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宿敌的黑心白月光》
1. 经年恩怨一朝偿尽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涿鹿古战场上,南星并指为剑,不过凌空虚划,便斩出道纵亘万里的剑痕,生生破开地底深处的炼妖鼎。
鼎内羁押的妖兽趁机逃跑无踪,惟有妖气残余。
南星收回颤动的手指,强撑着单膝跪地呕出口鲜血,身后轻裾猎猎如旌。
这开山断野的一剑,惊动了天外天的仙门百家。
她刚喘几口气,便见祥云瑞霭间,无数道霞光溢绕的身影飞速御剑而来,将南星团团包围。
天外天仙首沈去浊怒叱:“南星,你身为驭妖官,怎敢勾结妖族,放跑妖王之子!”
南星声音带着咳血的沙哑:“他若是死在这里,妖族必再起兵戈。”
沈去浊宝相庄严,玉冠映日,周身法器金芒流转,“三界有三大世家坐镇,我天外天的仙士亦无等闲之辈,妖族蝼蚁,又有何惧?”
环视四周,南星指节微屈,抵去唇边的血迹道:“那就没得聊了。”
话音未落,沈去浊抬手将镇坤环祭出,那铁环去势极沉,破风时竟无半点声响。
南星神色一凛,用自己看似荏弱的手掌攥住了镇坤环。
全场寂静。
只听她掌心传来金石相接之声,镇坤环居然被弹飞,灰溜溜地缩回主人袖中。
沈去浊拢起碰壁的本命武器,望着南星被大袖遮住的手掌,神情愈发凝重,“你身负神剑,打起来怕是胜之不武吧。”
“你们以众凌寡尚不知羞,我自己的剑,凭什么不用?”
南星轻笑,似乎想要绾起被风吹乱的鬓发。
可甫一抬手,璀璨的光辉自她掌心剑印迸发,转瞬间凝成一柄无鞘巨剑。
半透明的冰绫无风自动,如月华蔽夜,缠绕在剑身上。
几处未被遮蔽住的缝隙里,射出被压抑的杀气。
翻手覆手间,阴阳割昏晓。
剑身一面灿若旭日,光华所至,云破天开;一面暗如夜幕,罡气过处,万物失色。
南星倚剑而立,宛若掌管昼夜的神明,身后永夜寂寂,身前白昼煌煌。
天外天众修足下宝剑齐声嗡鸣,似朝拜,也似颤栗。
“起杀阵!”沈去浊面色陡变,镇坤环脱手化为两道金虹,阵法在野原上快速浮现。
南星屈指轻弹,剑身上重叠的“停雪绫”应声碎裂,悬浮在空中,恍如一场未落的雪围绕在主人周身。
数百道迎面袭来的灵气,弹指间便被截住凝作冰棱,如断玉碎琼般叮叮当当坠了满地,终究不得近身。
南星轻盈地跃上身后的晦明剑,挑衅地冲沈去浊喊道:“别折腾了,这里没人能困住我。”
语罢,便手拽着那质地如冰雪的长绫往空中飞去。
谁料天降长虹自九霄云外破空而来,所过之处,万法皆休。
就连停雪绫也变得虚幻,仿若融化。
沈去浊捋须收拢镇坤环,眉间郁色顿散,冲着来人道:“兆光,你终于来了。”
回头望去,只见一支人人身着金袍紫带的队伍朝南星飞掠而来。
为首者正是镇守仙界的谢氏新上任的家主——谢澄,字兆光。
他率领拘仙署,来取这位驭妖司统领的项上人头。
谢澄生得剑眉星目,鼻骨精致,唇薄但形状分明,轮廓如刀刻。
虽说年纪轻轻,可那点子克制疏离,为他反添不怒自威的冷漠。
几十把金光长剑如飞梭般阻去前路,将南星圈在中央。
南星望着眼前人,没好气地说:“你们拘仙署动作还真快,不去追跑掉的大妖,反倒来追我。”
谢澄瞥了眼她脚下的晦明剑,和仍在簌簌滚落碎石的天堑,眼底闪过一丝忌惮,“捉妖是驭妖司的职责,我们拘仙署的任务,就是缉拿你这个勾结妖界的仙界叛徒。”
山风忽烈,吹起南星垂落的青丝,“呵,叛徒。”
她抬首,但见天边残阳泣血,暮云凝愁。
“无论是过关斩将拜入天外天,还是在驭妖司尸山血海中拼杀,我的立场从来没变过,又何谈叛变?苟活于世十载,只盼能报恩报仇。”说到最后几字,南星近乎咬牙切齿。
谢澄挥手,示意天外天的弟子撤离,他眉眼舒展开来,如冰川淌入春日般微笑道:“我查了你的来历,还蛮有趣的。”
“幼时失怙,被妖王救下送养于人间,养父母横死后你颠沛流离,靠着卓越的天资拜师天外天。今日你放跑妖王之子,约莫就是为报这段旧年恩情吧。”
南星见逃跑无望,索性从晦明剑上一跃而下,停雪绫稳稳接住主人,将她轻柔地放在地面上。
拘仙署众人的金色飞剑也随她而动,插到南星四周,形成一道杀气森然的光圈。
瞧着南星这副淡然处之的样子,谢澄从旁人手中接过卷宗,丢给南星逼问:“报恩还算得上侠肝义胆,但上个月你乔装改扮,单枪匹马闯入王氏山庄,杀了王氏家主,又是为何。”
接过抛来的拘仙署卷宗,南星大致翻了几页,无奈摇头,释怀地说:“我自认手段高明,你居然凭这点蛛丝马迹就能看破。”
停顿几息,她抿嘴:“做了就是做了,我也不赖账。”
南星随意将卷宗抛到一边,声音清朗:“都说仙士得天独厚,修的是济世大道。王氏一族担镇守人界职责,却驱百姓垦灵田掘矿脉,借诛妖护民之名横征暴敛,手沾鲜血无数。”
“天下良田万顷,可种凡人五谷者,能有几何?报应不爽,是他该死。”
谢澄沉默抬手,将卷宗吸回,迈步上前道:“你十七岁拜师天外天,二十岁获神剑认主,被三大世家争相招揽,如今已是万仙之上的驭妖官大人。就为着经年恩怨,绝顶天赋,大好前程,一朝尽毁。”
“还真是可惜、可怜、可叹啊”
这高高在上的评说,似乎要给南星此生盖棺定论,她笑意不达眼底:“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在同情我吗。”
二人隔着飞速转动的金剑光圈两两相望,同时动了杀心。
拘仙署的仙士们闻令而动,向南星飞刺而去,招招取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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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破除炼妖鼎封印那一剑,几乎耗尽南星的灵力。
但剑悬于颈,不得不战。
“晦明。”
南星轻唤剑名,声未落而剑气已冲霄汉。
此剑之威,震慑九州,无可与其争锋。
为镇其凶煞,她苦心寻来停雪绫作鞘,如今剑鞘已解,正好让世间一观此剑真容!
云层之上,忽现万丈剑影。
这便是神剑晦明的绝技——溯平生。
红尘无尽,孽海慈航,冷暖不自欺——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剑溯平生浑似梦,昼夜也匆匆。
南星手提长剑挥霍,顿教天失色。
此剑无血光,无锋芒,唯有黑白交织的剑气纵横千里,如潮如狱,漫过山峦、掠过江河,席卷整片战场。
众生皆坠大梦,照见本来面目。
剑锋一颤,寒光炸裂如雪崩。天穹之上,云开雾散,一缕晨曦刺破长夜,照在满地尸骸与生者之间。
谁料剑势将尽未尽之际,谢澄竟也抬手。
相似的剑印光辉在他掌心迸发,一柄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上古神剑出现在他手中,截住了凶剑晦明。
足可摧山断海的杀意,被生生遏于方寸之间。
“轩辕剑?”
等南星辨明那道帝王威压时,谢澄已飞身而至。他手中金色剑芒破除停雪绫禁制,利落地贯穿了南星的心口。
望着已被拘仙署其余人用法宝封印住的晦明剑,谢澄总算松了口气,轻声道:“你很强,有一柄护主的好剑。只可惜轩辕乃神剑之祖,可破除万法,算我胜之不武。”
棋逢对手,人生幸事,他也想酣畅淋漓与南星切磋一场。
但不用轩辕剑,他不敢保证能斩南星于此,到底是个心腹大患。
斟酌良久,谢澄将轩辕剑往前再推了几寸,低声道:“对不住,算我……下流。”
南星不甘心地盯着胸前透出的剑尖和喷涌的血液,听了这话,忽然轻笑出声:“你知道渔州琼花案吗?”
见谢澄身形一滞,南星心下了然,笑声牵动肺腑,咳出的鲜血渗入黄土,转瞬无踪。
“你知道,他知道,你们都知道。但死的不过是一群凡人,没必要为此折腾,就当不知道最简单。”
这群仙士究竟是掩耳盗铃,还是蒙蔽上听,南星已无心分辨。
一窝自恃矜傲的鸟儿,终日昂首啁啾,又何曾俯首看过人世红尘。
南星阖眼,声音轻如梦呓:“渔州,琼花村,是我的家。”
荒墩断碣,蔓草寒烟。远远望去,只见恨、孤、独。
谢澄低眉敛目,就这样静静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即轻轻拔出轩辕剑,确认南星命数断绝,利落地转身离去。
“轰隆——”
巨大的雷声夹杂着龙吟袭来,九州震动,引得三界人人昂首,惊骇地望着涿鹿方向。
谢澄眉峰微蹙,侧身回望。
他觉得,南星的血似乎不再流了。
2. 重归年少失而复得
金霞神光从天垂落,将奄奄一息的南星笼罩其中。
一瞬之间,时光静止。
拘仙署的金色飞剑停止转动,发现不对劲的谢澄停下探究的目光,就连南星伤口处的血珠也泫然不落。
“四柱无根,飘萍之命;一阳化血,艳极而殇。这折翼于天之命,不属于你啊。”
浑厚天音凭空出现,却只入南星一人之耳。
幻觉吗?
南星猛地睁开眼,她按住胸口凝滞的血窟窿,咳嗽几声正想说话,却被天音打断。
“哎哎,你可别问些你是谁,我在哪儿,咱俩要干什么的十万个为什么,烦都烦死了。”
瞳孔逐渐聚焦,南星神智恢复清明。她双臂颤抖,却还是强撑着站起来,踉跄着往远处走出。
天音难以置信惊呼:“你已经死了,还想走?”
南星精疲力竭,不耐烦道:“问也不让问,走也不让走。要死要活,你爽快点。”
谁料天音沉默片刻,随即道:“时光长河奔涌向前,纵是吾亦难逆转。然将一粒随波之沙移回原位,倒也不难。”
“我可以给你个从头来过的机会。”
闻听此语,南星坐回地面,闭目养神,问道:“你图什么?”
“我要你帮我找样东西,等你找齐那日,我自会出现。”
那天音似乎时间紧迫,他加快语速,一股脑说道:“身为天外天弟子和驭妖官,你一定听说过‘混沌珠’吧。”
南星眉头微挑,讶于这天音的狮子大开口。
“混沌珠”的来历,三界之中,几乎无人不知。
千年前神明陨落,神力散落九州,世间出现越来越多可修习仙术之人,他们自称“神眷者”,在九州之上的的神明遗址“天外天”成立仙门百家。
其中有三位血脉迥异的人,他们的后代几乎全都是神眷者,逐渐形成谢、王、崔三大世家。
三大世家分管拘仙署、驭妖司、监人府,招揽天外天中的优秀弟子,以此镇守三界。
谁料后来,天外天中发现神明遗落至宝——混沌珠,传说获得混沌珠,便可代行神明权柄,改写天道法则。
为抢夺此至宝,人、仙、妖三界大战,最终混沌珠散作五颗宝石,被多方势力瓜分,不知所踪。
南星不假思索,一口应承下来。
管她能不能做到,只要先让自己活过来,再让她死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又道:“我可以答应,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那声音沉寂许久,最终有几分落寞地说:“吾亦不知,他们皆唤吾——人皇。”
南星蓦地睁眼,心底骇浪惊涛。
领域褪去,时光再续,只有远处的谢澄察觉到一丝异常,快步向南星走来。
大地在身后裂开,南星朝着缝隙底部坠落,眼底暗芒流转。
素袍委地间,她眉目渐褪锋芒,青丝缩短,竟真如光阴倒流般,复归少年模样……
从谷底坠到云端,从隆冬坠到初春,从树上坠到树下,她落入一地雪白花瓣,惊起几只梢头飞鸟。
“好痛。”
浑身痛得像要散架一样,南星却无心顾及。
心口处被轩辕剑贯穿的疼痛陡然释放,除了令人麻木的钝痛,还有血液汩汩流尽的空虚。
她蹙眉捂住心口,只听一溜儿脚步声朝她快速靠近。
南星警觉地从地上一个“鹞子翻身”爬起,抬手想唤出晦明剑。
可掌心空落落的,哪还有半点神剑剑印的痕迹,停雪绫也不见了踪影。
错愕间,她已被熟悉又温暖的气息包裹。
妇人从柴房里跑出,帮她拍尽身上的尘土,爽朗道:“你这皮猴子,又从树上摔下来了吧,来转几圈,让我看看摔坏没。”
被推动着原地转了几圈的南星呼吸急促,她定住身形,一把攥住妇人的双手,颤声道:“林婶?”
林婶笑着点头,抬手敲了下南星的脑门,打趣道:“你这丫头,是让摔傻了吧。”
从头看到脚,从前看到后,南星总算确认了这就是她的林婶。嗓门一如既往地大,和她的力气一样。
鼻头一酸,南星扑到林婶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林婶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拍着南星的背问道:“你不肯听我们的话,就一定要去那什么天外天吗?丫头呀,不是谁都有那命的。”
听见这处吵嚷的动静,刚砍柴回来的林叔也急忙丢下背篓围了过来。
林叔素来温厚,此刻粗糙的手掌交叠摩挲,担心不已。
林婶的嗓门大到半个村子都能听见:“你才多大?十七!瀛洲那是什么地方?仙门中人抬抬手指,你这小身板就得被风吹跑!”
南星回过神来,一把摸净脸上的泪水,看见眼前嬉笑怒骂的二老,她只是使劲摇头:“不去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们。”
林叔和林婶面面相觑,一家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去准备晚饭了。
吃饱喝足,南星翻身上了房檐,静谧的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安抚下满腹心事。
她半躺在房顶上的茅草上,偷听着林叔林婶的对话。
“这批新酿不知销路如何,前些日子刚缴了福缘税,月尾的捉妖税还没着落呢。”林婶摇着蒲扇纳凉,嘴里止不住地嘟囔抱怨。
林叔扛着最后几坛酒踉跄入窖,抹去额头上的汗:“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南星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暖,如今有她在这里,琼花村就不会有事。
虽说重生回十年前,此时的她还是个山村里困于琐碎生计的凡夫俗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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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前世那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仙人。
身上没有趁手的武器,兜里连银钱的响儿都听不到,修为也近乎从头开始。
不过没关系,只要给她一点时间,这些都不算问题。
等修为进益,她便去鬼市接些悬赏单子,总能养活一家人,林叔林婶也不必为杂七杂八的税务烦心。
她心里一步步盘算着,不知何时睡沉了过去。
林叔蹑手蹑脚搭好梯子,林婶在下面替他扶稳,二人熟能生巧,将南星抱到榻上,妥帖地掖好被角。
月弯弯地挂着,一宿无梦。
次日清晨,南星起了个大早,帮忙把新酿的花酒封坛,泥封未干,她指尖还沾着些许酒渍。
南星推开半掩的柴门,只见天光大亮,春和景明尽收眼底。
炊烟袅袅,远村暧暧。
山溪拐弯处藏着十几户人家,茅檐下吊着几盘晒干的琼花,风一吹,空气就甜得发醉。
村口老树下总有孩童踮脚偷摘花瓣,被酿酒妇人笑骂着赶跑。
夕阳斜照时,少女相伴着浣洗刚采得鲜花,清脆的笑声惊起满树山雀。
琼花村人管这叫“花汛”,最是一年好时节。
南星舒展身体抻了个懒腰,在转身的一刹那,噙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
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可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破败的房屋,凌乱的茅草堆,灰尘落满,破败不堪。
南星退后几步,生出了逃避的想法。
她冲出林家,琼花村中屋舍都漏风坍塌,树木成枯枝,除了灰,就是土,还有时不时传来的几声沙哑的乌鸦叫声。
满村之中,无半点生气。
一朵琼花打着旋轻飘到南星眼前,被她摊掌接住。
侧头抬首,惟有林家院子中那颗花树尚云蒸霞蔚,飘香数里。
南星撑着一口气回到林家,就和前世她推开家门后看到的情景别无二致。
只是少了两具尸体,多了满树繁花。
风不知起于何方,搅乱一地落白。
树下的琼花花瓣汇聚成型,赫然是一行歪斜的大字:“找到混沌珠,你的家人就能回来。”
南星攥紧双拳,神情麻木地躺倒在地上,悲痛如潮水不断冲刷过她的口鼻,任由灰尘将自己浸染。
直到夜浓如墨,星河低垂。
地上的人影才重新活动起来,南星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消失在院中。
既然这混沌珠能改天地法则,代行神明权柄,那就能扭转生死,替人改命。
不管那自称“人皇”的天音是否言出必践,混沌珠,她势在必得。
走在路上的南星犹能闻到衣带上沾染的清冽酒香,鼻头一酸。
原来夜露这般重,连眼眶都沾湿了。
3. 黄泉鬼市再遇谢澄
灯色半昏,月色半冷。
檐角挂着一帜褪色的幡布,上书“百相斋”三字,已被岁月蚀得模糊。
柴扉半掩,被她吱呀推开。
屋内昏晦如夜,唯有几缕天光从瓦隙漏下,照亮四壁悬挂的千百张面具。
鬼面狰狞,妖相奇异,最多的是哭笑都难看的人脸。
“千面同价,一钱一面。”戴着无脸面具的中年男子哑声开口,透着几分被人扰了清梦的不悦。
南星未作理会,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博古架。
古铜镜高悬于壁,南星望着镜中人,一时怔忡。
鹅蛋脸上眼若桃花,眉两端收尖,细弯如新月之钩,十七岁的年纪,两腮尚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
少时容颜,倒与十年后的她不甚像,心性磋磨,终究不复这般天然鲜活。
南星伸出手指戳了戳脸,被自己逗得展颜。
信手取过一张白无常面具,干脆利落地扣在脸上。
诡谲法则下,青铜面具覆面的刹那,南星的身形如水纹般荡漾。
变幻停息后,已化作一道泯然众人的轮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就它了。”面具下传出的声音雌雄莫辨,两枚铜钱“叮当”落在案上,南星转身推门而出。
天地倒转。
方才还寂寥无人的长街,此刻竟化作人声鼎沸的闹市。
渔网遮蔽的天幕下,《祭海神歌》苍凉的号子撕破夜半寂静。
这便是子时敲锣,鸡鸣收摊的渔州鬼市——黄泉水街。
古朴的纸扎店前,一名瞎眼老妪低声呜咽:“画张符咒抵灾厄,扎个纸人找替身。”
“玉酒金樽,千金不换!浮生三千,为欢几何?”几位俊美少年倚朱栏吆喝。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天下九州皆有鬼市,不知幕后受何人管辖,就连仙门也不愿与其正面冲突,倒似三界中的异境。
鬼市中每个人都是同样的音容,南星叹了口气,混杂在千奇百怪的面具中,径直向舌楼走去。
且不说晦明剑现世会搅出多少腥风血雨,如今的她,怕是连惘生剑冢的门都摸不着,而停雪绫还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藏着呢。
当务之急,是先填饱肚子。
思及此处,一座朱漆刷就的四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墙壁上密密麻麻嵌满人舌。
南星虽不喜血腥之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踏入那张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
与鬼市的喧嚣截然不同,舌楼里只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沉闷交谈。
南星沉默地走到柜台,用鬼声对着小二絮语:“卖个消息。”
檀木案几错落分布,几十位戴着鬼面具的人齐刷刷看向她。
小二哈着腰,声音尖得像嗓子坏了的黄鹂:“客官,咱这儿店小规矩大,消息要是有假,您就得把舌头留在楼里。”
南星双眼微眯,压低声音笑道:“我要卖的,是王氏家主的身世。”
舌楼的小二眼珠子滴溜一转,递来一份纸笔。
一个妩媚狐面嗤笑开口:“王氏家主的身世?他爸妈生的他爸妈养的呗,还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浪费时间,你没睡醒说胡话呢?”水牛面吐槽了一句,又翻身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墨水沾湿陈旧的纸张,渗开奇怪的纹路,南星写下:王氏家主并非……
小二接过试言纸,纸上字迹仍在,证明此人写的不是虚言。
几眼扫过,饶是他看惯了世上的奇闻异事,听厌了小道消息,可纸上的内容依旧让他瞠目结舌。
“诸位客官,这消息我们得过问下老板才能卖,感兴趣的朋友一月后再来舌楼,带够银两,不得赊账。”
小二眼中透出疯狂的神色,他摇了摇手中的字条,补充道:“诸位客官,这绝对是个天翻地覆的大消息。若是用得巧妙,天壤易位,功名富贵,近在眼前。”
满堂寂静了几许,一石激起千重浪。
舌楼存在了多少年,没人知道。这里的小二见惯了大场面,他都这样说,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那狐面一改懒散之态,水牛面更是直接站起,连觉都不睡了。
舌楼似乎被南星这一张轻飘飘的字条点燃。
小二恭敬哈腰作揖:“客官,劳您留点暗号和消息,避免被冒领,一月后来收账。”
南星填了张繁琐至极的单子,她都怕一月后连自己也记不住这些,被当作冒牌货割掉舌头。
写完又悄摸摸唤来小二,也留了张买消息的悬赏单子。
处理好这几件事,她心头微松。
王氏的弯弯绕绕,也是她前世闯入那晚顺手刨出的。
现在的她忙着去找混沌珠,暂时没工夫报仇,只能借刀杀人,让别人替她去找王氏家主的不痛快了。
“还请这位侠士留步。”
在人人都言辞模糊的鬼市中,突然冒出来个清越嗓音,顿时吸引了舌楼众人的目光。
南星循声望去,却是眉头一跳。
眼前戴着黑无常面具的少年实在太醒目。
身披绮绣,宝器环饰,浑然是个年纪轻轻的贵公子。
尚不懂此间规矩,就敢孤身闯荡,贪婪目光如附骨之疽黏在这香饽饽上。
世家子弟竟也来此鬼市?
南星暗自蹙眉,自是不愿多生事端。
正打算装没听见离去,忽见那少年腰间挂着象征谢氏的麒麟黄玉佩,还有壶瑞雪酒随步履轻晃,琥珀光透瓶而出。
足尖一转,竟改了主意。
谢澄见她止步,连忙迎上去,低声道:“侠士消息灵通,想必是个路子广见识多的不凡之辈。我有条悬赏挂在风云榜上多日,都无人接取,若侠士肯帮我,可以再加钱。”
顺着谢澄的指引,南星很快在舌楼门前的《风云榜》上看到了那条悬赏——“护我前往阴缘殿。”
南星斜眼瞥去,摇头道:“阴缘殿仅以传闻面世,甚少有人知道,便是知道,也没胆量带你去。”
她的确知道阴缘殿的进入方法,可若非穷途末路,谁又愿做亡命之徒?
见南星知道些内情,却也拒绝再同他多说,谢澄心一横,从怀里掏出张纸,赫然就是南星刚张贴上去的。
谢澄将南星拉到角落,思索片刻后道:“我可以告诉你混沌珠的某一部分在哪里,作为交换,你接下我的悬赏。”
听见这话,南星眼神一凛,在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想起天音那句“找到混沌珠,你的家人就能回来。”
她深深叹气,反手揭下谢澄的悬赏单子,算作应允。
见她答应,谢澄肉眼可见的开心,二人在小二处登记后,便一同出了舌楼。
前脚出门,后脚南星就拽起谢澄的小臂,在百鬼集市间疾行。
南星冷声道:“你已经被盯上了,不想莫名其妙死在某个逼仄角落里,就乖乖跟我走。”
谢澄按捺不住,低声问:“我早就想问,听说黄泉鬼面可改音易形,为何大家都能瞧出我的不同?”
南星拉着他闪入暗巷。
“你只付了百相斋一文钱吧?一文买路,一文护身,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她强压不耐,为这个少不经事的世家公子答疑解惑,心中却感慨万千。
她前世这般年岁,家人横死,无枝可依。只能在市井摸爬滚打,熟谙三教九流的门道。
那些繁华背后的切口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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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糅杂血泪和铜臭的生存之道,她都一一尝遍。
南星终于停下脚步,渡口处,幽冥河水无声流淌。
几点青荧渔火漂浮水面,照不亮浓稠夜色。
一位左眼蒙着鱼鳔的船家喊道:“生也水茫茫——”
“死也水中央”,南星接得干脆。
船家抛来两枚鱼骨片,又躺回渔网吊床哼起俚曲。
南星将鱼骨片抛入冥河,两艘红船应声浮出水面。
她跃上船板,未及站稳,忽觉船身猛沉,险些将她晃入冥河之中。
跟着跳上船的谢澄下意识伸手相扶,待臂膀交接,二人俱是一怔,氛围剑拔弩张起来。
面具隐去得只是表象,谢澄这一扶,立马便知南星是个身量纤纤的姑娘。
少年慌忙压低身形,半蹲船头,活似只受惊的鹤。
南星只觉好笑,心道果然是出身世家,再不懂规矩,这点警觉倒是刻在骨子里。
鬼市之中,识破他人真身最是犯忌,谁知何时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澄又悄悄往里挪动了几寸,分明是提防南星突然发难,推他入水。
白无常面具掩去少女唇角勾起的弧度,忽见她身形移出,在冥河上蜻蜓点水踏波而起,一记横踢直取谢澄心口。
好快的身法!
谢澄万没料到有人敢在这无底冥河上逞技,仓促间撤步格挡。船身狭窄却是避无可避,只好立臂接下这一击。
鬼市里灵力被压制,谢澄拳脚功夫却极漂亮,一招一式皆带名家风范。
却见南星借力旋身,使了招控鹤擒龙,又稳稳落回船上。
她下降时并未卸势,刻意震了谢澄一个踉跄。南星接住将坠的酒壶,而他却结实倒在地上。
南星无视谢澄幽怨眼神,只将瑞雪酒揽入怀中。
“既这般怕我,何不独乘一舟?”南星扯起衣袍,坦然地坐在高翘的船首,俯视身前余惊未散的少年。
谢澄回首望向被自己抛弃的另一叶红舟,说不后悔是假的,他沉默几瞬,最终为表诚意,抬手将面具揭下。
昏暗的环境下,南星只注意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深谙最快建立信任的方法,便是舍命相救与手下留情,如今双管齐下,谢澄对她已然尽信。
虽说是枚闲子,到底姓谢,焉知来日不能翻覆棋局?
谢澄执礼甚恭:“听说渔州鬼市有‘阴缘殿’,非缘者不得其门而入,能通阴阳,与亡者叙话。若肯引路,此恩必当铭记。”
眼前这位姑娘熟知鬼市,又无害他之心,实在是上上人选。
“为何不寻谢家人帮忙?”南星也被勾起几分好奇,望着欲言又止的谢澄,她抬手打断,示意是自己越界了。
南星突然凑近,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凝视谢澄清亮的双眼,她指尖轻叩船帮道:“阴缘殿确有其处,我亦知入殿之法。”
谢澄灿然一笑,也是识趣地说:“事成之后,我定为姑娘奉上混沌珠的某部分下落。”
瞥了眼被南星顺走的瑞雪酒,他无奈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姑娘既然喜欢这酒,便拿去吧。”
冥河尽头,一扇斑驳古门隐现于雾霭之中。
出得鬼市,面具伪装自当消散,谢澄率先跃下船头,与南星错开归程。
他将腰间那枚黄玉佩塞到南星手里,声音清越:“有此物在身,九州何人都得敬你三分,有缘再会。”
南星见他推门而出,方端详起掌中玉佩来,正面麒麟傲立,驮着一个“澄”字。
她微微蹙眉,信手翻到背面,浑身血液彻底冰冷下来。
繁杂的咒文环绕,中央赫然錾着两个篆字,那是谢澄的表字——兆光。
4. 天枢瀛洲测灵大典
瀛洲之地,烟涛微茫,不位九州之列,却为天下灵枢。
传闻此地乃上古地脉交汇所化,飞禽走兽,花木溪山,无一不浸着清灵之气。
即便瀛洲已是至高宝地,却也不过是仙界的一抹投影。
它的上空才是仙门百家真正的核心——天外天。
而今居住在这方天地的,正是三大世家。
南星登上联通瀛洲和天外天的仙梯,来到了神明遗址天外天。
远处问仙岛云雾缭绕,飞瀑如银龙坠入深潭。
朱漆牌坊下人头攒动,“测灵大典”的金字在朝阳中刺目非常。
南星站在队列前端,有着独树一帜的放松。
“畜生!”
一声厉喝引得南星侧目,歪头看去,风波起于一枚碎裂的腾蛇玄玉佩。
身着品蓝锦袍的王氏郎君怒不可遏,拎起只贴满符箓的“耳鼠”狠狠掼在地上,只怕它便是破坏玉佩的罪魁祸首。
小兽周身符文明灭,抖若筛糠,拼命挣扎想要逃跑,却被禁制牢牢钉在原地。
王氏少年气急攻心,抬脚便欲将其碾死。
谁料南星随手折下身旁的一根花枝,以枝作棍倏地点在那锦衣少年腹间。
力道拿捏得极准,只将人掀翻在地便收势。
本该是逗花引月的雅器,偏教她使出了几分江湖匪气。
“道友,我手滑了,不是故意的。”少女生得温婉,此刻杏眸含雾连连摇头,一副不关我事的单纯模样。
这般情态,倒叫那王氏子发作不得。
周遭同伴却已围拢过来,围住南星就要兴师问罪。
“嗖!”
一支燃着赤焰的木箭贴着王氏郎君的头顶钉入青石,燎焦几撮发丝。
火舌吞吐,吓得他刚撑起的身子又软倒在地。
“王氏好大的威风,这里是瀛洲,不属于人界,你跑来我的地界撒野?”
红衣少女自仙禽背上一跃而下,那坐骑化作只五彩鹦鹉落于主人肩头。
“找死,找死。”灵禽扑棱着翅膀尖声附和,换来主人一记轻弹。
那王氏子踉跄爬起,还欲争辩,却被同伴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只余那只伤痕累累的耳鼠在原地扑腾。
施咒时须得紧盯目标,哪怕在咒律之上南星颇有天资,却也逃不过这铁律。
众目睽睽下南星不好背过身去,只能遮掩着嘟囔:“天罗神,地罗神,金绳铁锁化微尘。”
耳鼠身上的重重禁制竟全数破解,连伤痕也缓慢愈合。
小兽似有所感,朝南星望了一眼,便窜入太湖畔的树丛不见了踪影。
“我叫沈酣棠”,红衣少女忽地拽住南星衣袖,杏眼弯成月牙,“你生得真好看。”
南星正是心虚的时候,被她吓得心沉。
本不欲理会,奈何这姑娘实在热情,方才好歹也算替她解了围,总不好太过冷淡。
“南星。”她略一颔首,状作试探地问:“那玉佩不过彰显身份之物,何至如此动怒?”
“三大世家无用的花样可多了,这些信物皆量身定制,能追踪方圆一里内的同族。”沈酣棠掏出一袋灵粟,逗弄起肩头的鹦鹉来。
“追踪?”南星心头一跳,蓦地想起前几日所得“谢礼”,不由暗恼。
好个谢澄,原来是面白心黑芝麻馅的,连她也蒙骗过去。
指尖悄悄摩挲储物戒,南星不动声色往桥边挪了半步。
太湖烟波浩渺,正是毁尸灭迹的好去处。
正当那枚麒麟佩将将滑出戒口——
“又见面了。”
熟悉的清越嗓音乍响耳畔。
南星身形微滞,抬眼见来人神仪明秀,剑眉星目,腰间的“纯钧剑”更是光芒夺目。
打眼望去,就是一个字——贵。
“这不是天下最华美的神剑纯钧吗?”
沈酣棠很是识货,气得咬牙,从喉间憋出一句带着火气的:“我只知道这厮前些日子得惘生剑冢认可,成了神剑剑主。没想到还是柄这般张扬的神剑,真是装货配装货。”
天外天就如同修仙者的学堂,三大世家常从其中挑选佼佼者,南星前世便是因此进入驭妖司。
虽说是互利共赢的盟友,但四方势力免不了一些明争暗斗,恰似东风与西风,谁也压不倒谁。
小辈们自幼浸淫其中,虽相看两厌,却偏生纠缠不清,倒如天生冤家。
南星只能又将玉佩收好,她不动声色往沈酣棠身后挪了半步,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那声招呼。
自打认出谢澄后,南星辗转难眠。
前世那记穿心剑痛,犹在午夜梦回时隐隐作祟。
早知道当时不戏弄他了。
谢澄执剑抱臂而立,打趣道:“瑞雪酒合口吗?”
