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替表姐为质后》
1. 芳心动(一)
墨云翻涌,闪电划破天际照亮泥泞官道,惊雷轰鸣朔风呼啸,倾盆大雨砸在车厢顶砰砰作响。铁蹄踏碎积水溅起滩滩泥浆,前后百来铁骑排成两列护送马车前行。
寒气顺着缝隙吹进马车,元窈一身浅色罗裙只膝上覆着薄毛毯,漂亮的小脸冻得青白。
“小姐再忍忍吧。”老妪为她提了提毛毯。
元窈应了一声伸手打开一点窗缝,冰冷的雨珠被风吹得前赴后继到她脸上,林中树叶遭风吹雨打哗哗作响。
这等凄凉雨夜,让元窈仿佛回到了半个月前,表姐的凄哀乞求尚在耳边。
大将军秦铎谋逆致使先帝暴毙,中原四分五裂,群雄逐鹿。冀州武安侯骁勇善战有忠臣良将辅佐,三年便一统北方占得七州,两个月前以雷霆之势收复三郡。
舅父惧武侯直取豫州遂出使议和,欲送表姐为质定武侯疑心。
所以,她便来了。
思绪回笼,元窈望着雨幕,淡声:“还有多久能到?”
“可不好说。”老妪掰着手指头算:“按正常脚程十天左右也就到了,若是一直下雨……再有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
衣领被雨水打湿,元窈默默关上车窗。
许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马蹄声靠近,一道男声铿锵:“小姐,下来歇歇吧。”
元窈闻声起身,北上之路崎岖,舟车劳顿多日她有些吃不消,猛地站起来轻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幸好老妪即时搀住她。
一出马车,强劲的风雨呼呼吹打身体,她一手挡在额前,费力睁开眼睛。
丁许为亲卫领队,正候一旁,见她出来便伸出胳膊,“小姐踩膝下来便好。”
马凳在出发不久便丢失了,除了那时踩过丁许一次,这些日子她都是自己跳下来的。但现泥土路上都是积水,若是跳下来滑倒就不好了。
“有劳大人了。”元窈轻声道,手搭在丁许的胳膊小心走下车,老妪从一边爬下来。
风雨很快打湿两人衣衫,老妪一手搀扶元窈,一手提着她衣裙带她小跑往客店去。
元窈今日未进食,马车颠簸,她脑袋早就昏昏沉沉了,跑了两步就头重脚轻,一时不慎,鞋尖勾住台阶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摔。
事发突然,老妪都拦不回来。
木板阶断木缺口显眼,这一摔难免磕上去,她恐惧地闭上眼睛,但料想中的疼痛却未到来,反而一个有力的臂膀横于她肩头将她接住。
“嗯?”她呆呆睁开眼睛,眼前人一身黑色劲装身材健硕,头顶硕大斗笠看不清面容。
斗笠客将她扶起来,老妪这次牢牢托住她胳膊。
站定,元窈急忙欠身道谢:“多谢大人……”
斗笠客却没看她一眼,径直进了客店。
指挥卫兵带马入厩的丁许注意到这一插曲,匆匆过来上下打量元窈一遍,没见到外伤忙问:“没事吧小姐?可受伤了?”
元窈收回目光朝他摇摇头:“没事,被那位大人接了一下。”
“那就快进去吧,外面风大。”丁许语中有关心之意。
元窈和老妪相扶入内,客店内寥寥旅人,灯火通明,暖意瞬间包裹住她的身体。阴冷褪去,湿潮感便涌上来,身上挡雨的毛毯沉甸甸压在肩上。
“出门在外银子都不带?谁认得你这东西?拿走拿走!!”
元窈闻声抬头,是客店主人正一脸不耐烦的赶人,将一块玉佩扔回斗笠客手中。
斗笠客动作僵了僵,他半身泥泞,一身已湿透了。
“还有多少间房?我都要了。”丁许将银元宝落在台上,闷响一声。
客店主人脸上堆出笑,喊人备酒菜。跑堂小厮见他阔绰热情地迎来过,招呼元窈两人上楼。
老妪搀着元窈:“走吧小姐。”
“嗯。”元窈点头,随老妪走出两步,想了一下回过头,声音平常:“丁大人,匀出一间房给这位大人吧。”
余光瞥到斗笠客有动作,她没看,转身走了。
备好热水元窈褪去衣服入浴,老妪趁这会儿去取衣物,待她回来时,元窈靠着浴桶睡着了。
“姑娘。”老妪轻轻唤她。
元窈迷糊睁开眼睛,一块玉佩递到眼前,老妪道:“这是那斗笠人让奴给您的。”
玉石柔润透亮,元窈不懂玉石,随口道:“收起来吧。”
窗外仍电闪雷鸣骤雨不歇,元窈穿好衣服才安心躺下就寝,跳动的烛火被老妪压灭,屋里瞬间黑沉,奔波一天的元窈很快入睡。
雨时大时小几个来回,难得安静片刻,突地又是一道惊雷,轰隆雷声奔涌。
元窈被震得从梦中惊醒,双眼望着陌生的环境愣神,许久才想到自己已不在汝南。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怅然。
在宁家生活十多年,还未报答舅父舅妈养育之恩就被送走了。
不过,顶替表姐为质,免她受人磋磨,多少也算报答了吧。
吱呀——门的响动声。
元窈歪头,只见一高大的黑影鬼鬼祟祟站在门口,像是个男人。
她登时紧张起来,抓紧了被子犹豫要不要高声喊人,又怕闹出动静,这人会杀她灭口。
她在暗处直勾勾看着这道黑影,那人迎面过来并没发现她睁着眼睛。
月光透过窗缝正巧照在他脸上,元窈眸光一闪,竟是丁许!
丁许奔她而来,眼见到了床边,元窈轻轻唤人:“丁大人?”
黑影顿住,似惊讶她怎么醒着。
离得更近,元窈确信这人就是丁许,他身量比常人高大,极易辨认。
“丁大人要做什么?”元窈问道,这一路丁许对她照顾细致入微,元窈不觉他有害自己之心,但他深夜潜入属实让人匪夷所思。
丁许离床边两步远,直勾勾盯着床榻许久,垂在身侧的手抖动一下,俯身轻声道:“小姐能否出来同在下说话?”
元窈心中疑窦,可丁许一双眼睛诚恳真挚,不像有坏心,像是真有什么话要说。
她瞧了一眼熟睡的老妪,朝丁许点了点头。
丁许轻应一声便转过身走远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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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窈未脱衣,穿上鞋便下来了,两人一起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客店廊上依稀几支烛火,四下无人。元窈好奇他到底要说什么。
丁许紧紧抿着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半晌才鼓起勇气,“小姐你……你是自愿北上的吗?你若不愿属下可带您离开这里。”
“离开?”元窈蹙眉重复一遍,面上困惑。
“是,属下带您逃走。”丁许点头,郑重向她许诺:“我们往西方逃,寻找一安逸之地,属下有一身武艺绝不会让小姐受苦!”
元窈这才听懂丁许的意图,他以为自己被迫而来,想要解救自己,她浅笑:“丁大人误会了,我是自愿来的。”
丁许一愣,惊讶:“自愿?”
他眼睛一转问:“那小姐可知道刺史大人已给书信秦贼,要与他共谋天下?”
此言炸在元窈耳边,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踩着鞋的脚突然就软了,她没站住踉跄一下抵在木门上,珀色瞳仁微微颤抖。
她鲜闻政事,却知舅父一直不曾看好武侯,他若真有心同武侯谋事,大可迎武侯入豫,何必送表姐为质。
她以为,舅父施缓兵之计是有大谋,却没想到舅父已与秦铎暗通款曲。
若一朝事发,她在武侯身边,会有何下场?舅父,竟分毫不顾及她吗?
元窈清丽秀美,如瀑长发披散,在听得一席话后瞬间红了眼眶,脸庞几缕碎发平添娇美。
丁许不忍伤她心,但时局如此,他再度道:“小姐可愿和属下一起逃离?”
他不是什么良善多愁之人,听闻有位姑娘顶替小姐北上只觉寻常,宁大人只有一对儿女,都当宝贝疙瘩似的疼,怎可能忍心让他们犯险。但初见元窈后,他就动摇了,这么温柔美丽的人不该被当做棋子!他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元窈送死。
武安侯冷酷无情,族亲叛离他都能痛下杀手诛其满门,日后宁家反叛,元窈怎能善终?
“小姐……”见她一直沉浸伤痛中,丁许忍不住出言催促她决定。这种雷雨交加夜能掩去他们行踪,再没有比今晚更合适的时候。
元窈被唤回神愣愣对着他,舅父为利用她将她诓骗而来,丁许身为舅父体己人为何要告知她真相,要带她逃离?
