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鸷权臣为何跪下索吻》 第1章 叮! “天杀的!” 沈家夫人两颊酡红,绢帕狂扇,急促踏着小步,绕过假山直往西边方向去, “这大夏天的,热都要给人热死了,江家这噼里啪啦哇啦哇啦的在叫什么?真是一家的疯子,疯劲用不完似的,也没个休沐日子,前儿疯了,昨儿疯了,今日还要发疯!好不容易起了几道风,我纳凉……” ——“轰隆!” 江府方向一道异响,蓦地打断了沈夫人的话。 脚步声顿止。 沈夫人回头冲婢子使了个眼色。 婢子会意,团在身前的手捏得指尖发白,慢步转过长廊拐角,抬头一瞬间,她结巴起来,“夫,夫人……” 沈夫人狐疑又心焦,见着婢子安然无恙,才又快了步子上前。 点点火星子攀上一墙相隔的杏花树,散散点缀开来,像是不合时宜的瑰丽花苞蓬然绽放,照亮了盘桓沈府上空,却于夜幕中不甚明显的黑烟浓雾,也映亮了沈夫人眼底惊恐的神色。 “走……走水了!” 帕子抬至胸口,沈夫人高喊一声, “还愣着做什么,快叫人来……” 话没说完,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沈夫人大半张脸。 呼吸一滞,沈夫人拼命挣扎,一瞬间,脑中闪过逆党抽筋扒皮砍人头的可怖传闻,泪珠子都快飙出来。 直到她眼神乱瞟,发现“歹人”腰间,自己亲手所绣的香囊摇来荡去,先前由着惧怕倾泻的脾气全回到胸腔里头,沈夫人手肘发狠向后一顶, “沈子毅!你反了不是!!!” “夫人。” 沈子毅吃痛松了手,两手端在身前,一张老腐朽的正派脸,眉一皱,腰一弯,放低了姿态。 “夫人,还是低声些吧。” “隔壁匡正司来了人,在办案啊。” 沈夫人贯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府里头过懒散日子的,在她这处,米贵了多少,是比朝堂上谁升官谁发财还要重要的大事,她却也晓得匡正司的厉害,原本热红了的脸瞬息白了,连喘气都小心几分,“匡、匡正司……办案?” “我是晓得他们家犯了错,与逆党勾结,是该下狱流放。可是,这火……这火也是王上的旨意?” 沈子毅直起腰,脸色有些不好,摇了摇头,“王上的旨意,是抄家流放,女眷充入青林坊为清倌……” “今日这火……” 他望向江府方向,免不得有些担忧,“唉。” 沈夫人很快懂了,“那我们……” 沈子毅审时度势,扭皱起眉, “段休瑾办案向来不择手段,是个阎罗殿里修成人形的恶鬼罗刹。江信成却也不遑多让,窝囊小人上不得台面。她那侄女,更是个闻名乾都的狠辣角色,害人性命从不眨眼……” 盘算到这里,沈子毅长长呼出一口气, “罢了,今日两派恶犬相斗,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都是互相的报应。我沈府只管装聋作哑,做鼠辈做痴翁,明哲保身罢。” ——咣啷! 银光闪烁,利剑出鞘。 做工精细的黑靴踩在石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血脚印。 段休瑾披着薄凉月色,在火海翻涌最为激烈的一间屋子前停下,侧身,掀起眼睑。 那是一双美得夺人心魄的眸子。 水凌凌似清潭,可滔天火光落入他眼里,依旧无法驱散其中寒意,确如外人道,邪气得恍若地里爬出来的恶罗刹。 他瞧着火海中一袭白衣,摇摇欲坠的女子,眼中有嫌恶,有审视,唯独没有可怜,更没有关切。 那女子的血色几乎被火燎烧殆尽,活人气息蜕皮似地从她身上剥开。 能叫人觉着她是人非鬼的,除了她左手手腕处,红玛瑙串珠一般滴落的鲜血,就只有眉心一点红痣了。 漫天焦黑尘屑飞扬,那红痣诡异地亮了亮,没入白皙的皮肤中没了踪影,不知发自何处的飘渺女声欢快响起。 【叮!】 【东方神秘力量系统检测到用户与攻略对象达成火场灭门夜初遇成就,系统成功激活,祝您恋爱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叮! 第2章 江家灭门 第一次穿越,才活了不到十分钟,江抚明简直不敢睁开眼去看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意识逐渐苏醒,对于外界的感知越发清晰。 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便传来干草沙沙的脆响。 安全。 江抚明的好奇心被勾起,尝试着翻了个身。 腰部扎到尖锐不明物体,江抚明疼得一下惊坐起,这才看清眼下处境。 她被关进了一个简陋的监牢。 除了地上铺满的带着怪味的干草,和高挂在墙上的木窗,以及地上整装待发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的小石子外,便没有其它东西了。 很明显不是现代社会的布置……嘶,这打进来的光还有些刺眼。 江抚明挪开,叹了口气。 在二十一世纪,穿书、穿到古代的戏码已经见怪不怪,相关的影视作品和小说更是层出不穷。 江抚明没少看这些,也确实幻想过自己穿越成个有钱有闲的主角。但一朝梦想成真,摆在面前的现实显然与期待背道而驰。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怎么看都跟失足栽进粪坑没什么区别。 而眼下这四面漏风的监牢,大抵是她死了一次,又被系统投放到另一处粪坑玩什么屎里逃生了。 唉。 不过沦落到这般田地,除了小说电视剧里面的“怪力乱神”,还有江抚明自己作死的手笔。 江抚明,性别女,是众人眼中的独立单身成功女性,也是母亲眼中罪大恶极的二十七岁未婚母单,相亲局被安排到炸满。 要说以往为了萧女士乳腺通畅,她可以尽力配合,这次离谱得过分的相亲诈骗犯,就是磨灭江抚明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照片磨皮磨到没鼻子,见面迟到半小时,顶着光头自信满满道:不好意思,假发被野猫叼走了,平时形象以高P照为准。 还定义了什么新型博士,文凭不用学,更不用考,只需要在博士亲戚幼年时期怀抱过他,便可厚颜无耻自称博士学历。 可谓是碰过博士,即为博士;一人博士,一家博士。 