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她又争又抢》
1. 表姑娘
*
自古以来,天子脚下都是一国最为繁华之地。
东临城是大邺朝的权力中心,城中以禁庭长明宫为轴,东西南北纵横交错一百多条巷子,设象马两市。
马市是京外各地的货物集散地,各种铺子林立,布匹茶叶土仪舶来品应有尽有,附近住家以商贾富户居多。象市林立酒楼歌坊,书肆茶楼比比皆是,周边遍布高官贵族府邸。
而玉家,就坐落在象市外围的崇德巷。
时至惊蛰,阳气上升。
乍还乍暖的天气,宜饮小米红枣酿制而成的惊蛰酒,食用年前窖藏的梨。梨在这样的时节,实属稀罕的东西,但玉家却准备充足,便是最低等的杂役,也能在这一日尝到梨的清甜甘美。
原因无他,只因玉家家主玉之衡唯一的嫡女玉流朱恰是十六年前的惊蛰日出生。
今日玉流朱在自己的流芳小筑设宴,宴请的都是与之交好的大家闺秀。水榭纱帘酒席风,衣香丽影正韶华,一众粉的绿的黄的颜色中,那一抹红最是夺目耀眼。
那姑娘红衣墨发,发间金玉流光,芙蓉面来美人额,额间贴一朵海棠花钿,娇颜玉色气质幽若,被众人拥簇着,不时与人交谈着什么。
“这梨子比去年的更甜些,听说是夫人前几年在庄子上移种的新树结的果子。夫人和大人对大姑娘当真是疼得紧,若我下辈子也能投胎到这样的人家,这辈子吃再多的苦也值。”
“你个胡咧咧的,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被夫人听去,少不了你一顿板子。大姑娘那样的命格,岂是我们能攀得上的,便是与她同一天同个府里出生的人,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你看看表姑娘。”
“谁说不是呢。表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命,打小魂魄不全,成日里木木呆呆,那双眼睛像两个大窟窿,偏偏还黑得吓人,叫人看着害怕。亏得大姑奶奶看得紧,这些年才没出什么岔子。”
“看得再紧也无用,你还不知道吧。我听说表姑娘今日不知怎么摸到这边,还落了水。”
说话的两个丫头就在水榭对面,看她们的衣着应是府里的二等丫头。而她们说的表姑娘,是玉之衡的胞妹玉晴雪的女儿。
十八年前玉晴雪嫁给苏御史之子苏启合后才一年,苏家就卷入夺嫡之争,站队当时的二皇子。二皇子起兵失败后,自戕而亡,其党羽悉数问罪。
苏家被判抄家流放,玉家四处打点,才使得玉晴雪和苏启合成功和离。
玉晴雪归家后不久发现自己怀上身孕,其母玉老夫人谢氏曾苦苦劝她,孩子不能留,留下来怕会有麻烦,若落下胎儿方可抛却过往重新开始。但她不愿意,执意生下孩子,恰巧也是在十六年前的惊蛰日。
这些年母女俩深居简出,所住的院落是阖府之中最偏最幽静的一处。竹林悠悠如绿海,松柏交错如青伞,这一隅之地远离尘嚣,仿佛远在山林之中,倒正应了匾额之上的静心二字。
院子里跪着一个丫环,浑身湿淋淋的发着抖,好不可怜。门外站着两个婆子,年长些的皱着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丫环。年纪轻些的梳着光溜的发髻,耷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除去檀香,便是药香。一室的简单家具,并无华丽的装饰,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死气沉沉,唯有那桌上果盘里盛放的几颗梨点缀出少许的鲜活气来。
床边站着两人,一位是谢氏,另一位是玉晴雪。
谢氏出生书香人家,早年丧夫,守着寡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幸得儿子玉之衡争气,打小会读书,考秀才中举人上金榜,如今是官至集贤殿修撰。
她出身虽不高,却骨相面相皆是出众,又自来有骨气。纵是上了年纪也不减当年。酱色绣锦的衣服衬得她十分得体庄重。
“大夫不是说性命无碍,怎么还没醒?”
那锦被之下的人宛如死去,厚重的额发差不多将眉毛盖了一大半,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面色惨白。哪怕双眼紧闭,瞧着没什么声息,精致的五官中仍旧不掩艳光。
“娘,阿离一定会没事的。若是她有事,女儿哪里还能活得成。”玉晴雪悲恸着,人也有些摇摇欲坠,双手抖着,小心翼翼地摸着少女的脸,“阿离,你醒醒,你听话,快些醒过来。”
她一身素服,素着面,简单的发髻仅一根玉簪,却难掩原本的貌美。因长年吃斋念佛而沾满檀香气,除去手腕上一串佛珠,再无其他的饰物。
饶是年纪不算大,但透着一股子暮气,便是最为亲近之人时常能见着,仔细想来都替她唏嘘难过,尤其是身为亲娘的谢氏。
谢氏见她这般,一颗心像被人用刀子七零八落地乱划,痛不欲生,一把将她抱住。
她终于没忍住,小声地哭出来。“阿离这孩子打小和别的孩子不同,我就生怕她出事,一刻也不敢懈怠地守着她。哪成想一个没看住,她就跑去了东院。东院今日热闹,她必是被那琴乐声给引了去,没轻没重地往前跑,这才一不留神落了水……”
床上的少女毫无知觉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她擦干眼泪,道:“娘,阿离最是懂事乖巧,她肯定舍不得我,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谢氏思及外孙女双眼空洞不言不语的样子,越发的心如刀割。这孩子哪里是什么懂事乖巧,分明是高僧说的丢了一魂一魄,一应言行异于常人。
“晴雪,阿离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能还瞒着你哥嫂。”
玉晴雪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咬着唇,朝谢氏跪下去。
谢氏哪里受得了她这副模样,当下赶紧扶她,心疼不已。
她流着泪,目光乞求,“娘,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阿离,我罪该万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棠儿和慕家的亲事已经说定,就等着过明路,若是这个时候公布她的身世,慕家那边还能愿意吗?”
“可是阿离这孩子……”谢氏面露不忍之色,再次看向床上的人儿。
这孩子长得像晴雪,晴雪这么大的时候何等的韶华正艳,华茂春松,荣耀秋菊,引得京中多少儿郎痴痴盼望。
同为玉家的大姑娘,这孩子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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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雪,你初时说几年便可,等你哥嫂把棠儿养疼了就换回来。如今一眨眼已是十六年,若是阿离有个好歹,你让我如何向你哥嫂交待。”
“阿离肯定会没事的,娘,女儿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等棠儿顺利嫁入侯府,我们再让阿离回去,好不好?”
“可是万一……”
“娘,阿离已经这样了,再是如何也难有好姻缘。您总不能为了她,把棠儿也给搭进去。”
谢氏犹豫了,看着那床上人事不知的孩子,无比的纠结。
玉晴雪满面都是泪,泪水滴落在腕间的佛珠之上,更是让人看着心酸。若是当年相熟的人再见她,怕是都认不出来。
她伤心欲绝,哽咽不已,“娘,女儿命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别无所求,只求我的女儿不要被父母所累,拥有原本的一切……无愁无苦,得嫁良人一生顺遂。”
手心手背都是肉,谢氏为难着,思及女儿姻缘坎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初择亲时再慎重一些,或许今时今日便不会这般光景。
“晴雪,是娘对不住你。”
“娘,你不要这么说,这都是我的命。”
母女俩抱在一起,全都哭成泪人。
一室的悲痛,压在人心头沉沉坠坠。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少女嘤咛一声,纤长卷翘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睛,满眼的迷茫,然后直直地坐起。
她眼珠子像是不会转似的,直直地看向她们,对上玉晴雪的目光。
玉晴雪蓦地心头一跳,回过神后,赶紧惊喜地上前,“阿离,你醒了,你可吓死娘了!”
少女对她的眼泪和欢喜视若无睹,黑漆漆的眸子不见活人的情绪,饶是如此无神呆木,仍能显现出非凡的美貌。哪怕额发遮住小半张脸,亦是美得让人惊心。
“你是谁?”
她一怔,尔后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阿离,你……你这是怎么了?”
沈青绿也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似梦,非梦,荒唐怪诞。
入眼的门窗家俱全是木制,是她所陌生的古色古香。还有眼前这个女人,长得和自己有些许相似,却没有丝毫让人想亲近的感觉,反倒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诡异。
这不是梦!
因为死人不可能做梦。
“我是谁?”
谢氏觉出不对来,眼底隐有一丝期盼之色,“阿离,你是不是灵台清明了?”
当年那高僧说过,倘若有朝一日这孩子的魂魄归位,便能神智恢复如常人。
沈青绿眼珠子动了动,慢慢地看向她,原本空洞无神的瞳仁蓦地亮起,“祖母。”
她先是反应不过来,接着大喜,喜极而泣,“阿离,你叫我什么?你认得我……你好了,你是不是好了?”
“我……我叫阿离。”
沈青绿喃喃着,似在自言自语。
这是又换名字了。
她如是想着,缓缓垂下眼皮。
2. 玉流朱
*
惊蛰酒已凉,琴声不再闻。
流芳小筑水谢里的热闹陆续散去,送走最后一位闺友后,玉流朱脸上优雅的笑容慢慢淡去,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
她临水而立,冷风吹起她的衣裙,飘飘若风。
“棠儿!”一道温柔中带着几分焦急担忧的声音响起,“这春寒正浓,你向来身子娇气,怎能站着吹风,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来人瞧着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实则已快年近四十,绾衣绣锦淡妆得体,长相瑰丽不足,英气有余,正是她的母亲玉夫人沈琳琅。
沈琳琅出身将军府,因着习过武的缘故,行走间的姿仪端庄中透着飒爽,不多会儿就到了她面前。
她的贴身丫环喜鹊已取来滚着白狐毛的红斗篷,欲给她披上时,被沈琳琅接过去。沈琳琅亲自替女儿将斗篷穿戴好,绕着坠着玉珠的系带子,系了一个花结。
“你这孩子就是贪凉,以后可不能这样。”
沈琳琅这话虽是教责,语气却是十分的宠溺,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疼爱之色。
她眼神有些微妙,道:“我下次不会了。”
“你呀。”沈琳琅一点她鼻尖,语气越发宠溺,“说了多少回都不改,非得我天天盯着,天天管着。”
“我离不开娘。”她神色变了变,依偎过去,“娘,您最疼我,无论何时,您都不会不管我的,对吗?”
沈琳琅连生两个儿子后,一心盼着有个女儿,虽说生女儿时伤了身,不能再生养,但儿子们出息,女儿懂事贴心,她并无遗憾。
比起很多人来,她的儿女们个个正常,已是老天保佑。一想到小姑子生的那个孩子,她更是觉得应该知足,半点不能贪心。
“你这傻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娘当然不会不管你,就怕你嫌娘烦。”她笑着,又很快淡去,“你阿离妹妹今日落水了。”
“怎会?”玉流朱一脸惊讶,“姑姑这些年守着她,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她这一出事,姑姑该如何是好?”
沈琳琅爱怜地抚着她的发,“不用担心,我方才得到消息,说人已经醒了。”
“醒了?”玉流朱似乎更惊讶,很快面色一松,喃喃,“那就好。”
一阵冷风的拂过,她不由得身体抖了抖,沈琳琅见状,忙催促她进屋。
“娘,阿离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去看看吧。”
往日里,沈琳琅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小姑子的女儿过多接触,一则是那孩子异于常人,二则是因为苏家。
苏家人全被流放,若非大赦天下,应该没有免罪的可能。那孩子再是可怜,却流着苏家的人血,她可以容其在府里生活,却万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与之走近,免得日后横生事端。
“你姑姑喜静,向来不希望被人打扰,我让人送些补品过去即可。”
说到自己的那位小姑子,沈琳琅是无比的唏嘘。
当年小姑子因为长相不俗,为人有些傲气,难免掐尖要强,于亲事一事上更是眉眼高,没想到后来落到那样的下场,如今竟是日日青灯古佛。
好在是个懂事识趣的,这些年带着自己的女儿安安分分地避着世,不出来见人,还言明在先要专门礼佛,不想人去看望,省得别人为难。
“从小到大,我虽不常与姑姑见面,但我知道她对我很是疼爱。”玉流朱神色郑重,眉宇间涌现怜悯之色,“阿离妹妹与我同日而生,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我都不去看看,岂不寒了姑姑的心?”
