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锋藏》 第1章 和亲 戈壁茫茫,砾岩无边,枯草随风飘曳,黄沙迷蒙,一行车马就这样飘摇近半月,从熙熙攘攘行至无人之境,又从无人之境走百里遇几户炊烟,这才堪堪抵达边境。 沈荜抬手掀开车帘,却被拂面的热气唬退:“我们到何处了?” 银翠:“回公主,前面便是望乡关了。” 望乡关是齐悦国与厥然国的交接地带。 所谓望乡,沈荜想,过了望乡便是回不去的故乡...... 天罚降落,外敌环伺,君王疢难,在这个时局不定的政局下,沈荜身为和亲公主已是定局。 银翠回毕后拿出一个长颈圆肚的青花瓷瓶,倒出金黄色药丸递出:“公主,服下药罢。” 沈荜自小身体孱弱,常犯头疾,御医说她这是先天不足之症,需以金贵名药续吊。 她伸出纤细葱白的手指捏住药丸就要往嘴里送,忽然马车摇晃不定,沈荜甩出那药丸,身子被重重地摔在车壁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脑袋就已撞得煞白冒星,银翠顾不得自己连忙拉住她,“公主小心。” 外边马蹄震动,卷沙翻涌,原来是一队人马围住了他们的去路,车家这才连忙牵住僵绳。 送亲使纷纷抽出刀刃如临大敌。 “大胆贼子,胆敢冲撞皇家仪仗。” “哈哈哈哈哈好个皇帝老儿,骨头软到竟送自己的女儿去给人暖脚!兄弟们,今日我们赶上一波大的了!” 为首那人笑吟吟抽出大刀直指车辇,余下之人振臂高呼,纷纷冲锋。 “冲!冲!” “冲啊!” ...... 见这群山匪来者不善,送亲长使黄辞喝令道:“保护公主!” 两方人马顷刻间不顾生死激烈奋战,刀光浮略。沈荜揉了揉撞得发麻的后脑掀开帷幔,见对方人马乃我方数倍,这身手并非等闲,心内便惴惴不安。 不料,黄辞被几个匪贼团团围住稍不留心砍破了他的手臂,只听他仰天惨叫。 沈荜眼见一片混乱惨烈,情急之下稳住惊慌掏出袖珍小驽,这本是她临行前备下的防身之物。她撑手翻动下车,瞄准黄辞眼前的匪首,若一发不能中便会打草惊蛇。 只得凝神静气看准时机,随后一鼓作气握着驽身“咻”地一下射出去。 可惜只射住那贼匪右下腹部,其人怒目圆睁,朝沈荜冲来一刀砍下,沈荜大唤:“黄将军,擒贼先擒王!” 因那人行动不利,黄辞趁机拦截他的大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狠狠地踩住他的又脸大声制止道: “你们的首领已被俘获,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闻声止戈,贼首被强压在地上挣扎几下放弃道:“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反正老子早就受不了这般猪狗不如的生活了!” 沈荜蹙眉不解道:“我见你们个个身手不凡,若为生计何至于占山为寇?” 那人轻蔑地大笑:“哈哈哈哈,生计?地震无情,朝廷又弃我们如敝履,如今家破人亡,弟兄们讨生活的镖局也散了,公主高高在上怎知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不易。” “你们从图兰而来?”沈荜恍然,可他却如此道,沈荜难掩疑惑,正是因图兰自地动,朝廷拨款滔滔,加上王远之率领北府军挥兵镇边,军饷粮饷亏空国库,齐悦财政不堪重负这才送她去和亲,“朝廷不是拨了大批赈灾款,怎不管你们死活?” “那白花花银子的银子只怕全都落入那些个贪官囊中,哪还有我们平头百姓的份儿!你们这些贵人哪在乎我们这些贱命!可叹曾经还有一位一心为民的好官却被皇帝老儿亲手杀了!”此人忿忿不平可因受到黄辞的压制只能捶地咆哮。 沈荜知他口中的这位“好官”乃上任宰辅陶璟之,四十年多年前曾因赈灾不利、染指于鼎被革职问斩。 不料想如今齐悦蠹虫竟已腐朽之至、层层盘剥,难怪上都城无故流入那么多灾民,恐怕和那位权倾朝野的好丞相宁策吾脱不了干系。 沈荜叹了叹道:“银翠,你命人抬一宝箱来。” 银翠领命转身唤了几人抬来一个红色箱子。 “这一箱珠宝你们且拿去分了罢,够你们回去与家人过上半辈子好日子了,莫要再做这打家劫舍朝不保夕的生计了。” 匪首却没想到沈荜能放他们一条生路,还给了如此多的宝贝,却又哽住不言,硬气的很。 怎料,远方犹如地崩山摧,震动如霹雳雷霆,似有大批人马赶来。 黄辞不解反问:“你们还有援手?” 那人同样疑惑地皱着眉着急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所有的兄弟都在此了。” 一干人再次持刀戒备。 只待一批身着玄黑盔甲的人马将至,为首的两人勒住马匹拉开距离。 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座下乌骓发出一声嘶叫冲上云霄,马上之人一身玄黑外氅,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锋利,眼尾上挑若睥睨众生之貌,骨径分明的手持着缰绳掣制住坐骑。 