 沈昭蜷缩在药房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肩背上那道狰狞的鞭伤,火辣辣的痛楚在皮肉下灼烧。然而更锥心刺骨的,是右手。那几根被冰冷官靴碾踏过的手指,以一种不自然的、令人心悸的角度扭曲着,肿胀发紫,经脉的每一次的跳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撕裂。 冷汗浸透了额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颊边。她咬紧下唇,直至尝到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间几欲冲出的呻吟。颤抖的左手摸索着身旁散落的药罐,指尖掠过冰凉的瓷壁,最终寻到一罐熟悉的青花小瓮——那是林清亲手调配的金疮药“碧玉膏”。 她费力地拧开盖子,浓郁的药香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开来。动作笨拙而艰难,左手蘸取冰凉的药膏,艰难地探向肩背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浑身剧颤,冷汗如浆。布帛撕裂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药膏敷上的瞬间,如同滚油泼洒,激得她眼前阵阵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她只能死死抵住墙壁,用身体的重量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痛楚。 处理完鞭伤,目光落在扭曲的右手上。那惨状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软弱都压回肺腑深处。左手颤抖着,用沾湿的布巾,极其轻柔地去擦拭那些污秽和血迹。冰冷的触感与碎裂的痛感交织,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骨髓里搅动。她死死盯着那变形的手指,仿佛要将这屈辱和剧痛刻入灵魂深处。裴珩那张毫无波澜、如同冰雕的侧脸,那册页被轻易撕裂时刺耳的“嗤啦”声,那靴底带着千钧之力精准踩下的冷酷……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恨意在胸腔里无声地沸腾、灼烧。 终于,粗糙地包扎完毕。她倚着墙,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单薄的衣衫尽湿。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无边无际的绝望沉沉压下。 喘息稍定,她艰难地探手入怀,摸索片刻,掏出一枚触手温润的物件——一枚玉扣。玉质是极其罕见的冰种翡翠,纯净通透如深潭凝碧,边缘以极细的金丝精巧地嵌着缠枝莲纹,在昏灯下流淌着幽微的光泽。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冰凉的玉扣贴在滚烫的掌心,一股遥远的悲恸瞬间将她攫住。眼前光影晃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午后:颠簸的马车外是狰狞的呼喝,母亲温热的怀抱将她死死护住,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腔。母亲染血的唇贴着她的耳廓,气息微弱却字字泣血:“宁儿……跟宣姨走……活得像她……莫回头……!”那双渐渐涣散的眼眸里,是燃烧至生命尽头的决绝与不舍。最后一点力气,母亲将这枚玉扣塞进她小小的手心,随即,那只手便永远地垂落下去,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娘……”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逸出唇边。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强筑的堤防,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凉的玉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对不起……”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在寂静里。对不起母亲的舍命相护,对不起宣姨临终的托付,对不起自己曾向往的、如宣姨般恣意洒脱的人生。为了守住这橘井坊,为了那个身陷囹圄、甘愿替所有人扛下罪名的人,她不得不亲手折断自己羽翼未丰的翅膀,飞回那名为“薛家”的金丝牢笼。 玉扣在掌心越攥越紧,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抉择和牺牲,连同那点微弱的自由之光,一同碾碎,融入骨血。 “昭姐姐……”一声带着哭腔的细小呼唤打破了死寂。药童阿桂端着一个小陶碗,怯生生地挪进来。碗里是半个冷硬的杂粮窝头,还有小半碗清可见底的薄粥。孩子的小脸惨白,眼睛红肿如桃,显然哭了很久。他看着沈昭血迹斑斑的肩背和扭曲的手指,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端着碗的手抖得厉害。 “昭姐姐……你疼不疼?……吃饭……”他把碗小心地放在沈昭身边还算干净的地上,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我做的……” 沈昭心口猛地一窒。她迅速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强挤出一个安抚的、极其疲惫的笑容。“阿桂乖……姐姐不饿。”声音沙哑,却努力放得轻柔。她伸出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拉住阿桂冰凉的小手,“吓坏了吧?别怕,没事了……” 阿桂却像找到了主心骨,猛地扑进她怀里,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来:“昭姐姐……林先生……林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他会不会……会不会……”后面的话被恐惧堵住,只剩下破碎的抽泣。 沈昭的心如同被利刃反复穿刺。她紧紧抱住怀里这个颤抖的小生命,用尽力气拥着他单薄的肩膀,下巴轻轻抵在他柔软的发顶。橘井坊里孩子们的依赖和恐惧,林清诀别时那沉甸甸的眼神,如同千钧重担压在她肩上。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 “阿清……”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阿桂的哭声,“他会回来的。昭姐姐向你保证。昭姐姐……这就去想办法。”她顿了顿,松开怀抱,双手扶着阿桂的肩,直视着他泪眼朦胧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叮嘱,清晰而郑重: “阿桂,你听好。天一亮,你就去西市,找‘云罗坊’的秦萝姨姨。把这个交给她。”她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素色的布片,上面用炭笔匆匆写着一个“宣”字,塞进阿桂手中。“告诉她,是沈昭请你去的,请她帮忙照看橘井坊几日,照看好你和坊里其他的孩子。秦姨是宣姨生前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护着你们。记住,”她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除了秦姨,谁的话都别信。这几天……昭姐姐有事要离开一阵子,不在坊里。” 阿桂懵懂地攥紧了布片,像攥着救命稻草,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急切地问:“昭姐姐你要去哪?