“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
沈琳琅最是疼她,哪里拗得过她,最终点头同意。
母女俩一到静心院,守在外面的两个婆子赶紧躬身行礼。年长些的要拿得住些,虽恭敬却不见卑微,而年轻些的那位完全不一样,不说是谄媚,但却实实在在是讨好。
从两人的表现上很容易分辨出来,年长些的是谢氏身边得用的人,姓李。年轻些的是玉晴雪的人,姓秦。
秦妈妈忙迎上去,高声通禀着,“夫人和大姑娘来了!”
“你小点声,莫要惊到阿离妹妹。”玉流苏皱着眉,眉心间的海棠花随之一动。
“奴婢该死。”秦妈妈一抬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沈琳琅脸一沉,压着声斥责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想让我家棠儿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吗?”
秦妈妈连说不敢,“扑通”一声跪下。
玉晴雪从屋子里出来,严厉地瞪她一眼,再看向沈琳琅和玉流朱,“嫂子,棠儿,你们不应该来的。”
“阿离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合该来看看。”沈琳琅说。
姑嫂俩人说话时,传来谢氏的声音,“来都来了,那就进来吧。”
檀香混着药香,充斥在每个角落。六边兽脚的香炉,形如火焰山,镂刻着繁复玄机的图案,是整个屋子里最为精致的物件。
玉流朱一进来,下意识看向床上的人,眼底划过一抹震惊之色。
真算起来,她们表姐妹二人除去年幼时偶尔见过一回,此后再未见过,她竟从来不知,原来这个表妹是如此容貌。
“阿离妹妹。”她轻唤着。
沈青绿望着她,空洞的目光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心中却是惊骇无比。
祖母不是祖母,舅母不是舅母,娘不是娘,竟然还有人与她长得相似,而且不止一个。比起玉晴雪来,这位玉家大姑娘的长相与她更像,不说有六七分像,四五分像总是有的。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无比的荒诞,如同隔世浮生的一场错综迷离的乱梦,让人不知是真是幻。
“你阿离妹妹不认人,你叫她也没用。”沈琳琅提醒自己的女儿,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惋惜。
这孩子容貌出色,若是个好的或许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惜了。
“阿离应是好了。”谢氏也在看沈青绿,道:“她方才已经认人,还唤我祖母。”
“当真?”沈琳琅有些怀疑,仔细打量着那双眼看上去仍旧黑漆空洞的人,“阿离,你可认得我?”
沈青绿看着她,眼底隐有光亮,却不说话。
“嫂子,你别问了,她连我都不认得。”玉晴雪上前,一把将人抱住,“阿离,你真的好了吗?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你娘。”
沈青绿像是被吓到,睫毛抖了几下。不仅没有回应,反而呆木着不知所措,黑漆漆的眼睛不见任何光彩。
“阿离?”谢氏刚升起的希望破灭,有些失望。
再看过来时,沈青绿眼睛里光亮又现,“祖母。”
众人皆惊,又让她认其他人,她一概不知,除了谢氏。
玉晴雪放开她,看她的目光透着伤心与失落,“阿离,你真的不记得我,不记得娘吗?”
她坐起来,身体先是缩着,然后怯怯地朝谢氏挨过去,轻轻地摇头。
谢氏搂住她,对玉晴雪道:“阿离刚醒来,很多事都不知道,她能认人,说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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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转,我们慢慢教便是。”
玉晴雪含着泪点头,面上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玉流朱看着被谢氏搂住的人,半覆的额发,带着沉沉的死气,却艳色逼人,让人越看越不舒服。
“阿离妹妹,你也不认得我吗?”
她话音一落,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便朝她看过来,直叫她心里发毛。
犹记得好多年前她们见过的那一次,是在夜里,她就是被这样的目光给吓一跳,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回去后还做了一场噩梦。
玉晴雪抹着眼泪,劝她,“棠儿,你别问了,她如今除了母亲,怕是谁也不认识。好在她能认人,我日后再慢慢教她便是。”
人已看过,并无什么大事,沈琳琅和玉流朱在玉晴雪婉转的提醒下,告辞离开。
她们母女走后没多久,玉晴雪又劝谢氏,“娘,累你担惊受怕,女儿该死。您赶紧回去歇着,这里有我。”
谢氏“嗯”了一声,道:“阿离跟前的人,也该敲打敲打,不能因为主子性情异于常人,便有所怠慢。”
“女儿省得。”
当谢氏起身时,沈青绿紧紧抱着她的胳膊,一副可怜无依的样子,“祖母,不要走。”
谢氏心头一震,面露不忍之色,“阿离乖,你听你娘的话,好好睡一觉,明日祖母再来看你。”
“祖母,你不要阿离了吗?”
沈青绿说着,眼底的光彩慢慢黯淡,黑漆漆的瞳仁中涌出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连成串地往下落。
“阿离,你这孩子,怎么一醒来就如此不懂事。你祖母守了你几个时辰,也该回去歇一歇。”玉晴雪将她拉着谢氏的手掰开,一把将她抱住,“你乖,你听娘的话。”
又对谢氏道:“娘,你去歇着吧,我里有我呢。我与她多说说话,多私下相处,兴许她就能记起我来。”
谢氏原本于心不忍,还想着多留些时辰,听到她这番话后,觉得她们母女确实应该更多相处,遂狠了狠心,对沈青绿道:“阿离,你和你娘好好说说话,祖母明日再来看你。”
到底母女情深,她们母女心连着心,更是一条心,自己这个外人算个什么东西!
沈青绿心中泛冷,目光却是巴巴地望着谢氏,泪眼中全是期盼,“祖母,您明日一定要来看我。”
谢氏应允后,竟是不忍再看她,转身走人。
等谢氏一走,房间里就剩下她和玉晴雪。
她脸上还挂着泪,又恢复成呆呆木木的样子,任由玉晴雪问了无数遍,依然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良久,玉晴雪似是无可奈何,对她道:“你如今能认人了,有些话娘也能跟你说一说。你父亲出了事,全家人都获了罪。我是玉家的姑娘,玉家自是能容我。你是外人,又是罪臣之后,若不是你与你棠儿表姐同日而生,沾了她的光,怕是要被送去你父亲那边受苦。”
檀香袅袅,玉晴雪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记得,你能留在玉家,还能姓玉,全是因为托了你棠儿表姐的福。你这条命都是她的,以后要事事以她为重,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她为难。”
床上的人仍旧是空洞无魂的模样,自己是空气,也当别人是空气,不管玉晴雪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发呆。
不知是心虚,还是发怵,玉晴雪一时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眼神回避之际,自是没有注意到沈青绿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3. 杜鹃
*
春寒料峭的时节,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炭盆。炭盆里的霜炭充足,将室内烘热到暖如初夏的温度。
沈青绿仍旧半低着头,像个只剩躯壳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玉晴雪说了好些话,见她一直没有反应,目光渐渐变淡,看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古怪,一时皱眉一时抿唇。
半晌,不辨情绪地出去。
静心院安静,除去两位主子外,日夜不离近身侍候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玉晴雪的心腹秦妈妈,另一个就是那跪在院子里的丫环,名叫杜鹃。
杜鹃被秦妈妈叫起,被叮嘱一番后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回到沈青绿身边侍候。
“姑娘?”她像是试探着唤人,瞧着沈青绿和往常的状态一样,似是松了一口气,无比自然地坐到桌边。
先是揉捏着自己跪久的腿,再给自己倒茶喝,喝了茶还觉不够,她将桌子上的点心吃了几块,还吃了一个梨。
吃饱喝足后,这才慢腾腾地开始干活,不是整理屋子收拾柜子,而是把窗户打开,再将炭盆里的炭夹出来,四个炭盆灭了三个,最后仅留一个。
收拾完炭盆后,她看了沈青绿一眼,目光中毫无恭敬之色,像看一个低贱的傻子。
事实上,她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少了魂魄,分明就是个傻子!
她眼中不掩看不起人的讥意,猛不丁那傀儡人般的少女突然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瞳仁一点不转地望着她。
空洞、怪异,让人毛骨悚然。
饶是天天都能见到,仍然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姑娘,你是不是饿了?奴婢这就去给你做饭!”
说完,她像被鬼撵似的跑出去。
沈青绿眼尾微动,不掩嘲弄之色,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摸向自己的脸,目光在屋子里环视一圈,满眼的讽刺。
正值妙龄的少女,房间里没有梳妆台,也没有镜子。
透过那雕花的窗,她看到了摇曳的竹子。哪怕历经过万物萧条,生死轮回的寒冬,仍旧生机勃勃,实在是叫人欢喜。
恍惚间,她好像闻到竹子的清香。
一下子少了三个炭盆,空气中的温度很快降下来,再加上冷风从半开的窗户不停往里面灌,屋里屋外已经不差什么。
门从外面推开时,冷空气对流的瑟然中,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寒战,黑漆漆的目光看向端着饭食进来的杜鹃。
杜鹃之所以来回如此之快,是因为静心院设有小厨房。
这十几年来玉晴雪虽住在玉府,一应吃穿用度却是和玉家人分开,但凡是知情之人,谁不夸她懂事识趣。
她成日里吃斋念佛,白水下米,清水煮菜,还一日两顿。
沈青绿看着那些饭菜,没什么情绪。
一碗米饭,一盘葱花豆腐,一盘水煮白菜。豆腐被炒得细碎泛灰,白菜看着软烂,因为少油而毫无色泽。
“吃饭了。”杜鹃将饭菜摆在桌上,不冷不淡地道:
这语气听着,就像是施舍一般。
人不吃饭,会死。
沈青绿不会和自己的命作对,她像个提线的木偶,木木然过去,一口一口机械般往嘴里送饭送菜。
杜鹃见她和平日里一样吃的一点不剩,眼底隐有鄙夷之色。
莫说是主子姑娘,便是大姑娘跟前的喜鹊她们,谁不是吃得精少。哪里像这个傻子,天天光知道吃,吃了睡,睡了吃。
正收拾碗筷时,见她木呆呆地径直往出走,立马冲过来拦在她面前。
“姑娘,夫人吩咐过,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出门。”
她闻言,眼珠子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杜鹃。
杜鹃被她看得发怵,暗骂这个傻子不会是越来越傻了吧?
半晌,她直直地转身,重新回到床上,像个木头人般躺进被窝里。
*
月朗清寒,夜凉如水。
睡在外间的杜鹃裹着厚厚的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头。迷瞪瞪地瞪开眼睛,好像听到开门的声音。
“吱呀”
门从里面打开,冷风吹进来的同时,月光照在那开门之人的身上,竟然让人生出飘然若仙的错觉,好似欲乘风而去。
她刚想叫出声来,忽地想到什么捂住自己的嘴。
这傻子不会是犯了夜游症吧?