“不……”元窈弓着身子摇头,眼底泪水随她动作甩出,一滴清泪啪地一下掉在丁许手背上碎成细小水珠。
丁许也觉自己的心碎了,他望着元窈握紧了手,眼中不解。
“舅父舅母养育我十多年,我若与大人逃跑,武侯必对舅父起疑,我怎能置宁家于险境……”她噙着泪,纤细的身体颤动,整个人像被风雨吹打破碎的海棠娇花。
“小姐……”
元窈低眉抚过脸上泪水,柔声道:“多谢大人善举,杳杳此生没齿难忘,但……”
次日午时,紧锣密鼓的雨势转作细缕银丝,远山铅云俱散,两山之间架起一座若隐若现的虹桥,有放晴之态。
用过午饭,一行人整装出发,此后晴空万里,元窈心中阴霾不散。
2. 芳心动(二)
“小姐,开窗透透气吧,颍川看着可比汝南还要繁华呢。”老妪看得欣喜,忙叫她也瞧瞧。
临近颍川,她看得出元窈心绪愈发难安,初听老爷要将二小姐送于洛阳为质,她万分心痛,现元窈代名而来,她亦惋惜。
小小年纪离家万里,今后寄人篱下的日子怎会好过?
元窈半阖眼被她叫醒,抬起倦怠的眼皮,目光转向紧闭的小窗,伸手推出三指宽的小缝往窗外看。
一道温暖阳光打在她脸上,半明半暗,美又神秘。
她静如死水的眸子在看得外面的景象微微颤了颤。
青石道上车水马龙,管弦之乐不绝于耳,各类摊贩看得眼花缭乱,人群熙攘车马难行……确实是在汝南都见不到的盛况。
颍川郡东连开封,西接洛阳,北依嵩山,南临汝水是难得的富庶之地。怪不得武安侯取豫州之地暂停南下,舅父失了颍川便气出病来。
元窈暗暗想着,看了一会儿又合上了小窗,她有心事,对这陌生的土地着实喜欢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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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于衙署,老妪听丁许命令扶她下车,入城前老妪特意为她梳洗打扮过,一身嫩粉色罗裙附身,寻常少女发髻,戴一支缀玛瑙素簪,看着比娇花还要柔美几分。
衙署门前站着一男子,面如冠玉,身着浅灰布袍,有文人书卷气。。
元窈站定点头问好,男人笑脸盈盈邀她入府,向元窈自报家门,声音温和吐字有调:“鄙人方应知,是侯爷手下门客,侯爷特派鄙人等候小姐入城,小姐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元窈弯起嘴角,柔声点头问好:“方大人。”
方应知笑着摇头:“不必不必。”
他引领元窈穿过前堂到内宅,大门正对着正房,左右东西两院。
才跨过门,就有一两鬓斑白的老人徐徐而来,他称着:“方大人!”
“刘伯。”元窈听他这样称那老人家。
方应知伸出一只手在她身侧,掌心斜上对刘伯道:“这位是从汝南来的宁小姐,要在颍川养病,不如您先安排在衙署中暂住,等侯爷归来再由他定夺宁小姐住所。”
原来武侯现不在颍川,元窈暗暗想着,客气地朝刘伯点头作礼。
刘伯稍有迟疑后朝她笑笑,算作问好,想了想当即道:“小将军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如先安排宁小姐住在东院的厢房吧。”
“在下不做干涉。”方应知这样道。
“有劳刘伯。”元窈垂首道谢。
行李被一一抬到厢房,元窈身边只有老妪一人伺候,衙署尽是小厮不便整理她衣物。元窈不是真的十指不沾春阳水的小姐,便和老妪一同收拾,大大小小十来个箱子,有临行前赶工出来的各类衣裙,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好面料,还有金银细软。
满满一箱珠宝首饰,让她看得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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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天晴,一连十多日都不见雨,她在屋中烦闷,见东院花草树木无人料理,便寻刘伯要了工具在院中消磨时间。
木槿花正是这会儿打骨朵,可树上枯死的枝条太多,叶片也盛,保不齐会遮住花朵美貌,元窈整日都在打理它。
咔嚓——剪刀两片相碰的脆响夹着树枝被剪断的声音,紧接着,有脚步声噔噔作响。
元窈往庭院月洞门望,瞧见一黑色身影从门口窜过。
“刘伯!我哥可回来了?!”少年声如洪钟,传进东院。
哥?武侯霍褚是冀州霍氏嫡长,幼时痛失双亲是没有同胞弟妹的,不过他在叔婶身边长大,与一位堂弟关系亲厚,就是那日刘伯提到的小将军——霍垣。
元窈扶枝的手缓缓放下,微微歪头想了一会儿。
“桑娘。”声音比往日更轻许多。
一旁清扫的老妪抬头应了一声。
“帮我梳妆。”
那边,收拾正房的刘伯听出霍垣的声音,佝偻身子迎人,走到门边闻到一股臭鸡蛋的味道扑面而来。
眼前一压黑影笼罩,他唰地抬起头,一脸土灰、脏兮兮的霍垣咧嘴漏出白牙,乐呵呵的:“刘伯!”
刘伯顿时眼前一黑攥着袖子掩住鼻子,满是褶皱的脸紧紧拧在一起,语气愁苦:“侯爷还没回来呢!我的小公子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霍垣张了张嘴,但还没说出口就被刘伯打断:“你快先去洗洗吧,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熏!”
霍垣怕是有一两个月没洗过身子,尽是捂了的汗臭味儿
“厨房有热水,你快去净室等着,我派人给你取身衣服。”刘伯推他催促他快走,一是真被熏着了,二是家中有外客还就在霍垣院里,主人身上恶臭扑鼻实在有失礼节。
霍垣没觉得自己身上有味儿,但还是依言去了净室。
浴桶换过两次水才洗干净。
换了身靛蓝锦袍,脚踩宝蓝勾纹靴,清亮色彩正配风华正茂之年,霍垣可算恢复他俊朗不凡的模样。腰间一串玉饰因他行走碰撞,发出叮叮悦耳的响声。
刘伯同他一起出净室,这才敢大口喘气,问了问他这两月行踪后,直入主题:“半个多月前方大人领一姑娘过来,说是从汝南来的,要我先将人安置在衙署内,西院破败不曾收拾,我便让她暂住在东院厢房里。”
他才刚说完,霍垣脸上大大不快,声音透着烦躁:“遣去隐玉楼就是了,何必留在衙署等我哥回来。”
刘伯听他这话顿觉他愚昧,心想怪不得霍褚连代笔书信之事都不交由他做。
他伸高手戳了一下霍垣的脑门:“你忘了宁氏在书信上如何说的了?宁家姑娘来此和别家女怎能一样?”
宁家女、陶家女、林家女、李家女……那不都一样?有什么区别?不就是现在他哥大势已成,都过来上赶着巴结的?
霍垣才懒得想,摆了摆手:“反正不能和我住在一个院,快点让她搬走。”
“嘶……”这小子!
刘伯翻了翻眼睛,现在要宁家姑娘搬走还真不行,他原以为霍褚会先回来,一直没多理会,西院还没打理怎么叫人搬?
但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和霍垣一个半大小子住在一院里也不大合适。
刘伯想了想,无奈道:“那你先在侯爷屋里住两天,我加紧让人把西院清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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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嗤——”霍垣哼了一声,“烦死了,刚回来都不能歇着!”
又是净身又要去搬他用物。
“你这小子!少说废话!”他辛辛苦苦伺候两个大小子二十年,累弯了一把老腰,现在半个肩头入土,哪儿有精力把内宅料理得面面俱到。
霍垣眉眼三分不耐,铛铛铛踏进东院,迈进门就察觉到不寻常。
两月未归,院里景象已大变样了,小道不见枯枝烂叶,草地郁郁葱葱,花树翠绿叶片点上粉红小球,院正中石桌凳似乎都明亮许多。
这等干净整洁的院子打从离开冀州他就再没见过,刘伯怎么突然打理庭院了?
他往前走几步,看见屋檐下整齐摆放几盆盛放芍药,张扬明媚,清香味醉人……
他星目一闪心中惊异,花再香能飘这么远过来?
“嗯?”
轻柔的女子哼声像片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耳道,霍垣下意识抬起肩头蹭了下耳朵,同时那声音方向转去。
一双朦胧水眸先入他眼,少女疑惑望来,树影后是张沉鱼落雁之容,肤若凝脂,一抹桃粉晕染双颊恰似三月春桃,娇鲜欲滴,粉嫩唇角微扬,含水眸中一点迷茫。
他的心忽地停住,半晌之后才猛地跳动起来。
“公子是?”
这三字像是一汪温热小泉从他身上徐徐滑过,搔得他浑身酥痒。
“我……”霍垣憋了一口气,刚张嘴吐出一个字就差点呛到,她就是刘伯口中的宁家女吗?
