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员觉醒》 第1章 书中的世界 我是个作者。 一个末流作者。 所谓末流,是我对自己的定义。 若要认真论清,优秀的点击量总还算是点成绩。 只是...... 我摘下卡在鼻梁上坠得发疼的茶色粗框眼镜,原本屏幕上清晰的文字顿时糊成了一片,还好粘贴上传的动作已重复了上百遍,机械记忆让我难得的不必依靠眼镜。 这是《亡国公主上位记》的最后一章。 成功的女人,背后不止一个男人的努力付出。 濒临亡国的傻白甜公主与围绕在她身边的三个男人,狠厉杀伐的敌国将军,腹黑偏执的首辅大臣,温柔忠犬的羽林护卫,她踩踏着鲜血,最终走上属于她的荆棘花路,也收获了忠贞不渝的爱情。 又虐又爽。 这是读者对这本书的统一评价。 握着鼠标,我拉紧进度条往下滑了又滑,最终停在这终章的最后一段上。 【金冠黄袍,龙椅宝珠。 空荡荡的金銮殿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周玉谣抬眼,幽长的御道上一个身影提剑缓缓而来。 “拓跋。”她轻声唤道。 “臣在。”拓跋岚手里的长剑染得通红,剑尖上一滴血珠啪嗒落下。 周玉谣起身,她承载着繁重的冠饰衣袍,她手里紧紧握着大周朝传承千秋、象征皇权的宝珠,朝他走近。 “禀陛下,乱军已屠戮干净,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外界人人敬畏的可怖杀神,在周玉谣这里却乖顺得如同一只大猫,他褪去凶恶,拔掉爪牙,只怕她受伤,只为她一笑。 她果然笑了,素手轻抚上他还溅着血渍的脸颊。 “拓跋,真好,一切都结束了。” 完。】 我敲完最后这一个字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错了些什么,这感觉却不知缘何而起。字里行间我笔下的个个人物经历着迥异的人生,但不论如意与否,总归有始有终。 一笔论前程,一笔定生死。 论到底,我该做的都做了。 眼看着零点将近,鼠标移转到上传键上,我眼前突然一花,纷杂的文字仿佛有了生机,自我排列组合起来。 我赶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食指点动,按下了上传键,连轴转熬了这么多个夜晚,竟连幻觉都出现了,此本完结,是该好好休息一阵了。 困意很快袭来,我伏在案上,昏沉入眠。 且不知。 今晚夜色深沉,全员觉醒。 —— “公主,我们快些逃吧,西都的军队都已经攻进皇宫了。” 董如兰将瘫软在地的周玉谣硬拉起来,她焦急地看着窗外飞奔逃窜的宫女太监,恨铁不成钢道。 胡蝶忙着收拾了一堆金银细软,她牢牢地将包袱绑在上身,又回身去帮着董如兰搀扶周玉谣。 “公主,董嬷嬷说得对,不能再等了。” “幼弟,还有幼弟呢,我不能丢下他不管。”周玉谣眼眸含泪,她死命地摇着头,“董嬷嬷,求你了,我们去找幼弟,他不能有事啊,他才五岁,他还那么小。” 大周朝皇帝荒淫昏庸,膝下子嗣却无多,统共一女二男。长公主周玉谣与小皇子周元启乃先皇后所出,一母同胞,另二皇子周元录则是周皇宠妃淑妃杨氏所出。 周玉谣向来疼爱幼弟周元启,两年前先皇后薨逝后,此情更甚。与二皇子周元录因不常见,关系浅薄。 胡蝶急得跺脚,“哪还有功夫去管旁的?再说,从金玉轩到小殿下的佑年宫距离那么远,有命去可没命回啊。” 可面对周玉谣的苦苦祈求,董如兰还是心软了,小殿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忍心弃之不顾。 “胡蝶,你即刻带公主出宫,我去找小殿下。”董如兰当机立断,作出安排。 她一放开手,周玉谣软软的身子整个压在胡蝶身上,她勉力支撑着,劝道:“嬷嬷,你当真要去吗?” 董如兰推开梨木雕花窗棂,身手利落地翻窗而去:“胡蝶,务必保护好公主,我们宫外汇合。” 她消失在窗外,胡蝶咬了咬牙,拽着周玉谣往外走:“公主,董嬷嬷为了你,为了小殿下,可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咱们不能辜负她的苦心啊,你赶紧振作起来,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周玉谣泫然欲泣,一朝宫破,岿然大厦将倾,从小被用心将养,只知做笼中鸟的她,根本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胡蝶只得用狠办法激上她一激。 “公主,你还想不想见小殿下了?” 一提起幼弟,周玉谣瞬间止住泣声。 胡蝶叹气:“若是还想见小殿下,就跟我走!” 两人拉拉扯扯地总算踏出了寝房,迎面小太监恭保踉跄着跑过来,他似是吓破了胆,一脚绊倒在台阶上。 胡蝶赶紧上前去扶,恭保摔得一脸血污,看得人心头一颤,他恍惚着,口里念叨:“来了,杀神来了。” 他口齿含糊,胡蝶听不真切,她抓着恭保的肩膀,手指不自觉地用力下陷,急问:“你说什么?” 恭保眼前,胡蝶焦急的面容胡乱地晃动,连带着“我”也晕晕乎乎,几乎要吐出酸水来。 不知何时,睁开眼后,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我”好像在用太监恭保的眼睛看这一切。 金玉轩,宫女胡蝶,大周朝公主周玉谣,所有的一切,这是书中的世界。 “杀神来了,他攻进来了。” “我”听见恭保在说,又好像是我自己在说,说这一句定好了的必须要说出口的话。 胡蝶大惊,她放下神思恍惚的“我”,转头去拉周玉谣,“我”听见她恐惧地说:“是拓跋岚,他攻进来了,竟这么快。” 周玉谣听到这个名字几欲昏倒,就连久居深宫的她,也曾听过这个西都杀神的名号。 三日连攻五城,一夜血洗安都,于拓跋岚而言,杀人便如割萝卜白菜,不过手起刀落,人头点地。 西都人野蛮无状,这拓跋岚该是个凶神恶煞、嗜杀成性的残忍恶兽,周玉谣光是想到便要惊得发颤。 “我”挣扎着从一片血污的台阶上爬起来,却见周玉谣和胡蝶团团抱在一处,瞪着眼睛无声地望着“我”。 不,是“我”的身后。 盔甲刀剑当啷碰撞之声,和整齐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传来,震得人脚发麻,“我”回头看去,烈阳照耀下,一个高大男子正立在“我”身后,他隐在阴影下的面容看不真切。 铮得一声,“我”脖颈一凉,痛意蔓延周身,连一声呻吟都没能发出,“我”浑身僵硬,就那么直挺挺地朝后倒下。 最后一眼,“我”望见那男子持着滴血的利剑,从“我”身上跨了过去,如杀神降世一般,女子惊恐的尖叫和呓语充斥了“我”的耳道,漆黑荒芜就在那瞬间吞没了一切。 “我”成为了恭保,又与他一同死去。 恭保是“我”笔下的人物,不过寥寥数笔,死生落定,半页篇幅而已。 可方才抹脖一剑,恐惧、疼痛、窒息、无力,一切如此真实,就好像......就好像“我”真的死了一回。 “我”捂着破碎的脖颈,满手皆是滑腻的鲜血,血腥的味道久久挥散不去。 死亡的感觉并非虚假,“我”知道,“我”是真的死了一回。 “我”的意识沉沦在黑暗中,漂浮,不知何时寻到了一丝光亮,当“我”迫切地睁开眼试图去看那光时,又见到了那个男子,那个手持利剑的杀神。 他表情中带着戏谑,冲着“我”从容一笑:“小殿下,这是要到哪儿去啊?” 这个时候,“我”方才发觉自己怀中竟还抱着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孩童,他一身锦衣,头戴华冠,正缩在她臂弯里瑟瑟发抖。 他们跌坐在地上,拓跋岚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二人,大批的西都军队已然齐整地将前后路堵死。 纵是插了翅的锦鸟,也断然飞不出这环环包围。 周玉谣连同胡蝶一齐被士兵押送着,踉踉跄跄而来。 见着地上团抱着的二人,她泪眼含光,颤抖着唤道:“幼弟。” 周元启听见熟悉的呼唤,埋着的脑袋抬起来,在人群中张望见了周玉谣,立即扁着嘴喊道:“长姐!” 他忍不住要飞身扑过去,却被“我”死死拽住,“放开我,我要去找长姐!” “我”的头脑和身体仿佛不在同一层面,“小殿下,听话,不能去!” 周玉谣也含着泪猛烈摇头,劝道:“幼弟,这里危险,不要管长姐!” “我”知晓事到如今,拓跋岚无疑是在瓮中捉鳖,在场数人性命皆在他一念之间,全无转圜余地,“我”却还是紧紧怀抱着周元录,执拗地坚持着既定的使命。 拓跋岚似是对这种姐弟情深的戏码很是感兴趣,他用剑尖指着周元录的脑袋,鲜血滴在他的后颈,立时沾染了一片血污。 “不要,不要!”周玉谣急切地大喊,“你是恶魔,快走开,走开!” 周元启将整张脸贴着我的臂弯,手揪着我的袖管,浑身瑟瑟发抖,泣声不断。 即便贵为大周朝的皇子,他也还是个十岁的孩童。 只是,在拓跋岚眼中,在这个极尽掌控权力的上位者眼中,此时周玉谣和周元录姐弟都不过是轻易便可捏死的蝼蚁。 区区稚童,甚是无趣。 拓跋岚转向哭得梨花带雨的周玉谣,侵略般的目光盯紧了那纤弱白皙的脖颈。 染血的长剑和那抹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乍眼吸睛,拓跋岚举着血红的剑尖在那优美修长的脖颈上比划着,周玉谣耳边传来了来自地狱的低语。 “那就由你来替他上路,如何?” 拓跋岚尽情欣赏着周玉谣痛苦破碎的样子,兴致盎然。 周元启此时倒是来了血性:“不许动我长姐!” 拓跋岚冷哼一声:“有意思!” 他是草原上奔驰的猎豹,隐匿在长草里的阴鸷眼眸盯着掌下的猎物,鲜活的生命不过是一团死肉,看着他们哭泣、挣扎、抱团取暖,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你一句咒骂,他一句悲恸,有来有回。 姐弟俩无谓的互救戏码,拓跋岚欣赏得津津有味。 脏污了的剑尖逼近周玉谣的脖颈,曾轻易砍下无数头颅的利剑不过轻轻触及,便划破了那娇嫩的皮肉,汩汩的鲜血顺着修长的脖颈流入衣襟,浅淡的血红渐渐扩散,直至浸染了整片绸缎。 周玉谣眼角挂着泪珠,欲垂不落,她双眼无神,脖颈上的刺痛陌生至极。 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连床褥都要一日一更,生怕灰尘磨损了肌肤,被周皇宠上天的嫡长公主哪怕落了一根头发丝,也要贴身宫女跪上一个时辰以示惩罚。 短短半日,周玉谣便见完了这十八年来也未曾见过的血腥,国亡城破之时,金玉般的公主也只能是这西都杀神的俎上鱼肉。 于他而言,眼前这个美艳高贵的公主殿下,与剑下的无数亡魂全无分别。 不过是一具血肉皮囊,最不缺的就是怯懦和伪善。 生死大事面前,战士也会丢了铁骨,墨客亦会失了风骨,更遑论一个小小女子,人性之恶罢了,没有什么稀奇。 “不要,长姐!” 周元启哭喊着,他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却无能为力,只有放声痛哭,好像才能抚平些许恐惧。 “小殿下!” “我”心急如焚,将周元启扶起,他与公主感情深厚,眼眶通红,小脸涨紫,哭得急了。 拓跋岚盯着周玉谣血花绽开的脖颈,嘴角一丝笑意瘆人,他干脆用剑尖挑弄着她精巧的下巴,在她白玉般的脸颊蹭上剑身上的残血。 周玉瑶空洞的双眸微微闪动,忽然迸发出点点怒火,“你要杀便杀,何必折辱于我!” 她眼角的清泪倏地落下,恰好滴落在拓跋岚的剑尖上。 啪嗒。 那滴泪落入血污之中,氤氲开来,冲淡了浓烈的红。 拓跋岚手中的剑好像猛然颤动了一瞬,明明只是一滴无足轻重的眼泪,却似承载了千斤。 “与其受辱苟活,不若干脆与国同亡。” 周玉谣将脖颈直直地往那剑刃上撞去,她铁了心要拼死护卫那仅有的、可怜的尊严,甚至连死亡也不再惧怕了。 拓跋岚眼神一紧,他握紧剑柄的手微微收回,周玉谣双臂被士兵制住,落了个空。 “殿下,不要。” “我”大喊,飞身扑了上去,拓跋岚似乎也没想到“我”竟敢以身护主,并未立时阻拦。 “我”将周玉瑶狠狠向后一推,一瞬间迸发的力量甚至令她左右的两名士兵趔趄着松开了手,周玉瑶更是站立不稳,向后跌坐在地。 简直是,飞蛾扑火。 “我”头脑异常清醒,身子却并不受控,眼睁睁地见自己犹如飞蛾,直冲冲地撞在了拓跋岚的剑刃之上。 胡蝶在一旁激动喊道:“董嬷嬷!” 本就鲜血缠身的剑,又再添一条阴魂。 脖颈上的凉意再次袭来,“我”瞪着眼无力地跪倒在地,前方,周玉谣双手紧紧捂着嘴巴,拼命摇着头,她双眼蓄满了泪水,崩溃至极。 泉水般的血流在地上,“我”努力地从嗓子里逸出破碎的几个音来。 “殿下,要…活着。” “我”目眦欲裂,一字一句与她说道。 周玉谣朝我爬过来,“我”看到她嘴唇颤抖着,满面都是泪痕。 “我”缓缓闭上了眼。 一场闹剧。 拓跋岚不耐地挥了挥手,士兵赶紧上前拉住周玉谣的胳膊将她重新架起来。 只差一步。 周玉谣低声呜咽着,抵抗的脚尖踢在鹅卵石道上带起淡淡的烟尘,“我”的身子倒在地上,彻底没了生息。 拓跋岚眼神又落在被吓得呆滞了的周元启身上。 “将小殿下带回去。”他一声令下,即刻有人出列领命,等着他下句吩咐,“若再有人不长眼地靠近,不用报我,杀了干净。” “是。” 士兵高声应下,齐刷刷领命而去。 “至于公主殿下你。” 