“呵!”沈酣棠还以为谢澄在问自己,当即冷笑出声,上前一步说:“你们谢氏的浊酒,也配与我们天外天的醉仙酿相较?”她比出丈许距离补充道:“差着一个东海呢。”
“我可不会惯着你,让开。”谢澄凤眸微眯,寒意凛然。
这位天之骄子何曾将旁人放在眼里?天外天仙首的外甥女撞上谢氏少主,很难说哪位该暂避锋芒。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沈酣棠察觉到南星往她身后躲,终于了然谢澄是冲着自己刚“救”下的美人来的。
连酒的虚名都要争,此时又怎肯相让。
“当这里是你家吗?南星是我朋友,离她远点。”说罢还回头冲南星眨了眨眼,一副“别怕,我罩你”的架势。
南星暗暗叫苦,沈酣棠是自己最不擅长应付的那种人,这般率性而为、全无章法,偏偏又热络得紧,倒令她进退维谷。
“棠儿。”
一道浑厚嗓音自问仙岛深处传来,在周围人不掩艳羡的目光中,酣棠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松开南星衣袖。
“走啦!”她翻身上了五彩仙禽,临行前还不忘冲谢澄做个鬼脸。
灵鸟驮着主人,往那座仙气飘渺的空中楼阁飞去,在苍穹上划过一尾流云。
南星抬手捻住一根飘落的禽鸟尾羽,觉得这位姑娘有些特别。
她的那只鹦鹉周身不见半点禁制,却乖顺通灵,实属异数。
“她是天外天仙首亡妹的遗孤,被惯得无法无天。”
谢澄见南星仍望着天际出神,只当她是被沈酣棠的唐突搅糊涂了,又补充说:“这丫头素来以貌取人,俗得很,你别理她。”
南星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与谢澄保持距离:“我只是诧异,她那只灵兽鹦鹉,倒不似以术法强拘来的,粘人得很。”
谢澄没想到她关注点在这里,不由失笑:“那妖兽是她幼时从膳房救下的,养在身边多年。”
南星心中泛起涟漪,温声道:“与妖兽相处得这样好,真是令人惊叹。”
谁能想到,在屠妖成风的天外天里,藏着这样一朵奇葩。
“妖性本恶,若非沈酣棠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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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相逼,沈掌门早就将那只鸟妖处理掉了。”谢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被南星尽数捕捉。
她浅浅一笑,有些意味深长。
谢澄的思绪被这一笑笼回,他还是不能想象。
这般温软模样下,藏着个在鬼市招摇撞骗、敛财无数的“白无常”,更遑论之前冥河肉搏、方才花枝为棍的利落身手。
天外天之中,还有这般人物。好像被家里强押来这测灵大典,也无甚不好。
云开雾散,光彻仙宫。
太湖的水面骤降,万千朵金叠玉莲次第绽放,竟在湖面架起一道触手可及的长虹。
前来拜师问道的年轻人无不惊叹连连。饶是南星,也难掩惊艳神色。
天上人间佳景,太湖一瓢舀尽。
伴随着清唳昂扬破空,天外天仙首沈去浊脚踏镇坤环,赫然出现在湖心。
“今日群英荟萃,添我天外天荣光,测灵大典正式开始。”
队伍中人都按顺序领到玉牌后,忽见靠近湖岸的问仙岛上空出现四把环列天际的交椅。
沈去浊与三大世家的家主同时现身落座,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湖畔,霎时鸦雀无声。
三大世家的家主齐齐抬手结印,磅礴的灵力波动竟盖去金叠玉莲的华光,最终聚合成三色的虹霓向湖心冲漱而下。
水雾氤氲处,古老的青石巨碑破水而出,上接霄汉,下临无地。
碑身青苔斑驳,古拙的字符歪歪扭扭,如稚童随手粗凿,却散发着苍茫道韵。
测灵碑封印解除,紫裳金带的少女自沈去浊身后娉婷走出。
她头顶飞仙髻,正是梳妆后的沈酣棠。
“由我来为诸位道友演示测灵过程,烦请专心。”沈酣棠收起素日的娇蛮,此刻盈盈有礼,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惟有南星瞧见,沈酣棠悄悄攥住袖角,擦去手心冒出的薄汗。
她回首望去,攒动的人头绵延到山门脚下,看不见尽头。
心道不怪沈酣棠紧张,这般浩大声势下,稍有不慎便会贻笑大方。
沈酣棠已然飞落在测灵碑面前,她指着五颗深陷在青石碑中的宝石,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此碑乃上古神明造物,五色宝石分别代表‘兵、阵、乐、医、咒’五道,可测人神眷资质。”
语罢,沈酣棠率身垂范,将手覆于测灵碑上。
眨眼间,一道玄光自迸现,象征兵道的黑色宝石便从碑身中弹出,如燕归巢般依附于沈酣棠掌心。
戈矛戟殳,刀剑斧钺,诸般兵戈皆属兵道,南星早见其挽弓之姿,倒也不觉意外。
只见沈酣棠匆匆诵完教谕,便似惊鸿掠影般遁回沈去浊身侧。
得到沈去浊赞许的颔首后,沈酣棠微微松活酸麻的手腕,竟透着几分如释重负的仓皇。
“你是几号?”谢澄适才已经搭话数次,他不知道南星是真的神游太虚,还是单纯懒得理他。
南星这才想起身旁还杵着这位煞神,她虽觉谢澄莫名其妙,但为了给谢氏少主暂时留个好印象,南星还是挤出个笑道:“我在你后面排着,自然是九十九号。”
谢澄轻咳一声,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正想找补说些什么。
“九十八号!”
他抿唇暗恼这不合时宜的传唤。
南星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方才的疏离淡漠一扫而空,竟显出几分生动的期待。
她暗自思忖,能让上古第一神剑“轩辕”认主之人,究竟拥有何等惊世的兵道天赋。
5. 双强冤家再续前缘
谢澄想到族人对自己的千叮咛万嘱咐,不免心烦。他天资过人,向来心高气傲,却也不在意那些虚名。
可如今的他临危受命成了少主,担着谢氏全族的荣辱,无论如何也要在今日一展锋芒,震慑住那些想趁火打劫的宵小。
南星灼灼的目光盯得谢澄生出几分忐忑,直到召令第二次响起,他才御剑而起。
足下纯钧剑光华流转,如旭日初升,载着主人划破长空,向湖心疾驰而去。
南星耳尖微动,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那是谢澄吧,前些日子《黄莺小报》不是说他离家出走了吗?”循声侧目,是方才被她一棍撂倒的王氏子。
三界命脉尽握于三大世家之手,王氏掌管人界,营生盘根错节,利益往来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也不知王、谢两家平素关系如何,出于谨慎,得罪过人的南星还是后退几步,借人群掩去身形。
“王进宝,《黄莺小报》三分真七分假,当个玩笑打发,你还真信呢?”
“说了别叫这个名字!我是王十一!”
“哎呀差不多,我看啊,这根本就是谢家放出的烟雾弹,好在这紧要关头保护好谢澄,总不能再死一个少主吧?”
“要不说人家命好,有个惊才绝艳的兄长替他扫平障碍,结果出了那档子事情,他白捡个少主之位。”
“谢家可没有等闲之辈,变数多着呢,瞧好戏吧。”
几个王家子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活像一群争食的麻雀。
南星总算明白这传播仙门秘辛的小报为何取这样一个怪名,此情此景,再合适不过了。
太湖中央突然爆开一团金色灵气,刺目的光芒令人难以逼视。
周遭人群不约而同地扬袖掩面以避其锋芒,惟有南星倔强地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风暴中心。
位于动荡漩涡眼处的谢澄似乎未受到任何影响,那些狂暴的灵气在他周身流转,竟似温顺的煦芒,仿佛本就与他浑然一体。
他悬停在半空中的手还未触及碑面,一枚宝石已主动朝他飞来。
谢澄随手一握便将其抓住,肆虐的灵气风暴,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平息。
“奇才啊。”沈去浊满眼欣赏,“测灵碑立世千载,从未有人能引动如此异象。”
谢氏家主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场下围观的众人。
最后还是王氏家主抚掌而笑,酸溜溜地打破沉默:“谢家后继有人啊,贤侄如今已是‘纯钧剑主’,如此天资,怕是连天外天的几位大弟子都要黯然失色了。”
虽说三大世家中的神眷者大多都拜入天外天的仙门百家修行,却从未有人能成为天外天仙首。
是机缘未到,还是另有玄机?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恐怕只有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才说得清了。
南星眉心微蹙,熙攘人群之中,无人发现她已僵硬多时。
不对劲,她为何能听到三姓七宗代表的私语?
南星所知的咒术大都非此时境界可使,此时的她没有傍身武器,为防招致横祸,只好不着痕迹地向僻静处走去。
太湖旁的百年银杏树后,南星正思忖该用何种符咒探查体内异状。
“吱吱——”
什么动静?尖锐声响刺得耳膜生疼,她本能地捂住双耳,掌心却触到一团温热绒毛。
南星迅捷地并指横劈,却在命中目标前两寸险险顿住。
《万妖谱》有载:“菟首鼠身,顺风可聆千里之音。”
趴在自己肩膀上瑟瑟发抖的东西,分明就是她从王进宝脚下救出的妖兽“耳鼠”。
此刻这小家伙如兔子般的双耳耸动,将沈去浊等人的对话一句不落地传入南星耳中。
“九十九号在何处,召令过三便顺延下位吧。”
“你这个小妖胆子也太大了,这里可是天衍宗,我在你身上施加了一重蔽气咒才暂时盖住妖气,被发现你会死很惨的。”南星双手抱臂于胸前,教训着胆大妄为的小妖。
耳鼠抖动胡须,似乎有些心虚,它前爪着急地比划着,偏生修为尚浅口不能言。
南星实在不明白它的意思,只好将这些暂时记在心里。
“你怎么了?”
南星的注意力都在耳鼠身上,竟没有发现从身后靠近的谢澄。
她暗道不好,左手下意识挡住肩膀,强装镇定地说:“我肩膀扭到了,无碍。”
余光扫过,肩头的小妖早已不见踪影。
南星故作轻松地活动了下肩膀:“我得赶快去应召了。”随即脚底抹油般溜走,生怕谢澄发现端倪。
谢澄用靴尖拨开地上堆积的银杏叶,鼻尖微动,若有所思地靠在树干上。
他注视着南星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星没有灵禽,也不会御剑,更别说像仙门最强的沈去浊一般,有冯虚御风不借外力的本领。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抬脚踏上那道半透明的长虹,竟稳当地行走起来。
“王进宝,这是不是刚害你出丑那人?”
“叫我王十一!还真是她,人长得娇弱,身上连个法器都没,估计就是个没啥攻击力的乐修,呵,还是很穷的那种。”王进宝因南星丢了只妖兽,若不是沈酣棠横插一脚,此事决不会就这样算了。
王氏子弟的声音实在太大,周遭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乐修多攻幻术或控制类道法,若无人相佐,单打独斗确实吃亏。
几个心软的修士已经摇头叹息,仿佛预见了南星待会儿的窘境。
南星却浑然不觉,她的注意力全被测灵碑上残缺的符文吸引。
谁料指尖刚触及碑面,象征乐道的紫晶石竟轰然弹出,原本的凹槽周遭居然浮现出裂纹,仿佛这宝石是强行挣脱逃出得一般。
南星也讶异不已,她自幼在琼花村里就有“铜锣嗓”的戏称。
虽说南星不甚在乎,素日也是一笑置之,可真让她抚琴吹箫,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思及此处,南星决定不接受这块宝石,她正想抬手将其击飞,那宝石却惊慌非常地躲去测灵碑背面。
“不是吧,这丫头把乐道宝石吓跑了,哈哈哈——”王进宝的笑声戛然而止,银杏树下,谢澄正朝他走来。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从小被谢澄揍到大的经验告诉他: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谢澄看着王进宝仓皇逃窜的背影,并未追赶,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湖心。
南星差点被气笑,心道我也没有强迫你出来吧,她将手再次覆上碑身,刹那间,黑白两道灵气自她脚下盘旋而起。
头追着尾,尾也是头,逐渐变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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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两色鱼游弋不歇,终成八卦之形。
“兵咒双修!”云层之上,沈去浊身后的仙门百家惊呼出声,符咒宗掌门迦蓝霍然起身,又强自按捺着坐回原位,但双手紧攥着椅子,难掩焦灼神色。
最令人震惊的是,南星的兵道与咒道不仅没有互相排斥,反而如阴阳共生般相辅相成,堪称百年难遇。
谢澄望着冲天灵气,嘴角刚扬起笑意,却突然想起什么,眼神倏地黯淡下来。
南星得知结果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隔着人海茫茫,在露光摇曳的银杏树下寻找谢澄的踪影。
树影斑驳,距离过远,终究没能看清,她只得放弃。
谢兆光有稳扎稳打的根底,自己比他多十年的记忆,姑且算扯平了,倒也公正。
此后同台竞技,谁要是技逊一筹,可不许耍赖不认。
沈酣棠偷偷扯了下沈去浊的衣角,附在他鬓角旁耳语道:“舅舅,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位新朋友。”
人多眼杂,沈酣棠只能含糊其辞地暗示。南星的相貌脾性都极对她胃口,仙门中人要么对她谄媚奉承,亦或如谢澄那般水火不容。
难得遇见南星这样投缘的,她说什么也要把人留下。
适才她央求舅舅好久,希望能让南星进天外天来同她作伴。做不得正经弟子,去藏经阁编修功法典籍也行。
任她软磨硬泡,可惜沈去浊就是不肯点头,如今南星大放异彩,她岂能放过再填一把火的机会。
这些悄悄话怎么瞒得过身后仙门百家长老的耳朵,符咒宗掌门迦蓝不顾身旁人使来的颜色,执意开口:“九十九号再适合我们宗门不过了。”
人尽皆知,符道实乃五道至难。
符咒一道,就不是单靠修为就能精进的。
那掐诀诵咒,讲究得是“灵台方寸,缘合道心”。
但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大多符修皓首穷经,终其一生也不过止步于“化丹境”,摸不到更高的门槛。
如今遇上南星这样兵咒双修的奇才,为着后继有人,迦蓝怎能不争?
便是得罪天外天其它宗门,她也必须为符修一脉争这个未来。
天外天分内门与外门。
仙门百家统称外门,因着精力和资质限制,每人只能选一条路作为此生的修行之道。
惟有沈去浊选中的天才才可成为内门弟子,自由修习各种道法,力求全能,不拘一格。
南星若是被迦蓝讨走,就没法子天天陪自己了。
思及此处,沈酣棠那股任性劲儿刺破端庄的伪装,此刻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舅舅,我就要南星!”
松口让谢澄进内门,已经是沈酣棠最大的让步。
若非为给谢家面子,她才不接受与那个狂妄自大嘴还毒的坏家伙朝夕相处。
此刻让她既舍南星又得谢澄,却是无可强咽的天大委屈了。
南星隐隐感觉到云端剑拔弩张的氛围,但什么也听不见。
她想起那只藏匿起来的耳鼠,颇为心痒那聆音千里的能力,转念又释然,那小妖应该已经安然逃离此处。
顺着来时的虹桥,南星又返回人群中,转眼被淹没无踪。
日薄西山,测灵大典已近尾声,山门下的长队逐渐向前蠕动,只剩短短一小截,天外天的争执总算快有个论断。
6. 天公偏颇谢澄至此
望着泪眼汪汪的外甥女,这位侃言正色的天外天仙首,每逢此般情状也只好苦笑。
“迦蓝宗主,我身为天外天仙首,有爱才之心多招几个弟子,也无甚错处吧。”沈去浊又恢复言笑不苟的样子,横胡微翘,语气近乎威胁。
“不妨各退一步,九十八和九十九号归内门,其余弟子你们先选,何如?”
出乎所有人意料,往常很少参与天外天讨论的伽蓝,现下却分毫不让,再无以前温婉顺从的影子:“不若把九十九号给我们,其余弟子,符咒宗不再要。”
为得南星,伽蓝不惜与沈去浊正面相抗,甚至甘愿放弃整届弟子。
沈去浊未曾料到伽蓝敢咄咄逼问与他,连一直作壁上观的谢家主都不由抬眸,意味深长地瞥了伽蓝一眼。
“那便让九十九号自行抉择吧。”
这场暗流涌动的对峙,终以各退一步草草收场。
风暴眼的南星对此浑然不知,她无视四周权衡打量的目光,推拒前来搭话试探的势力,穿过喧嚣纷乱的人群,终于见到那株百年银杏树下,不知在等待何人的少年。
仙树亭然如盖,初落到太湖侧翼的晚霞透过叶间缝隙,细碎地映在谢澄轮廓分明的下颌,纯钧更衬出他浩气清英。
分明树荫下可乘凉,却无人敢与谢澄处在同一片阴遮中,生怕一不留神惹到这位面露不快的煞神。
南星怪天公偏颇如此,将人间福禄康乐、嘉祥景兆,尽付眼前人。
“谁惹你了?”南星试探着询问,见她出现在眼前,谢澄如放晴般浅笑,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可他又突然笑容收敛,最后别过脸去,冷淡地说:“恭喜啊,天才。”
南星放下心来,藏在身后正捏着护身诀的左手也慢慢放松。
一开始见他那副不虞样子,南星还以为谢澄抓住了那只大胆的耳鼠,等着她要兴师问罪。
现在看来,原来是为着别的原因。
她了然地憋笑,显露出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骄矜:“‘纯钧剑主’不知可愿为我解答一惑?”
谢澄被她诓得拧过头来,满脸疑窦地静候下文。
却见南星下巴微扬,存了些报复的小心思,抿嘴笑道:“你说,是臻于剑道厉害,还是兵咒双修更胜一筹?”
前世一招便杀得她毫无还手之力的谢兆光,此刻竟在自己面前落了下风,南星心中不可谓不快意。
趁着十七岁的谢澄还未成长为那般冷心冷性、杀伐果决的谢氏家主,南星自然要多占些便宜。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谢澄却生不出半分恼意。
面对世上大多的庸碌之辈,他都不屑与其相较量。如王进宝那般屡屡在他面前挑事的人,谢澄最终都能让他们躲着自己走。
自幼时他与兄长启蒙,族中延请数位名师,寒来暑往间不曾教他们蹈德咏仁,尽授些持筹握算、铺谋定计之道。
兄长去世后,他成了谢家最有希望的继承人。
谢澄疲于风雨无阻的锻体修行,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环境和博弈无休的未来。
那是他第一次逃离瀛洲,逃离家族的牢笼。
看腻了瀛洲的九衢车马与万井笙歌,谢澄被这俗世繁华遮住过眼。
他初见田垄间青菜新韭,天地间山川灵秀。
市井间流传着阴缘殿的传说,为解斯人已逝之憾,他前往隔绝所有光明的地下世界。
毕竟以后,可能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就这样,他在鬼市遇见了南星。竟鬼使神差地,将埋藏多年的心事托付给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
谢澄凝视着眼前衣着朴素的南星,如同出逃那晚,盯着天边高悬着的弯月,可望而不可即。
他伸手想去追逐,那却是连飞到天外天也抓不住的神迹。
纯钧剑在后腰处颤动,如同与主人心有感应,应和他澎湃的心跳“咚咚”。
谢澄忽然正色,认真地对着南星说:“我一定会比你更强。”
这番表露不拔之志的言语,让南星的笑容慢慢消息。
谢澄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担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他想解释自己不是非要争个输赢高低把她比下去的意思。
但南星已然冷下脸来,不肯再理他。
问仙岛上又闻敦肃之音:“诸位玉牌未消散的小友已过测灵考核,请移步问仙岛供仙门百家遴选。”
好你个谢澄,上辈子她差一点就逃脱了,被这厮生生拦下斗法,最后死的不情不愿,还被那天音坑去找什么混沌珠。
她的确杀了不少人,还为报恩放走妖王之子,死在谢澄手上也算因果报应,她认了。可今生谢澄还非要跟她论个高低,那就走着瞧吧。
南星并不算记仇,只是此刻心绪不佳,那真是屋乌推恨,把夙世冤业加诸眼前人头上,越想越气不过。
索性把人晾在身后,暗自咬牙去集合了。
谢澄本想追上去,但看到不远处许多三大世家中人都已认出来他。
为了不再次登上添油加醋的《黄莺小报》,再加上那点不愿在人前低头的自傲,他终究还是驻足原地,静静看着南星走远。
“南星!”沈酣棠明显是仓皇溜出来的,发髻稍蓬乱,耳边的珍珠坠还少了一颗。
顺着南星的目光,沈酣棠只摸到空空如也的圆润耳垂,“哎呀,什么时候掉的。”
那耳坠约莫也并非凡品,沈酣棠也很是惋惜,但她整理好发冠,便叮嘱南星:“你可一定要来内门啊,不要被其它人骗走,尤其是符咒宗,虽说有些本事,但哪有成为内门弟子风光啊,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你答应我吧。”
这位大小姐到底为何这么喜欢自己,南星自诩识人善断,沈酣棠左看右看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儿家,不像是刻意接近她的样子。
谢澄说沈酣棠惯爱以貌取人,但自己容貌也不过中流,莫非这位姑娘审美奇特?
转念又想,谢澄生得那般好,也不见沈酣棠对他口下留情,今日不知道给他翻了几个白眼了。
南星故作迟疑地轻叹,最终迎着沈酣棠殷切的目光道:“听说天衍宗中的奇才如过江之鲫,我出身不显,万一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沈酣棠见她松口,已是喜不自胜,连连承诺:“我会保护你的!起码天衍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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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能当着我的面欺负你。”
南星满意一笑,有沈酣棠庇护,她在天外天中行事会方便许多,日后找混沌珠也能打听些情报,算是双重保障。
“铛——”
“铛铛——”
问仙岛上的自鸣钟颤振,玉磐声作穿林响,通过测灵考核的年轻仙士们纷纷停下交谈,三三两两聚集成群站定了位置,等候宗门遴选。
仙门百家群英荟萃,探天地之道法,揽九州之英才。
不同门派各有所长:玉衡宗执兵道之牛,神谕宗研阵法玄机,霄音宗以乐入道,悬壶宗医道通神,御灵宗捉妖驭兽……
取得是“精而益求其精”的问道理念,非得在自己那亩三分地里刨出个通天大道来。
玄机宗人是仙门异数,不精进修行叩求大道,常以铸造灵器见长。
普天之下,能如南星、谢澄这般得上古神剑认主者,万中无一。
运气好些的寻常人若是作善降祥,许能偶得机缘,觅来散落山海的宝物。
但绝大多数修行者,无论仙门弟子还是人间散修,都极难通过这些途径获得。
寻常修士若想觅得称手法宝,便会攒些财资去玄机宗的辖地蜀州碰运气,兴许可以淘买到当世新锻的灵器。
更有家累千金者,直接向玄机宗定制。
毕竟家伙不顺手,打架容易送命。
“除却公示的被选入内门的弟子,其余诸位请将自己的玉牌投入中意宗门对应的青铜鼎中,以表择选完成,静候佳音即可。”
穿着紫色门服的修士摊手指引,但却未转身离去,而是在人群之中极快的定位到南星的方向,朝着她缓步行来。
沈酣棠“哎呀”一声,顿时像只炸毛的猫,哧溜钻到南星背后,把蓬乱的脑袋埋在她的后腰间,连珠钗歪了都顾不上扶。
她揪着南星衣带小声嘀咕道:“要死要死,找不到我”。
虽知于事无补,南星还是抬手为她遮挡,可惜她身着窄袖素裳,却是怎么也盖不住身后这头上盖宝殿的大小姐。
待那接引修士莲步轻移而来,南星也被眼前艳如桃李的佳人搅得心生涟漪。
她生就一副妍姿修容,盼睐间横生倾城之姿。
“这位便是南星小友吧,尊者们有请。”见南星不为所动,她未语先含笑:“我叫柳允儿,是沈仙首亲传弟子,兴许日后,会是你师姐呢。”
南星反手轻拍还缩在她身后的沈酣棠,示意自己该走了。
“沈妹妹,仙首让你去书房等着听训领罚,还是不要再使性子的好。”柳允儿妙音如籁,未曾压低声说话,周遭距离较近的人群都听得一清二楚,传出几声嗤笑。
南星眼风如刀扫去一瞬,闲听小话的嗤笑者登时收敛,假装在看远处的山水,不敢与她对视。
南星又瞧着眼前的紫衣姑娘,心里暗叹:琐碎末节便可观人本性,这位柳师姐走起路来环佩不惊,连微笑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这般滴水不漏的做派,倒比张牙舞爪的更教人警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世上偏生有些人,连放暗箭都放得赏心悦目,不着痕迹。
7. 百花香暖似故人来
沈酣棠磨蹭着从她身后挪出来,发髻散了一半,偏要梗着脖子装硬气。
眼圈红得像抹了胭脂,却还强撑着凶巴巴的模样:“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后果很严重的。”
随即从储物镯中摸出个玲珑剔透的宝瓶,瓶口处封着一朵冰雕成的金叠玉莲花,寒气裹着酒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是天衍宗的醉仙酿,绝对比瑞雪酒好喝,你尝尝就知道了。”将宝瓶塞至南星手中,她便蔫耷耷地朝书房方向离去。
望着沈酣棠孩子气的背影,南星默默叹了口气。
沈去浊那老狐狸,把外甥女养得这般天真烂漫,也不知是福是祸。
世道如深潭,多少双眼睛盯着天外天这块肥肉,偏生这丫头连自保的本事都没学全。
他就不怕自己一朝殒身,徒留沈酣棠周旋在虎豹豺狼堆里。
掂了掂瓶子,眼前这傻姑娘给的是实打实的好意,真心可比醉仙酿还稀罕。
百香花暖,酿作九霞仙酝,君常饮此酒,可益寿延年。
南星将触手冰凉的美酒稳妥收入腰间的储物锦囊中,她两世都没交过什么朋友,生来孤独,似乎就定了此生孑然一人的基调。
面对沈酣棠直接的示好,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测灵大典尘埃落定,十有八九的年轻人心中都已有心仪的宗门,此刻正列队投递玉牌。
南星就在大家好奇与艳羡的目光中,快速向问仙岛上的大殿走去,以将打量的目光抛诸脑后。
她穿过蔓引藤牵的山门,俄见栏外丝垂翠缕,幕间葩吐丹霞。
廊外抱厦之处,几位驻守修士见柳允儿带人前来,先是执礼唤了声“师姐”,身前的柳允儿亮出腰牌,南星也自觉拿出“九十九号”玉牌,二人这才被放行。
甫一绕过那扇绘着洪荒传说的云母屏风,殿内景象豁然明朗。
南星看到了早已等候在殿内的谢澄,她权当没有这号人,径直往他对角处一站,环顾殿中的三位尊者。
王、崔两家家主早去张罗族人拜师的事宜,天外天中的仙门百家也在忙着拣选新人。
此刻殿内除却沈去浊,便只剩谢氏家主和迦蓝。
见到南星,谢家家主谢黄麟手中的茶盏微微一倾,溅出两滴清茶。
南星只对伽蓝颔首以表尊重后,便自顾自站在那里,未理会其余二人。
她觑了一眼,只觉谢氏家主肤白唇红,长发如瀑,和谢澄有五六分相像,应当是叔侄。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让人心醉。
不同的是,谢澄的眼睛亮若繁星,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与倔强。谢氏家主的眼神极其温柔,如一滩桃花潭水,引入沉沦。
他今年三十多岁,和谢澄站在一起就像同龄人。毕竟除却沈去浊这种为显威严刻意的扮老的,修仙之人本就受岁月优待,不易老去。
南星低头神游天外的时候,谢黄麟的眼神却一瞬也没有离开过她。
谢澄微微蹙眉,上前一步站在南星身前,挡住了谢黄麟的目光。
谢黄麟把玩着手中茶盏,冲着谢澄挑眉,露出意味深长的情态,昂首将清茶一饮而尽。
柳允儿见南星这般无状,轻声提醒道:“小友,面见尊者,合该持礼。”
南星疑惑地挑眉,仿若真情切意地问:“我尚且不是天外天的弟子,在场也并无我的尊亲,当以什么礼数相面呢?”
“既无入天外天,便是凡人,自当以拜神之礼相会。”柳允儿未料到南星敢在三位尊者面前大放厥词。
她素来与沈酣棠不睦,南星既然是沈酣棠在意的人,她便存着几分刻意难为的心思在。
这话却被谢澄出言打断道:“礼之用重在和为贵,你还真是本末倒置。”被谢澄怼了回来的柳允儿看着还欲再争辩些什么,却见沈去浊挥手示意,她便拜退到殿门外去了。
谢澄和南星拌起嘴来,就变得笨嘴拙舌,惹得她满肚子气无处撒。
但这厮怼人的时候,倒是舌灿莲花,能比平日顺眼几分。
南星还对那句“我一定会比你更强”耿耿于怀,便无视谢澄暗戳戳的眼神,转而端详起今生的沈去浊来。
此时正是沈去浊实力的鼎盛时期,他还未蓄起花白的长须,犹如盘虬在三界之上的巨龙,有着不可冒犯的神威。
南星却毫无惧色,盯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眼道:“神明早已陨落,仙亦是人,自然无须行礼,你说是吧,沈宗主。”
这是沈去浊第一次正面端详南星,他的目光钉在南星身上,竟一时忘了动作。
难怪,难怪棠儿那么喜欢她。
虽说南星的气质更洒脱些,一看便是山水田野间养大的姑娘。
但若是换上蝉衫麟带,负手持柄长剑,眉间再点上一抹张扬的金色花钿,活脱脱就是年少时的沈留清——
那位已然被世人遗忘的上一任天衍宗宗主,也就是他沈去浊的亲妹妹,棠儿早亡的母亲。
感受到沈去浊近乎有些疯狂的眼神,谢澄忽然横跨一步,阻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位高权重的宗主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轻咳几声掩饰。
他喉结滚动几下,终是咽下了那个名字,沉声问道:“南星,你可有心仪的去处?”
南星早就瞥到伽蓝带着焦虑的殷切目光,适才南星只对她“行礼”,虽说不是常规之礼,倒也能看出她对伽蓝的特别优待。
伽蓝连忙为自己争取:“我咒律宗虽不敌别宗武力雄厚,更处处比不上内门。但你若肯随我潜心修习,待羽翼丰满,我便将宗主衣钵传承给你。”
这便是许下举全宗之力祝她修习的承诺了。
谢澄以为南星不会使用兵器,必然会选择咒律宗,突然接话道:“沈仙首,我来找您就是想说,我不想进内门修行,只愿专修剑道。”
话音刚落,便惹得在场之人无不惊愕。
南星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厮又发什么疯?她有时候真想揪着谢澄衣领问问,谢家是不是还有个跟他同名同姓的靠谱兄弟。
如她所料,三位尊者同时厉喝:“不可!”
谢黄麟更是将手中茶杯掷出,砸到不肯闪避的谢澄脑袋上,瓷片划开一道细长的血口,正冒着丝丝血珠。
案上玉简震得哗啦作响:“兆光,你在胡闹些什么!我此前同你的教诲,竟又全然忘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你对得起你逝去的兄长吗,他九泉之下若知你这般不堪大用,不知会有多心寒。”
谢澄本是面无表情地应付谢黄龙的数落,仿若习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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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常。
当听到兄长被提及,谢澄双拳慢慢攥紧,他后腰处的“纯钧”剑竟忽然出鞘数寸,绽开华美的光锋,可杀人于无形。
未等谢黄麟出手,忽然听“咔哒”一声,那柄躁动的神剑被人抬手压回鞘中。
谢澄猛地回头,正对上南星近在咫尺的眉眼,她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后,控制住了即将暴走的神剑。
殿内鸦雀无声。
没人说得清,方才那一按,究竟是镇住了剑,还是稳住了人。
三位尊者瞳孔骤缩,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饶是他们这般修为,竟也未能完全看清南星的动作。
南星虽未曾开始正式修行,可那副身躯早被渔洲的险峰恶水磨砺得矫若游龙。
更别提前世在驭妖司与妖兽生死搏杀的岁月,单论身法之快,怕是大多天外天弟子都要望尘莫及。
南星指尖还残留着纯钧剑柄的凉意,她轻拍谢澄的肩膀示意他缓缓,又冲着伽蓝展颜一笑,“承蒙迦蓝掌门厚爱,但我已心属内门。”
随即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行了个标准到能录入《礼经》的拜师礼,哪还有半点方才的无状。
沈去浊和谢黄麟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南星权当没看见。她就是看人下菜碟,明晃晃地不待见这两个人。
南星见伽蓝被失望与落寞包裹,心中也并不好受。
细细说起来,伽蓝已经做过南星的师尊了,甚至对她还是有恩的。
前世南星没遇到沈酣棠与谢澄,后来的确未入内门,开开心心随着迦蓝一起修习咒律。迦蓝常说,这天下似乎没有南星学不会的咒律。
可惜南星起步太晚,没有其它弟子那般稳扎稳打的基础,为了早日变强复仇,她时常寻些旁门左道。
有一次尝试新咒术时正巧碰到她突破进阶,差点走火入魔,是迦蓝拿出珍藏许久的净田丹才保住她一条小命。
但南星还是辜负了她,为着私怨,接受了驭妖司的招揽,惹得迦蓝伤心一场。
南星要的不是出人头地,也非为争名逐利。
少时在人间闯荡,所求不过富贵平安。
小小的南星最大的愿望,就是放舟五湖闲钓烟波,带着林叔林婶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后来跳出与世隔绝的琼花村,得见天地广阔,万丈红尘;一观人哭妖嚎,仙门倾轧。
才知这人、仙、妖三界的沉疴,非得执天下权柄才能根治。
那太难了,不是她这样的小人物能左右的。
蜉蝣之所以敢撼动青天,就是心中那股血海深仇撑着。
杀了王氏家主,一把火烧了他们宗祠,大仇得报,她就不想活了。
“既然如此,无人再有异议了吧。”沈去浊目光扫过伽蓝,一锤定音。
南星与谢澄退出大殿着手准备入宗事宜时,暮色已染红了飞檐。
南星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衣袂带起细碎风声。身后脚步声不紧不慢,始终隔着一定距离。
她加快步伐,谢澄也快步跟上,她突然慢下来,谢澄也就小步走。
就这么踩着节拍般走走停停,待回到银杏树下时,最后一缕夕照正穿过金黄的叶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星猛地刹住脚步,掉头朝谢澄走去。
8.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她也不知道为何,分明自己是个不爱与别人计较的人,与其说脾气好,不如说懒得理。
今生的谢澄倒也没怎么惹她,偏生这厮总能三言两语就点着她的火气。
眼下他明明半声不吭,那股无名火却烧得更旺了。
谢澄见南星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无措地站在原地,假装研究起地上的落叶来。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南星还不到谢澄肩头高,此时手叉腰瞪着他,气势上反而是谢澄矮了一截。
谢澄琢磨半天,其实是想问她怎么样可以不生气,偏生长这么大,就是没学过服软,只好嘴硬地想到什么说什么:“你答应帮我找‘阴缘殿’,何时出发。”
这倒是正事,为着混沌珠,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桩事办成。
南星果然敛了怒容,深思熟虑后正色道:“我只知如何进去,却也未曾亲身探查过。”
“渔州鬼市凶险万分,远不似表面那般繁华,那地方又无法动用灵力,仅凭拳脚功夫凌不测之渊,你可想好了?”
谢澄其实心里也没底,上回要不是南星,他怕是早就折在鬼市了,他故作轻松:“你告诉我如何去便好,等我突破到通筋境,便去试试吧。”
“那个谢家家主,是你什么人?”南星突然话锋一转,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谢澄一愣,却还是老老实实答复道:“他叫谢黄麟,是我父亲的胞弟。”
他沉默几许,又补充道:“大家都说,他是公认的仙界第一美人,少时成名,一世风光。”
只说是父亲的胞弟,却不说是自己的叔父,这表达上的细微差距足以让南星知道,谢澄并不太喜欢自己这位小叔。
南星想起方才大殿上纯钧剑的异动,还有谢澄眉宇间转瞬即逝的阴翳,嗅出一点耐人寻味的古怪气息。
算上沈酣棠,怎么她今生认识的惟二还算能闲扯几句的人,都这般让人不省心。
“谢黄麟?你们三大世家不是自诩高格逸气,怎么给自家人都起这般土的名字。”
就像那个王进宝一样,还没不识字的林婶给她起得好听呢,谢澄还真是走运。
南星的关注点总是如此奇特,谢澄终于笑道:“三大世家的家主名姓千年不改,取自图腾。就像符号一样,剥夺你的自由和本我,从此只是某氏家主。倘若我来做家主,也是要改成这个名字的。”
他故意压低声音,“所以我打死也不当家主。”
“这确实没几个人愿意当吧。”南星瞧着眼前人眉目如画的模样,再想想“谢黄麟”三个字,嫌弃地摇摇头。
银杏叶打着旋将要落在谢澄肩头,南星双指一并,便轻松夹住那片黄叶,将其编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蛱蝶。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吧。”
南星这话说得随意,像在讨论明日早饭,话题转得生硬又突然,让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谢澄却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她原本不必管自己的。
低落的情绪消失不见,谢澄心中有处空落落的地方,此刻正在被一点点抚平。
没错,按照原本的契约,南星只需将谢澄送到“阴缘殿”门口,无须陪他以身犯险。
可今日听那谢黄麟提起谢澄的兄长,南星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何执意要找“阴缘殿”。
倘如南星知晓自己父母姓甚名谁,出生于何年何月,哪怕只晓得籍贯,她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然后问个明白:“我为什么会是个孤儿?”
跨生死,绑阴阳,人可与鬼神通。
阴缘殿的传说,就像猛兽背上一道经年长疤,纵使未见淋漓鲜血,你也知那里是无可触碰的禁地。
自己还得多做些准备才是。
“喂,我跟你借样东西。”南星向谢澄摊开手,却僵在原地。
因为谢澄在她的询问声中抬起头,南星此刻才撞进他湿漉漉的双眼,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考虑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忧思过虑,出现幻觉了。
谢澄吸了口气,说刚才银杏树上的灰落到他眼里了,随即煞有其事地揉了揉眼,又恢复平常那副矜傲的样子。
“你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反正谢澄富得流油,被她多宰几次也刮不掉多少荤腥,南星索性打开腰间的储物锦囊袋,“你有黄符和朱砂吗?”