去救林先生吗?危险吗?” 沈昭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左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擦去阿桂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目光越过阿桂的头顶,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深不可测的京城,是盘根错节的世家,是那座名为“薛府”的、她逃离了十三年的牢笼。为了林清,为了橘井坊里这一张张惊恐依赖的小脸,为了宣姨和母亲留下的这点微光,她别无选择。 她收回目光,落在掌中那枚冰凉的玉扣上。碧绿的流光在昏暗里幽幽闪烁,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中孤注一掷的寒芒。指尖用力,玉扣坚硬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那处白日里被木刺扎破、刚刚结痂的伤口。细微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沉沦的万分之一。 自由?她心中无声冷笑,带着血泪的苦涩。此刻,唯有这枚象征过往的玉扣,能叩开那扇通往权势与交易的门扉。为了救回那个给她“家”的人,她甘愿,重入樊笼。 第4章 承允 春夜,雨后的湿气尚未散尽,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腥气。大理寺少卿裴珩的书房内,却弥漫着一股截然不同的醇香——上好的梨花白在琉璃盏中漾着清透的光。他独坐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鸦青色的眼瞳映着烛火,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白日里刑部街的喧嚣、女子的尖叫、指骨碎裂的脆响,似乎都被这醇厚的酒气压了下去。 案上摊着刚誊写好的奏疏,墨迹未干。构陷周衍的案子,尘埃落定。林清认罪,周衍失德,皇帝的心意得以满足。这本该是值得浮一大白的时刻。 “笃笃。”轻而规律的叩门声响起。 “进。”裴珩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冷冽。 门被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进来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儒衫,身形清癯,面容斯文,正是裴珩父亲旧部之子、幼时曾与他一同被先帝软禁于西苑别院为质的苏怀朴。他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油纸包,神色平静地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裴大人。”苏怀朴拱手,语气寻常,甚至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案子结了?听说陛下龙心甚悦。” 裴珩抬眼看他,未置可否,只抬手示意他对面坐下。苏怀朴也不客气,撩袍落座,目光扫过案上的琉璃盏和奏疏,又落回裴珩脸上。 “周衍这老狐狸,树大根深,党羽众多。裴大人此番雷霆手段,抽丝剥茧,一击即中,当真是…漂亮。”苏怀朴的声音温润,如同他书生般的外表,话语内容也像是恭维,只是那“漂亮”二字,在他舌尖打了个转,莫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黏腻感。 裴珩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没能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烦躁。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苏怀朴语气里那点异样。 苏怀朴似乎没察觉他的不耐,自顾自地继续道:“这不,坊间都传遍了。裴大人今日在刑部街,当真是威风八面,令人…叹为观止。”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珩那双骨节分明、此刻正握着酒杯的手上,仿佛在审视什么稀奇的物件,“一个弱女子,拦车喊冤,呈上那所谓的血证…裴大人当街撕毁证物,鞭笞加身,最后……”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更清晰地刺入裴珩的耳膜,“……一脚踩断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踩过去?啧,这份狠厉果决,不愧是陛下最倚重的刀锋。这份‘威风’,想必足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徒了。” 空气瞬间凝滞。 烛火跳跃了一下,在裴珩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杯中的酒液却奇异地没有晃动分毫。他抬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视苏怀朴,里面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恼怒,只有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苏怀朴,”裴珩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你在试探本官的底线?”他将酒杯轻轻放在案上,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的脆响,“大理寺诏狱,最近空位不少。你若有兴致,本官不介意送你进去住上几日,重温一下西苑旧梦。想必那里的铁锈味,比这酒香,更让你觉得熟悉?” **裸的威胁,带着血腥气。 苏怀朴脸上的那点假笑终于彻底消失了。他迎上裴珩冰冷的目光,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悲愤的火焰。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微微起伏。 “威风?底线?”苏怀朴的声音失去了方才的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尖锐,“裴珩!踩断一个手无寸铁、只为求个公道的女子的手指,这就是你裴少卿的威风?这就是你踩着裴帅的脊梁骨爬上来后,学到的为官之道?!” 裴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裴帅”二字,像一根烧红的针,刺进了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放在案下的左手猛地攥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有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 “你懂什么?”裴珩的声音冷得像地狱的寒风,“朝堂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妇人之仁,只会死得更快。” “妇人之仁?”苏怀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裴珩,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裴珩!你告诉我!你十二岁那年,被先帝侍卫像碾蚂蚁一样踩在脚下,肋骨断裂的声音,你忘了?!那时候,你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痛得浑身抽搐,心里想的也是‘妇人之仁’吗?!”