更是在交代完这一切,笑着点头说我虽然对你很满意,但你要用你的一万多工资补贴我的月薪三千,然后就自来熟地把鸡爪伸到江抚明的大腿根,油腻地掐了一下。 恍若不知天地为何物,礼义廉耻为何物。 江抚明虽然性格温吞好说话,却也不是个受气包,直接掀了桌子转身离开。 临出门,江抚明就接到萧女士的电话,质问她为什么又发脾气不好好相亲,还要一意孤行地坚持单身主义,特立独行多久。 江抚明气得胸腔起伏,只觉委屈。 婚姻难道不是建立在彼此情投意合的基础上吗? 按部就班的将就到底有什么意思? 许是上天知她苦恼,出门没走多久,江抚明戏剧般地遇到一个算命阿婆,阿婆塞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给江抚明,说她天定缘分不在此处,如何折腾都没用,而她掐指一算,说江抚明要是在月圆之夜用朱砂笔描下此人八字,也就是今夜,便可穿越到姜国寻找命定姻缘。 江抚明不是绝对的唯物主义拥护者,也对这神叨叨的古怪说辞持怀疑态度,但回家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管它哪路子神仙,为求清净,她直接在月下铺纸提笔描了那人的八字。 将未干的朱砂墨对月晾了晾,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人姓名“段休瑾”,江抚明中了邪,木楞地用朱砂笔往眉心点了一下。 顿时,满纸腥红压目,耳畔响起潮水般鼓动的嘈杂,由远及近,乱得让人听不清,唯一能捕捉到的只有微弱一声“救命”。 起初她还疑惑,为何这轻易就能被淹没的细弱声音会那么突出,但后来江抚明明白了,这唯一清晰的“救命”应该是“她”自己想喊的。 因为再睁眼,她穿到了火海之中,左手手腕裂开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痕,正在泊泊流血。 江抚明平时晕血最是厉害,天热流个鼻血都能叫自己晕倒过去。 所以看到自己手腕上的血跟水淌似的,她当即便受不了,头晕眼花,一个劲地只想喊救命,直到门外来了一位黑袍男子,江抚明本以为这该是能来救她的,谁知他投过来的眼神似是恨不得杀了她。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知道没了生机,江抚明心如死灰,鼻尖稀薄的空气仿佛被全部掠夺走。 她失去了意识。 虽然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但按照合理的剧情发展,她应该不出所料地倒在了火海中,噼里啪啦地变成了一具焦尸。 想到晕倒前浑身发软脱力的感觉,江抚明后怕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触摸到什么,清晰的疼意令回忆戛然而止。 江抚明赶忙掀开囚衣。 先前在火海中割破的皮肤,缠绕了几圈厚厚的纱布,透出一两点浅淡的红色与黄褐色药粉的混合物。 呼吸心跳停止片刻—— 如今被关在监牢里面,不是之前她所想的穿越失败,重开改命的戏码,而是火海灭门这一场变故的续写! 她是被那个看起来像阎罗殿里专管提人收命的冷面酷吏给救下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江抚明即刻否认。 不可能! 他那个样子要是来救她的…… 呵呵。 她下次跟人表白直接带把刀,眼神凌厉,目光冷峻,哐哐捅两下说不用谢,这就是爱,不过爱得特别,爱得另类,爱得可以被抓进大牢判处终身监禁。 事到如今,她再没有更多的证据和线索来追查她的救命恩人,为他肝脑涂地,只能排除那位黑袍男子救下她的嫌疑,然后将这件事暂放一边。 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从这监牢里捞出去,并且搞清楚脑中莫名出现的系统音发布的任务。 与系统共处这项业务江抚明并不陌生,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有讲,遇到系统,要绝对服从系统,不然被雷劈个外焦里嫩会很丢脸面。 好在江抚明记性还算不错,待她想明白先前那道提示的意思,脊背爬过一道寒意。 她小心坐到墙角,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个系统的名字,低声呼唤,“东方神秘力量?” 下一刻,空荡荡的监狱仍是静谧无声,江抚明脑中却跳出一个缥缈女声: 【我在】 江抚明为了确认,竭尽全力细致描述着那冷面酷吏的外形衣着还有出场方式,接连得到三个, 【他是你的攻略对象】, 【他的确是你的攻略对象】, 【他的确是你的攻略对象没错】之后, 系统有些不耐烦。 东方神秘力量:【宿主请不要再问了,明知故问的把戏是很没意思的】 五雷轰顶,呆坐几秒。 江抚明:“我能换一个人攻略吗?” “这个我不喜欢。” 东方神秘力量:【不可以】 【由于宿主的姻缘机缘巧合之下安排错误,导致宿主你在本来的时空中该是单身至死的命运,但检测到宿主为此事所苦,所以我们特别照顾,重新对齐颗粒度,给你安排了这次的穿越和攻略任务,已经是我们做出的最大让步】 【先前那张八字上,有你此行目的和任务,而本系统将在陪伴宿主完成一日新手体验期后,陷入待机状态,特此告知。所以宿主有什么问题,务必于今日一应提出,今日过后,本系统将不会再主动回答宿主的任何问题】 江抚明真的对这种一看就是反派角色的人物没兴趣,更何况还是这种,明摆着看她不爽的。 江抚明硬着头皮试探系统的底线,“那我要是不攻略他的话,会怎么样?” 【你可以试试】 缥缈女声带了些威胁的语气。 好不人机的系统…… 还凶。 江抚明暗暗吐槽了一句。 【宿主请不要认为这句话我听不见,但是能得到不人机的评价是我的荣幸,总之,如果你试图反抗攻略,将触发这个时空的排异反应。每个历史轨迹都神圣。哪怕是蝼蚁,飞蝶,亦会对时空造成影响。你若是作为一个突然多出来而无法融入,与周围建立联系的角色,将会被时空吞并,请宿主悉知】 【还有,请宿主认真阅读工作人员交与的纸条信息,即攻略对象段休瑾的生辰八字,日后将作为协助你攻略的重要信息】 工作人员吗? 