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必报》 第1章 被灭 “听说没?崇阳宗被一夜灭了门,山头那大火连烧了三天!夜里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今日也只余荒山一座。” “昔日一大宗门竟被一夜灭门!哪家有如此实力?” “禁卫军!圣上口谕,崇阳宗一个不留!天子之命,何人敢违!” “为何?前些日子也未曾听闻崇阳宗有何滔天罪行?” “没有,小太子被何闫一剑了命当日,夜里就灭门了!何闫尸首被找到时,他早已自行了却了性命,如今,那城墙外正挂着他的头呢!” “是啊,昔日的一大宗门今日只留得如今的局面,何人不叹息,何闫怎的想不开杀了小太子呢?” 小二在那二人面前放下茶水,抹去桌面残留水渍。 “但也不能说宗门内一人未留,那大弟子不是逃了吗?满街布满告示,叫什么…” “晏费。” “不过这大弟子本事不小,传言道,晏费那易容之术已然出神入化。寻他,可不容易。” “说到底,崇阳宗的弟子也是平白受无妄之灾,宗主一人罪过,却害得许多人背上莫须有罪名,遗臭万年。” “宗门百年荣光日后却只得一句——佳名百载,过往云烟,莫道曾犹在。” 茶馆角落,听者悄然离去,只余下一盏温茶,几枚铜钱。 …… 凤华二十三年,开春,天气渐暖,远山渐翠。 按日子算,今年春历快要到了。 春历,是由四大宗门一齐提出,各门各派相继应允的游历会。每年春季,各门顺门内情况,派弟子于坊间,平生乱,除邪祟,超度亡魂。这便是春历所行之事,也利于各门派相互扶持。 今年各门约定于茶庄碰面,三大宗的弟子早已抵达了。 连绵细雨,春意盎然,倒是为小镇添了几分景色,不过有人觉着难受。 “什么破天气,人都快被这潮气给淹了。”广清宗的大弟子拍打去衣袖上落下的雨水。 “呵,这点雨就叫上了?受不了回山上去,瞧给你矫情的。”圭贤宗的大弟子鄙夷道。 “千三,说谁矫情!” “谁答应说谁。” 两人你追我赶,没个消停,其他人虽不语,但也悄悄往后挪了几步,对此情形见怪不怪了。 有人往位紫衣少年身旁走去,学着少年的样子抱胸,“又吵起来了。” 紫衣少年应道:“嗯。” 雨比先前小了些,似乎要停了,紫衣少年抬脚出了客栈,手顺势搭在佩刀上,回头对自己师弟说:“走了,今年换条线路走。” 那人听着顺势就跟了上来,千三瞧见那紫衣少年要走,也不继续拌嘴,跑过去凑到少年身边,“贺然兄,尹山今年就来了我一人,可以与你们一同吗?” 封贺然应下,尹山以往一直是跟着崇阳宗晏费,如今崇阳宗不复存在,晏费也不知所踪,尹山宗宗主向来不喜这类活动,又宝贝宗内大弟子,无奈是四大宗门之一,千三就担了这担子,样子总归是要做的。可怜千三在一群人之中年龄最小,胆子也是最小,却偏偏生了一张胆大又硬的嘴。 齐南袁站在师哥身边,眼神不断瞧着其他人,那些人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怎了?”封贺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还没等齐南袁开口,突然窜出一个人头,挡住二人的视线,“多带我一个无妨?” 被吓的二人倒是没什么反应,站在一旁的千三“哇”一声,连退几步,手不断抚摸胸口顺气。 “夏蔼昀,你有病啊!” 夏蔼昀睨了他一眼,又看向封贺然。 “无妨。” 得到回应,夏蔼昀道了声谢,转头就与千三拌嘴。 雨停了,行人纷纷收起伞,空气潮湿,混杂着草香,桥下船家撑着竹竿,船客走上船头,竟开始吟唱起歌谣来。 “雨落风拂花枝轻 垂枝忆往昔 久不见道不明 寄情明月清风抵 断肠思道泪成河 君知不知我情意 山河安在君不在 ……” 封贺然止步听之,声音长调悠扬,空灵清透,好生悲凉。 “师兄,今年走哪道?” “先行茶庄,再禾稻村,孟城,象牙岭,最后崖山。” 