望着张开饕餮巨口的储物袋,谢澄眉头抽动。随即在腰间轻点几下,将身上所有画符要用到的东西一股脑都塞到南星的袋子里。
南星眉眼飞扬,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一瞬间变得鼓鼓囊囊的宝袋,不掩餍足的小神态。
“喏,这些已经画好的成品符咒你就留着防身吧,鬼市中虽然不能用灵力,但这些已画好的符咒是可以调用的。”南星在袋中翻腾,将一些东西又丢还给谢澄。
这也是南星敢陪谢澄前去寻找“阴缘殿”的主要倚仗。
符修这行当,最要命的就是起手慢。寻常符师念咒掐诀画符的功夫,够剑修送你去好几趟地府了,实在是鸡肋还不靠谱。
但在九州鬼市这片禁灵之地,符修反倒成了横着走的主儿,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画符会耗费灵力,但用成品符或者念咒时却无须考虑这些。
“那你努力修炼,到时候别拖我后腿。”南星摆出前辈架势叮嘱,眼见谢澄又下意识想说些什么,但想起说下那句话后南星又会生气,他话到嘴边,居然憋了回去,只是认真地点点头。
见这小子总算学乖,不跟自己比谁更厉害了,南星满意地一笑:“我还有急事,明天见。”
也不等谢澄回答,南星便窜出去好远,也不知是多急迫的要紧事。
其实南星只是怕谢澄追问自己的修为,当今修真界境界共分锻体、通筋、伐髓、化丹、凝神、通灵、观微、至高八境,每境有八重。
适才听谢澄的意思,他应当在锻体境上层,对于十五岁的青年人来说,这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南星这个野路子还未接受过正式修行的教授,如今同大多出身寒微的凡间“神眷者”一样,都还在锻体境一重打转呢。
上辈子在驭妖司当牛做马那么久,都没时间好好修行,才刚摸到凝神境的门槛。结果这辈子倒好,直接退回起点了。
此事要是被谢澄知道了,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输给谁都不能输给谢澄,这口气她非得争回来不可。
等她这段时间悉心毕力,很快就能追上,相信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的。
周围的人群稀散下来,大多年轻人都随门派长老们乘着灵舟破云而去,前往天外天中自己的宗门。
也有一些未被择选走的只得遗憾地离去,留下寥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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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日后游走人间,做个仗义行侠的散修,倒又是另一番天地造化了。
南星大步流星,紧赶慢赶才寻到御灵宗的队伍,只见伽蓝红衣翩跹立于队伍之首,正神色凝重地听门内长老汇报事务。
她闪身躲到照壁后,哗啦抖开锦囊。
南星从中掏出一张用骊山金叶桦树制成的黄符,便是家财无数的谢澄身上,也不过攒下寥寥数张,可谓是价值连城。
南星忽然笑弯了眼睛,这下可好,谢家的宝贝,转眼就成了她的私房钱。
她想起前世博览古籍,学会个鲜为人知的禁咒,越级使用也许要付出些代价,但可以接受。
第一次使用,南星还有些生疏:"乾坤为证,日月鉴名。借天地力,法万象心。"
话音刚落,南星便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咒律一道本就是以灵契通天地。修士奉上灵力与诚心,天道赐予符纹神力,一取一予,合乎自然。
倒与立契有几分相似。
“嘶——”
锥心的剧痛传来,经脉之中似乎有荆棘在疯狂生长,然后溯流而上,扎进了南星的心脏。
南星痛苦地闷哼一声,她的肌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游走,想突破表皮的桎梏。
它似乎成功了。
鲜血顺着手指蜿蜒流淌而下,竟成了最艳烈的丹墨,被骊山金叶桦树黄符蘸了个饱足。
她手臂颤抖,青筋虬结,似在与无形之物角力。
神思混沌间,指尖却凭着本能游走,终于在符纸上勾出一道歪斜的禁咒。
南星的嘴唇褪去血色,她强撑着墙努力凝神,用血污斑驳的手合掌掐诀,断断续续地念诵道:“心若冰清,天,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忽有金芒暴涨,灿烂的符咒如游龙般绕体。
但见流光倏收,万千文字竟被那血符生生吞噬,黄纸上字迹未干,似有活物被禁锢其中。
远处伽蓝尊者似有所感,蓦然回首,却只看见墙角一株枯枝草,在暮色中沙沙作响。
南星觉得天旋地转,她弓身“呼呼”地剧烈喘息,似乎心脏被无形之手紧攥住很久。
禁咒违背法则,强借天地之力,是何等的胆大妄为。哪是画符,分明是虎口夺食。
足以扭转乾坤的禁忌之咒,其反噬自然也非常人所能承受的。
这买卖实在不划算,若非为了伽蓝,此时的她绝不肯用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灵脉仍在灼痛,南星还未完全缓过来,可余光掠过墙角,看见咒律宗的队伍已开始登舟。
南星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连忙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朝伽蓝走去。
短短一道抄手回廊,被她走得艰难,摇摇晃晃间差点撞上廊柱。
脚下轻崴,南星只觉得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却并不敢抱得真切,只是用大臂将她轻轻环拢住。
睁开眼看清来人,南星这才散了强撑着的那股心气,将护在怀中犹然发烫的血字黄符捻出递给谢澄。
“帮我,送给……伽蓝。”说完这句话,南星眼前发黑昏了过去,彻底软倒在谢澄臂弯里。
谢澄此刻也顾不上君子端方。
一面是情况未明的南星,一边又是她的郑重托付,谢澄看着即将要离去的伽蓝,陷入两难的境地。
9. 肉薄骨并午夜梦回
“咻——”
随着烟花爆鸣,一只金黄色的麒麟腾飞在瀛洲上空,神兽怒吼震得方圆百里飞鸟惊散。
瀛洲辖地内凡人、妖兽、修士无一不目瞪口哆,眼睁睁看着谢氏的图腾堂而皇之地占据天衍宗上空。
怀中的少女念念有词,眉头紧皱,不知陷入了何等梦魇。
“南星,我是你的师尊伽蓝,天外天以后就是你的家。”
“往事如烟尘散去,你又何苦刻舟求剑。驭妖司不是人待的地方,就非去不可?”
“罢了,痴儿,你走吧。”
恍惚间,南星似乎又回到驭妖司日常训练的连绵群山之中。
人不杀妖,妖就要杀人。
那里有着世间最多的妖兽,她的身边一直有人死去,妖兽的种类怎能如此之多,多到书本上记载不下,多到她杀红了眼。
便是朝着大雪百年不化的松霜林中随手抛块石子,都能砸醒一只沉睡的木魅。
妖兽的血大多都是黑色,和人血一起溅在脸上。就像素日画符咒时用的那种砂质的浓墨,混着磨好的朱砂。
触手黏稠,甩不掉,洗不净。
当时南星唯一的消遣,就是独坐山顶,听整夜的大雪落松声。
伽蓝有时会偷偷来看她,就会揉揉她的头:“南星,你是有神眷在身的捉妖师,无须惧怕妖啊。”
我没有怕。
南星想告诉师尊,这不叫怕,可她说不上来个所以然。
那些肉薄骨并的午夜梦回,都随着远去的前世幻化为泡沫,沾在她身上,印下难以磨灭的潮湿。
…………
天衍宗,未央殿。
“谢兆光,这里是我的房间,你赶紧出去!”
“别吵到南星,你要是嫌弃我,大不了明日着人将整间陈设换了便是。”
轻薄的纱帐重重掩映,苏梅色的缭绫被妥帖地盖在南星身上,只见她眼睫轻颤,下一瞬便上半身躬起,蜷伏在床榻处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浓血。
悬壶宗的医修隔着帷幔叹息:"心脉震荡却未伤根基,好生将养罢。"说罢收拾好药囊,人影已消失在屏风之外。
南星接过沈酣棠递过来的手帕,拭去嘴角残余的污血。
又拿起床头的水杯,却并未着急漱口,而是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忙前忙后的沈酣棠。
“都是给你准备的,随便用。”沈酣棠放下手中的物件儿,身形轻盈地滑至榻前。
“这里是我的偏房,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省得跟几个弟子去合住同一间屋子,我也好保护你。”
沈酣棠见南星精神头还算好,只是有些虚弱,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眉飞色舞地和南星絮絮说起博古架上的各色珍玩。
这浮翠流丹的精巧厢房虽不宽敞,却极尽绮靡,很有沈酣棠的风格。
南星便耐心地听着她讲到口干舌燥,顺着话语细看过屋内陈设后,这才问道:“我晕倒多久了?”
沈酣棠顺手从多宝格里拈了只描金彩凤杯,仰颈饮尽半盏清水润嗓,霎时如开了闸般倾泻怨气:
“短短两天,你是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
“光是门规新册就有这么厚”,沈酣棠手臂延展,比了个夸张的长度,“不骗你,我自幼在天外天长大,原本以为是天外天的弟子都行事古板,今日才知错怪他们了。”
“什么斋醮科仪、晨钟暮鼓、三拜九叩,简直烦死人了,你晕过去倒也是好事……”
“喂,她才刚醒,你是要把她再烦晕过去吗?”听见越来越离谱的交谈,谢澄的声音突然从雕花拱门外横插进来,打断了卧房中的滔滔不绝。
南星这才发现某人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
再看沈酣棠目光躲闪,只是心虚地绞着被子上的绣线,活像要把大雁形刺绣的半个翅膀卸下来。
得,估计刚才又杠上了。
南星扶额,心想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重生回来专给这对冤家当和事佬。
“那张符咒她收了吗?”
南星最关心这个问题,骊山金叶桦树制成的黄符加之她用精血绘下的禁咒,将达到难以想象的效果,定能帮伽蓝在心境上更上层楼。
若在破境时使用,怕是能抵多年苦修。
这份礼物是弥补被自己亲手斩断的师徒情分,愧于恩师倾囊相授,为着私仇,枉费她半生心血。
南星叹气,忽然被某种情绪击中。
为遥远而虚无缥缈的恩仇,自己一意孤行,哪怕会为身边人带来现世的痛苦,也在所不惜吗?
哪怕混沌珠再次现世,会掀起三界混战的血雨腥风,她也要成全自己那点私心吗?
南星面色苍白如纸,本就生得温婉,此刻更是颦笑惹人怜。
灵动的眉眼柔和下来,平日里的那份惯常的潇洒也因□□的虚弱被压抑,就这样直直望进谢澄心里。
被她看得有几分紧张的谢澄将左臂背在身后,想起那张血迹未干的珍贵符咒,心里颇不是滋味,但还是朗声道:“她喜欢到上船时差点跌了一跤,你就安心养伤吧。”
南星轻笑一声,心道她那不是喜欢,是被吓得吧。
上古禁咒,伽蓝身为天外天咒律之首也未必见过,但她一定能感应到其中涌动的禁忌力量。
足够把一百个南星逐出天外天的禁忌力量。
伽蓝不会出卖她的。
看见尚伏卧病榻的少女露出释怀的笑容,谢澄忍不住酸溜溜地补充道:“你倒是借花献佛,问我讨东西就是去送别人?那伽蓝和你应当是初次见面吧,送这么大个礼物,差点把自己小命搭进去。”
“你自己说把那些东西送给我的,反悔我也不会还给你。”南星捂着锦囊袋,病容里透出几分狡黠,“进了我兜里的宝贝,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撬开。”
她突然咳嗽着指向谢澄背在身后的左臂:“你手怎么了?”
敏锐如南星,早就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和未来得及更换的衣裳,这傻子怕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吧?
屋里顿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就这样南星看谢澄,谢澄偏头看窗外,活像演哑戏般谁也不接话。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起来,最后还是由沈酣棠“仗义直言”。
“他呀,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顿家法!”
在谢澄逐渐冷冽下来的目光里,花枝乱颤的沈酣棠也停下了无情的嘲笑,想起来了这家伙那么一丢丢优点。
大发善心又说了句:“若非看在这人还算有心的份上,外室廊下我都不让他待。”
一只彩色鹦鹉靠短小的翅膀提溜着滚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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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躯飞进屋来,沈酣棠便“呀”地一拍手:“舅舅还交代我事情做呢,南星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说罢又乘上那头可以当成坐骑的鸟妖撞破窗口飞了出去,只听沈酣棠尖叫着揪住鸟脖子:“铁锅!我说过不许从这里走。”
肥硕的鸟妖驮着骂骂咧咧的少女,在漫天木屑中歪歪斜斜飞远了。
铁锅?她记得这鸟妖来历,貌似就是被沈酣棠从膳堂救出来的。
仙门中人起名倒是一脉相承的幽默。
窗棂在阵法作用下缓缓自愈,木屑簌簌重组。
南星扶额暗叹,真想说这一人一妖简直是天造地设。
谢澄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为她挡住了那一点无伤大碍的微风。
在南星语气强硬的再三要求下,谢澄只好妥协,将藏在身后的左臂缓缓伸到南星面前。
“这都是小伤,看着唬人罢了,等过段时间咒术失效,立马就会愈合。”
谢澄尚不明白此时若能挤点眼泪出来,反而能在眼前人心中撬开条缝隙。
姑娘家的怜惜,原就是另种形式的青睐。
他偏要逞强,故意扯出个满不在乎的笑。究竟是怕她忧心,还是怕她看轻,连自己都辨不分明。
只给南星匆匆瞅了一眼,谢澄便将受伤的左臂快速抽回。
饶是做足心理准备,那可怖伤痕仍让南星呼吸一滞。
整条小臂血肉模糊,焦黑的皮肉间隐约可见凝固的血痂,其间还有金色咒文闪烁,以控制着伤口不得愈合,这分明就是挨了顿最狠的戒律鞭。
在她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星又被谢澄气到了,这家伙怎么总脱离她的计划,就只是送张黄符而已,何至于受这样重的刑罚。
前世她有次放走无辜的妖兽,便被关进戒律堂挨了顿鞭打。其实南星很怕疼,可是越怕越疼,只好逼自己不去在乎。
谢澄做了什么事情,比驭妖师对妖心软还严重?
“是因为我吗?”南星的声音轻柔,还带着几分咳血的沙哑,却让谢澄喉头一紧。
这几次相处下来,谢澄还没摸清南星的脾性,但也算吃一堑长一智。
他发现南星虽然长着张温柔小意的皮相,实则全然不是那样的人。
大部分人都是越生气越暴躁,南星偏生反过来,动气时会冷静得吓人,反倒教人心里发毛。
就像现在这样,虽然语调温和,形容淡漠,但保管是有人要遭殃的前兆。
显然,谢澄不希望这个人是自己,为防南星再生气,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南星知道谢澄不是因为她挨打,还真就恢复了往日嬉笑怒骂的鲜活模样。
谢澄暗松口气,嗯,他觉得自己参透了一门玄奥莫测的绝世功法。
南星眼瞅着他竟然有些开心?手臂伤成这样子,他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你出去!”
好,现在谢澄就笑不出来了,南星见他蔫头耷脑地离开房间,这才又重新瘫倒回软榻上,计划下一阶段的行动。
根据传说来看,混沌珠只怕被分为好几个部件散落九州,谢澄知道一部分混沌珠的下落,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告诉她。
自己还得想点其它路子才对。
10. 枕月山遇袭心生隙
锦缎被褥陷出个人形,两辈子头回睡这么舒服的床,难怪说“富贵软人骨,温柔乡是英雄冢”。
她闭眼嗅着熏香,浑身都放松下来,真想睡一场酣畅淋漓的午觉。
一炷香时间不到,南星已换上天外天内门弟子的门服。
昌荣色短衫配蒲紫襦裙,腰间系带上挂着从未离身团花储物锦囊,宝髻用水华朱色发带松松挽就,未妆铅华。
那发带上,隐约闪动着金色的法纹。
倒是与此前身着短打劲装时的样子大为不同,眉眼间那点子江湖逸气却始终未改,华服加身也掩不住骨子里的不驯。
这午觉到底还是没睡成,南星推开门抬头便撞上等在外面正盯着她的谢澄。
南星指着谢澄身上皱巴巴的私服,不明白这人怎么专爱当门神:“你怎么还不去更衣,是打算把这身行头穿到地老天荒?”
谢澄看着那红色发带像簇火苗在她发间迎风招摇,心底有点隐秘的欢喜。
他没有告诉南星那发带并非弟子门服中的一部分,而是他昨儿个不慎落在桌上的护身法宝。
只是将错就错,任由她当作个普通物件绑在头上。
谢澄忽然觉得唇齿发涩。
分明平日舌灿莲花,偏生每次见着南星都像不会说话似的,声音比平素低了几分,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生气吗?”
便是原本没生气的人听见这种话,为着面子也要装出三分怒火来。
这话问得实在刁钻。
若答不恼,倒显得先前脾气都是作态;若说仍恼,又落个斤斤计较的话柄。
自古女儿家遇到这般诘问,总要陷进两难境地。
南星低头思虑片刻,觉得这话问得无聊,正打算敷衍过去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道:“你知不知道渔州琼花村。”
一如前世,临终所问。
南星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二十七的谢澄身为谢氏家主,率领稽查仙士的拘仙署,明明知道渔州琼花村的秘密,却按而不发,任凭真相被掩埋,而凶手逍遥自在。
如今的少年谢澄同她算有些诞生于交易的微薄交情,他年纪轻轻,恐怕还不了解个中缘由,南星只是想起来随口一问。
“我知道。”
谢澄话音落得极轻,却似惊雷炸在南星耳畔。少年眼底映着残阳,竟显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凛冽。
南星蓦地睁大眼,她平复呼吸:“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谢澄以为南星喜欢打探消息,是为着到舌楼卖钱,便凑近压低声音道:“我小叔两年前从拘仙署带回来一沓卷宗,我当时溜进书房去偷被他收走的一本书,悄悄瞥了几眼,死因很是蹊跷,绝非妖兽所为。”
“你说什么?”南星露出几分急切。
前世她奔走探查,所有人和消息都告诉她——琼花村村民死于妖兽暴乱。
她拼命修习,赌上一切,不惜伤害伽蓝也要进入驭妖司,就是为了揪出杀害林婶林叔的妖兽。无论北境还是南海,她穷尽此生也要为家人报仇。
查来查去,不知辗转多远,几经生死,查到妖王头上。
她被仇恨冲昏了头,丢了半条命设计抓住妖王之子,谁料和那家伙捋清来龙去脉,才知道自己被耍得团团转!
结果谢澄现在告诉自己,拘仙署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妖兽所为。
南星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翻涌的心潮,她声音冷得吓人:“卷宗上面还写了哪些东西?”
谢澄思忖片刻,认真道:“这个我不能说。”
“你真是个混蛋。”
南星终于酣畅淋漓地补上前世被一剑穿心时没力气骂出的那句脏话。她秉指快速地在谢澄气海、章门处点了两下,被骂懵了的谢澄倒也不躲,就一副任她宰割的样子。
你这时候又不说“不能”了!
南星这才想起来谢澄已经到锻体境上层,寻常的点穴对他可无用。
登时便想运气再攻,谁料谢澄立即反手封住她的气海。
惊愕之余,南星听谢澄着急地说:“你心脉受损,仙医说你这几日不能调用灵力,就跟在我身边,我会保护……”
还不等谢澄说完,南星已经后退数步与他拉开距离。
随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在灵力被封的情况下,用最基础的身法迅速消失在门口。
谢澄赶忙去追,却未看清她离去的方向。
南星藏形匿影,穿梭在天外天的琪树仙殿之中,为了躲过身后紧追而来的谢澄,一头扎入天外天边缘处的枕月山。
山林幽岟,川泽回缭。
天外天乃神明遗址,对仙士而言,处处皆适宜修行。枕月山间灵草丛生,向来是弟子采药修心的清净地,不会有何危险。
总归气海被封,不多时便会自行冲开,南星也不愿意去麻烦别人,索性来摘些草药打发时间,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山雾渐浓时,她还在寻那味“不知藤”。
传闻此草能暂封五感,最宜镇痛。
无奈越走越深,待惊觉林深影重,四顾已不见来时泥土小径。
找到了!
崖壁缝隙间,一丛苍青色藤蔓正随风轻颤,正是“不知藤”。
南星屏息凝神,削了段竹子作刀刃,轻轻截取最肥嫩的几段。藤茎断裂处渗出乳白浆液,很快她便收获一大丛,心满意足地将其塞入储物锦囊中。
崖壁上还剩几株未采的灵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似在挽留。
橙光暮色已浸透层林,她按了按依旧沉寂的气海。为保安全,南星有些遗憾地收手。
她踩着崖边凸起的嶙峋山石,矫健地从峭壁上轻盈跳回地面。
“铮——”
还未来得及看清扑过来的是何物,南星已凭本能反应抄起竹节挡下这致命一击。
可惜灵力调用受阻,此时的南星除了功夫好些,与寻常百姓无异。
储物袋中只有空白的黄符,她根本还没来得及画!
僵持之时,南星迎着撕空的厉风终于看清了袭击她的东西。
狮首龙角,雪色鳞鬃,这分明是一只——白泽!
腥甜涌上喉头,南星旋腕转箫,借力错身,白泽的利爪擦着鬓角划过。
她错开白泽攻势后顺势滚入草丛,不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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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血痕便发足狂奔。
纵使身法再快,失去灵力加持的凡人,又怎么能跑过万妖之王?
白泽族并非妖兽中最强大的一类生物,但它们达万物之情,有王者之德,被妖界奉为妖王。
自己两辈子是怎么招惹它们家了?亲朋好友全找上门来。
眼见逃不掉,南星蹬树之后杀了个回马枪,借力回身竟跃上白泽颈背,忍痛叩住兽角,任那妖兽如何翻腾也不松手。
白泽怒啸之下周身腾起白色火焰,热浪灼肤,南星终是脱力坠地,被拍飞而出撞断一颗柏树。
她趴在地上牙关紧咬,鲜血从七窍溢出,五脏六腑都搅得生疼。
南星只觉这下心脉应当是碎成渣了,难道两辈子都要因为谢澄和白泽而死,这是哪门子孽缘?自己又不欠他们的。
那白泽朝她冲刺而来,生死关头,一只菟首耳鼠挡在了她面前。
“吱吱——”
天可怜见,这耳鼠虽然身形极小,声音却十分大,生生逼停了白泽。
“吱吱——”
南星听不懂妖兽之间的交谈,她盯着白泽兽金色的瞳孔,此时才发现它似乎有些不对劲。
它眼中红色的血丝蔓延,分明是狂化之后的状态。
耳鼠伏在巨兽耳边细声啾鸣,约莫在说些求情之类的话。
白泽眼中血丝逐渐褪去,似乎恢复了理智,瞪着眼端详南星许久,最后背着那只耳鼠跳上山崖,消失不见。
“咳咳,你别走啊。”南星自然不是在喊那只差点杀了她的白泽,而是希望耳鼠帮她找点止血的草药来。
自己现在寸步难行,等有人寻到此处,她估计已经躺在这里失血过多而死,化作山野间的呜呼亡魂了。
才苏醒没多久的南星,又快要晕过去,半梦半醒间,有人托起她的后颈。
一株被切成小片的“壶芽灵芝”被送入她口中,求生欲促使着南星和着血将其尽数咽下,总算是保住一条小命。
“壶芽灵芝”珍贵至极,传说可生死人肉白骨。
枕月山上,也会有这般宝物吗?
“多……谢。”南星勉力掀开眼帘,艰难地望着眼前冷白如玉的少年,这人下唇正中有一道浅浅的竖纹,抿紧时无端透出几分隐忍的委屈。
“你是那只耳鼠变得吗?”,南星说罢便又闭起眼,感受体内澎湃的灵力涌动。
她忙着调息,所以没有看到那少年面色僵了一瞬。
不怪南星胡思乱想,这人长得跟那只耳鼠差不多白啊。
气海忽如春江破冰,澎湃灵力奔涌周身。
生死之际爆发的道心,佐以壶芽灵芝的圣效,竟助她冲破桎梏,直抵新境。
灵力运转周天后,那少年却已温柔地将她背起。
他报上姓名道:“我叫燕决明,是天外天的外门弟子,送你去药斋那边吧。”
南星伏在他清瘦的背上轻声应下,外门新弟子中许多都从杂活做起,比如采药晾晒、编修典籍等,出现在此处倒也合情合理。
他们相谈还算契合,闲聊着还未走出多远,忽见天边一人御剑而至,惊起满山飞鸟。
11. 少年心事尽付流水
南星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谁,她不会再理这个混蛋了。
前世穿心那一剑的寒意,仿佛还凝在骨髓里。彼时人妖势同水火,南星勾结异族放跑妖王,谢澄履行职责清理门户,她认。
可一想到谢澄明知真相却不肯告诉她,哪怕事出有因,南星也很难不介怀,更何况刚才谢澄这厮险些害她丧命。
南星真是觉得这家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孽缘,只要靠近他就会遭遇不幸。
为了世界和平,最重要的是为了自己的小命,南星决定和谢澄保持距离,最好不再来往。
看见浑身是血的南星,谢澄脑海一片空白。
他连忙从储物腰带中倒出七八个瓷瓶——回元丹、生肌膏、还魂散……莹润药丸滚了满手,一股脑地想塞给南星。
可南星冷哼一声便扭过头去,趴在燕决明背上不肯再理他。
谢澄这才正眼打量起背着南星的人来。
肤白,丹凤眼,五官柔和,穿着白色的外门弟子服饰,看着就是温顺老实人。
他并没有把陌生弟子放在心上,径直伸手就要把背上的南星接过来。
谁料燕决明身形一闪,竟让他扑了个空。
谢澄再去看他时,燕决明却像无事发生一般,稳稳背着南星向前走,全然不顾及谢澄。
“我送她回去。”谢澄不得不开口把人拦下,他莫名心慌,总觉得如果现在不能把南星哄好,以后就再难挽回了。
谁料南星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燕决明侧首,露出个浅淡的笑抢先回答:“不必麻烦这位师兄,我刚好要去药庐交差,顺便带师姐疗伤。”
天外天规矩向来如山,外门弟子见内门弟子需执礼,燕决明却毫无此意。谢澄眉头微蹙,他虽厌烦仗势欺人,却更不惯被人违逆。
富者必骄,贵者必傲。
面对外人,谢澄不由自主流露出世家天骄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威仪。
他将纯钧别回腰间,抬手再次拦住燕决明道:“把她给我。”
燕决明却把南星往背上轻托,以确保她待得更舒服些,眨了眨浅褐色的眼说:“师兄,南星又不是个物件,什么叫给你呢?”
谢澄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的下一瞬,南星就从燕决明背上跳下来,轻咳几声翻了个白眼说:“你俩在这里多磨蹭一会儿,不等走到药斋我就痊愈了。”
“算了,我自己去。”
说罢便从储物锦囊中掏出那枚麒麟黄玉佩,抬手丢给谢澄。
“你就是靠这个找到我的?我不需要这样的关照。”
终于把这个烫手山芋物归原主,那种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底下的感觉,会让她喘不上来气。
谢澄紧攥着手里被退还的玉佩,低眉敛目,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
他沉默着将那些灵丹妙药放在南星脚边,最终把玉佩重新系回腰间,转身离去。
南星看着地上那些价值不菲的丹药,终究还是仔细收进锦囊。
燕决明盯着谢澄远去的落寞身影,好奇地问南星:“他就是谢氏少主谢澄吗?”
谁料南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最后笑道:“你可以追上去问问。”
燕决明一愣,没有被这话里的锋芒刺痛,依旧好脾气地道:“我只是好奇,不方便说也无妨的。”
寻常外门弟子又怎么会刻意挑衅内门中人,更别说他还隐隐识出谢澄的尊贵身份,胆大包天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可到底算她的救命恩人,哪怕心中疑窦,南星还是温和地对燕决明说:“明日我去药庐寻你。”
说完便转身,选了条与谢澄背道而驰的小径离开此地。
等她疗伤完毕回到沈酣棠居住的未央殿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南星将今日种种尽数隐瞒,只说自己想出去晒太阳,没想到一时迷了路,这才耽搁至今。
不知沈酣棠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一向严苛的沈去浊松口,默许南星住进未央殿。
虽说南星其实无所谓和谁住在一起,也怕日子过得太悠闲,会磨掉自己的斗志。
可架不住沈酣棠再三要求,便也安心在这里住下了。
谁知夜深时分,沈酣棠竟抱着锦被溜进偏殿,非要与她同榻而眠。
“舅舅说蜀州有妖兽暴乱,门内诸多长老都忙于此事,新弟子的教习问题还没着落呢。”
南星手上替她整理着被褥,闻言动作一顿:“那我们怎么修炼啊?”
“不知道,说不定会让师兄师姐来教我们,可千万不要是柳允儿啊。”沈酣棠趴在桌子上频频叹气,似乎心事重重。
二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宿的小话,直到沈酣棠困得眼皮子打架昏睡过去,南星这才给她盖上被子,又走到窗边吹灭烛火,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发起呆来。
夜色催更,晚晴风过竹。
一人坐在问仙岛最高峰的峰顶之上,长袍迎风翻飞。
他见未央殿中灯火熄灭,这才半躺在山石上,看月华如水,普照世人。
“咚——咚——咚——”
东方欲晓,早已整装待发的南星半拉半拽,终于把还在贪恋睡梦的沈酣棠唤醒,“今日是初次正式授课,万不能迟到啊。”
见她还是没反应,南星只好从架子上抓起那只肥鸟,凑到沈酣棠耳边喊道:“沈掌门说,你再不醒就把这只鸟炖了给你煲汤补身体。”
在鸟妖吓得嗞哇乱叫的求救声中,沈酣棠不情不愿地从床上滚下来,然后半爬着准备盥漱。
“南星,你跟舅舅说,我被妖怪抓走了,不能去晨训。”
哪有妖怪敢跑到天外天最中央抓仙首的宝贝外甥女啊?
听见沈酣棠为了不去修行连这等荒唐的话都编得出来,南星捂着脸没眼看,“我要敢这么说,只怕半个天外天都要倾巢而出了,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拉着哀嚎的沈酣棠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大门闭合前进入学堂。
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
南星被眼前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震撼到,原来学堂之中还别有一番洞天,难怪能容纳全宗的弟子。
“我是你们的师长,皇甫肃。”
声音响起时,众人才发觉桃林深处有方石案。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端坐在那里下棋。分明桌边无凳,他竟也稳稳悬浮在半空。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比头发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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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胡须,柔似流云,一直垂到老人脚背处,满堂弟子目光皆被牵系。
南星悄悄与沈酣棠耳语:“他没有被自己胡须绊倒过吗?”
其实南星是真的好奇,岂料沈酣棠被这话逗得捧腹大笑,二人成功当选今年第一批被皇甫肃处罚的新弟子。
拿着手中写着“洒扫药斋三日”的黄色木牌,南星真是哭笑不得。
皇甫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内门弟子皆是同辈佼佼者,各道人才皆有,上一任天外天仙首游历时寻得此秘境,将其运回宗门。又广征能人志士,传授千门百家绝学于秘境留影石中,以供内门弟子们随心修行。”
“须得认可,方见留影石的踪迹。前日的入宗大会后,诸位小友想必也明白规矩了,请自便吧。”
见皇甫肃又返回桃林独自弈棋,周遭其余弟子也都成堆儿地四散开来。
等大家都开始有说有笑,刚领了责罚的南星便放心询问:“天外天前任仙首去哪里了?为何鲜少听说。”
纵观两世,她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位举世无双的绝顶天才。
想要迁移秘境,必须得到此地意志的认可。或许要打败其中所有的妖兽,或许是拿走某件意义非凡的宝物。
可无论通过哪种方法,都非常人所能做到。
说句“千古惟此一人”也不为过。
南星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她侧头见沈酣棠呆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星伸手在她面前轻挥,沈酣棠就像大梦初醒一般回神,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
“她……是我母亲。”
这是南星完全没想到的答案,此地弟子众多,南星拉着沈酣棠往僻静溪畔行去,沿途留意着适合她们的留影石。
落花逐流水,幽兰浥轻尘。
南星寻了处青草柔茵,广袖轻扫,与沈酣棠并肩坐在溪边石上。潺潺水声里,前尘往事渐次浮现。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舅舅陪在身边。他们说母亲生下我后便病逝了,父亲也意外牺牲。”
“可我追问,他们也不肯说,我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沈酣棠手绞着袖子,有几分茫然无措。
十五年来没有人可以与她分享埋藏在心底的彷徨,可面对南星,她却像倦鸟归林般,一股脑倾吐而出。
南星此刻还拉着沈酣棠的手,她们离得那样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跳动的脉搏。那汹涌的悲怆如月下潮生,也将她浸透。
不知道命运是不是惯爱捉弄人,她与沈酣棠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与经历,从天涯海角汇聚到此地。
一个生于仙门,享尽追捧与宠爱。一个漂泊乡野,无拘无束倒也自由。
但冥冥之中,似乎就是有股斩不断的丝线把几人缠绕在一起,斩不断,理不清。
世人管这叫“缘分”甚至“劫难”,南星更愿意称为“知己”。
正因同是失怙之人,南星才能看到沈酣棠被娇蛮任性包裹起来的脆弱与善良。
她想找些有趣物什儿逗沈酣棠开心,手刚塞进锦囊,就摸到了成堆的灵丹妙药、黄符朱砂。
都是谢澄所赠。
今日他为何没来学堂?
12. 道途险隘命定宿敌
虽说昨天自己放出狠话,还以一刀两断的决绝姿态赶走了谢澄。
其实南星心里明白,自己不是讨厌他,更谈不上恨。
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吧。
横亘在南星与谢澄之间的,是永难调和的立场天堑。
还未成长起来的谢澄就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儿巨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终将成为你道途险隘,命中宿敌。
前世天外天人尽皆知,谢氏新家主恨妖入骨。
有时驭妖司查探到有妖兽作乱,等南星率人赶去时,得知谢澄已处理好,惟余一地黑色血污,便是灵智未开的小妖也难逃一死。
谢澄几次三番越俎代庖,引起驭妖司的不满和议论,三大世家从中调和,谢澄却毫无收敛。
不知情者只道他秉公执法嫉恶如仇,鲜有人知这背后藏着一桩昔年血案。
襁褓时的南星被妖王白泽救下,送到琼花村重获新生。
而谢氏最出色的少主死于妖王白泽爪下,满族悲恸。
一代传奇还未来得及翱翔天际,就匆匆被命运折断羽翼,死于非命。
那是谢澄的兄长——谢渊。
他的死仇,是她的恩人,他杀过她,她也决心要走上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却殊途同归的道路。
妄图得到混沌珠,注定为世所不容。
谢澄怕是只把她当作个好奇心极强的消息贩子,没有意识到南星对“混沌珠”的强烈欲望。
风吹尽,少年心事,尽付水东流。
待沈酣棠诉尽衷肠,泪痕已干。
南星想替她拭去两腮的泪痕,可自己素来不备这些精细物件,只好随手在锦囊中探寻,竟真掏出个绣着海棠花的瑞纹方巾。
沈酣棠“哎”地讶异一声:“这不是我的手帕吗?”
两人相视一怔,继而同时恍然。
这方海棠花绣帕原是昨日南星呕血时沈酣棠塞给她的,南星用清洁咒涤净后随手收在锦囊里,阴差阳错竟在此刻解了燃眉之急。
这般巧合令她们忍俊不禁,方才的悲戚一扫而空,转而说起近日趣事。
山溪蜿蜒,仿佛永无尽头。两人行了多时,仍探不到秘境边际。
“南星你看,这桃林里居然还有桃子!”沈酣棠雀跃地指着远方茂密的桃林,说着便要奔去,却被南星一把拽住手腕。
这话乍一听寻常,可她们一路走来,只见云蒸霞蔚的桃花花海,何曾见过半颗果实?