秦妈妈交待过,近段日子不能再出差错。听说犯夜游症的人不能受到惊吓,否则可能会被吓死,所以她不能叫。
她轻轻地起身,悄悄地跟上去。
沈青绿听到后面的动静,嘴角勾了勾。
白天躺够了,夜里也该出来活动活动,赏赏景,松松筋骨,顺顺找些事来做,否则该有多被动,多无趣。
她不停地往前走着,木木呆呆,又直挺挺的,看着虽说与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差不多,但在这样的夜里,分外的诡异。
杜鹃越看她就越觉得她是犯了夜游症,心里骂骂咧咧,暗恨自己侍候这么个主子,半点前程也无,还要担惊受怕。
等到了流芳小筑附近,她才停下来,望向水那边的水榭楼阁,灯笼的光辉映着,在月色中犹如琼楼玉宇。
这里是东院,而静心院在最西边。
东为正,西为偏,好比她和玉流朱。
杜鹃就站在她身后,见她一步步往水边走去,心提到嗓子眼的同时,又升出隐蔽的念头,犹豫着该不该阻止。
“祖母……”沈青绿呢喃着,人已近到水边。
一听到这两个字,杜鹃赶紧收起不该有的念头,心突突地跳。若是这傻子再出事,纵是夫人那关好过,老夫人那里怕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她一下子冲过去,打算抱住沈青绿。
谁知她人刚碰到沈青绿,沈青绿一个转身,反手将她一推,她瞬间落了水。
池水并不算深,但人若是一时不察掉下去,少不得惊慌失措,大呼救命。
巡夜的下人听到声音赶过来,先是看到站在水边木头人一样的沈青绿,再看到水里面挣扎的杜鹃,皆是暗道一声晦气。
这动静闹得不小,很快惊动住得最近的谢氏。
谢氏闻讯而来时,杜鹃已被人救起。
春水犹刺骨,她白天才因为救人而被冻过一回,眼下又来了一遭,身体因为冷而抖得厉害,上牙齿碰着下牙齿,不停地咯咯作响。
“祖母。”沈青绿看到谢氏,空洞的目光再次焕发光亮。
谢氏见她穿得单薄,大半夜的还出现在外面,忙问杜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发着抖断断续续地解释时,玉晴雪带着秦妈妈赶到。
玉晴雪二话不说,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沈青绿身上,“阿离,你怎么出来了?”
沈青绿没看她,看着谢氏,“我想祖母,我来找祖母。”
谢氏闻言,再看她脸上那带着可怜和小心翼翼的欢喜,不由得揪了揪心,“你这孩子,你好好睡觉,睡醒了祖母就会去看你。”
她摇头,似是有些疑惑,“冷,睡不着。”
冷?
谢氏下意识去看玉晴雪,玉晴雪自责道:“母亲,是我不好。我怕阿离夜里起高热,让人将窗户打开通气。许是进了点风,所以阿离觉得有点冷,我等会就让人关上,再加多一个炭盆。”
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谢氏不好怪她,逐将怒火对向杜鹃,“你又是怎么回事?怎地落了水?”
杜鹃目光惊疑不定,看向沈青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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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傻子推的她!
但是她能说吗?
沈青绿像是知道她的为难,主动承认,“祖母,是我推了她。”
一语惊人,众人皆是震惊。
月色与灯笼混合的光线中,她披着玉晴雪月白色的斗篷,被月光与灯光笼罩出一层暖玉色,衬得那殊色无双的五官更加出众,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漆漆地生出光彩,似最上等的黑玉,尽显韬光的灵气。
这还是那个傻了的表姑娘吗?
下人们怀疑着,你看我,我看你。
沈青绿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惊骇的话,还在亲慕地看着谢氏,“她推了我,我推了她。”
“你说什么?”谢氏呼吸一紧,急切地问她,“阿离,你是说你落水,是她推了你?”
她乖乖地点头,不说话。
谢氏顿时怒不可遏,指着杜鹃,“你这个该死的奴才!奴大欺主,你怎么敢!”
玉晴雪像是刚回过神来,不敢置信,“杜鹃,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父母是我的陪房,我还放了你兄长的奴籍,我对你信任有加,让你照顾阿离,你怎么能这样?”
杜鹃原本想说什么,听到她这话后连连磕头,“老夫人,夫人,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给我……”杖毙二字还未出口,谢氏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沈青绿目光怯怯,却不掩担心之色,巴巴地望着她,“祖母,不生气。”
谢氏看着她,越看越难受,越看越内疚,好半天缓了缓,道:“杖责五十,丢去庄子。”
下人领命,将杜鹃堵嘴拖了下去。
杜鹃心如死灰,不甘心,却没有辩解。
她被拖走之时,鬼使神差去看那个不知到底好了,还是没好的人。谁知沈青绿正朝她望来,黑漆漆的目光隐有幽蓝之色,好似鬼火。
“呜……嗯(鬼)……”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垂死挣扎,胡乱喊叫,谁也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玉晴雪自责不已,“娘,是我不好,是我识人不清,我还当她是个好的,对阿离尽心尽力。您放心,以后我亲自照顾阿离……”
谢氏看着她,眼神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
好半天,道:“晴雪,你看这孩子和你长得多像。你们是骨肉至亲,你再是囿于悲痛难受,也要好好照顾她,若是她真能好,你也算是对得起她,你说是不是?”
“娘……”玉晴雪落下泪来,泣不成声,“是我疏忽,我下次不会了,我以后亲自照顾她。”
“你哪里能顾得过来。”谢氏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招手让身后的两个丫环上前,“再从庄子找人,怕是手脚不熟练,不如从我这里调个人去帮你。”
“她们都是您身边得用的人,这如何使得?”玉晴雪推拒着。
“你我母女之间,何需客气。”谢氏指向那两个丫环,问沈青绿,“阿离,这个是夏蝉,这个是秋露,你看上谁,就让谁以后跟着你,如何?”
那两人从长相到衣着,都是体面人,若是搁在小门小户,怕是比当小姐的还要有派头气质。秋露瓜子脸柳叶眉,半低着头,不看沈青绿。夏蝉鹅脸杏眼,目光没有躲闪,眼神温和中隐有心疼怜悯之色。
沈青绿心里有了数,“夏蝉。”
这两个字一出,秋露明显松了一口气。
谢氏欢喜起来,“能叫出夏蝉的名字,可见阿离是真喜欢夏蝉,那夏蝉以后就跟着阿离。”
玉晴雪见她做了决定,自是不会再反驳,“多谢娘,还是娘心疼我们母女。”
这边闹得不小,水榭那边却丝毫不受影响。直到众人散去时,流芳小筑还是半点动静也无。
沈青绿望着那一池春水,眼底的幽火更盛。
4. 她的样子
*
半个时辰后,夏蝉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搬到静心院,一进院子就看到秦妈妈在等自己,然后被带去见玉晴雪。
玉晴雪的屋子从家具到用物,除去日常所需,再无多余的累赘。只是东西虽少,瞧着也不太招人眼,却样样皆是上品。
她打着坐,虔诚地转动着手中佛珠。
那佛珠是蜜蜡,应是被盘了很多年,光润而油亮。
夏蝉垂首立着,被她晾了好半天。
秦妈妈小声提醒后,她才缓缓睁开眼,道:“你是母亲身边得用的人,母亲让你来我这里帮忙,是信任你。只是母亲年纪大了,不宜操心劳累,日后你若有什么事,先和我说,没有必要去惊扰她老人家。”
夏蝉应是,恭恭敬敬。
她又道:“姑娘心智不全,性情难免古怪了些。她若有什么事,你不可替她瞒着,定当事事不落地告诉我。”
“是。”
“下去吧。”
夏蝉闻言,告退出去。
等她一走,玉晴雪手上的动作停止,将佛珠随手搁在桌上,接过秦妈妈倒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立马皱起眉来,看着手中的茶,“怎么还是去年的茶?”
惊蛰前后,有些早茶刚抽枝,芽叶细嫩,最是清香。
沈琳琅的陪嫁中,刚好有一处茶庄,每年里第一茬的新茶送到府上时,谢氏都会在第一时间送来这边。
而今年,似乎晚了几日。
“说是还要再等两天。”秦妈妈小声回道。
玉晴雪将茶杯重重一放,眉宇间笼上一层阴郁之气,“什么等两天,不过是托辞罢了。母亲对我是越发的不上心了。也是,从小到大,她看着确实很疼我,但一旦遇事,我总是排在兄长的后面。”
“夫人,你莫要多想,老夫人心里有你,若不然也不会让夏蝉过来。”秦妈妈声音越发的小,几乎不可闻。
“心里有我?”她轻哼一声,脸上的郁色更盛,“她若是真心里有我,便不会逼我嫁进苏家。她让夏蝉过来,摆明是不放心我。在她的心里,兄长远胜于我,哪里有我们母女?”
这话秦妈妈不敢接。
屋内檀香袅袅,一时静寂。
她皱起眉来,“快把这难闻的东西给灭了!”
秦妈妈赶紧过去将香炉时的檀香来掉,再点上泛甜的合欢香,过了一会儿,合欢香将原本的檀香冲散。
玉晴雪面色好看了些,重又拿起搁置的佛珠,转动的同时,自言自语,“别怪我狠心,这是他们欠我的!”
*
静心院不大,却也不算小。
从正屋出去后往左拐一段路,便是沈青绿的屋子。
屋子里重新烧起四个炭盆,再现温暖如初夏。
貌美却表情滞涩的少女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和从前一样木呆,但看到进来的人是夏蝉时,空洞的眼神渐起变化,由暗及亮,如夜幕乍现星辰。
夏蝉瞬间惊艳,忙将自己的东西搁到一旁,上前来侍候,“姑娘,夜深了,奴婢侍候你歇息。”
说罢,动手替她将斗篷除去,正准备帮她梳发时,左看右看没有看到妆台,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是不显,干脆直接给她梳发。
离得这么近,更能看清她的五官,也更受冲击。
府里人都说大姑娘像姑奶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若是比起这位表姑娘来,大姑娘的容貌还是逊色了些。
“姑娘长得真好看。”
沈青绿心念微动,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好看吗?”
“姑娘不知道吗?”夏蝉反问。
沈青绿略显木然地摇头,“我没有照过镜子,我不知道。”
原来不止没有妆台,连镜子也没有。
夏蝉心中疑惑更甚,从自己的包袱取来一面寻常的小镜,放在沈青绿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美人脸,额头被刘海盖着。
沈青绿目光如晦,慢慢用手将刘海拨上去。
这张脸比起玉流朱的容色胜出几分,更像玉晴雪,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如果说玉晴雪是清雅的白莲,那她就是妖艳的红莲。
然而,如今这副模样与原来的她无半分相似之处。
她不像她自己,像她自己的另有其人不说,还有两个。
这简直太荒诞了!
“姑娘,你看,你是不是很美?”夏蝉的话,打破她的思绪。
她对镜子里全新的自己笑了笑,“确实,很美。”
*
一夜乱梦。
她一时在幼年生活过的福利院,一时又在养父母的家中,场景一变再变,从光怪陆离的霓虹都市,再到曲径通幽的深宅府邸。
早起睁开眼睛时,她茫然地侧头,便看到桌上的一抹绿色,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是几枝竹子,插在瓷瓶中,是稳重的青色。再过段日子萌发新枝时,这些青色与最为鲜嫩的绿色掺杂一起,青青绿绿层次分明,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夏蝉听到动静进来,见她已醒,忙上前来侍候。
“姑娘,老夫人先前派了人来,说是今日有事,等忙完再来看你。”
她垂着眸,不说话。
夏蝉打开衣柜,替她挑选衣服。
衣柜里衣服不多,白的绿的青的蓝的,唯独没有红色。不说是大红色,便是粉红浅红桃红也无。
“姑娘,你今日想穿哪一身?”
她没什么好选的,随手指了一件绿色的。
当夏蝉给她梳头时,她又指了指头上的刘海,道:“梳上去。”
夏蝉照做,替她梳好头后再找头饰,发现除了几支玉簪外再无其他,索性用发带帮她固定修饰,倒是更加相宜。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极其的陌生。
这是她,又不是她。
前世今生的交错,今与古的横跨时空,离奇又古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活着,且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朝食是夏蝉亲自做的,虽说全是素,却比上一顿吃的不知好上多少,无论是色相还是味道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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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可以。
“夏蝉,有你真好。”她眼有光亮,璀璨真诚。
夏蝉被她脸上的笑容所震撼,心下感慨她容貌惊人的同时,又很是同情她,“能侍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
一个当家老夫人身边的红人,突然调来侍候一个表姑娘,不说性子如何,聪慧还是痴傻,单说罪臣之女的身份,便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
当主子的尚且如此,何况是下人?
这哪是什么福气,分明是倒霉。
但沈青绿绝对不可能戳破这层窗户纸,她叫青绿,在她看来不是竹子的青,也不是竹子的绿,而是绿茶的绿。
“我的福气应该在后头,你跟着我,以后也有你的福气。”
夏蝉万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惊讶又激动。
这位表姑娘或许是真的快要好了!