封贺然咬下一口刚买的肉饼,“今日先去罗华桁那。” “罗华桁?”齐南袁疑惑,在客栈的这几日,师兄除了去茶馆,买饼,也没瞧见有百姓寻他帮忙啊。 “嗯,昨日买饼听到的,应是被亡魂所扰。”说罢,又咬下一口饼。 齐南袁干笑两声,瞧着师兄手里的饼,想着:师兄虽然看起来冷冰冰、凶巴巴的,但是酷爱这肉饼,辣还上火,容易起嘴泡,起泡了还吃!搞不懂搞不懂。 罗华桁一位茶商,家里算不上多富贵,好在日子过得不错,与邻里关系也是不错。三年前,与妻子卢小姐得一子,夫妻二人满心欢喜,日日捧在手心,夫妻感情更胜从前,何人不夸赞罗华桁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 可好景不长,美满生活持续了两年,卢小姐与其子造人杀害,见血却不见尸首,诡异至极。卢小姐头七夜里,罗华桁见有鬼魂在庭院徘徊,还伴有孩童哭声。自从那夜过后,他常常被噩梦所侵扰,生意也不胜从前。扰得周围人心惶惶。 “就寻附近门派将亡魂超度?”千三道。 “寻了,怎奈怨气太重,来人都束手无策。”封贺然吃得有些辣,嘴唇如同抿了红纸一般,轻声道:“我们到了。” 四人齐齐抬头,只瞧那正红漆门顶上悬挂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头刻着“罗府”,行笔张扬,两侧挂黑漆木雕八角灯笼,门外两侧摆有大理石狮,好不气派。 千三手指微颤,指着那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不可置信道:“这便是‘算不上多富贵’?可以说是显贵人家了罢。” 夏蔼昀搭腔,齐南袁哑口无言。 封贺然先行走到门前,“把嘴收收,让人瞧见,有失风范,让人了说去。”说罢,便抬手敲响大门。 门被拉开条缝,门生探出头,瞧见来人衣着,拱手作揖,道:“各位仙人,请问何事?” 封贺然也抬手作揖,“在下阐琅宗弟子封贺然,听闻罗先生的事,前来超度亡魂,烦请通报一声。” 门生答应,便关门通报去了。没过多久,门生便开门让他们进去。 见封贺然还站在门口不动,齐南袁过去叫他,一瞧,刚才没吃完的饼又吃上了,还摆手让他们先进去,“稍后就到,你们先行。”还能说什么?让他吃呗,还能怎么办。 石板路渐干,各式小贩叫卖声,衬得这条街好生热闹,不少孩童拿着风车,唱着乡音童谣,瞧见封贺然蹲在门口,吃着肉饼,凑上前问道:“仙人也爱吃这肉饼?” “你觉着呢?”封贺然笑道。 “我觉着仙人应不爱这普通肉饼。” “那应食何物?” “应食那仙丹灵草,集天地灵气生长之物。” “仙人亦是人,理应食肉饼。” 封贺然说着,便瞧见除了几位孩童围在这里,还有一位少年,面容憔悴,脸颊凹陷,一副饿了许久的模样。孩童见他不再言语,便哄笑跑开,又唱起那乡音童谣。 封贺然见少年瞧的紧,从怀里掏出余下的最后一块肉饼,问:“吃吗?” 少年接过,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确实饿了许久。 那面容憔悴的少年正是晏费,不过是易容后的晏费。 第2章 春 前几日晏费身上还是有些银两的,可谁曾想路遇扒手,钱袋子让人摸了去。在何闫将他捡回前,他也从未做过偷鸡摸狗之事,如今也不会去做那种事。正因如此,才得如今落魄模样。 在茶庄游荡几日,除了喝雨水,愣是没要到一口吃的,听说罗华桁的事,想着超度亡魂换几口吃食,到了门口竟遇熟人。 封贺然虽不让人觉着亲近,但总归人心不坏。正值春历,跟着他,好过四处游荡,无容身之处。晏费一心想着,一块肉饼递到眼前,没想那么多,白来的吃食不吃才有病。 肉饼吃到一半,晏费停了下来,何闫的死,崇阳宗的灭门,小太子的夭折,这一连串的事就如同有一只手在操控着。 崇阳宗侍奉朝廷三百年,每一任宗主无不忠心耿耿,长老无一不是带过兵,打过仗。 