拓跋岚抬脚跨过董如兰的尸首,走到周玉谣跟前,皂靴踩在血渍上,他却毫不在意。 公主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失去了生机,她原本高昂着的头颅如暴雨后奄奄一息的花苞,低垂下来。 “你是想痛快地死,还是卑微地活,我都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心情还算不错,对待一个可有可无的亡国公主,好心地摆出了两个选择。 周玉谣却毫无反应。 胡蝶急得唤她:“殿下,殿下,当然是要活,殿下,快选啊。” 拓跋岚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强令周玉谣面朝着他,这个动作颇显轻佻,拓跋岚这才在这张美丽不可方物的面庞看见一丝裂纹。 “公主殿下看来是不怕死啊。”他戏谑道。 胡蝶咬咬牙,跺脚喊道:“殿下,方才董嬷嬷可是为你死了。她死了!却只为你活着!你还记得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拓跋岚盯着周玉谣,她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慢慢出现一丝光亮,似是胡蝶的话起了效用。 “聒噪。” 拓跋岚冷冷的眼神射向胡蝶,押着她的士兵立刻心领神会,将她双臂往后狠狠一扭,胡蝶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 “你做什么!”周玉谣浑身一颤,她终于回过神来,开口斥责拓跋岚,“放开她!” “一个侍婢罢了,别说废了两条手臂,便是死了又如何。更何况,公主殿下都要壮烈为国牺牲了,她哪里还有脸苟活。” 拓跋岚偏偏捡刺激她的话来说,果然在这张怎么看怎么无暇的脸上看到了崩裂。 “拓跋岚,是你给我选择的。我告诉你,我要活着,就算你反悔也没有用。”周玉谣被激得终于有了些许血性。 胡蝶痛得几近晕厥,她虚弱地抬起头:“公主…殿下…” 周玉谣用力挣脱,左右的士兵在拓跋岚地示意下适时地放开了手,她赶忙到胡蝶身边将她紧紧抱住,方才亲历了身边人的惨死,董如兰的尸体还尚有余温,她实在不能再经历一次。 瘫软在地的主仆二人紧紧环抱在一起,如同暴雨下依偎避寒的稚鸟,打湿了翅膀,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一方角落。 拓跋岚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唇:“公主既然想活,那便好好珍惜这最后几日的时光吧。” 士兵将主仆硬生生拉开,押送着二人走上了来时的那条道路。 周玉谣双臂被制住,狼狈地被拖着离开,她回过头去看,大批穿甲佩剑的士兵如同游蛇般列队退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即便只是远远一瞧,也无法忽略那人。 他提着染血的长剑,站在宫道上,那背影里含着常人不能有的杀气和萧瑟,双肩上厚重的银甲在落日余晖下闪光而刺目。 拓跋岚。 周玉谣在心中狠狠地、碾碎了一般地重复了千百遍这个名字。 亡她国,挟她幼弟,杀她子民者,她定此生铭记。 第2章 挟天子令诸侯 胡蝶端着水盆跨过寝殿门槛,酸胀的胳膊支撑不住颠簸,几点水滴溅洒在她的脚面上。 她紧紧咬着牙,直至侧身进了屏风后,将水盆稳稳安放在架上,方才吐出一口气,腾出手来揉捏了下疼痛的上臂。 浠沥沥的水声响起,胡蝶拧干了帕子,从屏风后走出来,周玉谣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边。 钗环歪斜,衣裳凌乱,她双目失去了神采,像是破碎了的人偶,绫罗锦缎环绕着她,却衬托不出丝毫神采。 胡蝶叹息,她走至周玉谣身侧,声音放低道:“殿下,梳洗下吧。” 周玉谣呆坐着,似是没听见她的声音。 胡蝶蹲低身子,拉起周玉谣的手,细细擦拭起来。 从不沾染阳春水的一双柔荑此时却沾满了泥污和血渍,不多会儿,洁净的帕子便是斑斑污痕。 “殿下,董嬷嬷的事,你不要太过伤心了。她,也是为了殿下,甘心甘愿如此的。”胡蝶沉默了会儿,劝慰道。 半面帕子脏污了许多,胡蝶正想起身去濯洗,却犹豫了下。 看管金玉轩的守卫个个面色凶煞,她好不容易赔着笑脸求来一盆热水,要是水污了想再接上一盆,恐怕很难。 思及此,她只得将帕子翻了个面,使那干净的一面又去给周玉谣擦拭另一只手。 周玉谣低头望向忙碌着的胡蝶,突然开口:“跟着我,苦了你了。” 胡蝶手里一顿,她拉着周玉谣的手,摇了摇头:“这是奴婢的本分。” “她们都逃了,你也可以。”周玉谣轻声道,她极其平静,声线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风吹进来,卷起丝幔。 空空荡荡的金玉轩,只听得到低吟的风声。 一朝兵败,人去楼空。 如今,只余她们主仆二人。 胡蝶还是摇摇头:“奴婢要逃去哪儿呢?从来都是殿下在哪奴婢就在哪。” 那只素白的柔荑忽地曲起了指节,葱管般的指甲紧紧嵌进手心里,连带着胡蝶来不及抽回的巾帕,她用尽了气力,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胡蝶惊道:“殿下。” 她赶紧抓住周玉谣的手,试图将那紧攥着的掌心展开,可平日里柔弱的公主殿下此时却力大无比,急得胡蝶一头薄汗。 “殿下,这是突然怎么了?”胡蝶无奈问道。 周玉谣没有回答,她微微低着头,半晌,只见那眼泪簌簌而下,如细雨般一滴滴落在裙面上,她似是强忍了许久,委屈没在喉咙里,化作细小的呜咽。 胡蝶鼻尖也酸起来,终究公主还是受尽宠爱呵护的娇人,哪里能承受住如此猛烈的风雨。 胡蝶站起身来,蹲了许久的小腿还在发麻,她咬牙忍下,让周玉谣靠在她腰间,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二八芳华的少女依偎在一起,胡蝶敛下眼帘,一下一下抚摸着周玉谣的背脊。 “胡蝶。”周玉谣哭久了,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殿下。”胡蝶应道。 “你怕吗?”周玉谣轻声问。 怕?自然是怕的。 生死面前,谁人不有畏惧之心? 但胡蝶却犹豫了下,说:“殿下,你不怕,奴婢自然也不怕。” 周玉谣身子抖了抖:“可是,我真的很怕。他们都死了,我只要闭上眼,好多好多的血就蔓延在眼前,我真的很怕很怕。” 胡蝶这次没有说话,她还是那样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脊。 她学着董嬷嬷的样子,那样安慰着这个主宰着她半生的尊贵女子。 性格不算温良的她手法有些笨拙,只得依着记忆中嬷嬷的样子,尽可能轻声安抚道:“殿下,都过去了。” 一句话,好似就能淡淡揭过。 但哪里能那么轻易,周玉谣根本不敢阖上眼睛,董如兰不能瞑目的死状闪现在黑暗里,久久无法散去。 直至夜晚降临,周遭静谧,周玉谣也还是不断地被噩梦惊醒,她浑身发汗,张口便习惯性地喊人,才想起今昔不比往日。 胡蝶睡在榻上,冷冷淡淡的月光照进来,能依稀瞧见她微锁的眉头,应当也是睡不安稳的。 周玉谣呆坐在床上,待到后脖颈的薄汗晾得干了,脑海里那些挥不去的阴霾好像也变淡了,才又拉起缎被躺了回去。 翌日。 周玉谣醒得不算早,夜里又惊又醒,折腾了许久才在天微明之时堪堪入睡,她十分疲惫。 往日晨间,鱼龙般的宫女掐着时辰来唤她晨起,更衣洗漱,样样精细。到了如今微末,倒是能睡个懒觉。 她撩开纱帘,披散着发,走到寝殿门口。 脚榻上早已空了,她有些慌乱,朝外喊道:“胡蝶,胡蝶。” 并无人应答。 呼唤的声音在这空殿里愈显冷清,能回应她的也只有廊前的那棵桂树,葱郁的枝叶晃动,影子映在台阶上干涸的血迹上。 周玉谣站了会儿,秋风渐凉,她拢了拢胸前的衣襟,转身回殿。 罢了。 她心下失落,但并无太大反应,生死都经历了,不过是人走茶凉,这点小事也已赚不了她的眼泪。 只是,走不过两步,她便忍不住地叹喂了数次。 此时,却有急促的脚步离得越来越近。 周玉谣回头,还不及反应,就见胡蝶风风火火地踏进殿门来,她气喘吁吁,用手背粗略地抹了把额角的汗滴。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殿下。” 她眸子闪过一丝欣喜,对胡蝶口中“不得了的大事”兴趣寥寥,反而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来,那锦帕柔软轻薄,帕角细细密密点缀着一枝盛放的金桂,周玉谣却全不在意,给胡蝶擦拭着额角的汗渍。 周玉谣道:“别慌,慢慢说。” 胡蝶平复了一会儿气息,仍是激动得手舞足蹈,道:“奴婢刚刚去取饭食,却听膳房爱嚼舌根的几个厨娘议论,说是昨夜里启明殿里的下了令,不日就要迁都洛城了。” 启明殿原本是周皇处理朝务的书房,现如今拓跋岚进犯,鸠占鹊巢,已成了重兵把守之地。 周玉谣举着帕子的手一顿,她重复道:“迁都洛城?” 胡蝶点头:“应当是没错了,连膳房里的娘子都晓得了,估计不是空穴来风。” 周玉谣紧紧攥着帕子,来回踱步,眉间的忧愁越积越深。 胡蝶见状,不由问道:“殿下?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听闻这消息,心下愕然,只想着赶紧来告知周玉谣,却没细思过这背后的深意。 如今见周玉谣面色凝重,胡蝶也不由担忧起来,只是她见识有限,琢磨了半晌道:“只听说要迁都,却没有废帝,这不是好事吗?” 周玉谣自幼长在深宫,于前朝政事并不通晓,但她隐隐觉着拓跋岚此举并非表面上如此简单。 “父皇如今不知所踪,幼弟也被牢牢控制,他既已入主皇宫,局势全然把握,到头来却只是要迁都?”周玉谣缓缓摇头,她笃定这一切并不寻常,“就怕,他有更大的野心。” 胡蝶不由问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野心能让西都甘心放弃这大好时机?” 窗外的风忽然急切起来,呜呜作响。 周玉谣沉声道:“挟天子,令诸侯。” 暮色降临。 金玉轩从未有过如此寂静,周玉谣对镜而坐,借着昏黄的烛光,人影映在窗前。 胡蝶端着楠木托盘放到桌上,托盘里简单几样菜肴,配着一小碗白饭,便是以往宫女的份例也不如。 只是如今形势逼人,食能果腹已是难得,胡蝶轻声唤道:“殿下,用饭了。” 周玉谣转头,却对桌上的饭食兴趣缺缺,只是扫了一眼便问:“可还打听到什么?” 情势不比往常,人散了大半不说,各宫各殿的主子娘娘留下来的皆被严格看守,除了外出取饭根本没有其他途径与外面交流。 人是铁,饭是钢。 拓跋岚占领皇宫后,将领士兵以及宫里没被他杀净的活口都还张着嘴要吃饭,御厨们被刀枪指着脑袋哆哆嗦嗦地提刀做饭,也只有喂饱了西都来的那些粗汉,他们才能有些许活路。 也就是看守膳房的士兵吃饱怠懒了些,才令各宫好歹没成了睁眼聋子。 胡蝶点点头:“他们说,迁都的事情算是定了,还挺急的,三日内就要出发。” 方才膳房里也是人人自危,大周建朝百年来居于安都,骤然要迁离,谁都怕自己会成为那枚弃子。 周玉谣坐立难安,她思来想去,猛地起身来,道:“不行,不能再等了。” 镜中的女子容貌妍丽却两颊清瘦,她身后一盏烛火幽幽晃动,眼神逐渐开始坚定。 —— “不好啦,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划破长夜的尖叫惊醒了熟梦中的人们,脚步匆忙杂乱,此起彼伏的人声混乱不堪。 匾额上金玉轩三个大字在窜腾而上的火苗中熊熊燃烧,胡蝶流着眼泪,嘴里不住呼喊着:“殿下,殿下还在里面......” 金玉轩走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启明殿,伏案批折的拓跋岚披上斗篷,提剑便要动身,却在刚出了殿门顿住了脚步。 “是谁发现的走水?”他偏过脸,朝身侧的人问。 文士吕义拱手道:“公主身边伺候的一个婢女,名唤胡蝶。” 拓跋岚眯了眯眼:“去佑年宫。” 吕义接着问:“那金玉轩那边?” 拓跋岚冷声:“你跟着去,好好救火,别把整座皇宫都给烧了。” 吕义自带了一队人马照常去往金玉轩,而拓跋岚则是调转方向,转而去往周元启所在的佑年宫。 远远地,几盏灯笼悬挂在佑年宫门口,后半夜里几无人声,安静得与皇宫另一侧的喧响格格不入。 拓跋岚行至门前,守卫士兵突见其人却不见丝毫慌乱,一人上前来报:“禀报大将军,殿内一切安好。” 拓跋岚却问:“无人进出?” 守卫士兵面面相觑,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可二人守在门口眼睛眨也未眨,便是飞鸟蝇虫经过,也断不会错过。 于是他们肯定道:“并无。” 拓跋岚阔步进了佑年宫,廊下二人左右并立,朝他行礼。 拓跋岚极其重视周元启,派驻在此的皆是精兵良将,听他命令无事不得擅离左右,层层防护绝不会有失。 一切安排得极为妥当。 然而,这一切却太安静了,异常的安静下,拓跋岚极为聪敏的耳力察觉到,屋内竟连呼吸声都不存在。 周元启不过稚童,哪里懂得屏息之法。 拓跋岚二话不说,推门而入,寝殿里半开的窗户透进来夜风,引得床帏薄纱卷起一角。 