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雪人》
1. 晋江文学城 01[打架]
九月是奔赴“刑场”的季节。所以秋雨飘摇,格外凄苦。
开学的疼,简直是从人身上把假期生生剜走。
偏偏学校不做人,大手一挥还要来个开学考,再剥广大学子一层皮。
向清歌属于千分之几的鹤立鸡群。
临近假期尾巴,别人要么两眼一闭摆烂赴死,要么烧香拜佛迎接考试。
向清歌却结合了两者:她在两眼一闭地迎接考试。简称有把握。
一堆行尸走肉被排出校门,怨气冲天。
向清歌混迹其中,格外惊世骇俗。
一来,她长得好看,五官出挑,冷白的皮肤更是显眼。
二来,此刻她的表情比她的皮肤还要冷,一脸漠然,与周围垂头丧气的环境格格不入。
一具同学瞥见了向清歌的面色如常,没忍住问道:“清歌,成绩已经出来了,你不害怕么?”
另一具同学立马跳脚怒斥:“禁止把学神和我们相提并论!禁止向学神自取其辱!”
向情歌纤细的手指抠着书包肩带。
她面不改色地点头:“害怕。”
两具同学闻言,眼睛“唰”地亮了。
变成了两位同学。
你一言我一语道:
“我靠,不是吧?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就说!这次题出得太变态了!”
“估计是王秃子的私房钱被老婆发现了,出这种题,拿我们出气呢。”
未了,其中一位还伸长脖子,朝向清歌求证:“对吧,清歌?”
身边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窜了过去。
正在洗发店门前酣睡的大黄被吵醒,小小的狗脸,大大的疑惑。
向清歌就和大黄一样疑惑不解。
她不假思索:“这题还算难?我记得都是假期补习讲过的啊。”
两位同学一噎,没想到真有傻子抱着手机听网课,好比进了酒吧却在喝奶茶。
震惊半晌才回过神,又问向清歌:“那你害怕什么?”
向清歌仰头看天:“快下雨了,我没带伞。”
……
虽然过去一年,大家都知晓了向清歌的毒舌并没有恶意,纯属情商堪忧。
但此刻,两位同学还是进化成了两座同学。
随时要喷发的那种,两座活火山。
其中一座火山从书包里掏出一把雨伞。
当着向清歌的面撑开,然后冷哼一声,脚底生风地走了。
旋风扑面,向清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又没收住。
可能老天也不喜欢低情商的刺猬。
所以降下倾盆大雨,试图打掉向清歌的说话带刺。
刺有没有被打掉,无从知晓。
反正向清歌整个人是被打湿了。
带着一身寒气匆匆扎进了院门。
让她意外的是,六点多吃饭的时候,家里却空无一人。
向清歌一边擦头发,一边握着手机翻翻看。
先没忙着给她爸打电话。
而是先审阅班级群里的聊天记录。
班主任的变态更上一层楼,把带有排名的成绩单公之于群。
突飞猛进的该夸,艾特家长夸。
一落千丈的该骂,也直接艾特家长,呼吁家校联手,共创孩子的黑暗未来。
向清歌不属于突飞猛进的同学,但她爸也有幸被艾特。
本来就是班一年三。
即使未来飙到了年一,也只能算稳步上升,和突飞不沾边。
群聊消息一长串,都是家长的发言。
挨批的家长深刻反省,能看出其孩子今晚必有血光之灾。
挨夸的家长感谢老师感谢学校,标准的领奖后发言。
但向清歌没看见她爸的消息。
她爸什么都没说。
一贯这样。
考得多好,她爸都没有什么态可表。
给老师也好,给她也好。
好像她天生就该考这些分,使命一样。
向清歌垂眸,眸光幽深,却又看不出一丝情绪。
半晌,她拨出一个电话。
“歪,爸。你在哪儿?林越还没回来。”
“医院,你弟把人打了。晚饭你自己点个外卖,先不说了嗷。”
林越就是向清歌她弟。
同父同母。
只是向清歌随爸姓,林越随妈姓。
挂了电话,向清歌也没了吃饭的兴致。
书包一掷,闷回房间。
书桌上摆着一个花红柳绿的变脸娃娃。
是林越以前送给她的。
向清歌撩起眼皮瞥见娃娃,想把它丢进垃圾桶的冲动十分强烈。
每每遇上自己考试出了成绩,林越就要左右生事。
轻则头疼胃难受,身体零件接二连三地报废罢工,全然是行将就木的架势。
重则像今天一样,打架逃课不回家,把爸妈的目光彻底转移开来。
这让向清歌一度觉得自己生活在暗墙深宫的紫禁城。
天天都在上演着宫斗大戏,处心积虑,勾心斗角。
不就是自己考得比他好吗?
向清歌面无表情地坐着。
手里却捏着一支油芯用光的中性笔,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娃娃的大红披风。
但还是没忍心把这娃娃丢进垃圾桶。
这是林越以前去比赛的时候给她带的。
有一回,小小的林越邀请小小的朋友来家里玩儿,那个小孩儿嚷着要玩这个。
向清歌大方地给了。
结果这小孩儿是个擅做白日梦的盖世英雄,把变脸娃娃幻想成了怪兽,玩儿命地往地上砸。
自己前一秒刚给出去的,没法要回来。
可不要回来的话,眼睁睁看着属实心疼。
这时候,林越穿着轮滑鞋从房间里晃悠而出。
看见被扔在地上的变脸娃娃,当即冻着脸和自己的朋友割席分坐,捏起娃娃,给向清歌原封不动地放在了书架上。
眼下,向清歌头疼地看着娃娃。
说到底,林越这么爱和自己争,还是因为爸妈。
林越七岁前都被养在爷爷奶奶家。
设身处地一想,向清歌很能理解她弟的困境。
七岁时猛然多了爸爸妈妈,还多了一个姐姐。
父爱母爱,肯定是渴望的。
可是没有安全感,就把凡事压自己一头的姐姐当成了对手,当成了竞争父爱母爱的敌人。
理解归理解,并不代表向清歌就能接受。
为什么她偏偏就是这个姐姐呢?
向清歌很晕。
高二开学,整个学校都在宣扬“新学期新气象”,向清歌也深受触动。
她想,有必要和林越好好谈谈。
于是电话打给了附近新开的火锅店,订了个座。
她爸向书业拎着林越回来,她才知道,林越这次打架的手伸得老长,和外校学生打的架。
向清歌更晕了。
旷个课得了,也能转移爸妈的注意力。
有必要这么声势浩大吗?
向清歌斜睨林越一眼,想看她弟的脸肿到了什么程度。
结果诧异地发现,她弟脸上压根儿没挂彩,毫发无损。
“你这哪里是打架?”向清歌往楼上走,头也不抬地评价,“你这就是单纯打了个人。”
她说这话的立场是姐姐,是长者,属于批评。
不料林越品出了老姐夸自己实力的意思,一脸骄傲。
他贼兮兮地转头一瞄。
确定向书业的注意力不在这边,林越站在楼梯口抱拳:“哪里哪里,我一挑二,干翻了两个呢。”
*
贺时年姹紫嫣红地进了门。
他外婆本来岁月静好地坐在厨房门口洗菜,看见他这副模样,整个人瞬间从小板凳上弹射而起:
“哎呦哎呦,这是怎么了呀?”
贺时年想笑一笑。
奈何无意识的挑眉牵动眉尾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看起来笑得很诡异。
“有人打架,我去拦了一下。”贺时年说。
外婆知道自己孙子傻,老实。
叹了口气,快马加鞭地要给孙子找创可贴。
贺时年挡在外婆身前,修长指节间夹着一枚创可贴,略有得意地说:“我来的路上就买了,外婆你不用再找。”
他本来生得温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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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净,脸上挂了彩,看起来就格外狼狈。
外婆看傻孙子对镜贴“花黄”,心疼地问:“人家狮子和老虎打架,你一个蚂蚁凑到中间干嘛?”
傻孙子是真的傻,听不懂比喻句。
贺时年贴好创可贴,在镜中窥见自己的新造型,很有焕然一新的满意。
他浅笑着,对外婆解释:“不是狮子和老虎在打架,是隔壁班的同学和附中的学生。”
外婆哑口无言,哭笑不得。
三进三出客厅,还是先从冰箱里拿了豆角,叮叮咣咣进厨房做饭去了。
贺时年屈着长腿,安安静静坐在茶几前。
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骨贴创可贴的造型格外稀奇,没忍住做了个鬼脸。
结果又疼得龇牙咧嘴,五官发愁。
住在黄桷社区的人,大多都知道贺时年和他外婆。
老社区,又是独栋小楼,翻来覆去这么点儿人。日子一长,自然相熟。
而贺时年的身世又格外惊天动地,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贺时年生来就没妈,他妈刚生完他就生了病,一场大病走了。
这种克死亲妈的孩子,一般也都不受人待见。
偏偏祸不单行,他爸拉扯他到五岁的时候,发现他的智商要比常人低。
他爸两眼一黑,果断要把他送进全封闭式的特殊学校。
好在贺时年外婆提着菜刀杀了出来。
外婆气势汹汹地吼:“你敢把我孙子送进那种学校试试!我砍死你个没了媳妇儿不要儿子的狗东西!”
贺时年他爸也不甘示弱:“这孩子是个傻子!傻子就要去特殊学校念书!”
“我呸!”
“真的!”
“那也是遗传!怎么没见你把自己先送进去!”
……
外婆的战斗力还是略胜一筹。
贺时年没被送进特校。
他爸气得眉飞色舞,扑腾着飞向群山汪洋之外。
挥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带走了好多张钱。
贺时年好奇过:“外婆,我爸去哪儿了?”
外婆抑扬顿挫:“死了!”
贺时年茫然:“那我爸每个月给我们寄来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外婆掷地铿锵:“从下头烧上来的!”
贺时年点头,深信不疑。
小学,自我介绍的时候提到父母,贺时年正色道:“我爸在地府工作。”
哄堂大笑过后,贺时年傻子的形象在同学眼里格外深刻。
从此屹立不倒,直到上了高中。
因为皮囊实在出众,长相实在祸国,在女生情窦初开的滤镜下,这个形象才渐有崩塌之兆。
但不论女生将其归为“犬系”,“猫系”,亦或什么“狐系”。
在男生眼里,贺时年依旧是个只会呼吸的呆子。
不过大家都乐意和他玩儿。
有意取笑也好,无意看戏也罢。
但每个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似乎都是留给丑角的。
丑角太真诚,太能打动人。
譬如今天打架的那个学生,姓张名虎,人也很虎。
平日里都和社会大哥厮混,不屑同周围一帮毛头小子为伍。
他和贺时年在同一个社团,说话次数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今天打架的时候,贺时年猛然挡在中间,吓了张虎一大跳。
就冲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兄弟情,张虎也要请贺时年吃一顿饭。
张虎费力地几经周转,要到了贺时年的微信。
又给附近新开的火锅店打了一个电话,订了个座。
*
火锅店老板喜笑颜开。
本以为明天周末赶上大暴雨,人人都蜗居在家,生意肯定惨淡。
不料前后十分钟的功夫,就接到了两个订座电话。
老板乐得坐不住,拿着小喷壶浇灌了一下店门口的塑料花篮。
“原来现在的年轻人讲究在雨天吃火锅喔。”
可怜老板不知道,这两桌客人是刚打完架的生死仇人,还各携一位亲友入场。
否则就是闭店,也不会放这两尊大佛进来。
2. 晋江文学城 02[懒羊羊]
雨像在挽留夏天,下得格外大。
可溅起再大的水花,夏天都一去不返了。
只苦了过往行人,成了它们你追我逐中的牺牲品。
向清歌踮脚淌过一个大水坑的时候,就在这么想。
风一吹,雨乱了阵脚,下得毫无章法。
林越比向清歌高出一个头。
那伞就打得比哈利法塔还要高。
让向清歌感觉,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无外乎是这把伞和自己的脑袋。
等坐上出租的时候,向清歌已经成了半熟的落汤鸡。
从后视镜一看,刘海缕缕分明地贴在额头上,活脱脱像十天半个月没洗头。
向清歌被自己这个造型丑得闭了眼。
缓了将近一半路程,才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瞥一眼旁边的林越,后者正一脸菜色。八成是在担心自己万一反悔,不请这顿饭了该咋办?
趁人问心有愧,最适合敲打套话。
向清歌清了清嗓,问林越:“你昨天为什么要打人?”
林越突然绷直了背,眼中再度燃起熊熊怒火:“他说妈是出轨的浪.妇!我不打他打谁?”
林越嗓子眼里像装了个扩音器,五大三粗,中气十足。
惹得司机都从后视镜里瞄他们一眼不说,让向清歌也猛然瑟缩。
骂人的手段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进化。
向清歌一向平静的脸上都没忍住出现了裂痕。
她蹙眉问:“他为什么要骂人?”
林越不屑地撇嘴:“他脑子有病呗!”
向清歌的耐心已经清零。
她偏头冷着声音问:“有你这三句话说不清事情的病严重吗?”
“……我在校门上等眼镜,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眼镜是林越小学交到的死党,情谊堪比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
小学时两人三天两头地打架,生动给大家展示战争与和平的交替。
不料感情却越打越深厚,成了不打不相识的狐朋狗友。
向清歌终于了解了前因后果。
让她弟把事情说清楚真不容易啊。
向清歌没问林越,去找眼镜要干嘛。
用头发丝都能想到,肯定也是一桩轰轰烈烈的事情,用来吸引爸妈的视线。
这个话题得留到饭桌上再谈了。
毕竟这就是今天吃饭的目的。
*
火锅店里,老板正无精打采地杵在收银台后面追剧。
看见有人进来,老板眼睛亮了一瞬。
听到是昨天预定的座位,老板眼里的光又瞬间熄灭。
向清歌倒挺开心。
火锅店里人少,清静,她就喜欢这种不喧闹的地方。
可惜人少也有人少的不好。
他们刚点完菜,店里唯一的服务员就尴尬地走了进来,捏着菜单说:“不好意思啊,你们这道鲜切牛肉只剩半斤了的,还有鲜切羊肉,剩下半斤要不要用羊肉换一下?”
向清歌看出了服务员剩下半斤肉钱的珍惜,可惜她嫌羊肉味膻。
偏偏对于拒绝陌生人,人家越有礼貌,向清歌就越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把锅甩给了林越:“让他看,我先去洗个手。”说完,她匆匆夺门而出。
只是经过后厨门口,向清歌又被一道障碍拦住。
抄刀的师傅见了向清歌,好比见了救星。
刀一扔,手往腰间围裙上一叉:“来来来,这姑娘来,你就是5号桌的客人吧?”
向清歌如实点头。
余光不经意扫着旁边的那个男生。
身形高挑瘦削,额前碎发给冷白皮肤扫了层阴影,侧脸线条素白流畅。
师傅委委屈屈地开口:“这就容易了嘛,你看,这位客人硬是要剩下的半斤牛肉,可这明明是你们桌先点的啊。”
向清歌一头雾水,心说话都被您说完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余光里的男生动了动。
他侧身过来,诚恳地先给向清歌鞠了个躬,动作快到让向清歌反应不过来。
“你好,这半斤牛肉可以给我们吗?我可以请你半斤羊肉。”
贺时年开门见山地问。
向清歌面无表情。
心想,这是什么己所不欲还要强加于人的自私鬼?
对于这种请求,向清歌拒绝起来得心应手。
她语速飞快地说:“应该不能,你嫌羊肉膻,我也不爱吃。”而后转身朝洗手间走。
贺时年一愣。
反应过来,他对着向清歌离开的背影,诚恳解释:“不是,我没有嫌羊肉怎么,我只是不忍心吃羊肉。”
奇葩的发言飘进向清歌耳朵。
向清歌站定,转身抬眸:“那我建议你对所有动物一视同仁,牛肉也别吃了。”
面前女生眉头微挑,面冷如霜,乌黑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戏谑与不屑。
贺时年清澈十七年的大脑忽然生出一丝顿悟。
她说的对唉。
转身要回包厢,他又乍然想起自己是受张虎之命来后厨蹲守。
“我和朋友一起来,朋友要吃肉的。”贺时年硬着头皮解释,“我小时候和几只羊是好朋友。”
向清歌还是没能走得了。
她被话锋一转的后半句话绊住了脚步。
如果说话和写作异曲同工,那么眼前这个男生做到了勾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贺时年正色,说:“我和它们是很好的朋友,小时候经常看着它们。后来,外婆说那些羊都被屠宰场抓走了,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
他的脸上挂着不自知的愁苦,被向清歌尽收眼底。
让向清歌一时间有些无措:
自己真该死啊。
早知道就爽快答应了,这下成了揭人家伤疤的罪人。
带着愧疚的心情,向清歌利索地把半斤牛肉让给了眼前的男生。
男生眉眼温柔,对她连声道谢。
向清歌摆手,临走前好奇地问了一嘴:“你家以前是养羊的吗?”
“不是。”贺时年端着盘子摇头,见有人终于对自己的故事感兴趣,他也开朗地分享:“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你想听吗?”
向清歌饶有兴味地点头。
贺时年薄唇轻启:“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
名字还没报完,手中的盘子突然被人狠狠抢走。
向清歌冷冷扫他一眼,端着牛肉钻进了包厢。
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为了半斤牛肉,无所不用其极。
更丢脸的是自己居然信了。
贺时年站在原地满脸懵,不知道是哪只羊的名字惹怒了刚刚那个女生。
他以前在电视上经常看见这群羊。
结果看着看着,幼儿园刚毕业,外婆突然把电视卖了。
老人家大字不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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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又被亲爹指着鼻子说是傻子。
外婆对贺时年的未来格外发愁,可在学习上面到底帮不上忙。
听隔壁樊老太说自己孙女沉迷看电视,没考好。
外婆立马把家里的方块电视卖了一百块,觉得自己也算为建设孙子学习的康庄大道出了一份力。
第二天,贺时年泪眼汪汪地诉苦:“外婆,我想看喜羊羊。”
外婆看见外面防盗窗上挂的肉,好不容易憋出了借口:“喜羊羊和悲羊羊都被抓走了!你看不到啦。”
贺时年:“抓到哪里?”
外婆:“屠宰场,杀羊让人吃肉的地方,不然你以为你吃的肉都是从哪儿来的,对不?”