虽当今皇帝常年龙体抱恙,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但何闫绝无策反之心,更无称帝之意!小太子身边更是派来两位长老护着。 何闫的死必然有蹊跷,他得查清楚。 何闫与他有恩,他必要还何闫一个清白,再将尸首带回,尘归故里。 现在的状况,不能冒然进宫,得找机会。想着,吃了一口手中的饼,这不是有现成的么? 阐琅宗宗主与何闫是旧友,曾经虽有过纠葛,但也没闹得不可开交。 他得想办法待在封贺然身边。 晏费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余下的饼,抬头寻着封贺然的身影,可那人已经进了罗府宅院,好在大门未曾关紧,他便摸进院落。 罗府院内,小径通闲亭,池中红鲤渊。晏费顺着石板路寻到前厅,远远便听到罗华桁的哭泣声。 “我罗华桁在外与人从未有过过节,那人对我有何不满与我说便是,为何要杀我妻儿!”罗华桁说着,两行泪便止不住下流。 “可否与在下复述一遍那日的情形?”齐南袁问道。 …… 我如同往常一般,在茶铺交代完事情便回到家中,刚入宅院便觉着反常,院落太静了,往常,我儿常常在池边逗鱼,那日却不见踪影。 我便往里走去,越过假山,竟,竟遍地鲜血。 可府邸上下,竟没有一具尸首,凭空消失一般,我妻儿,下人尸首具无。 如今也未寻到尸首。 我所到之处无一不是血流成河,至此我便宿夜难眠,每每要睡去之时,哭声,冤声便萦绕耳边。 我请了许多人来超度他们,可来人都束手无策。府邸也成了阴曹地府一般,每日入夜,我仿佛能瞧见他们在院落游荡。 可我罗华桁向来都是以礼待人,在外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来,也从未与人有仇怨,家妻更是极少出门,更别说结怨了。 怎会如此。 …… 罗华桁说罢,便又低头掩面而泣。 这时,门外的下人突然出声:“你是何人,怎的进来的?” 晏费心道“不好”,转身想走,可又转念一想,尽然被发现了,何不装上一装,也好对封贺然有所说辞。 “嘿嘿,你家院落好生气派噢!”说着两眼便开始挤弄,口齿不清起来。 “傻子?……”那下人话还未说完,有人便来到他眼前,正是那阐琅宗大弟子——封贺然。 带过来的风,吹落了在他头上的一片叶,还有股道不清的香气。 “嘿,仙人,你身上。”说着,又吸了一口气,“好香呀!” 说罢,晏费还想着上手再闻下。 毕竟,要装,便要装像。 封贺然退了两步,避开了那上前的手。 “你进来做甚?” “噢?我要……” 突然,晏费声音大了起来,惊天动地,树梢上的鸟儿也惊得拍翅离梢。 “我要寻我的纸鸢!它不见了……你瞧见没?” 说完,又转头看其他人,上手抓住千三的衣袖,“你瞧见没?” 千三摇头,说:“未曾。” 晏费又抓住夏蔼昀的衣袖,说:“你瞧见没?” “莫要挨着我,脏死了!”夏蔼昀一手捂口鼻,一手拽回自己的袖子。 好在这时封贺然抬手分离了他俩,朝晏费作揖,说:“请问你的纸鸢是怎样的?” “贺然兄,莫要与他废话,赶出去便是了。”夏蔼昀说。 “我的纸鸢……”他瞧见刚刚惊飞的鸟又落回树梢,便兴喜地叫了起来。 “纸鸢!我的纸鸢!”他手指着那鸟,拍手叫好。 罗华桁听见外面的动静,也出来瞧。 “这是?”罗华桁有些搞不清情况。 “老爷,不知怎的,让一个傻子进了院。” 封贺然听见,解释道:“或是在下未曾关紧府门,才会如此。” 罗华桁见他如此,也未怪罪,倒是吩咐下人为晏费准备些吃食。 “他也是苦命,便这样吧。” 下人端来些点心,便离开了。 晏费坐在门前,抬头望着那树上的鸟儿,时而鸣叫,时而顺羽。 太阳此时倒是愿意出了闺房,风一吹,春便落了地方。 红鲤跃,鸟鸣春,冬枝迎绿。 第3章 井 封贺然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罗盘,材质应是黄铜。