待他翻身下马,沈荜看清来人顿时不见稳重,望着奔来的男子失了神。 “北府军将兵长史宁弈救驾来迟,请公主责罚!” 沈荜恍惚到不知眼前是真是假,怎么会......他怎么会在此。 宁弈扫过场上的局势,瞧着沈荜着急问道:“殿下可有受伤?” 沈荜瞬间收回了心神道:“无事......都已安顿。” 宁弈看着那群贼人只能厉声道:“还不快滚!” “是是是,大人恕罪,小的们马上走。” 见此人不似沈荜面善,那伙人立马拖着箱子逃之夭夭,连滚带爬,全然没了煞气。 “殿下受惊了,前方便是北府军的驻扎营地,不如先去军营休整?”宁弈向她提出这个邀请。 不料黄辞率先替沈荜回绝:“恐有不妥,公主乃和亲贵人,不得有任何闪失。” 宁弈见黄辞肩上的伤道:“黄将军如今有伤在身,切莫强求误了皇命。” 沈荜环顾将士们,此乱虽小亦有损碍,心里谋划道:“无妨,千里奔波辛苦各位护送长宁,不如借此叨扰一二,也好整装出发。” 黄辞见公主发话了,也不再说什么。 -- 沈荜坐上了摇摇晃晃的马车,她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着马背上的少年,看着这位自儿时便形影不离的玩伴,这位曾经名动上都城的宁府天骄。 不曾想那人一个回眸也正好和沈荜对视。 沈荜忙放下帘子,心虚到手忙脚乱,却又正襟危坐。 她心中升起疑窦,北府军将兵长史,宁弈怎会效力于王远之? 据说王远之手下有位“狐玉军师”,此人面如冠玉,诡诈如狐,一年前因出其不意攻破厥然与古宛夹击,毁坏两国盟约而闻名朝野,莫非此人正是宁弈? 车马驶入驻扎地同时也止住了沈荜的思绪,周遭一片苍凉无声,不像是驻扎军营,倒像是无人空营。 宁弈翻身下马,轻唤:“殿下,到了。” 沈荜自然也注意到了军营的怪异,一眼望下去可谓人单势孤,北府军镇边三十万大军难道是虚名? 另外,也不见王远之。 宁弈命人安顿好其余的人,随后带领沈荜进了营帐。 两人气氛微妙,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平静。 沈荜不知阔别三年的两人该说些什么方显自然。但她好奇宁弈为何出现在望乡关,于是率先开口:“小弈哥哥今日怎会出现?当年你离开上都时分明说好要去疆北游历,怎会来北府军,可是发生了什么?” 一声亲昵将两人拉入儿时回忆,曾经那个追在宁弈后面的那小女孩如今长大了,还即将嫁作人妇。 “殿下这些问题待日后臣再给你一个答案罢。”他缓缓吐露,“不如臣问一个殿下现在能回答的问题。” 宁弈旋即反问:“殿下当真愿意去那厥然之地?” “我乃齐悦国长公主,父皇病重,外敌来犯,这是我不可推脱的使命。”沈荜道。 “殿下不要嫁。”宁弈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怎么行!” 他欲说什么,可又淡下目光改口道:“殿下不是问臣为何会来北府军,臣便是应下王将军的邀请特做幕后军师,预备一举击溃厥然,臣知道殿下不想远离故土,不想离开你至亲。既如此,那便留下来!” 沈荜停滞住,他是这么久来第一个劝自己不要去和亲的人,没有什么家国大义,没有什么使命责任,而是知自己被逼无奈,同时她还有一丝确认......确认了他如何会在北府军。 “你果真是传闻中的“狐玉军师”,但......我怎可因个人之私去赌上齐悦国万千百姓的性命,诏令已下,再难更改,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驻守边疆的战士,他们的鲜血已经流得太多了!”沈荜偏过头婉拒。 宁弈见她看穿自己的身份也不惊讶:“殿下慧识一如往昔,臣原本也没想瞒,实乃时势所迫,请殿下勿怪。”接着又继续转为正题,仔细分析道,“厥然阴狠奸猾,断不可能只一次和亲便能了事,将士们的血自然也不白流。此次厥然粮谷不足才致使他们迫兵攻城,今夜他们便会动身途径谷内,王将军已率军埋伏西荒望乡谷,届时可一举重创。” 宁弈说了这么多,见眼前人依旧不为所动,他又道:“殿下可待明日一早探子来报便知真假。” 听他说罢,沈荜的犹豫被像是被打散:“难怪今日一见,军营中人手稀疏,原是早有布局。” 宁弈追问,“殿下可应了?” 沈荜点点头。 须臾之间,营外躁动,一位士兵冲进营帐,神色急切。 “报!大人,上都急报,两日前......国君驾崩了。” 第2章 变故 霎时间,沈荜大脑恍白,指尖掐进肉里快要忘记呼吸。 沈荜神色紧张踉跄不稳:“什么?我父皇......父皇!” 宁弈上前稳住了她肩,继续问:“都城可有异变?” “据探子来报,陛下遗诏密而不发,宁......宁丞相以护卫皇城为名,控制了整个皇宫,将所有违逆人员一一绞杀。” 沈荜忍者锥心之痛听着他一字一句地报上来:“母妃和昭弟还在宫中,他这是要谋反!” 宁弈面色凝重哼笑一声:“看来,我这个好父亲是一点也等不及了。” “不行,我现在要回上都,我必须得回去!!!” 沈荜情绪激动,宁弈抬手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殿下冷静!我知您心中悲痛万分,但现下朝中动向不明,贸然前往恐有危险。” “冷静?