贺时年点头。
等以后再有羊肉喂到嘴边,他就死活吃不下了。
可惜向清歌不知道。
所以她进包厢后的第一时间,就木着脸给她弟分享了这桩奇闻异事。
林越听得前俯后仰,挑起包厢门帘也要出去:“我想一睹这个奇葩的芳容。”
一睹不要紧。
睹出眼熟就了不得。
这不就是昨天和自己打架的人吗?
林越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弱鸡。
说起来也令人发笑,这只弱鸡凑上来帮了三分钟的倒忙,然后被自己无情碾压。
简直没有一点眼色,纯属主动挨打。
但林越对他还算打心底有一丝好感。
昨天他打了两个人,一个人没打过自己,当即抱着脑袋耍无赖,嚷着头疼腿疼肚子疼,硬是去医院讹了自己一笔。
还让自己被向书业怒斥了一顿。
眼前这个弱鸡倒是个愿赌服输的,没有打过自己,也没有衍生出其他闹剧。
人在江湖混,最敬重一身肝胆侠义的人。
林越只心说了一句冤家路窄,就抬脚准备回自己包厢。
贺时年的那个包厢却突然蹦出来一个人。
张虎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出来要取饮料。
重逢的饭店,心跳比我先认出你。
两人的心脏都各自漏跳一拍,脸上也都染了一层红晕。
气出来的红。
红温的红。
张虎无赖地笑,拖腔带调:“呦,昨天在医院没赔够钱,又追到这儿来给你爷爷赔罪?”
林越是个一点即燃的炮仗:“我去你的,你昨天不是腿疼得要坐轮椅了吗?今天怎么神气了,医学奇迹?”
张虎笑得更狂,懒懒道:“没,昨天专门讹你呢。”
林越一时间说不出话,脸色涨红。
他属于叛逆少年。
张虎是地痞流氓。
前者遇上后者,小巫见大巫。
贺时年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站着,其实心底很慌,生怕这两人又打起来。
好在打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火锅店这个环境实在限制两位选手的发挥,真打起来,两位选手都逃不掉给火锅店赔钱的环节。
林越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张虎邪魅一笑,抬脚往前。
可惜缘分太过奇妙,向清歌从包厢里闪了出来,要来前台拿围裙。
一时间,三个人都朝她走。
林越要带向清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张虎混得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天定良缘砸中了自己,想要向清歌的微信。
贺时年——贺时年要问向清歌,是不是不喜欢懒羊羊。
3. 晋江文学城 03[山雨欲来]
爱姐心切。
在张虎黝黑的爪子快要伸到向清歌面前的时候,林越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姐拽了过来。
张虎的脑子只在打麻将时有用,对于出幺鸡还是出八万以外的问题,都需要好一段时间来反应。
还不一定能反应清楚。
譬如此刻。
“光天化日,你干什么呢?快给人女生放开!”张虎怒目圆瞪地训斥林越,转而又软着声音安慰向清歌:“你别害怕,他昨天跟我打架了,拿你撒气呢。”
林越嘴角扬起一个憋不住的笑。
他认同地点点头,冲一头雾水的向清歌解释:“对。姐,他就是昨天满嘴扯皮的那个混子。”
一声“姐”让张虎的理智终于归位,看清了事态。
他恼羞成怒地收回了亮着二维码的手机。
旋即,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刚刚有人骂自己“满嘴扯皮”。
“王八羔子,你才胡说八道,我昨天说得可是真的,什么叫满嘴扯皮?”张虎急吼吼地要证明自己,“你妈真出轨——”
话还没说完,林越的拳头又挥了过来。
贺时年一直静静观察着时局,举手投足带出一阵风,飞快地拉了张虎一把,让林越的拳头堪堪擦着张虎的发丝挥过。
向清歌也起到了拉架的作用。
她正眼没瞧张虎,训林越说:“蟪蛄不知春秋,你干什么呢?牛肉都老了,吃饭。”她揪着林越的衣服往包厢走,围裙都不拿了之。
张虎听不懂什么叫蟪蛄,什么叫春秋。
偏头求助贺时年,后者看上去表情凝重,一丝不苟。实则还在疑惑懒羊羊为什么会被讨厌,压根充当不了张虎的百科全书。
但人类传达情感的方式不止语言一种。
张虎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欣赏的小姐姐可能把自己当成了胡说八道的疯子。
于是急急忙忙亮出手机,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还有照片呢!”
走到包厢门口的向清歌停住了脚步。
已经被推搡进包厢的林越也探头出来,不可置信地问:“他说什么?什么照片?”
向清歌摇摇头。
理智告诉她:她此刻应该毅然决然钻进包厢,不听信别人的疯话。
但她转头,发现这个地痞流氓的表情很认真,他身旁那个小喽啰也一脸凝重。
几分好奇和一丝恐惧支配着向清歌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直到看见手机上明晃晃的照片,她走不动了。
向清歌她妈总体来说是个温柔的女性。
虽然对内经常暴露出母老虎的庐山真面目,可在外人面前,却以“温柔”著称。
特别是她的一头长发和舞蹈老师的身份,无比贴合“温柔”一词。
此刻,照片里的人就有一头标志性长发。
看着他妈和这个陌生男人脸贴脸的自拍,林越眼珠子要瞪出来。
而向清歌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
半晌,锅中红汤的咕嘟作响声勉强把她的思绪唤回。
向清歌把七零八碎的想法一股脑塞进兜里。
她梗着脖子,倔强地问:“你哪来的照片?”
张虎:“你猜这男的是谁?”
“谁?”
“我二叔啊!”张虎幸灾乐祸地笑。
贺时年见三人都围着照片,也平移过去凑了个热闹。
“很好看。”
他发自内心地赞美。
结果三人的视线齐刷刷都向他投来。
被各色视线包围的贺时年很局促,吞了下口水,说:“真的。”
“真你大爷。”林越噔噔噔地走了,没回包厢,径直出了店门。
向清歌大脑空白,一键跟随。
却被察言观色的老板拦在了店门口。
老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目睹了这边事情的全过程。
这种情况,他也不好再拦这姑娘吃饭,只能小心翼翼道:“姑娘,那个,钱,账还没结呢。”
*
向清歌忘了自己扫了多少钱。
也忘了她和林越是怎么回家的。
她满脑子只有那张照片。
震惊占据了她和林越的全部头脑。
两人浑浑噩噩地走到家门口,机器人搬推开院门。
深红铁门的吱呀声烫在向清歌心头,她回过神,没有犹豫地拉着林越匆匆跑了。
等向书业探头到门外看,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他只当是哪个过往的小孩儿淘气。
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一双儿女正跑得气喘吁吁,躲在巷子一头的黄桷树下。
过路街坊见了姐弟俩都招呼一声,向清歌也“爷爷奶奶”地应着。
可除了应这么两句,她和林越对视,只有无言。
“我给妈打个电话问问。”林越翻出手机就要拨号。
被向清歌一掌匆匆夺过。
向清歌头疼,看着自己弟弟茫然无助的神色。
她憋了半晌,想出个安慰林越也安慰自己的可能:“问什么?现在AI这么牛,说不定是AI生成,故意整你的。”
林越有气无力地“昂”了一声,并不接受这个说法:“那张虎和我又不认识,他昨天见到我的时候就这么说了。”
半分钟的沉默。
“那不还有眼镜呢?说不定他和眼镜有仇,算到了你头上。”向清歌分析,“而且我刚刚看的时候,发现妈右手腕上是空的,一定有问题。”
这话一出,林越垮着的肩膀霎时间就直了起来:“真的?”
“真的,我仔细看了的。”
姐弟俩都知道,林书婉的右手腕上不可能是空的。
几年前的母亲节,他俩把压岁钱和零花钱混成一堆,东拼西凑地买了各种珠子,外加几颗向书业赞助的金豆豆。
林书婉收到手串的时候热泪盈眶,之后就一直不离手,手腕怎么会突然空呢?
林越心大,被这个猫腻安慰到,认定这就是AI和闲人联手的一桩恶作剧。
立马双眼又变得发亮,嘻嘻嘻地傻笑。
向清歌也笑,只是笑得太牵强。
倘若简单一张照片摆到她眼前,她断然也不信。
恰恰是她妈右手腕上消失的手串,意料之外却又很真实,颇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兆头。
让向清歌双腿发软,心底发毛。
林越转身要回家。
向清歌拦住他,语重心长地交代:“这事儿你先别告诉爸妈了,等找到那是AI的铁证再说。”
林越点头,问起向清歌怎么找证据,都被向清歌谈天说地,声东击西地敷衍了过去。
管他怎么找,能拖一时是一时,向清歌想。
但时间受雇于命运。
所以朱颜辞镜,西风凋碧树。[1]
想赶它的赶不走,想留它的留不住。
*
林书婉这几天去了外地,带舞蹈班的几个人去参加比赛。
晚上打来视频,还指名道姓地要林越和向清歌接。
向清歌闷在房间里一天,听到她爸敲门喊她的声音,差点被吓得魂魄出窍。
打开门,一部手机被送到眼前。
向清歌和屏幕上她妈的眼神交汇,心里一惊,垂眸躲了过去。
林书婉没发现什么不对,还在那边问:“你的校服洗了没呀?我这周不在,你记得袜子一定不能扔到洗衣机里的啊!”
向清歌嗯嗯啊啊地应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满脑子还是那张照片。
看着林书婉,她几度欲言又止。
磕碜的表情让林书婉以为她便秘了,又问:“你爸这几天做饭没?别顿顿都外卖,你看,你一吃外卖就又消化不良了吧。”
这是很漫长的一场通话。
向清歌坐立难安,左右为难。
比起心里装一个沉重的秘密,她还是情愿接受便秘的痛苦。
起码那是终将会于自己分离的污秽,比有口难言的秘密好受多了。
未了,林书婉像在清点羊群的牧羊人。
这只崽好端端的,并不代表另一只就也没问题,还是要自己见一下才放心。
于是又让向清歌把手机传给林越。
向清歌连声答应,把这枚定时炸.弹一样的手机递给林越,匆匆回房。
约莫七八分钟后,她的房间门又被敲响。
林越脸色沉重,捏着手机。
向清歌顿时起立站好:“妈还要我接视频?”
林越摇头,迈步进来,一屁股坐在向清歌的床上:“已经挂了。”
察觉到气氛不对,向清歌说不出话。
林越把手机递给向清歌,声音艰涩:“姐,妈刚刚也没带那串珠子。”
手机屏幕上是林越截下来的屏。
林书婉两个手腕都空落落的,空得像向清歌此刻的大脑。
“你……这……唉……”
向清歌吸了三次气,都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向书业还在这个时候见缝插针地闪出来,伸着手吓这姐弟俩一大跳:“我的手机。”
林越木着脸把手机还给他爹,兀自回房了。
向清歌也机械地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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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自己的卧室门。
向书业在门外愣了三秒,一头雾水之时,门又开了。
向清歌犹犹豫豫地问:“妈妈刚刚给你说了啥?”
向书业:“没什么,就问了问你们,然后让我看她临的帖。”
林书婉最近好上了书法。
临走时顺了向书业的一本《曹全碑》,一沓纸,一瓶墨汁以及一支毛笔。
要不是刚刚在视频里做了展示,向书业还不知道。
他练了十几年的字,书房里的家当多到自己都不清楚。
向清歌问:“你咋说的?”
向书业低头,目光在刚开局的手机棋盘上:“说让她从控笔开始练,别没学会走就要跑。”
向清歌五味杂陈地“哦”了一声,再次关门。
瘫倒在床上,她不觉得她爸的回答有问题。
甚至如果她妈来问她,她都很有可能这样说。
林书婉的性格让向清歌经常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怎么能给自己当妈?
两周前一时兴起要学配音,音没配几句,就给一个扬言提供渠道的账号转了两千八百八十八,毫不意外地被骗了。
两个月前要练瑜伽,等一堆工具先后被送到,七天退货期一过,林书婉的兴趣刚好也就没了。
总之这种案例多如牛毛。
如果生活还是风平浪静,向清歌只会把她爸刚刚的那句话当做善意的劝告。
但现在,想到那张照片,向清歌有点儿懵。
这么回答真的没问题吗?
可如果有问题的话,问题又何在呢?
她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来了。
*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向书业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我去找越越了,中午不回来。你在家里等着别出去,他如果回来了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向清歌迷迷糊糊地应道:“好——”
顶着鸡窝头坐起来的时候,她重新回味了一遍这句话,连忙又拨回一个电话:“啥?你刚刚说啥?林越咋了?”
向书业的声音中满是焦头烂额:“找不到了,手机没拿。你乖乖在家等着昂。”电话被匆匆挂断。
恰如一盆凉水泼到了向清歌身上,她急忙爬起来,上下三层楼都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的确没有看到林越的身影。
推开卧室进去,就看见他的手机端端正正放在书桌上,极其醒目。
钱和书包却都带走了。
向清歌心里很凉:她弟不是会忘记带手机的人。平时手机离手三分钟就浑身刺挠的人,会忘带手机?
正这么想着,向书业的电话又给她打了过来:“你俩昨天不是去吃饭了吗?他咋了你知道不?”
向清歌下意识地点点头。
她应该是知道的。
百分之九十九是因为那张照片。
但她似乎不能把这个原因告诉她爸,只能哑着声音扯谎:“不知道。”
沉默了一阵,她又不确定地说:“我可能知道他在哪儿,你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
*
林越去了爷爷奶奶家。
昨晚他枯坐了一夜,生生坐出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夜是黑的,他心里也是黑的,茫茫然一片黑。
天色将亮时,他的茫然也一并褪去,剩下满心的怨愤。
怨他们不能安稳地生活,当初还要把自己从爷爷奶奶身边夺走。
他在家里跟向清歌如履薄冰争了几年宠,好不容易和爸妈混了个脸熟,结果妈妈转头搂上了别人。
爷爷奶奶的安稳离他远去了。
爸妈的安稳却也是海市蜃楼。
林越愈发觉得自己是夹缝求生的一棵草,红着眼收拾了背包,攥着钱溜出了院门。
等向书业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回爷爷奶奶家的大巴。
*
向清歌在家里等,等得如坐针毡。
她甚至不敢再给她爸打电话。
找到林越,然后呢?
如果她爸问起为什么要乱跑,林越会不会红着眼吼出来?
窗外一声闷雷在云层里翻滚,又是要下雨的势头。
向清歌揉了揉鼻子。
莫名地,她想起一本书。
从前无聊,爱往向书业的书房跑。四五年级,字都未必能认全的时候,她抱着一本《文化苦旅》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
到如今,里面写了什么早忘得一干二净。
却把书名和作者解出了自己的意思:
秋雨,苦。人生,苦。
4. 晋江文学城 04[落荒而逃]
闷雷阵阵,向清歌心里越来越毛。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颤巍地给她爸打了个电话,一块儿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巴。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每逢长途就要睡觉的向清歌今天比谁都清醒。
向书业还不停地问她林越咋了。
她要是能睡着,就真是古今中外头一个心比天大的睡美人了。
向清歌和爷爷奶奶的感情不咸不淡,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看。
向书业原本在市里买座院子,就是想把二老从乡下接回来。
结果二老像在村里扎根的古树,死活都不肯走。看二老和街坊邻居拉家常的画面,向书业也不忍心再劝了。
再后来,他和妻子生下了林越。妻子舞蹈班的活重了起来,没空带孩子。他刚好那年又是班主任,早七晚六地上下班,碰上晚自习还得延长三小时,也没空带孩子。
家中当时其实有个保姆,但二老不放心。
向书业索性把孩子给老两口送了过来,林越就在镇上读完了幼儿园。
大巴摇摇晃晃在镇上停下。
向清歌和她爸又转坐一辆满面灰尘的面包车,颠簸着晃到了家门口。
向书业的脸色黑得像煤炭。
向清歌亦步亦趋地跟着,替林越说情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说情,就得搬出一个正当的理由,但她眼下编不出什么离家出走的好借口。
不说,看她爸头顶复仇者的火焰,她就得做好给林越收尸的准备。
毕竟在向书业眼里,这个兔崽子真就是毫无征兆地跑了,这还了得?
刚敲开院门,气氛霎时间就鸡飞狗跳起来。
门口栓的大黑狗没认出向书业,更没认出向清歌,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向奶奶正在屋里拉着孙子的手念叨,颤巍巍地出来,看见儿子和孙女也都回来了。
奶奶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瞬间就接受了这个情况,翻箱倒柜地给他们张罗好吃的。
爷爷应该去哪户人家里串门了,不在。
但这些细节,向书业都没看在眼里。
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这个一言不发就跑掉的逆子。
向清歌很机灵,一进门就四下张望,把拖把和扫帚都藏了起来。
这是她尽力能为林越做的事了。
向书业没找到武器,不拘小节地抄起屋外桌上的充电线,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里。
向清歌两眼一黑,顾不上和奶奶寒暄,也连忙追进去。
充电线……她还不如不藏扫帚呢。
向清歌心说,老弟啊,抱歉。
林越板着脸,见向书业进来,动都不动,屁股像粘在了沙发上。
向清歌在一旁疯狂使眼色,林越却连头都不扭。
向书业看他这副恶人先摆脸色的样子,火气更上一层楼。
手中的充电线风驰电挚挥了下去,“啪”地一下打在林越背上:
“你杵在这儿给谁杵呢?给谁摆脸色呢?长大长成了哑巴,什么都不说,跑起来倒利索得很。”
这一鞭子简直是莱克星顿的枪声。
林越憋了一肚子火,浑身炸开的毛刚被奶奶抚平,第二次炸了。
他“蹭”一下站了起来。七年级的人,个子却要窜天,比向书业的标准一米八还要高几厘米。
四目相对,火花呲呲。
向书业气得要死:“来来来,你站起来要干嘛,个子就是你的能耐吗?”
林越火大里夹着委屈,威力更大:“那也比你有能耐!”
“比我能在哪儿?个子吗?”向书业气得又抽他两下。
林越边躲边吼:“你要是有能耐,我——”
他猛地止住了话头。
向奶奶忙着扯自己儿子。
向清歌也扯住了林越的衣领,冲他万分郑重地摇了摇头。
向清歌知道林越刚刚要说什么。
如果刚刚不拦,恐怕老弟就把自己处心积虑要瞒的事情抖出去。
好在林越看到了她的眼神,闭了嘴。
向清歌松了口气。
只要这层窗户纸没被捅破,事情就还不算严重。
但很快,她发现她庆幸得太早。
奶奶心疼自己孙子挨打,唉声叹气地,硬是拦住了向书业。
剧情正常发展,应该是奶奶问向书业,这么打孩子要干嘛?