虽说此处秘境天衍宗日日使用,就算原本有什么问题,此刻也是再安全不过了。
为防万一,南星还是取出上等黄符,指尖蘸了朱砂,龙飞凤舞画就护身咒,啪地贴在沈酣棠眉心。
谁知这姑娘竟真顶着遮眼的符纸,螃蟹似的横着往前挪步。
见南星盯着自己捂嘴笑,沈酣棠才反应过来,气鼓鼓地把符咒揭下揣进前襟里:“南星你学坏了,我还以为必须贴额头上才灵验呢!”
“你确定这里有颗桃子?”南星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桃枝,满脸狐疑。这株桃树花开得稀落,连片完整树荫都撑不起来,更别说结果。
沈酣棠却固执地踮起脚尖,朝虚空一抓,想把那颗似乎只有她能看见的桃子摘下来。
“咔嚓——”
灿烂的粉色光阵就以沈酣棠为核心绽开,仿若一朵桃花将她轻轻抱在怀中。
这番景象,南星却也能看见了。
她眉头一挑,终于明白了这秘境的奥妙:“你别动,这就是留影石,你在阵眼处打坐运气,抱元守一。”
“好,我就留在这里,你也快去找找适合自己的桃子。”沈酣棠盘膝而坐,手结莲花印。随着呼吸渐匀,灵台深处竟浮现一道虚影。
虚影展臂绷紧弦丝,遥望九霄,挽雕弓如满月,箭指苍穹。
见沈酣棠周身泛起莹润灵光,显已渐入佳境,南星这才放心向桃林深处行去。满地落英被步伐惊起,在她身后旋成一道绯色轻烟。
蹊跷的是,明明沿着溪水前行,兜转间却总回到原处。眼看秘境即将关闭,南星倒也不急。
机缘一事,强求反落了下乘。
南星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却不见沈酣棠的身影。几番寻找无果,她竟误打误撞回到了学堂入口处。
皇甫肃已然没了踪影,入口处聚集着许多成功获得先辈传承的幸运儿。南星环视一圈,没看到半个熟面孔。
“喂,怎么又是你。”
熟悉的声音传来,南星不由“啧”了一声。她懒得回头,心想这人怎么跟个索命鬼似的阴魂不散。
王进宝见南星竟敢无视自己,脸上顿时挂不住。瞥见她两手空空,立刻抓到把柄似的提高嗓门:“都说你是本届天赋最高者,怎么连块留影石都寻不着?”
声音刻意扬高,引得周围弟子纷纷侧目,南星仍充耳不闻。
她担心沈酣棠那边是否出了什么岔子,急着回去找人。
谁知王进宝变本加厉,手中长枪一横,硬生生截住她去路。
“王道友,我眼下无暇他顾,可否改日再叙?”南星暗自权衡,没有贸然出手。
眼前这个获得传承后的王进宝实力深浅未明,贸然硬拼就算能胜,也难保不会因触犯门规再领一张黄牌。
那她可就真成了天外天开山以来,首个入门当天就领双黄的新弟子。
南星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右手已悄悄提前掐住一个反伤咒的手势。此咒口诀不算太长,她有信心在王进宝出招前使出。
诡异的是,周围几个弟子突然拼命对王进宝挤眉弄眼,弄得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见王进宝仍不明就里,最近的那个弟子偷瞄了南星一眼,快步凑到他耳边低语。南星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字眼。
“这就是《黄莺小报》……谢澄受家法那个。”
王进宝脸色骤变,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消散。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竟转身就逃,活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南星眯起眼睛。
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但联想到谢澄那血肉模糊的左臂,她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南星师妹。”
怎么今天总有人找自己?
南星眼中的不耐烦转瞬即逝,等她回过头,已换上那副人畜无害的笑靥:“柳师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说,单觉得这残局有趣,想请师妹手谈一局。”柳允儿言笑晏晏,指着对面的石凳邀请南星坐下。
南星暗自好笑:在柳允儿眼里,自己究竟有多愚钝?
这片空地她记得分明,方才可没有甚么石凳。
多亏皇甫肃长老那拂地的长须,让她对此处一石一木都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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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石案明显偏移,凭空多出两方石凳。棋盘上棋子更是散落四周,活像被狂风扫过。
南星却真走上前去,绕着神色越发不自在的柳允儿踱了两圈:“师姐见谅,我粗人一个,不懂琴棋书画的风雅。”
她忽然展颜一笑:“若是比划道法,倒愿奉陪。”
说罢南星便要走,柳允儿连忙出声阻拦道:“师妹留步!”
“实不相瞒,这是块儿留影石,只是此石非同凡响,须得两人斗法方能开启。我刚才邀请了好几人,却都未能得到石凳的认可。”柳允儿指尖划过石案,棋盘纹路随着触摸依次亮起。
“非是有意欺骗,只怕说了实话,师妹反不敢尝试一下了。”
南星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但请师姐赐教。”
柳允儿确实有几分眼力,看出南星骨子里的争强好胜。
当两人相对而坐的瞬间,棋盘下方突然浮现巨大的阴阳阵图,黑白两色灵光冲天而起,几乎照亮半个秘境。
这般动静,顿时引来无数弟子驻足观望。
就在此时,稚嫩的女童声同时在她们识海中响起:
“修真之人满心求索大道,不见脚下风光。你二人机缘巧合下寻到这块留影石,谁能在无法动用灵力的剑道比拼中胜过对方,便可得我传承。”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柳允儿眼底闪过一丝胜券在握的锋芒。
不能动用灵力,只能使用最原始的剑招。
柳允儿从未见过南星使剑,一个刚入宗门几天的雏鸟,便是天资卓绝又有何惧?
天外天之中,何人不是天才。
柳允儿之所以总找南星的不痛快,除却某些殃及池鱼的私怨,更因她骨子里同样好胜要强。
她十六岁拜师天外天,十八岁得仙首亲传。倒是很好奇南星与自己的天资,谁更胜一筹。
棋逢对手,斗法开始。
柳允儿长剑如电直刺心口,却见南星随手在桃树上折了截花枝,划出棕色弧光,一招标准的“海底捞月”精准格开剑锋。
“你竟会使剑?”柳允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冷哼,“锻体境也敢逞强。”
南星不答,反手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花枝顺势下压,直取对方寸口。
两人身影交错,金铁玉石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阵法结界外,众弟子纷纷围拢,姗姗来迟的沈酣棠这才瞅到阵法中央与柳允儿对上的南星,紧张地拍打起结界。
那半透明的青光屏障内不见外,外界却能清晰看见其中战况。
花枝如游龙,长剑似惊鸿,斗得难分难解。
南星特意选了截长花枝,可在三尺青锋面前犹不够看,这武器长短上的劣势,让她在交锋之初便陷入被动。
幸而她身法极佳。
常年与妖兽周旋的历练,无数次险境中与天争命的临场反应,早已将她的腾挪之术锤炼至臻。
柳允儿剑势如虹,却总差之毫厘。
可终究一重境是一重天。
若非不能动用灵力,南星在对方手里撑不下二十招。
她如游鱼般穿梭剑网,却始终近不得接近柳允儿。柳允儿剑招凌厉,亦沾不得南星半片衣角。
棋局之上,黑白子无声对峙。战局之中,两人陷入僵持。
13. 人间不老剑名长生
南星指间早已掐好雷火诀,却在灵力将发之际停手,任那雷火真炁化作飞灰散去。
既是剑道之争,便该以剑论胜负。
境界还是太低,若非昨日险死还生,侥幸突破到了锻体境二重,光是打斗中逸出的罡气都够南星喝一壶。
“师妹何苦,你还是认输吧。”棋盘上的纹路渐趋黯淡,昭示着斗法将近尾声。
柳允儿只好劝起南星来:“此番平局收场,你我皆无缘奖励。不若就此认输,师姐愿以一盒桂帝朱砂相赠。”
南星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颤,丹田处新突破的热流尚未稳固。
受损的心脉像被暴雨浇打的烛火般明灭不定,时而隐隐作痛,“难得有机会向师姐讨教,这样输,我不会服。”
南星花枝一转,霎时搅动满庭落花,绯红花瓣如惊蝶乱舞。
她身形骤沉,似游龙探海,花枝挟着凌厉劲风直取柳允儿膝下。
于此同时,柳允儿也用剑鞘横栏如铁锁横江,右手寒芒乍现,一点剑光已刺向南星咽喉。
电光火石间,南星足尖点地腾空而起,衣袂翻卷如展翼孤鸿。
她竟是不管那直取要害的剑锋,花枝在半空划出新月弧光,直击柳允儿握剑的虎口要穴。
这一式“飞燕绕梁”使得险之又险,分明是要以血肉之躯换柳允儿兵刃脱手。
剑气交错间,满庭桃花为之一滞。
决胜关头,柳允儿突然横平剑鞘,用尾端直刺南星下肋。
“南星,躲开!”沈酣棠的尖叫声在秘境中炸响,却在触及结界时化作徒劳的涟漪。
挨上一击罢了,最多被震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不等周围围观弟子从疑惑中反应过来,柳允儿剑鞘末端竟凭空绽出三根幽蓝毒刺,锋刃处隐隐流转着冰蜥特有的花纹。
原来这檀木剑鞘暗藏玄机,鞘中另有机栝。
这是玄机宗新研制的近身武器——“冰蜥毒刺”,有价无市。
一根定身,两根昏厥。
若三刺齐中,寒毒顷刻冻结心窍,任你大罗金仙也难运半分真气。
寻常修士中招,不过调息数日便可化解。可南星心脉本就受损未愈,此刻若被寒毒侵入,无异于雪上加霜的致命伤。
南星瞳孔猛然收缩,虽不识此物来历,但本能的求生欲使她警钟敲响。
她侧身想要闪避,奈何旧伤牵制,身形迟滞了半分。
三根“冰蜥毒刺”离南星肋下不足两寸,寒芒吞吐间,距肌肤不过方寸。
南星甚至能感受到那刺骨寒意已经穿透衣料,先一步刺入骨髓。
躲不掉了。
“锵锵!”
凤凰的鸣叫声高远悠扬,谁也没想到,南星头顶的水华朱色发带骤然迸发耀目赤芒,如旭日初升般照亮整个结界。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发带竟化作一对遮天蔽日的火凤羽翼,翎羽流淌着炽烈光华,将南星庇护在羽翼之下。
“冰蜥毒刺”触碰到看似柔软的羽毛,巨大的反冲力逼得柳允儿脱手,三根毒刺弹飞出去,在石桌上撞出点点寒星。
在柳允儿惊愕的神情中,被翅膀包裹的南星突然消失无踪,结界也如水中倒影般泛起涟漪,渐渐淡去。
原本打算看好戏的王进宝嘴巴已许久没有合拢上,此时更是结巴着惊呼:“我滴乖乖,那不是谢氏的传家宝之一吗!”
百闻不如一见,这对火翼分明是名动九州的“舜华翎”,谢氏宗族代代相传的护命至宝!
周围三大世家的弟子们早已炸开了锅。几个年长的修士更是倒吸凉气。
“传闻此物能挡化丹境之下万般杀招,百毒不侵。”
“这不是谢澄的东西吗?怎么在个姑娘家手里。”
“她估计也是谢氏中人。”
大家议论纷纷,手握《黄莺小报》最新一册的王进宝急着显摆,活像个说书先生:“哎哎,这就是前几天闹得瀛洲鸡犬不宁的那位。”
说罢,他将怀中的小报丢给离他最近的一群弟子,供还不知情的人传阅。
突然一记暴扣,王进宝脑门上顿时鼓起个青包。
“啊呀!哪个不长眼的!”
他怒火中烧,龇牙咧嘴地回头一看是沈酣棠,还没来得及骂她,就见这位眼高于顶的大小姐竟是憋着两汪泪水,已是有了哭腔:“别闹了!南星,南星她失踪了。”
天外天弟子这才发现,适才的屏障已消失,柳允儿呆立在原地。
秘境之中,却是怎么也找不到南星的人影。
“快去通知皇甫长老。”
“找人啊,愣着干嘛。”
弟子们纷纷行动起来,柳允儿捡起散落的毒刺藏入储物镯中,也加入搜寻南星的队伍来。
桃林还是那片桃林,却只剩南星一个人。
一滴露水从花蕊中滴落,砸在草地上竟慢慢扩散成一汪碧蓝的清潭。
稚嫩童音再次响起:“桃花清露可疗愈伤势,你舀一壶带走吧,算作斗法奖励。”
南星两手一摊,无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要是柳允儿知道她们二人搏杀这么久,就是为了抢壶桃花清露,只怕脸都要气白。
童音似乎读懂了她的心事,嘟囔道:“年轻人切忌急功近利,哪有那么多天上掉机缘的好事。”
无奈叹气,南星从储物锦囊中掏出个最大的空瓶,半跪在草地上将瓶子浸在水中,舀取潭中的清露。
“咕噜咕噜。”
桃花清露装了满瓶,南星顺便将刚斗法时被花枝蹭破的掌心伸入潭中。一点血丝混着清露,破损的表皮逐渐愈合。
“你叫什么名字?”稚嫩童音突然发问。
南星收好瓶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我该怎么离开这里?”
桃林沉静,南星跺了跺脚,有什么东西似乎顶着她,想要破土而出。
她后退一步缓缓屈膝,一株不及小臂高的嫩苗突出草地,在风中轻颤,新叶还带着初春特有的鹅黄。
南星伸手想要触摸,谁料那树苗却突然化作一柄极窄极薄的长剑,呈现银杏木特有的淡金色。
她心下讶异,握剑起身时,竟觉不出丝毫重量,仿佛握住得就是截木枝罢了。
此剑比之晦明剑少三分肃杀,较之纯钧剑缺七分华贵,却自有一段天然灵韵。
桃瓣簌簌落在剑脊,竟被无声斩作两半。
伴随着适才的童声响起,花瓣旋转而起,南星面前抟成一道粉色幻影。
幻影声音昂扬:“银杏万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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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天地间最接近永恒的存在。”
“看好。”
这矮小如稚童的幻影手持长剑,从最基本的剑招耍起,挥过春秋冬夏。
枯枝横空,万叶皆刃,一剑挑落九州霜。
南星凝神细观,认真记下所有招法。
但见那幻影随剑招渐长,十二式时犹为垂髫小儿,二十四式化作少年模样,待四十九式使尽,竟已是睥睨天下的黄衫剑客。
“天地枯荣有道,玄黄一叶,人间不老。”
“剑名长生,送你了。”
地面突然塌陷,南星手持长剑,向深渊坠落。
将要砸到地面上时,南星以剑拄地缓冲,平地掠雁翻身而起,轻飘飘落在王进宝刚刨开的草堆里。
腐叶混着新泥溅了满身,惊得正在刨土的王进宝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花眼了吧,你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王进宝梗着脖子,和凭空出现的南星大眼瞪小眼。
“还得是本公子出马,这不,一下子就找到了。”
南星拍落鬓间草屑,瞥了眼被当成锄头的名贵长枪,又瞧了瞧四周七零八落的土坑,似笑非笑:“你在土里面,找我?”
王进宝将银枪往土里一插,腾出两只手使劲掸去身上沾的泥土,一脸嫌弃,“要不是沈酣棠那个蠢货吵得人头疼,我才懒得帮这个忙。”
他指着脑门上已然看不出来的红肿,没好气道:“喂,你快回去吧,门口都闹翻天了。”
南星足尖一踢,那柄镶金嵌玉的雕花长枪便“铮”地斜飞出去,她反手横剑搭在他颈侧,淡金色的宝剑在王进宝脸上映出霞光。
“嘿呦,你个出身穷苦的贱民,恩将仇报啊!”王进宝气得跳脚,骂完才想起,这家伙刚刚可是连柳允儿都不怕,又怂了下来。
南星忽略了他的谩骂,将剑往前推了几寸,冰凉的剑锋挨到肌肤上,蛰得王进宝脖颈冷颤。
她冷哼道:“老实告诉我,谢澄为什么受戒律鞭?”
“就为这事儿?你早说啊。”王进宝从怀中掏出一册《黄莺小报》,硬气地用书将长生剑推开。
南星劈手夺过小报,却见王进宝挤眉弄眼,满脸看好戏的神情。长生剑随着主人放松的手缓慢垂下,被随意挂在腰间。
等翻过前方一篇比一篇离谱的独家密谈,南星皱着眉头,终于看完了那篇《谢氏行十七子谢澄,闯弥天大祸救红颜》。
不得不说,写得真是活色生香,仿佛笔者亲眼所见。
“你头上的‘舜华翎’,是谢澄给你的吧。”王进宝腆着脸凑近,似乎想摸一下她发间的宝物,却被南星用书隔开。
“捕风捉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南星温和的眉眼间扰进恼怒的波动,王进宝却是津津有味地把谢澄挨打那段复阅,很是满意。
他刻意声情并茂地朗诵道:“谢家家主谢黄麟闻讯赶来,讥讽谢澄:色令志昏,难堪大用,你索性把谢氏也送给她罢!”
南星面无表情,抬手将那本《黄莺小报》塞进表情夸张的王进宝嘴中。她不顾身后人伴随着“啊呸”的怒骂,朝入口处走去。
山道两侧荆棘倒伏,草叶间残留着凌乱的脚印与拖拽痕迹。南星沿着这些痕迹疾行,耳边争吵声越来越清晰。
14. 剖白心意颂长生经
“谢公子还请明鉴,再说最后一遍,南星师妹失踪和我当真没关系。”柳允儿站在皇甫肃身后,素日端庄冷艳的脸此刻也有些扭曲。
南星听得那熟悉嗓音,心头一紧,不由加快步伐,她真是怕了那个做事没分寸的家伙。
谢澄全然不顾皇甫肃阻拦,拔出腰间铮然鸣动的纯钧,指着那方蒙尘石桌,“南星不过锻体境初阶,你邀她斗法,何异于谋杀。”
“谢澄。”
这声轻唤如一片落叶坠入深潭,本该淹没在喧嚣的人群中,可谢澄却陡然转身,捕捉到了这声音的来源。
谢澄连忙将剑藏在背后,眼底还未来得及漾开的笑意,却在看清南星神情的瞬间凝固。
少女站在桃树下,眉目间凝着疏离的霜色,那目光让人如坠冰窟。
谢澄喉结上下滚动,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哽在喉间,他下意识攥紧藏在背后的剑柄。
“皇甫长老。”南星端正地行了一礼,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几人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原委理得明明白白。
见南星平安归来,柳允儿大松一口气,她自腰间取出一方雕花锦盒递给南星,“我若知你心脉受损,绝不会动用冰蜥毒针,此物算作赔礼,还望师妹收下。”
盒中细粉艳若朝霞,正是先前许诺的桂帝朱砂。
南星苍白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并未推拒。她双手接过锦盒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着,语气却依然平和:“师姐客气,兵者诡道,我今日受教了。”
“谢澄,你过来。”南星话音未落便已转身,蒲紫色门服襦裙掠过满地残红,径自往桃林深处行去。那背影月淡寒空,竟是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谢澄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亮光。见南星又愿意跟他讲话,谢澄乖乖听话,顾不得众人惊诧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
围观的天衍宗弟子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这姑娘什么来头?居然敢对谢家小公子吆五喝六的。”
刚比南星晚几步到的王进宝差点惊掉下巴:“他还真屁颠屁颠跟上去了?”
皇甫肃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原本想问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化作一声轻咳。
他捋了捋胡须,到底是讪讪地握拳轻咳,纵容二人离去了。
…………
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
南星半跪在青石上,素手掬起一泓清泉。水珠顺着长生剑的淡金剑身流淌,将木纹映得熠熠生辉。
透过薄而锐利的剑身,南星将身后谢澄的踯躅尽收眼底,还未等她开口,谢澄就不打自招:“我是点穴时误探到你灵脉的,你境界不算低。”
握着长生剑的手慢慢攥紧,南星深吸一口气,扯起微不可察的笑颜,“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
日光穿过桃枝,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将那抹笑意衬得愈发通透。
谢兆光这次倒是学乖了,知道要瞒着她不说。
只可惜这拙劣的遮掩毫无意义,反倒让南星胸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她盯着谢澄那张脸,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长生剑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将他按在地上,逼他认输求饶的画面。
南星眸光一沉,思绪回拢。
此番唤谢澄独自交谈,原是为求个分明。她视线落在谢澄至今仍不利索的左臂上,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什么受家法?”
谢澄唇角微扬,偏首假咳了两声,袖间指节苍白,却仍作漫不经心状:“放了个烟火罢了,大概是天外天不喜欢金穗流霞的烟花,改日我放个别的试试。”
语带戏谑,似乎想要化开这凝滞的气氛。
见他仍避而不谈,南星无奈叹气。
是啊,那谢家特制的信号弹,形若金麟踏云,光华灼灼,经夜不散。
升空时灿如旭日初升,其异香远飘十里,见者如晤谢氏家主亲临。
本是谢氏交给谢澄防身保命的报信之物,让他在紧急关头使用,最后被这厮当个烟花放了。
那夜谢氏图腾凌空而起,金辉映彻苍穹,将天外天的脸面生生碾作尘泥。这就跟去别人家拜师做客,结果在墙上大咧咧写上“到此一游”一般。
堂堂谢家少主搅起满城风雨,最终却不过是为救个萍水相逢的姑娘。
市井说书人最喜这般风月旧调,为其套上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噱头,添油加醋地在市井坊间口口相传。
传言愈演愈烈,此事让谢氏好几日在沈去浊面前抬不起头来。
现在想起那《黄莺小报》上戏谑的口吻,南星都觉得牙酸。
若她是谢黄麟,定将这不知轻重的败家子吊在祠堂梁上,教他尝尝真正的家法。
眼下这伤势,着实算得上慈悲了。
“你当时气若游丝,我来不及考虑那么多。”谢澄抿住下唇,盯着南星冷漠的神情,不懂她怎么又不开心。
南星语塞:你倒还委屈上了?
天真纯稚的沈酣棠,加上面前这个从未把责任与大局放在心上的谢氏少主。
她倏然阖目,仿佛这般便能避开天外天黯淡的前景。
虽说天外天好与坏,自己也不甚在乎,可是上辈子的谢澄全然不是这副样子啊。
疑云翻涌,几欲破胸而出。
短短十载春秋,真得能使一个不谙世事的赤诚少年,成长为冷心冷性的政治怪物吗?
“此物珍贵,你收好。”水华朱色的舜华翎轻搭在南星肩头,她抬起手想将这不属于自己的发带解下,可却被突然攥住手腕。
天外天内门弟子袍袖虽利落,广口处却为纳物之便设计得很宽松。
此刻素纱堆雪,随着南星的动作层层滑落至肘间,霎时露出小臂的肌肤。
失去了衣物相隔,谢澄的手就紧紧包裹住南星的腕间。
她的冰凉,他的滚烫。
两相触碰的刹那,如冰炭同炉,激得二人俱是一震,倏尔分开。
谢澄五指悬在半空,终是讪讪收指成拳,转而拂过自己后脑,闷声道:“红色很适合你,留着吧。”
南星闻言蓦然抬眸,她捂住手腕,试图让它恢复原本的温度。
方才还静若古井的心绪,此刻竟被他一句话搅得波澜骤起。
她凝睇着眼前人,眼底满是不解与惊诧。
南星生就一副水玉般的温柔模样,从面庞到五官,无一处锐利,偏那两道黛眉如远山绵延,平添几分落拓不羁的少年意气。
即便如此,她的气质也不过是从三月江南的杏花微雨,化作空山新霁后的清溪。
哪怕终将归于江海,也始终是那般静默地流淌,不惊波澜。
自幼时起,她便惯着素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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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婶年年裁制新衣,十之八九皆是“空青”色。纵是素喜华彩的沈酣棠,为南星选常服时亦多取“天水碧”、“西子染”这般清雅之色。
然无人知晓,那抹朱红才是南星心头至爱。
元日门楹上求平安的春联和灯笼,洞房花烛下的双喜,符箓玉册中游走的朱砂痕迹……
她想,这是愿望的颜色,而天底下不会有比愿望更美好的东西了。
它热烈、坦荡、赤诚,就像太阳一般夺目,与南星大相径庭。
红色,很适合她?
南星盯着眼前人沉默了很久,为打破沉闷的气氛,谢澄主动道:“此剑形制殊异,可是方才斗法的彩头?”
“是柄好剑,就是缺个剑鞘。”
说罢,谢澄伸手想接过长生剑比划着试试手感,长生剑却不受南星控制地陡然一转,躲过了外人的手。
古剑通灵,最知主心,剑亦可显露主人不浮于表面的心意。
而长生剑抗拒谢澄。
一时间,两人齐齐愣在原地,相语凝噎。
没有剑鞘的遮蔽,长生剑锋芒毕露。南星只好先将它负手背在身后,以防伤人伤己。
“事情既已说清,我便先回去了。”这就像是把掩盖起来的本我摊在两人面前,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况,南星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决定先溜为妙。
“南星。”
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谢澄伸手钩住了南星的袖角。
她没有甩开,只是用不解的神情盯着他,谢澄便将那寸衣角攥得更紧了。
谢澄重重地叹气,带着几分黔驴技穷的无奈道:“我真的不明白你。”
“我经常不知道你为何生气,不懂你为何对任何人都比对我温柔。”
南星试探着轻轻抽动衣袖,却丝毫未曾撼动。察觉到她小动作的谢澄却顺势向前迈了一步,二人离的更近了。
她的逃避与抗拒使谢澄胸口发闷,涌起的酸涩没有使他住口,谢澄反而说得更坚定:“世家去年举办的兰亭清谈盛会,我尚力压群儒,也算能言善辩。”
“可到你面前,尤其是在生气的你面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隔着被他越攥越紧,越抓越多的衣袖,谢澄又握住了南星的手腕,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如果你不开心,可以不告诉我原因,也可以随意发脾气。”
“但不要躲着我,不理我。”
桃源秘境中的风刮来甜津津的凉意,一瓣浅粉的桃花正巧落在谢澄手背上。二人瞥了眼这意外来客,竟都忘了动作。
谢澄喉头滚动,斟酌了下词句,尾音却飘忽得似问非问:“虽说是因为鬼市交易才认识的,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们已经算……好朋友,对吧。”
他似乎觉得身段放得太低了,他轻轻摇动南星的手,找补道:“跟我做朋友很难的,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第一次听谢澄说这么多话,没找到插嘴机会的南星愣了许久。
素日谢澄闷声不响时,她便总忍不住要撩拨一二。而今这人忽的妙语连珠,倒叫她手足无措起来。
南星拨开他手的禁锢,抬眸却见谢澄眼巴巴望着自己,她冷哼一声,最终还是点点头。
返程时,由阴转晴的谢澄追着她要再看长生剑。足尖不慎踢起枚卵石,惊破一池春水,漾开圈圈縠纹。
15. 藤萝坞风波起又平
等二人回到学堂入口时,气氛已变得微妙起来。
王进宝偷眼瞧着谢澄,只觉这位祖宗此刻活似得了肉骨头的犬儿,身后若真有尾巴,怕是要摇出残影来。
自然,这话他只敢在腹中嘀咕。
幼时设陷阱捉弄谢澄,反而被他倒悬枝头的旧事,至今想起仍觉脖颈发凉,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弟子拜见皇甫师尊。”南星规矩行礼,可皇甫肃一直盯着她腰间的“长生剑”,甚至南星弓腰时他也随之俯身。
等南星礼毕抬首,赫然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炯炯老眼,惊得她倒退半步。
皇甫肃不紧不慢地理顺胡须,佯咳数声方直起身:“南星啊,你这柄剑哪里来的?”
做事情留有余地是南星的习惯,在这种无所谓说真话还是假话的关头,她更倾向于说胡话。
“我刚晕过去了,醒来它就在我怀里。”
眼瞧着皇甫肃对长生剑过于关心,南星又补充了一句:“此剑已然认我为主。”
皇甫肃眼中没有失落,全都是赞叹的喜悦,他招呼着四周还未散去的弟子围拢过来。
众人就这般席地而坐,听他们这位号称“万事通”的白胡子师尊,将一柄古剑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千年前,众神无端陨落,却留下诸多神迹供后人传承。其中最负盛名的,除了我们所在的神明遗址天外天,便是行踪不定的惘生剑冢。只有得到它的认可,剑冢之门才会为你打开。”
“成为神剑剑主,几乎是所有修行之人的最高殊荣。你将获得那柄神剑独一无二的赋能,同时迎来地位与追崇。”
每柄神剑都拥有独特的能力,“晦明”剑可掌管昼夜,审判真我,“轩辕”剑可压制任何剑,破除万法,“纯钧”……南星倒是不了解。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长生剑,凡尘宝剑再好,终究是主人决定上限,无甚特别能力。
皇甫肃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讲:“可二十年前,一位年轻人进入惘生剑冢后,却没有看中任何一柄神剑。后来,她凭借自己锻造的宝剑力克万妖,平息浩劫,成为天外天史上最年轻的当权者。”
“万民感于她的奉献,自发在瀛洲齐颂《长生经》七日,愿她此生平安。”
“这便是长生剑的故事,它被誉为——神明之下第一剑。”
四下弟子发出阵阵惊叹,几个胆大的已经蹑手蹑脚凑到南星身后,想要一睹这柄传奇宝剑的风采。
最后的最后,皇甫肃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除却离他最近的南星和谢澄,几乎无人能闻。
他说:“也许是因为,握着这柄剑的人,是神明之下第一人吧。”
这位博学广识的老人,此刻似乎被巨大的悲伤砸中,不能自已,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
他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大家且散去吧。
南星知道,这柄剑的主人就是沈留清。
这般人物,不该为其塑像立庙,香火不绝?怎会落得如今几乎无人知晓的地步。
还未等她想通,灵台处却涌起热流。
谢澄率先起身,伸手想去接南星,却见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谢澄掌心传来温润的灵力,如潺潺溪流般注入南星体内。
他轻声道:“我为你护法,专心运气。”
其实以她前世的经验,根本不需要他人协助,但南星还是默许了这份好意。
她感受到,自己要突破到锻体境第三重了。
…………
未央殿外,晨光微熹,拳风破空之声在抱厦间回荡。
沈酣棠揉着惺忪睡眼,迷糊地倚在门边,隐约捕捉到那道腾挪闪转的身影,无奈道:“南星,你是一刻都不肯闲下来么?”
刚打完一套拳法的南星收势吐息,掌心汗珠随动作甩落。
她径直走向廊下用来浇花的水桶,舀起一瓢凉水,洗去顺着脸颊留下的汗珠。
春末的寒意激得她一个激灵,面上红晕渐褪,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这段时间她日夜苦修,几乎将全部精力都耗在了桃源秘境中。
她踏遍每一处角落,只为寻找能提升她实力的留影石。
其实南星暗中还溜进去过一次,想要重现当日那场奇异的双人斗法,可惜终究徒劳无功。
后来她旁敲侧击地向皇甫肃打探,却得知桃源秘境中从未出现过这样怪异的留影石,眼看师尊要起疑,她赶紧岔开话题蒙混过去。
最蹊跷的是,就连柳允儿对那天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好啦,且不说你累不累,天外天的弟子们可都要被你逼疯了。”
沈酣棠拉着南星在廊下坐下,顺手递过一杯清茶,“距离秘境那次才短短七天,你就又突破一重。现在每天都有人跑来问我,说你晚上到底睡不睡觉,是不是整夜都在修炼。”
相互打趣时,沈酣棠从屋子里取出长生剑,自然地帮南星挂在腰间。
自知晓此剑乃亡母旧物,沈酣棠便执意要与南星同宿一室。每至夜阑人静,总要望着悬于素壁的长剑方能入眠。
倒也奇怪,这长生剑竟认主到如此地步,除却南星和沈酣棠,旁人若要强取,剑身便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锦囊旁悬着的黄杨木牌在晨光下泛着暗沉光泽,二人目光触及此物,不由相视苦笑。
这是七天前她们在皇甫肃那里领的责罚,今日已是限期最后一日。
“南星,我不想去洗菜啊!”沈酣棠忽地仰面倒在花廊阑干上,拖长声调哀叹,活像被什么妖怪吸了精气一般。
拎起腰间令牌在沈酣棠面前晃动几下,南星也是叹气道:“膳堂里新蒸的蜜糕、煨着的火腿,哪样不比药斋的苦药渣子强?去洗菜你还能偷吃点什么,总比我要洒扫药斋三日好。”
沈酣棠眼珠子滴溜转动,凑到南星身边悄声道:“我去求求舅舅,让他饶了我们吧。”
“你又想柳师姐到众长老面前告小状去吗,上次溜早课的后果,忘记了?”
南星屈指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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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光洁额间,任由沈酣棠伏在自己肩上哀嚎几声,最后她还是妥协,乖乖地往膳堂方向挪步。
见那背影走得三步一徘徊,南星忽扬声道:“去膳堂路远,怎么不把你的‘铁锅’带上。”
成功惹出一串凄厉的鸟叫声。
沈酣棠回头嗔怒道:“南星,你可离谢澄那厮远点吧,都学坏了!”
笑着目送沈酣棠走远后,南星缓步向天外天外围走去。金叠玉莲已经许久未绽放,渡过太湖旁的虹桥,很快就到了领罚的地方
香丛之中,约莫是些杜若蘅芜。
素帐垂檐,水车翻凉,此处便是天外天的药斋——藤萝坞。
甫一推开药斋的柴门,只见燕决明长眉微蹙,手执一株晒干的芄兰,拨弄着案几上陈列的诸般药草。
几个总角小童穿梭如蝶,将院中曝晒的瓦松小心移入库房,衣角沾满草叶清香。
南星立在门口,轻轻拨弄着悬挂在门檐上的药草风铃。
那是由豆蔻壳和木蝴蝶制成,随着南星的动作漾开阵阵清越声响。其间还夹杂着几件其它草药,南星却是不认识了。
“决明子,可明目降火。”
燕决明不知何时已立于南星身侧,正歪头盯着她瞧,“你我之名皆取自本草,倒像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从储物锦囊中拿出桂帝朱砂,正是柳允儿赔给南星的那盒。
南星将朱砂递给燕决明道:“多日不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此物亦可入药,是对你那株壶芽灵芝的报答,谢你救我一命。”
燕决明并未推拒,他收下宝盒,朝着南星微微一笑,衬得他唇下那道浅白色的竖痕愈发醒目,“你这样温柔的姑娘,居然和如此绚丽的毒草同名,很难不令人印象深刻。”
南星浅笑颔首,自腰间解下那块刻着“洒扫药斋三日”的黄杨木牌递给燕决明,“我来领罚,洒扫的工具在哪里?”