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承允——!” 这声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书房里炸响。 “承允,你告诉我,你断骨的地方…阴雨天,还疼吗?!” “承允”二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裴珩的心口。他眼前骤然闪过一片刺目的白光——十二岁的少年,锦衣被踩在泥泞里,沉重的军靴踏在单薄的胸膛上,骨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剧烈的疼痛,冰冷的恐惧,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屈辱…画面瞬间与白日里刑部街的场景重叠:那个女子染血的粗布头巾,扭曲的手指,绝望的尖叫… “哐当——!” 一声脆响! 裴珩手中的琉璃盏被他生生捏碎!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混着冰凉的梨花白,瞬间染红了案几,滴滴答答地落下。剧痛从掌心传来,却奇异地压住了心口那阵翻涌的窒息感。他猛地抬头,眼底是翻涌的暴戾和一片猩红,声音却因极致的压抑而显得更加阴寒刺骨: “滚!” 苏怀朴看着裴珩掌心血酒交融的狼藉,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凶光,脸上的悲愤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失望。他深深看了裴珩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痛心,有愤怒,有怜悯,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不再言语,默默地将一直攥在手中的那个油纸包轻轻放在桌角没有被血酒沾染的地方。油纸包不大,却折得方方正正。 “西苑的旧伤,阴雨时若痛得厉害……这药,或许能缓一缓。”苏怀朴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平静,“方子…还是当年裴帅从北境带回来的老方子,我按你从前的体质配的。” 说完,他不再看裴珩一眼,转身,拉开书房沉重的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浓稠的黑暗里。 门扉“吱呀”一声,缓缓合拢。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血珠滴落在木地板上的、规律而粘稠的“嗒…嗒…”声。 裴珩僵在原地,左手掌心血肉模糊的刺痛感异常清晰,但那痛楚似乎被隔绝在了一层冰冷的壳外。苏怀朴最后那声“承允”,还有那句“断骨的地方…还疼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与白日沈昭那凄厉的尖叫、指骨碎裂的脆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轰鸣。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右手,伸向桌角那个孤零零的油纸包。指尖在触碰到粗糙油纸的瞬间,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上面带着灼人的温度。 窗外,更深露重,夜色如墨,沉沉地压了下来,将书房内这方寸之地,连同那案上刺目的血迹和桌角那包小小的药,一同吞噬。 第5章 嘉宁 薛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的狻猊兽首铜环泛着冷光。沈昭站在阶下,粗布衣裳沾着泥污与暗褐的血迹,右手指骨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肩背的鞭伤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下都撕扯着神经。她挺直了脊背,那点支撑着她的力量仿佛随时会耗尽,单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石阶上,被巨大的门影吞噬。 守门的仆役是个三角眼的中年汉子,正倚着门框剔牙,斜睨着阶下这个形容狼狈的不速之客,眼神里满是市侩的轻蔑与不耐。“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婆子?也不睁开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滚远些!别污了薛府的门楣!” 沈昭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血气与屈辱。她未置一词,只缓缓抬起了未受伤的左手。掌心摊开,一枚玉扣静静躺在那里。冰种翡翠剔透如凝冻的深潭,纯净的碧色在暮光里幽幽流转,边缘缠绕的金丝莲纹精巧绝伦,无声地诉说着不凡的来历与价值。 三角眼仆役剔牙的动作猛地僵住,那点漫不经心的轻蔑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转为难以置信的惶恐。他死死盯着那枚玉扣,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剔牙的竹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这……”他声音发颤,几乎语不成句,方才的倨傲荡然无存,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慌乱。他猛地站直了身体,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小、小的有眼无珠!姑娘恕罪!您……您稍等!稍等!” 他再不敢直视沈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用力拍打着沉重的侧门小扉,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开门!有贵客!禀报老爷夫人!” 沉重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另一个年轻些的仆役探出头,满脸不耐:“贵客?这都什么时辰……”话未说完,目光触及沈昭掌心的玉扣,以及她那张被泥污和憔悴掩盖、却在抬眸瞬间依稀显露出轮廓的脸,后半截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抽气。他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沈昭脸上和那玉扣间来回扫视,惊疑不定,最终化为一片骇然。 “像……太像了……”他失神般喃喃低语,随即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快!快请进来!姑娘这边请!”他慌忙侧身让开通道,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 沈昭收回左手,将那枚冰凉的玉扣重新攥紧,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沉默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阔别十三载、却依旧散发着熟悉而压抑气息的府邸。沉重的朱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线天光。 引路的仆役脚步匆匆,不时偷眼打量沈昭,眼神复杂。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回廊假山,沿途遇见的婢女仆妇无不驻足侧目,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寂静的深宅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天爷……那是谁?” “那脸……莫不是见了鬼……” “嘘!