她继续吃饭,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夏蝉,“你吃了吗?”
夏蝉意外之余,自是感动,“奴婢方才已过垫了肚子,这些都是你的。”
“那我就吃完了。”
今天这顿和昨天差不多的饭菜量,她照旧吃得干干净净。暗道难怪这具身体好,气血足,应该就是因为能吃。
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竹子的青色再次映入她眼帘。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清楚闻到竹子的清香。
再睁开眼时看到进来的人,目光归寂于空洞。
玉晴雪甫一见她,明显怔愣住,下意识掐着自己的掌心。
原来这孩子竟是如此的像自己!
当年自己容貌出众,被人称为玉娘子,何等的风光得意。那时兄长攀上将军府,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还以为能谋得一门如意的高亲,直到被家人逼着嫁入苏家。
玉家欠她的,就让这孩子来还吧!
她皱眉看了一眼夏蝉,“让你来是侍候姑娘的,不是来给姑娘做主的,给我把她头发拆了,梳成以前那种。”
夏蝉虽不解,还是应了一声是。
沈青绿木呆呆地望过来,黑洞洞的眼睛盯着玉晴雪,一字一字地往外蹦,“你、是、坏、人!”
玉晴雪心头大骇,“你……你说什么?”
回答她的,是沈青绿的充耳不闻,接着自顾地往外走。
夏蝉忙跟上,问,“姑娘,你要去哪?”
“找祖母,我要找祖母。”沈青绿指着院子外,脚步不停。
“你昨日才落了水,身子骨还没有好利索,这外面天还冷着,万一见了风,可如何是好?”玉晴雪追出来,眉宇间带着几分烦躁。
秦妈妈欲过来拦住沈青绿,猛不丁被沈青绿一推。趁着秦妈妈倒在地上的当口,她人已出了院子。
“大姑奶奶,奴婢会跟着姑娘的。”夏蝉说完,人已追了出去。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秦妈妈已爬起来,一脸焦急。
玉晴雪的面色,瞬间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她找死!”
这就怪不得她了!
5. 似是故人来
*
流芳小筑取自玉流朱中的流字,而院中种着一株海棠,正呼应着她的小名棠儿。
这株海棠是她出生那年种下,到如今已有十六个年头,经过一冬的蛰伏,原本光秃的枝干上可见新出的叶芽,恰似新生。
沈琳琅一进院子,打眼就看到那大开的雕花窗后面的站着的人,赶紧加快脚步,掀帘迈过门槛。
“棠儿,你这孩子怎地又不听话?”
她说着,人已到跟前,亲自将窗户合上。
再看玉流朱仅着单衣披着一件斗篷,且并未梳妆打扮,温柔道:“你祖母在等着呢,要不娘帮你梳头?”
玉流朱缓缓抬眸,眼眶有泪。
这般模样吓了沈琳琅一跳,“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玉流朱似是难以启齿,“我不想嫁给慕霖。”
沈琳琅大惊。
慕霖是勇毅侯府的世子爷,慕家与沈家皆是武将之家,亦是世交。她嫁人后,与慕家那边也没有断了往来。
三年前,慕霖要去边关投军,临走之前由慕家的老夫人做主,两家有了口头婚约。而今慕霖归京,亲事也应该正式定下。
“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沈琳琅问话的同时,英气的脸上担心之余,眼神却是凌厉地看向屋子里侍候的下人。
喜鹊的手中捧着熨好熏香的新衣立在一旁,在接收到自家夫人询问的目光后,恭敬而茫然地摇了摇头。
玉流朱也看了过来,道:“你们出去吧。”
所有人下人闻言,齐齐退到外面。
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而玉流朱的眼中已涌现水色,泪珠在里面悬着,“娘,前两日,女儿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沈琳琅忙问。
“我梦到自己嫁给慕霖后过得很不好,他初时待我尚可,成亲一段时日后不知为何忽冷忽热,我小产之时,他更是毫无体恤,居然不闻不问,连出京都未曾告之一声。”
“棠儿!”沈琳琅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梦,连忙柔声安慰,“你定是胡思乱想,才做了这样的梦。一个梦而已,哪里能当得了真。”
女子嫁人之前,患得患失是常有的事,她是过来人,出嫁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也没少想些有的没的。
她拉着玉流朱的手,目光温柔而满是疼爱之色,“你听娘说,慕霖年少有为,又有军功傍身,还是侯府日后之主。放眼大邺朝,如他这般年轻的儿郎有几人?”
“娘。”玉流朱一直悬而未落的泪,随着这声呼唤落下来,“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还想着一个梦而已,不必当真。可是做一次那样的梦是巧合,难道一连三天都做同样的梦也是巧合吗?”
“你……你竟三天都做了同样的梦?”沈琳琅震惊起来,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预梦之事,倒不算是稀奇。
她怀女儿时,曾做过一个古怪的梦。梦里的人衣着十分怪异,屋子家具也是从未见过,好些孩子热热闹闹地说笑时,有个小姑娘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瘦小而乖巧,看着就让人心疼。
说来也是奇怪,哪怕是在梦中,她却无端端地知道那是她的女儿,她还听到有人叫那孩子阿朱。
梦醒之后,她将这事讲给丈夫听。丈夫听后,深以为这是胎梦,在女儿未出世之前就取名玉流朱。
时隔好几年,她看着越长越和梦中那小姑娘相似的女儿,越发觉得预梦的玄妙神奇。
“若是这样,怕是有些玄机。”
玉流朱点头,“女儿也是这么想的。那梦里发生的事太过真切,好似我真的经历过一般,醒来后痛不欲生。”
“我的棠儿。”沈琳琅最是疼爱她,听她说痛不欲生四个字,仿佛疼在自己的身上,当下将她抱住。“不怕,有娘在呢。”
她紧紧地偎着,身体确实在轻轻地发抖。
那些切身的痛苦,被婆母误解,被夫君不喜,下人们的非议,旁人的嘲笑,哪怕已经远离,如今想来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娘,若想知道梦里发生的是真是假倒也不难。我记得今日慕霖上门,穿着一身流光蓝锦的衣裳,衣摆处不知为何沾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污渍。腰间挂着一块麒麟玉佩,上等的羊脂玉,穗子是藏蓝色。
少女怀春的年纪,听说未来的夫君上门来,她也曾心生期盼,小鹿乱撞,将那英俊的少年郎打量仔细,不错漏任何一个地方。
纵然时隔多年,依然记忆犹新,却更让人痛恨入骨!
沈琳琅听她说得如此之细,一颗心狠狠地揪起,心疼的同时,亦不免多想,“你好好歇着,今日你就别露面了。我等会去佐证,若真是这样,娘自会替你做主。”
*
紫气东来,祥瑞安康。
谢氏的院子就坐落在东院,名为瑞安居。
院中布有一处高山流水的造景,假山小池松石碧草,精巧到浑然天成。那不断循环的流水中,还养着几尾鲜艳的锦鲤。
绕过这处造景,沈琳琅凝重的面色缓了缓,这才进屋。
谢氏见她一人,未见玉流朱,问道:“棠儿怎么没来?”
她眉心微蹙,“棠儿应是昨日吹了风,看着气色有些不好,我实在是不放心,便做主让她歇着。”
谢氏也看重孙女,道:“棠儿打小身子骨不太好,确实该好好养着。”
接着,说起慕霖来。
“这一晃就是三年,孩子们都大了。我记得三年前他来我们家时,二郎死活不放人,与他吃穿住都在一起,好得像是亲兄弟般。眼下两人又在一处共事,当真是好极。”
谢氏在笑,沈琳琅因有心事,实在是笑不出来。
这时门口那挡寒遮风的绣锦华美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张艳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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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脸来,眸如漆,唇如樱,肤若雪,当真是一枝红艳惊春雷。
“祖母!”
谢氏一时惊呆,目不转睛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女。有那么一刹那,好似时光倒回多年前她的女儿初长成时。
沈琳琅同样震惊,这孩子今日瞧着好像不太一样,难道真是好了?
“阿离怎么来了?”
沈青绿看着她,不说话,但那双黑漆漆的眸中明显带着光亮,隐约似斑斓变化着,像是会说话一般。
她一时生出错觉来,单是对上这么一双眼睛,竟仿佛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让人莫名其妙觉得很难受。
这种难受说不清道不明,如有人重击心肝,也似有巨石压在上面,让人喘不上气来。
夏蝉随后进来,明显有些气喘,“老夫人,姑娘太过挂念您,无论如何都要来见您。”
“祖母。”沈青绿已经近到谢氏面前,“我想祖母,祖母忙,我来找祖母。”
谢氏的一颗心,顿时像泡在五味杂陈的水中,什么滋味都有,甜的酸的涩的一股脑儿地往外冒。
这孩子一朝灵醒,竟然如此依赖她,而她……
“好孩子,快到祖母跟前来。”她摸着沈青绿的脸,又摸着沈青绿的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沈青绿任由她摸,看上去乖巧无比。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说是慕霖已在二公子的陪同下进府,约摸还有半刻钟就能到。
对于沈琳琅而言,不管女儿梦是真是假,有些事不能有失。
她望着依在谢氏身边的沈青绿,那绝艳的颜色令人移不开眼睛,让人惊艳感慨,也让人生出几分忌讳,犹豫一二,道:“母亲,阿霖马上就到,今日棠儿不在,阿离却在,万一他生出什么误会来,恐怕不太好。”
谢氏一想也是。
低头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沈青绿,当下把心一狠,“阿离乖,等会要来一个客人,祖母有话要和他说,你先到那后面乖乖等着,好吗?”
她说的后面,是指屏风后。
沈青绿认真点头,由夏蝉牵着,听话地朝那屏风走去。
屏风有四面,合在一起是一幅山水画。画布为绢,纹理细腻绵密,底为米姜色,并不能正反透视。
不多会儿,外面传来通报声。
很快,有两人一齐进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
“晚辈给老夫人请安。”
一道声音高些,有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清越之感。另一道声音低些,明显更为沉稳些,在沈青绿听来隐有一丝令人心跳加快的熟悉。
她下意识探出头,朝外看去。
只一眼,她的呼吸像是都跟着停了,视线牢牢地粘着那身穿蓝色华服的少年郎。
那眉眼,那五官,为何有几分像……
她最在意的那个人!
6. 慕霖
*
福利院那一小片竹子旁,站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已初具修竹般的身姿,抽着条,皮肤白净而五官精致。
他的父母告诉院长,若是他看中哪个孩子,他们就领养哪个。这个消息令人振奋,所有的孩子们都很激动,包括她。
她一生下来就被遗弃,那时已经八岁。一个孩子在福利院待了八年还未被人领养,不是病就是残。
而她,是病,很严重的先天性肾病。
如果年纪再大些,她被领养出去的更是微乎其微。
说来也是可笑,老天爷给了她残缺的身体,但心眼比别人多许多。哪怕只有八岁,她却无比清楚自己的优势。
长得好、安静、乖巧。
当不少孩子围着那少年展示自己的优点时,她就在角落里无声地流着泪,仰着苍白的小脸,眼巴巴地看着。
尤其是那少年看过来时,她表现得更加的可怜。
最后她得偿所愿,遇到了心软的神,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疼爱她的养父母,还有……哥哥。
视线之中皆是古意盎然,物如此,人亦如此。
一时之间,她难免恍惚。
那蓝色华服的少年似有所感,下意识看过来之时,正好与她的目光对上。清秀且英俊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羞涩的欢喜。
而此时的沈琳琅,正处在震惊当中。
因为慕霖的衣着打扮与玉流朱说的一模一样不说,那衣摆处的污渍亦是分毫不差。
她惊骇着,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将目光移到自己的二儿子身上。
这一看才发现,自己儿子的身上也沾了污渍,且还不止一处,当下有些头疼,暗道这孩子真是不省心。
玉敬良见她眼着自己看,大大咧咧地拂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前两日下了雨,园子里有些地方积了一洼水,我一时没注意踩到,溅了一身泥。”
而慕霖身上的污渍,则是无妄之灾。
一听这话,她更是头疼起来。
这个二郎……
正道上不可能有积洼,定是不好好走道,这才踩到路边或是隐藏在树草丛中的水。
当着外人的面,她当然不会教训儿子,只用责备的眼神白了玉敬良一眼。
玉敬良打小调皮,被亲爹亲娘嫌弃惯了,倒也不以为意,道:“祖母,娘,你们看看,男儿还是得去边关,驰骋沙场抛洒热血。三年前你们若是同意我和阿霖一起去,我必是也会和他一般威风。”
他艳羡着,语气中分明有着遗憾之意。
谢氏笑起来,“你个皮猴子,你也看看,人家阿霖多稳重,你真该好好学学。”
玉敬良嘿嘿地笑着,挠着自己的头。他长相似沈琳琅,飞扬英气的眉眼,最是年少不愁的模样,骨子都透着爽朗率真。
挠着头的同时,还用胳膊肘去捅慕霖,“你小子再是稳重,将来也得叫我一声哥。”
慕霖闻言,俊秀的脸上立马泛起红云,下意识去看那扇屏风。
“你看……”玉敬良话才问到一半,猛不丁看到进来的玉流朱,愣了一下,“棠儿,你……你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今日的玉流朱,脂粉未施,一袭绿衣,额头上无任何花钿,与平常的打扮大相径庭,瞧着有些黯然失色。
玉敬良的话,让沈青绿心下一动,又探出头来,目光紧紧地盯着慕霖,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
慕霖在看到玉流朱的那一瞬间,不是惊喜,不是激动,而是惊讶。
他冲口而出,“棠儿?你是玉姑娘……”
如果这位是玉姑娘,那方才精灵般貌美的姑娘是谁?
