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 第1章 桃枝(一) 人间三月,芳菲正盛。 盛京城,白云观外,簌簌雨落的老桃树下,一个老汉问:“商师,卦上怎么说?我儿这次,不会出大事吧?” “你儿,还挺能耐。”被称呼为“商师”的人实在年轻,看模样也就二十岁,一件蓝色袍子浆洗得发白,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一阵,排出一个卦盘。 老汉被说得一阵自豪,挺起胸膛:“那是当然!” “上月拐卖妇孺,这月又放火杀人,真是落狱掉脑袋的大好前程。” 老汉的脸色登时变了:“你放屁!姓商的,你少在这里放屁!我儿就是帮人处理了点来源不明的钱财!” 卦师看着卦盘,不疾不徐:“天狱课,又带刑杀灾劫,必是大祸临头。不如趁着你儿还没被带走,抓紧时间回去抱头痛哭。” “放你*的狗屁!居然敢诅咒我儿子?看我不打死——” 老汉抬脚踢拳要向卦师打过去。 却见这时,一个小胖子从道上蹿了过来,手抄一根木棍,对着老汉脚底一挥。 咚! 好沉闷的一声响。 老汉猝不及防被掀倒,屁股着地,痛得龇牙咧嘴。 “死老头,就你还想打我商哥?!”小胖子一脸凶恶,“卦金给了吗,没给快给,给了快滚!” 老汉想也不想就啐了一口:“呸,就你——” 小胖子的木棍又举起来:“还想找打?” “别打,别打,我给就是!三文是吧?我知道你一直是这个价格!”老汉忙讨扰,丢下三枚铜板就跑,连屁股都顾不上揉,一路上的灰尘都被撵起来。 小胖子满眼嫌弃,捡起地上的钱,吹掉灰,并着自己带来的竹篓一并交给卦师,“我爹让我给你送鱼,还想让你收我为徒,教我点卦术。” 小胖子比卦师年纪小,身高也矮上好些,离得近了,得仰起头才能看见卦师的脸。 这人长相其实很好,皮肤白净,眉眼细长,就跟笔墨画出来似的。想他在盛京这个人挤人的大城里游来钻去好多年,就没见过比这人更好看的。只是这人惯来懒做表情,很有一种活人微死感。 这人的行为也非常不活人。这不,只见他收下鱼后,张口却说:“你不收。” “啊?你怎么这样啊!”小胖子气得跺脚。 但也并非真的生气。认识这么多年了,卦师什么脾气性格他还不清楚?这人一向懒惰,别说让他收徒,就是让他收菜都不乐意。 “那你帮我算一卦,看看我今年能不能被仙门选上,去当修行者!” “今天的算完了。”卦师又拒绝了他,将三枚铜板收起,拎上鱼篓转身。 这在小胖子意料之中。卦师一日只算三卦,眼下都要午时了,收摊已经算晚。但他还是嘁了一声:“那我明天早点来。” 又想起:“哦对了,姜家想请你去看风水。” “不去。”卦师答。 小胖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懒死你算了!” 卦师不再答他,边打了个呵欠,边走进道观。 这道观实在是破旧。 大门就剩半扇,门头牌匾结满蛛网字迹模糊,院子里处处杂草。 他踩过它们,脚步沙沙,但除此之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因为如今这里只剩他一个人。 供神的大殿上闻不到丁点儿香烛的味道,里面的神像跟道观大门一样破败,失了头颅,空余一个身躯。 卦师目不斜视地从旁经过,如同这些年里走过的千百回,突然的,听见小胖子在外面大叫: “商哥,商哥!” 卦师没有理会。 又听见小胖子继续喊:“商哥,这回你真得理我一下,不然要出人命啦!是陈祈,她看起来快死啦!我没开玩笑,商哥,你出来,商——刻——羽——” 商刻羽刚一回到桃树底下,就被攥住衣角。 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斜靠着树干,破布麻衣上全是泥,眼眶陷得很深,嘴唇苍白,干瘦如柴,皮肤又乌又青。 “商哥,救救我……”她的嗓音沙哑细弱。 “商哥,你快救救她!”小胖子大声喊,“她说她成这样之后,她爹娘就给她草席一裹直接丢了,好不容易才爬出来到了你这儿!我看八成是中毒了,你快救救她!” 这可不像是中毒。 小胖子没看见陈祈身上还散着一层幽幽的、灰黑的雾。 但商刻羽瞧得出,那是死气。 商刻羽蹲下,认真注视攥着自己衣角的小姑娘,一叹:“救你得去好医馆,起码得花二十两。” 陈祈一下哭了:“商哥……” 商刻羽:“你看我,像拿得出二十两的样子?” 小姑娘说不出话了,但抓他抓得更紧,枯瘦的、沾满泥土的指节泛起乌青。 商刻羽也不说话,好半晌,开口:“你还想活?” “想、想……” 如果不想,怎么会从草席里爬出来。 “你确定,还想继续在这世上过活?”商刻羽又问了一次。 “活,我要活!”她的语气比上一次更坚定。 又是半晌安静。 安静之后,商刻羽轻声道:“行,我来想办法。” * 商刻羽把陈祈放到自己睡的那屋,给她喂了点水米,免得还没想出办法,人先饿死了。 