他掀起被褥,手感温热,却空无一人。 身后的守将一看,跪倒了一片:“吾等失职,大将军恕罪。” 拓跋岚环顾房间陈设,周元启的寝殿他早着人做了布置,一览无余。 而半开的窗户外,夜色漆黑。 拓跋岚不过扫了一眼,便有士兵十分有眼色地翻窗追踪而去,他衣袖一挥,沉声道:“找不回来人,都提头来见!” “是!” 士兵低声答应,鱼贯而出。 拓跋岚脸色阴沉,他跟在众人的脚步后,行至门边,却突然停了脚步。 这寝殿里看似无藏身之所,除了......他回头,步步走近窄小的衣柜。 这红木柜子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极为瘦窄,可若是骨相未开的小孩子,未必不能勉强。 待这殿内殿外看守的士兵误以为皇子脱逃,全都走了个精光,到那时...... 拓跋岚不再思索,一把拉开柜门。 第3章 公主好手段 柜子门被猛地拉开,久置潮湿的木朽味道扑鼻,里面只有衣物,并无人影。 拓跋岚指节捏着柜门,眼色阴鸷,凭他的耳力早先便已判断出此殿内并未藏人,只是不安扰乱了他的思绪。 猛兽的直觉让他预料,今夜不会太平。 他不再留连,快步走出门外,很快没入到浓浓的夜色之中。 夜晚里沉寂的宫殿里响动着隐隐约约的嘈杂和喧闹,星火点点,晃动的人影提着风中摆动的灯笼,捧着一盆盆满溢的清水,在宫道上来回奔跑。 这座昨日刚刚经历了鲜血洗礼的宫殿,在短暂的平静后,又不安地躁动起来。 但对一些人来说,这却是最好的掩护。 周玉谣拉着周元启一步不敢停顿,她手心满是粘腻,险些滑脱,只得抓得更紧一些。 周元启半夜里被人从床上拽起来,尚且睡眼惺忪,他脚步踉跄地跟着长姐朝前跑,不知方向,不知目的地,只看得到她随着奔跑来回摆动的发梢,十分急切。 他咬着牙跟了一会儿,还是气力脱尽,忍不住道:“长姐,我跑不动了。” 周玉谣也感觉到手里拉着的人脚步越来越沉重,她尽力抑制着喘息,鼓励道:“再坚持坚持,就快到了。”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些疲惫的颤抖。 周元启像是委屈时得了安慰的孩童,试图将那只被紧紧抓住的手抽拽出来,耍着性子道:“我就是走不动了。” 周玉谣无奈,只得停下来回头,领在他们前头的黑衣男子也跟随着顿住脚步,他转过身来,下半张脸蒙着面巾,别人只能注意到他那双锋利的眼眸。 漆黑如墨的夜色里,三人停顿下脚步,明明处于暗处,她却觉得无数眼睛隐匿在夜色里正虎视眈眈。 一分一秒流逝,她心如擂鼓。 百般好言相劝,可周元启却怎么都听不进去,他锦衣玉食地过活惯了,旁人对他只有依顺的道理,夜色奔波至此,也只是因为周玉谣罢了。 “长姐,我们能去哪儿啊?这里到处都是外敌,到处都是监视,插翅也难逃,何必费那些力气?”周元启不明白,他被血腥和武力压制,动弹不得。 佑年殿外,一层层铁桶般的守卫,来回审视的目光,早已将这个大周至高无上的皇子殿下击倒。 周玉谣喉头微微甜腥,那是气力将衰前的预兆,她撑着将周元启拽起来,一字一句道:“现在起来,跟我走。” 面对不合时宜撒泼耍赖的幼弟,她也想好好劝解,可透过空气和地面传来的那人声嘈杂好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让她满腹的话语只能化作一句呵斥。 再多说,便要来不及了。 她只望幼弟懂事些,现如今再没有为他们遮风挡雨的荫蔽,每一步都只能靠他们自己。 周元启一脸不愿,他还欲反口,却有一只手突然抚上他的脑袋,从上至下,渐渐移至后颈龙骨。 黑衣男子面巾微动,只听他声音低沉:“小殿下若是走不动了也无妨,二殿下已与陛下汇合,大周血脉也算是保住了。” 那只冰冷而瘦削的手捏住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周元启却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背的冷汗,他下意识觉得,即便他是皇室贵胄,这个男人也照样下得去手。 周玉谣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如遭雷轰,急忙问:“父皇还活着吗?还有二弟,他也安好?” 黑衣男子瞥向她,点头。 周玉谣心里七上八下,得到周皇与周元录尚且安好的消息本该欣喜,可...... 她不禁望向稚嫩的幼弟,内心泛起层层波涛,霎那间,她不敢确定,这个声称前来相救的忠义死士会不会真的暗下死手。 一个摇摇欲坠的皇朝,不需要两个相争的继承人。 周玉谣血气骤然冲上了天灵盖,她一把将黑衣男子捏住周元启后脖的手拉开,紧接着一巴掌扇在这个她从来百般呵护的幼弟脸上,清晰的五指红印立刻浮现。 夜色里清晰的一声脆响,周玉谣几乎用了剩下的全部力气,打得周元启头脑发懵,他捂着左脸,眼泪盈满了眼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黑衣男子也被她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到,未能制止。 周玉谣下了最后通牒,她毫不客气道:“你若是不愿走,就一个人留下吧!” 她双眼射出冷冷的光,不容丝毫辩解。 周元启愣了愣,茫茫黑夜里,若是连长姐都撒手不管,他还能依靠谁呢? 他放下捂着脸颊的手,凑近周玉谣,拉起她发冷的手指,“长姐,我听话,别丢下我。” 周玉谣望着赔着笑脸的幼弟,他被掌掴的左脸已经肿了起来,扯得他丝丝发痛。 可她也只能狠下心,她要他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皇子,他也没有任性的权利。 幸好,幼弟尚且可教。 “走吧。”周玉谣望着前方。 ——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周玉谣携着幼弟站在启明殿门前,恍如隔世。 她曾无数次站在这殿门前,却从未如今天这般。 几声闷响从门内传来,片刻后黑衣男子将二人唤进来,灯火通明的殿内四仰八叉躺着几个西都的守卫士兵。 周玉谣连忙绕过,跟着走进御书房,黑衣男子已抱臂等候。 经历了刚刚一番,周元启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见自己的长姐对着墙上几个放满书册的柜格来回深按了几下,一列书柜便缓缓地抬了起来。 直至柜顶上再无空间,底下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窄道便显露出来。 御书房里,竟留有暗道! 周元启瞪大了眼睛,黑洞洞的窄道里潮湿阴冷的气息传出来,他紧紧拉着周玉谣的衣角。 周玉谣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顶:“别怕。” 黑衣男子的眼神耐人寻味起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试探:“没想到,长公主殿下手握此等皇宫秘要,连小殿下都不曾知晓。” 周玉谣听出他话里有话,面色不虞,但却强忍住了脾气并未发作,只淡淡道:“过誉了。时间紧迫,还是快些离开吧。” 掩在面巾下的唇微微勾起,黑衣男子并未追问,他拿起桌案上的烛火,探身朝暗道查看,道:“两位殿下先行,臣殿后。” 周元启闻言,朝周玉谣望去。 周玉谣凝视着他,推着他的后心,示意他跟上。 周元启迷迷糊糊地蹲下身子,就要跟着这个连脸都未曾见过的黑衣人离开。从始至终,不过是出于对长姐无条件的信任罢了。 房外,凌乱的脚步声却忽然响起。 人来了,很多人。 周玉谣脑海中立刻浮现启明殿里横死的尸首,她焦急地推搡周元启:“快!” 待他大半个身子进入了暗道,周玉谣却犹豫了下,她站起身来,好似并无跟随的意思。 “长姐?”周元启慌了。 “你们先走。”她声音明明已经颤抖,却极力维持着镇静的样子。“这个暗道必须复原,否则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黑衣男子冷静的眸子看向她。 只有她留下,将暗道复原如初,才能给周元启博得一线生机。 “报告将军,金玉轩的火势已经得到控制。”有人高声回报。 “快!”她咬牙道。 黑衣男子不再犹豫,强带着哭喊的周元启入了暗道,很快两人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眼瞧着幼弟从身边离去,周玉谣却来不及伤感,她按照先前的顺序反向按了一遍柜格,书柜缓缓落下,直至彻底隔绝一切声响。 周玉谣悬着的心刚落地,身后的房门便被人猛地推开,噼砰作响。 她缓缓回身,勉力维持着表情,却被男人袭来的手掌狠狠扼住咽喉,眉眼瞬间狰狞起来。 后背结结实实地装在书柜上,她无助地朝后死死抓住柜子边沿,嘴里逸出破碎的呻吟。 “公主殿下好手段啊!藏得十分得深,差点就将我也骗得干干净净。” 拓跋岚飞扬的眼角晕染着令人瞠目的厉色,他冷漠的面具下燃烧着怒火,那股滚烫通过勒住她脖颈的指腹清晰地传过来。 纤细的花枝就在猛虎掌下,它只要轻轻用力,折断,便花落入泥,再无芳香。 惜花之人绝不会如此。 而他...... 拓跋岚甚至没有拷问周元启的下落,他眼神冰冷,指节用力,周玉谣艰难地反抗,整张脸涨成了猪肝红色,挥舞的双手也随之渐渐无力。 他打算杀了她,立刻马上。 有那么一瞬间,周玉谣眼前一片漆黑,她直觉下一秒她就会如同破烂的衣衫,蜷缩在一处,无奈又无力地倒下。 然而,那只扼住她咽喉的罪恶之手,却临到关头,慈悲地松了力气,她眼冒金星,跌坐在地,捂着痛到已无知觉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空气,像是无数细碎锋利的刀片涌入令人疼痛,又像刺耳的蜂鸣封闭了一切外物。 周玉谣强忍着,直至口腔分泌着滋润,她连咽了几口到再无可取,五感才渐渐通畅起来。 拓跋岚取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掌,他颀长的身躯靠在案桌前,道:“一个毫无实权的公主罢了,杀便杀了。” 吕义候在旁侧,说:“将军,且不论她有可能知晓小皇子下落,便是一时半会人真的寻不回来,周朝和其血脉都掌握在我们手中,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拓跋岚冷哼一声:“你就是太过理想,知不知道,有时候理想过了头会显得人太傻太天真。” 方才若不是吕义出声制止,周玉谣早已香消玉殒。 吕义恭敬道:“属下受教。” 不过拓跋岚好歹对这个忠心随侍的属下有几分信任,他走到周玉谣跟前,宽大的影子笼罩在她头顶。 拓跋岚捏起她的下巴,斜眼瞧了瞧她细白脖颈上骇人的红痕,问道:“周元启在何处?” 周玉谣抿着唇,她垂着眼帘,刚刚濒临死亡的恐惧还未退散,浑身不住地发着抖,却怎么都不开口。 拓跋岚也不稀奇:“你不愿说便罢,只是费劲做了这么大一个局,总要有人付出,有人牺牲,公主殿下勇气可嘉,不惧死亡,那想必随侍的宫女也是一样的孤勇吧。” 周玉谣眼皮不住颤动。 “都说安都文雅,西都凶恶,可公主逃命的时候却风骨全无,毫不留情地摒弃旁人,就连贴身宫女也不在话下。想必大火燃起,殿下扭身遁走的时候,早就将他人性命视如草芥了吧,可见安西并无什么分别。”拓跋岚缓缓说道。 第4章 性命如草芥 周玉谣自认不是个好主子。 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必追忆,到了如今她自身难保,还需身边人牺牲铺路,在这乱局之中仍是前途未卜。 胡蝶提出留下做足火场之戏的时候,她犹豫不决,可到底还是独自逃离,没有回头。 她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无论成与不成,留给胡蝶自己的唯有死路。 胡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的。 而周玉谣心存不可能的侥幸,自私地抛下了她。 拓跋岚望着这朵失去光彩的玫瑰,兴味寥寥,他松开她的下巴,说:“公主也该清醒清醒了,否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助你逃离的宫女便是你今后的下场。” 他掸了掸衣袍起身,吕义请他示下。 拓跋岚道:“找!小皇子不可能凭空消失,把整个皇宫给我掉个个儿来。至于那宫女死后也别浪费,就把她的尸体悬在周宫朝阳门大梁上,让长眼睛的都看看叛逃之人的下场。” 他眼睛都不眨,从嘴里吐出这些骇人的话来,平淡地仿佛是在唠什么家常。 周玉谣始终低垂着头,她沉默着缩在角落,陷入烂泥的玫瑰浑身已经沾满了泥污,何谈拯救他人。 她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大周朝最尊贵的王者之血,尚且仰人鼻息,更何况小卒也。 拓跋岚没再瞧她一眼,径直走出御书房。 咚!咚! 却不料,两声剧烈的磕碰声响从后传来。拓跋岚回头。 周玉谣眼眶微红,她手持金簪对准了颈部要害,高洁的头颅扬起,朝他道:“拓跋岚,你是个没有心的人。” 