他瞅着元窈,重新喘了两口气,故作镇定:“我是武安侯堂弟霍垣。”
少女恍然大悟,提裙从树后出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朝他颔首问好:“杳杳从汝南来,初见小将军,方才失礼了。”
“没、没事……”霍垣支支吾吾地,微红了耳朵不敢看她。
怎么……怎么这么漂亮……声音也轻轻柔柔这么好听……
闻得少女身上香味,他心跳得更快,脚底都有点虚,神态很不自然,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霍垣慌得只想逃离,忙说:“我知道你,你、你忙着……我要去取、去取点东西。”
说罢他快步越过元窈,直直往自己屋去。元窈听着几声慌乱的踏阶声,好像身后的人被台阶绊住脚了,隔了几息才慢慢回头望了一眼,已不见人了。
竟是这般反应。
她还以为霍垣在武侯身边耳濡目染,与武侯会是一路性格之人,原来竟差了这么多。
既为质,生死就非自己所能把控,古往今来多少质子因亲人叛离惨死、多少孤苦一生终老他乡,又有多少能得善终重回故土?
她一女子为质,多是会被武侯随意指给麾下某将,既困住她身又能笼络君臣情谊。
元窈想得通透,与其日后等武侯发配,倒不如现在自己争取。
她原也只是想试试,瞧瞧这传闻中的小将军如何,现在看来,真是极好。
年轻有为模样俊朗,一身正气又纯善,唯一不美的是,传闻霍垣霍褚两兄弟极其亲厚,若是舅父心口不一真有二心,日后东窗事发,不知霍垣是否会迁怒于她。
3. 芳心动(三)
霍垣奔波多日,刘伯怕他睡死忘用晚饭,忙活完便往正房去叫他用饭。屋里昏暗,静悄悄的,霍垣睡觉爱打鼾,称不上大声,但不会这样安静,他上片查看,床上果然空无一人。
去哪儿了?刘伯纳闷,遂去了东院,一进东屋果然看见霍垣在窗边站着。
“你做什么呢?”刘伯走过去。
霍垣被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
刘伯搭眼,便看到对面厢房坐在窗边刺绣的元窈,暖黄光影笼罩,朦胧祥和。
“诶!刘伯。”霍垣怕被窥知心事,脸腾一下热了。
刘伯见他害羞了,取笑道:“怎么?偷看人家?”
“午时怎么说的?”
“快点让她搬走?”
“怎么自己反倒偷看上了?”
霍垣俊脸涨成猪肝色,恼着:“刘伯你不许说了!”
刘伯悠悠瞅一眼元窈,转头问他:“美吗?”
霍垣气恼甩袖走开。
“哈哈。”刘伯追去哄他:“你若喜欢,便去求侯爷许你婚事。”
宁家姑娘貌美,性子温柔待人体贴,若是哪个男子能娶得她,可真是熨帖极了。
“哎呀刘伯,你说什么呢!”霍垣臊得抬不起脸,手紧紧攥着掌心大的小杯:“婚姻嫁娶岂非儿戏,我才见过她一次。”
刘伯摇头暗叹霍垣单纯,凑到他耳边:“子恺将军才立了两件大功,至今还未婚娶,你说侯爷会不会把宁姑娘赐给他?”
霍垣闻言顿时不悦:“杳杳妹妹是来养病的,我哥凭什么给她指婚?”
“哎呦!”刘伯都无心问他怎么叫上杳杳妹妹了,敲了敲他脑袋:“你忘了上党的苏家姑娘了?”
时间过去太久,霍垣只记得有过这个人,都忘记她是什么模样了,不过……当年那个苏姑娘也是去冀州养病,后来莫名就嫁给他哥麾下一位统领了。
霍垣一愣,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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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昨夜一席话,霍垣做了个不大美丽的梦,梦中他远远注视一队迎亲车马,挥斥马鞭紧追不舍,却怎么都追不上,只能看着晃悠悠的喜轿越走越远,心中怅然若失。
再醒时便忘了梦中情景,只有一抹淡淡失落绕在心间。
梳洗用过饭罢,霍垣迈着四方步走出屋。正撞见元窈在院里松土,打过招呼仍觉不够,站在原地想了想,很是小声开口:“杳杳妹妹那个——”
刚说完他就咬着舌头似的闭上了嘴,拳头抵住人中,眼睛都瞪大了,他怎么!他怎么说出口了?!
元窈自然也听见那一声熟稔的杳杳妹妹,她看向霍垣的眼神染上几分笑意,状似不明的神情,像是没意识到霍垣失礼,轻声问:“小将军方才要说什么?”
霍垣不知如何是好,可毕竟是自己开的话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害羞又懊恼,元窈一脸温柔好奇缓和了他心中难堪,霍垣鬼使神差地张嘴:“我是想问你、你在府上可觉得烦闷?我正好可以带你去外面转转。”
说完他紧张地挠了挠头:“若是杳——你!”他加重念了一下,脸色更红,声音更小了:“若你今日不便,改日也可以……”
元窈没想到会是这事,想了想朝霍垣莞尔一笑:“那可真要谢谢小将军了,我正想去买些东西呢。”
霍垣闻言大喜,强压着嘴角故作平静:“那你先去梳妆,我也不急,等会儿你就是了。”
元窈轻声谢过,放下手中小铲提裙往厢房跑去。
她身姿轻盈,衣裙随小跑动作鼓动,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连片云朵似的长发悠悠飘在霍垣眼前。
霍垣又看痴了,还是刘伯站在门口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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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声嘶鸣悲嚎,鼓声低沉响彻天际,千军万马奔袭至城门下,少女被束高楼之上,数万长枪击地有憾天之势,号声慑人。
“宁氏反叛!请宁家女戕!”
“宁氏反叛!请宁家女戕!”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震耳。后腰猛遭重力,少女身如飘絮,坠入深渊——元窈手脚猛地抽动,喘着粗气慢慢睁开眼睛,床帐被昏暗烛光映出暖黄色,桑娘低鼾声就在耳侧。
是一场惊魂梦。
元窈深吸一口气缓缓坐起来,怎的莫名其妙,做了这样晦气的梦。
天将破晓,她睡意全无,报膝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亮。
才修好一盆海棠,又有仆人搬进来几盆花草,桑娘端一盘切好的甜瓜过来,元窈看了看叫她跟着自己往东屋去。
桑娘见她手中海棠沉重要和她交换,说话间就已走到霍垣屋前。元窈朝她摇了摇头,站在门口唤人:“阿垣哥哥在吗?”
衙署人手不多,霍垣多住在军营,早习惯独身的日子,身边不用人特意伺候,屋里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
元窈唤了两声无人应答,她往旁边瞥了一眼,带桑娘走到霍垣书房门前,示意桑娘敲门。
书房亦是静悄悄的。
元窈眸子轻掩,缓缓抬起脚——“杳杳妹妹!”
霍垣刚进院就瞧见元窈捧着什么花,沉甸甸一盆,好像要把人腰肢压断。
他可看不得元窈轻薄的身子做苦累活儿,两步跑过去接下那盆花,蹙眉压了元窈一眼:“你端着这么重的花做什么?”
要摆放在哪儿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自己出力。
元窈眉眼弯弯,笑言道:“才修剪好,想放在阿垣哥哥书房,亮堂些好看。”
霍垣房里都已经摆了三四盆了,整个屋子都香喷喷的,想再摆都放不下了。
霍垣抬脚踢开书房的门,元窈跟着一起走进去,打量一圈指着一旁空着的架子:“放在那儿吧阿垣哥哥。”
霍垣依言放下,甩了甩胳膊:“可真重。”
对他来说,这一盆花属实算不上重,但是……
听他说重,元窈瞬间蹙起眉头,过去拉霍垣将他摁在书案旁。
前两日霍垣移栽树时一个寸劲扭到了手,伤得厉害,手腕肿得老高。
“手还没好就要逞强!”她嗔怪,将霍垣衣袖往上拽了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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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出被纱布包裹的手腕,小心揉着。
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捧着霍垣手腕揉捏,不大一块皮肤酥酥痒痒一阵发麻,弄得他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其实霍垣手上那点小伤早就好了,但他实在喜欢被元窈时时刻刻关心的感觉,就一直绑着纱布。
元窈揉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正和霍垣对视,他眼中有星光闪烁一般,极亮。
两人挨得近,对视间似乎能听见彼此心跳,两息之后元窈微红脸错开视线,急急站起来,把桑娘手中的瓜果接过放在桌上,声音带着娇:“阿垣哥哥吃些水果吧,我来看看书房需要装点什么。”
衙署年久失修,经了两场雨房顶就渗水了,刘伯都未注意到,霍垣见元窈细心就请她跟着瞧瞧。
元窈察看,霍垣就边吃瓜果边捧着兵书看。他不爱读书,原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去偷看元窈,但出奇地,瞅着元窈认真的模样自己精神也集中了,视线什么时候滚回书本上都忘了,之前翻开几百次没读下去的书,现在每句话都要咀嚼几次才肯往下咽。
书架上没多少东西,尽是闲适读物,不像是霍垣的书,兴许是颍川郡的官员家眷留下的,看来那本名册多半是在武侯的书房了。
元窈默默叹了口气,见霍垣看得认真,元窈便和桑娘蹑手蹑脚出了门,往正房去。
刘伯早就觉得府上景观太不像话,便带杂役在大院里栽树培草,擦汗的功夫看见元窈迎面走来就朝她过去,态度很是亲切:“小姐有事吩咐?”