噤声!没看见前头引着的是老爷身边的人么……” 议论声在踏入灯火通明的前厅时戛然而止。厅堂轩敞,檀木家具泛着沉暗的光泽,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的暖意,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 上首主位端坐着薛敬远,薛家如今的家主。年近五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俊轮廓,只是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眼神沉郁,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暮气。他身旁坐着主母宋氏,身着宝蓝缂丝袄裙,发髻一丝不苟,插着点翠步摇,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有的雍容端庄,只是那端庄下,似乎凝着一层薄冰,眼神扫过沈昭时,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下首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他穿着月白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与薛敬远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明朗的英气。他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待沈昭被引进来,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猛地站了起来,茶盏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沈昭的脸,嘴唇微张,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某种尘封的记忆被骤然掀开的震动。 “宁……宁宁?” 他脱口而出,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是他记忆深处,属于那个总爱缠着他、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的、带着奶气的昵称。这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瞬间让整个厅堂的空气凝滞了。 薛敬远的目光在沈昭踏入的那一刻便牢牢锁定了她。当那张酷似亡故爱妾沈氏的脸庞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他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背骤然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去,眼中翻涌起滔天巨浪般的复杂情绪——震惊、痛楚、不敢置信,还有一丝被岁月掩埋的、深沉的愧悔。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盯着沈昭,仿佛要将她看穿。 主母宋氏脸上的雍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端起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眼神锐利如刀,在沈昭脸上逡巡,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破绽,最终却只在那酷似的轮廓里看到令人心悸的真实。她强压下眼底翻腾的暗涌,放下茶盏,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紧绷的审慎:“你是何人?为何持此玉扣擅闯薛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昭身上,如同无形的枷锁。她背上的鞭伤和右手的剧痛在死寂中叫嚣,冷汗浸湿了鬓角。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迎向薛敬远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分量: “薛大人,薛夫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她的兄长薛霁,最终落回薛敬远脸上,“民女沈昭。家母……沈氏婉娘。” “婉娘”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薛敬远的心口。他身体剧烈一晃,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宋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神冰冷。 沈昭不再看他们,缓缓抬起左手,将那枚凝聚着母亲最后体温与血泪的玉扣再次摊开在掌心。碧翠的光芒在厅堂辉煌的灯火下流转,映着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此物,乃家母遗泽。”她看着薛敬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家母临终嘱托,此玉扣,当为民女……叩门之石。” 薛敬远的目光死死胶着在那枚玉扣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张温婉决绝的脸。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与确认。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想触碰那枚玉扣,却又在半途颓然收回,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与苍凉:“是……是她……是婉娘的东西……错不了……”他看向沈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惜,有愧疚,最终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你是我的女儿……嘉宁。” “嘉宁”二字落地,仿佛一道敕令。薛霁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只剩下巨大的痛楚和茫然,喃喃重复:“嘉宁……妹妹……” 宋氏端坐如石雕,脸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眼神却彻底沉入冰窟,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沈昭——或者说,此刻起被赋予“薛嘉宁”之名的女子,听着这个陌生而沉重的名字,心中并无半分波澜。她缓缓收回手掌,重新握紧了那枚象征身份也象征枷锁的玉扣。掌心被玉扣的棱角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没有回应那迟来的认亲,只是沉默地屈膝,对着上首的薛敬远和宋氏,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又冰冷生疏的闺阁礼。动作牵扯着背上的伤,让她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礼毕,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寻回亲族的喜悦,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疲惫与孤绝。