拓跋岚立在门前,夜色将明,天边的微光渐渐亮起,朦胧晨光作衬,他冷峻的轮廓模糊不清。 “拓跋岚,你放了胡蝶,否则我就自戕于此!”周玉谣喊道。 她握着金簪的手紧了紧,簪头抵进肌肤里,陷下一个深涡。 拓跋岚说:“你在威胁我?” 周玉谣此举无疑是在虎嘴上拔毛,她说话的尾音都带着颤抖:“是,我是在威胁你,但这也是交易。” 拓跋岚轻笑起来:“哦?” 吕义候在一旁,若有所思。 周玉谣继续说:“你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室血脉,而我想要我和我的侍女好好活着。” 拓跋岚不为所动,反而质疑道:“就你?一个公主?” 周玉谣高扬起下巴,她睥睨前方:“我是大周朝唯一的嫡长公主,是周皇亲封的和伦公主。已故孝贤皇后是我的生母,皇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我的胞弟。” “即便我非男儿,也是如假包换的大周皇室血脉,天下人明眼,谁人敢说我不够格?” 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公主气度在这一刻给了周玉谣体面,她浑身狼狈,发丝散乱,泛红的眼角和脖颈的红痕却掩盖不住皇室上位者的气势。 只可惜,拓跋岚不是个规矩的臣下。 他不屑一笑:“公主殿下,要与人谈交易得先手握筹码,你的筹码便只是如此吗?” 周玉谣却把金簪往脖子上又送了送,鲜红的血丝顺着细颈流淌下来,她一字一句说:“是吗?我说过这是威胁,也是交易。若你偏要那什么筹码,那我的这条命够不够?” 拓跋岚望着她,眼神复杂。 空气凝固了一般,周玉谣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错乱交织,她强撑着不令自己倒下。 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 对于拓跋岚来说,一个公主的命可能没有什么价值,同样地,放过她这件事也就变得轻而易举。 这场交易,他无需付出什么,但也许会得到什么。百利无一害。 拓跋岚走近她身旁,伸手握住她攥着金簪的那只左手,渐渐使上了力气,力量拉扯间,她瘦弱的上臂很快败下阵来。 金簪当啷落地,犹如她坠入谷底的心脏。 清冽的草木香气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道随着那人的靠近笼罩而来,习武之人的体温比寻常人更高,周玉谣不知是因为这霸道的香气,还是脖颈失血过多,头脑竟开始迷蒙起来。 “公主殿下。”拓跋岚唤道。 “嗯?”她下意识答道。 呼吸拂过耳廓,拓跋岚突然靠近,附在她耳畔说:“便如公主殿下所愿。” 周玉谣睁大眼瞳。 “还望殿下不要让我失望。”拓跋岚轻笑。 —— 拓跋岚嗜血狠戾,但是个守信之人,周玉谣被安置在偏殿里,很快胡蝶便被人送了回来。 只不过胡蝶是被人用担架抬着送回来的,她堪堪余留着一口气,不至于死了,却是遍体鳞伤。 周玉谣进房里瞧她,立时眼泪就刷刷流了下来。 长着倒刺的藤条毫不留情抽打在她的背上,残破的衣裳里的血肉绽开,看得人不寒而栗,很明显胡蝶在拓跋岚手下遭受了非人的毒打和逼问。 屋内光线很暗,只有一盏烛火燃着,映得她半张脸忽明忽暗,周玉谣拉了张绣凳就坐在胡蝶床边。 她长久的凝视叫醒了昏睡中的人,胡蝶沉重粘连的眼皮抬起来,一瞧见她,嗓子里逸出嘶哑的呼唤。 “殿下。” 周玉谣连忙按下她起伏的双肩,叫她不必拘礼,光是这轻微的一动弹,胡蝶面上便流露出痛色。 周玉谣喉头滚动,半晌方道:“你受苦了。” 胡蝶眼底晦明不定,她默了会儿,微微摇了摇头。 周玉谣只当她尚未缓过神来,并未再多说什么,嘱咐了些好生将养的话,才退出屋去。 她临出门前,将屋门带上,本就微弱的光线又淡上了几分,胡蝶伏在枕上,额头上豆大的汗水落在枕席间,她尽力捋顺杂乱的气息,直至那股席卷来的燥热渐渐褪下去,她才缓缓阖上了眼帘。 周玉谣被安置在启明殿偏殿好几日,房门由士兵牢牢把守着,一日三餐着专人来送,便是她多说了一句话,多朝外看了一眼,都有人仔仔细细地汇报上去。 这下子,她真成了锁在宫殿里的金丝雀,由人拿捏。 好在,这偏殿里笔墨尚全,她也有点事情消磨时间。 这天。 “殿下。” 胡蝶重新换上了宫女服饰,钗环简素,走进来拜见。 她似乎身体还未痊愈,行礼时动作显得僵硬,并不自如。 周玉谣丢下笔,匆匆走过来将她扶起,不拘泥于俗礼,她朝胡蝶说:“还没好全,怎么就下床了?” 胡蝶笑说:“谢殿下关心。都好全了,在床上躺得太久了,反而不自在。” “嗯。”周玉谣这才放心,她点点头,“不过,那也可以多休息几日,我这里不缺人伺候。” 她的生活被拓跋岚全权掌控,没了自由,但衣食住行也不用自己操心,院子里来回的全是拓跋岚的人手,里三层外三层将这殿宇包了个严实。 胡蝶还是笑,她坚持说道:“我愿意来的。” 周玉谣拗不过她,便让胡蝶从旁跟着磨墨,做些轻省的活计。她写着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难得宁静。 忽而,周玉谣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宫变之时太过混乱,我还记得你有一舅父也在宫里当值,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是也不是?” 胡蝶磨墨的手顿了下,轻点了点头。 “不知他如今如何了?是趁乱逃出宫去,还是......”周玉谣说着说着停下来,这满宫的主子下人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皆是他人掌中的蝼蚁罢了。 胡蝶垂着头,手里攥着墨条一圈圈研磨着。 “先前,你没打听过他的下落吗?”周玉谣问,她们住在金玉轩的那两日,还能接触些殿外的人。 “我......没有。”胡蝶愣了愣。 周玉谣沉默了会儿,她落笔狠了些,墨迹氤氲开来,满篇小楷有了一处扎眼,惹得她眉头微皱。 她搁了笔,胡蝶也停下磨墨,问道:“不写了吗?” 周玉谣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胡蝶,你有些变了。” 胡蝶抿唇:“殿下,怎么这么说?” 见周玉谣不作声,胡蝶又道:“殿下,你知道的。幼时家中贫困,双亲无奈之下托了在宫里当值的舅父将我送入宫来,为我有一口饱饭,也为锅中有粮。” “舅父为我谋了个嫔妃宫里洒扫的活计,便算是仁至义尽。我从不过十岁的年纪,到如今一步一步走来,皆是孤身而行。” 她说着,叹了口气:“说到底,在这皇宫里谁又不是孤身而行呢?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 胡蝶解释了一番,却并未换得周玉谣脸色变动,她十分不解,周玉谣却摇摇头:“胡蝶,你以前都称自己为‘奴婢’的。” 偌大的殿宇中,两人视线相对。 侧耳里风钻进来,胡蝶感觉自己的鬓发被风吹得松散了,拂在脸颊上,痒痒的。 她开始回忆,刚刚走进殿里到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她下意识自称“我”,而不是“奴婢”了呢? 好像每一句话都是如此,但她想不太起来。 胡蝶看向周玉谣,她神色很平静,与几日前金玉轩里崩溃哭闹的那个公主殿下截然不同。她变得很敏锐,一针见血地戳穿了自己。 又或者,不了解周玉谣的是自己,她本身就是那样敏锐的人。 胡蝶望着她,重复了她的话:“殿下,你说得对,我以前都称自己为‘奴婢’的。” 这句话里,她又下意识地称自己为“我”,而不是“奴婢”了。 第5章 既定的命运 一遍又一遍重复地经历死亡,被命运那双看不见的手推着向前,是一件极其恐惧的事情。 “我”游荡在无边的黑暗中,寻到微弱的光点,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剧痛,痛到几乎窒息。 昏暗的屋子里忽而进了一道光,脚步声近了,有人拉动凳子,起伏的呼吸洒在床前。 “我”勉力睁开眼,就看见那张泫然欲泣的面容,下意识唤道:“殿下。” 声音一出,“我”心里一惊,这嘶哑的嗓音陌生极了。 身体惯性的反应扯到背脊的伤口,汩汩凉意涌出来,“我”忍不住面色狰狞起来。 周玉谣按下她的肩膀,好半晌听她说道:“你受苦了。” “我”痛得耳中嗡鸣,不知如何作答,只摇了摇头。好在她并未深究,很快离开,“我”混沌的脑袋几乎无法思考,缓了好一会儿,终于痛感和燥热褪了些,才囫囵睡过去。 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几日,“我”渐渐好了一些,才弄清楚自己现在的新身份。 “我”成了胡蝶。 胡蝶去了何处,我并不知晓。 但此刻由“我”暂居她的躯壳,这情况并不多么稀奇,此前两次经历已经让“我”能够摆脱惊愕,静下心来思考如今情状。 太监恭保、嬷嬷董如兰,都是“我”书里的角色,而“我”亲历了他们的死亡。 如今,“我”再次成为了另一个角色。 她的归路又在何处呢? “我”趴在枕头上,歪着身子,掰着手指数。 金玉轩走水,胡蝶受刑,小皇子离宫,公主遭软禁,接下来拓跋岚主导迁都,途上公主逃跑未果,婢女胡蝶身中数箭,以身护主。 满打满算,“我”还剩下三五日活头。 光是回忆,那种极致窒息的绝望感即刻用上心头,“我”紧紧闭上双眼,待到眼皮的酸涩渐渐褪去,思绪才清明起来。 不! 那切身的恐惧决绝“我”再也不愿经受!更何况,灵魂飘荡在黑暗中无所依靠,终究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我”不想深究因何来此,只想离开。 或许,当“我”摆脱了必死的宿命,就可能离开。 周玉谣倚在案前,她清亮的眼眸静静望着胡蝶,道:“是啊,你以前从不称呼自己为‘我’的。“ 胡蝶,也就是“我”,嗓子干了又干,终究无言。 两人相对,隔着一张桌案,隔着摸不透、道不明的思绪。 胡蝶无奈,她并非原身,即便身为此篇原作,却也只通晓大概,不能深入各处细节。 【胡蝶,年方十七,大周朝长公主周玉谣贴身婢女。性格风风火火,忠心护主,殁于迁都事件。】 白纸黑字写下的,不过寥寥几行的人物梗概,便是她全部的人生了。 一朝顶替,谁承想,几句对话便叫人捉住了她的异状。 周玉谣轻轻叹气,她走到胡蝶跟前,说:“若是以前,你早固执地跪下认错,说什么都不肯站着回话。” 胡蝶惊,她不由自主地便要后退屈膝,却被周玉谣抬手制止。 她柔和地瞧着胡蝶,道:“是我错了,让你恼了我。好在总有好处,以前怎么让你轻松些,总是不能成行,如今倒好了。” 她面上笑着,眼里也笑着,对胡蝶说道:“如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不必主子奴婢那样拘礼,我们就做姐妹,这么一起过活吧。” 胡蝶恍恍惚惚地被周玉谣送出了门,说是见她精神不济,要她回去好生休息。 她手写的剧情里可从来没有姐妹情分一说,周玉谣作为这篇狗血言情文的女主角,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成长上位的助力,她只会越来越冷漠坚强,最终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也许,从她变了开始,原本写定的一切都将有所改变。 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变数越多,她离开的可能性就越大,胡蝶暗暗下了决心。 翌日。 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的启明偏殿终于起了波澜,浩浩荡荡的士兵跟在拓跋岚身后,鱼贯而入。 胡蝶正侍候周玉谣梳妆,她凭着身体记忆将玉簪精准地插入它该在的位置,殿门口便踏进一个不速之客。 成群结队的士兵候在殿外挤了个水泄不通,这在从前严禁兵械的内宫绝不可见,周玉谣站起身来,脸色不佳:“你有何事?” 她对拓跋岚语气甚硬,后者却全然无碍。 拓跋岚无疑处于上位,在优越心理之下面对周玉谣的言词冷淡,他也不过当作是蚍蜉撼树,根本无需在意。 “迁都之日近在咫尺,我特地赶来为殿下分忧,殿下这些大小物件总还需要有人清点。”他说着,便唤了一排士兵进殿,几个五大三粗的上前便要搬弄起女子的物件。 笔墨横倒,箱柜凌乱,他们不像是收拾清点,倒像是抄家查没。 周玉谣脸色涨红,她几番厉声呵斥下,士兵方才暂停下来,通通瞧着拓跋岚的眼色。 真是可笑之极!大周朝尚存,她还是尊贵的嫡长公主,可在这深宫之中却无半点权力,就连基本的尊重也无法获得。 周玉谣知道,这些士兵不过是供人驱使,只有驱使他们的人说话才有分量。 她紧握着拳头,强压心中怒火,上前两步,离得拓跋岚近了些,近到他能望到她眼中翻滚的波涛。 “拓跋岚,你又何须如此?”周玉谣委实不懂他此举用意。 要着人清点行迁都事宜,这周宫里遗留下来的、被他控制着的宫人一抓一把,他又何必弄这么一出子平白折辱人的把戏来? 拓跋岚面色岿然:“我方才好似说了,为殿下分忧。” 周玉谣环视四周:“是吗?” 原本雅致精巧的寝殿翻箱倒柜,混乱狼藉。 