元窈平日在东院待着,无事是不会出来的。
“阿垣哥哥房中要重新上漆,书房桌脚有损也要修补更换,我便想看看正房中可缺失什么,一并叫人采买回来。”她温言道。
刘伯上了岁数没精力管事,有元窈事无巨细井井有条,这些日子可轻松多了,闲着就随手做做活儿,累了便歇着来回传个话。
看着东院欣欣向荣比正房这边还好看,刘伯有心捣鼓,但又不好请元窈过来帮忙装点,不想她竟这样周到主动过来帮忙。
他心底高兴,现一时腾不出手,便说:“那小姐您先去看着,小人随后到。”
元窈微笑着点头。
正屋里陈设简洁,不见多少人气,空荡冷清,一眼便能望到头,比霍垣的房间还要简单。
她装模作样查看一圈才慢慢出来,刘伯匆匆过来,定睛看了元窈一眼,脸上扬起和蔼笑容:“可要装点什么?”
“东南角有破口得修补,墙面有些潮斑连同门窗一起也重新上遍漆吧。”元窈同刘伯一起往书房去,继续说:“屋里看着也没些生气,不如也像阿垣哥哥房中那般稍作装饰?”
刘伯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摇头道:“侯爷不喜繁杂,房中向来一切从简,怕是要辜负小姐好心了。”
他为元窈推开书房门,一同进入:“小姐可先查看再告知小人,书房修整需得侯爷归来再行商议。”
他隔一步远,紧紧跟在元窈身后。
“好。”元窈脸色如常,背对刘伯时秀眉轻拧,面上凝重,唇角也被压平了。
4. 芳心动(四)
夜色融融星光稀疏,三更声响,吱呀一声城门缓缓打开,嵌石的青灰门后,暗红旌旗飘扬火光冲天。
铁蹄噔噔叩地踏过城门,黑色骏马上,男人凤目狭长,瞳仁浓墨深沉,眉眼间凌厉之气骇人,玄色铁甲在月下泛着幽光。
“拜武侯——”
驻守城门两侧的将卫齐刷刷行拜礼,甲胄碰撞胜铜铃半声清脆。一行军队入城,千百马蹄声似闷雷滚滚,马镫锵锵、铁环相击叮当……
.
“小姐,昨夜武侯回了。”桑娘正为元窈梳头,突地想起这事。
元窈正琢磨手绢上的花样,乍听这一句身子一顿。
秦铎北上至豫地而停,武侯攻颍川则缓,皆是顾忌舅父手中十三万兵马。豫州主要兵力齐聚南下四郡,西三郡为官者不治,匪患猖獗,武侯此去不到两月就是为了剿匪。
她还以为怎么也要三个月,不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桑娘拿着脂粉过来上妆,闻着香粉味儿,元窈往后躲了躲,轻道:“今儿不上妆了。”
桑娘错愕:“小姐不去见武侯吗?”
元窈已站起来:“见,所以不上妆了。”
问个好就是了,何必上妆引人注目。
武侯大霍垣四岁双二年纪,临行前舅父还暗示她,武侯房中无人侍候,她若觉日子难过,可讨武侯欢心一试。
元窈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一无才情,二无家世庇佑,委实不敢相近。且传闻武侯横征暴敛,远比不上霍垣纯善。
想到霍垣,她心里才得一丝轻松,边走边对桑娘小声地说:“清香木好看又实用,再买一盆放在小将军书房正合适。”
“哥!豫州来的宁姑娘你打算怎么安置?”走到厢房檐廊尽头,霍垣的声音隔墙而来。
元窈脚步一顿,抬手示意桑娘停下脚步。
“你问这个做什么?”一个男声冷沉。
能让霍垣称为兄长的只能是武侯了。
元窈眼眸暗了暗,轻轻走过去两步,真是要偷听。
霍垣慢慢踢着脚走路,含糊道:“我、我觉得她人好极了……”
霍褚轻嗤一声:“怎么,住在一院里几天,你喜欢上了?”
被猜中心事,霍垣的脸瞬间爆红,冒着热气一样忙不迭否认:“什么啊!才不是!”
从小到大头上都有一个兄长罩着,霍垣对霍褚的感情与父母、刘伯都不同。既想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成为他最亲近信任之人,但同时也羞于让他知晓自己内心,怕自己幼稚让他取笑……
但刚否认完霍垣就后悔了,他喜欢杳杳喜欢到溢出来了,怎么能说不喜欢呢?堂兄若是以为他无意,将杳杳许给子恺了可怎么办?
他连忙改口:“不是不是!其实我……她好美……我看着喜欢……”
美丽、体贴、待人温柔。
霍褚眉头上扬,淡道:“你的婚姻之事得由叔父叔母定夺,我怎好干涉——”“那我这就书信爹娘,要他们许诺!”霍垣以为他同意了,兴冲冲地说完这句话就跑了。
哒哒跑步声渐远,元窈凝着眉头,手指紧紧绞着那方团花手帕,边角的如意花纹都要被拧碎了。
很快墙那边传来渐轻的说话声。
“宁家女我瞧过,确实美貌无双。”声音熟悉,正是初入衙署那日接她的方应知。
紧接听闻武侯一声冷语:“此女倒会蛊惑人心。”
一语将元窈悬起来的心重重击下。
方才听到霍垣那般说辞她便觉得不好,他们二人相处时间掐在一起不到七天,霍垣却这样急着求娶……就好像是谁教他这么说的似的。
武侯定是以为她心机深重,这段日子引诱霍垣了。
北向有脚步声,元窈拉着桑娘往柱子后躲了躲,霍垣目不偏移直奔书房,并没有注意到她们。
隔墙脚步声远去,再听不到旁人说话,元窈定定站在原地出神。
“小姐……”桑娘小声叫她,墙那头的话都传入她们耳中,她能听到,桑娘自然也听得到。
她转头看桑娘一脸担忧,轻轻一笑宽慰,领着桑娘的手远离这里,“桑娘不必担心,武侯许是对我有些误解。”
元窈与霍垣平日交往有不妥之处,就算霍垣是迷恋自己太深才有今日之言那也是霍垣本心,她一没引诱二没教唆,有何心虚。
走出东院时恰好看见那两道身影穿门消失,是奔着书房去的。元窈佯装不知,往正房走去几步,刘伯瞧见她小跑迎过来,和善笑着:“小姐有事吩咐?”
元窈笑着摇头,道明来意:“听闻武侯回府,我便想来拜见。”
刘伯面露难色,想了一下婉言道:“侯爷昨夜和方大人秉烛夜谈,刚出去透了会儿气,现又回书房了,不如晚些时候小人向侯爷道明,再请小姐如何?”
“那就劳烦刘伯了。”元窈不甚在意,一笑谢过。
.
近日霍垣处理完事务常和元窈在院里小坐,今日傍晚元窈就坐在房门口等人,霍垣比往常晚许多回来。
“阿垣哥哥。”她亲切唤人,起身走过去:“可用过晚饭了?我叫桑娘备了吃食一直温热着。”
“多谢杳杳好意,我用过了。”霍垣痴痴望着眼前人,酒意上脑,越看越觉她美丽动人。
“那可要吃些糕点?上午送来的糕点我一直留着等你回来。”
两人互相惦念的感觉让霍垣倍感甜蜜,他故作矜持,像是遗憾自己心意被辜负:“万福居的糕点才出炉时口味最佳,我特意给你送来,你怎么留到现在才吃。”
元窈听得出他话中真意,叫桑娘把糕点取来,请他在院里坐下,笑意温柔:“我尝过一块了,觉得味道好才想和阿垣哥哥共用。”
.
秦铎西进益州,北派其子定江夏郡,有开战之势。建安侯霍擎于雍州广交羌胡,其心昭昭。
内土四分五裂,外匈奴虎视眈眈。霍褚一心伐秦,不欲和三位叔叔交恶,却不想他们竟愚蠢至此引狼入室。夜谈到天明只匆匆用过一次早饭,顾不得睡又去城郊一趟,回来时天已黑了。
他扶颈回府,刘伯在院中等候,见霍褚归来上前询问:“侯爷可用过晚饭?我叫厨房准备?”
霍褚确实食腹空空,但数日不能好眠,疲乏更盛,预想还要等上一时半刻便没什么兴致,途经东院听有女子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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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又闻霍垣语意亲昵,冷笑一声进房,除外衣便上床去了。
伴院中风吹枝叶簌簌入睡,模糊间似又身处那雨夜,雷声奔鸣,雨声淅沥,一张少女容颜乍现于眼前,他倏地惊醒了。
头脑一片清明,窗外明月隐现。
“刘伯。”他嗓音微哑。
外间刘伯应声进来,霍褚揉了揉太阳穴,“现在什么时间了?”
“刚戌时,侯爷才睡不到半个时辰。”
竟才半个时辰?
想到东院那会儿动静,霍褚抿着嘴,冷毅的脸上一抹幽色,缓言道“将宁家女叫去书房。”
元窈卸了妆发准备入睡,听说武侯召见,只好匆匆拾起衣裳过去。
行至门边,她才紧张起来,大半夜的,怎要这个时间见她?