他再次朝屏风望来时,沈青绿已经缩了回去,黑漆的眼底泛着不明的情绪。
那样的惊讶,分明是陌生。再是长得有几分像,也不可能是她以为的那个人,比方说玉流朱,分明与她有四五分像,却也不是她。
她死了,所以她来到了这个地方。而她的亲人们都在另一个时空好好活着,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玉敬良倒是机灵,已经察觉到屏风后面有人,却因为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居然绕了过去,与她四目相对。
因为玉晴雪的有意避嫌,还有沈琳琅的叮嘱与有意为之,自小到大,他们拢共没见过几回,他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相问:“你……你……你是阿离?”
莫说是沈琳琅,便是谢氏都险些扶额。
这个二郎,当真是鲁莽至极!
谢氏无法,只好道:“二郎,你把阿离带出来。”
玉敬良心粗,并未听出自己祖母语气中的无奈,像哄着三岁的孩子般,对沈青绿道:“阿离,我是你二哥,别怕。”
沈青绿呆滞的眼神灵动起来,唤他,“二哥。”
谢氏闻言,心下复杂起来。
这孩子开口叫二郎,应该是天生骨头亲。
她看着沈青绿跟在玉敬良后面,乖巧地出来。
玉敬良向慕霖介绍道:“阿霖,这也是我妹妹,她叫阿离。”
慕霖终于看清沈青绿的全貌,那白璧无暇的长相,虽懵懂却娇憨的神情,还有不自觉流露出出来的明媚之色,恰如一枝红莲出水面,在他心间动荡的同时,又让他生出说不出来的怅然。
他还以为……
原来是他误会了!
而此时的玉流朱,也在看他。
他眼中的惊艳,他表现出来的失落,似两根刺紧紧扎在她的心上。
犹记得新婚之夜,他诉说的那些衷肠之话。说是第一次见她,她一袭红衣,额间的海棠花让他见之难忘,是他想象中的模样。所以今日她故意穿了这样一身,还半点不打扮,正是想让他见之失望。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个阿离表妹居然也在!
沈青绿亦在看着他们,这两张脸,一个像自己,另一个像自己最为在意的人,巧合到让人觉得诡异。
浮生若梦,一切都是如此的怪诞。
同样的素面绿衣,她好像是最为新鲜翠嫩的笋子,饱满水灵招人喜欢。反观玉流朱,被她衬得逊色不如不说,气色也不怎么好。
沈琳琅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一是因为女儿的梦,二是慕霖的反应。慕霖的目光明显更加在意沈青绿,对玉流朱几乎没看两眼。
“二郎,你不是说等阿霖回来了,必是要带他好好看看你这几年收集的弓箭?”
玉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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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拍自己的脑袋,尔后又拍了拍慕霖的肩膀,“阿霖,走,我带你去看看我这几年的珍藏的宝贝。”
慕霖心不在焉着,却是点头。
临走之前,他的目光从沈青绿脸上划过。
沈琳琅更是心中不悦,不知该怪谁。
年少慕艾没有错,天生丽质更没有错,她怪不了慕霖,更怪不了沈青绿,当下握着玉流朱的手,心疼地道:“你身子不适,何必来这一遭?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穿这一身?”
玉流朱微微垂眸,声音细弱,“我想着慕世子不是外人,也应该见到我原本的模样。”
她不想再续前缘不假,却也不愿意被别人的给抢去风头,尤其还是寄居在他们玉家的人,一颗心被前情所伤而难受,又因落了下乘而气恼,自是百般不是滋味。
沈琳琅向来疼她,比她更不是滋味,明白她故意这样打扮,是因为不愿意嫁给慕霖,有意不想让慕霖相中。然而这样的招数全是自损,反而白白让人看轻了去。
“棠儿……”她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发,“娘说了,无论什么事,娘都会为你做主的。”
不经意一抬头,见沈青绿在看她们,那黑漆漆的眼睛如寂夜一般让人惘然,莫名让她觉得不太舒服,不由得皱眉。
这个孩子看着真让人难受!
谢氏见沈青绿巴巴地看着沈琳琅和玉流朱母女亲热,可怜又向往的眼神让人无端地心疼不已,暗道一声造孽的同时,朝她朝手,“阿离,过来。”
她乖乖地过去,目光还不离那对母女,“祖母,她也是娘。”
谢氏一时莫名其妙,沈琳琅亦是,玉流朱则下意识皱起了眉。
几人表情各异时,她又道:“祖母,娘和娘为什么不一样?”
谢氏一听,心头狂跳。
而一脚迈进屋的玉晴雪,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紧走几步到了沈青绿面前,不由分说地拉住她。
“阿离,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乱跑吗?”
她还在看沈琳琅和玉流朱,像是没听到般,喃喃着,“这个娘好,我想要这样的娘。”
一语震惊所有人,皆是变了脸色。
玉晴雪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温柔,“阿离,乖,我们回去,好不好?”
沈青绿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她。
那黑漆幽沉的目光,让她不自觉地想躲闪,“阿离……”
“你是坏人!”
“阿离!”谢氏因为震惊,声音都发了破,心跳得厉害,像打鼓般击打着五脏六腑,“她是你娘……”
“她坏,她不让我吃饱,她还打我。”沈青绿口齿清楚,尽管没有太多的情绪,听起来却分外的让人心惊。“祖母,我能不能不要这个娘?”
谢氏的心,狠狠地揪到一起。
她看着眼前两张相似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晴雪哪里肯认,眼眶一红,像是被气的,也像是被人误解之后的委屈,“娘,这些年我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她先前神智不清,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我……”
沈青绿心下冷笑。
不就是想要证据吗?
她有!
7. 留下
*
屋子里炭火足,自是不冷。
温暖的空气中,全是玉晴雪叫屈的声音,却在谢氏的惊呼声中戛然而止。
谢氏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青绿挽起袖子露出来的胳膊,上面的痕迹有的发乌,有的发青,应该都是被人掐的,布在冷玉般的肌肤上,越发的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她震惊着,看向玉晴雪的眼神都在颤抖。
沈琳琅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连忙用眼神示意玉流朱不要说话,因为这种时候,她们母女俩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适。
玉流朱却像是没看到似的,道:“祖母,姑姑一向疼爱阿离妹妹,我们都是知道的。阿离妹妹此前一直浑浑噩噩,许是记岔了,将恶奴欺主的事,记到了姑姑头上。”
自小到大,她虽与姑姑见面不多,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关爱与疼惜她岂能感受不到?
后来她小产,被婆家人冷落不说,便是口口声声说最疼她的亲娘都没有出现。反倒是这个向来避人不出的姑姑,冒着受人白眼去看她。
那些对她的心疼,对她的安慰,看到她之后流的泪,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话,仿佛是提醒了玉晴雪。玉晴雪连忙点头,“定是这样的,母亲,这些伤,应该都是杜鹃那个恶奴做下的。”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于这样的解释,谢氏是想信的。
“阿离,你是不是记错了?这些伤是之前侍候你的人弄的吧?”
沈青绿装作疑惑的样子,或许是原主本身没有什么记忆,也或许是她只接受了少许,对于以前的事,她仅有零星的几个片断。
但别人母女一条心,她这个外人想成功离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并未抓现形,玉晴雪的解释也说得过去,她如果执意说是玉晴雪弄的,反倒引人怀疑。
“我记错了吗?我不知道。”
玉晴雪松了一口气,抹起眼泪来,对沈琳琅道:“嫂子,阿离这孩子心智不全,今日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沈琳琅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那就好,我就害怕她没轻没重的,坏了你们的事。”玉晴雪说着,再次过来拉沈青绿,“阿离,你也玩够了,我们回去吧。”
沈青绿任由她拉着,像个提线的木偶,但是眼睛却一直看着谢氏,里面的光亮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谢氏的心又揪起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也不能说。
当她们过门槛时,谁也没看清楚发生何事,只感觉沈青绿似是被人扯了一下,然后又被门槛绊了个踉跄,一个不稳朝前扑去,重重地磕在地上。
“阿离!”
谢氏大惊,赶紧过来的同时,不虞地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玉晴雪。
玉晴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有些惊疑。她分明什么也没做,是这个孽障想挣脱她,也不知怎么就绊倒了。
“娘,我没有……”
“阿离。”谢氏没有听她解释,看着趴在地上的沈青绿。
沈青绿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花,那么的触目惊心,却又分外的美丽惊艳。
那双分外大而漆黑的眼睛里,涌现一层水光,“祖母,我疼。”
谢氏的心,顿时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这孩子长得多像晴雪啊,晴雪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阿离乖,祖母这就让人给你上药,等上了药就不疼了。”
“娘,这事都怪我,哪能劳烦您,我这就带阿离回去上药。”玉晴雪又对沈琳琅道:“嫂子,棠儿怕是吓到了,你赶紧带她回去吧。”
知女莫若母,谢氏哪能看不出自己女儿的心思。一时看着已被人扶起的沈青绿,一时又看看明显想回避的沈琳琅,心下叹着气。
沈琳琅确实有些进退两难,她身为一个儿媳,最不适合掺和婆婆和小姑子之间的事,尤其还是这种事。所以听到玉晴雪的话后,暗道这小姑子识趣,当下带着玉流朱离开。
她是个儿女心重的人,这些年来在教养儿女一事上,自问已尽到全然的心力,尤其是对最小的女儿,可谓是捧在手心里养着的。莫说是磕破了头,就是擦破油皮的事都不曾有过。
一想到沈青绿方才额头上的伤,那样的血花子,若是自己的女儿,她该有多难受。
“你阿离妹妹昨日才落水,刚刚又遭那样的罪,真不知道你姑姑为何能如此粗心大意。”她感慨着。
玉流朱却是皱了皱眉,道:“阿离妹妹心智不全,若不是她拖累姑姑,姑姑怎会过得这般辛苦。”
如果不是为了阿离妹妹,以姑姑的相貌,和离之后必定还能有好姻缘,何至于被蹉跎一辈子,枉负人生一场。
母女俩意见不同,这还是头一回。
沈琳琅思及当初玉晴雪死活要留下孩子一事,心里想的是孩子是自己小姑子执意生下来的,难道不应该全心全意的照顾吗?