和外面相比,他这屋倒是不破了,床、桌、椅、案,以及案上的水壶茶杯都完好,但放眼四顾,没一个摆件是值钱的。 他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钱。箱子一打开,一层薄薄的碎银和铜板,小胖子帮着一块儿数,没多久便数完,拢共才一两加半贯。 “钱到用时方恨少。早就说了吧,你该一天多算几卦。不如答应姜家,给他们看看风水吧。”小胖子叹息。 “小门小户,何谈风水。”商刻羽脸上没什么表情,咔哒一声,打开箱子的第二层。 小胖子将脑袋凑过去看,惊得差点跳起来:“嚯!你还有这种宝贝!” 躺在这一层的是块玉牌。 屋里光线昏暗,玉却莹润有光,通体翠绿,不见杂色,即使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也能认出是块好玉。 玉上有雕刻,其中一面是鹊踏春枝的图案,栩栩如生。 另一面则是字,某种古时候的文字,刻了两三行,每个字都弯弯绕绕的,十分难辨。 这些字,寻常人家早已不认得,但商刻羽认识。 写的是一句话和两个名字。 话是“良缘天缔,嘉礼初成,关雎麟趾,百年同心”。 其两个名字的其中之一,刚好是—— “商刻羽”。 “这个值钱!还是个古物吧?”小胖子两眼放光,“你打算拿它换钱?” 却听商刻羽答了句:“不太好卖。” 这玉牌的价值,百两不止,或可上千,只是就像那话上说的,是他的定亲信物,而和他定亲的人颇有势力,是以不太好卖。 但不太好卖,便是能卖的意思,不过是费些周折罢了。 于是商刻羽又说:“让你爹帮忙,按规矩,钱到手后,抽一成给他。” “噢。”小胖子伸手去接玉。 可下一刻,商刻羽又否了自己的决定。 “太慢了,陈祈的情况不能拖。”他摇着头把东西丢回箱子里,起身时已然作出新的决定。 “你去哪?”小胖子问。 “城南。” “问城南的薛家借?”小胖子自动给商刻羽的话扩了句,“是哦,薛家虽然不欢迎你,但薛小少爷还是很喜欢你的。” 商刻羽戴上遮阳的草帽,跨出房门, 可他没能走出道观。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白云观竟又有客到访。 一个没见过的人。 男的,话多,声音一开始在道观门口,片刻不到就到了大殿上:“请问商刻羽在吗?我找商刻羽——怎么这么破!咳咳,怎么这么多灰!” 这声音听起来年轻,也清清朗朗,透着一股子清贵味道,不知道是哪家喜欢挑三拣四的少爷。 “商刻羽在吗?我找商刻羽!如此破旧,该不会已经不住这里了吧……请问有人在吗?” 那陌生少爷又在喊,却也挺有礼貌,到了大殿上,便没有再乱走乱找。 彼时商刻羽刚好从大殿侧门路过。他眼都不往里面抬一下,答:“这里没这个人。” 已经有一茬麻烦事了,他不想想再跟陌生人搭上关系。 没想到这陌生人竟斩钉截铁道:“怎么没这个人,你分明就是商刻羽!” 商刻羽脚步微顿,把帽檐往上掀了点儿,向殿上看过去。 明明就是个不认识的人,却不知道他怎么认出他的。 不过还真是个少爷,背着把一看就贵的剑,身上衣裳不知是用什么料子裁的,玄色做底,暗纹如水,不染纤尘,衣摆袖口上的刺绣更是栩栩如生,绣的是某种鸟儿,展翅引颈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衣上飞起。 这样的打扮,站在断头蒙尘的神像旁,更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只是这位下凡的天仙表情很臭,皱着眉头,一甩衣袖:“你平时都不打扫吗?” 说完把呼吸屏住了,不再进气也不再出。非常嫌弃。 ……弯酸客。 商刻羽心中暗道。 既然都被认出了,他不再否认自己的身份,开门见山:“有事?” “我是岁聿云。”殿上那天仙少爷报上姓名。 没听过。 商刻羽重复:“有事?” “你竟然不认识我?”少爷不可置信地向前一步:“不可能,你怎么会没听过我的名字?” 你是蚊子吗大家都认识你,需不需要一巴掌把你拍飞。 商刻羽懒得继续和这弯酸客扯掰,扭头就走。 但刚走出两步,又退回去。 不对,这名字他还真有印象,真认识,真听说过。 甚至方才还见过。 在那块压箱底的玉牌上。 仙侠文,大概率前世今生,复健作品,我尽力写,你随便看,祝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桃枝(一) 第2章 桃枝(二) “良缘天缔,嘉礼初成,关雎麟趾,百年同心” “岁聿云,商刻羽” 这是玉牌上刻字的全部。 所以岁聿云这个名字,就是和商刻羽定亲之人的名字。 所以岁聿云,就是商刻羽的婚约者。 说来他们这桩婚事,是相当的门不当户不对。 岁聿云这个岁,乃是八世家之一、云山岁家的岁。