她目光直直望向薛敬远,那眼神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望向唯一的浮木,带着孤注一掷的凄厉与卑微。 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薛霁心头一跳,几乎要冲上去扶她。她却脊梁挺直,额心抵着冰凉的地面,以最卑微的姿态,发出了最绝望的乞求: “女儿……薛嘉宁……叩请父亲大人,救一人性命!” 第6章 赐婚 龙涎香沉郁的烟气在紫檀木的梁柱间袅袅盘旋,将御书房内熏染得一片肃穆。皇帝背对着门口,正凝神欣赏着墙上新悬的一幅《孤鸿图》。墨色淋漓,一只孤雁振翅于苍茫云水间,意境萧索苍劲。 裴珩身着绯色官袍,肩绣獬豸,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静立在金砖地上。他低垂着眼睑,长睫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唯有左手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墨玉扳指,触感沁骨。 “承允来了。” 皇帝并未回头,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手指轻轻拂过画上孤鸿的羽翼,“瞧瞧,薛家献上的这幅《孤鸿图》,笔力遒劲,意境高远,真真是难得的珍品。薛家虽不比从前煊赫,这份底蕴和眼力,倒还在。” 裴珩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陛下慧眼识珠。此画气象开阔,确非凡品。” 皇帝这才缓缓转过身。他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眼神却深如古井。他踱步至御案后坐下,目光落在裴珩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周衍那老匹夫的案子,你办得极好。” 皇帝端起案上的青玉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他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屡次三番当廷顶撞于朕,说什么‘奢靡误国’,要朕削减宫中用度……哼,其心可诛。如今他这棵碍眼的大树倒了,依附他的那些枝枝蔓蔓,也不必赶尽杀绝。那个叫林清的医者,不过是周家推出来的替罪羊,罪不至死。朕看,就判个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即可。承允以为如何?” 裴珩心中了然。皇帝既要铲除周衍这根眼中钉,又要博个宽仁的名声。林清这条命,不过是帝王权衡下的施舍。他面上毫无波澜,只恭敬道:“陛下圣心仁厚,宽严相济,臣谨遵圣意。”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茶盏,话锋却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地一转:“靖安王前日上了折子,北疆那场仗打得漂亮,又拓了百余里疆土。他可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裴珩心头微凛,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等待着下文。 “只是这功臣,也有功臣的烦忧。”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无奈,“他那掌上明珠,年岁也不小了。靖安王的意思,是想求朕一个恩典,将他这宝贝女儿赐婚于你,结个秦晋之好。承允,你意下如何?” 裴珩的指腹在扳指上骤然收紧,冰凉的触感几乎要嵌入皮肉。靖安王手握重兵,军功赫赫,此刻求亲,挟功自重之意昭然若揭。他刚要开口婉拒,皇帝却已抬手,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反应。 “朕知道,你性子冷清,不喜这些儿女情长。况且……”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追忆,语气愈发温和,“朕与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在潜邸,薛家那位老友也在场。酒酣耳热之际,你父亲与薛家那位,曾有过戏言,说是日后若各有一子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虽是酒后戏言,如今故人皆已作古,可这‘诺’字,终究是出口了。你父亲那人,最重然诺,一诺既出,万死莫辞。承允,你说是吧?” 皇帝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牢牢锁在裴珩脸上,那一声声“承允”,亲昵中透着无形的钳制。 裴珩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皇帝不仅搬出了靖安王的军功,更抬出了他已逝的父亲!用父亲最看重的“信义”二字,将他死死钉住。他喉头滚动,声音艰涩了几分:“陛下,彼时戏言,况两家长辈俱已仙逝……” “戏言也是言!” 皇帝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缓,却重逾千钧,“薛家如今是稍显没落,然百年簪缨世族的底子还在。前些日子,他家寻回了早年流落在外的女儿。朕派人细细打探过,此女年方十八,相貌端丽,性子更是温婉柔顺,堪为良配。正可应了当年的戏约,也全了你父亲的信义之名。”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深意,“承允,你如今身居要职,树大招风。与薛家结亲,于你,于薛家,都是好事。纵然你心中不喜,待眼前这些风波尘埃落定,朕许你和离便是。”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无形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将他所有的退路堵死。靖安王的压力,薛家的旧约,父亲的“信义”……最后,连“和离”的退路都看似仁慈地留给了他。可他深知,一旦应下,这桩婚事便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结亲。 裴珩沉默着。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龙涎香无声燃烧的细微声响。他眼前仿佛闪过父亲自戕于金殿时决绝的背影,母亲枯槁病榻上的泪眼……父亲一生重诺,最终却连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未能护住。这“信义”,何其沉重,何其讽刺! 皇帝耐心地等待着,目光落在他紧握着扳指、指节泛白的手上。 许久,裴珩终于缓缓抬起头。那鸦青色的眼瞳深处,仿佛有寒潭冻结,所有的挣扎和抗拒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 “陛下……为臣思虑周全,恩泽深厚。臣父……重然诺,臣不敢有违。薛家女……臣,领旨。” “好!” 皇帝抚掌而笑,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这才是裴家的好儿郎!此事就这么定了。待择定吉日,朕亲自下旨赐婚。承允,你且安心去办差吧。” 裴珩深深一揖:“臣,告退。” 他转身,绯红的官袍在沉郁的龙涎香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踏出御书房门槛的瞬间,春日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那光芒,却丝毫暖不透他眼底凝结的寒冰,也暖不透指间那枚墨玉扳指传来的凉意。 ———————— 暮春午后的暖风穿堂过廊,带着庭院里荼蘼花的最后一点甜香,却吹不散薛府前厅那骤然紧绷的气氛。