我怎么冷静,父皇病逝,作为长女未能送他临终便罢了,怎可明知母后和幼弟在宫中受叛贼胁迫还袖手旁观。” “殿下信我,王后和小皇子都会平安无事,厥然之战也将必胜,您当下需要好好休息。”宁弈扶住沈荜,劝道,“答应我,先睡一觉好不好?” 沈荜的确心绪大乱,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没法镇定。若不是想问清楚都城的情况,她恐怕早在禀明沈筠归天时便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沈荜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自己翻涌的情绪。 “殿下这几日在军营等臣的消息。”宁弈将婢女招来侍奉沈荜睡下,并在营帐外特意叮嘱,“你们二人近来需仔细照顾公主殿下,无我诏令,不得无故离开军营。” “奴婢谨记。” 沈荜脑子一片混沌,她揉了揉太阳穴,眼角擒住的泪水滴落:“父皇……儿臣不孝,不能看您最后一眼了。”随后竟在日复一日的疲劳中夹杂着伤痛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 清晨,天刚蒙蒙亮,斑驳的朝霞铺满天空,仿佛有人将织染颜料挥洒,唯见几批巡逻队反复游走护卫大营。 宁弈安排的婢女伺候完沈荜起身更衣后依旧侍奉左右。 倒不像是侍奉,而是“监视”。 沈荜知他这是怕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才派人盯着自己。 但她早已经想好对策,沈荜望向昨日燃尽的篝火,灰烬之下尚存余温,是希冀也是期待。 直到银翠奔来打破了她的思虑唤道:“公主。”她着急得上下打量,“昨夜奴婢早早睡下,今早一醒来就听见大家都在说王君驾崩一事……公主节哀。” 沈荜握住她的手掌摇摇头,猩红的眼角布满哀容,低哑着嗓音开口:“银翠,我……” “殿下。”突然一声急骤有力的嗓音打断了她。 沈荜脊背打直循着发声方向望去。 “小弈哥哥……” 宁弈向她快步走来,脸上漏出平静之意:“今日卯时,厥然军大肆越过望乡谷已被北府军尽数包围,所有战俘均已拿下,此等捷报殿下大可以放心。” 沈荜点点头道:“北府将士勇猛精进,此役大获全胜皆是齐悦上下之幸。银翠,你去告诉黄将军,就说这几日我们在军中暂歇,待我祭拜完父皇后再做打算。” “是。”银翠应下后离去。 随后她望向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道:“小弈哥哥你说得对,和亲只是缓兵之计,真正能救齐悦的唯有富国强兵,我想清楚你昨日所劝之事了。” “殿下当真放下了和亲?”宁弈没曾想她今日如此干脆。 沈荜又平静道:“嗯,但我有一个请求,父皇宾天,皇城被困,我想回上都。” 宁弈却一口否决:“不可,眼下情形危急,局势不定,宫中不敢妄动,臣便是来同殿下告别的,臣今日将率大军前往上都,定竭尽所能定能救下王后和小皇子。” “此去吉凶难料,宁相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们何至反目成仇。” “于国,大义当前,趁乱逼宫者有违人臣之本;于私,从我离开宁府的那天起,我与他早已陌路。”宁弈的目光坚定决绝,仿佛要越过千万里将人射穿。 沈荜竟不知他与宁策吾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宁弈叮嘱道:“殿下先在此处安顿,此地皆是臣的亲信最为安全,待到都城之困已解,臣便接您回宫。” 沈荜看着他恳切地眼光,却又不敢深望,方启齿道:“好。” 宁弈听她如此说来便放下心。 远处一位士兵上前禀报:“大人!精锐皆已清点完毕,随时可出发。” 沈荜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迅速。 宁弈面上露出些许难言之隐,挣扎下还是喊了一声:“殿下......”未言后他又低头似冷笑般道,“罢了,待一切安定后再与殿下说也不迟。” 沈荜攥紧手帕点点头,她同样有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宁弈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分别在日光洒下的第一缕金丝,一如三年前告别时城墙上的那团落日余晖。 人走后沈荜方才回过神来,她的身体虚浮无力。两位婢女将沈荜小心翼翼地带到床榻上躺下。 “本宫需静养,不得随意打扰,你们先退下吧。” “是。” 过后,银翠进营帐内复命:“公主,您交给我的事情都办好了,许是宁二公子走之前和他们交代一番,奴婢去时并未多费口舌黄将军便应下了。” 沈荜点点头用力撑起欲坠的身子。 “公主莫动,好好休息便好。” “无事。” “公主方才想同奴婢说什么?”银翠还记得走之前沈荜分明是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沈荜看了看周遭,那两位婢女正在帐外候着,她想了想既是决定的事情便不能再犹豫,眼下正是施展计划的最佳时机。 