这个姓氏极其古老,传闻是上古朱雀后裔,历经过荒土年代和蛮血年代,在四皇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 云山不过是主家所在之地,整个东南都是岁氏的势力范围,其坐拥矿藏无数,善经商,生意遍布天下,近些年来,更是成了首富。 而他商刻羽的商,只占这座小小的白云观,共一殿两院三厢房而已,还都是年老体衰、经久不曾修缮过的那种,指不定哪天大风一刮,就直接入土了。 这样一门亲事,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攀上的。那年他才四岁,岁聿云岁少爷尚在其母腹中,不曾出生,连男女都不知。 大抵是他师父太狠,岁聿云父母又恰好瞎了眼。 不过这门亲事的存在感极弱,尤其是前两年商刻羽师父去世,便再无人提起过。 岁家更是从未捎来过消息,但今天,正主竟然找上门来了? 是来退婚的吗? 商刻羽不由得将殿上那弯酸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岁家自诩朱雀后裔,以其图案作为家族徽纹。岁少爷衣上的刺绣大抵便是这上古凶禽了,他好奇多看了两眼,发现那绣线里似乎掺着真金。 真金? 真金啊。 商刻羽缓慢眨了下眼。 这时听见岁聿云道:“听闻尊师过世,特来吊唁。” “哦,那。”商刻羽思索着什么,敷衍地一抬下颌,指了个方向。 岁聿云顺他所指看过去。 那恰是断头神像下方的香案,原本用来摆放神位的位置上,摆了一个凡人牌位。 岁聿云看得眼皮一抽。但这是人家的地方,人家的东西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不容他外人多嘴。 可当上前两步,看清供在灵位前的东西,终于忍不住嚎叫起来:“你多久没打扫了?!” ——那是起码两指厚的积灰! “人都死了,再怎么也脏不到他。”商刻羽应得不咸不淡,第三度打量这人一圈,抱起手臂,直言道:“你是不是打算退婚?” “是……不是,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了!” 岁少爷正挣扎着要不要冒着灰尘飞扬的风险向灵位拜三拜,乍听这话,眼底惊起慌乱和羞赧。但他立马沉稳下来,转向商刻羽正色道:“实不相瞒,这也是我这次来的目的之一。” 其实是主要目的。 “虽说姻缘自古都由父母之命,但做晚辈的,也不能放任他们胡乱行事——喂?” 商刻羽没等他说完,抬脚走了。 岁少爷额角青筋跳起。好在片刻商刻羽便回到殿上。他手里多了一块玉牌,站定于岁聿云丈许之外,将其亮出: “五百两银子,定亲信物立马还你。” 云山岁家的少爷,定然是个修行者,且他体格健壮,一看便没法蒙住头打劫,只能出此下策。 不对,这才不是下策。 “?” “这是你的定亲信物?” 是好奇跟到殿上来的小胖子的声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 “这是钱的事?” 这才是惊讶之后,皱起眉头的岁聿云。 商刻羽一瞬不瞬注视着他:“是有点贵,但你值这个价格。” “是我值不值的问……”岁聿云表情难言。 难言之后,他做出某个决定,轻咳一声,对商刻羽说:“二百五十两,你给我,我立马就走。” “?” 这回轮到商刻羽眉头一皱。 岁聿云定定看着他:“是有点贵,但你值这个价格。” 这少爷怎么回事,不该甩下银子然后喊我滚吗。 岁聿云的反应大大超出商刻羽预料。他回视着对面的人,思索片刻:“两百两,我直接失忆忘记有过这门亲事。” 说着话语一顿,补充:“反正我师父已经死了。” 商刻羽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诚恳的神情。 谁知岁聿云比他还诚恳:“一百五十两,我不仅失忆忘掉有过这门亲事,我还能再去帮你张罗一门你喜欢的。” 也话语微顿,尔后补充:“反正我爹娘也死了。” “……” “……” “…………” “…………” 漫长的沉默。 商刻羽和岁聿云互相凝视着对方,谁都没再说话。 道观的猫来了一趟殿上又走了,小胖子也悄悄从侧门了溜出去。终于,商刻羽轻轻呼出一口气,说出自己的底价:“二十两。” 孰料岁聿云岁少爷听后,脑袋上又冒出个问号。 “你这价格跌得也太快了吧?”他不乐意至极,旋即想到某种可能性,后退一步,又惊又怒:“你意思是,我在你这儿就值二十两了?” “是的,就值二十两。” 商刻羽顺着岁聿云的话点头,不过很快的,他也想到某种可能性。 “岁公子,你不会是连二十两都拿不出吧?”商刻羽第四次打量这个天仙下凡似的少爷,表情奇妙地问。 岁聿云:“………………” 商刻羽了然了:“看来你真的拿不出二十两。” 