厅堂正中,明黄卷轴已被薛敬远恭敬地捧在手中,那丝帛反射着刺目的光,上面朱砂写就的字迹如同蜿蜒的血痕,深深烙在沈昭的眼底。 “……大理寺少卿裴珩,才器卓荦,国之栋梁;薛氏嘉宁,淑慎性成,名门毓秀……天作之合,特赐婚配……” 宣旨内监尖利的声音早已远去,余音却像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沈昭的耳膜。厅内短暂的凝滞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狂喜的喧哗。薛敬远捧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脸上是难以置信又夹杂着巨大荣光的红晕。主母宋氏端庄的面容上终于裂开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深处,是尘埃落定的算计与得偿所愿的松弛。仆役婢女们更是喜形于色,低声的恭贺此起彼伏,整个薛府仿佛瞬间被泼天的富贵和权势点燃。 唯有沈昭。 她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僵的孤鸟。方才在众人簇拥下跪接旨意时强撑起的平静假面,此刻寸寸碎裂。血色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只余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明黄卷轴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千斤巨石,狠狠砸在她心上,砸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翻江倒海般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厅堂里嗡嗡的贺喜声、父亲激动的话语、嫡母矜持的笑声……一切都扭曲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水幕。她甚至感觉不到背上鞭伤和右手断指的剧痛,只有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她浑身血液都结了冰。 裴珩…… 那个撕碎她清白证物、踩断她手指、将林清逼入死地的恶魔…… 竟成了她的……夫婿? 第7章 宫宴 荒谬!残酷!绝望! 她几乎要当场呕出血来。身体晃了晃,强撑着才没有软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未愈的伤口,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不能倒,绝不能在这里倒下。她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唇齿间弥漫开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和恨意死死压回深渊。 “嘉宁?嘉宁!” 薛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在她耳边响起,将她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回一丝。 沈昭茫然地抬眼,撞进兄长薛霁那双充满担忧和惊疑的眼眸里。他方才的喜悦早已被眼前妹妹惨淡如纸的面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形驱散得一干二净。他不动声色地伸手,虚虚扶住了沈昭冰凉的手肘,将她带离了喧嚣的中心。 “父亲,母亲,嘉宁她……许是累了,又乍闻圣意,有些不适。儿子先送她回房歇息。” 薛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向父母匆匆告退,几乎是半扶半架地将魂不守舍的沈昭带离了前厅。 穿过回廊,绕过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细碎的紫色花瓣簌簌落下,沾在沈昭毫无生气的鬓边。薛霁屏退了跟随的丫鬟,将她带到一处僻静的临水小榭。春水微澜,映着岸边垂柳新绿,本是极好的景致,却半分也落不进沈昭空洞的眼底。 “嘉宁!” 薛霁扶着她在美人靠上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身前,急切地仰头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哪里不适?” 他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却被沈昭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避开了。 她的抗拒让薛霁心头一沉。他看着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恨意?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结合之前她不顾一切跪求父亲救林清的情景,薛霁的心猛地一揪,脱口而出:“你……你可是为了那林清?”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却没有否认,只是将视线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那里有她唯一能抓住的浮萍。 薛霁见她默认,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了然。他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带着兄长特有的、试图开解的笨拙:“嘉宁,我知你与那林清……情谊深厚。他于你有救命之恩,照拂之情。可……可如今圣旨已下,木已成舟。裴珩裴少卿……”他顿了顿,努力搜寻着能安慰妹妹的措辞,“他虽年长你七岁,但……洁身自好,府中并无姬妾,且深得陛下信重,前途不可限量。嫁与他,于你,于薛家,皆是莫大荣光……” “荣光?” 沈昭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嘲讽的冷意,却又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去。 薛霁被她语气中的寒意刺得一窒,连忙道:“嘉宁,莫说傻话!皇命难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况且,那林清……他毕竟只是流放,性命尚存。你若实在……实在放不下,”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承诺,“兄长答应你,待你……待你安顿下来,兄长定想办法,每月……每月可替你传递书信一封与他,只报平安,也免得你挂心。可好?” 传递书信? 沈昭倏然转头,看向薛霁。那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因为“林清”和“书信”这两个词,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她死死地盯着薛霁的眼睛,仿佛要确认他话中的真伪。 “兄长……当真?”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薛霁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心下一松,郑重地点点头:“当真!兄长何时骗过你?只要你好好的,安安心心待嫁,此事……兄长必为你办到。” 他伸出手,想拍拍妹妹的肩膀以示安慰,却在看到她肩背处单薄衣衫下隐约透出的、代表鞭伤轮廓的僵硬时,手顿在了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带着兄长迟来的、笨拙的疼惜。 沈昭没有再说话。