她正色轻语:“银翠,无论我说什么你只需要听着就好,莫要面露颜色引来他人怀疑,你可清楚了?” “奴婢明白。” “齐悦如今水深火热,上至国位空虚,朝野动荡,下至黎明不安,流离失所,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银翠结合眼下的情形猜到一种可能,小心翼翼问:“公主难道是打算逃回都城?” “不,我要独身前往厥然国寻找布日古德谈判。” 银翠听完心下一紧,但想到方才的嘱咐,只能压低声劝阻:“万万不可啊公主!您乃金尊玉贵之躯,又逢两军交战厥然大败,若单独前去他们怎会轻易放过您,再说,宁二公子也已经班师回朝,公主何不等他来信告知宫中情形后再做打算。” 沈荜目光如炬,坚定的神情道:“宁相是他的父亲,若是单靠他平定皇城威逼生父,那便是陷他于不仁不义,我是齐悦的长公主,自然肩负定国安邦的责任,名正而言顺。我必须要想办法向厥然借兵解救皇城之困。” 沈荜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琉璃瓶递给银翠:“你只需要着我衣裳扮作我还在此处的假象,若那两位婢女前来查看你便捂住口鼻用这药洒向她们,可致人昏睡三个时辰但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替我拖上半日即可。” 银翠紧紧捏着手中的药瓶,放心不下道:“公主.......此举太过危险,奴婢知公主心意已决矢志不移,但万事还需小心为上。” 沈荜点点头,她假意答应宁弈就是为了此刻的计划,若是挑明他定是不同意,眼下只能先这样,待日后再向他解释。 没想到布日古德——这位和亲王子,推她入地狱的人,此刻竟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沈荜和银翠身量相当,换上了彼此的衣裳后除了相貌其他完全识不出破绽。 她低头双手握住托盘往外走。军营里只有侍奉过她的两名婢女清楚她的样貌,越过她们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沈荜的心脏怦怦跳,但她强压住胸口的起伏不让人看出破绽。 双手紧握着手持物走到门口,那两位婢女并未拦住她,但就在她快要远离营帐之时,面上迎来一位巡逻兵拦住她:“站住!你是何人?” 沈荜压着嗓音不卑不亢答着:“奴婢是长宁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头疾复发,奴婢去熬些汤药。” 那人斜睨了一眼,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半响后说出:“请吧。” 沈荜手心捏过一把汗稳步走过。 此地距离厥然国百里之远,快马加鞭一天一夜也未必能赶到,留给沈荜的时间不多了。 她小跑到马厩,选了一匹红鬃烈马,儿时顽劣学过些驭马之术,虽不精通,但也比没有强。 “就你了,小马儿。” 沈荜快马扬鞭沿着地图所示疾奔。 眼见着夜幕降临,沈荜一路上不曾停歇,好在这匹马也不卸力,只是路上的颠簸令她五脏如同被震碎般疼痛难忍。 沈荜振作精神,回顾着往昔的温馨与快乐,眼前浮过父皇那双深邃慈祥的眼睛,母后那柔软温暖的手掌,昭弟活泼好动的身影,还有......还有宁弈临走前的叮嘱,她反复砥砺自己,必须要坚持住,绝不能放弃! 经过一夜的挣扎和强撑,终于在天亮之前抵达厥然城内,她看着地图上的标志,找到了厥然王子布日古德的住处。 马下皆是身着异服的厥然人,他们见了这位不速之客诧异不已。 “居然是齐悦人!” “齐悦人都是坏种!” “不久前才令我们损兵折将,一定是奸细,不要放过她。” ...... 众人向她砸东西、扔烂蔬叶,沈荜虽听不懂语言但知两国仇恨不共戴天,此地自然不宜久留,必须立刻找到布日古德,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高高地扬起马鞭,奋力挥下那最后一鞭。 沈荜已经竭尽全力,越过人群,她终于看到府外挂起的厥然旗帜。 “到了......终于到了。” 她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全身麻木,双目发白,重重地摔倒在马下。 却不知早已有人在暗处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 沈荜醒来时,她望着周遭不熟悉的环境,红柳木交叉网格处系着彩色羊毛绳,地上铺着雪白又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绣花毡,睡床的帷幔上绣着仙鹤和鹿兽展示祥瑞。 一派厥然装扮打点的房屋。桌上摆放的一些珍宝似乎还在朝拜进贡时见过。 “醒了。” 一道清冽的男声打破了沈荜的张望,吸引了她的注意。 竟不是说的厥然语,沈荜问:“你是?” 那人托杯在手中把玩,不疾不徐地将杯子放稳后开口:“晕倒在我的地盘,反倒质问上我了。” 