商刻羽扭身就走,经过小胖子时顺手把这卖不出去的定亲玉牌丢他手里。 但今天定然是个好日子——就在这动作间,后院厢房乍起一道如若折枝断叶般的细响。 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小胖子没有任何反应,商刻羽却骤然朝那个方向抬起头。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眼前闪了过去。是岁聿云,身形迅疾如电。下一刻,后院响起剑声。 商刻羽拔腿走向后院,刚过拐角,听见一声又尖又细的惨叫,而岁聿云立于陈祈床前,一阵黑烟消散在他剑下。 岁聿云望着赶来的人,眉头又皱起来:“她身上有鬼的标记,被寻上几乎是必然,你怎么能让她独自——” 话说半截却又不继续了,他将剑一挽,收入鞘中。 “谢谢。”商刻羽从黑烟消失处收回目光,步入屋内,看向陈祈。 小姑娘仍躺在床上,不,应该说缩在被子里,眼神慌乱,面色苍白,也不知是被岁聿云出剑吓到,还是被岁聿云出剑斩杀的鬼吓到。 “她不是中毒吗?怎么又和鬼扯上关系了?”小胖子紧跟过来,也有些被吓到,看着岁聿云问:“你是修行者?那你能救救陈祈吗?” “我修的功法她承受不住,得让专门的医修来。”岁聿云答。 “找医修?商哥,那就不止要二十两了!”小胖子的脸又扭向商刻羽。 那我能怎么办,无论普通大夫还是医修不都一样请不起?还是去问薛家借吧。 商刻羽依然是那张懒得做表情的脸。 岁聿云的神情却缓和了,一把揽住就要转身出门的商刻羽,笑了起来:“你开那价格是为了给她疗伤?不早说,我虽然没钱,但面子还是有一些的,等着,马上给你抓个大夫回来。” 这人说走就走,走两步又退回来,拔剑出鞘,剑尖朝下往半空一立,另一只手掐诀,结出一个剑阵。 淡金色的光芒自平地而起,当中可见符文转腾,范围不小,整个白云观都被笼罩其中。 “此阵可防寻常妖物鬼怪。”岁聿云这才彻底走人,往院墙上一翻就没了踪影。 墙头上的枯叶杂草因这家伙哗啦啦往下落,就连阳光都被带得一晃。 “商哥,这人谁啊?好像很厉害。”小胖子望着岁聿云离去的方向,眼中既有惊奇,又带着羡慕向往。 “商哥,我怕……”陈祈也开口。 “没事。”商刻羽拿起书案上的卦杯。 这东西通常用于神前问卜。 白云观里已经没有神像,商刻羽也懒得出门问天地,就站在桌前,对着面前合上的窗将卦杯握住、摇晃,然后松手。 咚、咚。 卦杯掉落下去,一正一反,一阴一阳。 “可以信他。”商刻羽轻声道。 * 岁聿云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且说到做到,回来时左手多了个药箱,右手拎了个大夫,落回院中,将两者往陈祈在的厢房一塞,一屁股坐上台阶,累得气喘吁吁。 “谢谢。”商刻羽看着他。 岁聿云抬手冲他摆了两下,休息一阵,才说:“万春堂的大夫,你虽不曾修行,但想必听说过。” 商刻羽点头。 万春堂是盛京城最大的医馆,开在商刻羽平常不太去的城北,听闻里面的大夫医术极好,除了接治普通的伤病和普通人的疑杂,还能诊治非普通人——妖物鬼怪造成的伤。 当然了,既然是最大最好的医馆,费用想必不一般。 “这得花多少钱啊?”小胖子给岁聿云端来一碗水。 岁聿云笑笑:“不用管,记我家账上就行。” “岁少爷,这恐怕不行,前两日我们接到云山的消息,说岁家的账目都照常记,唯独除了你。” 医者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岁少爷当场表演了一个笑容消失术。 “病患年幼体弱,又被鬼标记,夺了阳气,除内服汤药外,还需连续施术三日。岁少爷,共计一千三百七十四银五铜,劳请现付。”医者在桌案上一番书写,递出一张药方。 岁聿云条件反射抬手去接,转瞬想起自己无法记账,手讪讪停在空中。 场面又变得僵持了。 这时另一只手从岁聿云身侧伸出,抽走医者手上的药方。商刻羽提议:“三日后再付,如何?” “这……” 医者犹豫起来,视线从商刻羽转向岁聿云,沉沉思量,终于决定:“云山岁家的大少爷亲自请的我,我自是信得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桃枝(二) 第3章 桃枝(三) 万春堂不愧是盛京城最大的医馆,服务与价格甚是匹配。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白云观外就有人驾快马而来,将三日的药送到。 端的是贴心周到。 小胖子在厨房煎药,医者在屋中为陈祈施术,岁聿云杵在一树也不知道今年是否还能开花的藤萝前,神情不断变化,由皱眉不爽到沉眉凝思,思索间偶尔摇头,摇头之后忽然握拳垂进掌中。 这是终于思索出心头大事的解决之法了。