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那张苍白绝望的脸,和薛霁那双写满担忧和承诺的眼睛。波光晃动,将她的面容扭曲得模糊不清。 活下去…… 林清还活着…… 还有……通信的机会…… 为了这一点点微末的光亮,为了那远在苦寒之地的人,为了橘井坊那些孩子的最后一丝依靠……她似乎,别无选择。那沉重的、代表着裴珩的明黄色阴影,如同无法逃脱的宿命,沉沉地压了下来。她闭上眼,将所有的翻腾的恨意、屈辱和恐惧,连同薛霁那只给予她短暂慰藉的手的温度,一并死死地压入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的平静。 “嘉宁……多谢兄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枯井。 —————— 宫灯流彩,椒兰盈室。琼林苑的暖阁里,丝竹声裹着酒香脂粉气,熏得人骨头发酥。礼部侍郎薛敬远为其女薛嘉宁设的认亲归宗宴,亦是两家结亲前的相看。皇帝金口赐婚,将薛氏女配予新晋大理寺少卿裴珩,今日便是走个过场,让这对天家钦点的璧人,提前沾些喜气。 裴珩坐于上首,玄色锦袍衬得人如冷玉。他指尖漫不经心转着酒盏,目光掠过满堂珠翠,只觉乏味。薛家小姐何在?于他而言,不过一道御笔朱批下的名分,一个需安置在“裴夫人”位置上的符号。他甚至懒得提前探听那女子的形容品貌。 “裴大人少年英才,深得圣心,执掌大理寺雷厉风行,真乃我朝砥柱啊!”邻近席上,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举杯,笑容里带着十二分的恭敬与小心。 “正是正是,”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连忙附和,捋须笑道,“圣上慧眼如炬,裴大人经手的几桩大案,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玄甲卫一出,宵小丧胆,京畿肃然,实乃社稷之福!” 话语间满是推崇,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薛敬远作为主家,更是满面红光,亲自执壶为裴珩斟酒,声音洪亮中透着刻意亲近:“贤婿……啊,裴大人!小女能得配大人,实乃薛家祖上积德!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提携照拂!” 他将“贤婿”二字咽下,换成了更显恭敬的“大人”,姿态放得极低。 暖阁珠帘轻响,环佩叮咚。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方才的恭维声也暂歇。 薛夫人携着一位盛装少女款步而入。少女身着正红蹙金海棠云锦宫装,裙裾逶迤,云鬓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流苏垂落,掩映着光洁的额角。面上覆着一层极薄的赤金流苏帷帽,珠光摇曳,影影绰绰,只露出线条柔美的下颌和一抹色泽浅淡、却紧抿着的唇。 “小女嘉宁,拜见各位尊长。” 声音清泠泠响起,如同玉磬轻击,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端庄持重,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裴珩的目光随意扫过,未作停留,只略略颔首示意。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冷冽气场,让方才还试图攀谈的几位官员下意识地噤了声,只余下小心翼翼的赔笑。 酒过三巡,暖阁内气氛渐酣。皇帝兴致颇高,抚掌笑道:“薛卿,裴卿,既是一家人,何不揭了这劳什子帷帽,让裴珩也瞧瞧他未来的新妇是何等品貌?朕也好奇得紧哪!裴卿可是朕的左膀右臂,他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亲昵和器重。 圣命难违。 那覆面的赤金流苏帷帽,被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缓缓掀起。 第8章 良缘 珠光流泻,华彩褪去。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毫无遮挡地呈现在满堂灯火辉煌之下。眉如远山含黛,眼是琥珀琉璃,鼻梁秀挺,唇色浅淡。此刻,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正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审视的凉意,穿越喧闹的丝竹与酒宴的浮华,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裴珩脸上。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 裴珩手中那只把玩良久的白玉酒盏,“咔哒”一声轻响,杯底磕在了坚硬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杯中琥珀色的琼浆猛地一晃,泼溅出几滴,落在他玄色的袖口,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一瞬。 是她! 那个在刑部街泥泞里,高举着册页、脊背挺直如竹、声音嘶哑喊着“林清冤枉”的布衣女子! 那个被他轻描淡写撕毁证物后,疯了一样扑上来抢拾碎片,被他用官靴狠狠踩断手指的女子! 那个在泥水中蜷缩,承受着路人鄙夷唾骂,眼中燃烧着绝望与不甘的女子! 那张沾满污泥血污、苍白倔强的脸,此刻洗尽铅华,被华服珠翠簇拥着,竟成了礼部侍郎薛府的金枝玉叶,薛嘉宁!成了他裴珩御笔钦赐、即将明媒正娶的夫人! 荒谬!绝顶的荒谬!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随即又被一股无名邪火猛烈灼烧!那双深潭般的鸦青色眼瞳,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冰冷掌控,骤然收缩,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错愕、被愚弄的震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猝不及防的真相狠狠刺中的狼狈。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洗去了污泥,褪去了粗布,在宫灯的映照下,显露出惊人的清丽与贵气。可那双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当日的绝望和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瞬间失态的倒影。那沉寂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甚至……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她早就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赐婚的对象是他裴珩!而她,竟能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接受这桩荒唐透顶的姻缘?! “裴卿?” 皇帝略带疑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可是看呆了?朕就说薛家姑娘品貌无双,配得上我朝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少卿!” 皇帝特意加重了“前途无量”四字,目光扫过在场诸臣,带着无形的威慑。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立刻有反应快的官员高声赞道,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裴大人龙章凤姿,薛小姐国色天香,真乃珠联璧合!” “此乃圣上赐下的良缘,必能福泽绵长,襄助裴大人成就更大的功业!” 