还未注入灵力的指针丝毫不动,在指针周围刻有“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八个方位。 这罗盘用来寻亡者魂魄,几乎所有宗门弟子都配有一个。 “罗先生,可否有罗夫人平日的贴身物品?”封贺然回头对罗华桁说。 罗华桁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他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渍,说:“有的,碎了半块的玉佩可行么?” “可行。” “那我去拿来,烦请稍等。”说罢,转身往内院走去。 待罗华桁身影已然不见,夏蔼昀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去了,“这罗先生倒是情深,也不知这罗夫人是怎样的美人,能让这已三十有几却依旧玉树临风的罗先生念念不忘。” “我何时能遇到让我心悦的姑娘啊!”夏蔼昀不禁感叹。 “人家那叫命中注定,天命所归。你?罢了吧。”千三嗤笑道。 夏蔼昀作势要起身,嘴却已经张开了:“你就有了!姿色不及我的半分!” “比你好!你瞧你那水桶腰蚂蚁腿,手肌无力面容蜡黄还口臭,哪家姑娘遇见你,不是退避三舍就是拒之千里?” 两人又拌起嘴来。 坐在门口观景的晏费,手里拿着白玉盘,心情虽算不上有多好,但总比半月前好些了。他虽活着逃出来了,但每每想到那日的情形,仿佛还身处那场火海之中。 不过如今最主要的事情还是要如何赖在封贺然身边。正想着,突然感受到一股视线从背后传来,他猛地回头,对上封贺然的眼。 说不心虚是假,随便来个人对上这双眼睛,没犯事的都要觉着自己犯了事,更何况是他。 但不过他也只是心慌面不慌。他抬手抱胸撅嘴转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大声说:“怎么你也要吃?我可没有了,自己要去!” 身后除了千三那俩家伙的声音,便没其他的声音。 没过多久,罗华桁便拿着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回来了,他走到封贺然面前,手略微颤抖地打开手帕,只见半块白玉,“仙人,这个行么?” “可以。”说罢,封贺然接过他手里的手帕,一手将罗盘翻过面来,在这背后有一处暗盒。 封贺然一只手着实不好操作,他抬头看眼华南袁。后者伸手接过罗盘,打开了那暗盒,空间不大,只有一岁婴儿拳头那般大小。 封贺然将那半块玉放了进去,盖上盖子,转头对罗华桁说道:“罗先生,我们先寻到罗夫人的残魂,再进行超度。 罗华桁连连点头,“麻烦你们了,如有需要,还请唤我。” 见罗华桁离开了,封贺然对其余几人吩咐道:“罗夫人亡故一年,也不知还余多少残魂。千三,夏蔼昀你们俩负责在寻到残魂时布阵,师弟,你负责寻尸体,虽然寻到的可能不大,但还是要一试。” “麻烦各位了。”封贺然拱手作揖。 “分内之事。”千三扶起封贺然的手。 四人抬脚离开了前厅,往府邸深处走去。晏费不再坐着,将盘子还于府内下人,便也跟了上去。 瞧那几人样式,是要先去罗夫人生前住的院落寻起。确是不错,亡魂向来喜欢回到生前常待的地方,那里或许能寻到。 罗夫人喜静,住处也在府邸深处。淡雅园这里依旧有下人在清扫。 一入园,入眼便是满园春色,说是花园也不为过,待着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罗夫人已然离世,淡雅园许久没人住过,但院落依旧被照顾得很好。 封贺然拿着罗盘注入灵力,指针在灵力注入的瞬间飞快转动起来,在几圈过后,如同脱力一般,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怎么会没有一缕?”齐南袁环视一圈这院子,满是诧异。 