拓跋岚笑道:“这些都是我军中的好手,个个身手不凡,如今叫他们做些细致活计,我倒是觉得有些屈才了。” 周玉谣心知,他是明摆了来给她找不痛快的,可现今她活得小心翼翼、仰人鼻息,这委屈恐怕只能揉开碾碎了往肚子里咽了。 周玉谣水盈盈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握紧的拳头里,指甲狠狠扣着掌心,她背脊挺得笔直,可薄衣素衫披身,更显孤寂。 胡蝶立在一旁,一声未吭。 故事情节早就写好,女主上位之路就要从这里开始,而她,冷静的心泛不起一丝波澜。 周玉谣要走的这条路,本就是浸满了泪水和鲜血的道路,她别无选择。 而胡蝶自己,就像是重温一部早知结局的电影,不是戏中人又如何入戏。 她只是冷眼瞧着。 周玉谣想得没错,拓跋岚是专程来跑这么一趟的。他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捏在手心里的棋子自然也要乖乖得听话。 “公主殿下,迁都事紧,这些不过琐事,何必烦忧呢?”他淡淡笑道,那笑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还不动手?” 他对一屋子的士兵这么说。 哐啷打砸声复又响起,可不过几秒,清丽高昂的女声叫喊起来。 “住手!” 周玉谣硬生生止住了欲落的泪水,迫着自己昂头看向拓跋岚,这个杀人抢掠、无恶不作的男人。 她一步步走近男人,“拓跋岚,你该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拓跋岚挑眉:“哦,是吗?还请公主殿下赐教。” “那我便教上你一教。”周玉谣在他面前不过一人位停下,“本朝国号为周,我乃当朝嫡长公主,当你称呼一声‘殿下’,你说你是何身份?” 拓跋岚轻笑不言。 周玉谣又道:“大周一日尚存,本宫便当得一日的长公主,受万民爱戴,绝不容人随意折辱对待!” 她气势很足,一番话语掷地有声,一众士兵皆束手旁待,未敢造次。 拓跋岚定眼瞧过去,这个公主架势十足的女子分明是泪眼朦胧,唇齿发颤,一番强弩之末的样子。 这副模样,与她先前拿着金簪、抵着脖子威胁于他的那个模样,如出一辙。 动不动就以命相搏吗?一个女子而已,拓跋岚心里想着。 他突然有些好奇,若是再狠些,再将她逼入绝境些,这位大周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念头刚起,他便缓缓抬起手。 这是示意士兵照常行动的手势。 周玉谣杏眼圆睁,她死死咬着唇,盯着拓跋岚不放,大有要与他死磕的意味。 拓跋岚与她视线相汇,她一双眼眸又圆又亮,带着十足的倔强,让他总觉十分熟悉。 “同样的话,本宫不想再说第二遍!”周玉谣颤抖着一字一句道,鼻腔里的氤氲十分明显。 终于,他想起来,她这双湿漉漉、晶亮亮的眼眸,与北地胡杨林场里最年幼的那头梅花鹿分明无二。 他拉着长弓瞄准它的那个瞬间,那头梅花鹿也是这样,睁着湿润倔强的眼睛看着他。 忽然,拓跋岚改变主意了。他放下手,不算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 “如此,臣知晓了。” 周玉谣有些发愣,但看着态度突然转变的拓跋岚,她原本紧崩着的肩膀还是放松了五分。 这一切,胡蝶冷眼瞧着。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 如作者设定那般。 拓跋岚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性子,千娇万贵的公主若是哭哭啼啼、全无傲骨,他便觉食之无味。而周玉谣宁死不屈的傲气,倒能教他高看几分。 第6章 迁都非坦途 拓跋岚这一礼并不多么真心,更像是陪着公主殿下玩闹的把戏。 他退到殿外,高大的影子拉得颀长,隐约投射在地面上。他不过刚刚站定,殿内的士兵便列队而出,齐齐立于他身后。 拓跋岚保持着微微躬身:“殿下,臣可否先告退呢?” 他极好脾气地询问周玉谣的指示,可周玉谣明白,佯装温顺的狮子终究还是狮子,他的目的只会是伺机而动,不会真的变成乖觉的家猫。 他看似递了高枝,可她如果不长眼地顺势而上,他一定会让她后悔。 周玉谣背过身,素衣下脊背单薄,她低声道:“准。” 拓跋岚离开了,随之那些武装着甲胄的士兵也踏着重步渐远,殿内瞬时寂静下来。不多会儿听得外间嘈杂,有太监高声喊起来。 “将军吩咐了,你等好生侍奉公主,一件一件的原原本本清数装好,仔细着些,要是弄少了坏了什么就干脆跟着一块留下来守宫,别妄想跟去新都了。” “是。”众人齐声。 看样子是拓跋岚松了口,周玉谣紧绷着的肩膀这才完全放松下来,她原地背对着殿门,呆望着地面。 满身愁绪,云雾般地笼罩着她。 胡蝶走到她身边,周玉谣抬眼,浓长的羽睫扑闪扑闪,她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冲她弯起了嘴角。 胡蝶突然有些不忍,伸手轻抚上她的肩膀。 周玉谣紧抿唇瓣,倏地,泪珠成线而落,她再也抑制不住这些天来受到的委屈,将身子缩成一团,蹲在地上低低泣声。 她瑟缩着,肩膀一抽一动,却极力控制着声音,胡蝶也蹲下去环抱住她,滚烫的眼泪在两人的怀抱中蒸发。 胡蝶明白,公主殿下有一颗柔软脆弱的心,他们看到的那些坚强不过是伪装。当有人站到她身边的时候,不用多说什么,她那如糖衣般的伪装便自动碎成了一地,混在泪水里通通融化。 她陪着周玉谣狠狠发泄了会儿,外间忙活的宫人也渐渐到了这边,周玉谣顾不得脸颊上的泪痕,匆匆忙忙地避到了屏风后。 领头的太监姓王,胡蝶并没有印象,应该是哪个偏殿里的小公公,现今宫人散了大半,这才由得他管事。 王德贵打眼瞧了瞧狼藉的寝殿,试探着问道:“这位姐姐,你看奴才们可还方便进来洒扫清点?” 胡蝶琢磨着还未张口,便听屏风后的人出声:“进来便是。胡蝶,你过来帮我梳洗。” 公主的声音此刻已听不出一丝情绪。 胡蝶与众人应声。 —— 迁都之日很快来临。 周玉谣乘着小轿被一路抬出了宫,透过飘动的帘布缝隙她忍不住朝外望去,朱红宫墙一闪而过,她就这么与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做了临了的告别。 重装士兵列队随同,抬辇的宫人不敢放慢脚步,只要周玉谣敢拨开帘布,士兵便提着重剑朝步辇而来,明晃晃的剑刃露出一截,是**裸的威胁。 拓跋岚动作十分迅速,即便是出了金玉轩走水一事打乱了节奏,不过十日他便收整了阖宫的物品和人员。 装箱着珍品名典、金银珠串以及各类贵重物件的车马早先已经出发,现如今便是拓跋岚亲自带领着精心挑选的宫人前往洛城。 这一天,他不容许任何差错。 步辇落地,胡蝶掀开轿帘,那帘底缀着的一排玉石流苏叮当作响,周玉谣这才从离别的恍惚中挣脱出来,她走出轿子,脚刚刚踩在实地上,便在簇拥而上的士兵的压迫下,踩上了车辕。 朝阳门前,静得如同旷野,巍峨的宫殿伫立着,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车舆,回首去望,宫墙匾额明明一如往昔,此时此刻却凭添萧瑟。 拓跋岚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高声道:“殿下,天色不早了。” 他单手拉着缰绳,一袭披风飒爽,墨发高束,阳光下铠甲闪烁着亮泽,整个人不怒自威。 权力紧握的人,都是这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吧。 周玉谣没有多言,扭头进了车舆。 “全军注意,出发!” 胡蝶也跟着坐了进来,马车缓缓朝前,她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转头朝向周玉谣。 胡蝶:“殿下,出发了。” “嗯。”周玉谣应道,声音略显疲惫,“从这里去洛城该要好几日吧。” 胡蝶没去过洛城,可她知晓这条路会走多久,她轻声道:“大概五日吧。” “是吗?这么久啊。”周玉谣闭上眼睛,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胡蝶也安静下来,默默等待着。 对于周玉谣来说,拓跋岚不来找事的日子,就是平静美好的日子。 途上事多,拓跋岚忙碌得很,每日盯着这支千人队伍,两眼不得停歇。周玉谣躲在自己的马车里,虽是腰酸背痛,可能躲掉拓跋岚的监视,也算自在。 拓跋岚应该是个急性子,连赶了近两日路程都是风餐露宿,习惯了常年宫中环境优渥的宫人苦不堪言,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驿站。 周玉谣下了马车,舒展开身体,她感慨道:“照他这么拼死拼活地赶路,不要五日就能到洛城了吧。” 胡蝶从马车上卸下随身的包袱,也听得了这番话。她不由心想,按照拓跋岚这种粗暴的赶路法,确实不需要五日时间,只是......重点不在于此。 她朝队伍头前望了望,拓跋岚原本整洁的披风下摆也沾了尘土,显得灰蒙蒙的。 周玉谣不解道:“这么多士兵跟随着,就是这趟队伍庞大了些,也不至于日日忙碌至此吧。” 当然不止如此。 胡蝶环顾四周,拉了拉周玉谣的袖摆:“殿下,你看。” 周玉谣朝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不由震惊道:“这些人......” 队伍中间的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些打扮奢贵的妇人,这些妇人大多身边跟随着年纪尚轻的女眷和婢女,无一例外,全副武装的士兵包围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周玉谣喃喃道:“这个人竟然......好狠的心。” 这些人里,有的面孔她曾在宫宴上见过,皆是重臣的家眷,现如今也被拓跋岚一一控制起来,为的就是全面掌控大周朝堂。 一辆辆马车旁,柔弱惊恐的女眷如同圈舍里的鹌鹑,通通被驱赶成一团,在士兵指引下,乖觉地挨个走进驿站。 她们面色惶然,却极其安静,不敢发出异响,恐怕也是拓跋岚胁迫恐吓的手笔。 胡蝶心中也是一阵酸涩,亲笔所写成亲眼所见,她未曾想过这场景竟会是如此,她抿唇道:“不仅如此,早几日,她们家中的男丁便都已先一步迁至洛城。” 周玉谣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院子的妇人女眷,年龄各异,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皆不见身影。 大周的朝臣,除非下了决心不孝不悌、抛妻弃子,否则都得屈从于拓跋岚的淫威之下。而这一次的屈从,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拓跋岚真真打了一手的好算盘啊。 周玉谣无奈:“他一个武将,肚肠里哪里来得这些弯弯绕绕,手段卑劣。” 她愤恨了一阵,忽而想起什么,转而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胡蝶,眼神里带着探究:“胡蝶。” 胡蝶抬眸应道:“殿下。” “你是如何知晓拓跋岚分批遣送朝臣和家眷的?”周玉谣奇道。 她们二人日日被看管在启明殿中,事事都在他人眼皮子底下,密不透风的启明殿里周玉谣不知胡蝶是如何得知外界情形的。 胡蝶眉心一跳,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解释,唇齿微动,还未开口,便有人打断了对话。 “殿下,还请入内吧。” 拓跋岚不知何时走到两人身侧,面色冷淡道。 周玉谣立时缄默,她收敛了所有表情,只“嗯”了一声,看也不看拓跋岚一眼便往屋舍内走。 胡蝶跟上,她落后几步,随着周玉谣径直踏上楼梯,还未至转角处,就听外间有人唤道。 “将军。” 那人声音低沉,可传到人耳边,却隐隐透露出一股随性慵懒。 胡蝶稍稍回过头去,明明是浅秋,那人却穿着厚实及地的杏灰大氅,从头至尾地将整个人遮掩了起来。 她一番扫视,也不过一个呼吸,待到眼神向上及至那人面容之时,却恰巧与那双眼睛对视。好似他早已发觉她的注视,早已在等待一般。 深深的墨渊里,有一丝锐利的亮光。 胡蝶即刻收回眼神,她提起裙摆,加快脚步,很快跟着周玉谣踏上了楼梯拐弯处,直到她感觉自己的背影消失在那人面前,悬起的心才略微安定下来。 那个人是谁? 胡蝶脑中一时有些混乱。 身在迁都队伍之中,与拓跋岚攀谈甚欢,地位应当颇高,但又不像是西都武将。 胡蝶总觉得,自己心中有那么一个答案,但是一片混沌的脑海里暂时捋不出一个头绪来。 直到。 “你说,那两人在说什么?”周玉谣倚在半开的窗前,朝下望去。 胡蝶放下手中的包袱,走了过去。 透过窗缝,从上往下看去,确实能见到驿站院落内,拓跋岚与一男子正在交谈。 那男子,束玉冠,披氅袍,风仪玉立,一眼文人也。 胡蝶恍然。 她竟然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第7章 我们一起走 不是惊鸿一瞥,而是真真切切看到那人面貌的时候,胡蝶脑海中一下子就跃上了书中对那人的描述。 