可当一扭头,他的脸又瘫起来:“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话是对商刻羽说的。 这人刚好打他近旁经过,一身旧衣袍,脸却漂亮,眼眸琥珀色,像盛在杯中的酒液,不疾不徐行至墙根下,去找蜷在那里睡觉的猫。 债虽都算到了我头上,可救的是你这里的人,你还有心思逗猫? 岁聿云极为不满,紧盯着商刻羽。 却见那琥珀色眼睛的人动作停都不带停,自猫身后将其抄起,再一兜,捞进怀中,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然后才回身,回视他的眼眸。 先前问卜得到的结果甚好,陈祈的命会被保住,后续麻烦也会顺利解决,我为何还要急。我只急着去睡觉。 商刻羽的脸也瘫,却非故作出面无表情,和岁聿云对视着,倒是从他板着的脸上读出了点儿怨气。 哦,怨气? 商刻羽突然明白岁聿云觉得他应该急了的,于是扭身走向厨房,将丢给小胖子的定亲信物拿回来,递给这人。 岁聿云脸当即黑了:“看我这般落魄,你退婚的心更坚定了是吧?” 又冷冷一哼:“呵,这婚现在不退了。” “你要履行婚约?”商刻羽奇道,眼睛轻轻睁大,像是在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岁聿云的脸更黑了。 “怎么可能,暂时而已!”岁聿云气急败坏,又气急败坏地收敛起表情,将一块小竹片丢到商刻羽手上。 “真不知道当年我爹为什么要同意这亲事……这是进入虚镜的媒介。你可知虚镜?它是仙盟造出的一个幻境,任务和悬赏都在里面发布。我本可以通过这些任务赚钱,但出于某些原因,现在不行了。” “所以你想让我去。”商刻羽一听便明白他想要自己做的事,但不解:“这和不退婚又有什么关系?” 岁聿云:“虚镜并非想进就能进,他的审核十分严格。但你我有婚约在身,且是立于神木之下、邀来诸方见证的约,在我已有虚镜资格的前提下,你便无需再被考验。” 商刻羽给了个“哦”。 这仙盟还挺会做人情,他心说。 不过这幻境是如何知道人和人之间有这层关系的呢?透过人心读其过往么?他好奇起来,又听岁聿云问:“你这个‘哦’,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岁聿云看着他,愣是没从他的脸上和语气判断出是什么想法。 商刻羽不得不展开解释:“答应。” 于是商刻羽的好奇得到满足。 虚镜判断人的关系,用的是“术”。 极其简单的术,先确认商刻羽的身份,再扎进仙盟档案记录里迅速搜寻一通,由此做出判断。 是的,此术便是常见于书籍典籍间的检索术,简单、简捷、简朴。 商刻羽看见书架围满他周遭,架上卷轴如烟,流光自其上飞速淌过,无形的手将其中一卷抽出,当空展开。 那是一幅画卷,夜色如海,群星伴月,参天神木前他师父与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立约。 “关系属实,予以资格。” 声音伴着锤音落下。 而伴着这两道声音,又有另一卷轴飞出,其上写他姓名生辰,描他画像,合拢坠下,化作一只雀儿绕在他身侧,啾啾叫了几声,向前飞去,似是引路。 是的,商刻羽已在虚镜中,通过岁聿云塞给他的竹片。 那竹片当真就是个竹片,甚至不曾打磨过,表面带着明显的毛刺,但当分了点儿神识进去,也当真带他来到此方幻境中。 他跟随小鸟向前走,数步之后,视野豁然开朗。 四面的书架消失不见,商刻羽置在了一个广场上,广场连接着街道建筑,街道建筑外又有街道建筑。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在这里来来往往。 商刻羽偏首观察他们,倏然间,一个穿黑衣的向他窜过来,怀中捧许多卷轴,一到身前便开口: “你初入虚镜,品级仅九,能接的任务不多,我把离盛京近的都带来了,挑一个吧。” 声音像岁聿云。 但模样……这厮脸上戴了个猫面具,看不见是何模样;衣裳也和在幻境外时不同,窄袖变作广袖,仅绣着简单的翎羽纹,随步伐而动,起落迭旋。 但这应当大抵确凿便是岁聿云了,故作不咸不淡但依然带着点儿不爽的语气,两眼黑如点漆。 商刻羽往他的猫脸上多看了两眼,认出是个狸花猫。 “你真要我挑?” 他的神情带着微妙的奇怪,可惜岁聿云没看出来:“对我来说,这些任务没有区别,随便哪个都行。” “行吧。” 商刻羽低下头,从那堆卷轴中抽走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这个。” 任务在石家镇。 任务内容是诛杀近来流窜到镇上作恶伤人的猴妖。简单至极。按照岁少爷的话来讲,无异于切菜。 赏银仅三十五两,对于他们的欠债杯水车薪。但岁少爷说,只要完成两三个任务,商刻羽的品级便能升至八,到时能接取的任务,酬劳至少翻上一番,而当完成几个八品任务、升至七品,又能将酬劳翻个倍。 