但剧情偏偏就没这么走,奶奶脸色铁青地瞥了向书业一眼,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向书业被他妈带走了,带进了一侧的小房间里。
向清歌瞬间紧张起来,把目光投向林越。
林越看着奶奶的背影,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等视线和向清歌的视线交汇时,他生出几分心虚。
林越搓着手,低头小声说:“我……我给奶奶说了,让她别告诉别人的。”
向清歌觉得自己脑袋被人用锤子重重砸了一下,立马就宕机了。
重启过来,她的声音颤抖:“你告诉奶奶啥了?”
林越头埋得更低:“就,那张照片——但她答应我不告诉别人的!”
向清歌恨不得把林越脖子上这颗猪头劈开,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你不用脑子想想,爸是别人吗?那是她儿子唉!”
向清歌绝望地瘫在沙发上。
这下好了,她本来还愁该用什么石头去补天上这个破洞,现在不用愁了。
因为天直接塌了下来。
*
向书业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周身散发着一种清澈的茫然。
他偏头看林越,声音比刚刚柔了成千上万倍:“不想回去?”
林越没吭声。
向书业自顾自地说:“那先在这儿玩一周吧,我给你请个假。”说完,他的视线又朝向清歌看过来。
“你呢?想回去吗?”
向清歌犹豫了几秒,还是点点头。
算起来,今天好像就是她妈回来的日子。
父女俩轰轰烈烈地来了,一言不发地走了。
沉默了五个小时。
向清歌余光瞥她爸,发现她爸脸上一直保持着那种茫然。
如果非要向清歌来个比喻,她觉得她爸此刻的神情很像中了五百万大奖,而且仅限知道自己中奖后的那一秒。
那一秒,眼前空白,心里空白,世界也空白。
窗外大雨淅淅沥沥,糊得玻璃不清不楚。
向清歌短短三天内,第二次淋了场雨。
她和她爸出来得急,回来的时候又太懵,顶着阴云沉沉的破天气,谁却都没想起来要带把伞。
天已经黑了,向清歌哆嗦着冲进了家门,却一下愣在了院子里。
一楼和二楼的灯亮着。
她妈回来了。
向书业机器人一样,大脑虽然已经故障,人却还能凭借过往习惯自主运行,四平八稳地进了门。
林书婉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没有回头。
向清歌本就气若游丝的心快要咽气。
她垂头匆匆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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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鞋,要跑到二楼去换衣服。
后面突然传来林书婉说话的声音:
“没带伞吗?”
随着一阵脚步声,林书婉从沙发上飘了过来。
向清歌看着她妈空落落的手腕,轻轻“嗯”了一声。
“走走走,赶紧先上楼。”林书婉带着她往楼上走。
和以往每次她淋雨,摔倒,或是其他特殊情况一样,她妈就化身一个冲锋的小卒。
“唉,你也赶紧先换衣服去,卫生间里那三双鞋的账我们待会儿再算。”林书婉冲傻傻站在楼下的向书业喊道。
听到这句话,向清歌感觉勒紧自己心脏的那双手又松了松,让她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妈出发前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衣服没找到,翻出了向书业三双落了灰的脏鞋。
鞋被扔到了卫生间里,她妈三令五申,让向书业在她回来之前把鞋变干净了归位。
但是到现在,那三双鞋都还整整齐齐地在卫生间里排着队。
向清歌刚刚进门的时候,林书婉头也不回,一派爱答不理的样子,大抵也是因为这个了。
林书婉给向清歌吹干头发,又去厨房忙着煮姜汤。
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儿不对劲。
向清歌生怕家里爆发战争,即使如坐针毡,也坚守在一楼。
热气腾腾的姜汤被端到她眼前,她小心翼翼地接过。
林书婉只端了一碗过来,向清歌心里又一紧。
“要喝自己去舀。”林书婉径直略过了向书业,明显还没有遗忘卫生间里那三双鞋。
向书业在沙发上聚精会神扮演着木头人,托着脑袋不说话。
思来想去,犹豫了漫长的几秒,向清歌还是把自己手中的碗递给了她爸。
她现在好比走在刀尖上,人生头一次这样小心,兢兢业业维护着爸妈这段将破未破的关系。
向书业依旧没接,出神地盯着茶几,俨然是“这茶几可真茶几啊”的专注。
林书婉十分厌恶这种死人样。
恰如今天早上向书业对林越的满腔怒火。
林书婉的火气也一下子上来了:“你像个猪一样不洗你的蹄子套套,怎么还有脸装死人?”
说着,她把手中的玻璃杯示威地重重放在了向书业眼前。
下一秒,一直不动的向书业突然伸出了手,扣住了林书婉纤细的手腕。
赶在林书婉发火之前,向书业艰难地开口了,他抬眸认真地看着妻子,问:“你这一趟是出差,还是出别的?”
……
林书婉的脸色一下就变得难看,用力挣脱了向书业。
她双臂环抱在胸前,冷冷盯着向书业。
向书业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像极了即将开战的狗,浑身毛发倒立地对峙。
近墨者黑,向清歌的心里也没由来生出一股子烦闷。
从嗅到不对劲开始,她是被夹在中间,最努力想挽回的人。
但此刻她发现,自己简直螳臂挡车,什么都做不了。
要是她像林越一样五大三粗一点儿,根本就没发现手串不见了这个细节,那她岂不是会轻松许多?
不用白白愁苦了。
向清歌看他俩在一旁互相冷脸,觉得这个场景太刺眼。
心中的烦闷促使她站了起来,冷笑一声,匆匆跑上了楼,“砰”一声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很多时候,我们把这种自我防御的保护,称作落荒而逃。
5. 晋江文学城 05[寄宿]
贺外婆接到了自己女婿打来的电话。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贺外婆正在社区一角和几个老太唠家常,听见电话那端熟悉的声音时,她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她和女婿的仇始于自己女儿走的那一日。
舍不得怨到吱哇乱哭的小孙子身上,只能怨这个女婿没照顾好自己女儿。
抹够了眼泪,悲白了头发,日子却还得过下去。
准备和女婿相依为命的时候,女婿却抱着孩子一本正经地埋怨:“这孩子智商比正常人低!”
贺外婆全身血液直冲天灵盖,气得想杀人。
提着菜刀剁走了女婿,此后再没给他给过好脸色。
平时打过来的电话还能骂骂咧咧接一下。
但逢年过节的时候,这种孤独和悲伤杂糅的怒火就无法抑制,接起电话骂他个狗血淋头才能缓解一分。
慢慢地,贺时年他爸自己悟出了规律,也不干自讨没趣的事了。
逢年过节,只寄点东西过去,再发个短信。
恰巧贺外婆还不识字,对短信的分类只有两种:电话欠费,骗子来袭。
贺时年他爸的短信被归在后者里面。
所以一切有正事的电话,贺时年他爸只敢挑平常的日子打来。
连六一儿童节都得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次打来的电话也有正事。
听到狗女婿的朋友的女儿要住到自己家,贺外婆唾沫星子飞扬成河:“我养你儿子一个不够费力吗?你把孩子当成猫狗往我这里塞?”
“没有没有,人家实在是家里有事,就住十天半个月的事嘛,能麻烦到哪里去?”
贺时年他爸像在推销保险一样,在电话另一头鞠躬尽瘁。
贺外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我可不收,人来敲门,我这老聋子可听不到!”
“歪,您说啥,我这儿信号不好——”贺时年他爸装疯卖傻,先贺外婆一步装起了聋,麻利地挂了电话。
把电话揣进兜里,贺外婆立马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样子,周身镀着一层慈祥的柔光。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头顶黄桷树,温柔地在地上铺成浅金色块儿。
贺外婆嘴角上扬,提了小板凳就要沿路回家。
同行的樊老太不解地问:“时年他奶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回?”
贺外婆笑着摆手:“家里有事,有事啦。”
贺时年回家,看到外婆砸在桌上的一堆零食瓜果,吓了一跳。
他歪着脑袋仔仔细细站在日历前看了三分钟,确定自己没有记错:这到底不是什么节日啊。
“外婆,我们家里是要来客人吗?”贺时年洗了手,换了身简单的白色短袖,钻进厨房问外婆。
外婆隐在缥缈油烟间,笑着用围裙擦手:“要来个小姑娘喔。”
小姑娘好啊。
自从女儿离世,她对姑娘的喜爱更上一层楼,看街上哪个姑娘都像花儿一样,哪个姑娘都和她女儿一样好看。
贺时年没看到自己外婆变色龙的反差,点点头。
一边帮外婆切菜,一边在心中排练起了待会儿自己怎么喊阿姨。
正丧着脸的向清歌不会想到,有人正在一遍遍排练见到自己的场景,七八遍阿姨喊在心里。
*
向书业和林书婉的战争爆发了,但两人都秉持着不打第三方的原则,向书业一个电话,给向清歌联系了一个容身之地。
听到这个消息的向清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向书业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心疼又愧疚。
拖着女儿的行李箱,讨好地掏出一个钱包递过来:“你在贺奶奶家里先住几天,这钱你拿着,想吃什么想——”
“微信上有,不用纸钱。”向清歌冷冷打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向书业汗颜地“唉”了一声:“那我微信上再转你——”
“别。”向清歌只吐了一个字。
向书业依旧不死心,还想做点什么安慰一下女儿,却才惊觉自己到了无计可施的田地。
都说钱是生活的保障,但此刻,钱也没用。
无话可说,他点了支烟,夹在手里走。
向清歌看在眼里,又很火大。
她爸戒烟好几年,突然一下子又抽起来,给她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感。
绝望的同时,又觉得向书业简直是个懦夫。
如果吸烟有用的话,那烟盒子上的标语就不是“吸烟有害健康”了。
各怀鬼胎,沉默着走到黄桷社区,沿弯弯绕绕的青苔石阶而上。
七拐八绕地到了第九号楼前,向清歌跟在她爸后面,窝火地等门开。
她不懂,他们吵架归吵架,感情破裂归破裂,为什么要把自己扫地出门。
事不让自己掺和。
领地也不让自己涉足。
仿佛自己不是个人,完完全全是个皮球。
岁月静好的时候被供在爱的香案上,暴雨来了就只能被他们踢来踢去。
向清歌后悔,后悔自己那天没留在爷爷奶奶家。
可如果真留在爷爷奶奶家,林越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孙子,自己在那里,就像林越初到自己家一样,格格不入,鹤立鸡群。
总之,她的脑袋此刻很乱。
后悔,愤恨,绝望……每种情绪都试图占据头脑,于是在脑子里先内斗得不可开交。
贴着大红福字的门打开时,向清歌平时再有礼貌,这会儿都扯不出来一点儿笑。
只能硬邦邦地喊了句“奶奶”。
好在眼前奶奶格外慈祥,对她的满脸绝望没有异议,反而笑眼眯眯地去拉她的手。
向清歌不太习惯与人这么亲密的接触,哪怕对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向清歌还是下意识地躲了过去。
向书业推着女儿进了门,感激不尽地对贺奶奶鞠躬道谢。
向清歌浑身无力,眼皮都懒得掀。
在她爸的推搡下坐在了沙发上,用尽全身力气懒懒抬了个眼,想观察一下四周环境,却在观察的第一眼就当场愣住。
越过铺着花桌布的茶几,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个眉眼黑沉的男生。
白色短袖干干净净,手臂上除了利落分明的肌肉线条,还有微微凸起的青筋。
帅哥这种生物因人的主观而存在,眼前扑面而来的少年感在向清歌这里并不具有魅力。
只有浑身上下散发成熟气息的人在她这里才算得上帅哥。
但向清歌还是愣住了。
不是小鹿乱撞的悸动,而是冤家路窄的头疼。
这赫然是那天企图用动画片叼走自己牛肉的奇葩嘛!
贺时年也发现了,这就是那天讨厌懒羊羊的那个女生嘛!
要知道,懒羊羊是贺时年童年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可能是出于惺惺相惜,整个羊村,贺时年偏爱这只吃饱了睡的懒羊。
就连收拾出来的那间客房,墙上都被以前的贺时年贴满了懒羊羊。
那间客房说是懒羊羊痛房,都不为过。
就当向清歌垂头时,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茫然地抬头,就看见叼牛肉的奇葩居然瞬移了过来。在向书业好奇地注视下,坐在了她的身边。
身旁热意“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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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地扑过来。
向清歌眼睫一颤,闭着眼往旁边移了移。
这个奇葩在那天还目睹了那张照片,挑衅地夸“好看”,这会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坐过来,一定不安好心。
向清歌戒备地坐直了身子,随时准备还击地方。
向书业坐在一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是什么小男生?哪儿有刚见面就坐在自己女儿身边的道理?当他是死的吗?
在向清歌眼里,贺时年是无赖。
在向书业眼里,贺时年是流氓。
只有贺外婆了解自己孙子,抓了一把瓜子递给向清歌,又问旁边的贺时年:“你和清歌认识吗?”
贺时年点了下头。
一旁护女心切的向书业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什么,更紧张了。
认识归认识,哪有见面就要坐到一起的关系!
向书业审问一样,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贺时年,又问:“你在附中吗?”
贺时年摇头,温声道:“我在三中。”
向书业老父亲的心更紧张了。
跨校恋爱么?
他居然一点异常都没有察觉到。
还是人精一样的贺外婆看出了大家彼此的心思,笑着替自己孙子解围,问:“你和清歌在哪里认识的喔?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贺时年摸出手机,胳膊支在腿上,刘海碎发垂头时挡眼。
他仔细盯着聊天框,念道:“在胖二婶火锅店认识的,北江路分店。”
向书业一哑。
没想到是个老实到这么详细的小男生,能这么坦诚,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谈恋爱搞对象的样子。
他不好再凶神恶煞,只能干巴巴“哦”了一声。
贺外婆对女婿很厌恶,但深谙一码归一码的道理,不是搞连坐的暴君。
所以对向书业的态度很好,对向清歌这个姑娘就更好了。
短短十分钟,贺外婆先后给向清歌递了一个大桃子,一根香蕉,两把瓜子,外加支使贺时年取来的一瓶汽水和一盒酸奶。
贺外婆让向清歌和孙子一样,喊她外婆。
向书业看在眼里,心安几分。
贺外婆瞅见向清歌行李箱上花花绿绿的贴纸,觉得找到了和小姑娘套近乎的办法,说:“时年也喜欢这样的贴纸,给你收拾出来的那间房里,粘满了喔。”
话音刚落,向清歌还没来得及尬着道谢。
贺时年利落地大声道:“不行!”
满屋的人一愣。
贺外婆不知所以,尴尬地问:“咋了嘛?昨天收拾房间的会儿你不还帮忙呢!”贺外婆疯狂给傻孙子使眼色。
奈何贺时年看不到。
他弯腰俯身,侧头低低地去看向清歌的表情。
向清歌有史以来第一次,被人用这种郑重诚挚的眼神盯着,手足无措起来,具体表现在脸上表情更僵了。
这种虔诚的注视让向清歌以为:这厮要开口给自己道歉。
结果下一秒,就听贺时年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懒羊羊?”
向清歌:???
懒羊羊是谁?
是动画片里头上顶一坨的那只羊吗?
她为什么要讨厌?
向清歌懵了。
但她脑子转得飞快,愣了十几秒,就反应了过来。
这个奇葩就是不想自己住在这里,要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拒之门外。
甚至不惜把客房糊满懒羊羊。
她扯出这几天来第一个笑容。
摇摇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贺时年,同样一字一顿:“不,我喜欢死了。”
6. 晋江文学城 06[伟大兄弟情]
看向清歌和贺时年的关系剑拔弩张,向书业这个老父亲反而放心下来。
低头不敢看自己女儿愤愤的眼神,恭恭敬敬地走掉了。
向清歌一直没有回头看。
与其说她是气到不想给她爸说一句再见,倒不如说她对她爸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
万一这老登回心转意,又不想把她丢在别人家了呢。
就好像站上凳子要上吊的人,脑袋套进绳子里了,却发现底下凳子旁站着一个人。于是开始等,等这个人救自己下来,或者抽掉凳子。
很不幸,向书业是抽掉凳子的那个人。
大门“砰”一声被关上,向清歌就成了被吊死在别人家的小孩儿。
有气无力地搬进那间懒羊羊痛房,开始她寄人篱下,浑浑噩噩的生活。
*
向清歌离家最长的日子是初中研学的时候,去了青岛半个月。
半个月里,没掉一滴眼泪,也没想家。
在青岛和一堆同学玩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向清歌就以为自己的适应能力真有那么好。
回来之后信誓旦旦地对爸妈发誓:“您二老不用愁我的大学生活了,我是不可能干出躲在被窝里抹眼泪的这种事。”
林书婉笑着给她削苹果:“说到要做到哦。”
向书业对谁都干不出提供情绪价值的事,一针见血地说:“大学和研学能一样吗?你去研学,这帮朋友都是混了几百天的老熟人,换成大眼瞪小眼的陌生人,你再试试。”
向清歌当时不屑撇嘴,心说一派胡言。
如今子弹正中眉心,她还没远走高飞到千里之外呢,仅仅是在贺外婆家,就浑身不自在了。
而且这家里还有个神秘莫测,十分不好相处的奇葩。
向清歌应付贺外婆的热情时,还得时刻提防贺时年,做好和他鸡飞狗跳的准备。
早晨两眼一睁,下意识地去搂她的玩具熊。搂到一阵空气,才惊觉自己现在是条寄生虫。
给她的米饭盛的太多,吃不上要推到一边的时候,看到贺外婆,惊觉自己此刻在别人家,只能强忍饱意地硬扒拉下肚。
甚至晚自习结束后,凉风袭人,吹得向清歌出神。
一不小心就神游到了自己家。
要往巷子里走的时候,巷子口小卖铺的老板招呼她:“清歌呀,这几天都没看见你,也没看见越越……”
向清歌才顿住脚步,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
家就在里面,她望穿秋水地看过去,撞上巷子里黑灯瞎火的一片黑。
也就只能止步于看看,谁知道里面是怎样的狼藉?
说不定满屋家当都被她爸妈砸得稀巴烂。
向清歌苦笑一下,翻出手机,站在巷口打车。
她一神游不要紧。
黄桷社区里的一老一小却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喘。
钟表上的针滴滴答答地走到十点二十。
贺外婆捏着老人机,纠结要不要给向书业打电话:丫头这几天都是九点五十就能到家的呀!