刘伯带她入内里,元窈抬头看了一眼忙低下头,欠身行礼:“民女宁淑仪,见过武安侯爷。”
不必抬头就能感受到一道微凉似冷刃一般的视线从她身上一寸一寸划过,元窈僵着身子保持行礼的姿势,心中忐忑。
霍垣和霍褚虽为堂兄弟,但模样没有半分相像之处。霍垣丰神俊朗,霍褚更为人中龙凤,只是那一双凤目狭长有薄凉之意,眉峰凌厉给整个人添上一抹戾气。
看着果真和传闻一般冷血薄情。
“起来吧。”男人慢悠悠的语调,“坐。”
刘伯为她搬来椅子,元窈谢过才敢坐下。
待她坐定,男人似有歉疚道:“本侯忙于军中事务,久未归府,怠慢宁姑娘了。”
元窈低垂着头:“侯爷言重了,有刘伯尽心照顾,杳杳只觉得和在家时一般舒坦。”
“呵……”
笑声有不明的深意,元窈一凛绷紧了身子,将刚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遍,猜想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怕再说错什么,之后的问话她更加小心回答,舅父告知过武侯许会盘问家事,她本就生活在宁家又常在舅父舅母身旁尽孝,不需特意去记就能对答如流。
武侯面上没有疑心,语气平淡:“这几日委屈你住在厢房了,西院现打点好了,明日便叫刘伯遣人搬去。”
元窈稍愣一下,质子住所没多大讲究,听闻前朝质子都是跟着皇嗣一起养着,猜到武侯会将他二人分开,但将自己安排在西院确实出乎预料。
“宁大人说姑娘身有顽疾,要寻奇医,不知是何顽疾?”
闻言元窈又蹙眉眨了眨眼睛,怎的这个也要问?难道武侯是真当她来养病的不成?他是明知故问还是有意刁难?
元窈瞥了眼一旁,轻道:“杳杳不足八月生产,生来体弱。”
轻薄的衣裙下她双腿紧紧并拢,细嫩的手规矩放在腿上,微微垂首很是乖巧的样子,神情也是乖怯的……一副说谎话的样子。
霍褚无声冷笑。
她长发披散,和那日深夜在廊中一般模样,确实美,让人移不开眼。
玉色天成,谁见了都会嫉妒。
许久没听到回应,元窈偷偷抬头,两人视线相叠她慌乱低下头生怕冒犯武侯。
一抹异色从霍褚眼底划过,他突地不懂自己为何要这个时间将人叫来。
5. 芳心动(五)
明明之前忍了几次都没抬头,末了就偷看这一眼还被发现了。
不会……惹怒武侯吧……
元窈紧张地抠着指甲,甲盖暮地相碰,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她手倏地攥紧,这次是真不敢再乱动了。
戏文上说,王公贵族都是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人性命的,失礼是大大的不敬。
霍褚靠椅背而坐,模样漫不经心:“你很怕我?”
元窈头垂得更低,诺声:“武侯威仪,杳杳心中崇敬,自然望而生畏。”
这话说得巧妙,叫人挑不出错,霍褚又来了兴致,语气凉凉:“抬头。”
元窈是真畏惧他,对他的话唯命是从,毕竟有十多年居于人下的生活,听话总规是不会出错的。
她乖觉抬起脸,小心翼翼望着霍褚。
美人,霍褚是见过许多的。有人因皮囊孤傲,有人谄媚用外貌讨好,有人聪明以美貌为刀……但这美丽又胆小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她只穿着一件水色锦衣,发丝用一根素簪挽着,刚被从睡梦中抓出来一样,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
眼睛清澈明亮,像林间小鹿……见她肩膀轻颤,霍褚眼中一丝笑意划过,像是一只软脚的漂亮小猫,勾人怜爱。
怪不得那个武夫一心想要带她离开,也怪不得几天时间霍垣就被她勾的七荤八素。
宁远昭此计高明,柔美温驯的少女,心知她是赝品也难生怒气。看着乖巧可人,明知她有心计,也只是想抓过来管教一番,好让她更听话些。
灼热的视线打在身上,元窈有种被凶兽盯上的感觉,男人的眼神不是在单纯看她,而是在揣测她身上哪块肉最美味。
气场之强,不能让人忽视。
“侯爷……”
少女轻柔的声音带着畏惧和迟疑,霍褚眸子暗了暗一瞬就回过神。
竟然因她出神了。
这个认知让他没由来的厌烦,瞬间锁紧眉头眯眼瞥她。
元窈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瞬间神色一凛,碍于他的命令不敢低头只能迎上他的审视,不自觉坐得更加端正,肩膀往内缩了缩,轻轻抿起嘴胆怯地看着男人,有几分示好的意思。
她正襟危坐,都不太敢呼吸了。
武侯不悦得太显眼,像厌烦到了极点。
许是自己小动作太多,让武侯以为她是有心为之。
不知又过了多久,武侯的目光从她身上撤去,拿起了书案上的一本书,淡淡道:“回去歇吧。”
元窈绷紧的身子一松,如释重负,忙起身掩眸道别。
霍褚瞥了一眼,她姿态恭敬,像是把自己当做皇帝一样,谨小慎微,可没有半分在溺爱中长大的官家小姐的样子。
元窈一把凌乱脚步匆匆,好像后面有洪水猛兽追赶,直到关合上书房的门,才长舒一口气,抓着手帕慢慢擦去手上汗液。
她心中思绪万千,无声叹息。
未见武侯前就被他误会,初见又这般马虎失礼,若武侯认定她心机深重,纵使在霍垣身边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好日子。
她愁眉不展,粉嫩的唇瓣被咬得发白,转身时见到刘伯背身站在阶下,情绪敛去,想到别的便走了过去:“刘伯。”
刘伯今日疲惫,倚着栏杆小憩,听到她声音才惊醒,一瞬就整理好表情,挂上笑容转过身,不见刚才半分倦怠。
两人相距两步远,元窈轻对他道:“我之前疏忽了,刚注意到侯爷书案桌脚也有伤,书案陈旧还有些长,换一个应会好些。”
当时只顾着找名册,还要留意刘伯的动向,并没用心思检查书房,说起来对霍垣和刘伯都有些愧疚,辜负了他们信任。
“小姐哪里的话,多亏您细心,小人老眼昏花真是瞧不见。”刘伯乐呵呵的宽慰。
元窈浅笑摇了摇头,请去了。
穿过小门,远远就看见桑娘在大院门口等候。
四下无人,她提裙小跑过去,高兴喊人“桑娘!”
两人一同从汝南来,桑娘这些日子照顾她无微不至,对她的意义非比寻常。
“小姐。”桑娘回应一声,脸上多些之前不曾有的情绪。
离近了元窈就发觉她神色有异,稍稍侧过头像是在询问,桑娘慌乱看过来一眼,快速晃了一下脸。
她会意握住桑娘的手,两人无言走回厢房,直到合好门窗走进拨步床,桑娘才小心地从袖口掏出来一个卷起来的字条递到她面前。
元窈惊诧瞪圆眼睛,上床的同时接过字条展开,昏暗光线下,字字句句落在眼中,她脸色变了变,低声问桑娘:“是谁给你的?”
桑娘凑到她耳边:“奴在院里等你,一个小厮跑来撞在奴身上,顺势塞进奴手里了。”
元窈惊得微微张开嘴,想不到武安侯身边竟有舅父眼线。
她将纸条折好还给桑娘朝着烛火方向示意,桑娘用烛火点燃字条,将这张纸扔进香炉。
看着字条化作破碎灰烬,元窈才安心躺在床上拉起被子盖住下半张脸,水眸微闪尽是愁绪。
舅父果真与秦铎谋事了。
她来颍川一月多,舅父已然心急,要她在半月之内取回名册。
舅父下此通牒,只怕是要有什么动作了。
元窈有些烦躁,轻轻翻身改成侧躺姿势,细嫩的脸颊摩擦过素锦云纹软枕,面料柔软丝滑,这床锦被也是霍垣才给换的,不知是什么料子,手抚摸过像是抚动水面一般。
近些日子和霍垣相处的画面一一在眼前划过,尤其是今夜……霍垣面容俊逸,炯炯有神呢哝诉情,她尚记得当时悸动。
若依听舅父之言,将来霍垣知道真相,一定会怨恨她。
且……舅父怎就这样相信秦铎?秦铎若成事还好,若不成事武侯会如何对待宁家,如何对待她?
.
次日吃过早饭,刘伯便带人来帮她们搬到西院。
西院木槿花正盛,经微风吹拂,花枝纠缠簌簌作响。只是树木不经打理,看着不大漂亮。
两院屋子相差甚微,屋里少了些人气暖意,但毕竟是大屋,更宽敞了些。
桑娘将元窈扶在梳妆台前,便去和小厮一同归置物件,这些日子霍垣为她添置了新衣,讨巧送来的小物件更数不胜数。
元窈照了会儿铜镜,将视线放在桑娘身上。桑娘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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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一早起来还是好好的,但就在刚刚突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外人尽去了,桑娘放空眼神捧着那床被褥迎面而来,是要去铺床。元窈凝视她的身影,问:“早儿可是发生什么了?”