透过帷幔看不清人脸,沈荜踉踉跄跄起身,见此人面容硬朗,五官端正柔和,乍一看以为是齐悦人,仔细一瞧,那宽大金色交领袍服彰显尊贵身份,红缨珠饰垂落额间尽显妖冶,那双眼睛好似要将人夺舍,映射出蓝色的瞳孔昭示着他乃齐悦和厥然混血。 沈荜看这间屋子的摆造不是普通人能用上的,她猜测后开口:“你是厥然大王子?没想到你竟还会齐悦语?” 那人将最后一点茶饮尽邪魅道:“久仰大名,长宁长公主。” 第3章 入局 沈荜了然,但又升起警觉,她从未见过这位厥然大王子! “不对,你我未曾会面,怎知是我?” 布日古德冷笑开口:“公主芳华绝代,齐悦国君寿诞之时我便见过你。” 沈荜对他所说全然没有印象,金秋寿诞宴上厥然大王子的位置分明是空着的,随后夜寒露重,她便离席。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此行另有目的。 “大王子殿下,我此次造访另有要事相商。” 布日古德不解,随后漫不经心偏头:“哦?” 沈荜开口道:“我想请您借兵助我回上都。” “哈哈哈哈,殿下未免有些天真了,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既是千里奔赴我又怎会放你回去。” 沈荜听言便知道他并不好说服,于是道:“我并非撕毁婚约,只是如今我的母后和胞弟皆困于宫变,还望大王子念在两国结盟份上助我一次。” 面前的人神情未动,沈荜只能再使出最后的办法,“既来之,必带着诚意,我知此刻厥然粮食短缺,若您答应,齐悦愿大开三年关市并免收厥然之税,以供两朝贸易往来,如此大王子可还满意。” 沈荜此言可谓是开齐悦与厥然先河,两国此前从无贸易往来,齐悦地处东边,平原肥沃,良田千顷,厥然在西偏北,气候恶劣,但牧草丰富,骏马膘肥。 两国若能互市倒不失一种借优补劣的机缘。 布日古德却是不置可否,冷淡开口道:“殿下果真非比寻常,竟能开出如此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不过齐悦前脚才令我军大败亏输,公主后脚就来谈判调兵,这筹码分量是不是太轻?” 他淡淡地开口,趁机抬高要求,“十年,我要殿下答应打通关市十年,讥而不征,并且......和亲婚盟照旧。” 十年之约对齐悦来说并无妨碍,恰恰也给了齐悦贸易生息的机会。此刻求助于人,沈荜毫无讨价还价的资格,她想了想便斩钉截铁地道:“成交,望大王子借出一万骁勇骑兵随我速回齐悦。” 布日古德点点头随后说着厥然语交代着下属,转头看着沈荜:“两万精锐,哈敦可满意?” 这声“哈敦”在齐悦人口中意为“娘子”,沈荜不知含义也并未介意,只一心想着调兵,她颔首点头,“多谢。” 前后不过半炷香,布日古德开口:“兵马集结完毕,公主可随时出发。” 沈荜拜别后,强忍着双腿内侧的酸痛翻身上马,原本水灵娇滴滴的贵女,一路不知颠出多少坎坷淤青。 但她也来不及顾及自身了,号令全速进军。 一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沈荜内心五味杂陈,她没想得到自己会有再踏回故土的一日,这一日来得这么迅速,这么沉重。 若昙花一现,短暂而虚缈。 整整五日,马儿跑累了,人也乏了,沈荜带领精兵终于抵达上都城,见城外一片残败之相,浮尸连连,一阵阵血腥味引人发吐,可窥见此地刚经历过的一场鏖战。 沈荜率领骑兵堂而皇之地攻进都城,抵达皇宫外,城墙上依旧无人防备,她命人强开城门杀进内城。 甫一开门,眼前摧残破败之相震颤人心—— 宁弈一身血色浸染,长枪破开他的铠甲,剑刃割刺他的战衣,余下不过三百号人陷于困。 宁策吾直直地望着大开宫门的那一端笑道:“好戏快要开始了。” 沈荜下马赶紧上前扶住问道:“小弈哥哥,你可还好?” 他旋即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殿下,你还是来了......” 沈荜自然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当他是在埋怨自己并未听他话留在军营,摇摇头举起手抚住他的伤口:“我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面对如此大的危险。” 高台之人俯身假意作揖:“臣恭迎公主还朝!” 沈荜闻言眼神瞬间如刀子般飞过去发狠道:“宁策吾,你贪墨灾款,私自屯兵,现下又趁乱逼宫,实乃大逆不道!” 宁策吾挥手间城墙上埋伏皆起,弓箭手遍布城楼,他得意道:“哈哈哈哈哈殿下果然聪慧,不错,此次图兰地震确实为我助力,是天要助我也!”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又言,“殿下还是省些力气,您不妨抬眼看看,城墙之上皆布满了我的人,殿下倒不如想想该怎么让自己全身而退。” 说罢,他叠手移步自说自话道:“臣倒有一计,殿下睿雅仁厚,齐悦上下无人不爱之敬之,不若这样,您辅佐我登上正统,我予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殿下可觉得满意。” 