贺外婆怪自己粗心:存了向书业的电话号,也应该存一下清歌的电话号。
贺时年也紧张。
家里好不容易多了一个人,他话都和人家没说几句呢,总不能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走了吧?
贺时年不想日子重新回到只有他和外婆的时候。
在他过去十七年的所见所闻中,除去银行门口那个自成一家的流浪汉,自己家里绝对是唯一长草却不长人的盐碱地。
别人恭祝家庭和睦的时候,起码都是以一家三口这个量词起步。
一家三口都越来越少见,他和外婆的家里却只有这么两个活物。
哪怕现在向清歌在家里不爱说话,他也不敢搭话。但只要她坐在那里,添个人头,就算一份热闹。
坐不住的贺时年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衬衫,一边换鞋一边说:“我去楼下看看,外婆,要是十点半还没回来,你就给向叔叔打电话。”
好在十点二十五的时候,向清歌终于出现在了贺时年的视线里。
一晚上的奔波周转搞得向清歌此刻很困,鬼迷日眼。
脚步虚浮地走到楼下,埋头就要往单元门里扎。
“清歌!”贺时年在她身后喊道。
贺时年的声音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男生的公鸭嗓,不柔也不重,透着一种独特的清冽磁性。
总之好听。
但凡事都得看场合。
譬如此刻,向清歌没品出一点儿好听。这一嗓子喊得她浑身一颤,心脏骤停,差点当场上西天。
回头见是贺时年,她松了口气。
又见贺时年脸上神色居然有几分仓皇。
向清歌眼睛一眨,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品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问贺时年:“你跟外婆吵架了?”
贺时年还在庆幸向清歌没有走掉,大脑被喜悦充斥,没反应过来。
落在向清歌眼里就成了默认。
“其实你闷在房间里生气也是一样的效果,吹凉风只会增加你感冒的风险。”向清歌还是转身扎进了单元门,抛给贺时年一个真诚的建议。
顺便在心里给贺时年扣上了一个“中二病”的帽子。
贺时年连忙跟上,细品她的这句话。
一直到了楼上,还没品出个所以然。
时限已到,就又痛失了一次说话的机会。
贺时年有些沮丧地伸手抓了把头发。
他还痴心妄想地企图把向清歌收编成家人呢。
照这种龟速的进展,但愿他们在明年能说上一百句话。
好在贺外婆目光敏锐,身手矫健。
外婆拉着向清歌的手,絮絮叨叨了好半天她的担心。
“来,丫头,把你电话念一下。”贺外婆捏着老年机,招呼贺时年:“年年,你给我输号码。”
向清歌没想到自己走错路的乌龙会使人担心。
她脸有点热,耳朵也热。
压根不会有异议,乖乖报出自己的电话号:“183——”
“唉——”贺外婆突然双手一拍,目光在向清歌和孙子身上游移,随后一锤定音:“这号码留给我一个老婆子也没用啊,你们年轻人不是流行什么微信吗?你俩互相留个那玩意儿,方便多了嘛!”
还在惭愧的向清歌乖乖听命,把自己的二维码亮给贺时年。
“虽然这电话号留给我没用,但还是留一下吧,安心么。”贺外婆笑眼眯眯地捏着向清歌的手,“对不对哦?”
向清歌看出来了。
贺外婆这就是鱼和熊掌都想要。
当然,这是一个夸张的比喻,她的联系方式可没有鱼值钱,更不可同熊掌相提并论。
深知这一点的向清歌十分爽快,又给贺外婆输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但这个联系方式在向清歌这里只起到紧急联系人的作用,平时不会有一丝闲谈。
对贺外婆是,对贺时年也是。
准确来说,向清歌这几天只要回家,就成了山顶洞人。
学校里朋友的消息她懒得回,更不用提主动去给贺时年发消息了。
*
转眼,她在贺外婆家里住了已经有一周。
向书业一直杳无音信,林书婉也没给她打电话。
向清歌想打,但又害怕电话打过去,听到譬如离婚一般,支离破碎的消息。
所以还是沉默,沉默是金。
但,这份沉默在周六下午放学时憋不住了。
向清歌书包往肩上一甩,蛇行出教室门。
朋友企图拐走她:“你要去哪里?我们今天放学去那个咖啡店呗,新开的那家。”
向清歌心动一瞬,又悬崖勒马地收住自己的心,解释说:“我得去高一楼上找我爸,我们换个时间好不好?”
向书业是个老师,就在附中的高中部,带高一。
附中初高中两个部渭泾分明,而高中内部的三个级也各自独立,各占一栋楼。
所以虽然在一个学校,但向清歌除了升旗降旗,很少能撞见她爸。
就连向书业的办公室,她也不知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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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犄角旮旯里。
向清歌只好随手拦住两个幸运儿:“打扰,你们知道向书业的办公室在哪里吗?”
两个幸运儿整齐划一地摇头。
向清歌点头,又去拦别人。
结果冷不丁冒出一只手,迅疾地搭在了她的肩上。向清歌脸色顿时一沉,转头要算账的时候,发现这手的主人正是她爸。
“怎么来这儿了?”向书业问。
向清歌没好气地说:“观光,你信吗?”
“这都放学闭园的时候了。”向书业在签到机上刷了脸,“走,先吃饭。”
父女俩找了家路边小面馆,等饭熟的功夫,沉默地坐着,甚是尴尬。
向清歌脑袋在手机上埋了很久,还是犹豫着抬头问:“你和妈——”
“我去取筷子。”向书业起身打断她,急吼吼地冲去了柜台前。
向清歌攒了一路的勇气也瞬间偃旗息鼓,塌成满盘沙。
等向书业捏着筷子讪讪过来的时候,向清歌也没了再问一遍的勇气。
她爸刚刚已经给她给出了回答,不是么?
她只能又把视线埋在手机上,漫无目的游走于各个app间。
自知心虚的向书业叹了口气,移开话题问:“你在贺奶奶家住得怎么样?”
“挺好,没缺胳膊少腿。”向清歌硬邦邦地说。
向书业左一撇右一捺地问话。
向清歌惜字如金地答,每个回答都带刺。她的思绪早化成碎片飞往九天外,托腮看着小面馆门前来往的食客。
她坐在对门的一面,可以看见门前的一隅广阔。
“两个二细好了——”拉面师傅扯着嗓子喊。
向书业起身去端碗,向清歌面前的视线又空出来一大片,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林书婉提着包,也往这家面馆里走。
向清歌下意识地兴奋,冲她妈招手。
林书婉看见她,嘴角也上扬,迈步要走过来入座,却在半道停住了脚步,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向书业只能视而不见,把碗递到向清歌面前。
没有犹豫地,林书婉转身走了。
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瞥了向清歌一眼,那是一个满是探究和失望的眼神。
向清歌愣愣地看着她妈离开的背影,心头一惊,自己悟到了事态的严峻。
她目光依旧滞留在那块虚空处,话却是对向书业问的:“你和妈,要……”
要离婚了吗?
之后要上演的戏码是不是——她和林越要跟谁?
这个以前她觉得远在天边的问题。
*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打个招呼就能聊天了啊!”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扒着贺时年的肩,豪爽地说。
贺时年这几天碍于不敢和向清歌说话,很愁。
有同学注意到,很诧异。
没想到这个挨了骂都笑嘻嘻的笑面虎,居然有电量耗尽的一天。
眼下这个小胖子就是察觉到不对的人之一。小胖子是班长,估计爸妈很喜欢《春晓》,才给他起名为“孟浩然”。
可惜适得其反,这个山寨版孟浩然身上没有一点浩然气,赫然是油嘴滑舌眼观六路的老江湖。
学习一般,外貌一般,能力一般,但凭着四通八达的关系铁网,稳坐班长之位。
听贺时年说,是为了家里新住进来的朋友发愁,孟浩然就提出了刚才那个建议。
贺时年踢开脚边一粒小石子,说:“我不敢。”
堂堂八尺男儿,这么坦然地蹦出一句“不敢”。
孟浩然被噎了一下。
但他满意贺时年的坦诚,刚好他的强项就是与人交往,肯定不能见死不救。
孟浩然清了清嗓,指着路边小卖铺:“喏,进去买两瓶酒。一切伟大的兄弟情都始于酒桌,前一秒喝上头,后一秒就拜把子!”
贺时年停住了脚步。
他长睫下的漆黑眼眸盯着孟浩然看了三秒,轻声道:“谢谢。”然后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小卖铺。
7. 晋江文学城 07[大神]
向清歌是以尸体的形态飘到黄桷社区的。
一路上她飘得心不在焉,耳畔不断回放着向书业刚刚轻描淡写抛出的惊雷。
“给你转个学吧,怎么样?”向书业盯着碗里的汤,问她。
向清歌埋在碗里的脸瞬间抬了起来:“什么?”
“转个学,我给你要了表,你写一下申请就行。”向书业把汤吸得震天响,整张脸都藏在碗后面。
向清歌仔细看了一眼她爸缩头乌龟的样子,忽然咧嘴笑了,冷笑。
“行。”她毫无温度地吐出一个字,抽纸擦了嘴,扔下碗里的半碗面,毅然决然地先行一步。
“我先回……”
“家”字没能说出口,向清歌斟酌了一下,“我先回去了。”
从小面馆走到黄桷社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嗡嗡作响。
落在向清歌眼里,却略缩成了一部黑白默剧。
她想,自己投胎的时候没选好本子,拿了个劳神伤身的苦情悲剧,现在只能任凭生活这个导演摆布。
被扫地出门,被轰出学校,看着爸妈反目成仇,看着家庭支离破碎。
面对向书业的安排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
向清歌能设想到,如果她反驳一句“不”,她爸会有十分正当合理的理由。
无非是“我和你妈的关系咋了咋了,你要是和我在一所学校,我怕人家会说你咋了咋了。”
就像把自己送到贺外婆家时,向书业一本正经地说,不想让她为他们夫妻俩的事情烦心。
乍一看,这理由无可撼动,这是父母之爱子啊。
仔细一瞧,向清歌怒了,他们安排自己的未来时,有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孩子只是角色,只是建立于“她是一个人”之上的身份罢了。
人和人相处,先得把对方当成一个人。
父爱母爱,友情爱情,说白了,都是一种给人提供避风港的稳定关系。可为什么友情爱情需得平等,亲情就可以仗着血缘和年长,居高临下?
向清歌装着满肚子刻薄的埋怨,捏着贺外婆给她配的钥匙开了门。
她决定要去找她爸的时候,就给贺外婆打了不用留晚饭的招呼。
贺外婆和孙子囫囵吃了晚饭,下楼去和樊老太一起走街串巷去了。
这是贺外婆周末必备的节目。从前贺时年小的时候,外婆会牵着他一起。
等贺时年摇身一变,成了一年级的红领巾,就被剥夺了参与这项活动的权利。
好好学习嘛,走街串巷就算了。
外婆听信樊老太的谗言,采取了这么毫无人性的教育方针。
正因散步这个传统保留至今,贺时年才敢装两罐酒回家。
完美规避了被外婆发现的风险。
向清歌回房间放书包的时候,贺时年修长的身影立在冰箱前。
她和贺时年没有什么话可说,径直回房间放了书包。
等她出来要洗手的时候,贺时年依旧定定站在冰箱前,开着冰箱门出神。
“你要面壁思过,可以去找面墙。”向清歌从里面捞了瓶冰水出来,善意地提醒这个中二病,“冷气外泄,小心外婆骂你。”
贺时年垂头看了看向清歌手里的冰水,又看向自己埋在冰箱深处的酒瓶。
人家手里都先入为主地拿了一瓶水,自己的酒——该怎么给出去呢?
就当他还摇摆不定的时候,整个人被一股神秘力量牵扯,摇摇摆摆地后退了两步。
“砰——”
向清歌斩钉截铁地怼上了冰箱门。
她松开扯着贺时年衣服的手,一边拧水一边说:“喏,你这样也可以静心思过。”
但,当向清歌仰头给自己灌一口冰水的时候,贺时年又拉开了冰箱门。
冰水浇得心恢复冷静,向清歌上下扫视他一眼,默默退回了房间。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中二病就是在用这种奇葩的方式,给自己示威。
贺时年讪讪看着向清歌走掉的背影,也自讨没趣地关上了冰箱门。
他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是为了和向清歌说话,才买的酒。
但把酒给向清歌,就需要说话。
这个无解的问题让贺时年犯难,好在军师如同及时雨一般出现。
他刚闷回房间,孟浩然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班长:
怎么样了?
贺时年敲字的同时转着一只笔。
听贺时年讲完自己的困境。
网线那头的孟浩然被噎了个半死不活,被“怎么和人打交道”的问题难住——他还是头一回。
孟浩然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解决这个疑难杂症的方案。
于是就动用了他从他爸——一位狡诈的生意人——身上学到的东西。
贺时年等了好半晌,手机界面终于亮了起来。
班长:现在,立刻,马上,去把酒装到水瓶里。
贺时年不懂照做。
他捡出一瓶刚刚向清歌拿的同款水,荔枝味的果酒和白水偷天换日,不仔细瞧,难辨真假。
他低头敲字,发给孟浩然。
贺:好了。然后呢?
班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
贺:?
孟浩然恨铁不成钢地喊了句语音:“然后你回你房间,守株待兔,等他把这酒当成水喝下去,你再冲出去和他拜把子。”
贺时年被这条消息震得身形一颤。
这不就是……骗人?
他扶着冰箱门,面无表情地摁灭了手机,然后伸手准备把塞进去的假水捞出来。
下一秒,神秘力量又乍然出现,毫无防备的贺时年再次后仰。
还是向清歌。
冰水于她,似乎能起到一个平息怒火的作用,但时效很短。
向清歌灌完半瓶水,心里又烦闷四生,平时整整齐齐赏心悦目的题目,这会儿都成了张牙舞爪的荆棘丛。
看着剩下半瓶水,向清歌未雨绸缪,下楼要筹备自己一晚上的镇定剂。
看到依旧驻守在冰箱前的贺时年,向清歌差点翻了个白眼。
疾风迅雨地抱了两瓶水回房间,根本不想多看中二病一秒。
贺时年面对来如风去如电的向清歌,有口难言。
毕竟他反应过来想开口的时候,楼上已经传来了向清歌关门的声音。
*
向清歌喝到了冰水。
不对,是荔枝味的气泡水。
错了,是酒!
半小时后,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向清歌缩在床上目眦欲裂:总有刁民想害她!她就知道,贺时年不是什么好鸟!
拿酒来谋害自己,其罪当诛!
疼痛混着困意席卷而来,向清歌迷迷糊糊闭了眼。
闭眼前一秒,她还在心里宣判着贺时年五马分尸的死刑。
向清歌有个不能沾酒的毛病,别人喝酒要么上头,要么上脸。
她一喝酒,虽然不会有什么满脸红疹呼吸困难的大问题,但仅仅是“疼”这一个字,就足够要命。
腿疼,胳膊疼,头疼。
好在老天还算眷顾她,让她“疼”的时候,又给了她一沾酒就想睡觉的天赋。
这边刚疼起来,那边就睡着了。
一来二去,功过相抵。
怒火就没得抵了。
常言道,睡一觉,什么就都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夜过去了,向清歌想杀人的冲动却没能过去,巍峨地堵在心门口。
可惜寄人篱下的感觉实在憋屈,特别是贺外婆又是这么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简直把向清歌当亲孙子一样关心。
碍于贺外婆在场,向清歌不能让她产生两个孩子相煎太急的难过。
只能强迫自己闭一只眼,就差在脑门上写个大大的“忍”。
贺时年坐在餐桌旁小口抿着粥。
见受害者回到了案发现场,凶手紧张地探查着受害者的面色,发现一切如常,他松了口气。
趁外婆把鸡蛋煎得滋滋作响的功夫,贺时年认真地问向清歌:“你昨天拿回去的水——喝了吗?”
向清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个小人。
贺时年此刻一脸庄重的表情她很熟悉,他问自己“是不是讨厌懒羊羊”时,就是这种看似把人放在心上的虔诚劲儿。
熟悉的套路,能被识破第一次,也就能被识破第二次。
向清歌不想看到小人计谋得逞后的志得意满。
于是坦然地撒谎:“没啊,怎么了?”
贺时年再松一口气。
外婆马上就要端着鸡蛋来这边,他审时度势地怂,不敢提“酒”这个字。
只能恳求地看着向清歌:“你把那瓶水给我吧,我想喝了。”
向清歌两眼一黑。
敌方的段位有点高。
摆明了在说:你这个蠢货,一定中了我的计,还死鸭子嘴硬地不承认。有本事你把酒拿出来啊。
向清歌故作镇定地问:“怎么?喝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圣水吗?那我更得喝了。”
“不是。”贺时年摇头。
“那是……很贵?”向清歌摸出手机,翻出备注被“中二病”的联系人,问:“多少钱,我转你。”
贺时年被触发了有问必答的反射机制。
下意识地说:“不贵,八块。”
“行。”向清歌利索地转了十块钱过去。
用十块钱换一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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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值。
贺外婆端着煎锅过来,给他们分配鸡蛋。
贺时年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只能满腹狐疑地咬着煎蛋:自己是想把酒要回来的啊,怎么聊成了一桩买卖?