桑娘抖了一下回神,有些懵着看向她。
元窈这双眸子生得黑,眼尾弯弯,清澈明亮,但沉时淡淡看人似有贯穿人心之能。桑娘愣着:“小姐才说了什么?”
“你有心事,怎么了?”元窈关心问道。
“啊,这事儿啊。”桑娘走过去铺床,音调忽高忽低:“刘伯说晚些请韩师来为小姐看诊,奴觉得纳闷儿,小姐不过是借口而来,武侯也并非不知,何必请医师……”
韩师,有天下第一奇医之称,被武侯攻洛阳时从崔氏手中救下,自此为武侯效力。
“还有就是。”桑娘转过身瞅了她一眼:“奴担心会不会是武侯现不想承情故意请韩师来,待他们发现小姐身子康健便趁机送小姐回去……”
“扑哧——”元窈笑她多想,桑娘听见笑声停下动作看她。
她起身走过去帮桑娘一起铺床,头上珠钗随动作摇晃,像是她俏皮的尾巴:“武侯对我猜忌,不喜我与小将军来往,这是要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管,请韩师来坐实养病之实。”
“你信不信韩师一定会说我有顽疾在身、要长期调养?”
一月多相处,桑娘早就发觉元窈温驯美丽的容颜下还有颗聪明玲珑的心,经她一说也觉得甚是有理,于是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功夫,刘伯便带人来了,他身后男人拎着药箱,四十左右模样,束发有白丝显眼,鹰钩鼻吊梢眼,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医者,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问过好,刘伯为元窈介绍:“小姐,这位便是韩医师。”
元窈点头问好:“久仰大人威名。”
“不敢当。”韩师声音冷淡,表情也没有丝毫波澜。
刘伯又抬手向那两个侍女:“这两个侍女是侯爷特意吩咐来照顾小姐起居的。”
他话音落下,两个侍女就欠身行礼先后道:“奴婢冬棠。”“奴婢秋棠。”
“多谢侯爷好意。”元窈也笑应下。
两个侍女极有眼色,见韩师欲为元窈号脉便过来服侍。
冬棠鹅蛋脸圆眼睛有几分憨态,做事利落有条不紊,像是自小训出来的。
秋棠削瘦高挑,候在一边等着服侍,是个性子沉静的人。
“体虚气短,得长期用药调养。”韩师不冷不淡一句话,说完就兀自收拾起来。
真有几分恃才傲物的样子。
元窈抬头和桑娘对视一眼,随后客气对韩师道道:“有劳韩医师。”
“不必。”
虽不愿理人,但还是句句有回应。
元窈心里笑笑,不再说话了。
刘伯以为元窈此来就是为质,不想她确实身子不好,还是今早听侯爷吩咐才知她不是足月产下的。
他愧疚地看向元窈:“小人才知小姐体质虚弱,这几日劳烦小姐费心了。”
元窈一滞忙说:“没有没有,不过是小事,不费心力,实在算不上操劳。”
6. 芳心动(六)
霍垣睡到巳时才醒,刚睁眼不甚清醒,迷茫看了看四周才知是在自己房中。
他……不是在和杳杳赏月吗?
昨夜发生了什么?
霍垣捂着头坐起来,后知后觉身上并没有宿醉不适感。
奇怪,明明记得昨天喝了一坛酒,若是以往都该吐得昏天地暗了,这次怎么——
零散的片段一一从脑海中闪过,他呆滞几息,昨晚说了好多胡话,还……还牵了杳杳的手,要她喂自己喝醒酒汤……
“啊……霍垣你怎么……”霍垣报膝沉吟,把脸埋进被子里,他怎么……怎么……
再过两年他就及冠了,怎么还会做出这种蠢事,杳杳定在心里取笑他了!
从前就是喝醉了他也是本分回房歇下,这次怎这样话多,杳杳……杳杳……
思及元窈,霍垣思绪定了定。
杳杳昨夜好温柔啊,简直就是……就是……就是把他当孩子哄……
“肯定取笑我了……”他后悔极了,闷闷的,但又不是那么难受。
缓了一会儿,霍垣掀开被往地上跳,门外的小厮听到声音进来,将架子上的衣物递给他。
侍女端洗漱器具进来,他收拾好心绪匆匆清洗,一路跑到书房不忘往厢房瞟两眼,书案抽屉里规规整整摆放着那封斟酌修改多次的信件,霍垣心中一抹甜,拿着信件往正院去。
书房门紧闭,刘伯立于门边。
“刘伯。”他脚步轻快过来叫人,霍褚有一门客声音尖细,在门外都听得仔细。
刘伯知晓昨夜他醉酒之事,霍垣醉后总吵头疼,身子不爽就要大发脾气,每次都会黑几天脸。
今日这样神清气爽还真是意外,刘伯正欲关心几句,突地想起来昨夜是元窈一直照顾他,顿时了然。
他就说过宁家姑娘体贴周到,果真没看错人。
霍垣掐着信纸就要往书房进,刘伯挡在他身前拦住:“侯爷吩咐过不许人打扰,你且先等等。”
“唉,真是的……”正急着呢,还要等啊!
他深深吐一口气,在门外踱步几个来回,还不见他们出来。
霍垣心痒难耐,想了想走到刘伯展开信件,笑呵呵地:“刘伯,你帮我瞧瞧这样写好不好。”
昨儿他写了一天,一开始不知该怎么写,只简单说明了,后来闻着一旁架子上的清香木,瞬间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写了三页之多。
霍垣为人不拘小节,一手字却娟秀工整,刘伯大致看这一页纸还觉赏心悦目,字字句句读完就觉不耐了。
一页纸除了两行关切长辈之言,后尽是琐碎小事,近乎把这几天的大小事都说了一遍。
杳杳之名只一页就提到了□□次,霍垣对其极尽溢美之词,刘伯都意料不到这话会出自霍垣笔下。
他读过一遍,思索一番道:“公子不必写得这般详尽,依我之见,不如舍去这页。”他将中间那页抽出,又分别指着第一页的前几行和第三页的末几行,“这两页留下这些便好。”
霍垣眼中质疑,他接回信纸看刘伯指着的那几行,这不就是他最先写的那些吗?
这怎么行?
只这样写父亲母亲怎会知杳杳是何等贤良女子。
他欲与刘伯辩解一二,正好书房从里面推开,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来。
“小将军。”
“小将军。”
出来的人一一朝霍垣问好,经他们一打断霍垣便忘了和刘伯吵,紧理好信件应完他们的话钻进书房。
“哥!”他兴冲冲捧着信纸越过方应知径直到霍褚跟前,把信纸展开:“哥,你觉得我这样同爹娘说可好?”
霍褚放下城防图接过霍垣的信,入目皆是杳杳二字。
杳杳。霍褚默念一声眼中晦暗不明,依稀记得她昨夜也这样自称过。天真浪漫?倒和他昨日瞧得不大一样。
翻看过,霍褚将信递还给他,“你倒甚是心悦她。”
霍垣不觉害臊,一脸笃定:“杳杳秀外慧中,谁见了都会喜欢。”
他哼一声:“就是宁家人不识得杳杳的好。”
杳杳这样的好姑娘,合该有将她视若珍宝的父母,怎的摊上宁远昭这样的父亲,忍心送她为质。
霍褚瞥他一眼,淡淡道:“写好了便送去。”
经霍褚过眼,霍垣便安心了,乐呵呵捧着信纸出去。
方应知望霍垣背影半晌,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转向霍褚,斟酌开口:“主公,方某认为宁家女去处有待商酌。”
霍垣太过性情,若是宁家女当真别有用心,只怕会留下祸患。
“嗯。”霍褚饮茶,却没有再说的意思。
虽只有一字,但方应知偏觉霍褚认同,不过……
“主公不唤他收回信件?”
“无碍。”霍褚神情淡淡,以叔父叔母秉性,见霍垣与宁家女相处数日便有这滔滔之言,他们定会猜得霍垣受蛊不轻,对宁家女心生抵触,不许他再亲近。
宁家女太过聪明,确实不配霍垣。
霍褚放下茶杯,沉声叫人:“刘伯。”
刘伯应声进来,听霍褚吩咐:“阿垣有家书要送,你传句口信,说他水土不服,想念家乡的糖火烧。”
冀州侯府有个姑娘会做糖火烧,最得霍垣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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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书信,霍垣提着一包蜜饯兴高采烈去寻元窈,走到门口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皱眉进去,真一个人也无。
去哪儿了?霍垣不明所以,纳闷走出来,什么东西都没了,厢房空荡荡的,就好像从没人住过一样,若不是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熟悉的馨香,他都要以为记忆中的少女是自己臆想来的。
近侍就在房门口站着,霍垣过去问他:“宁小姐呢?”