但她一向疼爱玉流朱,当然不会驳女儿的话,只是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鬼使神差般回头望去,却正好对上沈青绿的眼神,那样的痴痴可怜,还泛着泪光。
不知为何,她的心像是被人拧起,结成麻花状,说不出来的酸楚难当。私心想着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然而罪臣之女的出身,实在是摘不掉,纵是再同情,也不可能沾染太多。
如此想着,她狠起心来,赶紧收回视线。
沈青绿望着她们母女的背影,那么的相近,那么的相亲,痴怜的目光渐渐泛冷,最终归于黑寂。
*
瑞安居的正房两边,皆是厢房。
左厢房是半书房半休息的那种,布置清雅,不拘是书架书桌,还是各种文人气息浓郁的摆件,处处都彰显着主人的书香之气。
大夫很快赶到,动作利落地给沈青绿上药包扎,再叮嘱谢氏和玉晴雪一些注意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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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不时看向十分配合,且看上去半点不像心智不全之人的沈青绿,感慨着她的乖巧的同时,越发觉得她应该是真的好了。
“阿离,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你这伤不碍事,几天就能好,切记不要沾水,不要吃鱼之类的发物。”
“我没有吃过鱼。”
一个从小被迫吃素的孩子,怎么可能有机会吃鱼?
谢氏一时惊讶着,却忍着什么也没有说。
她让沈青绿睡一会儿,又交待夏蝉要好生照顾,再示意玉晴雪跟自己出去。
母女二人进了正房,屏退所有人后,她的脸就冷了下来,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质问玉晴雪,而是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中带着明显可见的谴责。
玉晴雪也没有辩解,而是小声啜泣起来。
良久,哽咽道:“娘,我记着您的话,原本没打算让她和我一起茹素。但是府里人多口杂,我怕我那院子不禁荤,不说是旁人,便是嫂子都该误会我。”
“那这些年,你为何一直不说?若不是阿离如今灵醒了些,你是不是还想瞒着我?”
“娘,是我的错,我也是想着家和万事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离那孩子天生缺魂少魄,这些年我一直提着心,哪成想还是出了纰漏,我对不起您……”
“你不是对不起我。”谢氏到底疼她,叹了一口气,道:“今日你嫂子也在,她亲眼看到阿离磕破了头,日后她若追究,你该如何解释?”
“娘。”她越发哽咽,“到时候我给她赔罪,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听她这么说,谢氏更加难过。
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身为一个母亲,自是恨不得替自己的儿女谋划周全。
“我看你最近有些累,不如就让阿离先在我这里住一段日子。”
“娘……”玉晴雪想反对,犹豫一下后,点头同意,“那就麻烦娘了,娘放心,我会日日过来帮着照顾她的。”
对此,谢氏没有反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浠沥沥的,像是老天爷在哭。
玉晴雪刚一出来,秦妈妈立马撑着油纸伞上前,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一步步朝瑞安居外面走去。
等四下无人时,秦妈妈小声问,“夫人,姑娘被老夫人留下了吗?”
玉晴雪“嗯”了一声,脸色难看起来。
“她嘴里说疼我,可是从小到大,在她的心里,我远不如兄长重要,我的孩子也比不过兄长的孩子。我若不为自己争,不为我的孩子争,那我们母女就等着被人踩到泥里,我的孩子也会和我一样,成为玉家的垫脚石。”
这满是怨恨的话,秦妈妈哪里敢接,只能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玉晴雪冷笑一声,“眼下最重要是棠儿的亲事,只要她嫁进侯府,一切就圆满了。”
玉家欠她的,她统统都会要回来!
8. 九叔
*
流芳小筑。
屋子临水而建,是因为是玉流朱命里缺水。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为之多筹谋,衣食住行皆是上心。玉家兄妹三人,顶数她最为受宠,住的院子也是最好的一个。
雕刻着海棠花的白玉香炉中,燃着最上等的沉水香,清新淡雅极其的好闻。博古架、绣屏风、卷珠帘,一应布置华美而不失雅致。
屏退所有的下人后,屋中仅剩下她和沈琳琅母女俩。
“娘,您也看到了吧?慕霖今日的衣着与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我实在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以为那仅仅是个梦而已。”
不会有人知道,那是她的上辈子。
而今,她再活一回,便绝对不会重走伤心路。那些伤害她的人,她要远离,那些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她这辈子定当回报。
比如说姑姑,比如说那个人……
至于慕霖,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嫁的!
“亲事的事,可以暂缓一二。”沈琳琅叹了一口气,“纵是亲事没过明路,若是无缘无故去和侯府那边说亲事作罢,难免会影响两家的交情。棠儿,你放心,娘一定会帮你处理妥当,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也不会让你被人说三道四。”
“娘!”玉流朱偎过去,心里却始终隔着一层。
哪怕重头来过,有些事她仍旧不能释怀。
她垂下眼皮,遮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沈琳琅不得见,还当她与平常一样对自己撒着娇,当下怜爱地搂着她,英气的脸上尽是温柔之色。
半晌,想到了沈青绿,微微皱起眉来,“你姑姑以前将你阿离妹妹看得紧,今日不知为何她会出现?”
“娘,姑姑绝对没有别的心思,定是杜鹃不在,夏蝉不知阿离妹妹的性子,不想让她偷跑了出来。”
沈琳琅眉头皱的更紧。
这些年因着她的有意教导,儿女们同小姑子那边都不怎么亲近,为何女儿会突然对小姑子如此信任?
小姑子如今看着确实识趣懂事,但当年并不是这样。因着容貌过人,而十分心高气傲,对亲事更是眼高于顶。
她与侯府有旧,曾带小姑子去侯府做过客,谁料小姑子一眼看中那时的侯府世子,也就是慕霖的父亲慕维,为此没少费心思,还让她从中牵线搭桥。
侯府那样的门第,她哪能张得了嘴?
何况她与慕维的胞姐慕妙华是好友,知道慕维明面上没有定亲,却已有心上人,更是没办法去开这个口。
因为她的拒绝,姑嫂二人有些龃龉,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你姑姑现在看起来确实安分,以前却不是这样……”
“娘。”玉流朱不喜起来,她有眼睛,她有感觉,谁真心对她好,她活了两世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吗?
“姑姑她这些年吃尽了苦,难道还不够吗?我曾听人说,当年姑姑嫁去苏家,全是迫不得已,也全是为了我们玉家。她如此顾全大局,忍辱负重,我们为何不能信任她?”
“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沈琳琅变了脸。
当年不知为何突然传出二皇子想纳小姑子为妾的风言风语,婆母心急如焚,匆忙给小姑子定下亲事,嫁去苏家。
苏家出事后,她便下了令,阖府上下不许人谈论有关之事。她以身作则,便是在儿女面前,也从未说过半句。
这些陈年旧事,玉流朱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
“娘,我是在外面无意听到别人提起过。”
沈琳琅信了这样的解释,还是心有余悸,“棠儿,当年魑王毒杀先太子,残害其他的皇子,作恶太多人神共愤,但凡是与之沾上关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苏家是被铁证的党羽,曾被搜出投诚魑王的信物,若是别人知道她当年是被迫嫁去苏家,必会以为我们和苏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不知要如何揣测我们玉家?”
此等利害关系,玉流朱还是明白的。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沈青绿那张比自己更为出色的脸来,越发地觉得不喜,“姑姑是我们玉家的姑娘,流的是我们玉家血,与苏家可以摘得一干二净。唯有阿离妹妹……若是没有她,姑姑何至于这么苦,我们玉家也不用担惊受怕。”
语气之尖刻,让沈琳琅有些心惊,“棠儿,你……”
“娘,我就是……就是心疼姑姑。”玉流朱自知有些失态,小声解释着。
“稚子痴儿,最牵为娘的心。”沈琳琅叹息着,感慨着。
她没有注意到,玉流朱看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
*
侯府的门口,玉敬良还在劝说着慕霖。
“你我三年未见,我还有很多事想同你说,你就不能像三年前那样在我家留宿一晚,我们秉烛夜谈?”
三年前慕霖去边关之前来侯府玩,便是被他强行留下住了一晚,两人海阔天空,谈天说地直至天明。
那样的经历太过热血美好,且记忆深刻,他可是怀念了三年,也盼了三年。
然而慕霖满腹的心事,莫说是一晚,便一刻都不想多待。若非怕被玉敬良看出什么来,他早就想走人。
“我已经归京,以后都在京中,我们又同在神武营当差,日后有的是机会私下相处,何必急于一时?我三年未回家,家中长辈们还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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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要与我交待,等过些日子我得了闲,我们再聚也不迟。”
玉敬良一想也是,咧嘴一笑。
他是一年前由自己的舅舅沈焜耀举荐,再经过武试入的神武营。而慕霖则因在边关的军功,直接调入神武宫,如今两人算是同僚。
少年情谊,志趣相投,最是来得珍贵。
“那好,我们来日方长。”他大力拍着慕霖的肩膀,心道他们将来是郎舅,这小子以后定然会常歇在他们玉家,到时候他们自有不少的机会通宵畅聊。
思及此,朝慕霖挤眉弄眼。
“阿霖,你放心,日后你同棠儿闹矛盾,我必站在你这一边!”
慕霖闻言,一时竟想不起玉流朱的模样,满脑子都是另一张艳媚如春桃的脸,还有那双大而黑的眼眸。
他心生纠结,不知该如何自洽,只能含糊着,同玉敬良道别。
从崇德巷出去,穿过整个象市,再绕三条巷子,便是勇毅侯府。
勇毅侯府地位卓然,所处的位置于自是不差,不说是整个东临的中心地带,那也是风水极好的显赫之地。
府门外石狮镇守,还有兵卫守门。高墙巍巍,肃穆庄严,哪怕途经之人都能清楚感知到其中的底蕴深厚。
正院彰显着慕家的百年荣光,匾额写着忠勇烈毅四个字。
他到了门前,听到自己祖母和母亲的说笑声,脚步却犹豫着,仿佛有千斤重,迟迟没有再往前。
半晌,竟然转身离开。
通过景致错落的园子,再经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处幽静的小院。四下一片安静,似是无人居处般。
当他一脚踏进去时,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位管事模样的清瘦中年男子,对他道:“世子爷稍等,我去禀报九爷。”
半刻钟后,那管事出来,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世子爷,请。”
慕霖理了理衣襟,这才进屋。
屋内,雅静清幽。
琴台临于西窗之下,东窗则设有茶座,居中的墙上挂着一幅竹林图。墨色晕染,浓墨淡墨交错,若仔细看去,隐约可见浓墨泛青,而浅墨藏绿。
轻似无的脚步声传来,他立马正了正神色,望向掀帘而来的人。
来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俊逸而修长,内里穿着胜雪的白衣,外面披着青色的大氅。
甫一露面,像是刹那之间如见松林冬雪,太过冷冷清清。又似高瀑遇枯水,细水飞流,尽显病弱之感。
那寒淡的气质,叫人如临三九,满心茫茫之际,偏偏还能生出无穷的景仰。
他连忙行礼,恭恭敬敬。
“九叔。”
9. 茶言茶语
*
须臾,来人已至跟前。
一时之间,冬雪散去,飞流静止,才将其完美的五官,与精致的眉眼突显出来,高山仰止让人不敢直视。
“侄儿叨扰九叔了。”慕霖说着,再次行礼。
慕家是武将世家,规矩教条不如那些文臣之家严苛,所有子孙排序不分男女。他的父亲慕维堂兄弟姐妹共九人,此人排第九,姓慕名寒时。
多年前,慕寒时的父亲慕晨携妻与子在京外为官,不想当地发生瘟疫,一家三口全都染上,最后仅慕寒时一人活下来。
在慕霖的记忆中,这位九叔从来都是侯府最为特殊的存在,许是年幼时损了身子骨,自来就身体不好,喜静而少现于人前。
不止是父亲,便是祖母叔父们,曾多年耳提面命他们这些小辈,让他们莫要扰了九叔的静养。他一直以为是长辈们心疼九叔,后来他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他身为侯府世子,父亲打小就将他带在身边,逢家中商议大事,他也是小辈中唯一参加的一个。而每一次做决策时,父亲都会下意识去看九叔。
而让他确认九叔非同一般的事,是三年前他想去边关投军,家中长辈们都不同意,他找九叔帮自己说和,九叔只说了一句,“难得他有赤子之心,出去历练一番也好。”
仅是这么一句话,就让所有的长辈们改变心意,包括最为疼爱他的祖母。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九叔在慕家的地位非同寻常。
他深吸一口气,道:“今日侄儿去了玉府,见到了玉家的大姑娘。”
慕寒时轻抬了一下眼皮,语气淡淡,“可是失望了?”