如此,钱滚雪球般向他们涌来,三日内还清万春堂的债轻而易举。 商刻羽听这算术题听得打瞌睡,幸而先见之明让他揪住了这位少爷的衣角,才不至于从剑上掉下去—— 此时此刻,他们御剑而行。 准确来说,是岁聿云御剑,载着商刻羽飞行。 那柄在白云观里出过鞘的剑被踩在脚下,剑外是层层流云,阳光从后方洒落,先照过他们,才倾泻向大地。 岁少爷御剑极快,还不稳。 红尘境内有“城镇禁止飞剑”的明令。故而途经禁令区域时,岁少爷会陡然提升高度,让剑藏入云层,等到离开,又会一猛子从云里蹿出。 散在周围的云仿佛在逃难。 好在比起忽上忽下带来的难受,商刻羽的瞌睡更胜一筹。 也好在岁少爷御剑极快,没多久,目的地便到了。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老旧的石板道上全是车辙坑洼,沿路两侧白墙青瓦拥挤错落,都是门窗紧闭的人家。 街头巷尾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语,唯有商刻羽和岁聿云的脚步,与风从叶间屋檐穿行过的声音。 “我领任务,你执行,对吧?”商刻羽开口。 “当然。你又不是修行者,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对付妖物。”岁聿云道。 这并非是从商刻羽外表判断出的。岁聿云这些年虽不曾踏足盛京,可白云观和婚约者的情况,云山还是掌握着的。 商刻羽没有真正修行过。虽有个领进门的师父,但若是自身天赋不佳、气脉不适,就算进了门,也往里走不动一步。 他完全是凡人一个。 若非仙盟规定任务者必须在任务地上报完成,方可获得酬劳,他都不该带他来此地。 “那我等在这里。” 也不管是不是递给自己的杆子,商刻羽顺着就往下爬。 附近有个茶棚,正适合歇脚。坐过去后,他还对岁聿云说:“说不定还能把猴妖引出来。” 岁聿云垂目看着他,寻思片刻这人若真引出猴妖、在他赶到前被杀的可能性,寻思出毫无此种可能,给了个“嗯”,但转身时候余光扫到灶台下的余烬,脚步一顿。 商刻羽正要翻茶杯给自己倒水,动作也是一顿。 “阵法?” “阵法。” 两人异口同声。 “我们落进阵法里了——是我大意。” 这任务不过九品,他一路上便没多警惕。岁聿云反手拔剑,另一只手将商刻羽从茶棚里拽出来,向四面环顾。 “九品的任务,竟有把我都绕进去的阵法,想必这里不止有个猴妖。” 三月的风依然在街面上吹拂,风里也依然带着花香,以及被妖物侵袭过后、凡人小镇应有的紧张氛围。 这阵法藏得深,若非那本该人走茶凉的茶棚里竟有余温,恐怕得再走好一截路才能发现,或者,直到阵法开始对他们进行攻击。 “你说,我们是误入,还是被针对了?” 岁聿云放慢步伐,一面护着商刻羽一面前行,有意说点什么缓解氛围,却意识到身后那人不慌不张不惊不讶不言不语。 岁聿云幽幽看向他:“你为何如此平静?” 平静的商刻羽平静地回视:“就算是误入,在误入的那一刻,也算不得误入了。” “你可精通阵法?”他略过岁少爷的后一个问题,反问。 岁聿云面露嫌恶:“我向来讨厌术士。” “那就,”商刻羽目光落向岁聿云的剑,“直接炸了吧。” 第4章 按剑(一) “我还以为,你会有所顾虑呢。” 岁聿云笑了,笑完压低眸光,松掉手掌,剑指一划,喝道:“起!” 剑飞至半空。 岁聿云这把剑,鞘与柄俱是鸦黑,如同将远古时候的永夜敲碎了炼成,折不出丁点儿光线;剑刃却明,仿若照镜,而光冷如冰。 剑名引星。 当岁聿云又喝一声“落”,长剑倾坠而下,激出磅礴剑气,轰然一声向外奔涌去! 疾风骤起,撕扯头发衣衫,赤红光尘在剑气里散开,当真灿然如星! 老旧的石板道上裂出龟纹,整个石家镇陷入震颤。细微而微妙的破裂声响在耳畔,这回换商刻羽投以岁聿云幽幽目光。 他知道岁聿云厉害——世家大族的嫡长,若是废柴一块,早被找理由废了,做不到他这样嚣张——但完全不曾意料,这人对灵力的控制竟能如此精细。 让他炸阵,他就真的只炸掉了阵法,除了这块被剑刺入的地,竟是连一根树枝都没断。 难怪老头曾说这是他费尽心思挑选的人。商刻羽定定审视岁聿云一瞬。 “人在东方。”岁聿云开口。 紧跟着他的话音,一道气劲自东面而起,如一根寒箭直刺来! 此气劲快而狠厉。 岁聿云动作更快,拔剑、挽剑,电闪般移地换位,当空迎上,悍然斩劈! 剑声如雷响。 而雷鸣未落,一人踏空而来,现身在不远处的屋顶上。 是个老者,负手而立,腰间系一罗盘,衣袂于风中飘扬,半白的头发上簪一朵春花。 “是簪花老人。”岁聿云退回商刻羽身前,眉头轻蹙问,“仙盟悬赏榜上的人物,方才那一招里杀意甚浓,你和他有过节?” 商刻羽还没做出回答,就听那簪花老人声道:“云山岁家的大少爷,老夫在此候你多时。” 岁聿云神情变得奇怪,不过仅有片刻,扯唇轻嗤出声:“候我?