宗门规矩森严,领罚期间禁用术法乃是铁律,纵是简单的除尘诀亦属违禁。一定要南星亲力亲为,不可讨巧偷懒。
南星倒不觉烦难,在琼花村那些年,她早将各类活计做得娴熟。
她在锦囊中翻找许久,掏出个空青色襻膊,将其两端打结套在颈部,利落地撸起两边袖子悬吊于小臂上。
丝绦在肩头打了个灵巧的锁结,既利落又不失雅致,省得一会儿限制她的动作。
南星垂眸瞥向腰间,长生剑正静静悬于素色束带上。
这柄古剑虽与她心意相通,却终究不似神剑晦明那般可化入剑印,此刻倒成了洒扫时的累赘。
不过长生剑认主,她倒也不担心会被人拿走,索性从腰间解下搁在晾草药的木桌上。
恰逢燕决明刚为她寻来整套的洒扫工具,望着他手中那柄秃了半截的竹枝扫帚,以及边缘翻卷如老叟胡须的抹布,南星眼皮跳了好几下,不由得怀疑天衍宗是否银库见底了。
檐下风铃忽地乱响,几片木蝴蝶簌簌落下,恰盖住燕决明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16. 古怪事遇上古怪人
“燕子哥哥,金银花在哪个柜子呀?”稚嫩嗓音忽如清泉般淌入,同时分走二人的注意力。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多岁,她正踮脚指着藤萝坞中密密麻麻的乌木药匣,瘪着嘴询问燕决明,“我最近好像变笨了,还是没记全。”
南星循声望去,但见藤萝坞内林立的药柜如墨色棋枰,每个匣面上都用银粉标着蝇头小字。她在心底快速估算了一下,至少有千余种。
燕决明俯下身,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道:“小碗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金银花在柜四行八列十一,下次一定可以记住的。”
小碗甜甜一笑,却是剧烈咳嗽起来,细嫩肌肤上霎时浮起片片深红色的疹子。
南星眉头微蹙,一道身影却从她身旁飞掠而过,赶在南星前面扑到小碗面前。
这男童生得虎头虎脑,身强体壮,身法却快得惊人,纵跃间竟带起残影。
他抢到小碗跟前时,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翠绿芭蕉叶,踮着脚堪堪为小碗遮住斜照的日光。
一只手还飞快扇凉,“小碗,不是让你在屋子里待好吗,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做完这些任务。”
那芭蕉叶堪堪投下一道阴影,却还是不能将小碗整个覆在暗处。
男孩急中生智,竟转身用自己厚实的背脊为她挡住另一半阳光。
“她不能被太阳照到,稍等。”燕决明跟南星解释完,转身从竹屋中拿出一截竹筒,里面盛着不知成分的清水,泛着淡淡的绿光。
喝完那一小筒水,小碗身上的红疹居然慢慢变浅,等她呼吸平稳后,低着头道:“抱歉小盆,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我也想给藤萝坞的大家帮忙呀。”
南星知道,天外天外门中不光有部分资质稍平的弟子,还有它们大发善心收留的孤儿。
这些苦命的孩子会在天外天中长大,充当杂役,困在洒扫庭除的轮回里直至死去。
他们无家可归,也无灵脉可供修行。只能以凡人之躯数着更漏,直至青丝成雪。
洒扫、登记、搬运……一生几十年,便这样过去了。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那名叫小盆的男孩将竹筒垒到旁边地上,语气有些着急:“可你身体这样弱,总是在生病,怎么能干活呢!”
听到这话,南星开口想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小碗的身体似乎真得极差,毫无血色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已有了哭腔:“小盆总说些讨人厌的话,我不要再跟你做朋友了。”
哭着哭着,竟是又呛咳起来,差点没喘上来气。
小盆呆立原地,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方才还利落的身手此刻却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弯腰捡起掉落的芭蕉叶,笨拙地往小碗手里塞,叶片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印子。
南星忽地俯身,指尖在小碗泪眼前一晃,竟凭空拈出一道杏黄符箓。
符纸无风自燃,青烟散尽时,小碗头顶已悬着一层莹白薄幕,宛若初春新抽的菌伞,将日光滤成温柔的乳色。
小碗打了个哭嗝,竟立刻止住流泪,只是呆呆地盯着头顶的“伞”。
此般不常用的符咒她储备不多,翻开锦囊,南星想再给这小姑娘画几张。
见她用起符咒来这般随性,燕决明突然道:“南星姑娘,你知道这样一张符咒,在凡间能卖到多少价钱吗?”
南星微愣,却是抿嘴道:“天外天符咒素来只与三大世家交易,再由他们转售坊间,这定价之事,岂是我等能置喙的?”
倘若是中、高、至高阶的成品符,凡人使用便要付出相应的阳寿。
眼前这蔽光符却是最低等的符术,纵是毫无灵根的凡夫俗子亦可驱使。
能用是一回事,能不能用上又是另一回事。
除却朱门绣户的权贵豪商,寻常百姓终其一生也难窥此物真容。
突然,小碗顺手从旁边捡起根木棍,在泥地上勾画起来,一张分毫不差的蔽光符就显露其上。
只可惜她周身毫无灵力流转,纵使画得惟妙惟肖,终究不过是凡尘俗画。
南星与燕决明对视一眼,终于知道他刚说“最聪明的人”并非夸大的安慰话语。
那符咒焚化不过转瞬之间,小丫头竟能过目不忘,原样摹出。
“姐姐,你可以教教我吗?”
“你是从湖那边过来的仙女吧。”
小碗与小盆稚语相询,倒叫南星忍俊不禁,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
可那笑意转瞬即逝,她静默良久,面对小碗殷切的眼神,喉间竟似堵了团棉絮,不知该如何向这位小姑娘解释。
可小碗却是了然地苦笑,露出与年纪极不相称的愁容,她道:“我从前替藏经阁的伙伴誊抄古籍时,曾见一卷残篇上书:自古迄今,天命匪易。”
小盆懵懂地挠着头,虽不解其意,仍煞有介事地连连颔首。
纵使小碗头顶已悬着遮阳的仙家符咒,他仍固执地高举那片芭蕉叶,碧绿的叶影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你觉得,书上说得对吗?”
南星这句话问住了小碗,这个才十多岁的小姑娘陷入沉思。
仙人写的书,应当是对的吧。
小碗掩唇轻咳,仰头望了望头顶交叠的符咒灵光与芭蕉翠影。
“我自打记事起,就比旁人缺了许多东西,没有爹娘疼惜,没有灵力傍身,哪怕是最简单的健康也没有。”
那稚嫩嗓音里浸着的沧桑,叫人心头一颤。
“姐姐,可我真的很想很想……”
小碗瞥了眼身旁只顾着傻点头的小盆,最终还是没有说她很想做什么。
南星素来不擅宽慰之辞,纵有千言万语,终究难改命数。
慧极则伤,天意若不相怜,能似小盆这般混沌度日,反倒成了造化。
偏生小碗这般剔透心肝,将世事看得分明,前路只怕愈发坎坷。
她用近乎冷漠,却格外坚定的语气说:“小碗,这个世界无奇不有,人死尚可复生,但凡心之所向,必有蹊径可寻。”
小碗闻言偏首,乌溜溜的杏眼里盛满疑惑。
南星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数句,但见小姑娘眼眸倏然亮若晨星,二人相视一笑。小碗竟一改往日倔强,乖乖折返竹屋整理药材去了。
“我来搬梯子。”
小盆急急追上前去,那粗壮胳膊足有小碗两倍粗细,扛起竹梯仿若拈花。
药斋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南星姑娘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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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说了些什么?”燕决明温柔地笑着,饶有兴味地向南星打听。
南星摇头,他便没有再追问,只是逗趣地说:“原来是小秘密。”
燕决明从怀中的瓶瓶罐罐中掏出个浅碧色香囊:“听内门弟子说你日夜不休地修行,我便取了艾叶、陈皮配以洋甘菊、薰衣草,细细研磨成粉,做了个纾解疲劳的香囊,希望能帮到你。”
药味混着花香卷进鼻子中,南星后舌泛起滋味,先是不腻人的甜,再是绵延的苦涩。
“本想着托人给你送进内门,谁料你碰巧来了。”燕决明又补充道,将那香囊往前递了几分。
南星正想回答,忽然察觉到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
“铃铃——”
檐角风铃忽作清响。
南星和燕决明同时侧身望去。
但见藤萝掩映处,花溪满渚。
一少年长身玉立,抱剑靠在竹门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轻拨风铃。
谢澄走到南星身边,扫了燕决明和它手中的香囊一眼,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日日去未央殿寻你,都推说在练剑,怎么,这药斋里有比我更好的对手?”
南星懒得理他,回绝燕决明:“我从不收别人送的贴身之物,心领了。”
还有,她晚上真得不修炼。
她又拎起黄色木牌甩到谢澄怀里,指着旁边秃头的扫帚,“我倒想去练剑,来了就别闲着,帮忙扫地去。”
说罢,南星拎起木桶,把卷毛边的抹布搭在桶沿上,转身前往后院打水。
混着草药清香的微风吹过,荡起南星后脑的红色发带。
燕决明和谢澄同时勾起嘴角,笑容的意味却大为不同。
谢澄环顾这间飘着药香的宽敞院落,剑眉微挑:“你是个医修?”
斟酌了一下,燕决明回应:“不算。”
无意义的聊天戛然而止,没有南星从中调和,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拿起那把扫帚,谢澄和它大眼瞪没眼,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他扫了眼身旁的燕决明,还是把询问的话语咽回肚子里。
待南星提着水桶转回前院时,只见谢澄正将扫帚横握如长戟,推着满地落叶仿佛在田间犁地。燕决明站在廊下,袖口掩着唇角微微抽动。
“还是我来……”
燕决明刚伸手要去接扫帚,谢澄却将帚柄一横,“这是南星交代给我的事情,不是给你。”
南星太阳穴突突跳,她将抹布丢到水桶里浸泡着,她一把将浸透的抹布甩进水桶,夺过谢澄手中的扫帚,给这位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公子演示起来。
“你认真看。”
南星素手执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枯叶顿时聚作小山。
谢澄耳尖微红,主动请缨帮忙擦桌子,南星盯了他半天,最后还是妥协。这次南星长记性,提前教好谢澄该怎么做,这才把半拧干后的抹布递给他。
谢澄擦拭时忽瞥见柴桌上的长生剑,不死心地又探手去触。那剑灵巧地翻了个身,堪堪避开他的指尖。
沈酣棠能碰,他碰不了。
少年剑修攥着抹布的手背缓缓绷紧。
南星偏头喝道:“谢澄,别偷懒!”
他手底动作越发麻利。
17. 心动但动的是杀心
此后半月,藤萝坞中难得热闹了起来。
小碗每日寅时便守在竹檐下,青白晨光里翘首盼着那位会变戏法的仙子姐姐给她带来新的典籍。
之前那些,她早已背下来了。
小盆劈完当月的柴薪,总要去帮其他杂役挑水运货。待忙完活计,便摘片新嫩的芭蕉叶挨着小碗坐下。
两个小小身影映着朝霞,看金乌从东山慢慢爬上来。
燕决明白日里总不见踪影,天南地北地寻些奇花异草。有时带回来几株沾着露水的灵药,有时袖中藏着几粒谁也叫不上名的种子。
暮色四合时,才见他踏着满坞药香归来,衣袂间总挟着些山野清气。
南星每日踏着虹桥薄雾,循着那条熟悉的山径往药斋去。
偶尔突然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她也不着急,随手掐起一道避水咒。指尖凝起一点灵力光晕,在昏暗的黎明时刻为她映出脚下的路。
转过紫藤缠绕的山门,太湖畔那株百年银杏便映入眼帘。
若她此时抬眸,定能瞧见那个日日锦衣华饰,从不肯换上天外天统一门服的张扬少年。
雨丝穿过叶隙沾湿他的衣袍,墨发间缀着晶莹水珠,难得显出几分狼狈相。
南星唇边浮起浅笑,谢澄从银杏树上纵身跃下,掀起满地金黄。
“我发现修咒道是最实用的,帮我也掐个诀呗。”
“你是不是又突破了?”
“呵,真是恭喜啊,天才。”
“不过,以后我会一直比你强的。”
谢澄总会这么说,如今的南星已经不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她一言不发,就静静听着。
只是在心底想:以后,会是多远以后呢。
等从藤萝坞回来,日头已缓缓坠到另一边。
“我们找个时间打一架。”南星对着谢澄如是说。
二人为这突如其来的约架停下脚步,谢澄只是摇头:“我不想对你动手。”
南星瞥他一眼道:“你那日不是还说,你是最合适的练剑人选吗。”
谢澄语塞:“练剑和斗法是两码事。”
南星如今堪堪踏入锻体五重境,而谢澄已在八重境滞留多时,始终寻不到破境契机。
二人之间还差得有些远,况且长生剑就算是“神明之下最强剑”,也未必能敌过真正的神剑纯钧。
前世坊间留名的神剑剑主不过几十余人,她与谢澄是唯二年纪轻轻便得神剑认主的。
若真枪实战地比试,她未必会输给谢澄,谁知道这小子有老天给他开后门,手握两柄神剑就算了,偏偏得到轩辕剑认主。
那可是曾经斩杀蚩尤的上古第一神剑,开万剑之先河,有破除万法的神威。
自己输得不丢人,他也赢得不算光彩。
谢澄在剑道上的领悟天赋惊人,他剑风纯正,一招一式皆显名门气象。
南星基础太差,则更侧重技巧,经常剑走偏锋出奇制胜,惊得皇甫肃长吁短叹道:“剑照人心,你这般离经叛道的路数,当心走火入魔!”
他的剑意在“纯”,她的剑意在“奇”。
南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二人谁更胜一筹。
偏生谢澄这个榆木疙瘩,死活不肯接招。
南星足尖轻点,身形如燕回旋,一记凌厉的劈腿直取谢澄天灵。见他侧身闪避,当即屈膝变招,足底携风雷之势直击心口要穴。
这已是二人第二番较量。
昔日黄泉鬼市上一搏,谢澄便领教过南星最爱使的“声东击西”,故而此刻早有防备。
他双腕交叠成桥,稳稳架住南星左腿,企图让她收势。
谁料南星越战越勇,竟是单手撑地而起,腰肢如柳折转,右手已解下长生剑,径直刺向谢澄。
南星轻喝道:“拔剑。”
长生剑薄如叶片的剑锋几乎要贴住谢澄的咽喉,他未曾后退一步,只是冲着南星笑道:“别闹了,今日膳堂有你喜欢的胡炮肉,去晚就被他们吃光了。”
太近了。
剑离他的咽喉太近了。
南星从驭妖司一路厮杀出来,杀过妖,也杀过人。
所以最清楚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只要她现在出手,谢澄必死无疑。
尤其是此刻谢澄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只要她轻轻一推,这个前世她最大的敌手就会彻底消失。
以她的手段,自有把握做得天衣无缝,不被查出来。
杀了谢澄,那场七年后屡屡出现在她噩梦中的杀戮浩劫,兴许将不复存在。那个搅动三界风云的谢氏家主,将永远止步于此。
长生剑上溢泛出流萤点点,南星眼底晦暗难辨,喉头滚动。
谢澄只当她嘴馋咽口水,又补充道:“焦香辛辣,刚烤完泛着大油香,被盐豉腌得黄亮……”
最后,南星收回长生剑,叹了口气道:“走吧。”
流萤逐渐消散,谢澄忽然伸手去捉空中残存的灵光,掌心却只余晚风微凉。
二人并肩走在虹桥上,谢澄笑道:“南星,你戌时来钓雪亭找我好吗,有个小玩意给你。”
南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几分距离。
一路无话。
日暮时分,未央殿中只剩铁锅啄食灵粟的声音。
南星伏在桌上奋笔疾书,袖口处还沾上不小心泼洒出来的朱砂和墨汁。
画符原是件极耗心神的活计。
其实以南星的本事,已能不借助黄符使出咒律,但这不是一个十七岁的新弟子该有的实力。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人前她还得多这么一道工序。
也罢,黄符可以赠予他人,也不算无用功。虽说辛苦,亦可备不时之需。
待灵力将要耗尽,她搁下狼毫,揉着发酸的手腕,忽见案头符箓已堆作小山。每次使用时她总大手大脚,画起来才知道珍惜。
松活酸痛的手腕,南星望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几沓成品符咒,她唇角微扬,像只囤满松果的雪貂,将符咒仔细收入乾坤袋中。
细碎的沙沙声里,连指尖都透着欢喜。
“铛铛铛——”
问仙岛上的自鸣钟连响七下,已然是一更天了。
想起和谢澄的约定,南星叹了口气,还是和衣起身。
南星指尖在长生剑鞘上徘徊再三,想起白天自己骤起杀心,差点抑制不住。她有些后怕,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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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着手推开了殿门。
三更天,钓雪亭。
一湾烟水夜三更,月色澹如许。
却迟迟不见那个说好要送“小玩意”给她的家伙。
南星无聊地轻敲着桌子,她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屡次起身想走,可最终都坐回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走到亭边,攥紧了亭栏,冰凉的露水渗进掌心,心越跳越慌。
若说旁人,南星可能会猜他忘了,亦或是耍自己,但谢澄不会。
他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
“吱吱——”
一只耳鼠从菖蒲丛中跳出来,落在亭子边缘。
看见眼前熟悉的小妖,南星却神色一凛,连忙后退起身拉开距离。
她曾在耳鼠身上设下蔽气咒,可保它七日内不散发妖气。
如今蔽气咒早该失效,可它非但未离开天衍,距离这般近,南星还没有闻到一丝妖气。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南星指尖掐起一道护身咒,灵力的辉光映得她半张脸明暗不定,始终与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耳鼠保持距离。
那小家伙蹦上青石案几,竖起绒尾想要攀上她肩头。
见南星不让,它急得原地打转,兔耳朵一抖一抖的。
最终,它用毛茸茸的爪子指向远处的芝兰坊,然后拼命摇晃脑袋,又窜回菖蒲丛中,徒留沾在地上的几道湿漉漉的爪印。
芝兰坊是天外天所有内门弟子的居处,若非沈酣棠这个大小姐胡搅蛮缠,她也该住在那里。
这耳鼠是在说,不要去芝兰坊?
耳鼠可聆千里之音,它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思极迟迟未赴约的谢澄,南星神色一凛,以极快的速度朝芝兰坊赶去。
夜色中的芝兰坊屋舍俨然,千百院落如星罗棋布。
此刻静得骇人,唯见零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明灭。
南星穿梭于重重院落间,终于截住一名巡夜弟子。
凑着灯火,南星隐约辨明此人身份:“王进宝?”
被突然出现的南星吓了一大跳,王进宝捂住胸脯给自己顺气,没好气道:“怎么又是你?你每晚就是跑到这里来练功?”
二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同时响起,王进宝手中的灯火照在南星脸上,窥见一丝严肃。
情况不明,南星没心思去澄清关于她不睡觉只修行的谣言,她语气很冷:“谢澄住在哪里?”
见南星一副要去杀人的样子,王进宝稍微比较了一下出卖谢澄和惹怒南星的下场,便毫不犹豫道:“从前边大树边的鱼塘左转第五间,那小子特讲究,单间。喂不过你别冲动啊,有话好好说,别轻易抹人脖子。”
开玩笑,他从小被谢澄揍不也活得好好的,南星可是真拿剑架过他脖子。
谢澄都要哄着的人,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招了吧,别怪他不讲义气。
夜露渐浓,南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鱼塘附近。除却游弋的锦鲤和愣在原地的王进宝,无人得见此地曾有人来过。
芝兰坊中,谢澄的门扉紧掩,南星轻轻敲门。
“咚咚咚——”
她的手劲更重,敲得也更急促些。
“咚咚咚——”
18. 溯他记忆叹他平生
门终于从中打开,谢澄似乎刚从睡梦中苏醒,朦胧地盯着南星。
“这么晚了,你有什么……”
他话音未落,南星已经一掌劈出。
在谢澄躲过的瞬间,南星攥住他衣襟借力前冲,足尖一勾将房门踢合,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极轻,芝兰坊的夜半平静并未被打破。
可室内已是刀光剑影,处处杀机。
近身缠斗间,“谢澄”很快便落入下风,他伸手想去够桌上的纯钧剑,谁料南星快他一步,先手夺剑。
光辉自“谢澄”掌心迸发,一道白色剑印逐渐浮现,竟将纯钧剑吸入体内。
“谢澄”似乎想将剑唤出,却不得要领。
就因着今日难以遏制的杀心,南星出门赴约时并未将长生剑带在身上。
但也足够了。
“谢澄”被南星一脚踹到床上,还未等他咬牙翻身再起,一道黄符扑面而来,将他牢牢禁锢。
突然,屋舍中大雾弥漫。
南星急忙屏气凝神,掐起一道护身咒。她压低重心,死死盯住看不清的周遭,谨防被人突袭。
不知过了多久,南星的腿已酸麻,雾气终于散去。
原本的房屋消失不见,恢弘的园林出现在面前。
嘉卉灌丛,蔚若邓林。
隔着名花异草争奇斗艳的花圃,高大的垂丝海棠下悬着水贝点缀的雕花红木秋千。
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莺黄锦袍,半倚在秋千上无声流泪。
等南星走近,只见他手捧一本被撕去大半的《九州山水鉴》,倔强地将其拼凑起来。
瞧见有人来,少年又委委屈屈地把书藏在身后,擦掉脸上的泪痕,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谢澄?”
这稚气未脱的熟悉眉眼,让南星忍不住想笑。
谢澄抿嘴:“大胆,你是何人,怎么敢直呼本公子的名讳。”
“还真是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傲娇,嗯,这个才是真的。”
南星没有理会小谢澄的怒火,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小谢澄扭头想躲过这个没分寸感的怪人,却被牢牢按在原地。
瞥了眼他藏在身后的七零八落的《九州山水鉴》,其上隐约可见赤色批注,如稚童手书,南星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哭?”
玉堂金马如泥沙,瀛洲谢氏,第一世家。
被全族捧在掌心长大的谢澄,居然会为一本损毁的游记哭泣,南星不解。
谢澄心事被戳中,天大的委屈溢出,他憋着泪花:“我干嘛要告诉你,走开!”
闻言,南星还真就松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等等。”
望着眼前陌生人的背影,谢澄鬼使神差地出言挽留。
水华朱色的发带在南星身后飘飞,曳住谢澄的心事。
小谢澄人小鬼大,问道:“我大哥的舜华翎,怎么在你身上。”
“你是他的心上人吗?”
南星一噎,她知道这东西是谢家的护身宝贝,此刻的确该在继承人手中才对。此时谢家的少主,尚为谢澄的亲兄长。
她有心逗弄小谢澄,眯着眼摇头,恐吓道:“不是,我杀了你兄长,从他手里抢过来的。”
谢澄从秋千上跳下,三步并两步跑到南星身边来。
“你别想骗我,大哥绝顶聪明,就算是黄麟小叔也未必能杀他。”
“娘亲和我们说过,舜华翎很重要,谁也不能给,除非——”
南星对着故弄玄虚的停顿很捧场,笑问:“除非什么?”
谢澄很满意南星的知趣,似乎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娘亲说,除非是愿意用性命相护的心上人,那可以送给她。”
“曾经,爹爹就送给过娘亲哦。”
垂丝海棠的花瓣落在小谢澄头顶,南星抬手为他择去,喃喃自语道:“心上人么……”
既然有舜华翎在身,那一定不是坏人,小谢澄放心地从身后掏出那本游记,委屈地塞给南星说:“嫂嫂,你有办法把它补好吗?”
嫂嫂?
手中的书本上密密麻麻都是标注,可以看出持有者时常翻阅,甚为爱惜。
见南星犹疑,谢澄连忙道:“我不着急的,你帮我把它带出府补好,等我长大了就找你去取。”
南星挑眉,追问道:“为何一定要等长大?”
小谢澄却是沉默下来,低声道:“家里不许我看这些书,等我和大哥长大,他成为家主,我就能游走江湖,看遍名山大川,做个行侠仗义的红尘剑客。”
南星的笑容逐渐收敛,眉峰微蹙道:“成为谢氏家主,万人之上,号令群修,不好吗?”
“那多无聊啊,我只想闲云野鹤,自在随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谢澄环视四周高大的院墙,期盼着不算遥远的未来。
南星喉头发紧。她看着少年雀跃的身影在花影里穿梭,没有告诉小谢澄那残酷却真实的未来。
将来执掌谢家的不会是他兄长,而是被命运洪流推上高位的他自己。
秋千还在微微摇晃,海棠花瓣落满谢澄方才坐过的地方。
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突然,谢澄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还未来得及和南星说句再见,就匆匆从花拱门跑了出去。
这座宅院诡异非常,除了谢澄与她,所有人面上都似蒙着层雾气,五官模糊不清。
而更奇的是,唯有谢澄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立在海棠垂落的花门处,看着少年被那些惨白脸孔团团围住。
他困于案牍,细究持筹握算、铺谋定计。
他早出晚归,锤炼拳法功夫、剑道心术。
寒暑交替间,南星见他一点一点长大,那稚嫩面容渐显棱角,逐渐长成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纵使生活枯燥乏味,他抬眼时眸中仍漾着笑意,像永不蒙尘的宝剑。
谢澄十四岁了。
南星闭上眼,不想再瞧之后发生的事情。
谢渊之死,是此后十年间三界诸事的源头,是最初的转折点,可惜没人能阻止。
“哥哥!”
大雨倾盆落下,谢澄连日高烧,府内乱作一团。
哀恸声、争执声和电闪雷鸣混杂在一起,主持丧仪的队伍和前来诊病的医修步履交接,从南星身边匆匆而过,分别奔向前院与后院。
南星站在回廊阴影里,指尖灵光明明灭灭,试了五六种修复咒法,那本残破的游记始终无法复原。
这里是谢澄记忆编织成的梦境,他记得这本书被撕碎了,他记得哥哥死掉了。
只要他记得,就无法改变。
南星皱眉陷入沉思,无数本典籍在她脑海中快速翻动,她还就不信了。
一人一书,就这样僵持起来。
南星脾气上来,右手拇指与无名指相扣,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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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心托举,虔诚念诵道:“天工造物,月有阴晴。残而复全,敕令——归元。”
暴雨之中,符咒或者几滴飞溅的血水被打在书皮上,二者逐渐融为一体,化作一本完整的《九州山水鉴》。
她重生归来,就没用过几次正经咒律,全都是见不得人的禁咒,活像个邪修。这辈子没伽蓝袒护,她不能再这般任性了。
这是最后一次,南星默默告诫自己。
云销雨霁。
南星神情凝重,站在逐渐好转的谢澄边,见他长睫颤动,似乎要苏醒。
她被大袖覆盖的左手已经掐起一道定身符。
“咻——”
小谢澄睁开眼看见榻旁的南星,竟是直接破门而逃。
他翻过院墙,窜上房梁,以为终于逃出生天时,有人却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一张被雨水半打湿的黄符粘在“他”的袖子上。
“抓到你了。”
“魇妖。”
那将谢澄掉包的妖物闻声回首,撞进一双杀意森然的眼睛。
…………
暑月初至,钓雪亭四下风荷举。
自那日梦魇过后,南星和谢澄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
南星不愿提,谢澄便也按下满腹疑惑。
也许就是荒唐夏夜的黄粱一梦吧。
可那梦境偏生缠人得紧。谢澄辗转反侧多日,终是借着赏荷的名头,又将南星约来这水榭。
谢澄双手交叉做枕,轻靠在亭中凉椅上,“那晚……是只什么妖?”
他话转得生硬,可旁的,他实在问不出口。
话音未落,二人齐齐打了个哈欠,分明都是连宿未眠的模样。
南星瞥了他一眼,“魇妖,形如黑烟,目含青火。善窥人心恐惧,织梦为牢,食人意志。七日魄消,则窃其形,代其生。”
“欲杀之,除中人自醒,直面深惧,亦可他人引魂入其梦,寻妖本体。”
《万妖谱》记载了大多数常见妖物,是御灵宗每个弟子必读书目,前世的南星早已倒背如流。
关于“魇妖”的记载,末尾其实还有一行小字,但南星没有说出来:然梦中死者,醒亦癫狂,故罕有敢赴者。
谢澄颔首,追问道:“那只妖你抓到了吗?”
握着茶杯的手轻微颤动,南星低眉敛目,沉声道:“杀了。”
既然南星说杀了,谢澄虽觉有些不对,但也没有细问。
“阿棠说蜀州妖物异动,长老们都去处理此事,如今天衍宗内部守备空虚,许是有人蠢蠢欲动。”
谢澄从凉椅上坐起,从桌上拿起一块板栗糕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南星:“可这妖怪,是如何遮蔽妖气的呢?”
居然有妖物能避过天衍宗重重结界,遮蔽妖气,不动声色便附身谢氏少主。
此事若传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南星将那只同样不露妖气的耳鼠之事按下不提,她岔开话题道:“天衍宗有结界,除非有修士协助,寻常妖物又怎能潜入芝兰坊。”
那只耳鼠是被王进宝当作灵宠带进来的,可魇妖又是通过什么途径?
南星轻敲亭中的石桌,冲着有些心虚的谢澄道:“说吧,你溜下山做何事去了。”
“咳咳。”谢澄被板栗糕呛到,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南星,怎么又被你猜到了。”
磨蹭了一下,谢澄从储物腰带中掏出一件东西。
19. 掌控全局方得自在
打开精致的包装,是一把通体金黄的剑鞘,其上镶嵌着朱赤琅玕。
虽没有雕琢过多繁复的花纹,却自有一股内敛的奢华气质。与之相配的,还有颗由凤髓晶凝成的银杏叶状剑坠。
“你的长生剑什么都好,总该有个像样的归处。”谢澄轻弹剑鞘上坠着的银杏叶。
“前段时间,玄机宗人正在瀛洲的香满楼广售法器,我便寻到他们师尊,请他亲手为你造了这个剑鞘。不过这银杏剑坠是我自己打磨的,还不赖吧。”
谢澄滔滔不绝地讲,催着南星试试。
南星怔忡间,他已将剑鞘推来。金木相触的刹那,长生剑竟自发嗡鸣,锋芒尽数敛入鞘中。
银杏坠子随着她手腕轻转叮咚作响,恍若秋雨打叶,发出“叮咚”的清脆响声。
谢澄看得出来,南星很喜欢这个礼物。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南星道:“私自溜出宗门,让人家有机可乘,差点被妖祟掉包。”
南星想起那日和魇妖的交易,忽然抬眸道:“谢澄,你知不知道谢家有多少仇敌,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和妖盼着你死。”
后半句哽在喉间——难道你兄长的死,尚不足以让你快速成长起来吗。
亭外荷风忽然凝滞。谢澄望着茶盏中自己破碎的倒影,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如潮水漫上。
忽地,他仰头饮尽残茶,朗声道:“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随即露出狡黠笑容,逗南星道:“我死了,你该多伤心,还是活着好。”
南星别过脸去,避开了谢澄赤诚的目光。
她从怀中掏出那本《九州山水鉴》随意丢给谢澄,只说:“总收你东西,这个勉强算回礼吧。”
“你什么时候买的。”谢澄笑弯了眼,他翻开那本家喻户晓的游记,却看见密密麻麻的批注。
歪七扭八,分明是他儿时的字迹。书的扉页上,还写着一个“澄”字。
这就是多年前,已经被谢黄麟撕掉的那本游记。
“这是记忆里的东西,你怎么……怎么做到的?”谢澄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南星。
他什么都不缺,可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逆天而行,隔着多年的时光长河,将这件早已丢失的礼物带到十七岁的谢澄面前。
说是神明造物也不为过。
将那本失而复得的书籍珍重地收在怀里,谢澄说得轻而坚定:“南星,谢谢你,我很开心。”
碟子中还剩最后一块板栗糕,谢澄将碟子端到南星面前,还没等到她伸手,就被一只五彩的球型鹦鹉提溜着胖肚子叼走。
“铁锅。”
手抓了个空的南星攥紧拳头,威胁似的朝抢走她点心的铁锅挥动。
谢澄随手将手中的空盘子朝铁锅丢去,却被带火的扶桑木箭精准射落。
二人侧身看去,虹桥之上,沈酣棠收起“相思弓”,用鼻尖瞧着谢澄。
虽说南星反应已经足够快,却还是抓空。谢澄在亭栏上借力而起,提着纯钧剑便向沈酣棠冲去。
近战撞上远攻,一个边追边斩出罡气,一个边跑边射火箭还不断挑衅。还好天外天是神明遗址,有自动修复之能,否则迟早让着两位煞神折腾没了。
南星扶额无语,她拿起长生剑转身朝天外天的训练场走去,留下句:“今日下午有好几门课,我先撤了。你们不去,皇甫长老应当会亲自来请,他这几天一张黄牌也没罚出去,正无聊着呢。”
转身的功夫,刚还打斗不休的二人同时收手,争相往南星身边赶。
谢澄御剑而行,如鸿雁掠至南星身旁。长臂一揽,就将南星带上了纯钧剑,把气得尖叫的沈酣棠远远抛到身后。
“谢不要脸,你给我等着!”
铁锅连忙接上不会御剑也无剑可御的主人,哼哧哼哧地赶上前方二人。
南星每日都穿着天外天内门弟子的门服,但谢澄这么多天就没穿过重复的衣服。
此刻蒲紫与品蓝的衣袍交织在一起,如招摇的旗帜在天外天上空挥动。纯钧剑的光芒璀璨如宝石,投射在地面上的繁复光影惹得无数弟子频频抬首。
风紧溜着耳膜刮过,纯钧剑在祥云间穿梭,偶尔有几只仙禽借着神剑破空的尾流伴二人飞行。
美景仙山,南星却无心欣赏。
谢澄放慢速度,小心问身后的南星:“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说出这话,谢澄也无甚底气。南星剑术高明,向来一副波澜不惊的淡定样子,他还以为南星不会有任何弱点呢。
往前挪了几步,南星的手搭在谢澄背后,脸色有些泛白,她不情愿地说:“怎么会害怕,我只是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罢了。”
这样轻飘飘的悬浮,像微尘草芥,一阵风就刮走了。故而除非情况紧急,她鲜少像大多仙士一般御剑。
身后的手掌不算大,隔着衣服不甚真切地贴着谢澄,沁入冰凉。
他往后微不可察地移了几寸,二人的距离更近了。谢澄的话语被风吹得有些不清晰,他干脆让纯钧剑自行寻路,转过身与南星面对面。
“你怎么不看路?”南星被谢澄的大动作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扯住他的大臂稳定重心。
谢澄瞧着她抿紧的嘴唇,轻笑道:“南星,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害怕吗?”
南星别过脸辩解道:“都说了我只是不太习惯而已。”
谢澄享受着高速飞行带起的风,将南星托得更稳些,垂眸望着她道:“因为你不是这柄剑的主人,不能把控方向,不知飞去何方,不懂在哪里止步。你并非惧怕高空和疾驰,而是被未知的、受他人操控的命运吓住了。”
“等你成为掌控全局者,能够把一切都牢牢攥在掌心,剑随心动,来去自在。相信我,你会喜欢上御剑的。”
随即,纯钧剑稳稳落地,自动归鞘。南星盯着谢澄含笑的双眼,似乎被蛊惑般,轻声呢喃:“谢澄,我从来都身不由己。”
铁锅“咚”一声落地,沈酣棠跳下鸟背冲到南星身边,拉着她就跑进训练场,还不忘回头冲谢澄做个鬼脸。
五彩鹦鹉幻化回小鸟,踩在沈酣棠肩头随二人溜进去了。
只剩谢澄留在原地,若有所思。
待皇甫肃清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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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数,他扯出个不好看的笑容,清了清嗓子说:“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许多长老近日诸事缠身,大都不在天外天。”
’“所以沈仙首挑选了柳允儿和吴涯两个大弟子,还请了几位外门的长老,暂时负责新弟子的课程。等归家之期结束就正式修习,近日大家先相互熟悉一下吧。”
“不要啊!”
在听到“柳允儿”的名字时,沈酣棠已经发出哀嚎,在头顶朝皇甫肃比了个巨大的“叉”。等听到“吴涯”三个字,她却连忙收手捂住嘴巴,葡萄般的圆眼瞪大,把南星逗得展颜。
皇甫肃拿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抚着白胡须叹气。
谢澄冷哼道:“长老们心真是偏得没边了,课堂上当众喧哗,置喙师长,这还不罚黄牌。”
沈酣棠斜眼瞪他:“起码不像某些人,被关禁闭受家法还要抄《天外天内门弟子守则五千一百二十条》十遍。”
谢澄闭眼,按捺住跟沈酣棠在这里打一架的冲动,他转身跟南星抱怨道:“我真搞不懂这些人,都求仙问道了,还要守一箩筐的规矩。那么多守则连看都看不完,我哪里知道自己违反了哪条啊?”