至此,孟浩然用酒搭讪的伟大计划彻底失败。
两个当事人都从这件事中吸取了教训。
孟浩然引以为戒:伟大的计谋必须得配上十分机灵的使用者,他必须要努力提升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
贺时年明白了:在回答问题前,必须要搞清楚自己的意图。不然火急火燎地回答一个“八块钱”,故事有可能就戛然而止了。
即,在行动之前,要明确自己的目标。
*
贺时年把这个教训写进了自己的周记。
并且成功得到了小明的赏识。
这里的小明并不是小王小马虎之辈,不是整天把墨水弄到字迹上的帕金森,也不是算不清账的满脑浆糊。
小明是贺时年的班主任,教化学的。
因为长得太青面獠牙,高一刚开学时,是一众老师里最有威严的一位。
直到几节课下来,满腹铁汉柔情暴露无遗,威严的大厦也轰然崩塌。
别的老师争分夺秒抢课讲题时,小明的原则鹤立鸡群:绝不多浪费一口自己的唾沫,绝不多给自己找一秒的气受。
可能是因为心态过于阳光,连带着那个办公室的气氛,都要比其他办公室活跃几分。
向清歌在办公室里站了十分钟,看小明滔滔不绝九分钟。
向书业去楼下级部办公室办手续,她在上面等。
顺带观察自己未来的班主任,后小明。
“我这还要阅周记——”一位老师唉声叹气地抱怨。
后小明捧着不锈钢茶杯,立马接话:“有的学生写周记还挺有意思,我昨天就阅到了一篇儿,写得跟作文似的。”
“这么认真写的学生有几个?”抱怨的老师继续抱怨。
“总是有的。我告诉你啊,我昨天阅的这篇周记,洞察力比我们还要高。”后小明嚼着茶叶说。
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向清歌,他把摆在办公桌上的那本周记捞了过来,递给向清歌:“来,我们新同学也看看。”
向清歌只瞥到了苍劲整齐的字体,周记本就化作一抹残影。
“哎呦,你一个化学老师,别把我的宝藏苗子往语文的路上带了。”又一个老师眼疾手快地凑过来,夺走了向清歌手里的周记本。
向清歌茫然地看着抢过自己周记本的老师:盘着丸子头,簪子上的吊坠摇摇晃晃,和水墨样式的衣服十分相称。
一瞬间,向清歌感觉她是从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文人墨客。
“向清歌,好名字。”边岚看着成绩单,直奔主题地问:“你这数学成绩,自己有没有在研究竞赛题啊?”
扮相这么温雅的老师——居然是数学老师么?
向清歌震惊一瞬,带着几分惭愧回答:“没有,老师。”
早在高一的时候,附中的老师就建议过她,走竞赛这条路。
奈何向清歌自己实在懒,受不了脑细胞每天急速死亡的训练生活,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和大家一起高考。
边岚心痛地看着向清歌,还想再劝劝。
“唉唉唉,人姑娘刚转来。”后小明机敏地察觉到边岚的想法,立马制止,“你先别打什么主意昂!周记本,拿来。”
边岚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周记本递了过来。
“你到我这个班,那真是画龙点睛了。”后小明眉开眼笑地看着向清歌,“有你,有能写出这种周记的大神,我们班卧虎藏龙啊。”
没看到周记内容的向清歌不知所云,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
“你拉到吧,期中考完,要是‘大神’不在你们班了,我可要谢天谢地。”边岚痛心疾首地反驳他。
“话不能这么说啊。”
“每次都是差几分就及格,每次!换成化学,不得气死你?”
那有可能是在故意控分,故意气您呢。向清歌心说。
看着小明和边岚斗嘴,她心中不免对这位疑似控分的“大神”生出几分好奇。
直到小明领她走进十二班的教室。
“这位就是我刚刚给你说的大神,你俩先暂时坐一起,新座位我等周考后再排。”
在周围同学好奇的目光中,向清歌想笑一笑,给自己立一个容易接近的友善人设。
但她实在笑不出来。
贺时年嘴角倒是挂着浅笑,眉眼盈盈地看向清歌。
贺时年受宠若惊地想:可能是老天看不下去了,又给了他和向清歌说话的机会。
向清歌欲哭无泪地想:“大神”的“神”,是“神经”的“神”吗?
8. 晋江文学城 08[自由]
转学生走到哪里都是最吸睛的存在,给人一种“天上掉下林妹妹”的感觉。
小明站在讲台上海阔天空地讲话时,前排许多人影悄无声息地转过来几秒。
目光在向清歌身上游移一瞬,又机械地转回去。
而后和同桌的距离猛然凑近几分,一看就是在窃窃私语地讨论新同学。
“对了,向清歌。”小明踩着下课铃声结束了谈话漫游,突然隔着半个教室喊道。
向清歌乖乖顶着各色目光站了起来。
小明挥挥手,示意她坐下:“除了校内发的资料,各科老师基本自己还订了。你问问同桌,早点买齐昂。”
向清歌犹豫了一下,点头坐了回去。
小明捧着茶杯晃出了教室门。
瞬间,半个教室的人都蠢蠢欲动,朝向清歌的位置蓄势待发。
还剩一半待在座位上的,要么是派了探子过来,要么是实在内向,好奇却又畏惧。
向清歌强装镇定地端坐着,内心和畏惧的同学一样畏惧。
畏惧新环境,畏惧新同学,畏惧——新同桌。
她实在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面对贺时年了。
哪有这种抓马情节?
同在一个屋檐下就算了,在学校还同在一个教室。
更过分的是,他俩这看彼此不爽的关系,偏偏拿了最友善的关系卡——同桌。
好在新同学们一拥而上,将她包围,她暂时还不用跟贺时年说话。
等应付完所有同学,上课铃声又救她于水火,再次让她躲过了可能得和贺时年说话的空隙。
循环一样,再次下课的时候,向清歌心里很慌。
余光中,贺时年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在纸上游走,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那个,同学,怎么称呼?”向清歌松了口气,用笔头“呼叫”了一下前桌。
她的前桌是个黝黑的男生,笑起来很称牙白。刚刚混迹在围上来的人群里,笑得很欢。
特征过于明显,向清歌不想记住都难。
“周定辉,安定的定,光辉的辉。”周定辉呲着牙笑说。
向清歌:“周同学,要买的资料都是哪些?”
周定辉笑容一僵,惊喜又茫然。不懂向清歌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放着同桌不问,反而来问他。
他一头雾水地瞥了眼旁边的贺时年,愣了几秒,旋即露出了然的笑。
看来贺时年“傻子”的美名远扬,就连转学生都有所耳闻,乃至于不想和傻子说话。
“你微信号多少,我加你发过来吧。”周定辉鬼鬼祟祟地从桌肚里摸手机。
向清歌答应得爽快:“行,你直接搜手机号吧,183……”
轻松的气氛里,贺时年脸色有点儿白。
最后一横一竖落笔,他盯着自己这张已经竣工的纸,像无头苍蝇。
周定辉注意到贺时年盯着纸出神,眼珠子一转,邪恶的念头就跃然于心。
他长臂一伸展,迅疾地从贺时年眼下抢过了纸。
“数学,《冲刺卷》;语文,《西品文言文练习》……”周定辉没有理会贺时年试图夺回这张纸的扑腾,举着纸念得津津有味,“啧啧啧,这不需要我再打字了啊。”
他故意侧身,要把争抢中已经有些皱巴了的纸页献给向清歌。
向清歌本来挂着笑的脸变得阴沉。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周定辉递来的纸,不再给周定辉一个眼神。
“谢谢。”向清歌对贺时年说。
她这个人,为人处世最讲逻辑,事事分得清。
和贺时年的恩怨算私人恩怨。
抛开私人恩怨不谈,看周定辉这么痞里流气的行为,她的良心促使她站在贺时年这边。
周定辉一愣,一口白牙连带着微笑一起收回。
他打着逗傻子博美人一笑的主意,结果美人转头站在了傻子那边。
这显得美人格外光风霁月,自己格外龌龊小人。
周定辉十六七岁最桀骜的自尊受到了侮辱,从鼻子里挤出来一声冷哼,转过了身。
向清歌一度认为,课间十分钟的规定十分不合理。
别说什么去操场透个风,连上厕所都赶得紧。
但此刻,她第一次发现了这个规定的合理之处:课间十分钟,不知道避免了多少口舌之争和大动干戈。
火气正上头,结果上课铃一响,什么都得不了了之。
就比如此刻。
看着周定辉愤愤坐回去的身影,向清歌格外感激及时雨一般的上课铃。
在掏出物理书前,向清歌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纸页:是她刚刚在周记本上瞥见的字迹。
苍劲潇洒的连笔,但意外整齐。
再瞄一眼贺时年。
后者正慢条斯理地摸出了一个眼镜盒,挑着一副黑框眼镜往鼻梁上架。
贺时年没察觉到向清歌的注视,他正在左右为难。
虽然向清歌刚刚说了谢谢,但他清楚地知道,向清歌在和自己装不认识,也不想和自己说话。
不然也不会去问周定辉资料名字了。
既然人家不想说话,贺时年就不敢凑上去套近乎。
他决定老老实实,绝不逾矩。
但,贺时年的目不斜视在向清歌看来纯属故作高冷,以及对她的不爽。
她把那张纸夹进书本,对贺时年的看法有了一丝改观:
此人虽然看她不顺眼,但是头脑还算清醒。
和自己一样,知道一码归一码的道理。
向清歌很少见这样理智的人,出于珍稀物种间的惺惺相惜,她对贺时年短暂有了四十分钟的好感。
是的,四十分钟,仅仅一节课。
下课即放学,向清歌在附中时晚上吃食堂,转来三中也一样。
贺时年则是走读。
众所周知,走读生往往得担负一些救命的“重任”。
譬如给手机充电,带烟,带饭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眼巴巴等候的人来说,就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向清歌被两个热情的女生拉着往食堂走。
刚下楼,看到不远处的两个人,她微微瞪大了眼。
“记得,我要三根就行了啊!”周定辉两手插兜,懒洋洋地说。
贺时年“嗯”了一声,迈步朝校门走。
向清歌看得不可置信,整个人像被撞鬼后的不可思议笼罩:
周定辉让贺时年给他带烟,贺时年就这么一口答应了?
难道刚刚被抢了纸的人不是他?
如果是,怎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呢?
向清歌和两个女生往食堂走,默默总结出了两个可能。
要么,贺时年是受虐狂。
要么,这两人狼狈为奸,刚刚疑似校园欺凌的戏码就是一出戏,纯粹是为了耍自己。
向清歌更偏向后者。
她对贺时年四十分钟的好感瞬间灰飞烟灭。
取而代之的是受骗上当后的满腔怒火。
气自己傻得冒气没发现,也气贺时年阴险狡诈手段高。
可惜向清歌因为初来乍到,不好意思开口。
否则她只要问问身旁的两个女生,就能知道贺时年在大家眼里“老实人”的形象。
班上混混型的男生常打着“开玩笑”的名号,戏弄贺时年。
周定辉就是其中之一。
而老实人之所以被称为老实人,就是因为他老实到没有发现,那些藏在“玩笑”背后的恶意。
*
向清歌觉得贺时年讨厌她,接受不了家里冷不丁多出来一个人。
所以她也板着脸,不动声色地怼回去。
贺时年觉得向清歌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所以他目不斜视,从来不敢主动开口。
他俩的关系一直维持在这样微妙的尴尬里,不上不下,意外平衡。
直到几天过去。
周考成绩出来后,这种平衡被向清歌的年级第二打破了。
向清歌在附中时就没掉出过年级前五,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成绩。
但十二班的其他人不坦然了。
他们恍然意识到:这个身上有股淡然世外劲儿的女生居然是个学霸,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学霸嘛,非同常人。
一帮人乌泱泱围着向清歌,让她请客吃饭。
向清歌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这个集体。
如果时间回到几个月前,让她突然转学,她一定会担心交不到朋友。
但真正转学过来的这些日子,家里的一地鸡毛让她满心苦闷,只能强迫自己醉心于题目。
都没有注意到交朋友这件事。
现在察觉到自己被接纳的向清歌很惊喜,好比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
晚上缩在房间,她给在附中的闺蜜石小雨发消息。
聊天框里,石小雨的不可置信呼之欲出。
石头:哈??????
鹅鹅鹅:我说我很轻松就交到朋友了。
石头:不可能。
向清歌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鹅鹅鹅:真的,我自己都不信。
石头:他们这么轻松就能忍受你的那张嘴?
向清歌看着石小雨的疑惑,突然陷入了沉默。
毒舌……从她转过来之后,并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她。
自己似乎没有那么尖锐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还是因为林书婉吧。
向书业点评林书婉毛笔字的那个晚上,向清歌有种脑袋被锤敲了的清澈感。
从那以后,她说话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地收着。
大家都喜欢没有刺的玫瑰。
向清歌这个玫瑰又格外大方。
他们嚷着要吃饭,向清歌就订了ktv。
一顿饭,数首歌,好多个朋友。
这时候,贺时年也如梦初醒地发现:
向清歌不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她好像是——不喜欢和自己说话?
贺时年被自己的发现搞得一头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原因。
虽然他和向清歌在一屋檐下,但距离却像隔着汪洋大海。
在这个班上,除了周定辉,就数他和向清歌关系最淡了。
占着同桌的名号,维持着可有可无的君子之交。
但很快,这个名号也被小明回收了。
*
“座位还是按老规矩排。”小明说。
他手握一张薄纸,却像握住了底下一班人的命脉。
几十个人正襟危坐,都在胆颤惊心地等待宣判。
座位是多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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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啊。
要是倒了大霉,和看不顺眼的同学成为亲密的左邻右舍,上学就成了受刑,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人心惶惶,贺时年也不例外。
他静静端坐着,两手间卡着一支笔,翻来覆去地把玩儿。
挺紧张。
而在全班都在担心祈祷的时候,向清歌很是雀跃。
反正除了和贺时年坐同桌之外,让她和谁坐一块儿都行——对了,除了周定辉。
小明审视地看着底下羔羊们的表情,说:“老规矩,一对一精准扶贫。向清歌。”
向清歌没想到自己有被第一个点到的荣幸,离弦之箭一样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不用站。”小明挥手,继续宣布,“杨乔。”
一个梳着双麻花辫的女生从前排转身,隔着半个教室,递给向清歌一个灿烂热情的笑容。
向清歌重重松了一口气,悬浮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俩一对。”小明轻描淡写地宣布了影响她俩命运的结果,继续风平浪静地照着名单念,“孟浩然,王琳,一对……”
漫长的四十分钟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
十二班的座位排好之后,采取上下一天一流动,左右一周一流动的方式。
下课铃一响,向清歌收拾好行囊,准备推着桌子往新同桌身边冲。
“我搬吧。”一只手凭空冒出来,轻轻摁在她的桌沿上。
向清歌横平竖直地转过身,对上贺时年厚重黑色镜框后的视线,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时年垂眸,单手扶了下镜框。
“我比你近点儿。”说完,他推着课桌混进了一盘散沙的混乱人群。
三分钟后,杨乔的课桌顺利到达向清歌身旁。
课桌旁除了笑颜如花的杨乔,还有贺时年冷淡的身影。
他把杨乔的课桌推到目的地,转身坐回了另一头自己的座位。
向清歌看着贺时年一声不吭的瘦削背影,很轻地眨了一下眼。
“清歌!”杨乔的手热络地搭上她的肩。
向清歌飞乱一瞬的思绪顺佳被收了回来,和杨乔贴在一起肩并肩地聊天:“我看他们都叫你小乔,我也这么喊你喽?”
总体来说,向清歌是个内向的姑娘。
俗话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从前在附中,和向清歌关系铁的朋友,大多也是不咸不淡温吞如水的性格。
对于特别热情的人,向清歌内心有种莫名的害怕。
那些见面就无比热络亲昵的举动,会让她手足无措,变得像个呆瓜,给不出任何恰当有力的回应。
杨乔也属于这种热情似火的人。
但她和别人又有点不一样。
“咱俩谁左谁右?”杨乔用化学卷子造风制冷,问向清歌。
向清歌:“我都行。”
杨乔眼神很亮,笑问:“那我坐右边喽?我抄的课表贴在左上角,我坐右边有利于我俩共享课表。”
向清歌点点头。
她低头看杨乔的课桌。
左上角贴着一张满满当当的便签,被几张线条小狗的贴纸固定。
向清歌和其中一只流鼻涕的小狗隔着次元对视,露出了几天以来最发自内心的笑容。
可爱的。
小狗可爱。
杨乔也挺可爱。
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杨乔用书挡脸,趴在桌上对向清歌咬耳朵:“你有没有什么交朋友的原则?”
向清歌游走在草稿纸上的笔一滞:“什么?”
杨乔摸着鼻子抿嘴:“就比如,你爸妈不许你跟学习差的人说话,这种。”
向清歌看她一脸菜色的真诚样子,没忍住又笑出了声。
她慌慌张张地举起资料做盾牌,歪头看着杨乔:“没有。情投意合,就是我交朋友的原则。”
“那就好。”杨乔长长吐出一口气。
向清歌兴趣很浓:“你为什么问这个?”
“这一对一精准扶贫的‘政策’太恶心了。”杨乔眼神瞬间凌厉起来,说出的话却毫无攻击力,像只炸毛的猫,“我之前在二班,就是骆殊的扶贫对象。”
向清歌:“骆殊?”
“嗯。对了,你不是年二嘛,年一就是他。”杨乔介绍说。
向清歌点头,又问:“他怎么了吗?”
杨乔往嘴里塞了一大片果脯,含混不清:“人太坏了,眼高于顶。”
向清歌还想追问,却被杨乔暴力投喂的果脯堵住了嘴。
这个话题被揭了过去,但“骆殊”这个名字被她记在了心里——出于对竞争对手的关注。
但周五的时候,当向清歌摸索到播音社,这个素未谋面的竞争对手摇身一变,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大教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一个清晰的人声。
“法老号”、“梅塞苔丝”、“马赛”……
这些熟悉的词汇飘进向清歌的耳朵,她瞬间就精准定位到了《基督山伯爵》。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负手而立:“你还想说什么?梅塞苔丝是自由的,不是吗?因为……”
他睁开眼睛,卡在了这个地方。
向清歌指节敲了敲门框,接上了她很喜欢的那句台词:“因为她自由,所以她想爱谁,就爱谁。”
9. 晋江文学城 09[周记]
一时间,整个教室的目光都聚集在向清歌身上。
这让她很是后悔自己头脑一热的脱口而出。
“我是高二十二班的向清歌。”向清歌鞠躬说,“杨老师让我直接来这里的。”
杨老师是播音社的负责人。
向清歌转学过来的身份格外尴尬,社团招新的时间早已过去。
好在班主任的好记性胜过烂笔头,记得打发向清歌周五两节社团活动的时间,把她领到了杨老师面前。
杨老师一点头,她就顺理成章地进了播音社。
向清歌自我介绍完,立正站好,等待气氛热络起来。
不料气氛更安静了。
一教室的人听见“向清歌”这个空降年二的名字,都成了左顾右盼不敢言的小喽啰。
看戏的目光不断在向清歌和骆殊身上流转。
江湖规矩,王不见王。
如果狭路相逢,那就成了一山不容二虎的惨状。
讲台上的骆殊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低头去看手里的稿子,语气平静:“欢迎。”
第一个四十分钟过去,课间十分钟的宝贵交流时间里,向清歌才知道,讲台上的社长就是骆殊。
她瞥了骆殊一眼,后者正在座位上埋头奋笔疾书。
没什么意思,规规矩矩的。
既不符合她对于理科男学霸的刻板印象,也没有什么一眼超凡的记忆点。
向清歌只瞧他一眼,就转过了身,继续竖起耳朵听身旁同学的介绍。
“未来三周,要播的都是名著节选。”播音社的同学给向清歌科普说。
副校长之一的孔秃顶心血来潮,给播音社定了个播名著节选的不成文规矩。
事后还十分骄傲,觉得自己为学校形象添了砖加了瓦。
消息一传出,秃顶在学生里就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播音社里,不乏为了放歌权入社的同学,被孔秃顶这么一勒令,顿时唉声叹气,丧着脸恨自己生不逢时。
身为社长的骆殊见士气实在低迷,想出了这个类似配音的计策,把快要解体的播音社缝缝补补。
刚刚向清歌见到的场景,就是在排练。
选的名著是《基督山伯爵》。
如果换个“被全世界算计后我一夜暴富,手撕小人”的名字,将会是风靡于年轻人间的复仇爽文。
而选的片段刚好又是向清歌最喜欢的一段。
所以在第二个四十分钟开始,要决定播这段的搭档时,向清歌举了手。
“这一段里有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她真诚地说。
骆殊波澜不惊地点头,问:“哪句,说说看?”