封贺然拿着罗盘静立在那,眉头紧促。其他人见此也不说话,都觉着此事不妙。 若死者生前宅院连一缕都没,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死者已然在被害时就已魂飞魄散,二是那死者被怨气侵蚀了魂魄,已然成为了怨魂。如若是前者,那还好办,寻到尸首再办白事,寻棺好生安葬。若是后者,那可就棘手了。 就之前来的那些都没超度掉,前者是必然不可能的。不过,首要目的还是寻到魂魄。封贺然拿着罗盘转身抬脚离了院,其他人瞧着是往别处去了,纷纷跟了上去。 晏费从门后出来,拔了几根草插在头上,躬身提胯痴愣傻笑,便又扮起傻子来,悄咪咪跟在那群人身后。 又在其它屋里寻找了几番,柴房也寻了,依旧寻不到一缕。后院寻完未有结果,只余前院也必在前院了。 已经过去大半个下午,该加紧了。封贺然拿着罗盘打算从大门开始,可刚一踏进那园,罗盘便振动起来,隐约飘出黑色怨气环着罗盘周围,指针疯狂转动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怨灵没错了。”封贺然沉声道,收了灵力,指针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南袁,箫在身上吧?” “在的,师兄。” “好。今夜我与师弟将罗夫人招出,千公子与夏公子二人布阵,虽化怨或有棘手,但也希望各位尽力。四人合力,未尝不可。” 前园有口井,位于大门左侧墙角,走近确感阴凉。井上盖有木板,在旁有一木桶,看着应是平日用来浇植物。 千三抬手移开木板,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冻得他一哆嗦,脑袋从井上收了回去,有个想法油然而生,不禁道:“罗夫人的尸首不会在井底吧?”说完,他脑袋不自觉回头看园里个个长得那么盛的植物。 夏蔼昀难得没反驳他,“虽理不应该,但也有这可能。” 封贺然扶正一直背在身后的琴,朝千三说:“千公子,四人之中属你水性最好,可否下井确认是否有罗夫人尸首?” 千三虽胆小,但有事向来不推辞,便应下了。腰间被系绳,绳上贴着符纸,设下保护,防的就是怨气将其割了。 井壁相隔之距足够两个千三下井,不宽但足够了。 千三两手两脚撑着井壁缓缓下移,摸着井壁,他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井壁上没有青苔,越往下,这井壁越冰冷。 第4章 第四章 千三在手里用灵力凝成光球,实在是井口的光线照不清井里。 井水处于地下,温度低于河水也是正常,可这口井水很是不常。 没入水面,千三皱眉,随即打了个寒颤。 这水不能单单用冷来形容。 刺骨!他感觉井水似乎钻进他的骨髓,化成针,反复刺穿骨头。 他开始有些脱力了。 在水灌进肺里,沉入井底之前,他觉得还是先找找这有没有尸体。 他伸出手,费力地推向井壁,忍着刺骨的井水,终于转了个身,能够背面贴着墙,环视井内。 将光球举到面前,千三看清眼前的景象。 是一张惨白的脸,眼下淤青,没有被完全割断的脖子是泡发白的肉,狰狞可怖,惨不忍睹。散开的头发四处发散,如同水妖一般。 在那水妖身后,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千三,身体幼小飘荡在那,没有任何衣物,浑身惨白。 他惊呼一声,回应他的只有面前上浮的气泡,和灌进嘴与鼻腔的井水。 尖叫声淹没在井里。 他疯狂拽动绑在身上的绳子,水顺着口腔鼻腔灌进肺部。 如果在不上去,他觉得今天就得交代在这。 他还不想死,他还没回宗内跟师兄弟们道别,后山的桂花去年未曾看到,还等着今年前去观赏…… 想着,他脱离水面,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一条缝,就见一团黑气从井水内飞出来,伴随一声凄厉的尖叫。 “快……快……快拉我……上去……呃咳,咳咳……” 千三低声呼救,井口的光越来越近。 夏蔼昀伸手将千三拉了出来,瞧叫他模样,嗤笑道: “瞧你那样。” “咳咳咳……咳呃……滚蛋……”千三有气无力。 齐南袁看着天上的黑雾,暗骂一声,转头看向师哥,原来的位置人已经不在了,再转头发现师哥已经在布阵了。 “还是师哥靠谱。”赶忙过去帮忙。 那团黑雾慢慢向内收,萦绕在怨魂身旁。 散乱的头发盖住了整个脸庞,仔细瞧便会发现,那怨魂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封贺然布好阵法,先一步将刀插在阵法一侧,转头对其余几人喊到: “快!” 这一切做好不过几息,千三还没缓过来,他奋力爬起,结果,又给扭到脚了,扑通一下,又倒了下去。 这回连站起来都难。 坐在屋顶上的晏费看见这一场景,连连摇头,叹息道: “这……” 他收起配扇,从房顶一跃而下,往一个屋里去了,抬手撕下面皮,收好。 他记得这屋里好像放了把琵琶,也有婢女在内打扫。 “得帮一把,不然他们三人多少有些棘手。” …… 封贺然佩刀也佩剑。见怨魂俯身冲过来,寒光一闪,格挡身前,纵身一跃,往阵中跑去。 “得把怨魂引到阵里。” 怨魂凄厉惨叫,转身追去。 二者又交战几回,好不容易把怨魂引在阵中。 封贺然掐决,手上下翻动,“锁!” 阵法内瞬间灵光迸发,化成许多条锁链,交错捆绑怨魂。 突然,怨魂暴起,萦绕在身旁的黑雾猛地扩散开来,一息间,笼盖住整个法阵。 夏蔼昀被迫撤后几步,齐南袁被击得一个踉跄,跪在地上,膝盖吃痛。 “师哥!”齐南袁喊道。 “起。”封贺然御剑临于怨魂之上,抽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古琴,一手执琴,一手拨动琴弦。 琴声悠扬婉转,在宁静琴声之下,却饱含杀气。琴声猛地激起,指尖灵气流动,一声声如同剑气,幻化成波,始向被锁链捆住的怨魂。 不过顷刻间,怨魂的黑雾丝毫没有减去,还愈发强烈,封贺然感受到锁链要被挣脱,便又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没有效果。 没有时间多想了,他将古琴重新收回身后,他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脚下的剑上。 “血为灵,万寂灭!”他抓住剑柄,俯身冲下。 “师哥!”齐南袁大喊,可手里的剑已经摇摇欲坠了,有些撑不住了。 师哥的实力在宗门内算是有点名号,可阐琅宗早已门道中落,不似曾经,要不是四大宗门曾经的名声在这,阐琅宗早就不在了。 师哥在各大宗门比试排名虽有前十,但也不为优秀,比不上那崇阳宗的晏费。 鹤立鸡群,翩翩少年,年少有为,是百年难一遇的天才,崇阳宗天骄,历年比试榜首,说是在年轻一辈里无人能敌。 可惜现在一代宗门落寞,一代天骄陨落,昔日辉煌已然不在,生不知去向,死不知尸首何处。 可道人悲矣。 现在的局面也盼不到晏费来救场了,人在哪都不知道。 齐南袁握紧手中的剑柄,咬紧牙关,看了眼师哥那的情况。 “师哥!阵要被强行冲破了!” 猛然间,锁链破碎,阵法被强行冲破,迸发的灵气击退了在两旁的人。怨魂抬手掐住封贺然的脖子,击向墙面,石块碎落一地。 只见封贺然面部已然涨红,原本在手里的剑被怨魂强了去。 他刚俯身刺向怨魂时,被躲开了,血剑扑空,周围的黑雾蒙住视线,让怨魂钻了空子。 他手里重新掐阵,从上而下法阵形成圆柱,不断冲击被困住的怨魂,从上伸出几条锁链,试图捆住怨魂的手。 法阵不断发挥着灵气,同流水般始向怨魂,化去萦绕的黑雾。 “是化怨法阵!”被击退的两人重新站起,异口同声道。 夏蔼昀和齐南袁看准时机,拿着剑便冲了上去。 