听见这有几分委屈的话语,南星不由失笑:“你昨天,三日前一剑劈开了沈仙首的书房,为了遮掩还企图收买当值弟子,更远的我就不说了。”
给你留点面子。
谢澄这话倒是引起沈酣棠共鸣,她指着南星道:“你敢信,南星除了入学那日被罚了一次,到现在半点错处都无。天外天杂七杂八的规矩她记得比柳允儿还熟,皇甫爷爷再也不用担心后继无人了。”
二人围到南星身旁,像打量什么珍奇妖兽般细细观察起来。
见沈酣棠打趣自己,南星肚子里的坏水也咕噜冒泡,她勾起嘴角问道:“皇甫长老说的乌鸦是谁呀?惹得我们沈大小姐从耳朵红到脖子。”
沈酣棠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顶着涨红的小脸嘟囔道:“是吴涯,不是乌鸦。”
南星挑眉,拉长尾音“哦”了一声,没有再逼问。
就这么一个沈酣棠,可别逗坏了。
“切。”
谢澄显然没打算给沈酣棠留面子,他两手抱臂,歪着脑袋附到南星耳边:“吴涯是沈仙首的亲传弟子之一,堪称天外天首徒,实力深不可测。弟子们都说,天外天把他当未来仙首培养,前途无量。”
他瞥了眼目露威胁的沈酣棠,当即决定再加一把火,补充道:“还有人说,他会是沈仙首家的准姑爷呢。”
“谢澄,你想死我成全你!”
沈酣棠左手持相思弓,右手提起根红豆箭。在皇甫肃的制止声中,二人破门而出,不知又去何处斗法了。
南星瞅着门上的大窟窿,眼皮直跳。就见皇甫肃走到她身前,从怀中掏出两张黄牌,“南星,又拜托你转交给那俩兔崽子了。”
说罢,终于开张了的皇甫肃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前脚刚走,谢澄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南星就往太湖边跑。
“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20. 阎王不收只得硬抢
太湖旁,南星靠在树干上,沉默地听谢澄诉说。
“昨晚我又梦到兄长了。”
“自从他去世,我总是做相似的梦。梦里他总是被很多奇怪的金色锁链缠着,我怎么也扯不开。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他发不出声音。”
谢澄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他没有舌头,眼睛死死盯着我。兄长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十几年来,我从未见过他这么狼狈,失态到近似疯狂。”
南星长睫微颤,眉头越蹙越紧。
她安慰道:“那只是个梦而已,做不得数。”
谢澄从银杏树上跳下,满脸悲伤。“每日每夜,兄长这副惨象就印在我脑海里。南星,我实在等不及想知道一个答案了。我们尽快出发去阴缘殿好吗,无论事成与否,我都把混沌珠的消息告诉你。”
见南星犹疑,谢澄又说:“若真到了我二人联手也无法应付的生死关头,我会拼命保你周全。到时候,你就跑吧,不必管我。”
南星对他做出的仓促决定微愣,但思考几息,她最终点头道:“你做好准备,后日是天外天今年入选弟子的返家期,届时我们便在‘百相斋’门口汇合。”
“还有,到时候谢家会让你溜出来吗?”南星想起初次见面时谢澄离家出走惹出的风波,她可不想到时候腹背受敌。
万一两人被抓包,只怕《黄莺小报》就要写:谢家小公子被个野姑娘拐走私奔去了,她还是要点脸面的。
谢澄抱剑而立,点头道:“嗯,我有办法。不过你有几分把握,我们能活着出来吗?”
南星好整以暇地笑道:“我不确定,应该不会死吧。”
更血腥的未来,还在等着我们。
二人约定好便分头行动。
未央殿中,南星和沈酣棠说明自己后日要返回渔州,并安慰她自己一定会给她带回来最好玩的特产,这才哄好这位扯着她袖口不依的大小姐。
跨过虹桥,刚在藤萝坞中露头,就见小盆远远朝竹屋内跑去,声如洪钟地大喊:“小碗,南星姐来啦!”
南星取出早备好的布袋,里头装着数十道低阶符箓。
蔽光符、护身符、疾行符……俱是凡人亦可驱使实用之物,送给小碗让她防身。
她细细叮嘱用法,活似离巢前挨个点数雏儿的山雀。
转瞬已至启程之日,三大世家各自的小型灵舟都来接自己的族人。南星瞥了眼极尽豪奢的舟身,其上还镶嵌着盛产于渔州的“鲛人泪”。
“南星。”
正盘算着行程的南星忽听墙角传来窸窣响动,蹙眉回首,却见那位最该在灵舟上的矜贵公子,正猫在墙根阴影处冲她招手。
南星盯着行踪鬼祟的谢澄,问道:“你怎么没跟着谢家灵舟走?”
“山人自有妙计,你就别问了。总之,我们可以结伴同行了。这趟轻装简从,反倒便宜。”谢澄满脸喜色,试图用笑容挽回徘徊在生气边缘的南星。
这一路上,谢澄一会儿变出个稀奇宝贝,一会儿指着云絮说像她练剑时的招式。
可任他使出浑身解数,南星都没有再跟他讲过一句话。
船将行至码头,隐约可见渔州地界的山道蜿蜒如蛇,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琼花村已遥遥在望。
南星将谢澄按在码头旁的酒水棚里,那青竹搭的凉棚挂着“查记凉酒”的幡子。
她从锦囊中拿出只炙烧鸡和一碟杏仁酥放在桌上,这是她出发前在天外天膳堂顺的。
“你老实呆在这里,我速去速回。”把不情不愿的谢澄强行安置在桌前,南星独自返回家中。
“叔叔婶婶,我回来了。”
久未归家的南星终于感到身心放松下来,她坐在院里的木凳上,环视死寂的家中。
茅檐下吊着几盘早就成细粉的黄米,已然过了琼花的季节,门口高大的花树自那日留下那行字后,便恢复了它真正的模样——枯萎、干朽。
树下尚支着两个竹摇椅。只是似乎旧了些,已有些不稳当,林婶林叔当年最爱坐在这里乘凉。
南星随手拿过旁边竹篓里的钉锤,将松动的衔接处匝紧。可力道似乎过猛,也或是这竹椅已然干化了,南星轻轻一锤,竹椅就散了架。
望着满地碎屑,无力感涌上心头。
南星将钉锤丢到地上,转身到了后山。
她跪在林氏夫妇的衣冠冢前,重重磕头:“南星不孝,本想着死了就能和你们重逢,没想到连去地府的资格都不给我。”
二磕头道:“既然阎王不收我,我只能把你们从他手里抢回来,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三磕头,南星从锦囊中掏出那壶瑞雪酒,浇在二老的坟头:“以前你们总说,琼花村的酒,比起谢氏的瑞雪酒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给你们带来了。酿了一辈子酒,现在可算能歇歇。”
她将那一壶泛着琥珀光的瑞雪酒倾洒而尽。
名酒一杯,千金难买,就这样被南星用作给黄土解馋。
顶着呛鼻的灰尘,将林家的院子简单打扫完毕,南星步履匆匆,赶去和谢澄回合。
可等酒棚的青布幌子映入眼帘,却是不见谢澄的踪影。
此地乃渔州边陲,北望蜀州叠嶂,南接南海烟波,乃两州接壤之处。
南星赶到时,酒棚已是一片狼藉。绣着“查记凉酒”的靛蓝幡子被胡乱卷起,老查正佝偻着腰收拾翻倒的条凳。
南星拉住满头大汗的老板,“老伯,适才我伙伴坐在这里歇脚,怎么不见了?”
老查从腰间解下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累得,吭哧喘气:“哎哟,说来真是奇呐!老头子我低头起了个灶,那小伙子就跑没影了,好像往鲛人湾那边去喽。”
说着以手扶腰,喘息稍定又道:“娃呀,你长得怪惹人心疼的,还是快些跑吧,别让那俩仙人瞧见了。”
“仙人?”南星蹙眉四顾,但见酒肆内空余几张歪斜的木凳,本在此喝酒的码头工人都不见踪影,几碗残酒犹在案上泛着微光,但给谢澄准备的吃食倒是连碟子带碗都不见了。
老查频频叹气,跟南星小声比划着:“就是新来的两个收税仙人,一个生得招风大耳,一个眉间横着断刃疤,凶得很嘞。刚把码头工人们都驱赶到鲛人湾去咯,估计是来收税了。”
“哎,之前来收税的几位仙长虽说讲话也难听,但还容人商量,不知道为何换成现在这俩,啧啧,还动手嘞!尤其是两年前琼花村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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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地方的税务就全落在鲛人湾头上,真是苦了那些采珠人。”
南星听完这一箩筐话,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只是默默帮老查将散落的柴火木凳垒作一堆,如负山岳般压在他佝偻的背上:“老伯,你先回家吧,别担心,他们不会再过来了。”
老查手忙脚乱地揽起收好的棚帐,再抬头时,南星的身影已消隐在山路尽头。
“这孩子……”
南星不想御剑飞行,掐起一道疾行符,沿着码头蜿蜒的山径疾驰,青衫掠过层层叠叠的树影。
残阳如血,将海面浸染成一片猩红,浪涛在逼仄的海湾里相互撕扯。举目远眺,不见云天水色,唯有千帆竞渡,桅杆如林。
海面上不时浮起团团黑点,成群的黑点从水面冒出。那不是洄游的鱼群,而是以性命搏明珠的采珠人。
趁着四下无人,南星腰腹收紧纵身一跃,轻巧落在开蚌草庐的茅檐之上,正踏中半伏在屋顶的谢澄。
一阵鸡飞狗跳后,惊起檐下栖雀。南星压低嗓音嗔道:“你乱跑也不留个信儿,猫这里作甚?”
此处登高望远,但见采珠人如蚁群般往来穿梭,岸边被打捞上来放置在水桶中的珠蚌闪着莹润的微光。
谢澄捂住刚被踩到的侧腰,忍着疼痛憋红了脸,手虚指不远处鲛人湾旁的骚动。
两名仙吏手持寒铁锁链,正将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逼至礁石死角。
“大半个月了,你一颗鲛人泪也没捞上来,莫不是都遭你个老东西私吞了吧!”
老人那双被海水浸蚀的手肿胀发白,虎口处新伤叠着旧痕,裂开的血口里还嵌着细碎的蚌壳残渣。
他颤巍巍地拱起这双布满沧桑的手,向着仙吏连连作揖:“大人,您饶我几天吧,家里真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小女儿病得严重,连药都吃不起。”
“我,我会尽快捞的,这珠子不好找啊。”
沙哑的嗓音混着海浪声飘散,采珠工人们低头匆匆而过,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
一介凡人面对隶属仙家外门的仙吏们,只有低头认错、俯首讨饶的份。
渔州旁的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泣能成珠,随波而流。
其珠不磨而莹,采耀光流,世人称之为“鲛人泪”。一斛成色中流的鲛人泪,便可值十金,是谢氏用来点缀灵舟的品种。
鲛人湾虽因此珠得名,然寻常蚌珠易得,真正的鲛人泪却可遇不可求。那两个仙吏如此咄咄逼人,分明是存心刁难。
谢澄手中动作不停,忙着择下挂在衣服上的茅草,见此情状不由纳罕:“仙吏皆是王氏中人,负责收缴人界诸类税务,皆是些天赋平庸者才会掌此差事,他们怎敢这般作威作福?”
南星瞥了眼他那被粗糙茅草挂开线的华贵衣裳,再看不远处衣料尚不足蔽身的老人,嗤笑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平头百姓哪里看得出神眷天赋的高低。在他们眼里,能使法术的便都是神仙。”
“百姓只明白:凡人的体格再健壮,也敌不过仙士轻飘飘地一击。不听话,不交税,便是死。”
谢澄闻言拧眉,满腹疑问尚未出口,南星却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目光重新投向那两个仗势欺人的仙吏。
21. 鲛人湾路见不平事
断疤眉唾了口痰,抬脚将老人踹倒在地,恶狠狠地踩了几脚:“没用的老东西,交不上钱也捞不着珠子,那你怎么不去死啊!”
比他矮上一头的招风耳拍拍断疤眉的肩膀道:“疤哥,这人年纪大了不中用,别为难他了。”
等安抚好气急的断疤眉,招风耳蹲下身附到老人身边,“东头儿铺子里那个编风铃的银沙,是你女儿吧,今年十六岁。”
见老人迟疑后点了点头,招风耳用手轻拍老人的脸,满意地说:“这样,你让她跟我们回瀛洲,这税我帮你补上。”
老人瑟缩在地上,闻言惊愕抬头,雀跃地试探道:“回瀛洲?我闺女她也能修行吗?”
“哈哈哈,灵根乃天赐,能否修行依仗神眷,岂是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招风耳厌烦了这夯蠢的老头,索性挑明了说:“她跟了我们,不比待在你家里好啊。”
银沙父亲终于明白了两个仙吏的意思,涨红了脸,断然喝道:“不行!我还没蠢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招风耳和断疤眉一唱一和,红脸白脸轮番上阵,左右就是逼老人自愿献出“掌上明珠”。
奈何招风耳巧舌如簧,断疤眉凶相毕露,老人也绝不松口。原本佝偻的脊背竟渐渐挺直,似乎这样就可以在惊涛骇浪中为女儿筑起堤坝。
“给你脸了是吧,老不死的,找打!”
断疤眉手持铁索,便要朝老人打去。熟料那铁索擦身而过,只将系船的朽木桩拦腰击断。
已经起身的南星眉头微蹙,将长生剑按回鞘中,与谢澄对视一眼,二人仍伏在茅檐之上观望。
却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两个仙吏,此刻竟如提线木偶般僵立原地,失神般望着远处。
细观之,他们眼中皆亮起两簇妖异的橙红灯火,似指引,似诱惑,驱使着二人往码头边缘缓慢走去。
一步,两步。
在他们即将要失足跌入大海中时,谢澄如鹞鹰般自茅檐掠下,揪住了两人的后衣领。
断疤眉和招风耳陡然清醒,如同溺水之人被救出水面般剧烈喘息起来,无论谢澄怎么问话,二人都满眼惊惶。
跟着飞跃下来的南星站在谢澄身后,眼底晦暗不明。
她环顾四周人群,原本暗戳戳关注此事的采珠工人都连忙移目,权当什么也没发生。
海风卷着咸腥气息掠过,将这场闹剧吹散在浪潮声中,唯余岸边断桩上的新鲜裂痕,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谢澄只好把那俩仙吏丢到角落,先将地上的老人扶起,从锦囊中掏出几颗小金瓜子塞到那老人手中,温声道:“没事儿了,你走吧。”
那璀璨的金光如同夺命的砒霜,只是被包裹在蜜糖之间,攻破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防。
老人颤巍巍的双手捧着那几颗金瓜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磕头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随即头也不转地跑回家了。
采珠的工人们一窝蜂涌上来,却因谢澄腰间悬挂的宝剑,不敢离得太近。
“郎君!也赏我一个吧。”
“我先来的!”
“家里还有老母等着救命钱呢郎君!”
“安静。”
南星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可她这一声却没能让吵嚷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
周遭的工人越聚越多,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情况已然失控,连个御剑的起飞空间都没给他留。
二人又不愿对无辜百姓出手,情急之下,南星双手交叉合十,轻声喊道:“黄粱一梦,念去去,敕令——忘前尘。”
海风拂过,将窃窃私语吹散。百姓们面面相觑,疑惑地摸着糊涂的脑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聚在这里,瞥了格格不入的南星和谢澄几眼,就又重新拾起采珠的活计,归于平常。
她长出一口气,转身瞪了谢澄一眼:“散财童子,出门在外切忌招摇,你记住成吗。”
谢澄讨好地从锦囊中掏出个杏仁酥递给南星。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盘吗,又拿来糊弄我?你自己收着吧,我不吃杏仁。”南星瞥了眼谢澄递来的点心,抗拒地退开半步。
谢澄斟酌片刻,还是开口:“南星,你不要再用禁咒了。如果被人发现,轻则逐出天外天,重则……剥夺灵根,罚没神眷,终身监禁。”
南星闻言一愣,就听谢澄继续道:“我不知你和伽蓝有何交情,不惜用禁咒助她突破。且不论她是否会出卖你,自献把柄,就是找死。”
虽说是意外顶替,但作为谢氏少主的预备役,但兄长所学诸般事务,谢澄亦半点未曾倦怠。他虽不通咒律,却也知道那并非出于正道。
一次突破两重、洗去别人的记忆……怎么看都很邪恶吧。
她在天外天那么循规蹈矩,让人挑不出错处,结果一整就整个大的。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好,我明白的。”南星笑着答应下来,不知听没听进去。
她忽而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救这两个人干嘛?”
谢澄认真回答:“他们纵使罪大恶极,也应该交由拘仙署查办,不可死于妖兽之手。”
南星语带讥诮:“许多天外天弟子晨训时常用‘诛妖锄奸,求仙问道’来鞭策自己。果然讲究,这锄奸可是排在诛妖之后的。”
谢澄正色道:“凡族类必有殊异,可人妖乃死仇,内患终究不及外敌可惧。”
南星闻言挑眉,终是未置一词。她径自走向昏迷在地的二人,素手轻抬便将那两个七尺男儿如提稚子般拎起。
“啪!啪!”南星左右开弓,利落地反手扇了二人几个巴掌。
断疤眉和招风耳的脸瞬间红肿起来,甚至泛起血丝。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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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此刻才真正挣脱幻术束缚,同时捧住灼烧的掌印,脸火辣辣地疼。
南星冷哼一声,攥拳活动关节道:“醒了就回话,没醒的话,我再帮帮你们。”
断疤眉怒火中烧,他猛甩铁索,却没能使上力。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铁索被南星死死踩在脚下。
他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怒吼道:“小贱人,你吃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跟爷爷我讲话!”
下一瞬,谢澄和南星同时出脚,断疤眉如破麻袋般横飞出去,正栽进浸泡开蚌刀的腥臭血缸。
腐肉烂泥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偏生这一咳又将污物咽回喉中,噎得他青筋暴起,两眼翻白。
招风耳声音稍尖,他看出这二人身负灵力,却只当他们是无名散修,未曾放在眼里。
见二人对断疤眉出手,他难以置信地质问:“我们乃王氏仙吏,你们懂不懂……”
断疤眉浑身从里到外散发着臭气,他怒不可遏朝南星和谢澄扑去,却被招风耳连忙拉住。
面色灰败的招风耳咽了口唾沫,目光死死黏在谢澄腰间那枚黄玉麒麟佩上。
若只是普通的谢氏玉佩倒还罢,偏生那麒麟脚踏祥云,周遭还盘旋着一只金龙——非谢氏家主或少主不可佩戴。
方才张牙舞爪的二人像被戳破后泄气的鱼囊,此刻连连作揖道:“谢少主,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沿海这地方常出刁民,若不使些手段,哪些贱民不肯老实卖命的。收不齐税,我们也不好交差啊。”
谢澄笑道:“嗯,我也觉得你二人不像坏人,不知是奉谁的命,给谁交差。”
断疤眉正想开口,却被招风耳肘击打断,这面白声尖的中年修士是个老油条,打眼一看,就觉得这谢氏现任少主是个心善好骗的主儿,便赔笑道:“我们这些小喽啰,哪知道大人物们的事啊,就是上头的意思,具体是谁我们也不知。”
谢澄颔首,也不知信没信,他横眉冷笑:“是让你二人来此收税,可没让你二人在这里鱼肉百姓,强抢民女。”
恃强凌弱,上行下效。仙吏背靠王氏这棵大树,惯爱在人界狐假虎威,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南星望着眼前因畏惧强权而战战兢兢的二人,忽觉命运轮回,大鱼吃小鱼,竟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见糊弄不过谢澄,招风耳果真是个见风使舵的机灵人,也不再争辩,如泣如诉卖惨道:“我们真的不想这样,可交不上差我二人都得死,是被逼的啊!”
谢澄冷脸道:“留着这些话当口供说,还是老老实实去拘仙署蹲着吧。”
说罢,谢澄和南星同时出手,两个手刀就让刚苏醒的断疤眉和招风耳又昏死过去。
突然,南星鼻头耸动,海风的咸涩混着汗味与珠蚌的血腥,千丝万缕的气味中,她依旧捕捉到了不寻常的一部分。
有妖气。
22. 你是嫁人还是嫁鬼
她与谢澄目光相接,二人同时沉腰屈膝,足尖抵地,浑身肌肉如拉满的弓弦般绷紧。
那妖兽显然也感知到了危险,妖气如潮水般急速退去。
谢澄正要去追,却被南星拉住,只见她偏首用下巴指了指那两个仙吏,笑道:“你不是要将他俩送去拘仙署吗,一只小妖而已,我去杀了便是。”
边说着,南星问不远处的采珠人讨了根麻绳将两个仙吏绑在一起,使出悬空符贴在二人脑门上,示意谢澄牵着绳子走。
谢澄扯了扯手中的麻绳,看着飘在半空的断疤眉和招风耳,应允道:“你注意安全,我尽快赶回来。”
见谢澄牵着两人走远,那滑稽样子逗得南星摇头,可转瞬她似乎想起什么,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跟旁边的采珠人打听银沙一家的情况。
“银沙啊,这个时辰她不在家里,你得去鲛人湾中央的风铃铺子,保准能找到。”
残余的妖气消散殆尽,得了采珠人的热心指引,南星看了眼日头循着海岸线前行,很快便瞧见了那间风铃铺子。
说是铺子,其实就如卖凉酒的老查一般,支个棚架便吆喝起声音了。
“滴零零——”
棚架下悬着的贝壳风铃随风轻晃,碰撞间发出空灵清越的声响,恍若鲛人月下清歌。
正埋头用银针给贝壳打孔穿线的银沙被这声音惊动,她抬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脸上犹挂着泪痕,柔声道:“姑娘若有中意的,不妨拨弄试试音色。”
这姑娘的手倒是极巧,南星原本还纳罕,在海边卖贝壳风铃怎会有生意,如今得见方知缘由。
架上的风铃被串成各式形状,甚至可见金元宝、同心结这般受人欢迎的复杂样式,也不知银沙是如何做到的。
瞥了眼藏在银沙身后的红色婚书,上面隐隐约约能看见“昏喜楼”的刻字,南星问道:“你在哭什么?”
银沙一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又化作眼泪夺眶而出,她静坐如礁石,任由泪水流淌成海。
“没什么,只是要出嫁了,舍不得家人而已。”
“只是嫁人,怎么一副赴死的样子。”
南星拨开挡在她与银沙间的几束风铃,脑袋凑到银沙面前,轻声呢喃:“嫁人还是嫁鬼啊。”
话音刚落,妖气裹挟着海腥味钻入鼻中,南星藏在袖中的手早就掐好定身咒,登时她便回身迎上一张血盆大口。
这是南星未曾料到的,故而高度有些偏差,原本打算贴在脑门上的符咒,此刻竟粘在一排如同鲨鱼长出的尖刺状牙齿上。
看着面前想闭嘴却做不到的鱼妖,南星忍俊不禁:“总算把你给逼出来了,见不得别人欺辱她是吗。”
“所以刚刚在码头为保护银沙的父亲,你才会明知有修士在旁,依旧冒风险使出妖术杀人。”
“既有害人之心,我便留你不得。”
听见南星说完,银沙错愕地看了鱼妖一眼,她哭着冲南星嚷道:“姑娘!求你手下留情,她叫阿灯,是我……我朋友。”
鱼妖还保持着张开大口的窘态,南星被银沙嘹亮的哭声扰的心烦。打了个响指,那黄符就化作清水失效。
转眼间,鱼妖就变作个和银沙等高的少女,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布织幞头,缀着几颗贝壳。
她还想使出自己的绝招攻击南星,可长生剑已经搭上了银沙的脖颈,生生将这只鱼妖逼停。
南星用剑背轻搭在银沙颈间,确认不会真得伤到她后,这才娓娓道来:
“《万妖谱》有载:灯笼鱼,昼伏夜游,生于南海永夜深渊,百年成妖,能吐人言。状如鲨而额悬明灯,善为迷者引路,亦可以灯惑目,诱人自杀。”
“你一个凡人和妖怪做朋友,就不怕她某日兽性大发,把你当个点心吞了。”
银沙一直在哭,生长在海边的姑娘,哭声也如浪涛般响亮,震得人耳膜疼:“阿灯与我幼时相识,那时我最爱在沙滩上捡贝壳,不幸被大浪卷走,是阿灯将我驼回岸边,我才得以活到今天。”
“姑娘,不!仙长,我儿时也以为妖怪都杀人不眨眼,其实并非如此。”
善恶无关种族,是非只在人心。可这个道理,非亲身历经者不能尝。
南星庆幸此处偏僻,此刻也无甚行人,否则就靠银沙嚎得这几嗓子,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她淹了,哪里还给她演戏的机会。
“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说得好,我就放过这条小鱼妖。”
“撒谎的后果,可不小哦。”
银沙虽然一知半解,但非常爽快地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银沙,你是否愿意教化此妖,令她通晓情理,不伤害人。”
“我愿意。”
“阿灯,你是否愿意保护此人,许她一世平安,永不背叛。”
“那当然!有我在,谁也不可以欺负银沙。”
南星的目光在这一人一妖中转了几圈,最终妥协叹气,从怀中掏出个绣着琼花的青色帕子递给银沙,“擦擦吧,我见不得女孩子哭。适才不得已为之,向你道歉。”
那日桃源深处与沈酣棠促膝长谈后,对方便将那绣着海棠花的手帕送给了南星,说凡间管这叫“手帕交”。
本着有来有往的原则,南星回渔州的路上也为她挑了个手帕当回礼,绢面上琼花簇簇。
只是眼下情势紧急,她只得先将这方新帕子用了,心下暗忖:回头定要再给沈酣棠寻个更好的。
银沙拉起阿灯的手,向南星不放心地试探道:“仙长,您真的不杀阿灯了?”
南星将春鸢不律插回发间,打趣道:“我怕你到时候哭昏过去,一张帕子不够擦的。”
“她是只天生地养的鱼妖,只要她想,这九州任她遨游,你担心她不如先照顾好自己。”
她指着被藏在竹椅夹缝中的婚书,冲着咬牙不语的银沙说:
“银沙,朋友之间的秘密,暴露之日便会化为隔阂。至交之间的欺瞒,哪怕出自善意也如同利刃扎心。”
“你还不打算向阿灯坦白吗?”
阿灯甩开银沙的手,摆正歪掉的幞头,两腮鼓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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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地问银沙:“怎么,你和别的小鱼做朋友了吗?”
南星反客为主,顺势往竹椅上一坐,指尖拨弄着檐下的风铃,叮叮咚咚的声响里等着这场对峙的结果。
只见银沙犹豫良久,最终小声嗫喏:“我即将出嫁,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回大海去吧,有修士的人间对妖来说太危险了。”
阿灯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眼睛忽地一亮,脆声道:“出嫁?我知道,就是把毛发剃光,跑到高高的山上干坐着当石头,那你一个人多无聊,我可以变回小鱼躲在碗里陪着你呀。”
“我真搞不懂你们人类,寿命本来就比珊瑚虫还短,偏偏喜欢把自己封在一处地方到死。哼,不过你喜欢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错了,阿灯,那是出家。”银沙的嗓音带着颤,又拉起阿灯的手,在她掌心摹下二字的区别。
银沙滚烫的泪滴在阿灯的手背上。
可惜鱼妖生来对温度无感,阿灯不明白这一滴泪水和取之不尽的海水有何区别,都是咸咸的。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为银沙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她能感觉到,银沙不开心,很不开心。
银沙抿嘴强忍着满腹心事,她苦笑:“阿灯,出嫁就是把一条小鱼从大海丢入水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你不能伤人,更不要被会法术的仙士们发现,回到你的故乡去吧。”
阿灯不明白,她没做过水缸里的小鱼,只是为“不能见面”而焦急,于是反将银沙的手拉得更紧了。
南星叹了口气,再耽搁下去,怕是要与谢澄那厮撞个正着了。
她忽地探手往椅背缝隙一掏,抽出了那张被银沙藏得严实的婚书,打断了二人的告别:“昏喜楼是渔州主城内最大的商铺,常为城中男女牵线搭桥,合八字探姻缘。却鲜有人知,昏喜楼还管嫁觞之事。”
“我瞧你父亲不像那种卖儿鬻女的人,你自己把自己卖给楼里配冥婚?”
怕阿灯听不懂,南星还刻意为她解释道:“就是有坏人,逼你的银沙自杀,这是灯笼鱼的特长,你应该懂吧。”
从她刚到风铃铺子瞥见那封昏喜楼的婚书时,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猜测。银沙不过十四岁,能让她甘愿赴死的只会是那个原因。
阿灯的怒火顷刻被点燃,她几乎维持不住人形,牙齿已然变成尖刺,“是刚才那两个人吗?”
银沙轻轻抚摸阿灯的头,带着哭腔道:“这幞头还是去年做的,已经旧了,可惜没时间给你再做了。”
“阿灯,不要生气,这就是我的命。要是没有那些钱,父亲和小妹都活不下去了,现在只用死我一个,很划算的。”
南星望着面若银盘的银沙,她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打算,只是覆在阿灯头上的手掌颤抖,不知是怕,还是不舍。
南星指尖一挑风铃,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二人的愁绪:“喂喂,等我把话讲完。”
她晃了晃手中的风铃,“这个我瞧着顺眼,就当定礼了。你那婚书给我,我替你去嫁。”
23. 凡人百年志在千秋
银沙猛地抬头:“这如何行?那你怎么办,而且我是为了……”
南星唇角微翘:“为了钱给你妹妹治病,让你父亲不必下海搏命,我知道。不过适才码头上有个好心的傻子给了你父亲一枚金瓜子,阿灯可以作证,用不着你拿自己去配冥婚。”
银沙摸不着头脑,阿灯趴在她肩头耳语几句,她似懂非懂,但觉得应当是值得高兴的走运事情。
可她还是摇头推拒:“昏喜楼打手众多,不知道有什么靠山,拿钱后反悔会被他们打死的。你虽说会法术,但昏喜楼也都非普通人,你未必能全身而退。还是我自己去吧,反正父亲和小妹有钱财傍身,我死也瞑目了。”
等她俩说完小话,南星继续道:“我的安危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但你说昏喜楼都非普通人,是什么意思?”
阿灯耸着鼻子,像野兽回忆起危险气息般,梗着脖子接过话茬:“之前我差点被那楼里的老板抓住,好不容易逃出来。他们身上有股很臭很熟悉的味道,熏得我好几天吃不下虾米。”
妖族的五感异于凡人,它们能察觉不为人知的小细节。
南星追问道:“能不能再具体些,死人味儿还是妖气?你闻闻我,看有无相似之处。”
阿灯还真凑到南星脸边轻嗅,摇头道:“你还挺香的,很美味的感……”
“阿灯!”银沙猛地捂住阿灯的嘴,惊慌地跟南星解释:“仙长,她绝对没吃过人,我,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口无遮拦的。”
南星摆手示意无事,让她松开阿灯,继续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觉得那臭味很熟悉?是在哪里遇到过吗?”
阿灯挠了挠头上的鼓包,苦恼地说:“我活了几百年,鱼妖的记忆本就差嘛,你简直是要逼死我……哎?”
“说到死我想起来了!”
阿灯雀跃道:“很久很久以前,真的很久哦。我顺着洋流打盹儿,结果意外游到了一片黄色的河里,哪里一条鱼都没有,我饿了好几天的肚子。
河边有个老婆婆,她脸上皱纹把五官都挡住了,偏偏声音像个小孩子。
她身上就是这股味道,绝对没错。当时我被吓坏了,还好灯笼鱼有寻踪的能力,逃离了那怪地方。”
黄色的河,老婆婆,南星没有把猜测告诉这胆子都不大的一人一妖,只是点头道:“谢谢你阿灯,很有用的情报。”
“我有替嫁的方法,只要你们肯配合就行。当然我也不是毫无图谋的圣人,你们得借我几滴阿灯头上的鱼灯油,有大用。”
见银沙神色骤变,将阿灯护在身后,南星噗嗤一笑:“放心,对她没影响,就跟修指甲似的不疼不痒。”
听见这话,银沙才放松下来。她和南星同时用炽热的目光盯着阿灯的头顶,吓得阿灯紧捂住脑袋上还未成功化去的灯。
待南星左手托着盛满鱼灯油的青瓷碗,右手拎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金元宝风铃告辞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空。
她走出十余步忽又驻足,回眸时晚风扬起她束发的水华珠色缎带。
南星回头叮嘱道:“记住我的计划,不要出差错。另外,若是有人来向你打听我和阿灯,你就说亲眼看到我把阿灯杀了,这样才能保她平安。”
“此后真是海阔凭鱼跃了,再见。”
最后一声贝壳敲击的脆响戛然而止,南星广袖翻飞间已将风铃纳入锦囊。她甩了甩空荡荡的袖管,仿佛方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
…………
“南星。”
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谢澄捧着碗冒凉气的水晶鱼脍,加快脚步向南星走来。
他总是那么喜欢叫她的名字。
春末天气逐渐炎热,南星很快就将鱼脍一扫而空,谢澄看着她嘴不停地吃,笑道:“杀只小妖,居然把我们天才累成这样了。”
南星咀嚼动作一顿,她舔去粘在嘴角的肉沫,头也不抬地问:“那断疤眉和招风耳送去拘仙署了,结果如何。”
谢澄思索片刻,用手轻敲着剑柄道:“我就近将他们压到渔州的拘仙署去了,署长断案极快,已经将人羁押等待服刑。”
南星将空碗递给谢澄,伸了个懒腰道:“署长说没说服刑几年,会不会剥去仙骨,该当何罪?”
谢澄闻言怔愣,他回想了一下,低声道:“他……好像没说,我忘记问了。”
“我现在回去问他,御剑很快的,明早前一定回来。”
“现在天都黑了,别乱跑,你问他也不会说实话的。走吧谢少主,我请你住客栈,你出钱我请客,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谢澄被她逗笑,朗声道:“好,听你安排。”
残月如钩,冷冷扎进漆黑的天幕里,长街寂寂,杳无人迹。
南星伏在案前,朱砂笔走龙蛇补充日益减少的黄符储备,烛火将她清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就凭她这用符如呼吸的败家花法,再来五个谢氏少主的腰包也不够她掏的。
忽而烛影剧烈摇晃,窗外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阴云吞噬。南星笔尖一顿,倏地吹灭烛火。
青烟未散,她已翻出窗外,衣袂翻飞间轻巧落地,将客栈的轮廓远远抛在夜色中。
不擅长御剑当真误事。
她边跑边想,待此事了结,定要回天衍宗把那桃源秘境的留影石翻个底朝天,总该有人留下御剑术的秘籍才是。
她还就不信,自己能克服不了这点困难?