向清歌的情商若隐若现,七上八下,飘忽不定。眼下就属于情商遁走,不知藏在哪里的情况。
她不假思索地说:“就是你刚刚忘了的那句。”
周围有人憋笑,有人直接“噗嗤”笑出了声。
骆殊的视线也停留在向清歌身上,眉头微微一皱:“为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
但社长既然问了,向清歌沉吟一下,还是尝试总结道:“我没见过这么新颖的大度。”
天知道她当时读到这里,露出了怎样莞尔的笑颜。
“大度?”骆殊眉头皱得更深,疑惑地看着向清歌,“你没看过这本书?”
向清歌:“看过。”
骆殊穷追不舍地问:“看过为什么还会觉得他大度?他可是诬陷——”
“不是。”向清歌打断这场已经跑题的谈话,“我不是在说费尔南大度,我是在说这句话,很大度,很尊重人。”
“但说出这句话的人不大度。”骆殊拔高了音量。
向清歌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十分无奈地强调:“我评价的对象只是这句话,和人没关系。”
骆殊淡定地回呛:“你怎么能把一个人的言行和他本身分开呢?”
……
片刻的静谧过后,向清歌和教室里的一众人意识到,这不属于一场友好的交流。
纯粹是——杠上了。
“你应该读出的是虚伪,而不是大度。”骆殊不容反驳地说。
向清歌一愣。
她并没有被骆殊的主观看法说服。
但她也没有反驳,想据理力争的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甚至向清歌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丧失了反驳的激情。
周围同学察言观色,噤若寒蝉,以为这俩人算是结下了梁子。
不料在敲定播这段的搭档时,骆殊一锤定音,把这项任务划给了他和向清歌。
战火还要纷飞啊。大家心想。
可向清歌和骆殊的关系却意外和谐。
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向清歌挡在了骆殊身前:“方便给个联系方式吗?”
后者和她对视片刻,低头在纸上写下一串字符。
消息从播音社炸开锅,轰轰烈烈地传遍整个年级。
空降的转学生年二主动要了骆殊的微信。
骆殊也沉静地给了。
一时间,什么“宿敌”,“智性恋”,“强者相吸”的词汇都被用来评价他们的这段关系。
诸般传闻飘进向清歌耳朵。
当事人表示很莫名其妙。
杨乔嗦着手指上的方便面调料,附和说:“是,我也觉得他们太莫名其妙了,不就是要了个微信吗?”
“不是。”向清歌摇摇头。
杨乔一愣:“嗯?”
向清歌掏出卷子拍在桌上:“我觉得我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问骆殊要他的微信呢?”
杨乔:……?
这是她能回答的问题吗?
向清歌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加骆殊的微信。
就像,贺时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敢和向清歌说话。
*
晚自习放学,贺时年捏着周记本走路。
周记本是刚刚小明专门喊他去办公室,亲自发给他的。
贺时候年不知道自己的周记为什么能收获小明如此高的评价。
面对小明的夸赞,贺时年唯一的感受是:这么把本子拣出来单独发,真不方便。
肩上的书包沉重,满满当当。他不方便拿下来,只好把周记本捏在了手里。
路灯下,贺时年踩着影子,走得很慢。
他和向清歌形成了一种不言说的默契:
早上出门,晚上放学,一个脚底生风十万火急,一个慢慢悠悠恍若在逛菜市场。
一前一后,避免交流。
“唉,你上次那个事情怎么样了?”孟浩然刚给团支书递出去一根雪糕,自己嗦着另一根,扒上了贺时年的肩。
贺时年一米八三的个子被孟浩然扒拉,只能斜着肩应他:“什么?”
孟浩然急得要比划:“哎呀,就住在你家里的兄弟,和你关系咋样了?”
贺时年没说话。
“不会还没熟吧?”孟浩然花容失色,捏着雪糕棍的手呆呆悬在空中。
建立一段关系多简单啊。
他爸用一顿饭建立一段关系,他用三句话建立一段关系。
贺时年用了几十万秒,都没成?
孟浩然纳闷,又问:“那发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叫哪一步?”贺时年反问。
孟浩然一梗,思索着总结说:“比如吧,能约出去一起玩的关系,就叫‘熟’。见面能打个招呼的关系,叫‘认识’。如果介于两者之间,认识,但不熟,就看你俩能不能一起去结伴上个厕所。”
贺时年停下了脚步。
暖黄路灯给他发梢罩上一层毛茸茸的光,五官的线条也更利落流畅。
孟浩然仰视一眼此刻泡在光里的贺时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小小地,短暂地,蜻蜓点水地,嫉妒了一下。
“我,不能和她结伴上厕所。”贺时年震惊的余韵一时难以揭过,磕绊地说。
孟浩然沉着冷静地说:“哦,那就只能算‘认识’了。”
贺时年抿唇,还是决定提醒一下班长:“她是女生。”
孟浩然手里的雪糕棍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瞬间天昏地暗,孟浩然被惊得魂不附体,眼冒金星地看着贺时年。
回过神来,孟浩然特别想把他高挺的鼻梁揍成山路十八弯。
“你大爷的!是女生你不早说?哪有提着酒去和女生桃园结义拜把子的啊?”孟浩然义愤填膺,弯腰去捡雪糕棍,手型都气成了兰花指。
等等……
他突然哑了。
……是个女生?
贺时年家里住进了一个女生???
“唉,贺时年!”孟浩然的脑子和眼睛双双再度复明,急忙直起身喊道。
可惜,贺时年的一片衣角刚好消失在拐弯处。
孟浩然的好奇心被捂死,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跳脚:
“贺时年!姓贺的!王八羔子,晚上你不回我微信,你丫就死定了!”
又可惜,贺时年对手机的兴趣一贯很淡。
再者,等他回到家里时,一位不速之客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
贺时年推开家门,习惯性地往里走,没注意脚下。
当一堆花花绿绿的礼品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差点被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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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跤。
好在大脑忠诚,护主意识格外强烈。
贺时年扶住玄关处的衣架,勉强稳住身形。
劫后余生的庆幸只维持了几秒,等他看到客厅里向书业的身影时,所有的庆幸都消散一空。
只剩下了倏然沉到水底的一颗心。
“年年回来啦?”贺外婆招呼说,起身来拉贺时年。
她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孙子的颓丧。
十几年,他们祖孙俩相依为命.
家里来了向清歌,贺外婆能看出贺时年的高兴,自然也能看出他的患得患失。
害怕向清歌被她爸带走,贺时年不敢参与这场谈话,想回房间心惊胆战。
奈何外婆实在不由分说,贺时年还是被摁在了沙发上。
客厅里的气氛很严肃。
向书业牵强地笑着,搓手的小动作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
向清歌无动于衷地坐在另一头,和她爸之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
贺时年放下书包,随手把周记本放在桌上,战战兢兢地落座。
贺外婆心里叹了一口气,陪笑坐下。
一个愧疚;
一个漠然;
一个担心;
一个心疼又无奈。
不大不小的客厅,俨然成了烽火狼烟的战场。
大家手提一把无形的剑,流着无色的血。
几个小时前,向书业提着五花八门的礼物来访。从日暮坐到了天黑,等向清歌回家。
他和林书婉的事一时难以理清,两个人每天各自焦头烂额。
索性一咬牙,让林越去镇上的中学借读,而向清歌也得在这里住上漫长的一段时光。
“清歌,你看,贺奶奶和小年都这么好——”向书业硬着头皮哄女儿。
向清歌面无表情,很想伸手捂住耳朵。
十分钟前,听到向书业通知她得继续住在这里,向清歌没控制住自己,把手中的一摞资料狠狠掷在了茶几上。
向书业还在低声下气地跟女儿讲道理:“爸爸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嘛,事情越麻烦,处理起来就越得慎重,越费力。但我们都向你保证,一定!一定争取尽快处理好,怎么样?”
“你们处理,你们的事情,那我和林越算什么?”向清歌泄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用硬邦邦的语调掩饰一丝颤抖。
向书业满脸的无可奈何:“乖,这是我和你妈妈的事情,不关你俩。”
向清歌闭了闭眼:“哦,不关我俩,那我为什么连家都不能回?”
“这不就是害怕影响到你和越越嘛。”向书业摊手。
可能是哪扇窗户没有关好,客厅里钻了风,才让向清歌平白地觉得一阵冷意裹挟全身。
她“唰”一下站了起来,抱起搁在一边儿的书。
“不让我们回家就不算影响?你堂堂语文老师,怎么理解不了‘影响’这么简单的词呢?”向清歌倔强地盯着面前的水杯,说:“你们的事情,你们处理。等以后你俩老到躺在病房里的时候,也得记着,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
她一股脑地,尖酸地,委屈地扎完人,朝楼梯来了个几米冲刺。
像酒醉肇事的胆小司机,醉意使她撞了人,懦弱又让她不敢承担后果。
贺外婆慌张起身,还想拦她。
可在看到向清歌泛红的眼眶时,贺外婆忽然不忍心了。伸出去的手一触即离,迅速收回。
向清歌扎进房间,脱下书包,一时间有些茫然。
她惨白着脸,四下张望,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
一片混乱中,她想蹲下,以这种最安全的姿势环抱住自己。
可是就连这样的小事,向清歌都没能做到。
横七竖八的硌人感提醒她:怀里还抱着一摞资料。
像找到了救星一样,向清歌端坐在了书桌前,摊开书页就要做题。
风骨峭峻的字迹映入眼帘,她浑浑噩噩地读完两页,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自己刚刚摊开阅读的,是贺时年的周记。
贺时年写的东西不多。
无非是不敢和她说话的胆怯,被人忽悠着用酒壮胆的愚蠢,还有无心骗了她之后的懊恼。
向清歌心里盘根错节的怨念和委屈突然淡了几分,多出来的是这些天她和贺时年之间的啼笑皆非。
她自诩用睿智的目光看透了贺时年的诸般阴谋诡计,结果到头来,发现所有的一切不过“揣测”二字。
书桌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向清歌修长的手捻着一页薄纸。
一戳就破的单薄纸页。
此刻却厚实到稳稳接住了她那些张牙舞爪的坏情绪。
10. 晋江文学城 10[石港公园]
向书业决定的事情向来都是九头牛都难以拉回的倔。
面对向清歌的强烈抗议,向书业并没有懂她生气的真正原因,叹了口气,悻悻地走掉了。
透过窗户,看着楼下向书业夹着烟离开的背影,向清歌气得目眦欲裂,“唰”一下拉过了窗帘。
楼上,向清歌在气她爸妈的独断专行。
明明她和林越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却过着任凭宰割毫无话语权的苦日子。
楼下,向书业苦着脸往外寸。
家里的糗事碰上一双儿女的叛逆期,可谓是祸不单行。
月光中,他看着自己孤苦伶仃的影子,突然很想给天下所有爸爸献唱一首《我的老父亲》。
一曲终了,再来一句古早味十足的“蒜鸟蒜鸟,都不涌易”作为结束语。
如果向清歌和她爸是三体人,一眼就懂彼此心中所想,把话都说开了,就不用各自揣着一汪苦水。
可惜这里是地球。
物理学家还没相继自杀,主还没有注意到虫子。
向清歌只能和她爸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冷战。
同时,这场单方面的冷战提醒着向清歌:做人不能三心二意,这头在冷战,另一头的冷战就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
贺时年有帮外婆做早点的良好习惯。
所以周三早晨,向清歌比平时早起来了二十分钟。
五点四十的天将明未明,晨雾弥漫,适合各路神仙鬼怪出来游行。
向清歌太过睡眼惺忪,自我感觉也如同仙人一般,腾云驾雾地飘到一楼餐厅。
等和贺时年探究的目光相撞,向清歌瞬间清醒,一下子从九天之上跌到了人间。
她立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按理说,她误会了人家,在察觉自己的问题后,应该道个歉。
事实上,向清歌的确准备这么做,才舍掉了二十分钟宝贵的睡眠时间。
可——
她嘴唇刚动了动,站在冰箱门口取鸡蛋的贺时年突然跑了。
跑得匆匆,两手空空。
一分钟后,贺外婆骂骂咧咧地从厨房里出来:“怎么连取个鸡蛋都能忘?两三步的距离,你比我还老糊涂。”
贺外婆自己从冰箱里掏出三颗鸡蛋。
转身瞥见楼梯上的向清歌,外婆一愣,热情地招呼:“起来啦?今天咋起得这么早?”
“哈哈。”向清歌尴尬地笑着,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建设,小心翼翼地尾随贺外婆进了厨房。
“哎呦,饿了吗?”贺外婆才发现向清歌跟她来了厨房,急忙要给姑娘舀粥。
向清歌拿起案板上的鸡蛋,解释说:“没有没有,外婆,我是来帮忙的。”
贺外婆忙活成残影的身形一滞。
随即笑得眼尾褶子堆在了一起,好半晌,才伸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向清歌为了道歉混进厨房,同贺时年一句话还没说呢,先把贺外婆惹得笑到眼泛泪花。
心里的一桶尴尬快要溢出,向清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地往煎锅里打鸡蛋。
她又花费很大力气,垒好勇气的城墙。
转身想对贺时年说一句“麻烦递一下铲子。”作为他们消除误会的第一步。
可向清歌转身的时间没掐准。
贺时年和她心有灵犀,也选择了在这个时间匆匆逃跑。
贺时年觉得今天实在恐怖,接二连三地撞上向清歌。
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说一句话,会把本来心情就糟糕的向清歌气跑。
为了避免把别人气跑,贺时年选择——自己先跑。
“外婆,我肚子疼。”贺时年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飞快地拉开厨房门走了。
转身只看见瘦削背脊的向清歌:“……”
向清歌勇气的城墙是个豆腐渣工程,瞬间就塌了。
她兴致缺缺地拿过锅铲,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鸡蛋身上。
没和贺时年说上话,但自己起码煎了两个鸡蛋,也算小有一番成就。
向清歌这么安慰着自己。
又两三分钟后。
向清歌头疼地看着和锅底难舍难分的漆黑煎蛋,觉得她的头此生再难抬起来。
她关了火,讪讪地看向贺外婆。
贺外婆看见小姑娘不对劲的神色,又看见她下意识往锅前挡的动作,瞬间就明白了状况。
“哎呀,没事儿,没事儿嗷。”贺外婆和蔼地笑着,走过来帮向清歌收拾烂摊子。
向清歌羞耻心作祟,头都不敢抬。
贺外婆理着锅底的糊蛋,突然语气缥缈地说:“我闺女和你一样,爱凑上来帮忙,也经常帮成倒忙。”
向清歌一愣。
她听她爸说过贺外婆家里的情况,但她自己的麻烦都一箩筐,没有对别人命运产生感触的闲情。
而自从住到贺家以后,贺外婆在她心里的形象一直是个笑眼眯眯的老奶奶。
身体健朗,神智清明,日子好像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直到此刻,向清歌看着贺外婆又去揉眼睛的手,突然懂了刚刚外婆为什么笑到眼泛泪花。
她终于感受到,眼前的贺外婆不仅是外婆,还是一位早早就没了女儿的母亲。
“外婆,你再教我煎一个吧。”向清歌把面子扯下来装进了兜里,凑近外婆说。
贺外婆笑着答应。
厨房里多了些欢声笑语,多了些温情的烟火气。
屋外,晨雾和冷冽都在渐渐褪去,魑魅魍魉纷纷退场,尘世就成了芸芸的人间。
这顿早饭让向清歌窥见了一条河的流动。
她不能像之前那么淡定坦然,事不关己了。
之后几天,向清歌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到贺外婆身上时,心底总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悲伤。
贺外婆不识字,也没有什么绣花绣鞋垫的爱好。
每天除了按时饲养她和贺时年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和社区里的其他老太唠家常。
周六下午放学早,向清歌顶着拼死燃烧的夕阳窜进社区时,刚好撞见贺外婆和其他两三个老太太也在回巢的征途上。
她规规矩矩地挨个打了招呼,手被贺外婆牵着,前脚后脚地跟贺外婆往前走。
“走,到我家吃饭!”四号楼下,一位老太热情地招呼她们,“我儿子在做炒鱼,还有那炒虾尾,你们年轻人爱吃。”老太指了指向清歌。
向清歌立马腼腆地摇头。
另一位老太太也摆手:“不了不了,我女儿今天带着孙子回来,我要回去给她带孩子哦。”
一阵拉扯推诿过后,几个人藕断丝连地分开。
大家拒绝的理由都热热闹闹,向清歌听着贺外婆“给孙子做饭”的理由,突然鼻子一酸。
她惊觉,唠家常未必是贺外婆的爱好,而是她唯一的活动。
毕竟唠家常,也得有一堆家长里短可以唠啊。
身边这个小老太婆听到别人说儿子女儿的时候,说家庭幸福和睦的时候,说儿女承欢膝下的时候,会是什么感受呢?