此言激怒了沈荜,她冷翻了个白眼,哼声道:“痴心妄想,是生是死早做了断。”言罢便命令,“布阵!杀敌!” 所在厥然军举起盾牌冲锋陷阵,宁策吾见诱饵上钩,满意地装怒道:“不识好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放箭!” 千万箭矢齐刷刷射来,沈荜虽有人保护但手无缚鸡之力有些吃力。 宁弈忙将她护在身后,以一人之身抵挡万千,那边宁策吾漫不经心把玩着长弓,缓缓举起剑驽直指沈荜,箭头如流星般急速划过直抵前方。 眼见沈荜将被射穿,宁弈忙顾眼前的敌军脱不开身,他大喊道:“殿下小心。” 随即奋力挣开敌人的包围以身挡在她面前,沈荜惊慌想要推开他,可根本来不及,原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结果那箭并非想象中射中他们任何一个人,而是被另一力道弹开打在墙上。 “公主!属下来助你!” 一女子垂手放下举起弩箭,原来是她一招弹开了暗箭,随后见她轻盈地从远处凌空翻身来到沈荜身侧。 沈荜看清眼前人方卸下警惕。 “流雨!” 是她的暗卫流雨没错了,沈荜和亲临行前命她在留在皇宫内盯着上都城一举一动,倒不想此刻出现了。 “昭月宫上下戒备森严,密不透风,属下失职,未能护好王后和小皇子。”她一脸愧疚地低头认罪。 沈荜摇头,宁策吾实力本就磅礴,流雨孤身一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她有怎会怨她。 “好啊,坏我好事的都到齐了,也省了我一个个找,这就一网打尽!”宁策吾几近疯狂地增派兵力火速加入战场。 空中千钧齐发,地上兵戈穿行,眼前局势并不占上风。 宁策吾早已摆上胜券在握之姿叫嚣道:“现下你们已孤立无援,还要负隅顽抗吗?” 沈荜环顾四周,宁弈和流雨虽武功高强可再怎么也是血肉之躯,怎可抵挡千军,自己带的厥然大军不擅窄地围困作战,现下损兵折将、尸身横陈,看来,需做最坏的打算。 今日,怕是只有赴死。 就在众人陷入囹圄奔命死战的时刻。 一道高亢有力的嗓音响起:“谁说他们孤立无援?北府军听令,随我剿杀叛贼、护卫皇城!” “杀!” ...... 那队伍竟然挥舞着北府军旗帜,细看马上之人不是王远之又是谁。 宁弈心里的弦松下,来了...... 王远之对宁弈道:“不愧是本将军的狐玉军师,还真是算准了,刚好够救你的命。” 宁弈立于马下回:“谢了。” 有了北府军的加入,沈荜一方明显反守为攻,战场上厮杀惨烈,不出一刻便将宁策吾消耗殆尽。 宁策吾见大事不妙,未曾料到王远之会来插手,又将目光望向宁弈,见他一记冷笑投来便知道大意了,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 他挥手将人押上来,洋洋得意道:“沈荜,且看看他们是谁?” 沈荜瞪目定睛喊道:“母后,昭弟!” “长宁!” “皇姐......” “宁策吾,你卑鄙无耻!” 那人仰天大笑道:“这怎么能算卑鄙呢,臣只是带他们来见见殿下,也好教王后看看,如今一双儿女皆沦为阶下囚,这先帝遗诏是交还是不交。” 沈荜妥协道:“只要你放了他们,我愿助你登帝!我都答应你!” “哈哈哈哈晚了,臣之用意本就不在殿下,而是借你来劝劝我们这坚贞不屈的王后。” 此刻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手握着兵刃闷闷等待。 宁策吾言语间讽刺又讥耳,代芷王后眼角噙泪,不舍地看了看沈荜,又看了看沈昭,平息片刻后无奈道: “我交......” “早如此不就好了,何故费力周旋那几日。”宁策吾示意将抵住代芷王后和沈昭二人脖颈的剑收回。 不曾想,代芷王后见机疾步夺过长刃,拉开距离后架起道:“长宁,你乃齐悦长公主,此生肩负安内定邦的使命,母后便是宁死不从贼子!” 沈荜心急如焚,泪目纵横道:“母后!不要!” 沈昭欲上前却被人拦住,他只能挣扎着哭喊:“母后!” 代芷王后竭力道:“先帝羸弱衰颓之际,感大限将至,念一生勤勉励精,唯对前臣宰辅一事忏悔在心,特留罪己诏书告示天下。”她望向沈荜挑起嘴角言,“此诏,便在长公主手中。” 随即拔剑自刎,鲜血迎着日头喷涌而出,染透衣襟。 所有人纷纷慌乱了神,沈荜来不及去想这份并未经手的诏令在何处,只急忙上去扶住代芷王后,她按住噗噗直流的伤口,悲怆啼哭。 “母后!” 宁策吾听完代芷皇后所言先是瞳孔微震不可置信,却又突然发狂颠笑。 宁弈没想到代芷王后会自戕,趁此机会利落提起长剑直抵宁策吾的喉管控制住他。 宁策吾狂后却又冷静下来道:“臣为君殇,子为父死,子又报君,沈筠!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苍天无眼,何故毁玉!冤啊!冤!” 众人不甚明白他这一番话,怕不是疯了吧? 沈荜微眯着双眸问:“你为何人喊冤?” 他先是不答,随后又嗤笑三声,跪地仰首。 