明明是被打出来的,也算‘候’?” “将死之人,就不要这般计较别人的用词了。”簪花老人道。 “原来是要杀我。可我记得,我和你无冤无仇。” “自然是因为有人要买你的命。” “哦?那我能问问,是谁要买我的命吗?” “岁少爷,家主之争,向来如此啊。”簪花老人竟给出个状似无奈的笑。 岁聿云平平一啧,眼中没有意外。 岁聿云是云山岁家嫡长。 云山,地皮之下尽是灵石的丰饶之地,岁家,古老的家族,合在一起便是乃红尘境八世家之一。云山岁家更是坐拥境内半数灵石矿藏,千百年来以其为基础修行经商,积累下来的财富和资源不可计数。 这样的家族,明争暗斗从来不少,更何况上一任家主——他的父亲去世至今已有六年,而家主之位一直空悬。 此番离家,他早料到会遇上危险,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躲好。”他低声对岁聿云说,旋即抬起手,对簪花老人一招:“来,杀。” “呵!”簪花老人一笑。 霎时间,又见阵法亮起。 亮在岁聿云脚底,连带商刻羽一并波及。 这赫然是个困阵,早先就布置好了,明晃晃地用符文划出范围,方圆不过丈许,却是困得两人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无法走出去。 这还不算完,更有杀机当空落下,是密密麻麻的利箭,寒光闪烁间,骤雨般射向困阵内的人! 把人关起来杀,真是简单的方法。 岁聿云的应对方法更加简单粗暴。 他扬剑,剑气将风一荡,立时形成一个气流卷,把箭雨通通兜住,紧接着起第二剑,将其往外一送,送还给屋顶上的人! 空中的危机解除,岁聿云退回原处,剑尖指向下。 阵法这种东西,能炸一个便能炸第二个。 他垂目,剑光在他手中凝聚,明亮程度更胜天上白日。说时迟那时快,忽见商刻羽手一伸,扯住这人后衣领将他一拽,截下他的动作—— “坎。”商刻羽说。 “嗯?”岁聿云面露疑惑。 “正北。”商刻羽换成常人也能听懂的话,拽着他往北走了一步。 “太蠢了,这明显就是摆着让你炸的。” 翻浮在周遭的符文随之移位,九宫八门不复前瞬。这并非是个一成不变的死阵。 商刻羽也并非只走一步,他将岁聿云向前一推,改换方位。这次是正南,离位。 “你说我蠢?”岁少爷半边眉毛和语调都扬了起来。 “都。”商刻羽抽空回答。 “都?都是什么意思?” 阵法和你都。商刻羽面无表情:“出剑。” 脚步伴随着话语。阵法亦一变再变,端的是错杂无序。 两人依旧被困,但自踏进困阵以来也不过片刻。此时他们回到正北位,阵法又是一转,岁聿云依商刻羽所言抬剑。 “哼,姑且信你一回。” 引星当空一划。 下一刻,见得流淌闪烁的符文破碎散落,消失虚无。 困阵被破。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岁聿云笑道。 但簪花老人还活着。说完岁聿云身形一掠,如星闪般向他逼近。 簪花老人方躲过被送还回去的箭雨,自屋顶跃向另一处屋顶,脸上沾灰,略显狼狈,一手执起罗盘,一手抓符,朝岁聿云打去。 岁聿云出剑一斩,却见黄符上火花炸起,继而一声—— 轰! 火焰窜起数丈高,如墙耸立,将岁聿云逼停。 簪花老人向上抛起罗盘,诵念出一句短咒。 罗盘当空悬停,放出耀目光芒,他从中抓出一根极细极幽深的线,翻腕一扭,掷向岁聿云。 岁聿云立剑格挡。 而在这时,却见第二条线从罗盘里飞出,亦是极细极幽深,任簪花老人一指,撞向——商刻羽! 来不及回援了! 岁聿云只能大喊:“躲!” 但被喊的人没有躲。 商刻羽甚至没有动。 破阵之后他的脸色白了不止一个度,站在勉强能遮阴的屋檐下,疲惫得连眼都不想抬。更何况他又未曾正儿八经修行过,速度连自家那只猫都比上,动了和不动,有何区别? 霎时,那黑线撞上商刻羽额头,如同一根细针刺进眉间。 岁聿云眯起眼,沉声道:“你要杀的是我,与旁人何干?” “怎么没有干系?你二人的命运已被我反转扭曲。从现在起,他会很乐意帮着我杀你,而你,也会将他当成自己的第一仇敌。” 簪花老人哈哈一笑,“观你二人命线,幼时结缘,年少有情。呵呵,我最喜欢看你们这种人反目成仇了。” “是吗?”岁聿云面上神情敛尽。 他又看向商刻羽。那人仍在原地,手捂额头摇摇晃晃几下跌坐了下去,旋即撑住墙面站起。 “既然想看戏,就到黄泉底下去看吧!”岁聿云决定暂且不去管那人,飞身跃过火焰,以极快的速度掠至簪花老人近前,引星自斜挥起。 玄色衣袂在火焰和飞灰里迭旋,袖上朱雀引颈腾飞,而剑刃光寒,啸如雷鸣。 他要速战速决了。 簪花老人神情错愕:“不可能,你怎么能违抗命运!你该对他出手才是!” 又将头扭向商刻羽的方向,见得此人扶墙而起,竟是向距离他与岁聿云更远处走了几步,走到一处青草茂盛的地方、靠着树干坐下。 “你!你也是!明明中了我的命术,为何不向他发起攻击!”