“不知九叔是否还记得,三年前我去玉府的那一次,玉家大姑娘恰好染了风寒,身子不适未能相见。后来我被玉敬良留宿一晚,却在夜里与之遇上的事。”
“你们相谈甚欢,所以你才会同意亲事。”
“正是如此。”慕霖眉宇间浮现出纠结,“那晚夜色模糊,我未能看清她的长相,却听有来找她的人喊她姑娘,想着玉府仅一位姑娘,她定然是玉大姑娘无疑。谁知我今日去玉府,竟然发现他们府上还的一位玉姑娘,名叫阿离。”
慕寒时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他苦笑一声,“我隐约觉得那晚与我相谈欢喜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叫玉离的姑娘。”
“她就是在玉之衡的妹妹所出,罪臣苏启合之女。”
“我问过玉敬良,也得知了她的身份。不仅如此,我还听玉敬良说,她打小异于常人,心智似是不全。若真是这样,三年前又怎会与我言谈畅快?”
女子的名声不能有污,所以三年前他与一女夜里相遇之事他谁也没说,只告诉了慕寒时。而今他心中复杂,也唯有来找这位九叔讨主意。
“此女人前人后区别甚大,想来你心中已有计较。”慕寒时的语气,轻得像是飘雪,“你今日已见到真正的玉家大姑娘,感觉如何?”
慕霖摇头,又点头。
真正的玉家大姑娘知书达礼,没什么可挑剔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失望。
“她是个好的,可是我不知为何,半点心思也无。”
“既然你心中未定,那定亲一事暂缓,等你想清楚再议。”
“多谢九叔。”
他告辞离开后,那个管事过来。
“玉家怎地如此糊涂,明知今日是世子爷与玉大姑娘相看之时,竟然还让那叫玉离的姑娘露面。”
慕寒时走到那幅竹林图前,道:“应该并非玉家人的意思。后宅是女子的战场,阴谋算计不少,那叫玉离的姑娘三年前与阿霖夜遇,三年后又故意出现,哪是什么心智不全,分明是心机深沉之人。”
“那主上方才为何不与世子爷挑明?”
“他日后是侯府之主,若是连这点手段都看不明白,不能应对,将来如何能顶起慕家的门户。”
那管事闻言,道:“主上自来看重世子爷,处处磨练世子爷,世子爷日后定然会明白主上的苦心。”
慕寒时寒淡的眼晴望向那幅竹林图,目光中似有无数的情绪,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万籁俱寂,无欲无求。
*
玉家阖府上下,除去静心院外,皆是一日三顿,瑞安居亦是如此。
谢氏早已吩咐下去,命厨房做一些适合沈青绿吃的饭菜。清淡的鱼汤,荤油烹制的素菜,少荤腥却色相不错。
沈青绿喝了一口汤,大大的眼睛里立马盛满惊奇,再吃一口菜,目光更是亮如暗夜星辰,一时璀璨夺目。
“祖母,这些菜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谢氏听到这话,心头顿时涌现出浓重的酸涩。
不过是些寻常的菜,仅是加了些许的荤腥而已,竟让这孩子如此欢喜,可见平日里吃的有多差。她看着眼前这张与女儿相似的脸,难受到说不出话来,只内疚地说着“好吃就多吃点”之类的话。
沈青绿自是看出对方的愧疚,内心却没什么波澜。
一层愧疚哪里够,她要的是层层递进的愧疚,最终累积成山,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彻底爆发出来才好。
她吃完一碗饭,再添一碗,搁下筷子的第一句话是:“原来这就是吃饱饭的感觉,肚子里好舒服啊。”
谢氏本就内疚难当,再听这样的话,一颗心更是揪紧发疼。
这孩子竟是从未吃饱过!
“你在祖母这里,想吃什么,想吃多少都可以。”
“真的吗?”沈青绿惊喜着,接着眼中的神采慢慢生出变化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乞求,“那我以后都跟着祖母,好不好?”
谢氏这样内疚加倍的目光看着,几乎就要点头同意,但那个“好”字还未出口,便被理智给挡了回去。
她年纪大了,谁也顾不上多少年,自己的女儿日后还在要哥嫂手底下讨生活,趁着她还在,自是要多为其谋划一二。
“你娘……她也不容易,先前是对你有些疏忽。她如今已知错了,以后定当好好照顾你,你不要怪她。”
疏忽?
沈青绿心下冷笑。
玉晴雪疏忽的不是对她的照顾,而是未能成功要她的命。既然她已经留下来,那她就绝对不会走!
“我听祖母的话。”她忽然话锋一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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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我想读书识字,行吗?”
“当然可以!”谢氏正感慨她的懂事乖巧,还想着要如何弥补她,一听她主动提出想读书识字,自然是一口应下。
但是一个原本少了魂魄的人,怎地一灵醒就知道读书识字?
“阿离,你告诉祖母,你为何想读书识字?”
“我先前迷迷糊糊时,好像听到有人说识字方能知天地,视通万里。读书才可明事理,思接千载。”
谢氏惊讶不已。
原因无他,只因这话是她的父亲说的。
她的父亲是老秀才,所以他们兄弟姐妹几人打小都跟着读书识字。后来她勉励儿孙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没想到这孩子竟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她激动不已,情绪明显波动着。
“我不知道,我好像就是知道。”沈青绿脸上满是懵懂,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这当然是原身残留的那些记忆片段之一。
某次玉敬良逃学,被谢氏逮个正着,她没有严厉地责怪自己的孙子,只语重心长地说了这句话。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时原身就在不远处的树后,空有躯壳一般的人,却将这句话存蓄下来,传给了后来人。
“祖母,这句话对不对?”
“对,对。”谢氏连说着,不自觉红了眼眶。“你想读书识字,祖母来教你,可好?”
“太好了。”沈青绿为表欢喜,还鼓起掌来。
这样的情绪让谢氏兴致高涨,当下开始教学计划。
沈青绿拿着她挑中的书籍,一翻里面的内容,原本还想藏拙的心思立马散去,暗道字体如此不同,自己这辈子还真是个文盲,必须从头学起。
祖孙俩临着窗,铺开笔墨纸砚,她一笔一划地教着,沈青绿有板有眼地学着。
李嬷嬷和夏蝉秋露等人随侍在侧,注意力全在她们那里。期间秋露偶尔分心,不时去看旁边的夏蝉,眼神有些复杂。
白宣的纸上,很快写满黑色的字。
谢氏的字娟秀,而沈青绿的字虽笨拙,却有些模样。
“阿离,你是第一次写字吗?”谢氏问。
沈青绿点头。
这个身体应该是的。
谢氏再次惊喜起来,“第一次写能写成这样,比你父亲当年都强。”
她多年守寡,一双儿女都是她独自带大的。儿子聪慧有天分,且打小爱学习。
至于女儿……
那孩子如今吃斋念佛的,小时候却是性子浮躁,难得静得下心来练字读书,倒是话本子能看得进去。她再看眼前这孩子,长相与女儿相似,这读书一事上的天分与安静应是更像儿子。
血缘天性,还真是半点也骗不了人!
“祖母,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沈青绿指着其中一个字,问她。
她刚要说什么,便听到有脚步声进屋,不由得看去。
沈青绿跟着抬头,望向进来的两人。
两人长相相似,一个年长些,一个应是才及弱冠。
她瞬间就猜到他们的身份——
玉之衡和玉敬贤。
10. 骗人的鬼话
*
玉家人都有一副好皮囊,如果说玉晴雪是白莲,那玉之衡就是白杨。纵是人到中年,依然英俊挺拔,气质儒雅。
如果想要追溯他年轻时的清俊,旁边的玉敬贤便是极好的参照。若不然当年也不会被沈琳琅看中,被沈家榜下捉婿。
他看到沈青绿包缠的额头,眼神微闪,尔后目光落在那白纸黑字上,问:“阿离几时学的写字?倒是有模有样。”
谢氏忍不住炫耀,“今日才学的,这孩子应是有些天分,不比你差。”
“外甥似舅。”玉之衡笑起来。
哪知谢氏闻言,却是神情微涩,略有些不太自然。
而一旁的玉敬贤皱着眉,眼神不明地看了沈青绿两眼。
他身为长子,自是处处以玉家的体面荣辱为重,打小他便知道,这个表妹是罪臣之女,他们可以容其吃住,却不可太过亲近。
遂问谢氏,“祖母,她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她字,足以证明他的不喜。
沈青绿当下作怯怯状,大大的眼睛里写满害怕与难过,可怜兮兮地看向谢氏,“祖母,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氏一时看着自己的嫡长孙,一时看着她,内心如被什么东西扯来扯去,极其的不舒服。
“这是你舅舅,这是你大哥,他们怎会不喜欢你?”
大哥两个字,让玉敬贤眉头皱得更紧。
这个表妹姓玉,是为了不与苏家有所关联,但他们是实实在在的表兄妹,祖母为何不分清楚?
他未有置喙,脸上却显现出来。
谢氏越发心里难过,暗自叹息。
这都是她造的孽啊!
如今无法回头,只能尽力弥补。
玉之衡对沈青绿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太在意,只觉得这孩子长得像自己的妹妹,难免做不到视而不见,或者是无动于衷。
眼下见她可怜得紧,忽地生出一丝疼惜来,声音都跟着放柔了些,道:“阿离不要怕,我们都很喜欢你。”
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看得出来,也更能感觉得到。
“我也喜欢你们。”
谢氏因为她的话,重又高兴起来,“衡儿,大郎,你们听到了吗?阿离说她也喜欢你们,这孩子必是好了,等过些日子认得人多了,知道的事多了,定能如常人一般无二。”
相比她由衷的欢喜,玉之衡表现寻常,玉敬贤有些冷淡。
“若真是好了,晴雪也就放心了。”玉之衡道。
玉敬贤则问,“祖母,怎么不见姑姑?她为何独自在您这?”
“阿离昨日落了水,今日又磕破了头,你姑姑照顾不过来,暂时让她先住在我这里,我索性无事,正好可以教她读些书,认些字。”有些话谢氏不好说得太过,只能含糊其辞。
这样的解释让玉敬贤不太理解,“祖母,您年纪大了,哪有精力照顾别人?她现在好了些,姑姑也更方便教她,若不然,我帮您将她送回去?”