码头近在眼前,南星将手指抵在唇间,三声清越的口哨音破空而出。
海面应声荡开涟漪,一条巨鱼缓缓浮出水面,它头顶的灯笼映得水面碎金浮动,恍若将一轮明月揉碎了撒在波涛间。
阿灯在水里游了几圈,朝南星脚下吐了口海水,生气道:“喂,你们人类都不讲信用,我等你很久了,银沙以前也总迟到。”
南星轻跳到阿灯光滑的鱼背上坐稳,望着无边汪洋和浓得噎人的夜色,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你可驼稳些,把我淹死就没人替你杀那俩败类了。”
阿灯头顶的光芒在水下闪动出波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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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看。
她鱼尾摇曳,回嘴道:“你真不要脸,明明你也很讨厌他俩啊,什么叫为我。”
“哼,要不是怕给银沙惹麻烦,我才不管什么仙人后人的,一口吃掉了事。”
南星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她放松下来,半躺在阿灯的背上,“我私下去找你的时候,银沙刚巧回来,她没发现吧。”
水浪被破开,阿灯脆声:“银沙笨笨的,才不会知道呢。”
南星抬头望天,揶揄地笑:“那你还为一个‘愚蠢’的人类放弃回到永夜深渊,只有在那里灯笼鱼才能长寿,这种件事我白天可没点破,你个小妖也对银沙有所隐瞒。”
“要你管!吃了你信不信,在海里你绝对打不过我!”
凡人百年,而妖千岁不亡。人族繁衍生息、聚群而居,妖族鲜有后代、生来孤独。
但说来可笑,看似短暂的人族寿命,反倒比妖族更为厚重。
人类就像一卷代代相传的竹简,前人未完的故事自有后人提笔续写,终成浩浩汤汤的辉煌文明。
而妖族纵有通天彻地之能,终究是天生天养,如同大漠篝火,虽炽烈却难成燎原之势。
神明创世,原是最公平的。
阿灯活了五百年,见过沧海转瞬成桑田,游遍三山五海,历经数次地脉迁徙。那年心血来潮,救下个爱捡贝壳的人类女孩。
这只生性自由的小妖,就这样为一座小小渔村停下了漂泊的脚步。不,也许是为了个比渔村还小的女孩。
阿灯甘愿陪银沙共度生老病死,最后随着渔村的炊烟一起,无声无息地沉没在潮声里。
“到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可别死了。”阿灯在海里盘旋,她游不到浅滩去。
“谢了,阿灯。”南星跳上岸,从锦囊中掏出一个装着枣泥酥的方包放在岸边,“这个挺好吃的,你可以尝尝。”
说罢,她已循着虚空中若隐若现的灵光,朝着蜀州的一座山里走去。
这是南星手刀将招风耳打晕时,顺手在他颈间贴了到触符即生效的定位符,此刻便派上用场。
谢澄虽然聪颖,也学了不少计谋。但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少年时尚有着乐观心善的底色,想象不到人心恶之极。他怕是连“事大事小,见官就了”的俗谚都未曾听过。
拘仙署也就是前世的谢澄上位后才整顿好的,在此之前,基本上没抓过什么正经仙士。
谢氏要是为着几个凡人,就擅自惩戒王氏的仙吏,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南星改名叫北星。
三大世家本族都在瀛洲,但拘仙署、驭妖司、监人宗却是遍布九州,便于及时镇压各地。
那俩个仙吏,老窝就在蜀州。
翻过两重险峻的山峦,缀在林间的豆大灯火终于从黑暗中跳出。
蜀州地势险峻,百姓多在谷地结寨而居。眼前这座悬于峭壁之上的宅院却格外突兀。
飞檐斗拱精巧玲珑,处处透着与山野格格不入的奢靡。
终于找到你们了。
24. 覆舟水尽是苍生泪
南星如夜猫般轻巧地攀上岩壁,足尖在突出的山石上几个起落,转眼已伏在正堂屋顶。
她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挑起一块松动的青瓦。
“他爷爷的,怎么撞上谢家那个煞神。”
“那谢氏少主到底年轻不经事,要是他旁边那个妮子押我们回来,还真有些棘手。”
“切!我们是王氏的人,一个偏僻小州的拘仙署署长能耐我何,还不是得乖乖把我们送回来。”
“明早还得去给家主复命请罪,你还记得我交代过你的吧。”
“记得,就说是渔州那帮采珠贱民不识抬举,想躲懒逃税……”
南星伏在檐角,冷眼瞧着断疤眉与招风耳推杯换盏,嘴里翻来覆去尽是些腌臜勾当。
见这二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了,南星翻身下房,一记凌厉的腿风踹开紧闭的房门。
南星负手持剑,笑得瘆人:“瞧见这宅子里的灯屏锦障,绣柱璇题,便知你兄弟二人今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断疤眉猛然酒醒,一声断喝:“是你个小妮子!”
招风耳原本还顾忌谢家势力,待看清南星身后并无援兵,眼中凶光骤现。半日来在谢澄那儿受的窝囊气正无处发泄,此刻见南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孤身前来,顿时恶向胆边生。
“咻!”
薄而锐利的淡金色长剑如游丝般环绕着断疤眉的脖子抹过,竟生生将他的头颅砍下,挽出一道喷射的血花,溅了招风耳满脸。
面色煞白的招风耳刚从凳子下掏出铁索,见此情景吓得连退数步。
眼前的女孩身量纤纤,长得也温良纯善,却杀伐果决,出手狠辣,利落到一招毙命。
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滑头一看,便知她是真正浴血搏杀过的狠角色,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绣花枕头能比的。
南星还未开口,招风耳的腿已是一软,只恨自己没早点发现她虎口的茧子,跪在地上求饶:“姑奶奶您有话好商量,我们无冤无仇。这样,这座宅子里你看上什么都可以搬走,或者我滚,给您把地方腾出来,我滚也行!”
南星嘴角噙着笑,一脚将断疤眉的头颅踢到门外的莲花缸里,惊得缸中锦鲤四散,“看在你同我有些缘分在,和你闲聊两句也无妨。”
她慵懒地斜倚在黄梨花木门框上,垂眸睨着脚下抖如筛糠的招风耳,朱唇轻启:“一年前,你兄弟二人初至渔州,便杀了一家老小,强占鲛人湾张家的祖宅以供栖息。此后数月,你二人在沿海处横行霸道,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半个月前,你们看上了银沙,便借税收之名逼迫她家人,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
招风耳瞳孔骤缩,突然暴起!
他猛地扑向床榻,一把扯断悬着的琉璃珠串。彩珠倾泻而下,在地上迸溅如雨。
随着珠碎绳断,正对房门的墙壁骤然洞开两排暗孔,二十余支淬毒箭矢破空而出,寒芒直指南星心口。
可南星居然早有准备,她拽起无头的断疤眉挡在身前,与此同时甩腕翻剑,一根毒箭撞在剑刃上,硬生生被扭转方向,不偏不倚洞穿招风耳咽喉。
招风耳捂着喷血的喉咙,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刺耳的“嗬嗬”声,仿佛在为这场杀戮奏响终曲,他模糊道:“怎么……会。”
最终踉跄后退两步,喷出几口鲜血,重重栽倒在满地琉璃碎珠之上,再无声息。
“我说的缘分是,你两辈子都死在我手里。”
她静静伫立,直到地上蔓延的血泊不再扩大,才随手将染血的长剑在那有价无市的连云纱床帏上一抹。
踏出门槛时,南星余光扫过泡在莲花缸里的人头,溢出的水夹杂着缕缕血丝顺着边缘流下。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其实她大可用更精巧的法子解决这两个败类,完全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毕竟前世她来过此地,对屋内机关暗器谙熟于心。
但她懒得这样做,不值得,也不想。
等她返回岸边,化作人形的阿灯平躺在地上,肚子滚圆,她打了个饱嗝:“想让我送你回去,就再给我拿些吃的出来。”
南星无奈摇头,交足“路费”,这才坐上鱼背返回渔州客栈。
在确认无人发觉后,南星掐了个清洗咒处理掉身上沾染的痕迹,躺在榻上沉沉睡去,她许久没有睡过踏实觉了。
与此同时的瀛洲中,却有人彻夜难眠。
王氏家主王玄腾听完禀报,大惊失色:“什么!”
前来回禀的渔州监人府府长恭敬道:“日暮时分谢氏少主将二人押到拘仙署,刚被放走,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死在家中,会不会……”
王玄腾原地踱步,摇头说:“哼,不会是那个毛头小子,他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实力强悍却心性纯良,做不出这种暗杀害命的阴私勾当。”
他思索再三,抬手将府长唤至身前,不知嘱咐了些什么。
…………
“咚咚咚——”
“南星,你醒了吗,我买了些米糕。”
谢澄敲门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又敲了几声,轻声问:“南星,你还好吗?”
他面色凝重,手搭在纯钧剑柄上推门而入。
屋内烛影摇红,南星正拥衾而卧。
她青丝如瀑散在枕上,长睫投下两弯浅影,呼吸绵长安稳。
修真界本就不讲究那些繁琐的男女大防,谢澄还在藏经阁见过许多功法,须得男女二人……情至浓处,方可有所进益。
他耳根一热,急忙掐断这不合时宜的念头。纯钧剑在鞘中轻颤,仿佛在嘲笑主人此刻的心猿意马。
谢澄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难得露出这般放松情态的南星,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伸手似乎想要触碰,可最终指尖颤动,只是为她笨拙地拨开脸颊上的几缕发丝,揉了揉她的头,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场易碎的梦。
那晚魇妖幻梦中,南星似乎也是这样揉他的,自己只是讨回来而已。
下一瞬,南星的手刀便破空劈来,她眼睛还没睁开,攻势便已步步杀招。
未有准备的谢澄匆忙攥住她的手腕,却被她强劲的力道带得身形一歪,整个人半压在锦被之上。
谢澄喉结滚动,窘然开口:“不,南星你听我解释。”
却见南星眯着惺忪睡眼辨认片刻,再认出他后,竟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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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回枕间,呼吸很快恢复均匀。
谢澄怔在原地,掌心还托着她纤细的手腕。
他就这么别扭地半倚在榻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场转瞬即逝的温存。
“南星姑娘,南星姑娘你在吗?”
银沙的声音从门缝里漏进来,她小心翼翼推开半掩的房门,却在看见屋内情景的瞬间瞪圆了眼睛。
“砰!”门被猛地合上,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远去。
听见呼喊声,南星蓦地睁眼,一个利落的翻身下榻,鞋跟尚未系好就朝门外追去。
徒留谢澄留在原地,望着空落落的手掌出神。
熟料南星突然刹住脚步,转身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谢澄。
二人推开门,便撞上羞红了脸的银沙,她讪讪开口:“门没关,抱歉啊。”
南星接过谢澄递来的米糕,胡乱塞了几口,“无事,你那边如何了。”
银沙猛地想起正事,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柱被烫金纸条环裹住的粗长雕凤喜烛,又指了指廊下三个描红漆的木箱:“楼里送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上头写着房号,说是黄昏时分在无人处点燃喜烛,自有花轿来迎,送我去买家府中。”
“因之前是我自个儿送上门的,他们才破例容我自行更衣上花轿,不必从楼中出嫁。”
南星瞥了眼那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猜测是阿灯帮银沙搬过来的,她接过纸条点头道:“好,我说得话你都记住了吧。”
她昨夜给阿灯说了好几遍,托她转告给银沙,也不知那条记性颇差的小鱼有没有做到。
银沙乖巧地颔首,她心虚地瞥了眼谢澄,知道这便是那个会杀掉阿灯的人,声音有些害怕:“嗯,我们一家今晚便搬到其他地方去,新家都置办好了,有山有水的。”
见南星露出满意神色,银沙如蒙大赦,匆匆福了福身表达感谢后便逃也似地跑了。
谢澄指着自己问:“我有这么讨人厌吗?”
瞧着他满脸疑惑,南星笑着哄他:“渔州的审美和其它地方不同,这里的姑娘都喜欢那种皮肤黝黑,健硕强壮的男子,你这样的,确实不受欢迎。”
“那你呢,你也喜欢那样的?”谢澄目光灼灼,锁住南星含笑的眉眼。
南星偏头避开他炽热的视线,指尖随意点了点那几个雕花木箱:“麻烦谢少主把那些扛屋里去,我得换身行头。”
见她又将话题轻巧带过,谢澄直勾勾盯她许久,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抿着唇转身去搬箱子。
悠扬的香气在动作间漫开,那缕历经千年的芬芳缠绕在呼吸间。
“沉水木做的箱子,倒是不凡。”谢澄轻松托起三个木箱,重量比他预想的轻得多。
能被见多识广的谢氏少主称“不凡”的,那必然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
南星展开那张烫金帖,朱砂写就的字迹触目惊心:“昏喜楼-二楼-甲字缎茗阁,年芳十四,渔州主城何府预定。”
她合起字条,抬头却见谢澄靠着门柱,就静静望着她,不知呆了多久。
谢澄手背青筋隐现,他举起那形制繁复的缕金婚服,气得笑出声:“南星,你这是回家成亲来了?”
25. 跨生死人与鬼神通
谢澄将手中形制古老的婚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婚服和男子素日的衣服不甚相同,他研究时那婚服掉出重重红纱,在他脚下堆起。
“这衣服怎么越理越乱。”
南星伸手去接婚服,却没拽动,她瞪了谢澄一眼,使劲又拽,谁料这厮今日倔得很,怎么都不松手。
“谢澄,你是狗吗,怎么还咬着不放呢?”南星气得把那婚服甩开,怒声道:“不是你着急忙慌地要去阴缘殿,我才帮你想办法的。赶紧松手,一会儿来不及了。”
谢澄闻言依旧不肯把婚服递给南星,狐疑地问:“找阴缘殿和你嫁人有什么关系。”
南星见抢不过他,没好气地答复:“进阴缘殿或许有好几条路子,但我们既不是卖家也非买家,就只能另辟蹊径,被当作货物运进去。”
“你是说,新娘是阴缘殿的货物?”谢澄一点就通,会悟了这荒谬的论断。
南星指尖轻点那张烫金婚帖:“渔州城内有个极其繁华的建筑,永远飘着异香,和腥咸的渔州格格不入。它叫做昏喜楼,专司嫁娶之事。儿时的我还时常好奇,这样漂亮的高楼,为何会选择开在渔州?”
谢澄抱臂倚在箱笼旁,紧紧抱着缕金婚服,蹙眉道:“渔州明明有着九州最多的流民,却有最大的地下赌坊。”
“当时的我不明白,尚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哪里有闲钱去赌。族中有个老师回答说:人至穷途,便无所不能。不曾拥有,便不会惧怕失去,穷人总盼着一夜暴富,先是压上微薄的家产,再卖儿鬻女,一步步丧失底线,沦为亡命之徒。”
南星沉默着点头:“穷人的钱反而是最好赚的,他们容易上当受骗。昏喜楼花点小钱,就能买下一个妙龄女子。”
“有买才有卖,无利不起早,就光这沉水木箱和金缕嫁衣,都能抵不少姑娘了吧。昏喜楼若只靠买卖这些姑娘赚的差价,怕早都赔的血本无归。”谢澄看着墙角堆着的零碎,将嫁衣放回箱中。
南星轻揉额角,试图驱散未睡足导致的头痛:“昏喜楼,阴缘殿,你还听不出门道么?一明一暗,万事方便。”
贫苦之地女子不值钱,可若想找个八字相合、年龄相貌皆上乘的,难上加难。
昏喜楼为活人牵线搭桥,掌握渔州几乎所有适龄女子的信息,平日里靠说媒经办婚事赚点蝇头小利。若遇到符合“买家”要求的姑娘,或威逼利诱,或明骗暗杀,转运到给死人嫁觞结缘阴缘殿,这种“货物”才是暴利。
南星伸出手掌竖在谢澄面前,翻着手心和手背为他解释。
“所以想进阴缘殿,就要以昏喜楼新娘子的身份被嫁出去,当然,不是嫁给人,而是嫁给鬼。”
谢澄闻言惊愕,眉头紧锁:“南星,没有其它法子吗,前路未卜,这太冒险。”
南星摇头道:“还有个办法是你捏造个假身份,走买家的路子去定想要的姑娘,兴许也能进到阴缘殿。不过,那个被你随口点卯点到的无名姑娘,他们会处理好再送到阴缘殿。”
所谓“处理好”是怎么个处理法,二人也都心知肚明,有个大概的猜测。
长久的沉默之后,没人想到别的法子,南星摊手指着门外:“现在,能劳烦你移步门外么?新娘子总该更衣了。”
谢澄把那三个箱子搬到房内,前后仔细核验过数遍。确定上面没有什么诡异咒法或者传送阵法之类的,这才带上门离开,跟门神般守在门口。
他生怕一会儿推开门,南星早不知被拐到哪里去了,又叮嘱道:“你能不能发出点动静,随便说点话也好,让我知道你还安全。”
过了很久,房中静得他心慌,就在他忍不住要闯进去的时候,里面回荡起悠远的歌声:“约郎约到月上时,等郎等到月斜西——”
“不知是侬处山低月早上?还是郎处山高月上迟——”
约莫是渔州当地的民歌,夹杂着几句谢澄听不懂的俚语。
伴着空灵的歌声,谢澄嘴角勾起。她唱起歌来,和平日的声音截然不同,就如寂静的冰川,倏忽轻快奔涌。
一炷香时辰过后,南星出声唤他:“你进来吧。”
背靠着房门的谢澄站得笔直,活像个插在地上的标枪,得到准允后,他方才转身推门。
手覆上双扇朱漆格栅门,谢澄无缘由生出些怯意。
这般情景,仿佛是他来作那催妆性急的檀郎,执雁礼,驾青鸾。于良辰吉日,迎着金闺画眉的新娘子,共赴堂前。
谢澄珍重地轻轻将门推开。
但见南星身着缕金嫁衣,甲帐琼台,彩鸾初嫁。红窗窈窕,佳人嫣然笑。
他一时竟看花了眼,愣在原地。
南星正翻动着红盖头,迟迟没有戴上,冲怔愣的谢澄道:“这盖头给我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似乎烙印着某种禁制。”
谢澄倏尔回神,用纯钧剑挑起红盖头:“是某种咒律吗?”
左右她用禁咒的事情已被谢澄发觉,倒也不必在他面前遮掩,南星凑到挂在剑上的红盖头旁嗅了嗅:“不够准确。”
红盖头上有极淡的血腥味,若非她天生对咒律之类的东西极其擅长,恐怕毫无防备就中了招。
南星试探地掐了个反咒,没有奏效,她叹气道:“相比咒律,我更愿意称它为——诅咒。”
“咒律一道,最重要的是问心。不如其它道法实在,总令人捉摸不透。但相应的,它最容易一步登天,穷尽造化。至情至性者最易成咒道高手,也最易走火入魔。”
南星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在她看来,咒律就是交易,你越相信自己能够得到天道规则的认可,就越容易成功。
也许就因为她这种冷冰冰的观念,前世才未能突破瓶颈,止步不前。
至情至性,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要毁了它吗?”谢澄用剑将红盖头抵在墙上,蹙眉道:“古书记载:诅咒可以靠非常规的力量扭曲命运,只有在极端情绪下才能使出,代价极大。”
南星摊手,谢澄便挽起纯钧剑,将红盖头送至她掌心。
随后南星另一只手拿起那柱被烫金纸条环裹住的粗长雕凤喜烛,平复呼吸,感受其中涌动的能量。
“这两件东西间联系很深,不能毁。做戏做全套,我们还要靠这些进到阴缘殿去。”
南星将红盖头放在膝头,小心拆开喜烛上缠着的烫金纸条,上面同样用血红的字迹写着:梳妆完毕,戴上盖头,点燃此烛,自有花轿来迎。
避无可避。
谢澄接过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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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南星,算了吧,我再想想其它办法,这样太冒险了。”
摩挲着膝上的红盖头,南星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其它办法,今天就算你不去,我自己也要去。”
见谢澄不解地压低眉毛,南星绞着喜服说:“跨生死,连阴阳,人与鬼神通。我以前不相信人死后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总觉得,那是绝望者自我安慰的说辞,把希望寄托给缥缈的往生。”
南星直视着谢澄的双眼,声音掷地有声:“但最近我遇到个朋友,她去过冥界,见过真正的黄泉。我想亲自验证一下,毕竟那里也有我很想很想见的人,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可别被其它鬼欺负了。”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谢澄打破沉默,轻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达成共识,南星动作利落,将发间的舜华翎系得更紧。
她掐起火诀点燃喜烛,火光在她下巴上闪动,透出细碎的亮影。南星双手捧着喜烛,谢澄走上前来,轻轻将盖头披在她头上。
风,似乎吹得更急了,烛火激烈地晃动起来,好几次都差点熄灭。
禁闭的房屋里,哪里来的风?
谢澄拔出纯钧,负手持剑立在南星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沉默的“新娘”。
“天下雨,妹嫁人,嘀哩嘀哩穿嫁衣。
红绣鞋,白灯笼,半夜自己掀盖头。”
唢呐应和着歌声越来越近,直要钻到人脑子里去,刺得耳膜生疼。
谢澄压低重心,半跪在南星面前,隔着红色的盖头,他只能瞥到南星的下巴。
“花轿来了,你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出事的。”
烛火彻底熄灭,随之消失的,还有整间房屋的光亮。
“南星!”黑暗如浓墨,带来溺水般的窒息。谢澄以最快地速度去拉南星,手刚抓住她的腰带,就被一股冰冷刺骨的力量弹飞。
一剑劈出,纯钧剑华美如神莲的光辉次第绽放,照彻每个角落。
空荡荡的房屋中,早就没了“新娘”的身影,他毫不迟疑翻出窗,从二楼跳下,御剑往某个方向飞去。
“一步抬,两步摇,三步踏过奈何桥。问那新娘讨个彩,来年不愁没钱烧。”
逼仄的花轿之中,南星已满头大汗。喜烛融化的蜡汁滴在她手背上,燎起几颗水泡。
南星想撒手,可喜烛似乎跟她的血肉粘连在一起,想挣扎着分开,掌心与红烛间弥着千丝万缕的血丝。
头上的盖头紧抓住她的头皮,扯得人生疼。就连身上穿的嫁衣也莫名其妙潮湿软化,散发浓郁的腥臭。
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难受,南星心道若换个凡人来,只怕已经疼晕过去。
使尽浑身解数蜡烛也无法熄灭,她的耐心已耗到顶点。
眼见血丝变本加厉地吸取自己的生机,起初还停留在表皮,随着时间流逝越钻越深。
愈发疲惫的南星后仰靠住轿厢,咬牙闭眼。
伴随着闷哼,南星左手用力攥住红烛,右手快速一扯,掌心与血丝交织的一层表皮被撕下。
大汗淋漓,扯下一截红色下袍,左手还粘着红烛的南星手口并用,潦草包扎好伤口。
当断则断,再犹豫下去,她等会儿连剑都没法拿。
26. 焕如冰释镇邪禳灾
红盖头南星实在弄不下来,总没法把头皮扯掉。她将盖头最大程度扯起,透过鼻翼两侧的缝隙,艰难地观察周遭。
花轿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阵阵阴风刮得她遍体生寒,南星瞳孔猛然收缩。趁着月色,她看见轿夫脚步僵直,只有足尖点地,媒婆双腮紫红,分明是群浆糊黏成的纸扎人。
纸灵禁咒,乃上古邪修所创,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凡人见之如常,修真者和濒死之人或可看破。
花轿被抬到一座老宅门口,南星被纸扎人强行灌下毒酒,推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
朱漆大门在身后闭合,铜锁咔哒扣死。匾额上大书:严府。
堂内红烛未点明火,却泛着幽蓝的光,映出满堂血色。
“吉时已到——”
嘶哑的唱礼声刺痛耳膜,她身体突然不听使唤。
绣金喜服缩紧缠住她的身躯,凌空俯瞰,极像只振翅不得飞的囚凰。
跟左手粘连的喜烛突然变成一段红绸被塞进南星手心,无形力量在逼迫她行三拜之礼。
南星梗着脖子,就这么和那股力量僵持起来,死咬牙关也不肯低头。
却听一声轻笑,来人打了个响指,就破掉此间威压。
她感觉红绸另一端被人温柔地牵起,小心引着她往里屋走去。
听到年轻男子的笑声,南星眉头微蹙:“谢澄,是你吗?”
按照冥婚的习俗,场上不该有活人,防止过重的阳气加快死者尸体的腐化。
若非有百毒不侵的舜华翎护体,她现在就成货真价实死翘翘的“鬼新娘”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一路摸索,被牵引着坐到婚床之上。
喜秤轻松挑落红盖头,幽幽烛火下,男人轮廓分明,倒是个俊俏郎君,开口却是俗套的对白:“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恍然初见,情若相识。
南星死死盯住陌生人,并未接茬,沉声道:“再俊的鬼也不能逼未过门的妻子去死吧,你缺爱吗?”
新郎鬼不怒反笑,他把玩着手中的喜秤说:“我叫严鸣,虽说刚未能拜成天地,但夫人总该告知芳名。当然,我说的是真正的你,不是婚书上那位银沙姑娘。”
南星警惕地觑他一眼,“配冥婚须得知八字和名姓,你想得倒美。”
严鸣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就是这一走神,南星已经拔出长生剑,剑锋擦着他的脖颈而过,斩落一片红布床帏。
“你是死人。”这一交手,南星便注意到严鸣情绪波动时毫无突动的青筋,以及躲避时不曾呼出的气息。
她扯落身上的嫁衣,长生剑在指尖转了一圈,作金燕横空之势又向男子攻去:“我还没见会动会说话的死人,不知道你会不会再死一次。”
严鸣竟是接下这一剑,笑意晏晏地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这人,不,这鬼有病吧。
南星拔出长生剑,带落几滴紫褐色的血溅作梅花状,洇晕在木地板中。
她掐起火诀燎在剑锋上,干脆利落地又捅了一剑。
“夫人是打算杀夫证道?”严鸣似乎感受不到痛,只是笑意盈盈地盯着南星,一眼也不曾移开。
活着的,温热的,嬉笑怒骂,颜色相当鲜亮,气味格外美味的……人类。
他身上的嫁衣血红,笑得艳丽,凑在南星面前又打了个响指,将她定在原地。
严鸣身体前倾,俯到南星颈间,她的脉搏因紧张而快速律动。
就在南星以为这只鬼要咬破她的颈间动脉时,严鸣却停下动作。
他转而将寒冰般的手覆上南星温热的脸,像常年置身北境极寒之地的人,在恶劣天气中捧起一簇篝火。
“轰——”
严府被一剑劈作两半,灰尘漫天,木屑混着瓦片碎了满地。
逆着天光,无法动弹的南星瞥见了熟悉的身影,她努力突破桎梏,可最终只是轻轻勾动小拇指。
谢澄手提雪白长剑,踏过断开的房门,他冷声道:“你找死。”
剑锋划开层叠的红色纱帐,谢澄未曾收力,一剑捅穿严鸣的心脏。
出乎意料,严鸣的伤口居然飞速愈合,他满脸是被打扰到的不愉。
“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
红绸随着严鸣弹指飞出,缠住谢澄的手脚,越绞越紧。
谢澄蹬柱凌空,躲过几根冲他脖子缠来的红绸,反身斩出几道罡气。
二人越战越急,都杀红了眼。
严鸣分神应付谢澄,加在南星身上的封印松动,可她挣扎半天最多只能活动三根手指。
她在脑海中飞快检索三根手指就能掐的咒律,眼见一根红绸贴着天花板溜至谢澄身后偷袭,南星嘴张不开,只好口齿不清地嘟囔:“分崩离析,粉身碎骨,破。”
但因视线被阻挡,咒语念得也有些偏差。这威力极大的粉碎咒律化身歪歪扭扭的紫色光电,在屋内横冲直撞起来。
撕碎红绸,撞断桌椅,燎焦谢澄的衣袍。
就连杀不死的严鸣也下意识偏头,躲过了这敌我不分的疯狂光电。
谢澄忍不住轻笑出声,把南星气得够呛。
严鸣沉下脸,冲天的怨气自他脚下升腾,他抬手用红绸将南星所在的婚床重重包裹,只留了通气的小口。
南星眯着眼透过这小口,紧张地盯着一纱之隔的外面。
她能感觉到严鸣很强,比现在她和谢澄加起来都要强。
不知严鸣打的什么算盘留下南星,但他对谢澄出招却无半分顾及,一副送他早死早超生的架势。
怨气凝出实体,惨叫着朝谢澄张牙舞爪地扑去。
谢澄掌心覆在剑身上缓慢划过,掌心刺开一道血口,将雪白的纯钧剑染作红色,他沉声道:“焕如冰释,镇邪禳灾。”
璀璨的光辉自剑身迸发,如同雪山之巅折射的太阳光,明亮却不刺眼。
严鸣变了脸色:“纯钧剑?”
纯钧的剑气带着荡涤一切的神力冲击向前,将怨气摧毁。
光芒闪过,眨眼的功夫严鸣就僵直后仰,“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谢澄谨慎上前,用剑戳了几下,对南星道:“这人已经死好几天了。”
“有缘再会,不会没缘。”
一阵风轻佻地勾动南星耳垂,留下这样一句无厘头的调笑,如同严鸣贴在她耳边呢喃。
封印松动,南星顿时恢复自由,捂住发闷的胸口喘息。
谢澄将纯钧收回掌心剑印中,三步并两步迈到床前,撕开包裹住婚床的红绸。
看着形容狼狈的南星,谢澄从锦囊中掏出一颗补气血的红花丹递到她嘴边,关切地问:“南星,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轻咳两声,南星推开送到嘴边的红花丹,“是药三分毒,你们这些世家弟子总是把丹药当补品吃。”
谢澄收起红花丹,抓住了南星抬起的右手,“你手怎么了?”
“无事,我刚双手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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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烛粘住,担心遇到危险没法自保,谁知道进了宅子喜烛就会消失。”
南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从锦囊中拿出盒自制的三七粉。
谢澄急忙将她拦下,“你就打算用这个?”
“三七最是止血,小时候我上山打猎受伤,都是抓一把三七粉覆上,很快就好了。”
南星干脆利落地撕开包扎用的红布,干涸的血将裸露的伤口与布料凝固在一起。
这一撕却还留下许多残余的红布,原本止住的鲜血又粒粒涌出。
虽说这样会留疤,但南星并不在乎,她身上的伤疤够多了,不差再多这一个。
这近乎自残的处理方法看得谢澄胆战心惊,他抢着接过南星去抓三七粉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垫在南星腕间,将她的手轻轻搭在床边。
谢澄在储物腰带中摸到一柄小飞刀,耐心挑去残余的红布,低头看着血肉模糊的掌心,叹气道:“伤口这么严重,一直在出血。你居然还拿那潮湿的婚服裹起来,到时候感染了有你哭的。”
见谢澄找出有祛疤止血之效的生肌膏,均匀涂在伤口上。
南星嘴角噙笑,右手被冰凉刺得一缩,随即化作舒服的温热。
生肌膏的薄荷凉香令她放松下来,调侃道:“我可没你那么娇气。”
等处理好伤口,南星钻到屋内屏风之后脱下繁复的婚服。当此间隙,谢澄蹲在严鸣身边,仔细观察他的尸体。
“他被附体了。”南星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刚这具躯壳倒下后,一道声音跟我说:有缘再会。”
谢澄蹙眉,“他似乎盯上你了,有头绪吗?”
南星觉得“严鸣”的声音有几分耳熟,但怎样都记不起来。
她注意到适才严鸣认出纯钧剑之后的忌惮,就凭他轻而易举制住南星的实力,不至于如此害怕。
“你纯钧剑的神眷赋能是什么?就是刚刚用的那招。”南星换回便衣走出。
怨气诞生于极端情绪,非天时地利人和不能有,极难驱散,却在触碰到纯钧剑气的一瞬间就被消灭。
不是超度,不是压制,而是彻底抹杀。
能做到此事的,只有神明之力。
剑主大多对自己神剑的赋能讳莫如深,以防被人对症下药算计。
可谢澄却毫不掩饰,摊开手掌唤出纯钧,为南星解释道:“纯钧的神力至纯至真,能荡涤怨气,是万恶之克星。”
怪不得严鸣吓成那样,怨气几乎没有天敌,偏生让他遇到纯钧剑主。
鬼魂出门,也得看看黄历啊。
南星接过纯钧,在手上挽了个剑花,甚为眼馋,“倘若世上真有鬼魂,等我们到了阴缘殿,这兴许是最大的倚仗。你把纯钧送给我,怎么样?”
谢澄支支吾吾,似乎真的考虑起来,气得纯钧发出“铮铮”的谴责声。
南星笑出声来,将剑抛还给他,“逗你玩的,自己留着吧。”
真正属于她的神剑还在惘生剑冢中插着,以晦明的性格,自己若是看上其它神剑,只怕会气得发疯,再也不理她了。
“一拜堂,二洞房,三把夫妻结成双。八字合,阴缘妙,快让璧人顺河飘——”
花轿又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南星拽起死沉的严鸣翻身上床,把嫁衣虚虚笼在身上,屏息假寐。
谢澄撤步翻滚到床下,有了之前传送的经验,这次他留了个心眼,紧紧抓住严鸣耷拉到地上的婚服。
有人来了。
27. 阴缘殿惊识春刀娘
人影憧憧,南星闭眼装死。
纸张与地板摩擦的“簌簌”声不绝于耳,诡谲的法则覆盖在婚床上。
地转天旋。
落在船上的南星睁眼,漆黑不见五指,传送导致的头晕刺得她反胃。
纯钧的光辉照亮周遭,一捧荷叶包着的糖渍梅子被递到面前,荷叶清香卷着酸甜,驱散了难受的肿胀感。
南星从谢澄手中接过梅子,一口一个。
谢澄倒是神色如常,未见不适,他笑道:“每次进入世家祖宅,就必须通过验证血脉的传送法阵。我一开始也犯晕,习惯就好。”
将梅子吃干抹净,南星轻按太阳穴。
小船顺波而行,剑光驶破黑暗。南星敲了敲船底,惊讶道:“纸做的?”
昏暗的环境令人眼睛干涩,她下意识掐指使出日光咒,想仔细研究这怪异的纸船,可熟悉的神眷灵力并未自指尖流淌而出。
南星不信邪,又试了几种其它符咒,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轻“啧”一声,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后悔地说:“我怎么没早点想到。”
迎着谢澄不解的目光,南星说出自己灵光一现的猜测:“如果说人界的昏喜楼是水面倒影,冥界的阴缘殿才是本体,那还有影子。”
谢澄若有所思:“影子?”
南星点头,又试着掐诀:“对,照水为镜,逆光成影,冥界的影子就是鬼市!”
一点就通,谢澄会心接话:“所以不能使用灵力并非鬼市的禁制,根源在冥界。”
想通其中关窍,谢澄神色凝重,南星却在想:这个价值连城的消息,没办法卖去舌楼了,真可惜。
又听谢澄沉吟道:“很大胆的说法,人、仙、妖三界之说由来已久,若传说中的鬼魂往生之地——冥界当真存在,就是四界了。”
南星却所见不同,她摇头:“人、鬼、仙其实都是人,只是活着的人,死去的人,拥有神眷灵力的人。若神明未曾陨落,的确该是三界,只不过是人、妖、神三界。”
一口气说完,南星抬头便对上谢澄含笑的双眼。
“笑什么?”她不解。
明明很有依据,三界之说自上古时代便有。可千年前神明陨落,人类文明出现断代,后世只能通过种种遗迹来推测。
偷笑的小表情被抓包,谢澄更是无所顾忌地打趣。
“我是在笑,你现在就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和在藏经阁长大的一样,莫非老了,也会长得像皇甫肃一样吗?”