他惊骇大喊。 距他甚远的商刻羽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那所谓的“命运”落到他身上后,别的感觉没有,唯独让他更加无力了。 与其对岁聿云发起攻击,他还不如想办法弄只鸡来吃。 草地比石板坐着舒坦,而将头靠上树干,即使不刻意撩眼,远处的战局也落进了视野。 这类惯于藏在暗处偷袭的术士,一旦被破了招法近了身,杀起来和杀鸡并无太大区别——尤其是被岁聿云这种兼具灵活和力量的剑者缠上。 只见岁聿云出剑如疾风骤雨,逼得簪花老人一而再再而三后退,直至从房顶跌落无路可退。簪花老人拍出符纸欲觅生机,被岁聿云黄符上顶着炸开的气劲,一剑砍下脑袋。 如雨的便成了伤口断面飞溅出的血。岁聿云衣袖被溅上,但一抖,便了然无痕。 看来他这身衣裳的确无比昂贵。 然后商刻羽看见他朝他走来,边甩掉了剑上的血,边说:“你还好吗?我毫无被施术的感觉,想来那家伙不过是嘴上功夫厉害。” 话出了口,又察觉出不对,“不,我们怎么会好?这簪花老人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弄出过不少血案,否则也不会被悬赏,更不会被我家那些人雇来杀我。他施的术,哪怕只是个戏法,也当蹿出个猴子变出朵花才对。” 商刻羽垂下眼:“你我既非手足兄弟,又非亲近的朋友,连面都是今天第一次见,缘分浅薄得很,有何命运可扭曲反转。” 命运当真能够扭曲?他在心中嘀咕。 不,确有不对之处——商刻羽也意识到什么,表情变得古怪了,低头看了眼自己,目光落到虚空中,有些涣散。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这就带你回去!”树荫给了商刻羽遮掩,靠近之后才发现这人面色白得惨淡,岁聿云一惊,于他面前蹲下。 “很好。”商刻羽眉间轻蹙起又放开,强行聚拢涣散的目光,缓慢上移,对上岁聿云的眼眸:“命术不解会怎样。” “命术是种偏门之术,若是不解,那就只能让事情发生,或者被纠缠至死。”岁聿云答,抓起商刻羽手臂要把这人往背上扛。 商刻羽的反应却冷淡,动也不动,也只给了一个字:“哦。” “哦?” 岁少爷的眉毛和语调又高高挑起,挑着挑着手一顿,整个人向后稍退。 “你能问出这问题,想必是命术生效了。你现在是不是对我起了杀心,很恨我,恨不得一刀砍死我?看来此术具有一定的滞后性……我倒是没有这种想法,看你还挺顺眼的。” 吵死了。 商刻羽绷着脸,余光里纹着朱雀图案的衣袖晃来晃去,真想一把挥走。 “若真如他所说,此术能扭曲反转命运,让有情者反目成仇,那我们倒也和情能沾上点边。”商刻羽道。 “所以你就是想杀我吧!”岁聿云语气更坚定了。 坚定完肩膀一垂,语带自责:“没事,想杀就杀吧,要剑吗?你先砍我两下解解恨。是我没考虑周全就让你和我一块儿出来,也是我没保护好你,责任在我。” 反正商刻羽是个普通人,砍个两三下也砍不死他,只要撑到带回——不对!岁聿云意识到问题的所在:“若说你我二人之间的牵扯缘分和感情,反转扭曲之后岂不是应该变成、变成……” 他满脸震惊,难以启齿了。 “情降术。”商刻羽把他的话说了下去。 “是啊,就成了情降之术。”岁聿云变得难为情,往后再退两三步:“那你现在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商刻羽闭眼又睁,看他的眼神极为平静:“你觉得他的命术很高明?” “若是高明,我现在已经死了。” “所以,与其称呼这术为情降术,不如说是催·情术。” 岁聿云:“……” 岁聿云:“…………” 岁大少爷的脸开始变红:“啊?” “死就死了。”商刻羽无所谓。 “死就死了?”岁大少爷瞪大眼睛,很有所谓。 “不许死,要死也得等退完婚再死,否则我不就成了克妻命?”岁大少爷神情略显凶恶,“区区催·情术,我帮你解便是。” 说完就向商刻羽走去。 商刻羽仍在看着他,目光很直,且清,瞬也不瞬,更没有目的和情绪。 岁聿云被看得有点儿发毛,步子迈开没两步,又退回去,开始找话:“按理说,这种时候,不应该是你主动向我求·欢吗?” 商刻羽将眼皮又往上撩了点儿,继续那样看着他,过了半晌,对他说:“你过来。” “哦。” 岁聿云走过去。 “蹲下。”商刻羽又说。 “哦。” 岁大少爷照做。 商刻羽不用再费力抬眼,垂着眼便能看见岁聿云的脸。 岁少爷的长相相当赏心悦目,凤眼狭长,漆黑的眸子让人联想到夜里星河的底色。 商刻羽长久地看着这双眼睛,猝然抬手,按住他肩膀,将人推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按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