沈青绿心下冷着,面上却是可怜兮兮,“祖母,我不走,我不想回去,我想跟祖母在一起。”
声音之低怯可怜,让人听之揪心。
谢氏自是不忍,道:“她先在我这里住着,以后再说。”
玉敬贤还想再说什么,被玉之衡一个眼神给挡了回去。
玉之衡自来敬重自己的母亲,他始终记得若非母亲的谆谆教诲与鞭策,自己也不可能拥有今日的一切。
“娘,您若是能应付得来,那就让阿离在这里住些日子。若您顾不过来,千万莫要强撑着,让晴雪赶紧将孩子接回去。”
这话倒是圆滑,左右都不得罪,沈青绿听着觉得还算顺耳。
谢氏也觉得儿子体贴,应了下来。
父子二人告辞离开,等出了瑞安居后,玉敬贤终于出声,“这些年,姑姑带着她一直安安分分的,怎地近两日如此事多?祖母又为何非要将她留在身边?若是被外人知道,少不得要说三道四。”
玉之衡也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她长得像你姑姑,你祖母一时心疼,将她留了下来。等过些日子,她的伤养好了,想来就会回去。”
“最好是如此。”
玉敬贤说着,眉头却未松开。一直等回到正院,打眼看到坐在一起说着话的母亲和妹妹,他的神色才渐渐缓和。
一家四口说起玉晴雪和沈青绿的事,当沈琳琅听到人被谢氏留下时,脸色有些不太好,碍于玉之衡的面子,却也没说什么。
“二郎呢?”玉之衡环顾四下,问道。
提到玉敬良,不免就扯出慕霖来。
对于慕霖今日登门一事,不说是玉之衡,就是玉敬贤都十分关心。
“慕世子这次回京,亲事也该定下了。”
听到玉敬贤这话,沈琳琅下意识去看玉流朱。
玉流朱脸上泛起苦涩感,小声道:“娘,纵是没有梦里的事,恐怕慕世子对我也是无意。今日他应是没怎么看我,全看阿离妹妹去了。”
沈琳琅一听,表情立马变了。
*
一夜小雨浠沥,谢氏几乎没怎么睡好,天还未亮就起了床。
她收拾妥当后,径直来到左厢房。
听到沈青绿已醒,这才进屋。
沈青绿也没怎么睡踏实,任是谁不仅换了天地,还换了身体都不可能没心没肝地睡得着,她是折腾到大半夜才合眼,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眯了会。
谢氏掀帘进来时,她正没什么精神地打着哈欠,却在刹那的工夫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来。
“祖母!”她一脸的天真敬慕,当下不顾自己身上仅着单薄的寝衣,立马趿鞋下地,欢喜地朝谢氏奔去。
谢氏一夜的煎熬难受,像是瞬间消散了去。
内孙外孙加起来,她膝下一共四个孙辈,却没有一个养在她的身边。
玉敬贤打小性子沉稳,一直被玉之衡带在身边教养,她插不上手。而次孙玉敬良因天生顽皮,深得沈家人的喜欢,几乎是在将军府长大的。至于玉流朱,更是不用说,那可是沈琳琅的心尖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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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应照顾都是亲历亲为。
只有沈青绿,是第一个留在她身边的孙辈,哪怕才一晚而已。
“早起凉得很,赶紧穿上衣服,莫要着了寒气。”
夏蝉已取来衣裳,帮沈青绿穿上。
沈青绿一直看着谢氏,像是生怕人会突然不见似的,“祖母,我昨晚做梦,梦到你躲了起来,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孩子必是怕被人抛弃,才会如此吧。
谢氏这般想着,郑重承诺,“阿离莫怕,祖母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沈青绿看了一眼窗外透进来的光,估摸着时间,面上却是认真的模样,“我想找到祖母。”
她指了指屋子里可以藏人的地方,道:“祖母躲起来,阿离找。”
谢氏怔了怔,在看到她眼里的期盼后,慈爱地笑了笑,真的躲到了床的后面。
“你们也去。”她对李嬷嬷和夏蝉说。
谢氏都躲去了,她们自是没什么说的,当下一个躲去柜子后,一个也藏在桌下面。
躲到柜子后面的人是夏蝉,这个位置有点显然,一眼就能看到。她好像很不满意,指了指柜子里面。
夏蝉虽不解,却还是照做。
几人藏好后,她像个孩童般,“你们藏好,不许出声,我要来找了!”
说是找人,其实她是在等人。
果然,玉晴雪来得很早,也来得很巧。
“怎么就你一个人,夏蝉呢?”她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问沈青绿。
再看沈青绿头都没梳,道:“阿离,你过来,娘给你梳头。”
沈青绿像个傀儡般,由着她折腾。
她应该也是一夜没怎么睡好,眼下明显有青影,“阿离,娘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你说什么?”沈青绿终于有了反应,问她。
她有些惊讶沈青绿终于和自己说话,却也没有多想,更不知这是个坑,一头跳了进去,连忙道:“你忘了不打紧,娘再和你说一遍。你要记住,你是府里的表姑娘,不是玉家的姑娘。若不是你沾了你棠儿表姐的光,必是要被送去流放之地受苦的。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要记得对她感恩戴德。”
“什么是沾光?”
“沾光就是你受了她的恩惠。”
狗屁的恩惠!
到底谁沾谁的光?
“什么恩惠?我没看见。”沈青绿作疑惑状。
玉晴雪一心想将自己的意愿加诸到她身上,压根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一股脑地对她耳提面命。
“你不懂没有关系,你只要记住,你棠儿表姐是玉家的大姑娘,你和她不能比,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越过她。”
沈青绿闻言,暗自冷笑。
如果她真是个心智不全的,还真会被这样的鬼话洗了脑。
可惜了,她有脑子!
她慢慢地起身,朝床后面走去,在看到谢氏之后,满眼的天真烂漫。
“祖母,阿离找到你了!”
11. 我想要
*
藏青色的床帐,将谢氏的面色衬得更加阴沉。乍然间眼前出现一张懵懂依赖且欢喜的脸,回过神后想挤出慈祥的模样来,只有勉强和古怪。
玉晴雪进来时,她第一时间原本是要出来的,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迟疑了一下。许是心底存了疑,也许是想证明什么。
那一刹那的犹豫,像是在探寻未知的秘密。
当玉晴雪主动提出给沈青绿梳头时,她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转而就听到玉晴雪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必会觉得身为一个和离归家之人,玉晴雪不仅懂事,还知分寸,但对于一个知晓缘由的来说,则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哪里是懂事,根本就是别有用心,更不是什么知分寸,而是得寸进尺!
沈青绿不管她脸上交织的错愕与勉强,还在那里目光晶亮地看着她,黑漆的眸中似有斑斓华彩,那么的纯粹,那么的干净,其中的敬慕与亲近让人分外的心疼,莫名想落泪。
“我找到祖母了,祖母以后是不是都不会不要我?”
“阿离,你发什么疯……娘,您怎么在这里?”
玉晴雪还当沈青绿是发了痴病,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从床后面出来的谢氏。
谢氏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心惊着,愕然着,发着怔。
沈青绿仿佛对眼下的情形一无所知,还在兴致勃勃地去找李嬷嬷和夏蝉。
不多会儿,两人也被找出来。
玉晴雪看着她们,越发的惊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故意算计她?
她下意识去看沈青绿,但见沈青绿正和夏蝉在说话,“夏蝉,我把你们都找到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姑娘真厉害。”夏蝉小声地夸着,还当她教沈青绿处处以玉流朱为重,是一片慈母之心,有些不明白谢氏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
李嬷嬷是谢氏的心腹,自是知道当年的事,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半晌,谢氏深吸一口气,叮嘱夏蝉好好照顾沈青绿,才对玉晴雪道:“你跟我来。”
母女俩去的是正屋,令所有的下人都不许跟着,关上门,方能说实话。
谢氏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少有的凌厉不悦,“晴雪,阿离刚灵醒,你怎能和她说那样的话?什么叫她沾了棠儿的光,你还让她对棠儿感恩戴德,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这话时,难道不觉得亏心吗?”
“娘,我不是那个意思。”玉晴雪不会承认自己的私心,委屈地替自己辩解,“阿离长的像我,容貌出众,我是怕她仗着长相不知天高地厚,在府里招惹出闲话来,所以故意压一压她。”
“她是我玉家的姑娘,在玉家谁能压她?”谢氏胸口起伏着。
她自己养大的女儿,她还能不知道是什么性子吗?纵是这些年瞧着安安静静的吃斋念佛,但早些年最是个要强心气高的。
若不然,当年也不会以死相逼,提出那样的要求来。一想到多年前迫于无奈答应的事,她是后悔不迭。
“晴雪,这些年你哥嫂是怎么对棠儿,你不是不知道?你再是偏心,也应当将心比心。一旦日后你嫂子知道真相,你让她怎么想你?”
“娘,我知道错了。”玉晴雪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您自小教我读书识字,我自问自己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却不想老天爷戏弄于我,让我嫁给了乱臣贼子,还连累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一听她提到嫁给苏家的事,谢氏心里的恼怒,瞬间全化成愧疚难受。
如果那时挑选的人家不是苏家,如果自己能再仔细些,何至于害得女儿成为罪臣之妇,这些年来过着清苦的日子。
“是娘的错。”
“娘,您没有错,是我命不好。我这辈子算是毁了,我只盼着我的女儿能得良缘,日子圆满无忧。”
谢氏终是疼她,抽出帕子来,替她擦着眼泪。
“你放心,你嫂子疼爱棠儿,必会替她张罗好。日后你对阿离上心些,若是阿离能好,你也不算欠太多。”
她含着泪点头,再次提出想接沈青绿回去亲自照顾。
谢氏犹豫了一下,“阿离若是愿意同你回去,我自是不拦着。”
当她们回来的,沈青绿一眼就看出她们应该已经谈好,略显几分空洞的眼底,划过淡淡的讽刺之色。
玉晴雪红着眼眶上前,哄着她,“阿离,你祖母年纪大了,哪里能顾得了你。你和娘回去,娘以后事事都依着你,你想做什么都行,可好?”
沈青绿看也不看她,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
她掐了掐掌心,更是语气轻柔,“娘知道,以前对你疏忽了,娘向你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你跟娘回去,好吗?”
说着,她要去拉沈青绿。
沈青绿像受尽欺负的孩子,好容易遇到自己完全信赖的亲人般,可怜巴巴望着谢氏,“祖母,你不要我了吗?”
谢氏的心,仿佛被无数根针扎,顿时疼得厉害。
“阿离……”
“阿离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流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快掀帘子进来。
她恢复以往的穿衣装扮,艳丽的石榴裙,配着额头的海棠花,好比是春日里鲜亮的一抹春色,唯一的败笔是气色稍显不佳,有些压不住衣服与妆容。
沈青绿心道,来得正好。
一条道走不通,她就换条道走!
她呆呆地看着玉流朱,喃喃着,“你衣服真好看,你脸上画的花也好看。”
玉流朱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反应过来,也盯着她看。纵是灰青色的衣,与受伤的额头与盖着的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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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挡不住也藏不住她那非比寻常的容色。
尤其是被她认真地看着,仿佛有些无地自容般,且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似她会抢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阿离妹妹,你如今好了,可不能再向以前一样不懂事。这些年姑姑为了你,受了多少苦,你怎能伤她的心?”玉流朱皱着眉头,语气有些重。
她像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还在看着对方身上的裙子,满眼的欢喜和羡慕,渐渐入了迷,竟然伸手去摸。
手还未碰到,被玉流朱嫌弃地避开后,痴迷的脸上露出茫然之色的同时,又有几分委屈,不知所措地看向谢氏,“祖母,不能摸吗?”
谢氏心里的难受,更上一层。
一个灰青色,额发厚还带着伤,瞧着就有些可怜。另一个榴红色,额头画着花,一看就知是被娇宠的孩子。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而是完全相反!
“当然可以摸。阿离乖,祖母这就让人给你做几身新衣。”
玉晴雪掐着掌心,连忙劝阻,“娘,阿离又不出门,若是打扮太过,反倒招人眼。”
谢氏看着她,眼神中明显有失望之色。
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哪怕是敲打,也都是婉转的话。
“阿离大了,也知道爱美。我记得你像她这般年纪时,每季里光是衣裳都要做个七八身,还不说是那些胭脂水粉。若不是你大哥已经出仕,你大嫂也已进门,又对你看重,你如何能有那些东西?”
所以究竟是谁受了谁的恩惠?
沈青绿黑漆漆的目光还在看着玉流朱,玉流朱被看得毛骨悚然,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越发的让她不舒服。
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沈青绿竟然靠了过来,扯住她的衣服,黑漆漆的目光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我想要这样的衣服,我也想在脸上画花。”
那空洞的声音像是饿鬼在雀跃,似是想剥走她的衣服,划花她的脸,骇得她险些尖叫出声。当沈青绿冰凉的指尖碰到她额头上的花钿时,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推开。
讹人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沈青绿就着她的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不敢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坐在地上的沈青绿,张了张嘴,想问自己辩解,却发现辩无可辩。
两世为人,哪怕是眼下的形势不利于自己,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赶紧去扶沈青绿,“阿离妹妹,都怪我不小心,你没事吧?”
沈青绿不看她,求救般可怜地望着谢氏,“祖母,她不让摸。”
“祖母,是我不好,我这就给阿离妹妹赔不是。”她似是纡尊降贵般向沈青绿示好,“阿离妹妹,我让人送两身衣裳过来给你,可好?”
当然好!
但还不够。
沈青绿指着她的衣服,毫不客气地道:“我就要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