一道琵琶声突然响起,似涓涓细流,又似巍峨山峰,悠扬婉转,清澈明亮,高耸入云,袅袅余音。 只见一位身着罗府婢女服饰的女子,坐于青瓦檐上,手中抱这把琵琶,身姿婀娜,面态轻柔。 手指上下抚动,琴弦震颤。 怨魂周围的黑雾慢慢散去,抓着封贺然脖子的手渐渐松开,他的双脚重新回到地面,充血的脸也退了红。 在这琵琶声下,仿佛一切都变得缓慢,就好似乡间溪流,缓缓流动,宁静安详。 被云遮住的太阳渐渐露头,阳光倾泻,落在院里的每个角落,水池因刚刚的震动惊扰了水里的红鲤,现在也回归宁静。 落地的剑打破了和谐,琵琶声也戛然而止。 怨魂再一首洗魂曲下化去了怨气,现已没有萦绕的黑雾,显出魂魄最初的雪白。 “有化怨法阵,又有洗魂曲加持,谁来都得脱层皮再走!”夏蔼昀说道。 “确实,只是我有个疑问,罗府的婢女怎会这洗魂曲?”齐南袁看着那屋檐,已然没有那婢女的身影。 封贺然将雪白的魂魄困在法阵内,因刚刚的洗魂曲,魂魄失去意识,晕了过去,做哈一切,转头也看向空无一人的屋檐,说道: “罗华桁没有灵力波动,从未修炼,自身没有修炼过的情况下,不可能招一位修炼过者婢女,对自身不利。” 刚刚就觉得那洗魂曲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正想着,猛然看向坐在一旁的傻子。 视线交错,仿佛要将那疯傻子看穿一般。 位置跟开始一样,始终靠墙,未曾挪动过,看起来不像是他。 刚放下心来,猛然间想起什么。 他想起那洗魂曲在哪听过了。各宗的洗魂曲略有不同,大多都是因为早些年为了分门别派,各自作曲的缘故,使洗魂曲有许多变动,但都各有特色,却也保留了洗魂曲曲调。 四大宗门变动最少,都是在原曲上稍作修改。 刚刚那曲,是崇阳宗的洗魂曲! 在几年前偶然听过晏费吹奏,只不过那时晏费使的是笛子。 他心中有一个猜想。 第5章 第五章 当然,封贺然虽与晏费交情不深,就是几句话的交集,但他觉得一代天骄不至于改头换性到做婢女。 这个傻子就有所不同,原因有两点,一是这傻子或是装的,若不是晏费,那这人就另有所图;二便是这人真是傻子。 阵法内的魂魄悄然无息地站起,把因崴脚而拄拐杖的千三吓一激灵,一屁股又给坐到地上,还撞着站在身后拍灰的夏蔼昀。 后者就似火药般暴起,双眉紧拧,怒目圆睁,语气不善,道:“千三,你回尹山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嘴上功夫不减,手上动作倒是诚实,拿起掉落在一旁的木拐杖,捡起坐在地上的千三,把拐杖塞回伤残人士手里,打算抬头看眼魂魄。披头散发的魂魄近在咫尺,夏蔼昀的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撤一小步,身体以微不可查的动作小幅度抖动一下,这一套动作下来,引起千三注意,轻蔑地笑了一声,说:“呵,你也不行啊瞧着。” 罗府下人面裹布,在齐南袁指挥下将井内尸体拉了出来,因井处于院落阴角,井水冰凉,所以尸体保存还较为完好,但长期泡水,尸体胀大。 下人们都为普通百姓,从未见过泡水胀大的尸体,纷纷都吐了。 齐南袁见有几位缓过来,便走至身旁,轻声说道;“还请麻烦准备两口棺材,一口略小些。” 见尸体被打捞上来,众人皆围上来,观察死者伤势。 “这位想必就是夫人。”齐南袁蹲下指着那半断头的尸体道,抬手揭开脖子以下的白布,数十道剑痕呈在众人眼前。 千三抬手又将白布盖回去,双手合十,道:“逝者安息。” 府上的人基本都聚集在前院,除了抬棺材的几位,其余全在门边遥望着。晏费自然也在其中,盘腿坐在木栏上,也不是他不想过去,奈不住身后旧伤复发,伤口裂开,血渍已经粘连着后背的布料,若不是衣裳本身呈黑灰色,现在早就遭人瞧见。 伤未痊愈,又耗费灵力弹奏洗魂曲,多少还是有些撑不住。他伸手向后摸一把,血液已然沾满指尖,在白皙的手上显得格外醒目,血渍用衣裳擦去。 