听见这不着边际的调笑,南星拳头很硬,忍住将这厮一脚踹下船的冲动,琢磨着该怎么给他紧紧皮。
面上不显地纠正:“该称皇甫长老。”
不知为何,谢澄今日格外大胆,如同初探深山的乳虎,终于露出利爪獠牙。
他声音平静:“你用起禁咒来随心所欲,还讲究这点繁文缛节?我很好奇,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就着剑光,他的面目忽明忽暗。
那双灿若繁星的眼隐入黑暗,欺骗性的少年气随之消失,南星才恍然发觉,他原来长着这样锐利的轮廓。
南星低下头,敛住古怪神色,忽而轻笑:“我是在藏经阁里长大的书妖,修炼百年,终于能化成人形,专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美少年。”
有钱好骗,年纪轻轻,还生就一副好皮囊,的确是话本子里的妖怪最嘴馋的。
但南星前世是统掌三大州驭妖司的顶级驭妖官,除了三大世家家主和沈去浊,人人都要避其锋芒。
单论捉妖之事,她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所以她知道,话本子是做不得数的,妖兽可不是这般脸谱化。
此时权作笑谈,做不得数。
氛围似乎恢复融洽,谢澄也抿嘴笑道:“是么,我还以为渔州的妖物另有审美,喜欢那种皮肤黝黑,肌肉极其硕大的。”
南星扶额无语。
“早知谢少主小肚鸡肠,我以后就少说少错,毕竟嘛……”
“宁伤君子,不妨小人。”
清晨时她用来打击谢澄的话,这厮竟念叨到现在。
如此记仇,倒有点上辈子的影子了。
漩涡不知何处起,小船原地溜了个弯儿,差点将坐在边缘的南星甩出去。
“坐在纸船上,我都不敢把长生拔出来,生怕不小心给它戳个窟窿。”
谢澄俯身,望着深不见底的幽幽河流,轻声道:“那我们俩就是——共赴黄泉?”
南星忍无可忍,单手撑船横身一踢,谢澄随手捞起旁边的东西挡住。
船身虽小,却不合常理的深。环境本就昏晦,若非谢澄捞起,二人都没发现倒在船舱中的严鸣。
差点把新郎给忘了。
“你把这家伙丢下去吧,减轻船的负担,好能防止他再诈尸。”
“万一有用,先留着吧。”谢澄将严鸣的尸体放到自己原本坐着的位置,一个闪身溜到南星身边,挨着她坐下。
南星瞥了眼凑过来的谢澄,没有说话。
那件金缕婚服还虚虚笼在她外衣上,红袍如血,新郎新娘分别坐在船的两端,倒是符合渔州一带的婚嫁习俗。
不过,谁家新娘子贴身带个儿郎出嫁?若是为早逝儿子操办冥婚的严府夫妇在此,只怕要气煞呜呼。
纸张扎成的白船恢复平稳,向河流更深处驶去。
起雾了。
白色水汽升腾在浓得近乎实体的黑暗中,如黑白两色丝线死死纠缠。
纸船悠悠飘荡,谢澄时不时举起小臂,在虚空中拈住几缕湿气。
“雾一直在变浓。”
不知行了多久,南星本就头晕,被船晃得难受,她头靠在纸船边缘,昏昏沉沉打了个盹。
浓重的香料味扑面而来,过犹不及,就泛着腥臭。味道刺入鼻腔,将南星熏醒。
她捂住口鼻睁眼,看到的却是谢澄的侧颜,平静无波。
什么时候靠到他肩上来的?
雾霭朦胧,朱漆色从远处骤然跳出,让人眼前一亮。
南星和谢澄同时直起身体,手掌已按在剑鞘之上。
长生剑鞘上悬着的银杏状晶坠撞到纯钧的剑柄,激荡出清脆的回响。
二人未曾分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朱色。
雾气散去,豁然开朗。
一座六层小楼出现在左岸,颇为显眼。四方檐角竟挂满了白色纸灯笼,闪着幽蓝烛火。
匾额上书:阴缘殿。
谢澄率先跳上岸,伸手去接南星,谁料她蜻蜓点水,径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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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到谢澄前方去。
热脸贴冷屁股的谢澄收回手,追着南星的背影跑进阴缘殿中。
“忘却前尘不见故人,重拾旧梦再续前缘。月老祠下红线一长一短,阴缘殿里帮你打个死结!”
循声望去,殿中堆着成山的婚书,金丝织就的软榻上,一紫衣佳人手绾青丝斜倚,笑得妩媚,话却瘆人:“两位有情人,我这是阴缘殿,不管活人的姻缘。”
她呵呵笑着,扯下几缕黑发悬在自己面前,似在引诱:“不过,只要二位死掉一个,我就可以把你们缠起来了哦,永生永世都不再分离。”
南星盯着那些质地各异、长短不一的头发,不知在想什么。
谢澄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听闻此地可跨生死,连阴阳,人与鬼神通。我有不得已的牵挂,可否请殿主容我和已死之人见一面。”
“好俊俏的后生。”紫衣佳人丢下长发从榻上坐起,轻飘着移到谢澄身侧。
她捂嘴一笑:“殿主不敢当,我本名为春刀娘,你先叫声姐姐来听听。”
听见这露骨的调戏,谢澄面不改色:“殿主说笑,您开个价吧。无论是奇珍异宝还是灵药法器,天南海北,我都能寻来。”
春刀娘拉起谢澄袖角,斜眼嗔道:“谪仙一般的人物,可惜太不解风情,我要那些俗物作甚?”
此时,她才注意到藏在谢澄身后正好整以暇看着二人拉扯的南星,忽而起了兴致。
抬手轻推开谢澄,春刀娘飘到南星面前。南星的笑容果然消失不见,转移到了春刀娘脸上。
“见过太多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姑娘。”春刀娘伸出手掌遮住南星的下半张脸,像发现新玩具一般细细端详起来,越看越欢喜。
“你瞧,光看眼睛,分不清她在哭还是在笑,又倔又冷。”
春刀娘翘起染了蔻丹的指头,直直戳向南星的双目,被她轻巧转身躲过。
适才情急,长生剑本已出鞘,可南星想了想,还是将剑收回,仅仅冷眼瞧着春刀娘。
他们想见死者亡魂,还需要这位阴缘殿殿主点头。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
一招未得手,春刀娘迟疑片刻,呵笑道:“你手上杀孽不少吧,要不然,怎么会长着一双该下地狱的眼睛?”
闻言,南星有一瞬错愕。
她能感受到谢澄投来的目光,却未与他对视,浅笑着回答:“若真有地狱存在,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转转。”
春刀娘笑容收敛,她目光阴狠,挑起南星鬓角旁垂落的发丝。
“把你的眼睛留下,我就放你们二人平安归家。”
谢澄悄无声息握住纯钧剑柄。
发丝在春刀娘指尖转了几圈,只是被拢至南星耳后。
倏尔,她手猛地缩回,似乎被灼伤一般。
捂着指尖,春刀娘不情愿道:“我刚说笑的,冥界有三宝:离人泪、相思烬、心头血。送礼,起码也该送到别人心坎上吧。”
“多谢殿主告知。”
得到想要的答案,谢澄拉起南星的小臂朝殿外走去。
二人近乎落荒而逃,狂奔出阴缘殿,身后追来春刀娘阴魂不散的凄厉笑声。
“闯入冥界还想走,渡过黄泉的活人,是找不到回头路的,哈哈哈啊哈!”
28.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谢澄脚下生风,未理会身后春刀娘的怨毒言语,拉着南星冲出阴缘殿。
殿外黄泉静默流淌,载他们前来的纸船没了踪影。
半跪在黄泉旁,南星提起衣角浸入又捞出,拎到鼻子前闻了闻。
像刚从泥土里挖出的铁锈,还有股硫磺味。
“此处应当和鬼市相仿,载人渡过河后,船便会沉回水中。”
谢澄将纯钧剑递给南星,手探入试探河水温度,说道:“神剑与主人心意相通,你拿着纯钧,便知我是死是活”。
未等南星回答,他没有犹豫,憋住一口气跳入黄泉中。
黄泉岸边似乎是断崖,没有寻常河流由浅至深的缓冲地带。谢澄扎到水里,激荡起几朵水花,很快就连涟漪也无。
阴缘殿外的四角纸灯勉强照亮一隅,南星提着两柄剑守在岸边,警惕地观察四周。
就着暗光,南星余光瞥到自己的影子刚刚往前挪了一寸。
猛然回头。
也许是错觉,但她隐隐觉得,阴缘殿和黄泉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
仿佛这座六层朱漆小楼,也要跳入黄泉。
南星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河心。
终于,她看到一截手指浮出水面,又立马消失。
南星迅速插剑在地,手抓着剑柄固定下盘,上半身倾斜而出,在河水中果断一捞。
精准抓住了谢澄勉强伸出的手。
她没来得及思考,此时谢澄死死攥住的,正是她被撕掉一层皮肉的右手掌心。
南星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调整借力点,一鼓作气将谢澄拽上岸。
人拉到半截,才发现谢澄腰间还绑着一根绳子,另一端拴在船舷上。
南星调整身形,单脚倒勾在长生剑柄上,用纯钧插进谢澄腰与绳子间的空隙,用力将谢澄完全拽出水面。
她手臂发酸,把纯钧连带着它主人一起插在长生旁边。
万幸这船分量不算太沉,否则即便谢澄是力量超乎凡人的仙士,也无法顶着水压将其带出水面。
安顿好昏迷的谢澄,南星总算腾出手来。她顾不得再次裂开的伤口,借助身体后仰的力量试图将船拉出水面。
尝试数次,总差一点力量,南星已然精疲力竭。
她回头望去,阴缘殿已近在咫尺,它的确在前移。
突然,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覆上她的手背。
刚刚苏醒的谢澄从背后环拢住她,轻拍她受伤的右手,无声示意:别用这只手。
二人一齐用力,终于把纸船扯出水面。
无名禁制下,纸船刚露出半身,其中盛满的河水便自动退去。
谢澄与南星互相搀扶着倒入纸船中,顺河水飘走。
回首望去,阴缘殿已紧贴着黄泉,春刀娘斜倚着门框,死死盯着南星的眼睛。
南星不甘示弱,也一瞬未移地注视着她。直到纸船飘过弯道,那抹血腥的朱红隐入浓雾,南星才放下心来。
原本包扎好的伤口越发严重,南星叹了口气。
“你的手得再处理一下。”谢澄还有些虚弱,许是刚才力竭。他又从储物腰带中掏出生肌膏,坐到南星身边。
“咚——”
生肌膏脱手砸入水中。
“谢澄!”
南星扑向前,把差点同样掉进黄泉的谢澄揽回。
出鞘的纯钧剑摆在一旁,为纸船上的二人照明。失去意识的谢澄轻靠在南星怀里,此时她才发现,谢澄面白如纸,全无血色。
“你这也不像溺水的症状,累晕过去了?”
没得到回应,南星两指并拢探到他颈间,跳动微弱如风中残烛。
谢澄的双耳与口鼻相继流出黑色的浓血,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南星蹙眉,挥手拨散阻挡视线的雾气,可下一瞬,她忽而想起些什么,手僵在半空中。
她赶忙找出测毒纸,这还是回渔州前沈酣棠送给她的。雪白的测毒纸静置在掌心,吸饱雾气后呈现出诡异而艳丽的紫色。
南星暗自反省,近来在天外天的日子过得太舒服,警觉性大不如前,竟没关注到这雾气。
不过她有百毒不侵的舜华翎护体,谢澄却中了招。
好在她留了个心眼,正打算从储物锦囊中拿出掏出那样东西,南星犹豫了。
靠在她怀里的谢澄气息已不太摸得到,纯钧剑感受到主人的虚弱,正在变弱的剑光不规律闪动,兴许下一瞬就会彻底熄灭。
届时,谢澄也就没命了。
她的心中有两股意识在打架。
谢澄拿你当朋友,你的锦囊里还装着一堆人家送的礼物,现在有救他的办法,你还在等什么?
可是。
妖王白泽一日不死,你二人就是立场相悖的宿敌。前世他将你一剑穿心,莫非你就这般心胸宽广,弑命仇恨也能抛诸脑后吗?
更别说今生还要找混沌珠,谢澄若知晓你贪图神明至宝,绝对毫不留情地再送你去死。
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让南星杀了谢澄,她自认下不去手。可此刻天意如此,不必她亲自动手,只是见死不救。
只是见死不救而已。
天人交战,南星心乱如麻,她拿出一枚铜钱,心道:那就顺应天意吧。
铜钱被弹起,旋转几圈后落回南星右手掌心,伤口还是谢澄为她仔细包扎的。
纯钧的剑芒已然极暗,南星眯着眼辨认出铜钱上的月牙纹。
是花面,不救。
水朱红色的舜华翎轻轻拂过她的侧脸,南星闭上眼靠在船边,坦然接受上天做出的决定。
无端忆起谢澄约她碰面那夜,芝兰坊中的魇妖梦境。
幻梦中,垂丝海棠下荡秋千的小谢澄满脸泪痕,却还是傲娇地在人前遮掩,仰起头告诉她:“娘亲说过,舜华翎很重要,只能送给心上人。”
纯钧剑如回光返照,突然发出极其璀璨的华光,而后化作流星钻回到谢澄手掌的剑印中。
主人的生命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它现身,身为最美的神剑,这是它献上的挽歌。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绝对的、彻底的黑暗劈头袭来。
“咚——”
有东西被丢入河里,打破死寂。
橙黄色的光芒从碗里升起,散发出油脂燃烧的香气。
神奇的是,毒雾竟被这光芒驱散,围绕着南星与谢澄形成一个安全区。
南星的手背贴上谢澄额头,感受到回暖的体温,这才放下心来。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最恐怖的是人几乎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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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无声记数来估算时刻。
纸船明明一直顺流而下,可他们却莫名其妙靠岸,看样子是回到了起点。
等南星把纸船拉上岸以防再次要用,被放到一边的谢澄也悠悠转醒。
他捧起放在脑袋旁的油碗,轻咳几声道:“这灯真亮。”
南星也顾不得其它的,她早已累瘫倒在谢澄旁边,面朝看不到顶的上空出神。
“这可是灯笼鱼妖的鱼灯油,连永夜深渊都能照亮。”
谢澄自己把脉,疑惑道:“我刚在水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毒入肺腑,猜测是雾气的原因,怎么现下已痊愈了?”
阿灯和她讲了自己误入冥界的故事,可一只鱼妖又是如何逃离黄泉?
南星自然而然往它最特别的东西上猜,这才讨了碗鱼灯油。
可南星不能告诉他阿灯的事情,便三分假七分真地讲道:“我以前为赚钱,第一次进鬼市,就得罪了人。慌不择路跑到鬼市深处,很黑很吓人。你还记得鬼市上空黑纱缠绕的渔灯吗?冥河之中也有许多,可鬼市外圈却是一盏都没有。”
“鬼市也有毒雾,只不过被大量渔灯驱散了?”谢澄在得到南星认可的点头后,却抿嘴追问:“那你跑进没有灯的地方,居然能活下来。”
轻笑一声,南星满不在乎。
“我那时还未看穿毒雾和灯油的秘密,迷路加上中毒,只是本能地想死在亮堂点的地方。撑着最后一口气往前爬,还真就误打误撞得救了。”
她摇摇头,似乎要把前世的记忆从脑海中甩出去,抬眼却对上谢澄复杂的神情。
有惊讶、困惑、钦佩,更多是心疼。
南星莫名被他的神情刺痛,别开脸去,听见谢澄轻声开口:“你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吃过这么多苦。”
她正想反驳,谢澄没给她留空隙,拉过她的右手解下破损的包扎带,慢慢地重新上药。
可惜生肌膏丢了,他另寻其它药物替代,边涂边说:“不过现在的你惊人得强,已经不会轻易被欺负了。况且,我和沈酣棠那个笨蛋还是有点威慑力的。”
南星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适才那点伤春悲秋的愁绪荡然无存。
这人自夸起来一点不害臊,还“有点”威慑力?
谢澄给南星伤口换上新布,注意到她腰间冒出的一角翠绿,突然想起来件事情。
纠结许久,他抿嘴道:“南星,事出紧急我把玉佩塞到你腰带里了,你别……生气。”
南星闻言讶异,从腰间拽出那枚麒麟黄玉佩,丢还给谢澄。
将玉佩系回腰间,谢澄手扶侧颈。
“你说不喜欢我这样,但当时花轿来后你突然消失,我怕再也找不到你,一慌就做了。凭这枚玉佩上施加的血缘咒律,天涯海角,我都能赶到。”
南星“嗯”了一声,不知怎么接话。
二人沉默良久,南星说道:“春刀娘要的三件冥界圣物,我会帮忙找,现在你该告诉我混沌珠的下落。”
原本谢澄想问问她打听这作甚,可南星刚救他一命,还答应帮他找圣物,自己再怀疑未免太多心,会惹她不开心的。
相处这段时日,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澄正色,“混沌珠由五颗宝珠组成,其中一颗就在轩辕剑上。”
南星闻言,猛地抬眼。
29. 混沌珠双珠痕踪现
南星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俯身到支腿坐着的谢澄面前,竖起耳朵问道:“你再说一遍。”
谢澄手支在身后的湿土地面上,撑着上半身仰头去迎南星的目光。
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但他也没打算换。
“混沌珠由五颗宝珠组成,具有极其强大的神明之力。其中金色那颗就镶嵌在万剑之祖轩辕剑的剑柄上,名为——不落之阳。”
谢澄点到为止,更具体的细节,诸如不落之阳有何种神力,其它宝珠的下落他知道与否……
不过南星也知趣地点头,有些触碰原则与家族利益的核心秘密,谢澄是绝不会多说的。
她只能问了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
谢澄低眉,长睫在他两颊投下阴影,掩住流露的情绪。
“十年前,谢氏家主还是我的父亲,混沌珠是三大世家共同守护的至高机密,不得外传。我的兄长彼时已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家主,父亲才将这些事情提前交代给他,我是躲在书房外面偷听到的。”
南星后撤一步,坐回谢澄旁边。
几欲张口都未能言,沉默片刻,她道:“你父亲,是不是那之后就去世了?”
“你怎么知道!”
谢澄罕见失态,他侧身攥住南星的手腕,又怕会扯到她掌心的伤口,猛地松开。
三大世家的家主继承制很特殊,大多是自行退位,在族中遴选更年轻的贤者担任,鲜少等前任死后任继。
谢澄父亲已经死亡的消息,知情者不过寥寥几人,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年纪大了退隐幕后。
“别紧张,是我猜的。”
南星反手拍了拍谢澄的肩膀,沉声道:“心存死志,才会着手料理后事,传递家族责任。”
闻言,谢澄平静下来,偏首注视南星。
她的脸庞被血污与泥土沾染,发丝也已蓬乱。
“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如果我那时也能想到这层,我父亲也许……”
他释怀一笑。
“我和兄长有着极其幸福的童年,直到母亲寿终正寝,父亲在安顿好一切后便自刎殉情。族中考虑到兄长年纪尚轻,推举小叔继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南星从未奢望过这样真挚的感情,她也不可能为别人甘心赴死。
谁料她竟听谢澄坚定地说:“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平生孤独,不如去死。”
还真是个傻子。
苦修几十载,一生汲汲营营,然后别人死你也跟着去死?
但出于道德,南星没有说出心底话。
她一直数着时间,约莫到了子时。
鬼市门开,冥界和人界间的通道出现。
二人身后,一座烙印着传送法阵的巨门凭空出现,落地时震起一地浮灰。
谢澄久久注视着黄泉水奔涌而前,从不停息,从未改向,却似乎能流向天之极,地之端,包容世代逝者,带回千载亡灵。
趁南星愣神,他悄悄牵起她的袖角,朗声道:“谢谢你,我们走吧。”
光晕将二人背影照成剪影,吸入再吐出。
头晕的要死,鬼市入口处,南星趴在看门小鬼的身边干呕,心中骂道:她迟早优化掉这传送咒律的该死副作用。
梅子被南星吃光了,谢澄只好跑进鬼市,不知道从哪家店买了壶怪酒递给南星。
“这酒能缓解大多咒律的副作用,你试试。”
南星捧起酒壶一饮而尽,居然立马就不难受了。将最后几滴喝光,她舔舔上唇,嘴馋地问:“在哪里买的,我多买点囤上。”
顺着谢澄大拇指指向,南星看到了不远处的酒坊。
门口几位俊俏小厮娇声吆喝:“玉酒金樽,千金不换!浮生三千,为欢几何?”
南星愣在原地,她看着神色如常的谢澄,确认了一遍:“你是说,我刚喝的酒,是你去一壶酒能卖天价的‘三千酒垆’买来的?”
某位豪掷千金的败家子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点了点头。
早知道喝一口就停的,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
她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壶,最终认命地把它收入储物锦囊。
罢了罢了,这个瓶子也挺值钱的。
谢澄一回生二回熟,跟着南星又到了冥河渡口。二人轻车熟路,坐上红船离开鬼市。
百相斋门口,谢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阴缘殿事情告一段落,他没有和南星同行的理由。但让他现在打道回府,那才不愿意。
谢澄一紧张,就忍不住手扶颈侧。
“你接下来什么安排?归家之期还有一日。”
南星也在纠结。
本想着混沌珠的线索一到手,就不必再和谢澄过多纠缠。既然注定成为敌人,那还是保持距离,做个见面只打招呼不说话的同门师兄妹便好。
以免日后多生事端,伤人伤己。
结果这厮告诉她,混沌珠其中一颗在轩辕剑上!
神剑都在惘生剑冢中沉睡,她还必须得等谢澄获轩辕剑认主,才有机会拿到落日之阳。
而且剑与主人心意相通,获得谢澄信任才有靠近轩辕剑的机会。
好生麻烦。
南星又掏出一枚新铜币,两指交叉轻弹。
还是花面。
“我提前回天外天,你自便吧。”
她也无处可去了。
谢澄已经在想,是带她去看华州的纸醉金迷,还是改道向北,为她介绍中州的历史广博。
突然听到这话,谢澄眼皮一跳,连忙追上去。
“回天外天也很好,近日疏于剑道,我们还能切磋一下。”
在南星的默许下,二人原路返回,很快赶回瀛洲。
踏入瀛洲地界的瞬间,谢澄腰间的麒麟黄玉佩突然发亮,他揽过南星御剑而起,留下一尾霞光,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突然双脚离地的南星给了他一拳,气道:“你突然飞什么?”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谢澄拐骗良家少女呢。
谢澄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失笑,又挨了一拳才老实下来。
“少主玉佩感应到大量同族在快速靠近,估计是我留在家里的替身被抓包了。被逮住又得听训,很烦,不如跑掉方便。”
无语至极的南星路上一言不发,飞到天梯上方,她甩开谢澄的手从纯钧剑上一跳而下,稳稳落在天梯上。
谢澄连忙跟上。
内门弟子都已录入法则,被天外天的结界接纳。
随后,谢氏的队伍追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结果刚回到天外天,谢澄就被皇甫肃带去戒律堂,听说谢黄麟知道他又溜出瀛洲非常生气。
折腾半天,这场训话也没逃掉。
与此同时,南星躺在未央殿的床榻上,好不满足。
“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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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酣棠踹门而入扑到怀里的那一刻,南星才想起没给她带礼物,总不能把别人用过的手帕送出去。
她心虚地摸着沈酣棠溜圆的脑袋道歉,这位大小姐看在她提前回来的份上,很快就原谅了南星。
二人叽叽喳喳聊天,其中铁锅负责叽叽喳喳,沈酣棠负责聊天,完全轮不到南星发挥。
“等同门陆续归来,后日我们就要正式上修行课程。不久之后,便是今年的冬考,名列前茅者能入珍宝阁选择奖励呢。”
沈酣棠托腮趴在南星身边,畅想道:“希望我够格吧。”
南星轻弹她额头,“天外天的大小姐,还缺这点宝物?”
捂住脑袋,沈酣棠佯怒道:“什么嘛,我可不想给舅舅丢脸。那个柳允儿事事都要跟我比,还样样压我一头!她当年可是冬考魁首,我要是差得远,肯定一堆人笑话我。”
出身名门,生来花团锦簇。享受最好的资源,便要承担更重的责任与期待。
对于现在的南星而言,找混沌珠才是要紧事,什么功名富贵,都不重要了。
沈酣棠翻了个身,用湘妃色的广袖盖住脸,慢慢溢出呜咽声。
“别哭啊。”南星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她手忙脚乱地去哄沈酣棠。
“你,你肯定没问题的,我和柳允儿交手过,清楚她的招式。以后我来当陪练,总有一天你会打败她的。”
沈酣棠突然坐起,差点给南星撞一脑门包。
她满脸泪痕摇头:“我才不是为她哭!”
“天外天的最强法器‘昆仑印’已沉睡多年,母亲去世后,包括舅舅在内没人能得到它认可。天外天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但是……我也失败了。当时被世家嘲笑,说连自家的法器都不会用,天外天要完蛋了。”
“我就想着,如果能再强一点,说不定昆仑印就喜欢我了呢。”
南星给她擦着眼泪说:“天外天不差这一件法器,不能用就算了吧。”
“不。”
沈酣棠缓了过来,她上气不接下气,悄悄跟南星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才说的,要保密。”
她五指并拢伸出右拳,示意南星和她碰一下约定。
“我们百姓都是拉小拇指承诺,罢了,随你。”南星也伸拳去碰,却被抓住小臂。
沈酣棠瘪着嘴说:“你手受伤了。”
“一点皮肉伤,不碍事。”南星摆摆手,示意她快说。
沈酣棠仰头看了眼窗外,把铁锅赶去放哨,这才安心地凑到南星身边。
“昆仑印的印纽是混沌珠做的,神力无边,这也是当年先祖能一统仙门百家的原因。”
“传说得到完整混沌珠者,可代行神明权柄,改写天道规则。”
“对了,昆仑印只有历任天外天仙首才能使用,我是没戏了。”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得来全不费工夫。
南星现在很想给沈酣棠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在心中一个一个盘过去。
柳允儿、谢澄、沈酣棠……论天赋,都是天外天的佼佼者。
可要说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仙首的,必须是吴涯。
于公,他实力强悍,是沈去浊的得意亲传。
于私,他貌似是沈酣棠的心上人,说不定会成沈去浊的外甥女婿。
横看竖看,这昆仑印也轮不到南星。
除非……
30. 试图美死敌人的剑
沈酣棠哭累了,躺在床榻最内侧睡去,发出绵长的呼吸声。
南星心意已决,她虽然懒得争名逐利,但爬得高些,百利而无……也许有点坏处。
既然只有仙首能拿到昆仑印,她必须在之后的冬考、夏考,乃至各类大比中夺魁。打响名号,才有跟吴涯等人竞争仙首尊位的资格。
至于沉睡的昆仑印该怎么唤醒,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了。
自己要的,仅仅是作为昆仑印印纽的混沌珠。
把放哨的铁锅唤回屋内,她拂手挥灭未央殿中大大小小上百个灯盏,两人一鸟陷入好梦。·
次日清晨,睡到自然醒,南星伸了个懒腰。
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可沈酣棠居然早早穿戴整齐等在门外。
看着遍地散落的各式华服,南星心道:沈酣棠一早上换了多少套衣服?
梳洗完毕,时间刚刚好,铁锅化作五彩仙禽将二人送至桃源学堂。
“铛——”
问仙岛中央的自鸣钟敲响最后一声,谢澄才姗姗来迟。
皇甫肃司空见惯,黄木牌“嗖”得射出,插到谢澄耳旁的墙壁上。
谢澄折过手腕,看也没看,两指把黄木牌夹出,站到南星身边。
“咳咳。”清了清嗓子,皇甫肃笑着介绍:“蜀州战事吃紧,近期新弟子课程就由小乌鸦和小柳分别负责,内门外门暂时一起,大家好好相处,注意纪律。”
最后一句话,他是盯着谢澄说的。
拖着长胡子,皇甫肃消失在桃源深处。
沈酣棠踮起脚四处找:“吴涯大师兄呢,他怎么还没来?”
满地桃花堆积,零星绿叶似乎被一线牵起,越聚越多汇成风旋。
风止叶落,原本的空地上,一片桃叶被人捻起,又随意丢开。
顺风顺水,无尽飘零。
来人瞳色浅若琉璃,似冰魄凝光。浑身上下皆着一色,极淡极浅,行止间自带一股霜雪之气。
周遭弟子无一不倒吸凉气,惊艳赞叹声难绝于耳。
如果说谢澄是高挂晴空的辉日,高贵的出身和与生俱来的傲气使人难以逼视,气质上的锐利常常盖过他出挑的容颜。动怒时如出鞘的绝世名剑,锋芒伤人。
那吴涯就是寒玉雕琢成的松柏,孤高凛冽,不容亵渎。
万众瞩目,吴涯的目光越过人群,单单朝着沈酣棠说了声:“师妹,我在。”
语气熟稔,千锤百炼,仿佛很多年来,一直如此。
谢澄用胳膊肘轻碰南星,低头附到她耳边:“师妹,我也在。”
南星转过头,皮笑肉不笑:“谢澄,你要是想死,我帮你。”
突然,每人的面前都出现一片竹叶,叶锋直指眉心。
众人齐咽口水,闲聊声瞬间消失。
吴涯冷声道:“这节课,练基本功。”
基、本、功三个大字仿佛化为实质砸在南星脑袋上。
两世加起来四十多年,她最讨厌练基本功。
曾经她是得伽蓝亲传的外门弟子,常因基础差被留堂。
天外天中,不是世家子弟,就是人界散修的后代,或多或少都有童子功。
唯独南星,半道野路子出家,十五岁前别说基本功,连灵力是什么都不知道。
关键这东西过了年岁,不是你想弥补就能弥补的,身体本能反应和潜意识里的坏习惯早就定型,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吴涯收敛周身运转的灵力,一一演示修仙者的基本功。
站桩、吐纳、引气、冥想、周天循环……
随后示意大家仿照自己,从头到尾做一遍给他看。
南星刻意后退半步,用余光模仿沈酣棠标准的动作。可惜照葫芦画瓢,猫怎么也成不了虎。
果不其然,吴涯从一众新弟子中精准锁定,冲着她招手,“你出列,我单独教。”
南星叹气,已做好被吴涯当重点差生关照的准备。
她刚抬脚,身旁的谢澄突然出手,双指次第夹住他与南星面前的竹叶。
两片竹叶霎时结冰,谢澄弹指将它刺出,冰叶片在靠近吴涯时撞上灵力屏障,融化成水。
谢澄灿然笑道:“师兄,这些东西太过简单,我来教她吧。”
新弟子皆目瞪口呆——第一天上课就挑衅天外天首徒。
刺头,太刺头了。
吴涯双瞳微眯,把谢澄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淡淡地说:“你还不够格。”
“试试。”谢澄瞬间闪到吴涯面前,
二人很默契地未运转灵力,只用最基础的拳脚招式。
比的就是基本功。
感受自己与敌人气息的流动,何时吐纳,何时凝神。
斗法不光是力量的比拼,还有基本功的博弈。
“师长”跟同门打起来了,得空偷懒的新弟子们喜不自胜,三三两两聚在一旁围观。
谁还没有过以下犯上的宏愿了?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此时谢澄愿做这出头鸟,新弟子们乐见其成。
“这刺头身上那件是有咒律加持的法衣吧,还是霓裳阁定做,好贵的,划破了一点不心疼哎。”
“那可是谢氏少主!为博佳人一笑,连护身至宝舜华翎都能随手送出,才看不上这点钱。”
“天呐,两人都强的可怕。吴涯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
“笑晕,等熟悉后你就会知道,今天的吴涯师兄,嘴巴已经很碎了。”
身后的议论声越来越激昂,大家都聊嗨了,南星扫了眼打斗中游刃有余的吴涯,默默吐槽:整节课一共就说了三句话,叫嘴巴很碎?
她摇了摇头,安心观察起风暴中心的二人。
这俩可都是她成为天外天仙首的绊脚石,知己知彼,日后也好对付。
战况焦灼,胜负难分。
不用灵力,打起来实在太慢了。
气息纠缠,拳脚相加,吴涯双臂别住谢澄进攻的姿态,谢澄的腿也夹着吴涯偷袭的膝盖。
就这样僵持住。
“他们都说你剑道天赋古今唯一。”
二人目光交接,吴涯瞳若琉璃,谢澄双眼如黑曜石。一深一浅,均目露挑衅。
吴涯平静地说出下半句——
“我不信。”
闻言,谢澄收势后撤,掌心剑印发亮,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被牢牢握住,发出悠扬的铮鸣。
纯钧很生气。
质疑剑主就是质疑它的眼光!
神剑发怒,后果很严重。但纯钧是柄很有审美追求的神剑,它才不喜欢那种一发威就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的恶心招式。
跟某个叫晦明的家伙一样以杀止杀?那也太不优雅了。
要光明,要正义,要真善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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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的纯洁心灵。
纯钧剑蓄力良久,灵力凝集在剑锋上,直指吴涯。
众人的目光凝聚在焦点上,亲眼见证着神剑的剑光越来越明亮,攀至顶点。
而后灵力化形,冲着吴涯绽开一朵美的惊心动魄的冰莲花。
纯钧剑想着:我美死你!
“你在搞什么?”谢澄连忙收剑入鞘,将这尴尬情景及时扼杀。
在敌人面前放大招,结果送了朵花给人家?都说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可他是这么想的吗!
谢澄假咳几声,挽尊道:“和师兄开个玩笑,改日再打。”
说罢他一个闪身,猫回南星身侧。
全场沉默。
突然,不知哪位外门弟子失态惊呼,引得众人齐齐回首。
他连忙捂着嘴小声说:“我滴乖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神剑,不好意思啊。”
至此,旁边憋笑良久的沈酣棠和王进宝彻底破功,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南星也勾起唇角。
被谢澄这么一搅和,课程已至尾声。
新弟子们大多基本功扎实,第一节课本就是发扬夯实基础的仙家风范,走个流程罢了。
谁料有人不会呢。
趁沈酣棠凑到吴涯跟前搭话,南星脚底抹油说溜就溜。
一直用余光在偷瞄她的谢澄倒退几步至门边,有样学样地跑走。
南星不喜欢走寻常大道。
天外天中处处佳境奇色,俨然是供人自由探索的宝地。
此时,她正从荷花渡中踏水而过,偶尔落在几处凸起的灵璧石上借力。每每蹬起,都会震散几杆菖蒲。
无人打扰,她也可在赶路时训练身法,一举两得。
偶尔瞧上某株奇花异草,大可随意摘取,带回未央殿送给沈酣棠,看着她如获至宝,插到自己最喜欢的粉彩瓷瓶中。
忽然,有人从身后轻拍她肩头。
甫一回头,一朵金叠玉莲被送至她鼻前,上面的露珠泫然欲坠,花瓣舒展且挺立。
谢澄从花后歪头看她,“你闻闻香不香。”
此种莲花只开在太湖,盛放与否全凭心情,也不知谢澄怎么摘来这样一朵处于全盛时期的。
还有,《天外天内门弟子守则五千一百二十条》中规定不许任意采摘金叠玉莲,这家伙是又明目张胆地触犯门规吗?
他房里的黄木牌都够给他造副棺材了吧……
南星没有接,她推开递花来的手说:“吴涯师兄不要的花,才拿来送我?”
谢澄无奈道:“怎么连你也笑话我。”
南星嘴角噙着笑,她伸出食指,轻点莲花花瓣。五彩灵力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包裹住那朵金叠玉莲,将其变作冰雕。
永不凋零,永远盛开。
绚烂的霞光在瞳孔中流转,谢澄捧着冰雕花,满脸惊艳:“冰封咒?你连这种中阶咒律都能无声瞬发。”
南星心下暗自得意: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谢澄抬眼。
注视着南星脸颊上浅浅的梨涡,和染上骄矜意气的山眉水眼,他难以控制地生出恶劣的心思,说道:“三月后要上御剑课,柳允儿来教。”
闻言,南星脑袋蔫巴下来,而始作俑者眼里闪过一丝喜悦。
无人发现,他背过身去,将那朵被冰封的金叠玉莲珍之重之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