连清原,生于微时,凿壁偷光刻苦读书,终换得登于庙堂,官至拜相。 他是女主角周玉谣的忠实追随者,为大周复兴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也是这本言情文里不可或缺的重要配角。 周玉谣拧着眉头:“这个穿大氅的男子看着不像是西都人。” 连清原年方二十,瞧着清秀俊逸,书生气质,他是标准的中原面孔,跟西都男子孔武有力的样子截然不同。 胡蝶暗自想,现如今周玉谣还未与连清原相识,他也不是当今丞相,一切都还为时尚早。 察觉到楼上的注视,拓跋岚仰头朝上看来,周玉谣眼皮一跳,立刻将窗合上,心头莫名的不安感更甚。 她气恼地背靠着窗,脸色不佳,自己好歹是堂堂长公主,怎么能惧怕于一外族蛮横之人,简直有失气节。 胡蝶将一切收之眼中,转身去收拾起二人的包袱,低垂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入夜,驿站静下来。 周玉谣睡在里间的床铺上,胡蝶则照例宿在榻上,中间隔了一道屏风,不一会儿便听那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倏地,一张信笺从门底缝隙里塞进来。 胡蝶浅眠,听到动静,她原本阖着的眼缓缓睁开来。 雪白的纸片静静躺在地上,月光洒在上面,显得其极薄极亮。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按照她设定的那样朝前驶着,并无什么变动。胡蝶默默起身拾起信笺,又拿起火折子将外间的油灯燃起来。 刚燃起来的灯火不安分地闪动,照得整个房间忽明忽暗,里间忽然被褥翻动,胡蝶立刻背对着屏风,用身体挡住火光,几息后那边才又安静下来。 灯火映照着胡蝶的脸庞,她没有打开信笺去读上面的内容,而是毫不犹豫地将其一角往灯火上凑了过去。 纸上写了什么,她一清二楚。 而这些内容,都不该被人知晓。 她回头,这头烛火闪烁,那边却依旧隐没在黑夜里,透过屏风依稀可见床榻上身形隆起,周玉谣正安稳睡着。 即便她知晓这一切,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什么都改变不了。周玉谣是她钦定的女主角,有着注定逃离不开的命运。 想到这里,胡蝶全然安下心来,她被烛火映照着的瞳孔冷漠得没有一丝情绪。 烧了吧。 这样她才有可能离开这里。 纸片缓缓靠近油灯,眼看着就要被滚烫的火焰裹挟进去,焦黑成烬,然而就在此时,胡蝶却停住了。 噼啪。 火舌忽地卷起,她迅速地收回手,一口气将油灯吹熄,被烤得发烫的纸片却是毫发无伤。 周遭暗下来。 胡蝶还站在原地,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如鼓点般越来越急促,一下一下敲打在脏腑里,震得头脑晕荡。 方才,她是怎么了? 好似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侵入了她的身体,它不会言语,却实实在在地告诉她不可率动。 那股力量强制勒令她抽回即将点燃的纸片,不容拒绝。 她紧紧捏着信笺,直到纸张发皱。 撕了它?还是干脆丢出去? 可每当她动了任何一个毁坏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信笺的念头时,那种不由自主的抽离感便会再次涌上身体里来。 在她被当场割喉、血溅台阶的时候,在她将自己的脖颈送上刀刃的时候,在她被迫成为别人的时候,这种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感觉便会主宰一切。 她什么也无法做。 胡蝶无神地坐在床上,只得将纸片收在了衣袖之中。 既如此,只有让它不见天日,让原本应该看见这纸上内容的人再无知晓的可能。 灯灭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胡蝶合衣躺在床上,几乎一夜无眠。 翌日。 她照常侍候周玉谣梳妆,或许是精力不足,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恍惚。 周玉谣见她拿着梳子插在发间,久久没有动作,神色关切道:“昨晚没睡好吗?” 胡蝶回过神:“没有。” “是吗?昨晚上是有些声响,我好似也惊醒过两次,只是舟车劳顿,倒是记不清楚了。”周玉谣接过梳子,自己随意顺了下发梢,“这样就可以了。” 胡蝶轻点了点头,又去忙着收拾行囊,在此处不过休整一晚,他们今日便又要启程。 周玉谣盯着她忙碌的背影,缓缓走到胡蝶身侧,却见这个平日里再细心不过的人竟将未浆洗过的脏衣与干净衣裳粗略地叠放在一处,自己却并未察觉不妥。 她握住胡蝶的手腕,轻声道:“不急,歇会儿再收拾吧。” 胡蝶却浑身打了个冷颤,乌黑的头顶低垂着,一声未吭,仿佛周玉谣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周玉谣心中顿感疑惑,她又放轻声音,但语气却不容人质疑:“胡蝶,你抬头。” 胡蝶挣扎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来。两人视线不过交汇了一瞬,她便又转过眼神。 见状,周玉谣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如今只余你我二人,你不必拘礼,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说什么? 干涩的嗓子下意识紧了紧,胡蝶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从袖笼中抽出一张雪白信笺,“昨天夜里有人递来了这个。” 周玉谣愣了一瞬,将信笺接了过去。 随着那信笺脱离她的指尖,胡蝶僵硬的身体突地松懈下来,她连忙退后了几步,极力平复着异样的情绪。 周玉谣没有注意到胡蝶的异状,她没有多加思考便拆开了信笺,迅速读完了上面的内容。 实际上,信笺上不过寥寥几字,一眼扫过便过,可她还是反反复复瞧了几遍。 周玉谣面色肃穆,她先是抬头望了望依旧紧闭的门窗,而后捏着信笺低声朝胡蝶问道:“这信哪里来的?” 胡蝶答道:“昨夜,有人从门缝递进来的。” 周玉谣又问:“这信上的内容,你看过了吗?” 胡蝶摇头。 信笺没有落款,亦没有封口,寻不到来处,也不写去处。 她神色有些动摇,随手将敞开的信笺递给胡蝶,道:“烧了吧。” 胡蝶转身,重新燃起了烛火,很快纸片便化为了灰烬。 随着柔软的纸灰缓缓下落,胡蝶紧绷着的脸庞也渐渐松弛,那股力量似乎离开了,她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薄薄一层汗出在她后背上,粘腻火热,等到风拂过,凉意钻进衣裳里,又冻得她浑身一颤。 胡蝶回头,周玉谣立于半开的窗前,她纤瘦的背影隐隐泛着忧愁,似在思索,似在挣扎,一如这书中所写。 胡蝶知道周玉谣的选择是什么,那是这本书里身陷囹圄的纯善女主角必然的选择,不可更改。 就像她一样,身为女主角此刻依赖信任的贴身侍女,也有着她必须做出的选择,不可逆转。 这是她亲手定下的,这本书的铁则。 迁都的队伍又开始上路。 这一段,是颠簸山路。坐在马车里,外面哐哐当当的行路声恰好能隐住刻意放低的交谈。 周玉谣攥着手帕,似是下定了决心,她对胡蝶说道:“胡蝶,我们逃吧。” 胡蝶抬眸看向她。 周玉谣继续说:“送信来的那位,既然能成功助幼弟逃离皇宫,那这一次未必不可行。” 胡蝶尽力掩藏着情绪,她问道:“殿下,你可想好了?” “自然。”周玉谣点头,“等到了洛城,拓跋岚全权掌控的地方,再想要离开就是难上加难。或许,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周玉谣回想起火烧金玉轩的那一晚,心头不禁又是一紧。 她拉着幼弟不断向前奔跑,黏腻的手心时不时令她感觉下一刻似乎就要被迫脱手,不安的心仿佛要跳出喉咙,灌铅的双腿越来越沉重。 深夜的宫道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呼啸的风声在黑暗中肆虐,可她怎么都不敢停下,不能停下。 周玉谣猛然睁开陷入回忆的双眼,不!她再也不想经历那种生命被人掌控的感觉! “逃吧。”她喃喃自语,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给自己肯定,“离开这里。” 胡蝶却一直沉默着,周玉谣轻皱着眉,问她:“怎么了?” “若是……”胡蝶忍不住设想另一种答案,若是失败了,周玉谣该如何?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那个答案,总会有的,即便现在提前去问又如何?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 周玉谣却接住了她未问出口的话:“若是什么?” 胡蝶笑了笑,她摇着头:“殿下,你既然做了决定,就让我代替你留下来吧。” 周玉谣一愣,随即变了脸色:“你在说什么?” 胡蝶答道:“由我掩护殿下离开,是最稳妥的办法。” 胡蝶简单一句解释,周玉谣却立即全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就算是夜里迁都队伍里每个时辰也都有值守的卫士巡逻,想要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很难。 可是…… 周玉谣敛下眼眸,语气却很坚定:“不行,一起走。” 胡蝶心口一跳。 “上一次,我就不应该抛下你,害你受了那么多苦,差点丢了性命。”周玉谣一字一句说道,“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们一起走。” 第8章 设局者入局 黎山脚下,月圆时分。 一枚拇指大小的桃花章浅浅地印在信笺末角。 桃,意味着逃。 胡蝶捏着信笺将它缓缓靠近烛火,火舌翻跃而起,将纸片席卷。 信笺上写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是她,一字一句敲在键盘上,定下了所有人的命运。 而当她身临其境,亲耳听到周玉谣做出逃离的选择,心里不免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末了,设局者入局,终究也摆脱不了为人棋子的命运。 面对周玉谣纯真的面庞,她笑着拒绝道:“殿下,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 胡蝶说着,伸手撩开车帘一角,锐利的盯视立刻投射进来,斜刺里一只柔软纤瘦的手迅速地将她拦下,车帘闭合,那令人悚然的盯视消失不见。 周玉谣压低嗓音,带着些许颤抖:“你做什么?” 即便离开了皇宫,这一路上来回巡视监守的卫士却只增不减。 西都来的,个个身材壮硕如熊,目光犀利如鹰,一个不高兴就露出他们那挂在腰间的弯刀利剑,晃眼又吓人。 周玉谣嘴上说着要逃跑,可慌乱的眼神,内心的恐惧却暴露无遗。 “胡蝶,真的,这次你跟我走吧,不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再丢下你的。” 胡蝶双手交握,轻轻覆住她的手,冷静异常:“殿下,你没有丢下我。” 不论是之前的她,还是如今的她,所做的一切都发自本愿。 “胡蝶,你还在怪我。”周玉谣声音低落,“是我害你受苦了。” 金玉轩走水一事,相较于胡蝶这个牺牲者,反而是周玉谣始终耿耿于怀。 胡蝶无奈摇头,是她亲手书写的剧情,她又凭什么责怪他人。更何况那些都是她到来之前的事情。 见周玉谣异常坚持,她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殿下,只要在你身边,我永远都会是大周朝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永远都会做好我该做的本分。” 反之,只有她离开了,她才能卸去那些危险的枷锁,真正做她自己。 困在皇宫里的胡蝶是这样,身陷在这个世界无路可逃的胡蝶也是这样。 或许是身在主角身边,也或许是配角的角色限制,当她想要脱离角色、改变故事走向的时候,那股未知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便会主宰一切。 深夜烧信的时候,怀中藏信的时候,但凡她试图干扰事情发展之时,她的身体便只是一具躯壳,不得自由。 离开周玉谣,离开这个狗血的言情故事,也许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方法。 她必须这么做。 周玉谣面色渐渐冷下来,她极其聪慧,几乎是一瞬就领会了胡蝶的言外之意。 她不知真因,只当是胡蝶厌倦了做人侍从不得自由的日子。 “是这样啊,那便依你。” 周玉谣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说。 