宁策吾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如同乱葬岗爬出来的厉鬼,厉声道:“吾父——陶璟之!” 第4章 问药 众人如遭五雷轰顶!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 齐悦臭名昭著的大贪官陶璟之居然是宁策吾的生父!宁策吾竟然还隐瞒身世一步步爬上了宰相之位! 这简直是难以令人想象,话本子上都不会这样写! 场上唯一有些镇定的人当属宁弈,他似乎早已知情斜视着宁策吾,眼里的恨意将一切洗刷...... 沈荜抹掉脸上挂的泪珠,她怀抱着母后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血液浸透沈荜的袍衣。 她舍不得松手,可现下又有很多未完了的事等着她去处理,只能微微挪动代芷王后的身体到沈昭怀中。 沈荜缓缓起身发令:“将反贼押入天牢,所有相关人等一律不得放过!” 此刻的宁策吾如同彻底疯了一般,嘴里呜咽喊着“冤啊”。 沈荜将目光看向王远之,嗓子有些发哑,周身软弱无力,仍尽力安排着,“如今上都城残败不堪,难民无数,便辛苦王将军做一下善后工作,由你来我方能安心!” 王远之毫不推脱,即刻领命:“末将定不辱命!”即刻号令北府军退出宫城奔向城外! 沈荜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到沈昭身前看着他怀里的人,她没想到才短短不过半月,她一去一回,父皇母后皆离开了,只留下她和年仅十二的弱弟相依为命。 此刻身子已经完全撑不住了,她就这样扑通快要倒下,意识弥留之际只听到众人忧心忡忡地唤她,哀嚎溃散。 “皇姐!” “公主殿下!” “殿下!” 宁弈见她倾身晕倒,立刻俯身跪去接住她入怀。旋即抱着她急匆匆地进了长宁殿宣太医。 不出片刻,太医火急火燎地提着药箱替沈荜请脉,他摊开针包引火焰烧透针尖,直直地插入沈荜的面部、头顶和四肢,画面揪心引得一屋子的人不忍直视。 宁弈心里着急却又稳住神态道:“徐太医,殿下如何了!” 徐承泣伸出肥厚宽大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道:“公主本就先天不足,又因极劳过度耗伤气血,这时又情志大伤,此刻已经是精血亏虚、脏腑严损。” 沈昭听此乱了心神,急乱发问:“这怎么办?徐太医你可是全京城艺术最高的御医,就连你也没有法子吗?” 流雨不可置信般喃喃:“公主竟病得如此深重......怕是这一路吃了不少苦。” 徐承泣面色凝重,浑浊的双眸透着为难:“承蒙小殿下抬爱,恕微臣医道不精,但微臣曾在家父一医典小札中见过一仙人活命方。” 宁弈与沈昭如同抓住浮木的溺毙者,二人皆开口问:“是何?” 徐承泣扶了扶白须,却又有些难言道:“此方所载药物极为罕见珍贵,况并无医家治疗经验,微臣并不敢保证公主殿下能以此保命,或许还会遭受药物反噬之患。” 宁弈道:“徐太医只管告诉所需即可,此刻别无他法,唯有一试。” 徐承泣听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言:“方中需以敬天崖之铁皮石斛为君,安白山赤芝为臣,佐以一甲子方得的茯苓,再揉海底鲛人泪粉末作引,齐山海日月之精华煨晨时朝露煎服而下。” 沈昭听得晕头转向:“这么多稀里糊涂的东西,怎这般繁琐,且这鲛人泪又是何物?你只需要告诉我们还差哪味药,我命人去寻!” “这鲛人泪便是深水底所采取的珍珠,前三味药太医署尚珍藏一二,唯独这鲛人泪,因稀缺难寻不曾入库,泱泱齐悦只有一处可得......” 说及此他便不言,流雨也如同沈昭般干瞪着眼着急问:“在哪?” “浡湖,宁策吾的私人湖。”此时站在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宁弈听徐承泣说罢后开口。 “不错,这鲛人泪生长环境极为苛刻,宁丞......”徐承泣想了想如今宁策吾已是罪臣之身,却又改口,“......他也是在圈有浡湖改为府邸后方才发现,此后从未将鲛人泪示众而是私藏,并派重兵把守,不受皇家管辖。” 宁弈脸上并未露出任何色彩,而是望向躺在榻上面色发白的沈荜,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头似乎下定决心。 “徐太医,劳烦你将其他的药备好,这鲛人泪我尽快取来。”宁弈道。 徐承泣听他所言连忙应下,余下两人,沈昭与流雨轮流照看着沈荜。 - 深夜寒气逼人,阴森发冷的地牢下满是潮湿和黑暗,干枯的杂草混着水汽捂到发霉,铁盆里的篝火冒着火舌像是要将人吞噬,凄惨又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能让活着的人横着出去的地方。 宁弈压着一身玄服外氅走了进来,狱卒见有贵人来连忙放下手里审讯的犯人上前恭维。 “不知宁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宁弈并未吭声发话,只见他周身冷凝若霜,狱卒瞬间汗毛竖立、胆战心惊,“大、大人可是来探望......