回想起街上那个穿棉绸上衣的算命阿婆…… 江抚明不得不接受现实,开始读取这副身体的记忆,而后她便冷汗涔涔。 姜国的江抚明,不同于二十一世纪的江抚明,她刻薄,阴狠,恶名远扬。 七岁时父母双亡,叔父好心将她接了过来。 没安生过几年日子,江抚明不知怎的,养成一副乖戾性子。 十岁的时候,顽劣地在一次宴会上将自己堂姐推入湖中,堂姐不会水,差点溺亡,被人救下后,足养了三个月才康复。 及笄礼上,又是不满叔父家为自己准备的簪子,发怒当场砸烂了去,抢来堂姐的簪子插在自己头上,搅得好好一场宴席乌烟瘴气。 更是在及笄礼之后,开始着手为叔父与婶母的餐食动手脚,下慢毒。若是没有那次赴宴,餐桌上的甲鱼与她所下慢毒相克,叔父和婶母当场呕血,而她们小辈没事,被人细细一查,给探了出来,她当真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些都是为人说道最多的,还有数不清的小事。 总之,这个时空的江抚明,简直顽劣歹毒得过分。 江抚明扶额,消化着脑海中碎片般闪过的记忆,颇有些头疼。 不光是想想就觉得很难将这个人设维持到底。 还是真的,物理意义上的头疼。 她还没完全掌控这个身体,尤其是记忆。 原主的意志,似乎很抵触外来人的探寻。 江抚明只好作罢,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忙不迭问,“我需要考虑ooc的问题吗?” “或者说ooc的话,我会有什么惩罚吗?” 东方神秘力量:【目前没有相关设置】 【但宿主最好不要在短时间内性格大变,姜国以鬼神之说弄权的风气极盛,若是宿主被当做妖孽附身,被抓住处死,我们这边也是没有办法救下宿主的】 江抚明还想细致问问关于段休瑾的事情,突然系统提示道: 【嘘,宿主,有人来了】 【要是再想问什么,直接在脑中呼唤我】 【最后特别提醒,请抓紧这一天的新手体验期哦~】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古人扮相的小吏很快吸引了江抚明的视线,看着他们古老的开锁方式,她一瞬居然觉得颇为新奇,目不转睛盯了好久,直到那小吏绞紧了铁锁链,哐哐砸了两下铁门, “江抚明,起来,段司正要见你。” 第3章 江家灭门 …… 跟在小吏身后,穿过阴暗潮湿又闷热的狭窄通道,江抚明拖着沉重的铁镣铐,尽可能缓慢地走着。 叮啷作响的拖行声在室内回响。 江抚明不停在脑海中向系统重复她的诉求,想得到关于段休瑾的介绍,好为他量身定做一场能叫他高抬贵手,饶她小命的大戏。 但这缺德系统出bug了。 它不仅词不达意,还惜字如金得恍若江抚明欠了它八百两。 【段休瑾,男,身世惨,手段狠辣,与你甚配】 后头再凭江抚明怎么追问,系统挤牙膏吐出来的也不过是些现下拿出来套公式,也得不出x具体是多少的假大空。 【段休瑾,匡正司司正】 【段休瑾,权倾朝野的阴鸷权臣】 【段休瑾,被判天生不祥的命格】 江抚明听得,火气逐渐变大。 这些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 上去直接跪下说阴鸷权臣救救我,狂野司正疼疼我,命格不祥也没关系,你我相亲相爱共创辉煌吗? 系统有病! 哪怕说点他的生平纪事,是何性格,为人处世之风,说说他找她到底是为的什么事,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也好啊! 【所以宿主是想要关于江家灭门案的记忆片段?】 东方神秘力量系统突然诈尸,活了过来。 【这点权限我还是有的】 【你早说清楚嘛,这样我也不用听这么多的污言秽语了,这种话可是很伤系统的,事后我还得花不少钱做保养】 【当然,这一整件事得怪你一早没说清楚,直接告知攻略对象的生平纪事,无异于给宿主开挂,这样直白简单直中要害的攻略过程并没有意思哈~】 【因为系统受到言语攻击,所以投放信息的过程会比较缓慢,宿主多担待哈~】 活了二十七年,江抚明从没有这么想骂人。 这可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之际,这没良心的系统居然张口闭口跟她说什么保养??? 也念着这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之际,江抚明硬生生忍下了这股冲动,更是忍下了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来净化系统的念头。 “司正,人带到了。” 满腔怒气被“司正”两个字淋头浇灭,记忆中血夜那双冷漠的眸子浮现在江抚明眼前,盯得她瞬间血液凝固。 “江、抚、明。” 小吏侧开身子,余光中,一双黑色锦靴向她靠近。 江抚明慢慢抬起视线,目光落到他胸前的四爪金蟒时,段休瑾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 这样压抑的氛围里,三个字从他口中故作暧昧厮磨一番再吞吐出来,江抚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也读出段休瑾此举透着些许刻薄轻视的意味。 江抚明稳了稳心神,目光又垂落到他的靴子上,恭敬道:“段司正。” 锦靴不再往前,停在原地。 沉默弥漫开来,如同掐人脖颈。 不知何处墙缝渗水,又或是血管被破开了口子,滴答滴答的声响悠悠荡开。 “江氏,今日竟这般乖顺?” “很不像你啊。” 段休瑾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有如实质,江抚明起了一背冷汗。 系统说过姜国惯有用鬼神之说弄权的风气,提示她最好不要短时间内性情大变,江抚明没想到上来这第一步就犯了忌讳。 不过换个角度想,只区区吐露三个字就得到了警示,这无疑也是指教,对方既不好以此拿捏下论断,也叫她所能把握的转圜余地尽可能的活泛宽松。 江抚明即刻在仅有的几个记忆片段中挑拣起来,但这到底是江抚明本人的回忆,看不到面容。 所以她只能通过说话语气,尽量揣摩原主的动作神态,念着不好拖沓太久,有了三两分把握,江抚明勾唇笑笑,“司正大人,乖顺不好吗?” 江抚明抬眸,看向段休瑾。 