向清歌把同贺时年消除误会的事先抛到了脑后。
眼下她更愁的问题是,她觉得自己得给外婆送点什么。
虽然因为自己住在这里,向书业已经送了很多东西。
但向书业算来的东西算送人情。
向清歌不想送人情,她发自内心地想给外婆送一份温暖。
*
这个问题困扰着向清歌。
她拧着眉,觉得自己蠢到天际。直到脑细胞全部阵亡,直到海枯石烂,她都未必能想出一个讨外婆欢心的好方法。
于是把这个问题改头换面,改成了常见的“我有一个朋友”的句式,拿去和杨乔一起讨论。
不料杨乔此女最近沉溺于刻骨铭心的言情小说,整个人的世界都冒着粉红泡泡,人生价值观赫然是“爱情至上”四个大字。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个对象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谈两个。
见向清歌朝自己虚心讨教,杨乔抱着伪装成辅导书的小说,胸有竹成地点头微笑。
向清歌眼睛亮了:“你有办法?”
“当然!”杨乔大手一挥,气吞山河地说,“去,给外婆找个老头儿,来一段旷世黄昏恋!”
向清歌:……
“怎么样?我的点子够绝吧!”杨乔志得意满地讨夸。
向清歌沉默一瞬,“嗯”了一声,轻拍着杨乔的肩说:“惨绝人寰的绝。”
杨乔一哽,小声地和毒舌抗议:“那爱在黄昏日落时嘛。”
“爱还在黎明破晓前呢。”向清歌毫不犹豫地接话,“怎么没见有两个婴儿来段旷世黎明恋?”
……
杨乔彻底哽死了,嗫嚅着挣扎三秒,还是一头扎进了书海里。
向清歌觉得解决这个问题迫在眉睫,一天除了想题之外的时间,都被她用来思考解决方案。
广播站,她和骆殊播完稿子,肩并肩地朝明志楼走。
穿过书画长廊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了一只狸花猫,脚步细碎,一闪而过。
带动着向清歌的灵光也乍现,瞬间有了思路。
买只猫,外婆走哪儿抱哪儿。她和贺时年出门了,也有小猫在家里陪着外婆。
骆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调和往常一样不咸不淡:“买狗更好。”
“为什么?”向清歌心头莫名涌上点兴味阑珊的意思,问。
骆殊“啧”了一声,分析道:“你不觉得狗比猫更像孩子吗?更粘人,更热情。既然是要买给老人打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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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肯定越像孩子就越对。”
“总不是所有猫和狗都是这样。”向清歌反驳说。
“嗯。”骆殊应道,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刚刚表露出的一丝激动瞬间收回,又挂上了不可一世的冷淡表情。
让向清歌幻视到了一位年长的老师。
反复好言相劝学生未果,索性撒手不管的那种老师。
他们不在一层楼上,在楼梯口浅淡地各自说了句“再见”。
向清歌转身,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骆殊的背影。
经过几天相处下来,她十分认同杨乔对骆殊的评价。
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眼高于顶的傲慢,不容置疑,不容反驳。
如果有谁对他的想法提出异议,他就会像刚刚一样,漠然里透着“孺子不可教,你爱咋咋”的鄙夷。
和骆殊分开的时候,向清歌十分清楚这个人傲慢鬼的特性。
但很奇怪,她不讨厌接近骆殊,哪怕他的傲慢会瞬间刺痛自己。
向清歌思忖一番,还是做了听信他人谗言的墙头草,准备去给外婆买一只狗。
离这里最近的石港公园附近就有个狗狗市场,每逢二四六,卖中华田园犬的狗贩子就会活跃于此。
石港公园是个小公园,来往行人分几种:溜自己的,溜对象的,溜猫溜狗的,溜小孩儿的。
最后一种占比最多。
特别是在狗狗市场这种地方,一眼望去,都是被大人牵着的小孩儿。
向清歌和小孩儿擦肩而过多了,觉得自己有返老还童之兆。
*
贺时年被外婆委派以带孩子的重任。
小孩儿是樊老太的孙子,平时由爸爸妈妈带。但买在外地的房子出了问题,夫妻俩得赶过去看看情况。
樊老太和一众老太太不一样,她不喜欢小孩儿。
只因这孩子是自己的亲孙子,才勉勉强强地收下。
周六傍晚,樊老太照例要和贺外婆散步,实在不想带上小孩儿这个拖油瓶。
贺外婆瞅一眼别人孙子,又瞅一件自己孙子,计上心头,拍手吩咐说:“年年,你帮你樊奶奶看看多宝!”
多宝是小孩儿的名字。
贺时年对小孩儿这种未知生物有点恐惧,为难地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突然,他垂下的手心里突然攀附上一股热意。
多宝主动牵起贺时年的手,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保证:“哥哥,我不会乱跑,我很听话的。”
面对这么呆萌且诚恳的毛遂自荐,贺时年看着多宝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好吧。”他硬着头皮答应说。
“奶奶再见!贺奶奶也再见!”多宝挥着手喊。
樊老太做了甩手展柜,潇洒地挽着贺外婆走了。
贺时年轻柔地牵着多宝,准备在社区里消磨一两个小时。
“你想去玩跷跷板,还是想散步?”贺时年问。
多宝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故作思索。
就当贺时年善解人意地要提议这两项活动都进行时,多宝“嘿嘿”一笑,晃了晃贺时年的手,说:“我要玩蹦蹦床。”
贺时年愣怔一下,问:“哪儿有蹦蹦床?”
“石港公园!”多宝中气十足地答,一副早就计划好了的样子。
“那里很远的。”贺时年并没有察觉多宝的阴谋诡计,认真地劝他:“多宝想玩蹦蹦床的话,等你奶奶回来——”
话还没说完,多宝胖嘟嘟的小手突然挣脱了他的手。
然后“咯咯咯”地笑着,边笑边飞快地往社区外面窜。
“哥哥不让我玩蹦蹦床,哥哥也再见!”
瞬间,贺时年就后悔刚刚接下了这份折磨人的差事。
可为时已晚,后悔也没用。
于是黄桷社区的住户只要倚在窗边,就能看见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的身影。
胖乎乎的小屁孩儿跑得飞快,过街老鼠一样窜。
还有一个白衬衣黑裤子的清淡少年,迈开长腿缀在小胖孩儿屁股后面。
时不时伸出胳膊,虚虚护在小胖孩儿左右。
*
向清歌穿梭在狗吠声间,一个笼子接一个笼子,一堆狗接一堆狗,让她眼花缭乱。
忽然迎面走过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儿。
小孩儿捏着棉花糖,仰面和向清歌对视了一眼。
这半天逗狗形成了习惯,向清歌的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她舌尖抵住上颚,对小孩儿“嘬嘬嘬”了一声。
多宝要去咬棉花糖的嘴被惊得合不拢,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傻傻地仰头。
向清歌也傻了。
因为她的视线顺着面前的小孩儿,看到了来溜小孩儿的主人——贺时年。
11. 晋江文学城 11[字条]
向清歌觉得她和贺时年一定有什么深厚孽缘,不然总不至于事事都能碰在一起。
青天白日,净遇到些撞鬼的事情。
撞了鬼的贺时年也很慌。
他的脑子还没有搞明白向清歌在冲多宝“嘬”什么,身体先行一步,倒反天罡地驾驶着主人要走。
如果换作平时,贺时年一定是掌握幻影移形的高手,一下子人间蒸发。
但今天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却被一股力量钉在了原地——多宝满嘴糊着棉花糖,好奇的目光在向清歌身上流转。
被人当成宝贝捧在手心,这是多宝生活的常态。
但被人当成狗来逗,小少爷还是第一次体验,倍感新鲜。
于是向清歌就得以领略到一座雕像美学:
贺时年被多宝牵制,既不敢用力挣脱,也不敢回头,只能维持着和胳膊割袍断义的姿势。
向清歌极尽领略了这种造型的美感,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贺时年的肩。
“她在喊我”这个信号从贺时年的肩膀激流勇进到大脑。
他身体僵硬一瞬,笔直地转了个身。
“你……”贺时年转身即宕机,有口难言。
向清歌故作坦率地打招呼:“好巧,你在这儿干嘛?”
“找蹦蹦床玩儿。”贺时年说,在看到向清歌愕然的眼神后,又晃了晃多宝的手,补充道:“给他。”
向清歌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从逻辑上讲,她和贺时年的关系需要解开误会,那么她就应该开门见山地道歉。
但向清歌如鲠在喉,憋了半天。
一句“对不起”就在嘴边徘徊,说出口的时候却变了样。
“我要买只狗,一起?”向清歌问。
贺时年怔怔地看她,“一起”二字振聋发聩,以至于让他都忽略了前面的买狗。
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要么是快疯了,要么就是已经疯了。
贺时年就差伸两根手指在向清歌眼前晃晃,问一句“这是几?”
“好!”一道声音从他俩横在他俩中间,拍板答应。
多宝当惯了小皇帝,替人拿起主意来炉火纯青,还透着一股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一言九鼎。
小皇帝的威严成功征服了向清歌和贺时年。
两人规规矩矩地依照多宝的命令行事,吞吞吐吐地往前走。
一条街快逛到尽头,向清歌还没有在任何一处小摊前驻足。
狗贩子见她张望,纷纷都殷勤地朝她抛出橄榄枝。
商家热情似火。
向清歌就难以安心了,总觉得热情底下藏着缺斤少两的阴谋。
于是长长一条街,先不提物色到狗了没,向清歌连合适的商家都没物色到。
一个白胡子大爷注意到了向清歌的左顾右盼。
“丫头,买狗还是买猫啊?”大爷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齿,笑呵呵地侧身,和向清歌闲聊。
老人的热情和商家的热情不同,总让人感到被慈祥的圣光浸泡,从而卸下防备。
向清歌瞬间就接受了爷爷的热情,回答说:“买狗。”
“买狗可千万不能在这种地方买哦。”大爷操着一口行家风韵说,又用了“千万”这么有份量的词。
向清歌问:“为什么?”
“你知道这些狗是从哪里来的么?”大爷反问。
向清歌老实地缓慢摇头。
大爷“啧”了一声,说:“那不就得了。你都不知道这狗是从哪儿来的,买回去只能活三天。你再找来,这集不在了,人家早拿着钱跑了,你找谁说理去?”
大爷说得在理,向清歌一梗。
“那要不——还是去宠物店看看吧?”她看向贺时年,征求他的意见。
毕竟,给贺外婆买的狗,贺外婆的孙子还是能有发言权的。
贺时年不知情,见向清歌看过来,也只能默然地静静回望。
向清歌的视线从贺时年平静的眼神中一触即离。
莫名地,她有些慌乱,视线不知道该落到哪里。
最后落在了贺时年腕骨处带的木质手串上。
时间真是个忽长忽短的东西。
向清歌的视线轮转一圈儿下来,只不过蜻蜓点水的一瞬。
短到除了她自己,谁都发现不了这一秒的不自在。
“哎呀哎呀,那更不用。”大爷唾沫星子四溅,焦急地说:“那狗哪儿有土狗好?也就你们这些啥都不懂的小年轻,才花大几百几千去买个畜生。”
周围狗吠连天。
说什么都被大爷一票否决的向清歌很茫然,进退为难,没了主意。
多宝一张兴趣盎然的小脸已经垮了下来。
孩子的兴趣一旦清零,那就离耐心清零近在咫尺了。
大爷突然停住了脚步。
从上到下打量了向清歌一眼。
贺时年一只手牵着多宝。
这会儿,原本空闲的那只手也不得闲了,不动声色地横挡在向清歌和大爷之间。
“丫头,我和你有缘!”大爷两手一拍,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家,我自己养的狗,前几天刚生出了一窝,你要不?”
向清歌“啊”了一声,不好意思捡个大便宜,正要准备推诿一下。
却听大爷又说:“一百一只,咋样?我也是看你面善,觉得和你投缘,才肯往出卖。要不然,我家老婆子都联系了靠谱的亲戚,只送不卖哩!”
向清歌一愣。
大爷见她面露犹豫,更加积极地推销:“丫头,我家这狗可乖了,你是买去养到宿舍里的吧?我这狗啊,它不叫唤——”
“不是。”向清歌尴尬地打断了大爷,指了指贺时年,“我给他外婆买的。”
大爷一脸“我懂”的表情,余韵悠长地“嗷”了一声。
“丫头买的,你外婆肯定喜欢啊,对不?”大爷又把目光转向贺时年,殷勤地问。
虽然察觉到大爷可能误解了什么,但起码话的意思没毛病。
向清歌有些紧张地等贺时年回答。
卖狗的大爷也热切地看着贺时年。
“不用。”贺时年突然摇头,言简意赅。
轻柔的语气,却重重砸在了向清歌心上。
她心头涌上些自作多情的羞耻,还有一丝融不进这个家的陌生。
她绞尽脑汁想给贺外婆送个礼物,却没想想,自己有没有资格送出去一份礼?
人家亲孙子一开口,她瞬间就无处遁形了。
大爷也被砸懵了,纳闷地想,怎么有这么不解风情的瓜娃子?
“不用买,不用买!”多宝听到这两个字,瞬间嚎了起来,扯着贺时年就要往公园里跑。
多宝去哪儿都能免票的高度,却因为宽度大,劲儿也大,把贺时年扯了个趔趄。
匆匆稳住身形,多宝依旧在前面风雨不动地牵引着。
贺时年只能轻轻拍了拍向清歌的胳膊,示意她一块儿走。
充气城堡的蹦床吹在公园一角的大广场。
贺时年扫了十块钱,又买了三瓶水。
多宝这个混世魔王终于暂时离他们而去,兴奋地爬上了蹦床。
向清歌和贺时年一起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
软的晚风夹杂着扑鼻花香,来往行人都惬意。
向清歌不惬意。
她内心疯狂犹豫着,应该怎么恰当地说“对不起。”
可嘴就像被焊死了一样,任凭主人如何驱使,都开不了口。
向清歌沮丧无比,埋头看手机。
就当她要崩溃到要给贺时年打字道歉时,贺时年忽然站起身来,疾步走向蹦床边。
向清歌一怔,随即听见多宝愤怒的叫嚷,也匆匆追过去。
多宝正在蹦床上吼得撕心裂肺。
和他对战的那个小孩儿也吼。
两个小屁孩儿脸红脖子粗地对骂,叫嚷声一浪更比一浪高。
“你还我水!”多宝气得在蹦床上蹦了两下。
对战的小孩儿没站稳,被颠簸带翻。
爬起来后紧紧攥着手中的饮料,尖声尖气地反驳:“这!就!是!我!的!水!”
“你胡说!这是贺哥哥刚才给我买的!”
“我妈妈给我买的!”
贺时年站在充气城堡的外围,皱眉看着两个小孩儿对线。
多宝瞥见贺时年,瞬间更有底气,声音也更大:“就是我贺哥哥买的!你个小偷,你个贼!”
说完,他要伸手去推对面的小孩儿。
贺时年倏然轻轻拍了拍多宝的肩,制止了多宝要推人的粗鲁动作。
他把手中的水递给多宝,嗓音轻低:“刚刚忘了给你,对不起。”
本来头上顶着三寸火焰的多宝瞬间目瞪口呆。
他惊愕地看了看手中的水,又看了看对面小孩儿手中的水。
对面的小孩儿沉冤得雪,撇着嘴冷哼。
“对不起。”贺时年突然又对多宝重复了一遍。
小少爷悟性堪比孙悟空,一点就通。
虽然行事嚣张,但这会儿还是很老实,给对面小孩儿鞠了一躬,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
“那,那就没关系吧。”对面小孩儿见多宝瞬间乖巧的态度,也支吾起来。
三分傲娇地,梗着脖子答应了道歉。
向清歌垂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贺时年的手中确实没有第二瓶水了。
这就意味着——
他把自己的那瓶给了出去。
两人再次往长椅处走。
向清歌却没坐下来,她咬牙,照猫画虎多宝的勇气,轻声道:“那个……对不起。”
“嗯?”贺时年仰头,眸光上挑,干净到只有盈盈的不解。
向清歌闭了闭眼,而后一股脑把自己这些天对贺时年的误解倒了出来。
从火锅店开始,桩桩件件,滔滔不绝。
以至于在她说完之后,贺时年第一时间把她放在长椅上的那瓶水递了过来。
向清歌摆手,并不想喝。
她更需要贺时年宣判一个结果,要么和好,要么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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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状,贺时年拧开水,自己仰头灌了一口。
然后好奇又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给我道歉?”
向清歌一愣,“因为我把你看得这么小人啊。”
“这是你的权利。”贺时年马上接话。
向清歌没见过这么海纳百川的人,皱眉,不知道能说什么。
摸不清贺时年的态度,她摆烂地瘫在了长椅上,碎发轻抚脸颊。
广场上突然吹起一阵风,比软的风更迅疾一点,往人心里吹。
贺时年的声音化在风里:“你被蛇咬了,你才会害怕绳子,因为你把绳子当成了蛇,当成了坏人。你把我当成坏人,是你的心在害怕,害怕被排斥,被伤害。你没有必要给绳子、给我道歉。也没有必要安抚我,你应该安抚你的心。”
*
向清歌不是一个风花雪月的女生。
她经常对着阅读理解犯难——作者的思想感情?她难道是作者吗?问她干嘛?
莎士比亚自己都说了,“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利波特。”[1]
那参考答案从何而来?
是非对错又从何而来?
所以,比起蛮不讲理的语文,向清歌更喜欢公正的数学。
但同时,人这种生物以矛盾著称。
向清歌经常能被一些看上去风花雪月的东西击中,灵魂的颤栗经久不衰。
譬如《基督山伯爵》中的那句话。
又譬如贺时年此刻的发言。
直到夜色浓郁,两人和多宝一起回家的时候,这句话都若有似无地绕在向清歌耳畔。
卖狗的老大爷依旧坚守在那条街上。
向清歌他们路过的时候,刚好撞见老大爷对另一个买狗的男人推销:“我也是看你和我有缘,我才卖给你的……”
老大爷和向清歌对视上,瞬间石化。
凝固的样子看起来莫名憨态可掬。
向清歌勾唇笑了笑。
她没有拆老大爷台子的打算,径直离开了。
从地铁口出来时,晚风中夹杂了些许寒意。
一个冷艳的小姐姐牵着一头拉布拉多,从他们身边经过。
“狗狗!”多宝喊道。
向清歌看着拉布拉多远去的背影,想起自己要给外婆买狗的事情。
犹豫了一下,她问贺时年:“你早就看出那个老爷爷也是狗贩子了?”