宁丞相?” 宁弈听此闪过了一丝神色,看了他一眼,那狱卒扶了扶头顶的官帽,一副看穿他心思的得意感,来这天牢的人除了刑讯便是探亲,这老子入狱,儿子不是来探望还能是什么,“小的明白了!小的马上去安排!” “慢着。”眼见那狱卒立马转身,宁弈才开口叫住他,“将他绑上吊台,我要亲自审。” 那人定住回味了一下,没听错吧,这位宁府公子说要审他亲爹! 但他不敢多问,只能照做。 须臾,宁策吾被押上台来,他并没有白日癫狂之相,反而穿着破旧的囚服像是被人夺了神魂,他的眼神涣散,半个身子被托住架着走,双手反钳在吊台上牢牢绑住。 宁弈未抬眸关注他,只是举起着手中烧得半红的铁烙,又反复丢尽红炭里煅烧。 只待铁烙通体发红,他缓缓拿起,竟这样迅速又直直地按在了宁策吾的心口。 “啊——啊——啊——”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仿佛要震破整个地牢,狱卒屏息不敢声张。 “清醒了?”宁弈开口问,随后又开门见山没有丝毫犹豫,“交出浡湖我便饶你不死。” 面前那人疼得睁不开眼,无法忽视胸口灼烧炽热的锥心疼痛,“宁弈!你......当初我就应该杀了你!”宁策吾放声惨叫! “杀我?我不知在你手里多少回了,宁丞相竟全然不记得了?”宁弈完全失了平日里的温润翩然,周身散发的戾气吓退众人,“今日我亦能将你千刀万剐。” 宁策吾不曾想,他这位儿子竟变得如此疯狂:“你胆敢弑父?” 宁弈咬紧牙关,随后厉声回答:“有何不敢!我早就想将你碎尸万端以告慰母亲在天亡魂。” “哈哈哈哈哈!”宁策吾口中淋漓的血丝染遍口腔。 “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 宁弈并未被他的话激怒,反而拿起身后那一尺长的铁锥悬在他面前,“想必宁相这睿智多谋的脑子一定能装下这细细的铁丝罢。” “你疯了?” 宁弈不顾他的仓皇,而是捏住圆柄铁锤作势就要钉上去,“拿纸笔!”宁策吾见他毫无保留地朝着自己发力,遂开口,“浡湖皆是我豢养的死士,其内奇甲机关众多,若无我的传令,只怕是任何人都有去无回。”他急忙张口解释着。 宁弈抬起眼眸示意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狱卒,那人汗流浃背却不敢吱声,只能应声照做。 笔墨拿来后,宁策吾被松绑趴在地上勉强写下一段书信。写毕呈上来给宁弈过目,见并无纰漏便要转身。 身后宁策吾喘着残息道:“当年你母亲之事的确是我的错。我早已经……悔悟。”可那人并未停留,决绝出走并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 而这头,一盆盆热水源源不断地端进常宁宫,毛巾敷在她的周身,沈荜昏迷迟迟不醒,晄白的脸面不复生机。 流雨跪在一旁板住她的侧颈方便徐承泣施针,过去这么久,沈荜的阳气正在一点点地流失,只能先封住经脉寻求一丝机遇。 “皇姐你可一定要挺过来啊!你若是放弃,留阿昭一个人怎好活!”沈昭焦心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求沈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 …… 沈荜已经失去任何感知,她好像身在雾蒙蒙里看不见出路,眼前一片茫茫看不清眼前。 她散着发丝在这迷雾里抹黑走了很久很久,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唤她—— “长宁。” 虽只听一声,沈荜听出来这是沈筠的声音。 “父皇!” 那迷雾之人转过身来开口:“长宁......是父皇对不住你,父皇没用,既护不了自己子民,也是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原来沈筠口中之词竟然是沈荜临行前在宫殿外对她说的,那几日他难掩愧疚和无奈,甚至不敢去见她,离别大典当日方才看着她说出这番话。 沈荜哭着喊,代替那日缄默:“父皇!儿臣不怪你,你快回来吧……你快回来父皇!” 旋即一道柔软的女声又回荡:“长宁,母后好想你!” “母后!长宁也想念母后,长宁想陪着母后!” 代芷王后泣不成声,在远处伸出手摇头泪奔。 “不,长宁,你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好好地活下去,母后不能再自私了。” 二人出现一刹那又瞬间消散,任沈荜如何去抓去抱也够不到。 她的四肢酸胀,通体火热,像是被拉进火炉,沈荜突然觉得喉间发苦,又像是有什么热流汩汩灌进来,她刹那间回到一阵痛苦和虚弱之中,一口血夺口喷出。 “公主!公主醒了!”流雨既开心又害怕,“但为何会吐血?” “皇姐!” 徐承泣上前来摸了摸脉,细细感受,“殿下这是淤堵已排,向死而生了!” 一旁的宁弈拿着手里的瓷瓶松懈下来,那瓶口还散着细碎粉末飘散在尘埃里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