说来,这算是穿越而来的江抚明与段休瑾第一回正儿八经的会面。 不得不承认,这位万人惧怕的权臣生了副好皮囊。 远看时便不差,距离近了再瞧,只有更加精致更加俊秀的感慨。 眼眶深邃,浓眉似剑,鼻梁高挺,好看得带着一股邪魅鬼气,一席黑发束起,簪着逾制的流霞飞龙冠,许是奔波顾不上仪容,额前散落两缕碎发。如今这样一张脸冷下来,令人不禁有些望而生畏,那两缕在青楼里做作引人怜的散发,也丝毫无法与叫人心软搭边,下意识便想,那怕是他杀人时,刀剑举起,尸体落地时吹乱的。 由着她盯上后他后,便没再挪开视线,自然而然捕捉到了漆黑瞳孔中,片刻闪过的厌恶。 江抚明眼瞳骤缩,心脏砰砰跳了两下,绷紧到极致。 监牢再次陷入安静。 先前那些关于段休瑾什么阴鸷权臣,手段狠辣的介绍,此刻像是悬而未落的判官笔,进一步是死,退一步是生。 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发靠近,段休瑾的气息笼罩过来,赭色蟒袍的衣角晃荡厉害。 江抚明用力闭了闭眼。 “好。” “也不好。” 没想到段休瑾顺坡下驴答了她的话。 江抚明松了口气,两肘紧近身侧靠放,才叫它们端得稳当。 段休瑾又往前走了两步,抵着江抚明的肩膀,与她一前一后错开来, “太过乖顺,则失锋利。” “不够乖顺,则生叛逆。” 段休瑾低下头,看向江抚明,冷笑一声,“私以为江氏如今把握其中分寸的手段已是炉火纯青,不妨在此指教一二?” 江抚明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眉心跳了跳。 “又或者我该问,你是偶然寻得什么契机,叫自己畅快得意,故而敛了爪牙?” “比如……解决了什么心腹大患,顺道再落井下石这样的爽快事?” 江抚明本想按兵不动,待对方挑明来意再做行动,但眼下,显然不是继续装聋作哑能成事的。 “司正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江抚明扭头,两人平视。 段休瑾“哧”了一声,挪开目光,一甩袖袍,两步跨上台阶,大喇喇往红木椅上一坐, “要我评判,你这一招玉石俱焚属实用得不怎么样。江家虽然如你所愿,得判伙同逆党勾结之罪,可圣上的旨意,是命我抄家,而非灭门。你若是单自己不要命,死了也就罢了。你的借刀杀人用在别人身上,我会为你拍手叫好。” 段休瑾掸了掸袍子,跷起二郎腿,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扶手,眼神狠厉:“可你如今掀起的浪花,湿了我的鞋,这债就别怪我要讨回来。” 段休瑾抬手,站在他身旁的秦识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将它从并不合适的刀鞘中取出,往江抚明脚下一扔。 江抚明向后退步,等匕首滚停了,才在它之后半步停住。 低头看了两眼起了豁口的匕首,她双眸突然瞪大,空洞出神,机械僵直地蹲下身去抓握刀柄,整个人静默在原地,没了动静。 抛出去的问题沉寂了太久。 段休瑾适时施压,“江氏,物证都摆在跟前,再继续装傻可就没意思了。” “还是你觉着如今摆脱江信成,便是如获新生,要改换头脸,做个好人了?” 地牢内光线昏暗,烛台上的蜡烛并未点全,火光轻轻摇曳着,频率一如江抚明手中的匕首。 昏暗火光中,刀身映出一张美人面。 美人凤眼樱唇,妍姿艳质,却是头发披散,衣着凌乱,藕节般的瓷白双臂高举利刃,刀尖滴血,狠劲向下狂捅,毫不犹豫,血滴子喷射而出,凌空开出花,落地散成片片血洼,待到周遭惨叫声平息,她单薄只身立于漆黑的屋中,利落泼油,举起灯柱。 光影斜打在她的脸侧,融融暖意如佛光倾泻。 身后是死于她手,瞪眼息微,面容狰狞的具具尸体,身前是祥和宁静,有蝉鸣,有微风,有花香的夏夜…… 她矛盾地立于之间,像是一道飘忽不定的线,往前一步是人间烟火,但天诛地灭;后退一步是脱离苦海,但无间地狱,似乎哪都容不下她。 没人晓得她到底在那站了多久。 这宁静最后是被她一声叹息打破的,那叹息幽怨极了,又愤恨极了,还诡异的畅快极了。 一声叹息过后,她整个人轻得像是再承受不住一点重量,随随便便一粒尘埃压在她肩上,都能叫她顷刻毙命的样子,前不久还紧握着刀的手,此刻软得像是没了骨头,啪嗒一声就掉了下去。 灯柱落地,火苗舔着灯油,飞蹿而起,与满地鲜血交融在一起,拥抱着,撕咬着,原本死气沉沉的死人堆突然因此变得生机勃勃。 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不绝于耳,她还是站在那,却恍惚间开悟了般,眼神短暂迸出晶亮的光,满手的血抚了抚自己的面庞,笑得鬼魅疯魔。 但那点光无疑是回光返照,很快又暗淡下来了,她的指尖擦着眼尾,眼神变得复杂又纠结,目光就那么直勾勾透过银白刀身递送过来,仿佛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从江抚明的眼眶穿进去,碰了碰她的魂魄。 江抚明惊惧得忘了呼吸。 原来灭江家满门,又燃起了让她自己也无法逃出的大火的,竟然是她 ——“江抚明”。 原主:hallo,it''s me~[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江家灭门 第4章 江家灭门 江抚明突然觉着之前死在火海里,被系统当做是工作失误,大发慈悲留她一命穿回现代,都算得上是好的结局了。 江抚明还想静下心来好好思索解局之法。 可系统投放的记忆里,刀子进去,血肉翻飞的画面,直逼得她浑身不适,那些逐渐变弱的哀嚎,催命似的对她念咒声讨。 脖颈一凉。 浑浑噩噩的回忆被打断,手中残缺匕首掉地,江抚明下意识仰头,看到身侧悬于脖颈的长剑,顿时眼前一黑,跌坐在地。 “我方才说的合作,并非是商量。” 段休瑾不再像先前那般带着调侃低视的意味,完完全全严肃起来。 “如若你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我不介意叫你的头颅先一步落地,这才是彻彻底底的高高挂起,置身事外。” 