“一早刘伯就带宁小姐搬到西院了。”
西院?好端端的又搬过去干嘛。
霍垣哼了一声,大步流星西院去,样子不大开心。
在东院住着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好……定是他哥的意思!
花开烂漫时,弥漫的花香却压不住一股子药味儿,霍垣嗅得一嘴苦味儿,满腹狐疑走了几步,正好桑娘端着什么往大屋去,看到了他。
“小将军。”桑娘称人。
霍垣快步过去,果然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难道是杳杳病了?他紧锁眉头,指着问:“这是给杳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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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
桑娘点头:“小姐体虚,韩医师特意开了药。”
“小将军是来寻小姐的吗?她就在屋里。”
听见是养身体的药,霍垣的脸色才好看些,转头进屋去了。
元窈正坐在窗下看书,霍垣腰间玉环脆响,她抬起头把书合上放到一边,刚站起来霍垣便进来了。
“我听着声音就知道是阿垣哥哥。”元窈朝他走过去。
霍垣将蜜饯提到她眼前,笑着:“猜猜是什么?”
元窈装出一副想了想的样子,说:“是果脯和蜜饯。”
“你是怎么猜到的?”霍垣大吃一惊,托着纸包看了看,并没露出什么,也没写着啊!
元窈笑而不语,桑娘端药过来提醒他:“是小将军昨日自己说的。”
自己说的?霍垣呆愣愣的放下手,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桑娘将药放在桌上,回头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想起来,又笑说:“夜里说的,小将军一点都记不得了?”
夜里?那就只能是……
霍垣耳朵红热,解开纸包将蜜饯一一摆开,讷讷地:“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杳杳你先喝药,喝完正好尝尝蜜饯。”
元窈最喜欢酸酸甜甜的果脯蜜饯,前两天买完,一小会儿就吃光了。
几包蜜饯或是金黄油亮,或是覆着糖霜,香甜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元窈很是自持的看了两眼,把手伸向药碗,可却不由自主往蜜饯上看,药闻着可太苦了,元窈没喝尝到舌头上的苦意,看到橙红的杏干更忍不住了。
先喝药的话嘴就苦得厉害,吃果脯都会变味儿。
眼看葱白似的指尖碰上白玉碗,元窈轻嗯一声转向霍垣,卖乖地仰看:“杳杳能不能先尝一颗?”
她眼睛亮亮的,很是渴望,霍垣可看不得她失落,见她喜欢自己带来的东西高兴得不得了,忙说:“那杳杳先吃蜜饯。”
元窈眉开眼笑,要他一起品味。
十四五岁的少女,到底是有些孩子心性,得了喜爱之物不免贪多,说是尝一颗,实每样都吃了一遍。
汤药热气渐散,元窈还在挑甜果儿,霍垣看她入迷,只得桑娘来做坏人,用哄孩子似的口吻:“小姐,药凉了就更苦了。”
元窈努起嘴不大情愿的样子,埋怨地看了桑娘一眼,霍垣将两人小互动收入眼底,觉得她近日灵动许多。
“先喝药吧杳杳。”霍垣劝着,把药端给她。
“嗯……好吧。”元窈很是勉强地接过药,她又不是真的身子不好,哪里需要汤药滋补。
原她是想装装样子,找个秋棠冬棠不注意的时机将药倒了,桑娘领悟不到也就算了,怎么还一直催……
不大一碗药元窈咕咚咕咚几口喝完,放下碗忙往嘴里塞了几颗蜜饯。
“嗯?”见她才那样不高兴,霍垣还以为这一碗汤药得就着小半包蜜饯才能吃下去,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全喝了,看着比自己喝酒还干脆呢。
“嗯?”元窈一边脸被塞的鼓起来,好奇地看他,像在问他怎么了。
霍垣被可爱到,很是手痒想捏捏她的脸,一颗心软软的塞满了棉花。
7. 芳心动(七)
元窈一直不得机会接近书房,平日便带着秋棠冬棠做女红、清扫西院。
从西院有一门正通书房,好不容易等了一个武侯、霍垣都不在衙署的时机,元窈装作散步走去,却见刘伯在书房休息。
上次趁着夜里去,刚穿过小门就被刘伯发现了,不知他是故意守着还是又一次巧合。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有了这两次,她暗叹不能再冒进了,这几日一直在西院本本分分的修养。
将遮挡花朵的绿叶一点一点小心剪下,元窈平静的神色下是一颗翻涌不止的心。
“这里是不是有点多余了?”元窈问站在自己身旁的秋棠。
这盆花长得杂乱,她方才走神一边多修了两下,另一边看着很不协调。
秋棠看得专注,认真想了一下道:“不如小姐等它长一长再修剪吧,若是把这边也修理掉怕是不会好看。”
“嗯。”元窈认为有理,换下一盆修剪,随口问:“你们是近几日新买来的?”
内宅就两个院子用人,之前府上仆役不多,大概是侯爷回来后,多了许多生面孔。
“奴婢等人都是刚从洛阳来的,冬棠早年在冀州伺候。”
“这样啊。”她垂眸将修剪下的花枝拾好,又问:“想来你们伺候主人家有段时间了,可知道阿垣哥哥有什么喜好?”
冬棠正拾桌上枯枝败叶,在秋棠答话之前开口:“奴婢等人不贴身侍候,并不知晓主人喜好。”
说得一板一眼,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感。
“原来如此。”元窈轻轻应声,眼中划过一抹异色。
不知晓?
霍垣嗜甜喜奶味,刘伯隔三差五就会让厨房做奶糕,平日用的菜品也是甜口居多。她半个月的功夫便看出来了,冬棠是从冀州来岂会不知?
再者,若不是体己的家奴,怎会一路追随?
借口罢了。
“杳杳!”一声洪亮,院里的树都微震了震。
霍垣扬着笑容站在门口,献宝似的:“你看谁来了!”
元窈不明所以望去,一个灰色身影映入眼帘。
“阿妹。”来人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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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走秋棠冬棠,桑娘默默退出房间,将门关上,宁慎紧紧盯着她的背影,随吱嘎一声房门闭合,一个箭步冲上将元窈圈在怀里。
元窈没料到他的动作,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剧烈地挣脱,不悦道:“你放开我!放开我!”
宁慎对她的反抗置若罔闻,牢牢禁锢着,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头上,紧紧闭上眼睛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藏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对不起杳杳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才三个月,他只是离开了三个月,处理好一切马不停蹄赶回家却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被送走了,还是送到罗刹鬼身边。
“对不起杳杳对不起……”
男人的泪水洇透发丝,元窈听得他涕泪连连,心冷硬不起来,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表哥不必这般激动,我这些日子过得还算顺遂。”
她能过上什么日子,全凭舅父、全凭宁慎如何做。
纤细的臂膀被缠得生疼,宁慎一介武夫用力没轻没重,元窈实在难忍,示弱道:“你先把我放开,我好痛。”
她重复了几次可算唤起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宁慎。
“杳杳……”宁慎轻轻唤着,放开了元窈。
得了自由,她往旁边走了几步,与宁慎拉开距离,揉了揉隐隐作疼的臂膀,往日似水美眸凝上冰霜,冷淡问他:“你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舅父把宁慎也送过来做质子吧?
宁慎的视线紧紧锁着元窈,又诉衷肠:“我这些日子好生想你,一路——”“你来做什么?”元窈打断他的话,重重地重复一遍,眉眼间很是不耐烦,显然是对他的话厌烦极了。
就是久别重逢的亲妹,宁慎也不该说得这样耐人寻味。
元窈自小在宁府长大,幼时多受宁慎关爱,两人关系同亲兄妹一般,她也一向敬爱宁慎这个兄长。后阿母离去,她一人在宁府孤单无依,也是宁慎陪伴她走过那段痛苦时光。
可再后来,宁慎常进出她庭院,丝毫不顾及男女有别,渐渐她就意识到宁慎对自己有着别样的情感,也是从那以后,她对宁慎的态度变了样。
冷,冷不起来,没有宁慎的关爱照顾,她幼时不会那样开心顺遂;热,热不起来,宁慎明明察觉她的抗拒,举动反而肆无忌惮,已与记忆中的少年大相径庭。
宁慎满腔潮水般的思念、爱意被她两句冷言敲得稀碎,眼中泪水尽去,斜飞的眼和压下的眉衬得一副阴沉样子。
“怎么?杳杳与霍垣相伴几日便全忘了我?”宁慎凉飕飕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元窈都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为质,不好好做质子,竟存心要勾引男人。
他原还劝说自己,元窈是身不由主不得不自寻出路,现在看来,她应该是早就想摆脱自己,摆脱宁家,不然何故对他这般冷言冷语。
宁慎态度急转直下,元窈早习惯他阴晴不定,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心累,只说:“表哥若无事与我说,便请离吧。”
说罢,她径直往内室去,宁慎看得了她怒火中烧,看得了她笑逐颜开,唯独看不了她对自己视若无物。一颗心顿时慌得厉害,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很是心伤道:“杳杳为何能对霍垣柔情蜜意,偏不能正眼瞧我?”