这伤是“崇阳之战”时留下的,身前身后皆有数道刀伤剑痕,若不是长老护着,恐怕他也殒命于那时了。 “晏费,你不能死,宗主清白只能靠你了,我们老了,可你还尚幼。崇阳宗百年传承,不能毁于今朝!”长老的嘱咐还历历在目,过往烟云就如昨日。 晏费摇摇头,逼迫自己不再回忆。 罗夫人的魂魄在法阵内发出“呜呜”声,任由嘴张着,手不断拍打法阵,怀里还抱着什么。 封贺然觉得不对劲,不说怨魂会因怨气破坏正常发声,化去怨气也无法发声,但多少会摆弄嘴型,因生前说话正常,死后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封贺然又将白布掀开,伸手掰开罗夫人下巴,内里只有平缓切面,舌头被割去。 “舌头都给割了!”千三惊呼一声。 封贺然又去掰罗夫人儿子下巴,同样也被割去舌头。 下人听到千三的话,顿时议论纷纷,前院如同茶馆一般,嘈杂不已。封贺然走到一位婢女身边,拱手作揖,说:“罗先生现在何处?” 婢女连忙回礼,慌张道:“老爷去铺子里了,仓库走水,掌柜差点被烧死了!” 封贺然回头看了眼罗夫人的尸体,又问道:“罗先生有交代罗夫人尸体安葬何处?” “老爷让我们将夫人还有小少爷安葬在祖坟附近,说那里风水好。老爷还吩咐仙人只管处理魂魄,让夫人走得舒服些就好了,安葬就由我们去。” 见如此,封贺然也不在多问。 他让齐南袁去衙门叫人,宗门只负责超度亡魂,案件交由衙门处理,这是历代皇帝定下的规矩,修仙者除非进衙门当差,只因当初有诸多修仙者误判、误杀许多百姓,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规矩。 可也不是修仙者不帮衙门判案,只因没有被怨气冲魂的亡魂魂魄,不能在凡间飘荡过久。若是飘荡过久,只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入轮回。 封贺然来到罗夫人魂魄面前,拱手作揖,瞧着她怀里鼓囊的东西,柔声道:“夫人,怀里是您的孩子?” 只见罗夫人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脑袋小幅度上下点头,微不可察,手却又轻轻拉开盖在孩子上面的衣服,露出颗头,又轻轻抱出,往封贺然面前伸了伸。 “想让您孩子先走?” 罗夫人点点头。 在地上画了另一个法阵,将琴、刀、剑分别放置于法阵上、左、右三个方位,只为稳固阵法,又滴滴血于阵眼,顿时灵气冲天,好似直达云霄,他盘腿坐下,整整衣襟。他示意罗夫人将孩子放置阵法内,在灵气冲击下,幼小的魂魄浮在空中。封贺然看眼一直站在边上的夏蔼昀,后者已然准备好笛子,随时吹奏。 “渡汝平生,有所顾忌,祈求舍弃,世间一遭,生死为常。奈何桥头无所免,来世再为世间人。祈安。”封贺然声音缓慢、低沉,却不拖沓。笛声悠扬,细腻绵长,听者气定神闲,可去心浮气躁,此曲易于安神补气。 魂魄向上漂浮,从脚开始逐渐化为粉末,在阳光下发出稀碎的光,随着风飘向远方。 超度亡魂只是说的有多厉害,但阵法与法器都是在普通不过,主要为的是抚平生者伤痛,有所活下去的希望,替亡者寻到轮回之路。有所寄托,才会有所希望。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都是更替,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永生,生死轮转,才是世间百态。 封贺然起身,拱手作揖,示意罗夫人来到阵法内。待罗夫人飘入阵内,封贺然盘腿坐下,嘴里重复刚刚的法词:“渡汝平生,有所顾忌,祈求舍弃……”法词还未念完,罗夫人突然离开法阵,飞出院落。 封贺然猛然站起,大喊道:“罗夫人,您会魂飞魄散的!罗夫人!”御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