任凭从前在相亲局上见过多少奇人,时日渐长,练出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老实呆钝者拒之以礼,油滑奸邪者掀桌示意,眼下遇到这么一位摸不透性子,只能用阴鸷形容的,而自己拿的又是疯邪的人设,江抚明整个人空白一片,微微打颤,张嘴想作答,却察觉根本发不出声音,喉头实在滞涩得厉害,她努力咽了口唾沫,才勉强艰难道出一声, “……好。” 段休瑾总算点了点头,只是秦识置于她脖颈旁侧的剑,他始终没有下令拿开。 见乖顺有效,江抚明思绪清明了些,打算干脆踩实这两个字,先应付过去, “我接下来该如何做?” 段休瑾侧头打量江抚明两眼,似是觉得此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是稀奇,他把玩着腰间平安扣, “不需要你费心筹谋了,这一局,我们换个玩法,我来做谋士,你来当棋子。” “如今,你只需要去你本该去的地方。” ——青林坊 “我可事先说好,进了咱们这青林坊,各位就务必忘了从前那金尊玉贵的身份,老老实实任人采撷赏玩,那才是本分。” 进了青林坊,梳洗打扮过后,鸨母打扮的管教女官将她们召集起来,语重心长教导道。 管教女官姵以六十岁左右,穿一袭艳梅色裙袍,搔首弄姿地细捻着鬓边一缕飘摇的枯发,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那腰肢都快扭成被风扬起的柳条了,竟还是半点风情也无,没得叫人以为此处脂粉香气味厚重,连路过的野鸡都心驰神往,非要修成个曼妙女子身,簪头花,着华衣,好爽快爽快,狠过一把瘾。 这一句开头后,姵以便滔滔不绝开始演说她那“贱命就要认命”的思想体系,对包括江抚明在内的三个女子进行洗脑教学。 第一条:你如今已然是个清倌了,请铭记于心。 第二条:就算沦落风月场,那也是皇天浩荡。此后要以此身份为荣,感念圣恩,伺候好每一位恩客。 至于原则三。 姵以发话之前,气势陡然减弱,声也压低。 她铺垫了许久,这里扯两句那头补两句,最后总结下来的不过是,既然沦落风月场,那清倌和红倌之间的界线,望各位悉知,别觉着那是鸿沟,是天堑,而是贵人千金一掷,腰带一解,人之俗欲,万望体贴。 有毒! 有剧毒! 江抚明本能排斥这些听进去,就要叫整个脑子长满蛆的奇怪玩意。 这段跟她接受教育完全相悖的发言令人不适,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给了一道强刺激,让江抚明几乎被原主的手笔,和段休瑾的阴戾吓飞了的魂回来了大半。 江抚明小幅度摇了摇头,旋即思索起来。 如今她已然不是白纸一张,对自己的处境有了大概了解,知晓自己是个手握人命的“杀人犯”,而她的攻略对象段休瑾,不仅看上去厌恶极了她,还紧紧抓着她的把柄,要她来青林坊为他办事。 若她抗命,段休瑾抛出证据,她怕就不是目前尚还性命无忧的处境了,顷刻下狱砍头都不为过。 眼下待在青林坊,确为不错的缓兵之计。 但姵以在前头,也暗戳戳点了人。 此处明面上是专门处置落魄的名门贵女,留她们做只卖艺不卖身的地界不假,且不论品味是否能登大雅之堂,香粉软榻布置着,美酒珍馐供应着,处处精贵细致,没少花钱,若说是为供养她们这些罪臣之女,怕是谁家都忍不得不犯罪,把女儿送进来好生温养。 再说那些勋贵们这般布置,只为看这些美好的肉·体跳舞唱歌,而吃不着,那也真是慈悲为怀,阿弥陀佛,要被实实在在笑骂个蠢货没出息了。 所以此处可暂留,却不能长待。 而今看来,替段休瑾把事办成了,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但江抚明仍是对这条看似无阻的“生路”感到忧心。 毕竟段休瑾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 事成之后,是帮她从此洗白身份,恢复自由身;还是放任她在此枯耗一生,被人拿去做买卖都说不好。 而此前原主还铺垫了一步,将段休瑾抄家的差事办成了灭门,惹他盛怒,她完好走出青林坊的概率真是低得不能再低。 若还要为了系统攻略任务,拿下段休瑾才能回现代,她受限于青林坊,与他再正常接触培养感情是不可能的了,日复一日被人践踏,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荤招才能惹他一顾,那岂不是直接玩完? 思来想去,江抚明实在觉着这穿越攻略的戏码不适合她,且不说人是她不喜欢的,朝代迂腐思想更是接受无能,再说,这容她发挥,将局面盘活的空间简直小得可怜。 姵以还在哇啦哇啦思想投毒。 江抚明看了一眼。 姵以眼下配上了动作教学,皮肤松弛的脸上古怪做出羞怯妩媚的神态,羞答答勾指,挑开披纱,露出一层堆一层的褶皱皮肤,“大人,妾生得美么……” “妾这般,可不是叫您光看脸呢,您再甩些白花花的银子,自然能瞅着妾身上那白花花的妙处……” 江抚明心情复杂。 她倒不是要对姵以这番动作评判什么,只一个劲地在心里头反驳姵以挂在嘴边的,“看着点”“学着点”“以后都有大用处”,警示自己“别学”“别看”“别往心里去”。 好在她平日毁相亲局也毁出经验来了,一边打开右耳朵,叫左耳朵传进来的姵以的话赶忙散出去,一边分心跟系统颅内对话。 三分钟后委婉表达自己意图无效,江抚明破口大骂几句破烂系统,简明扼要直接说她不要攻略了,惹得脑中警报嗷嗷狂响。 【检测到宿主试图反抗攻略,警报!】 我不要攻略! 【检测到宿主试图反抗攻略,第二次警报!】 我不要攻略! 我要回现代! 【检测到宿主试图反抗攻略,第三次警报!提醒:三次警报过后,将启动惩罚措施,请宿主停止反抗行为及任何想法!】 江抚明闻声,安静下来。 虽说她从前看的小说漫画中,那些前辈们的穿越经验确实给她提了个醒——不要试图反抗系统的指令。 但别人家系统给的开局起码peace and love,就算即将陷入生死危机关头,好歹能喘口气适应社会。 而她呢? 出生地——火海,身份:要么被火烧死,要么流血过多而死,要么被段休瑾砍死的倒霉催孤女。 地图一——监牢,身份:阶下囚。 地图二——青楼,身份:红倌预备役。 江抚明没有要跟前辈们比谁更苦的意思。 只是要讨伐她匹配到的破烂系统,给她的破烂开局! 脑中的警报仍在狂响,似是系统监听到江抚明的吐槽,自己也心虚,挂在嘴边的惩罚一直没有落实。 环视周围一圈,风平浪静。 