恭维之声再次鹊起,比之前更加热烈,试图掩盖裴珩那瞬间的异常。 裴珩猛地回神,胸腔里翻腾的惊怒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强行压下那股想要掀翻桌案的暴戾冲动,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面上最后一丝僵硬的表情。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酒杯,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缓。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薛嘉宁——或者说,此刻顶着薛嘉宁身份的沈昭脸上。这一次,他收起了所有外泄的情绪,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审视,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周围那些刻意拔高的恭维声浪,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暖阁里似乎只剩下他和她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对峙。 “薛小姐……”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安好。” 短短三个字,却像裹挟着冰碴,砸在暖意融融的暖阁里,让离得近的几位官员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沈昭,顶着薛嘉宁的皮相。她迎着裴珩那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目光,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极其精准的、冰冷的刻度。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仪态万方,声音依旧清泠平静,如同玉珠落盘,听不出半分波澜:“裴大人安好。” 礼节周全,语气恭谨,却无端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皇帝抚须大笑,显然对这对“璧人”的初识颇为满意。暖阁内恭维之声再起,丝竹更盛。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和乐融融。“裴大人好福气!”“薛小姐好气度!”“恭喜侍郎大人觅得如此佳婿!” 声浪几乎要将暖阁的屋顶掀翻。 唯有风暴的中心,裴珩端坐如石雕。玄色的袍袖下,紧握的拳骨节发白。他看着沈昭被薛夫人引着落座,看着她仪态优雅地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看着她微微侧首与身旁的贵女低语,琥珀色的眼睫低垂,掩去了所有真实的情绪。那些喧嚣的赞美,此刻听在他耳中,如同对他被愚弄现状最刺耳的嘲讽。 她像一尊被完美妆点、供奉在神龛里的玉像,华美、冰冷、遥不可及。而他方才那一瞬的失态,在她这份近乎残酷的平静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 筵席终了,帝后起驾回宫。 暖阁内喧嚣散去,只余残羹冷炙和淡淡的酒气。薛侍郎正欲引裴珩再叙,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意:“贤婿……” 裴珩却已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压迫感,瞬间让薛敬远未完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也让几个想上前套近乎的官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他无视众人,径直走到了正欲随母亲离去的沈昭面前。 薛夫人识趣地退开几步,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靠近而凝滞。 暖阁角落,宫灯的光芒被高大的身影遮挡,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沈昭完全笼罩。 裴珩垂眸,目光如尖锐的冰棱,锁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薛嘉宁……好,真是好得很。” 他逼近一步,两人之间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呼吸。“原来刑部街的泥水,洗得掉一身狼狈,却洗不掉骨子里的东西?” 他的视线扫过她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右手,那曾被他一脚碾碎指骨的地方。“攀上薛家的高枝,摇身一变,倒成了本官的未婚妻?薛小姐……真是好手段。”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和刻毒的嘲讽,试图撕开她那层冰冷完美的伪装,想从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惊慌、羞愤或恐惧。 然而,沈昭只是微微抬起了头。 琥珀色的眼眸在阴影里,依旧平静无波,像两泓冻住的深泉。她直视着裴珩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甚至加深了些许。 “裴大人谬赞。” 她的声音轻缓,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冷静,“手段高低,不都是拜大人所赐么?若非大人当日在刑部街‘指点迷津’,嘉宁又岂会明白,何为‘绝处求生’,何为……‘另攀高枝’?”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裴珩玄色官袍上那象征着大理寺少卿权柄的暗纹,最后落回他惊怒交加的脸上。那眼神,平静之下,是**裸的嘲讽,是对他所有指控无声的、最有力的回击——若非你亲手将我打入地狱,我又怎会抓住薛家这根浮木? 裴珩的瞳孔骤然紧缩!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混杂着被彻底冒犯的狂怒,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扼住那纤细的脖颈,将这双该死的、洞悉一切又充满嘲讽的眼睛彻底捏碎! 然而,沈昭比他更快一步。 她极其优雅地、标准地再次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退礼,姿态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 “夜已深,嘉宁告退。大人,慢走。” 声音依旧清泠平静。 说完,她不再看裴珩一眼,挺直了脊背,转身,扶着侍女的手,一步步,稳稳地走出了暖阁。那袭正红的宫装裙裾拂过冰凉的地面,留下满室死寂,和一个被钉在阴影里、周身散发着骇人戾气的裴珩。暖阁内残存的宾客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无人敢上前触这位活阎罗的霉头。 他死死盯着那消失在珠帘后的背影,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鸦青色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了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猎物脱控、权威被挑战后,混杂着强烈征服欲和毁灭欲的、扭曲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