马车缓缓驶向前方,一路二人再无话。 日落时分,队伍很快抵达了黎山,信笺预测得很准,他们果然在山脚下安营扎了寨。 越过这座山峰,便能遥望洛城,整个队伍弥漫着紧张、不安和对前途的未知,异常安静。 天色暗下来,周玉谣和胡蝶坐在火堆旁,晃动的火光映照得人面色明暗不定,一旁赶了一天山路的马儿不耐烦地甩尾,卫士拎着干草捆正给它们放餐。 周边没有驿站,这晚他们得露宿山野,周玉谣手里捏着半个未吃完的面饼,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 胡蝶赶紧将一旁的大氅拿来给她披上,道:“殿下,夜晚风凉,不如回马车上歇息吧。” 不远不近的几道目光看过来,周玉谣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轻应了声。 胡蝶便扶她起来,火光凛凛,映照着周玉谣略显苍白的面容,公主病弱早歇,谁也不会怀疑。 胡蝶随着周玉谣上了马车,即刻便将她方才松松系上的大氅脱了下来,她拿出准备好的小袄给周玉谣披上,“殿下,山间难走,大氅穿着不便,这袄子抗风保暖,更合适不过。” 周玉谣一把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连日赶路,今夜看守必定松懈,我们可以一起离开的。” 胡蝶轻笑,拓跋岚的军队何时会有看守松懈的时候,若不是她这个作者刻意创造剧情,哪里会留下今夜这个缺口。 她没有理会周玉谣天真的言论,而是说道:“再等等,时候还没到。” 等到月上中天,满地银霜,那时便是时候了。 或许如同周玉谣所说,连日奔波之下,今夜安静非常,两人面对面坐在车中,静到仿佛世界只剩下刻意放浅的呼吸声和车外火堆劈里啪啦的烧灼声。 胡蝶阖着眼帘,直到车外突然几声急短破空声传来,她立时警觉地掀开一条帘缝,朝外面觑去,月光洒下,隐约望见那黑衣人身影闪过,很快便没入丛林。 “是时候了。” 胡蝶搀着周玉谣,将她送下马车。 再是赶路疲乏,她们这辆马车周遭也绝不会少了看守巡逻的卫士,可此刻却空旷得诡异,周玉谣捏着胡蝶的手腕,手心微湿。 她心下恐慌,却还是道:“一起走。” 胡蝶嗓子紧了紧,随即挣脱开来:“别说傻话了,快走。” 二人拖得久了,不免草丛中传来一声短哨,是那黑衣人在催促。 胡蝶半跪在车辕上,朝前推了她一把,声音又低又急:“走!” 周玉谣无法,她咬着唇瓣深叹了一声,只得独身朝着丛中奔去。 细细簌簌,野草拨动,冷寂月光下,那人儿的身影很快便瞧不见了。 胡蝶没有犹豫,转头便跳下车,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拓跋岚不知何时回过神来搜查,她可不能在这坐以待毙。 黎山往西数百里便是洛城地界,中途经过七八个县镇,人口众多,她打定了主意,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配角,只要乔装混进市井乡野,又有谁会费心费力地去寻。 待她如泥鳅入海隐匿于泱泱人群之中,那恐怖的死亡循环或许就会如她所愿就此终结,那个时候于这个世界已然无用的她也会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轨道之上。 她抬头望着高悬之月,不再停步,直往那自由地而去。 而另一边,周玉谣踉跄地跟着黑衣人在茂密林中奔逃,她庆幸换上了胡蝶为她准备的小袄,而不是拖着那冗长厚重的大氅,但即便如此二人行进的步伐还是缓慢。 黑衣人身姿矫健,如林中之豹在前,却忽然停下脚步,周玉谣喘息着走到近前,疑惑地看向他。 “得罪了。”他忽然说。 周玉谣抬眸,这人嗓音...... 接着,不及她反应,手臂便被人紧紧攫住,黑衣人携着她闷头朝前,许是习武之人体温较常人更高,在这凌冽的夜风里唯有这人温暖在侧。 没了赶路的辛劳,周玉谣才分出心神来,她思忖着开口:“是你吧,多谢了。” 黑衣人轻瞥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周玉谣更加确信这人便是火烧金玉轩那日前来相助的那位。 思及此,她顾不得二人尚且处于危境,急急询问道:“幼弟可还安好?我们此行能否相见?” 黑衣人冷道:“殿下还是先顾好自身,能留下命再谈见小殿下吧。” 言语十分无情。 周玉谣哑口无言,心里气恼,可如今生死全仗眼前这人,就算她金枝玉叶,也不敢在此时逞口舌之快。 但好歹黑衣人话里透露出来,幼弟尚且安全,她也算心有所慰。 想到很快便能离开拓跋岚编织的窒息囚笼,见到日日思念的人,她心中不由雀跃起来,连带着呼啦啦掠过耳边的夜风似乎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只是,愈逼近山顶,山风愈大。 周玉谣忍不住问:“翻过这座山就安全了吗?” 黑衣人没有回答,可脚步忽然放缓。 周玉谣抬脸朝上望去,他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凌厉的丹凤眼,这双眼睛此时此刻全然肃穆。 这是为何?她想问,可扑面的山风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令她不由一怔。 那风里,裹挟着血腥。 可目之所及,寂静一片,仍是野林,杳无人迹。 她浑身一颤,只觉背后冷汗直流,远处的血腥气味能顺着风向至此,可见状况之惨烈。 黑衣人挟着她,缓缓后退。 这里,静得可怕,静得诡谲。 忽地,暗里咻地一支冷箭,直冲着他眉心而来。 他一把推上周玉谣的肩臂,借着反力堪堪避开那箭矢,周玉谣一声惊呼,跌坐在地上。 来不及多说,四面而来的箭矢接踵而至,黑衣人拔剑应对,分身不暇。 剑矢碰撞,不绝于耳。 “躲好!”黑衣人大喝。 即刻,又是一波猛烈攻击。 周玉谣不敢起身,隐在草丛里,浑身发冷。 林中地形杂乱,对面恐怕人手不足,不敢贸然拥上,故而只以箭矢封住两人通道。 但是,也并不是没有空隙。 黑衣人余光朝着四周环顾,对方为免踪迹暴露,刻意处理了踩踏经过的草丛,可匆忙间还是留有破绽。 他拔下腰间匕首,往周玉谣身前丢去,刀尖给她指明了方向,低声道:“快跑。” 周玉谣颤抖着拿起匕首,不敢停留,跌跌撞撞朝着他所指方向离去。 第9章 胡蝶的身份 人影晃动,立刻引起了对面警觉,黑衣人目光一紧,手中十数枚暗器连发,四周树枝纷纷应声而落,勉强遮挡住有心人些许视线。 身后声响簌簌,周玉谣根本不敢回头,闷着头朝前奔跑,她跑着跑着不知多远,直到周遭再次安静下来,才敢放停脚步。 她靠坐在树干旁,两手紧紧握着匕首,满头满身大汗淋漓,鬓发散乱,不停喘息。 深山之中,她独自一人,又几近力竭,心下更生恐慌,只是顺了几口气,就又挣扎着起身往前走。 她瞧着天上挂着的月亮,依稀辨别方向,往东而行,那是安都的方向。虽然安都已为拓跋岚所弃,但周氏的根基尚存,也正因为如此拓跋岚才会匆忙决定迁都。 为今之计,即便只能靠了这双腿,她也要走到安都去。 不过半月之前,周玉谣还是皇宫之中端庄娇弱的长公主殿下,身边仆从环绕,华丽非常,她哪里能想到竟有一日会狼狈不堪地逃窜在这山林之中。 同一山中。 胡蝶原本不紧不慢,拓跋岚忙着在黎山布网抓鱼,顾不上她这只小虾米,她只要一头扎进深山之中,夜色晦暗,又何处去寻。 可哪里成想,不过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身后不远人声嘈杂,惊得她连忙加紧脚步,调转方向。 左右她不过是要逃离队伍,去哪个方向,多走几步弯路根本不是问题。可身后那人却如鬼魅一般,紧紧跟着,总甩不脱。 直气得她边跑边骂,而那颤动的风声愈发渐近,不多时便朝着她后心而来。 胡蝶心中一急,脚下便是一步踩空,整个人朝前扑去。 本来山间泥土湿润,植被茂盛,不慎摔个狗啃屎也不过是人狼狈了些,不至于伤到哪儿去。 可哪里奈何就在她前扑倒地之时,那甩不脱的鬼魅恰时地贴了上来,活生生将她当成了垫底的肉饼,压了个结实。 胡蝶肺腑一震,口里甜腥,她狠啐一口大骂:“哪里来的不长眼的。” 说着便用力要从那人压迫之下挣扎出来,可他却将全身重量全压了上来,吃力间两人竟混作一团齐刷刷往一旁的山坡下滚去。 一瞬间,天旋地转,胡蝶整个人被碾得生疼,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这么随着这人滚到了坡底。 直到二人堪堪停下,她强忍着眩晕赶忙将这人推开,可哪成想触手湿热,她下意识退后好几步,去看自己的手掌。 鼻尖窜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手上沾的是血! 而与她一同滚下来的那人静静地躺在不远处,树荫遮掩下,看不清楚容貌,也不知生死。 这人不是拓跋岚手下的卫士吗?为何会身负重伤?胡蝶不敢细想,她胡乱把手掌往草地上蹭了两下,爬起身来就要离开。 总之,这半夜里出现在黎山又满身是血的人绝不会是善茬!走为上计。 她蹑手蹑脚正欲逃跑,却听坡顶上脚步杂乱,刀剑拖拽在地面之上,发出刺耳的尖鸣,有一个人低喝:“不要让他跑了,追!” 想来这些人是前来讨旁边这位小命的。 胡蝶伏身在坡上,不敢动作,以免被上头人发现受到牵累。 她冷静下来,也捋顺了其中逻辑,像她这么一个小配角当然担不起拓跋岚天罗地网的搜查,这气势汹汹的一队人马虽然归于拓跋岚手下,却不是来找她的。 那地上这个不知还喘气与否的人恐怕就是周皇那边的人了。 难不成那边接应周玉谣离开的人这么快就出了问题?胡蝶握了握拳,暗暗压抑下情绪,既是改变不了的剧情,她又何必投入无谓的心思,早日寻到出去的方法才是正经。 待到周遭安静下来,她侧耳细听了许久,确认那些追兵已经走远,才松懈了神经。 胡蝶压根没打算理会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这人,她拍了拍衣裙上的草屑,抬腿就走。 可下一秒脖子却被人从背后拿胳膊环住,滚烫湿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她意图挣开,那胳膊却劲大得离谱,越勒越紧。 “你有病啊。”她忍不住斥道。 “怎么?几日工夫,连主子都认不得了?”身后那人附耳说道。 胡蝶身躯一震,脑海中思绪纷飞,她一时停止了挣扎,身后那人以为她捋清了情势,便也松开了环住她脖颈的手臂。 胡蝶转过身去,那人一袭黑衣,形容狼狈,疲惫地靠在树前,手掌捂着腹上汩汩流血的伤口,黑巾遮掩下只余一双凌厉的凤眼,正紧紧盯着她。 “主人?”胡蝶不确定地唤道。 那人却把她的疑问当成了肯定,他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胡蝶抿唇。 不等她想好回答,就听他又道:“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公主独自逃亡,不知所踪,你快些去寻。她应当是往东边去了,找到她直接带去靠近的落脚点。” 说着说着,那人嘴角一丝鲜血缓缓流出来。 颇有一副身残志坚的大义模样。 胡蝶笔下写惯了这些狗血情节,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你……” 这种时候总要有一番谦让。 比如,你走吧、那你怎么办、别管我,诸如此类的对话吧。 “别废话,听命令行事。”那人轻声喝道,见胡蝶还不动作,他方才说道,“那些人保不齐还会寻回来,总要有人拖住他们。” 这话说得没错,瞬间拉回了她游离的心神,他们这点小把戏瞒不了多久,迟早追兵杀来,她再将小命丢在此处实是很不值当。 至于她的这位“主子”的吩咐,当成耳旁风听听也便罢了。 “那我走了。”她扭头离去,丝毫不带停顿。 那人一怔,随后苦笑一声:“还真是听劝。” 胡蝶并不准备理会任何人的死活,敲起键盘的她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神,可她如今身陷囹圄,只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配角,尚且不能自救,何谈护卫他人? 可望着茫茫大山、深深丛林,往东是险境,往西是追兵,山上山下虎狼环伺,她真有这份运气走出这座高山吗?胡蝶思索再三,总觉得还不如就地躲藏起来、待到风波过去再寻出路的好。 她赶忙边走边搜寻,终于看见一处山坡下的坑洞,看样子是猎户休憩时暂用的所在,想也不想,她伸手探开长得密实的灌木,一脚踏了进去。 坑洞里,抬起一双盈盈泪眸,在丝丝缕缕的月光下闪着晶亮。 “殿下……”胡蝶口舌发紧,如坠冰窟。 周玉谣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后便是带着哭腔大喊:“小心!” 胡蝶回头看去,便见远处坡顶人影憧憧,顶前一人拉弓而立,那破空羽箭贯心而来,不及躲避。 可下一瞬她便被人猛地推向一边,那羽箭不偏不倚正中来人胸膛。 周玉谣脸色苍白,胸口一根羽箭贯穿前后,她艰难地看向跌坐在地的她,眸中蓄着的泪珠猛地滑落脸颊,可嘴角却带着笑意。 