甚至姵以都停止了思想荼毒,耳根清净。 此时她已经做完宣讲,嘴边挂着两点白沫,挑眉叹了一口气,扫视三人,目光尤其在江抚明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嘴角扬起,十分欣慰自己又运好收入一批好货,觉着这是上天叫她发财眷顾她的征兆,扬起的帕子都轻灵,招呼着大家随她走。 江抚明不是没看懂姵以那眼神的意思,跟她对视过后,便装似乖顺地低下了头。 一行人向右转,江抚明刻意落在队伍最后面,待另外两个一同听教的女子裙摆消失在视线中,江抚明眼睛一亮,抬起腿,鞋尖对着的方向,却是与前头几个人完全相反。 如今怎么顺着别人给的路走下去,都是老实把命交到别人手里攥着,无论是系统,或是段休瑾,或是青林坊姵以,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把她正儿八经当个正常人看待的东西。 解密游戏玩不出头绪的时候,乱点一通尚且可以触发剧情,她此一番破釜沉舟,犯一回痴傻,未必不会有新的转机。 至于发出了错乱电流声的系统…… 君不仁在先,我择不义,揭竿而起,为己谋利,天经地义! 如今别怪她折腾它。 江抚明一次头也没回,步伐越来越快,穿梭在廊上,几乎要跑起来。 管它逃不逃的成,先逃再说! 第5章 青林坊 …… 柳敏从前过的也是养尊处优,一抬手便有奴仆来伺候的日子。 一朝落魄,受连坐入了青林坊,虽说面子撑的好,心里却免不得存着悲伤心绪,但她没叫自己一味沉溺下去,压下心头胀闷,学起姵以的步子来,生疏地扭了两下腰,往前只走了不过五步,她敏锐察觉到身后有些许不对劲。 她从前训练过自己身旁的奴仆,令她们走路不许发出声响。 可就算练得再好,大活人站在身后,她绝对不会无知无觉。 柳敏疑惑回头。 那本该跟在她身后的粉衫女子过了拐角,直奔楼梯而去。 柳敏两步追上姵以告状,“女官,那个叫江抚明的跑了!” “跑了!?” 姵以不是第一回见这种场面,娇生惯养一时无法接受,要跑要撒泼,要闹要上吊的,她见过的比吃过的盐还多。 往常她断然不会这般诧异,随便挥挥手便叫人去追了,但想到江抚明那样好的货色,方才明明表露的是顺从,竟然转头就同她翻脸,想来往后要用她赚钱,少不得磋磨的功夫。 姵以很快找着了穿梭其间的粉色身影,走到栏杆边,黑着脸使了个眼色。 屈膝低头立在柱旁,很难惹人注意的小厮即刻行动起来,向江抚明奔去。 一场猫追老鼠的大戏就此拉开序幕。 姵以腰胯一斜,转而又满脸堆笑,扬起香帕, “各位!咱们青林坊今儿啊,新进了个好货!腰肢细软,容貌倾城,我替各位先一步验过货啦,那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水灵妙人儿啊!方才进来,便迫不及待要跟各位耍抓人的游戏呢。” “不过嘛,人家初来乍到,伺候的功夫难免不到位,故而今日同各位耍游戏,贵人们碰着她哪处,只要别是开了苞,咱这都是不收钱的。当然啦,若是咱们这美人磕碰着贵人哪处,贵人们也别放在心上,同人计较。泼辣自有泼辣的味道嘛。” “姵以,你这说的是哪家姑娘?” “江氏长房嫡女,江抚明。后寄养在她叔父家那位。” “江抚明!那位毒辣美人?” “正是!” 原本在同自己点的姑娘玩抓人游戏的,瞬间双眼放光,掉头改道, “江美人,来我怀中温存呐!” “呸,别去他那处,来我这,保你穿金戴银,万千富贵,受用不尽!” 人群如潮水般穿梭…… 匡正司内一切如往常运行。 只一根被风干的萝卜条似的小太监,捧着黄灿灿的圣旨格格不入。 他自己也纳闷,他分明按照师父教的,按规按制说了句“圣旨到”。 他那一声像是一只小飞虫进了兽群,三两下被拍成泥,根本激不起半点浪花,就那么不体面地死得悄无声息。 匡正司内还是没一个人理他,丝毫不把他以及他手中的东西放在眼里。 这么下去也不是事。 “段司正,还请跪下接旨。” 小太监哆哆嗦嗦提醒一句,垂下头去。 整个匡正司安静了片刻,爆发出嬉笑声。 “喂,是新来的?”一道清朗的声音拨开嘈杂。 “是……是新来的。”小太监忙不迭点了两下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那人第一时间打招呼,“嘿,这”,仰起下巴,冲他笑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们匡正司贯是不拘俗礼的,有什么事你直接照着圣旨念完,领了赏钱便回去复命吧,省了这中间的麻烦。” “可……可,可这并不是俗礼,宫里头教的,是要跪下接旨的……” “啧,榆木脑袋……” 那人笑意略收,揉揉鼻子,上前来,掏出一锭银子往他怀里塞,一手抓住圣旨,语气严肃了些, “算了,看你这也是不识字的样儿,拿了钱走吧。” 这怎么可以呢? 小太监心道一声。 进宫后,他听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要守礼,要安分,莫逾矩”,他第一次出宫办差,怎么好就违逆了这三条守则去。 上头教他礼仪的师父也说了,这接旨的人,就是要跪下的。 师父还说了,断了根,他们的腰这辈子是都直不起来了的,除非能得机遇,能抓住机遇,混成像南宫复崖那样的大太监。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机遇流水一般,不要命地往外送。 能得雨露均沾的,那是地里的小麦,而地里的小麦,一被流水淹,那得完。 先前师父为打消众人动歪心思的念头,没少教训他们,又尤其点着他的额头道: 资质愚笨的,不动脑筋,就是自己给自己最好的机遇了,打起十二分精神谨小慎微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他们这样的小麦,就只有在得了替王上宣旨的差事时,才能狐假虎威,将腰杆子直一直。 小太监倒没有那么想占段休瑾的便宜,只是他进宫当差也有一个月了,什么脏活累活都干遍了,对着宠妃养的狗,都要跪下磕头。 他也不是个聪颖会说话的,在同一批进来的人里头,算是平庸嘴笨得出奇的,故而受的欺负也是最多的,有时连饭都吃不饱。 憋屈日子过久了,就难免想做回堂堂正正的人。 他抓紧手中的圣旨,分毫不让,僵硬地耸耸肩,坚毅道:“不可以,接旨就是要跪的。