贺时年尾音上扬“嗯”了一声,表示疑惑。
“我要给外婆买只狗,你说不用。”向清歌提醒说。
多宝走路眼朝天,被小石子绊了一个趔趄。
贺是年眼疾手快地提溜着他,才让金贵的小少爷免受皮肉之苦。
“送狗不好。”贺时年蹲了下去,拍着多宝沾了灰尘的裤子,边拍边说:“如果狗死了,外婆会更伤心的。”
向清歌“哦”了一声,觉得此人实在奇特。
她想起自己刚转过来那天时,在办公室里听到小明夸贺时年的那些话。
好像能理解小明一点了。
贺时年撑着膝盖起身,垂眼,继续走路。
如果狗死了,外婆会更伤心的。
就好像记忆中,他曾经也是个有爸爸的孩子。
因为习惯过拥有的日子,失去才空落落。
*
和贺时年关系的缓和比向清歌想象中简单许多。
她道了歉,贺时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比起之前的天各一方,稍有进步。
向清歌早晨挤去厨房帮外婆做早点时,贺时年也不会火烧屁股地跑开了。
偶尔还能给向清歌递一下锅铲,亦或是向清歌给他递。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维持几天。
三个人的厨房实在太拥挤。
贺外婆有了孙女,美滋滋地把孙子抛在脑后。
她系着围裙,郑重地把贺时年请离了厨房:“去去去,你出去浇花去,别杵在这里碍事。”
贺时年这个黄桷社区九号楼的厨房土著居民,就这么被轰了出去。
向清歌在厨房里看戏,笑得很欢。
乐极生悲,她笑够了,忽然又多出来几分担心。
贺时年会不会真的生气?
在准备出门的时候,向清歌手中被贺时年塞了一张纸条。
她瞬间紧张,以为这会是什么要夺回外婆的宣战书。
贺时年先走一步,门被打开,清晨的阳光倾泻在纸上。
向清歌低头看纸页上的字,标题是用记号笔写的,格外醒目。
“外婆喜欢的:芝麻糊,绿萝,足力健,草帽,土豆……”
洋洋洒洒,杂乱,但几乎涵盖外婆方方面面的喜好。
末尾还有贺时年附的小字,“别一下买太多,外婆会生气。”
向清歌捏着纸页,眼眸清亮。
她三两下收拾好了自己,给外婆挥手说了再见,匆匆追出门。
贺时年泡在晨光里徐徐向前走着。
向清歌冲他那道挺拔的背影喊:“唉,一起走!”
12. ……
万事开头难,开头过后便是寻常。
譬如上学,即使向清歌和贺时年走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以聊。
但在一起走了一回后,起码,两人不会像以前一样天各一方。
每天从黄桷社区晃出去,在快到学校门时又心照不宣地分开。
看见这个改变,全家最高兴的人非贺外婆莫属。
“唉,住你家的那个小姑娘什么时候走?”社区一角,樊老太随口打听。
贺外婆本来在笑呵呵地晒太阳。
听樊老太这么一问,头顶上的太阳和脸色都没了温度,一齐沉下去。
她硬邦邦地反问:“姑娘住得好好的,走什么走?”
樊老太忽然咧嘴,讥讽地笑了:“你个老糊涂呦!也就只有你把一个外人当成亲孙女,这姑娘再好,人都是来你家里住的。人家图的是住的地方,可没图到这里认个外婆,她难道没有外婆的吗?”
贺外婆和贺时年一样,都想把向清歌当家人。
家人,当然是密不可分的。
听樊老太一口一个“外人”,把他们划分得泾渭分明,贺外婆脸色铁青,扯不出来一点儿好脸色。
“什么外人里人的?”贺外婆赶苍蝇一样挥手,“你是不知道,那姑娘可好了,又乖又懂事,和年年一模一样嗷!”
樊老太不屑地“啧”了一声:“到底是不一样的哦,年年是你一手养大的。你看我大孙子,是爸妈带大的,那就不亲近我。”
贺外婆听了,窝火地想:说得好像小孙子就亲近你似的。
樊老太虽然不喜欢小孩儿,但自己保持着小孩儿该有的攀比心。
几年前的重阳节,贺时年给外婆送了一大束花。
那时候多宝还没有出生,樊老太只有乐宝一个孙子。
这乐宝和贺时年同岁,自然成了贺外婆和樊老太津津乐道的话题。
瞥见贺时年送给外婆的花,又看了看自己那个只知道把自己吃高兴的孙子。
樊老太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眉毛飞舞,心底冷哼一声,开始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这花儿贵的很吧,不值当。”
“养两天就死了,不如那种盆栽有看头。”
“这是冤大头才买的东西呦,可惜这几沓钱了。”
彼时贺外婆正笑得合不拢嘴,没把樊老太的这些话放在心上。
不料樊老太反将这件事反复咀嚼,越看自己的孙子越不顺眼,看贺时年也不顺眼。
一直想找机会反击回去,不料贺时年对他外婆实在是无可挑剔。
这会儿多了一个小姑娘,可算让樊老太逮到了机会。
“你啊,别一把老骨头还要犯傻,人家的姑娘就是人家的姑娘。”樊老太越说越来劲儿,眉飞色舞,“你掏心掏肺的,说不定人家转头就把你的心拿去卖——”
“外婆。”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樊老太的话。
贺外婆转头一看。
向清歌怀里抱着一盆发财树,身后是拎着两大包购物袋的贺时年。
贺外婆纳闷,头疼地看着突然变成败家子的贺时年:“那冰箱里的菜还满满当当的,你买这么两大袋子东西干嘛?”
闻言,向清歌身形一滞。
她不敢再张口,默默地做一只缩头乌龟。
偏偏贺时年的声音又响起,来拆她的台。
“外婆,这都是清歌买的,给你买的。”贺时年解释说,“菜是准备今晚煮火锅的。”
贺外婆不明所以,手足无措起来,慌乱地去接向清歌手里的发财树。
“我没找到绿萝。”向清歌把发财树递给外婆,“只能买这个了。”
“没事儿,都是有叶子的东西,都一样。这咋突然想起来——”贺外婆想了一下,还是没把“咋突然想起来要给我送礼物”这么生疏的话说出口。
“咋突然想起来要煮火锅呀?”她问。
向清歌抬眸,扫了一眼樊老太。
而后紧紧挽上外婆的胳膊,笑起来毫不掩饰得意:“一家人嘛!我听贺——我听年年说你喜欢吃火锅,就拐他买菜去喽。”
贺外婆也笑了,喃喃附和着:“是啊,一家人嘛。”
一老一小手挽着手,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各自抛给樊老太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
贺时年跟在她俩身后,垂眼走路。
一句“年年”传进耳朵,那个瞬间,贺时年突然懂了多宝被当狗逗时的心情。
贺时年震惊过后,走着走着,忽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笑啥?”向清歌听见了,转头问。
贺时年一愣。
是啊,自己在笑什么呢?
*
向清歌喊贺时年的小名,纯属无奈。
在外婆面前,喊他“贺时年”的话太显生分。
喊“时年”的话,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年年”这个称呼便得以脱口而出。
这个称呼让向清歌觉得十分自然。
喊起来就像在喊林越一样。
向清歌暗中给自己升了辈分,用姐姐的眼光看贺时年,先前的尴尬都一扫而空。
于是外婆建议让他俩一块儿写作业的时候,不尴尬的向清歌不假思索地点头。
反倒是贺时年,揣着些忽然涌现的,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扭捏。
台灯下,他坐在向清歌对面,觉得四肢怎么摆都不协调。
当向清歌突然和他说话,他就变异成了被寒冰射手击中的僵尸。
向清歌理完错题,想起边岚的话。
她摸出英语卷子,好奇地打听:“你讨厌数学老师啊?”
贺时年僵硬地抬头,在脑子里过了两三遍向清歌的话。
然后瞥见自己外婆突然投过来的,要杀人的视线。
他浑身一激灵,忙不迭摇头:“没有啊。”
贺外婆的寒冰视线又瞬间化了。
满意地偏过头,继续把那棵发财树往大花盆里移栽。
向清歌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控分?”
贺外婆要杀人的眼神又重出江湖,幽幽地盯着贺时年。
贺时年一头雾水,茫然地“啊”了一声。
“边老师说你每次都离及格线差几分。”向清歌说,“这不是存心拉她的及格率吗?”
贺时年头上绕满了黑线,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
喜在向清歌的怀疑实在抬举自己,没想到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突破不了的难关,在别人眼里是故意和老师作对的手段。
悲在自己其实压根儿没有作对的实力,凄凄惨惨,全然是考不上去的垂死挣扎。
沉默半晌,他抿唇道:“我下次努力。”
向清歌一愣:“你是真考不上去?”
“嗯。”贺时年应了一声。
遭受重大打击的他埋头默默继续写题,花在数学上的时间比平常多了一小时。
贺外婆的眼神又收了回去,继续和发财树深情对望。
向清歌写完一张英语卷,抖来抖去对答案的时候,还是满腹狐疑。
对贺时年的说法持怀疑态度。
毕竟八十几分的数学成绩在高中来说还算可以,运气好了破百也不是问题。
但每次卡死在这里——
一帆风顺的向清歌不知“瓶颈期”为何物。
哪怕是对于语文这种她不喜欢的科目。
只要有心总结,咬牙搞出来一套方法——足够应付考试了。
在向清歌过去十多年的学习生涯中,她一直秉持着这个理念:在这个分数为王的时代,把分考高,就是最至高无上的目标。
直到她遇到方莫玲。
一位个子矮小,身材微胖,平平无奇,站在人堆里就消失无踪的老师。
向清歌向来不愁作文。
只要会引用,素材足够多,金句足够多,加上字迹也工整,随手就能拼出一片优秀作文。
“抄了太多人的东西,一堆金子被拼成了一团垃圾。”方莫玲站在讲台上,漫不经心地往出抛炸.弹。
向清歌有史以来第一次收到这种评价。
整个人很懵。
特别是茫然的同时,还要顶着四面八方打量的目光。
那一双双眼睛黑黝黝,视线如同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向清歌抬头,不敢对视,不敢去探究里面充斥着什么样的情感。
是嘲笑吧,是奚落吧,是幸灾乐祸吧……
就好像面对一扇疯狂作响的房间,她不敢推开那扇门。
只能站在原地心惊胆战,幻想房间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怪兽,然后愈发恐惧。
向清歌想变成老鼠躲进洞里。
但她还是被猫揪了出来。
下课铃一响,向清歌以为能够松一口气的时候。
“来我办公室。”方莫玲走到她的课桌旁,用课本扎实地拍了两下桌。
向清歌只好硬着头皮挪到了办公室。
“坐。”方莫玲用毫无温度的语调招呼说。
在向清歌僵硬地坐下之后,方莫玲把作文本递到她手里。
“能看出问题吗?”方莫玲问。
向清歌凝神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作文。
然后一头雾水地看向方莫玲,诚实地摇摇头。
方莫玲合上手里的书,问:“是不是觉得这应该是篇高分作文?”
向清歌犹豫三秒,依旧坦诚点头。
方莫玲倏然笑了一下。
笑得很自然,没有任何嘲讽奚落亦或批评的意思。
向清歌更加不理解这个在办公桌上摆茶盘的老师了。
“按道理,是该给高分。”方莫玲语气柔了许多,倒了一盅茶递给向清歌。
向清歌茫然地接过茶,懵懵点头。
是该给高分,那自己为什么挨批了?
作文题目的核心是“看”,向清歌花了三十分钟造了一篇出来。
什么看他人,看历史,以他人为镜,以历史为鉴。
她有自己写作文的方法,下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开篇引经据典,引用名言必须要露出名人的名字,向阅卷老师证明自己并非信口开河。
譬如引用魏征的话,就要写:唐太宗身边的谏臣魏征曾说过,“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诸如此类的引用,洋洋洒洒,均匀分布于整篇作文中。
中间的部分,一定要有两三个拿得出手的事例。
这事例不能随便,要么是名人的,要么是当下最有热度的,还要务必紧扣“正能量”的主题。
至于结尾,要点明自己宣扬的到底是哪种正能量,用宏大的词语,华丽的排比升华主题。
一篇高分作文就此诞生。
对了——字迹还要格外工整,这是第一个能博得阅卷老师好感的加分项。
方莫玲问:“你引用了这么多话名人名言,有哪句是水到渠成引用的呢?”
没有任何一句。向清歌心说。
都是想方设法从大脑角落里搜刮出来的。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方莫玲。
“作文要写的东西是‘看’,你知道‘看’分为哪几种吗?”方莫玲又问。
向清歌只知道“茴”的四种写法,不知道“看”分为几种。
“两种。”方莫玲啜了口茶,自问自答地说:“第一种呢,是——”
“叮铃铃——”
上课铃声掐断了方莫玲的话。
话在最关键的时候被打断,向清歌到手的答案又变成鸭子飞走,颇感抓耳挠腮。
她起身,却没走,站在原地求知若渴地看着方莫玲。
偏偏方莫玲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歪,方老师,这节课要开会啊,又忘啦?”电话那头的声音火急火燎。
方莫玲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哎呦!我这记性啊,马上来,马上来,是明志楼三层对不?”
“笃行楼!方老师,这是教研组的会,今早刚给你说过。”
方莫玲把茶杯慢悠悠地放回去,又用茶壶里最后的一点茶给那只茶宠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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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澡。
“来了,来了。”
向清歌被方莫玲临危不乱的良好心态震慑了三秒。
三秒过后,她云里雾里地要回教室。
不料方莫玲又从门口折返回来,拿起桌上一本书递给她。
方莫玲:“帮我给贺时年,就说我觉得他需要。”
向清歌应了声好。
怀里的书是《被讨厌的勇气》,她没看过。
贺时年被讨厌了?
还是他害怕被讨厌?
向清歌心里闪过一瞬好奇。
一瞬过后,化作种子不经意地落在心上角落,等待着在某天风和日丽时破土而出。
*
向清歌进教室的时候,头有点儿抬不起来。
自己刚刚被批得体无完肤,更不用提什么人设。
早塌成废墟一片了。
结果下课,杨乔叽叽喳喳的时候,向清歌才发现,自己的难堪简直自作多情。
杨乔深沉哀悼了一下自己满是红叉的化学卷,转手撕开一包薯片,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还不忘勤勤恳恳地投喂好同桌。
“老方嘛,人古怪得很。”杨乔回忆地说,“我们班上每个人都被她这么稀里糊涂地批过。说话像在念.经,比文言文还难懂。”
向清歌震惊得忘了嚼薯片:“每个人?”
杨乔点头:“对啊。当时因为我不积极举手训了我,结果第二天我举了,她又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左右都不行。”
如果这话代入其他老师,向清歌八成会觉得,这个老师一定是看杨乔不顺眼。
这个老师是方莫玲的话——
向清歌也琢磨不出来个所以然了。
“我觉得她是脑子有问题。”杨乔压低声音,认真地说,“我不是在骂人嗷!就是真有问题那种。听说她早年三结三离,二婚生了个女儿,结果女儿被判给了男方,可能是受的打击太严重。”
向清歌对老师的婚姻状况没有兴趣。
特别在听到“离婚”,“打官司”一类字眼的时候,她脑袋空空,尽力甩掉眼前林书婉的身影。
垂眸,兴致缺缺地做题。
*
向清歌把那本《被讨厌的勇气》转交给贺时年的时候,本来想打听一番。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什么受.虐狂的倾向。
夸她的老师一大堆,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偏偏方莫玲的话实在神奇,让向清歌久久不能忘怀。
连带着,对这位老师的好奇都一飞冲天。
“方老师说她觉得你需要这本书。”向清歌把书递给贺时年,说。
她正要张口询问详情。
不料贺时年看清书名,抬眼定定地看着向清歌,眼神复杂。
向清歌被他看得发毛,小声地问:“咋了?”
贺时年摇摇头,看着赫大的书名,越看越觉刺眼,越看越觉难堪。
他不是傻子。
可他周围的人并不这么觉得,相反,他们对自己有着铺天盖地的误解。
除了外婆以外,向清歌是第二个觉得他正常的人。
他从来没有在她的眼眸里看到鄙夷,嘲笑,奚落。
《被讨厌的勇气》,贺时年一看书名就深感刺眼。
谁需要被讨厌的勇气?傻子才需要呀。他看着手中的书,苦涩地想。
而方老师又把这本书给了向清歌,让他转交给自己。
贺时年有种伤疤被人揭开,在熟人面前出丑的尴尬。
“我先算题了?”向清歌看贺时年的神色实在古怪,打消了要一探究竟的念头。
话说完,她瞥见贺时年攥着书的手指,莫名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于是又补了一句,“那个,你要是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我。”
还在自我难堪的贺时年倏然抬眼,有点儿震惊,攥着书的力道也轻了几分。
“好。”他轻声说,“谢谢。”
坐在桌前,贺时年又借着摆弄资料的功夫,偷偷覷了好几眼向清歌的表情。
毫无异常。
他在向清歌的脸上只能看到做出题时的功成名就感。
贺时年提笔在草稿纸上点了很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把面前的资料推了出去。
“这道题我不会。”贺时年小心翼翼地说。
向清歌闻言,利落地接过资料,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题上。
也没注意到贺时年一直在小心地观察她。
向清歌一气呵成地讲完了整道题。
然后转头问贺时年:“懂了吗?”
神游九天外的贺时年一本正经地点头,嘴角还噙着一丝笑。
向清歌也点头,圆满地笑了。
她手却还在资料上,要帮贺时年加深理解,“那你给我讲一遍。”
贺时年:“?”
向清歌:“?”
相顾无言。
两个人的笑都烟消云散。
向清歌脑瓜子嗡嗡作响,怀疑起自己的讲解能力。
又和题目生死搏斗三分钟,换了种过程相对复杂,但思路相对更好理解的方法,又讲一遍。
事实证明,人在短时间内不能被相同的问题气到太多次。
隔天,面对一模一样的题目,向清歌又给杨乔讲了两遍。
杨乔这个小学生不如贺时年听话,是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
向清歌每抛出一步思路的时候,还得从头解释一遍为什么要这么做,包括但不限于给杨乔重推一遍公式的证明过程。
讲完,向清歌口干舌燥,整个人被掏空,瘫在杨乔肩膀上。
她苦着脸抱怨:“给你讲题比给贺时年讲题费劲儿多了。”
杨乔手里的笔斜倒在桌子上。
她目瞪口呆,傻傻地问:“贺时年?”
这和贺时年有什么关系?
向清歌又和贺时年有什么关系?!
向清歌:……
她也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