她冲着她微笑,似是想说什么,张开嘴来却吐出一口口鲜红的血花,纤薄的身躯如同风吹落叶向后倒去,胡蝶手脚并用赶忙爬过去,才能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周玉谣胸膛起伏,却口不能言,只是猛吐鲜血,她粉嫩如桃花一般的面庞此刻染着淋漓的鲜血,红得乍眼,红得令人心惊。 她躺在胡蝶怀中,身体气力慢慢泄了,仿佛就要化成夜色里的风离人而去。 胡蝶的眼眶好似被这印入眼帘的血红染了颜色,她嗓子眼里堵着一口气,朝着坡顶上持弓的人看过去,下一秒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迁都途中,有歹人前来掳掠,长公主遇袭,尔等还不救驾?” 持弓之人,丝毫未动。 “乱臣贼子,亦或是安邦重臣,皆在一念之间,阁下要如何选?”胡蝶口中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持弓之人,缓缓抬起了手。 胡蝶死死盯着,只见他身后人影涌动,直朝着她们而来。 “殿下遇袭,还不快些救人?”拓跋岚反手藏弓,高声宣道。 好在,男主还算上道。 胡蝶知道,射出那一箭的人就是拓跋岚,他存着杀人的念头,手下丝毫没有留情。她也知道,拓跋岚冲动易怒,可他也分轻重缓急,向利而趋。 他要做名正言顺的安邦重臣,怎么能少得了护驾有功这一项殊荣加持呢?便宜摆到了他面前,勾勾手指便能占住的事情罢了。 胡蝶只是庆幸她亲手塑造的男主人设还没有崩塌,否则她也是无力回天。 试问,失去女主的书中世界将如何自处? 胡蝶不知道,也不敢赌。 她手里攥着拧干的巾帕,短暂失神的眼眸转还回来,瞧见床榻上尚且昏迷的周玉谣额上又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赶紧伸出手轻轻拭去。 那一箭,贯穿胸膛,只幸而箭头偏移靠右,未至心脏。 黎山那夜后,周玉谣伤重昏迷,好容易到了洛城,拓跋岚将人安置在了行宫之中,日日用名贵药材给她吊着命,可周玉谣身子骨弱,又在路途上颠簸了几日,想要恢复康健仍需时日。 胡蝶望着她昏睡的面庞,心中充斥着不安,所经历的一切似乎是有所改变,又好似只是幻觉。 她主动出逃,遇见了蒙面黑衣人,周玉谣在她面前中箭重伤,这一切都不是她曾经安排过的剧情。但是,她远离主线的愿望还是落了空,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位。 就好像是,站在分岔路口,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所至的目的地只会是设定好的那一个。 那么,接下来…… 她将巾帕往水盆里投了几遍,又将水分拧干,细心地叠成方块,这几日来贴身侍候周玉谣,她动作早就熟练。 可这次却有人先她一步,拿走了她手里的巾帕,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牵起周玉谣柔白的手指,动作粗笨地擦拭起来。 胡蝶三两步惊退,她竟然出神到连身边有人靠近都未能察觉。 拓跋岚不过象征性擦了几下,便丢了巾帕,只是还坐在周玉谣的一步床,淡淡地瞥了胡蝶一眼。 他轻笑:“躲什么?你胆子不是很大吗?” 他指的是黎山那夜胡蝶高声与他对峙一事。 这还记恨上了? 胡蝶压抑住猛跳的心脏,敛目不语。 “你倒是个忠仆,只是不知这临危不惧的本事是公主殿下教予你的吗?”拓跋岚接着说。 他是个多疑又急躁的性子,耐心也有,只是不多。能和胡蝶废话这几句,也不过是那些许的好奇心所致罢了。 再拖下去,他恐怕就要恼了。 胡蝶摇了摇头:“殿下纯善,待人极好,我也不过是一时心急。” 拓跋岚冷笑:“不爱说实话的人,总要吃些苦头的。” 胡蝶能够分辨出,此时他的眸子里带着杀意。 原书中,她曾在此处写到,宫女胡蝶因私放公主出逃,杖杀于行宫,长公主心灰意冷,从此与人再无信任。 可以说,最后一个亲近之人为她而死,周玉谣再无退处,才真正踏上了女帝之路。 第10章 女主的成长 “来人。”拓跋岚淡淡一声吩咐,却令胡蝶心生战栗。 结果她还是逃不脱必死的命运吗?就像周玉谣永远逃不脱的大女主命运一样。 两个卫兵如鬼影般齐刷刷立在了殿门口,他们腰上的佩刀当啷作响,砸在将死之人的心头。 胡蝶动也不能动,言也不能言,她呆愣在原地,熟悉的感觉悄然上身,只是这一次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那股逃不脱的力量。 拓跋岚望着僵硬着一言不发的她,果然失了耐心:“拖下去,杖责……” 终究...... 胡蝶眼前一片混沌,她还是会如她笔下所写一样虚无地死去吗?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泡影。 可未待他说完,便听床铺上的人重重地咳起来,恰好打断在了关键时刻。 周玉谣伤在肺腑,这一咳起来仿佛整个人如同破旧不堪的花架,下一秒就要散成一片,她边咳边偏头,一大团血花就落在枕边,骇人得很。 拓跋岚紧皱着眉,站起身来。 胡蝶却浑身骤然一松,片刻她反应过来,赶紧踉跄着脚步上前,拿了巾帕给她擦拭嘴角血迹,又轻抚她的胸口,好歹将她安顿下来。 这种情况之下,屋子里唯二的另两个人,一个神思不清地躺着,一个满腹心眼地立着,她的异状无人察觉,就算有人转过头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以为她是被拓跋岚的威逼吓得脚软罢了。 “水……”周玉谣又张口道。 白玉壶里装着温好的水,早已放在榻旁,胡蝶倒了一盏,递到她唇前,慢慢喂她饮尽。 周玉谣缓了好一会儿,微睁开双眼,见拓跋岚还立在床前,气若游丝道:“不知将军前来,我如今病得厉害,不理外事,是有何要事禀吗?” 她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拓跋岚的目光在他眼前这对看着颇为情深的主仆身上来回游转,而后轻笑道:“并无要事,不过特来看望殿下罢了。” 周玉谣摆了摆手,她欲坐起身来,胡蝶赶紧在她背后加了个软垫,她顺势抓住胡蝶的手,轻轻拍了拍。 “将军无事,本公主倒是有一事,恰巧今日得见,可与将军一叙。”周玉谣面色微白,唇边泛粉,明显一副内里亏空的样子,谁都看得出她此刻是在强撑。 此时强撑着起身来,能为了什么?大概是要给自己身边最后的知心人撑撑腰罢了。 拓跋岚心下了然,却乐于看她演上这一出,好整以暇道:“殿下身体还未好全,何事令殿下如此心急?” 周玉谣微微摇头:“我知迁都途中遇袭,非你之所愿。虽说托旁人的福捡回一条命来,可终归我九死一生,将军这失职之罪……” 她停顿片刻,抬眼看向拓跋岚。语气中颇有威胁之意。 拓跋岚笑道:“公主殿下身子尚未好全,说话的底气却是足得很。” 他如今重权在握,根本无所惧。 周玉谣却转头朝胡蝶问:“我这一路上时昏时醒,可隐约却听到咱们如今是已到新都了?” 胡蝶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接道:“是,已到洛都数日了。” 洛都,原名洛城。 拓跋岚强迁周朝都城至此,即刻将此城更名,如今人人唤其洛都。 周玉谣一顿,随即微微颔首:“我大周朝迁都至此,昔日洛城今朝易名,合该如此,只要这王旗上的‘周’字未变,便都无妨。” 她撑着一口顺气说上这么一段,紧接着便难耐地咳嗽起来。 胡蝶扶着她的手,在周玉谣后心轻抚。只有贴身靠近的她才能知晓,这位大周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此时此刻后背汗湿,指尖冰凉。 “殿下,是在威胁臣下吗?” 拓跋岚眼中的暗讽不言自明。 周玉谣咳得面色涨红,她瞧了一眼拓跋岚,轻呼一口气,而后缓缓靠在软垫上,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顿了片刻,方才言道:“将军何出此言?吾乃大周朝长公主,且不谈这天下万民都是吾的子民,便是洛都城下满朝文武也都仰吾之尊。何来的威胁之言呢?” 周玉谣缓缓抬眼,朝着拓跋岚望过去,她因病而泛着水光涟漪的眼眸却有着比以往更甚的坚定。 那双眼睛在说话。 它在说,迁都途上或许她是任人宰割的傀儡公主,但洛都宫城之中的她绝不会为人鱼肉。 拓跋岚洞悉她言外之意,不过是如今仗着周朝的股肱臣子扬扬长公主的余威,她难道还以为真能就此骑到他头上来?那可就太过天真了。 “赤子童真,长公主殿下已及笈多日,心性却依旧不减啊。”拓跋岚轻巧言道。 周玉谣却仿佛听不懂他的嘲讽,说:“这些日子经历许多,本宫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今日也可与将军分享。若示人以弱,则人人皆可以此弱挟之;但若以弱易之,强弱亦可更替。” “将军若是仍旧不懂,本宫便可以说得再明白一些。吾这条性命或许脆弱如蒲草,但亦贵重如黄金,端看将军是如何想了。” 周玉谣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她这是在和她交易。 周玉谣,大周长公主的性命,在这危重如累卵的残破王朝之下不堪一击,但在他拓跋岚意图谋求的新朝之下却绝无可替。 以弱易之,可她想要什么呢?拓跋岚冷眼望去,床榻上鬓发湿润的这个女子一切的伪装顿时显露无疑。 他不由轻笑,此刻高呼着绝不为人鱼肉的长公主殿下,求的不过是她所谓的尊贵和体面罢了。 若是这样,他又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他需要全方面地掌控大周朝,而大周朝也需要一个顶着尊贵皇姓的继承人。 拓跋岚缓缓上前一步,近到他鼻尖轻嗅,便好似能闻到公主香闺的芬芳,也近到让周玉谣悬着的心猛然一跳。 “殿下久病多时,是臣打扰了。”他躬身行了一礼,虽不算多么标准,却也实实在在暂时低下了他那高贵的头颅。 但不过片刻,拓跋岚便挥袖而去。 快到周玉谣客套的平身二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主仆二人维持着相扶的姿势,直到殿外太监高声呼喊“恭送将军”,才慢慢放松下来。 犹豫片刻,胡蝶轻声道谢。 而周玉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伤得太重,还需要休养。 经过与拓跋岚这一回合的交锋,周玉谣身心俱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姣好的容颜苍白憔悴,与刚刚目光坚毅、厉声严词的模样全然不同,也与胡蝶心中的那个周玉谣全然不同。 她成长得比她设定得迅速了太多。 原本的剧情明明是胡蝶被杖杀于行宫,周玉谣失去了最后的臂膀,至此再无一人相帮。 胡蝶费尽心思对抗剧情,兜兜转转之后,却怎么也逃不过被杖杀的命运。 可如今,她好端端地活着,在震怒的拓跋岚手下苟活了下来,甚至暂时摆脱了神秘力量的控制,全凭周玉谣相帮。 作为原书的作者,她逃不开的、诅咒一般的命运,竟是周玉谣改变的。 胡蝶不禁感叹,这或许就是大女主的力量吧。看来,在围绕着主角运转的小说世界里,她根本无处可逃,只有老老实实呆在周玉谣身边,才有机会结束这可怕的死亡轮回。 周玉谣的心智虽然飞速成长,但是娇弱的身体却不能如人所愿。拓跋岚那毫不留手的一箭,令她缠绵病榻,久久不能好转。 期间,拓跋岚一次也未登门。 不知是在忙着前朝的政务,还是记恨着上次的事情不愿来触霉头,但总之她们倒是难得地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入夜,胡蝶照旧服侍周玉谣睡下,吹熄了灯,又阖上殿门,才披着往侧殿去。 夜风如毒蛇般灵巧地钻进脖颈,冰凉得令人打颤。 胡蝶突觉心生空落,似是遗忘了什么,她回头去看,廊上空荡无人。唯有宫殿入口处微微火光摇晃,那是拓跋岚派驻的卫士正在值岗。 许是她太敏感了吧。秋去东来,夜里开始寒凉罢了。胡蝶自嘲地摆头,准备回房。 可没走几步,就听夜莺啼叫,胡蝶下意识朝天上看去,屋檐上一团黑影,她眨了眨眼睛,那分明是个人影,一个半蹲半立、黑巾蒙面的精壮男子。 月光下,只见那人双手交握,朝她缓缓比出一个手势。 指尖勾连,状似桃花。 胡蝶结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印? 她只负责写,不负责演。 什么桃花印,不过是顺手拿来一用,看那交缠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十根指头,真亏得他们比划得出来。 见胡蝶有所反应,那人似乎理解有误,还以为她已知晓利害,半个字嘱咐没有,抬手朝她一丢,丢完了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丢出来的那东西不偏不倚就落在胡蝶后脖颈里,她来不及反应,就见那人跳下屋檐,没了踪迹。 什么人呢这是。 胡蝶反手去掏自己脖后,差点手膀子抽筋,才将那团东西取出来。 揉皱了的纸团展开,赫然然写着八个大字:里应外合,阻征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