还请段司正过来跪下。” 他说完话的那一瞬间,整个匡正司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变成一锅浆液。 甚至于身前的白牙少年,也尴尬地滞住。 段休瑾从满桌案牍中抬起了头。 小太监目光短暂地扫视一圈,没看太清楚,囫囵看到大家的头都扭了过来朝向他,便激动又畏缩地收了视线,落回到圣旨上,沾沾自喜。 他自是知道段休瑾的厉害的,没曾想有朝一日,他小六子第一次立威成功竟是在他的地盘上。 “跪下?” 段休瑾的声音打破宁静。 令人呼吸不畅的浆液越发浓稠。 小太监还自顾自地肖想着,没念着要察言观色这一招, “是的,请司正大人过来跪下。” 说完,他鼓足勇气抬眼与段休瑾对视,只一眼,目光所及的不怒自威令他浑身发麻。 等段休瑾逼到身前,小六子才意识到自己那一巴掌就可以拍灭的气势有多可笑。 只段休瑾袍子摆动掀起的风,就叫他溃不成军,差点没两腿一软跪下去。 然后他真的跪下去了。 不过不是他自己主动的,而是段休瑾慢条斯理抬脚,踩上他的膝盖,压着他跪下去的。 “念吧。” 段休瑾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既然跪下了,我这便可以接旨了。” 小六子:“可……” 膝盖上的脚慢慢加重了力道。 “不消你提醒,我当然晓得规矩该是如何,可如今,我并不想从,明白了吗。” “好……好,好……” 小六子慌慌张张展开圣旨,几番掉地,好不容易摊开来,圣旨又拿反了去。最后看着那一堆字,竟是真如白牙少年所说,把先前背的全给忘了。 他的确识不得太多字。 但大多太监都不识字,宣旨的时候,全靠先前背的顺畅。 如今他六神无主,快要急哭了,零碎几个字拼凑起来,完全连不上。 “失……” “……夺……呃。” “秦认。”段休瑾发话。 “诶!”白牙少年应了一声。 段休瑾稍抬了些手,勾勾指头。 秦认会意,弯下腰从小六子手中抽出圣旨,打开才扫了一眼,他向段休瑾抛去一个眼神。 段休瑾心里有数, “是追究江家灭门案的?” 秦认抿唇,算是应了。 段休瑾也不意外,“说的什么?” “王上的意思是,逆党的事,大人暂时不用管了。召集威林军一事,也延后再议。” 段休瑾闻言,目光凌然,有些不耐。 秦认放下圣旨,蹭到段休瑾身旁,压低了声, “但依我看吧,王上这也就是做个样子。若是要动真格的,派的绝不会是这么一个小太监来传话,早带着龙虎军来收大人的执令了……” “收我的执令?” “呵,上头有楚仁殊压着,齐瑜他怎么敢真的动我。” 段休瑾拽过圣旨,漫不经心往地上一扔,却把小六子吓得浑身抖了起来。 段休瑾早就料到这件事不会悄无声息地掀过。 纵然江信成无能,在朝中没有交好,更没得人愿意拉拢这位气节也无,才能也无的草包,但江信成这号人物,最顶用的就是一个充数。 每逢谁要变法,谁要上奏,谁要人头凑数说话,江信成便有了作用,只要银子地契到位,叫他捧着玉笏,弯个腰下个跪,道一声,“臣附议”,那都完全不是问题。 江信成当然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自己心里也门清,且不说他确实不如他大哥,有千古一臣之才干。 自打十几年前,他江信成做了别人手中一把背信弃义的屠刀之后,升官简直不用妄想。当个米虫,为人不齿,他却也乐在其中,自洽从容。 背着人命债,行着下贱勾当,每日还装作无事,庸庸碌碌地啃食朝廷俸禄,天道早该来收他了。 没想到这么一位脓包米虫死后还能伸出一只脚,拦了他段休瑾的路。 本该到手的威林军虎符又得另寻时机再探。 烦躁。 秦认早赶跑了小太监,咧着一口大白牙,“大人得空了,要去青林坊喝几杯酒吗?” 秦认屁股一撅,段休瑾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想让我去救江抚明?” 秦认眨巴眼。 段休瑾斜睨秦认,“那本是她自己该去的地方,我不过是提前将她送了过去。等她替我办完事,抵消了错处,以后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秦认眼神闪了一下,笑容丧失几分活力, “我可没那个意思,只是看大人近段时间忙着追查叛党,实在是辛苦,想带你去青林坊松快松快……只此而已……” “那种无趣的地方,我消遣不来。”段休瑾转身坐回去。 秦认盘算着又挪到他身旁去。 匡正司里的气压低到极点。 秦认挥挥手,正堂内的人便散开了。 随后他携着一身看不见的跳蚤,抖擞着走到段休瑾身边去,手撑桌沿,弯下腰, “话说回来……我也该为那江姑娘提一嘴。她怎么说呢,与大人你也算有个口头婚约,虽然那婚约是她强求来的,大人你也不情不愿。” “但……怎么说呢,君子一诺千金,往后娶不娶的另说,未婚妻掉入青林坊那样真是活生生吃人的巢穴,要被别人糟蹋了去,大人你就不气极?不觉得自己头上的绿帽子多得发慌吗?” 段休瑾抬起眼,一副看你还能扯出什么离谱玩意,都一尽倒出来,让老子看看准备怎么骂你罚你的表情。 秦认心觉不妙,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好趁热打铁,指头狂戳桌面, “还是绿高帽,强买强卖那种,一摞叠一摞,你要是不管,能戳破天去那种。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大人你至少得把人清白地捞出来,再与她清白地划清界限,清白地解除婚约……” “你这和事佬的主意休要打在我身上!” 段休瑾心头竟是真莫名其妙被秦认说出一团火气,他直接打断了秦认的一堆“清白”,搬出他的死穴, “想来平常的惩处也拿你不得,这回你是想叫我同你哥告状,再罚他一顿板子?” 秦认与秦识乃一母同胞,打娘胎起连在一起,后头被卖掉换钱的时候也是成对打包,二人长得十分相像,都是一张出挑英俊的面庞,性格却是没一点一样,秦认年纪小,总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与谁见面都是笑脸迎上去再张嘴说话,相比而言,秦识就冷淡多了,但并不妨碍他们手足情深。 秦认一副被提住后脖颈的样子,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使不得,大人!” 总算消停了一阵。 但没多会,秦认又唉声叹气起来, “唉,我也不是要偏帮江姑娘,只是既然拿名声这点说服不了大人……” 秦认顿了顿,认真起来, “江姑娘能为大人筹谋这么多,是很聪慧的,想必大人心里也有数,现下把江姑娘一个人丢在那,全然不管不顾,就不怕她把事办坏了吗?” 段休瑾脸色微变。 知道段休瑾听进去了,秦认继续, “‘一粟契卷’本是互惠共利,但她可是一念毁约,在大人抄家之前杀了叔婶,又疯魔地割腕自尽,硬生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扣了五条人命在大人手里。大人朝中政敌还未肃清,太后势力哪会管大人此次是否真的清白,定是要狂轰滥炸好生为难。” “当然,我晓得这五条人命不会就此断送了大人将建的伟业,大人也不在乎外界的骂名,有王上的偏袒,这一页总会翻过去的,只是棘手些,要费些时间和口舌与人周旋罢了。但最要紧的不是此一次到底如何,而是江姑娘……” “这绝境中都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女子,大人不怕她再剑走偏锋,杀出另一条,你我也无法预估的路,再给大人使绊子?” 段休瑾想起火场那次对视,眼中浮起狠厉决绝,却是不得不承认, “若她手握权势,的确有那个本事。” 记忆里,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在火影之中明明灭灭,江抚明身形单薄,孤零零立于其中,如一叶孤舟。 在乾都,江抚明的美貌与恶毒同样出名,就算声名狼藉,还是不乏文人为她提笔做赋,而又碍于风骨,不落姓名。 他段休瑾在她那处讨到过好处,也吃过苦头,若将笔递到他手中,叫他为她提笔作赋批判词,他不介意为她的心计添几点墨, “芙蓉面,蛇蝎心,玉碎销仇徒劳功,化泥碾落,报应不休。” _ 呃,怎么说呢。 拿了毒辣美人的剧本,江抚明最大的感悟就是: 要是再有下次穿越,一定要让她做个好人。 名声怎么样倒不是最要紧的,重点是,要是她当个好人,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在青楼里被人追着怒跑无数个不能减速的八百米。 气喘吁吁逃窜,江抚明累得脑袋冒烟。 【请宿主停止反抗行为!】 【警告!】 【请宿主停止反抗行为!】 江抚明置若罔闻,想着这系统会的也就是装腔作势恐吓人了。 不然她都跑了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天雷滚滚劈中她。 所以事实证明, 她赌对了。 就是剑走偏锋这一条道跑起来,真的很累…… 江抚明又遛着一群人绕着二楼跑了一圈,此刻楼梯口的人散了大半去,她当机立断提起裙摆撒开腿。 系统突然换了一套警告的话术。 ——【滴!】 【惩戒措施启动!】 江抚明没放在心上,只管自顾自地跑,突然心脏停跳,两眼一黑。 尖锐鸣笛声钢针似的贯穿整个脑袋,江抚明心脏一阵皱缩,仿佛被揉捏成桃核大小,剧烈的疼痛从心脏放射至全身。 抬起的脚踩空,失去平衡,向下飞扑。 她被系统强制阻断了与这副身体的连接,五感渐渐消失。 下坠的过程中,江抚明试图稳住身体,可连手都抬不起来。 像是被裹住厚厚的棉布,她只能大致感受到摔下楼梯,接连不断的磕磕碰碰。 好事是这么一来,摔下去并没有痛感,连落地都是软趴趴的。 但被切断连接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要她来说,还不如清醒着摔下楼梯,那样怎么都比做庖丁刀下一头牛,感知着全身的皮肉血脉被分割清晰,剖解出来要好。 身后的人追过来了。 江抚明一滩烂肉般趴在地上动弹不了,奸笑四面八方包围住她,似乎在身后,又似乎在身下。 “江抚明……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怎么到处乱跑!这下……诶……” 后面那人再说的什么,江抚明完全听不清了。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的脚踝,黏腻的触觉隐约隔着那层“棉布”传过来。 江抚明惊得一个哆嗦。 头痛剧烈! 脑中闪过陌生的记忆。 黑夜中,曾经也有这么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这副身体的脚踝,用带着薄茧的指头擦过少女白皙的皮肤,沿着藕节般的小腿缓慢往上爬升,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吐出浑浊的**,像是章鱼触手上的吸盘一张一合。 ——“逃!” 躯壳深处的一声竭力呐喊。 但那不是江抚明的声音。 这一声过后,江抚明意外发现脱离了系统束缚,她再次掌控了这副身体,忙不迭双手并用往前爬。 【系统检测到宿主抵触情绪强烈,触发强制攻略措施,即将植入镇静服从指令,帮助宿主攻略】 才爬了不过五米,系统再次毫不留情将她与躯壳剥离开,企图进一步控制她的思维。 又是一阵抽皮剥筋的痛! 身后好几只手抓了过来,想要将她拖回去,可是渐渐的,她连这种被触碰被牵制的感觉都没有了,这非但没让她觉得好受,反而越发不安。 完全失控了! 虽然在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江抚明每次都能让自己的选择变成正确项,而不是让选项来决定她正确与否。 但这次,无论她在这副皮囊之内怎么挣扎,都完全动弹不得,更别谈什么改变现状了。 江抚明心凉了大半截。 就在这时…… 一道低沉厚重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像遮天蔽日的乌云,携着摧城之势席卷而来,伏低在江抚明这座孤城周围,一时竟也骇得围城的万马千军疏忽停止了攻势。 “唷,这么热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青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