待霍垣柔情蜜意,是将他视为脱身工具。至于宁慎,从她记事起,宁慎就是她眼中的英雄、是世间美玉,可他却……
宁慎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但好歹是让元窈停住了,他看着元窈侧颜,一声淡笑:“武侯送书信邀我狩猎游玩,顺便来取……”
不是心中猜想那个答案,元窈松了一口气,“书房我不能靠近,暂还取不来。”
宁慎哼笑一声,放开她的胳膊:“我听口信说,这些日子你和霍垣亲近,才见过武侯一次。”
他身影再压过来,元窈万分不适,只当看不见反问他:“武侯平北方便够说明他并非昏庸无能之辈,舅父意图杳杳尚能猜出,他焉能不知,何以与杳杳亲近?”
“你不试怎么知道?”宁慎垂眸,阴凉的视线打在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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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脸上,他的杳杳这么漂亮,会有人不心动?他伸手勾得一缕长发,轻轻抚摸。
元窈不知他心中龌龊,厌恶他轻浮举动,蹙眉问:“你何时离开?”
“月底。”
月底,距今还有二十天,比舅父给她的期限不多几天。
宁慎要在衙署住上几日,刘伯将他安排在西院厢房,元窈便和桑娘一道帮他收拾。
晚时霍垣带回来一大块鹿肉,邀兄妹二人一起品味。
在厅院架火烤肉,霍垣、宁慎分别坐于霍褚两侧,元窈在一边远离火光,除刚到时问好再没说过一句话,桑娘在她身旁默默照顾她食用。
小厮隔会儿就会片两片烤好的薄厚相当的肉片,元窈吃些就腻了,不要他再呈,过会他送来一碗酸梅汤,元窈也吃好了,在一旁小口小口喝汤水。
武侯宁慎二人夸夸其谈,说些军事说些匪患事,有酒有肉不知要吃多久。霍垣则在状况之外,几次偷看元窈被抓包,后来干脆光明正大的看,时不时朝她使眼色做些小动作。
元窈一开始不做回应,后来霍垣也要了一碗酸梅汤,这汤甚酸是元窈的口味,但霍垣喝着就要直翻白眼了,他对着元窈挤眉弄眼,终于把人逗笑了。
他嫌酸还一定要喝,小口小口吸溜,尝到一点就皱起整个脸……很是好笑的样子。
在不知第几次被霍垣逗笑的时候,元窈朝宁慎瞥了一眼,却见到武侯正沉沉看着自己。她瞬间坐直腰身,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头也不再偏一下。
又得意忘形了。
元窈紧紧扣着手,埋怨自己总是不长记性。
这回无论霍垣比划什么或者发出什么声音,她都不看一眼,只专注自己一方小桌,或是听听霍褚、宁慎二人交谈。
说着说着,二人提到汝南,元窈多听几句。
汝南郡风光好?她倒不知道,不曾出门过。
“韩师言,令妹虽身虚体弱,但用药慢慢调理即可,如若宁夫人思念,谨行带她一道回去吧,隔几月,本侯遣韩师到汝南再诊也不麻烦。”
谨行,是宁慎的字。宁家长辈说他骨子冲,取慎来阵,后宁慎行事乖戾,又取了谨行一字。
元窈瞬间愣住,不可置信地望向武侯,他……竟不扣着自己?竟许自己回家?
震惊之后她将视线转向宁慎,眸底难掩喜悦,高兴得要站起来,一晚不见波澜的心砰砰跳动。
霍垣才消停下来就听霍褚这样说,暮地瞪大了眼睛,怎么要把杳杳送回去?他都送信回冀州了,过不了两日回信就该到了,杳杳若回汝南,那他们……那他们的婚事怎么办?
“母亲虽念小妹,但更愿她身体安康福寿绵长,有韩先生在侯府时常照顾她才安心,只是要多叨扰侯爷……”宁慎这样道。
霍垣松了一口气,忙吃口肉压惊,腹诽他堂兄太能吓唬人。
元窈则霎时娥眉苦皱,整个身子都随心一同沉下了。霍褚瞥见她眉上哀怨,含情似水的眼睛泛红,可怜至极,不知离近了能否看见眸底泪,能否听见泣语声。
宁慎恍若不觉,提到别处,轻轻揭过这段。
8. 芳心动(八)
元窈定定望着宁慎,唇边苦涩,不免想到——此时坐于此的若是表姐,宁慎还会拒绝?
原来从代替表姐为质那一刻,舅父就不只打算要她做一个质子。
元窈那道目光太叫人难以忽视,她就一直坐在那里望人,霍垣喝的酩酊大醉,刘伯唤人将他抬走。炉里炭火换了三轮,更声响过两次,两个男人都有意无视元窈。
一场食罢已是深夜,三人一同离席。进西院,元窈推开桑娘的手提裙追上宁慎,语有湿意质问:“表哥为何不肯带我离去?”
明明日日对她道真心,诉衷肠,白日里刚来时还说想念自己非常,怎的武侯肯放她回家他却拒绝了?当她是解闷的玩意儿吗?闲来时逗弄、诓骗?
宁慎深深看她,眼中蒙上一层痛苦之色:“杳杳,并非我不愿带你离开,只是我亦有重任在身,若就这样带你离开,父亲没有与秦王交易筹码,宁家该当如何?”
交易筹码?说的是盐商名册?
“我若取来,表哥能否带我离开此地?”
“若能取来,我必定带你离开,此后你我淡出尘世,寻得一隅之地安身。”宁慎信誓旦旦。
舅父唯宁慎一子,这等承诺宁慎说得出,却难做到,元窈不做奢求,只说:“表哥能带我离开颍川便足够了。”
她不想再回汝南,她想去新野,那是她只在旁人口中听过、只在梦里见过的故土。
霍垣醉后又在闹,元窈入屋前听到霍垣喊自己,想了一下吩咐桑娘盛些醒酒汤,带着秋棠往东院去。
霍垣吐过几轮现就在院中石桌旁坐着,刘伯怎么劝他都不肯进屋,被硬拉起来就要生气。
“阿垣哥哥可还好?”元窈徐徐走来。
刘伯被折腾出出一身汗,嫌弃霍垣丢人,“小将军又贪多了……”
霍垣嗜酒,逢喝便一定要醉,元窈见识过多次了,她从盘中拿起醒酒汤到霍垣身边,先用手帕给他擦了擦嘴,然后轻声:“阿垣哥哥喝点水好不好?”
闻着熟悉的香味、听见熟悉的声音,霍垣不再耍混,一双醉眼迷糊望人,痴痴地:“杳杳妹妹……”
元窈将手帕放在桌上,舀一勺醒酒汤喂到霍垣嘴边,哄他:“喝点水就不难受了,嗯?”
霍垣像被下了什么催眠咒一样,明明之前的打翻了几碗也不肯用,现在却乖乖喝了,嘴只有在喝水的时候才肯闲着,不然就黏黏糊糊说个不停:“我的手又疼了杳杳妹妹……”
他急着把袖子拉开给元窈看,纱布已经被拆下来了,什么也看不出来。
“杳杳妹妹,帮我修修花草,修成和你一样漂亮……”
他屋里的花草有花匠打理,元窈和他学了许多天,才学得一点皮毛。
“你好香杳杳……”
他说话越来越不着调,刘伯听得一脸菜色,想把他丢人的嘴堵上,元窈已经习惯,面不改色喂他喝完醒酒汤。
醒酒汤有安神效用,喝完又说几句话霍垣就有些昏昏欲睡,无力再与她交流。
刘伯见状连连感谢:“多谢宁小姐了,小将军喝多了就闹人。”
“无妨。”元窈笑笑,“侯爷是否也在房中?我瞧侯爷也喝了不少,想给他也送去一碗。”
“兴许在房中,小姐可去看看,不过……侯爷未必会用。”元窈心意是善,刘伯不好打击,给她提了个醒。
她应声,别了刘伯往正房去。
武侯近侍立于门口,元窈慢慢过去说明来意,近侍进屋传话很快请她进入。
元窈从秋棠手中端走醒酒汤,留秋棠在门口等候,独身进了正房。
霍褚才解去外袍现正在榻上剥桃子,一个眼神也不飘过来。
元窈是想到宁慎白日之言才动了送醒酒汤的念头,过来了却没得武侯一个眼色,顿觉多此一举。
武侯认定她心有城府,哪里会正眼看她。
奉上醒酒汤,她欲欠身告退,刚张开嘴还未发声便听武侯说:“你先喝过。”
武侯淡淡看她一眼,再将视线放在那碗醒酒汤上。
元窈诺声,小步过去舀一勺喝下,末了有些无措,紧紧攥着勺柄,不知该做什么。正犹豫自己要不要说些什么时,霍褚腾出一只手端起那碗醒酒汤咕咚咕咚喝尽。
就这么,喝了?
哪儿有刚试过毒就喝的?若是下毒了,毒发也要一阵时间吧?
武侯的戒心还是差了些。
碗铛一声落回盘中,霍褚和她对视,眼中几分探究。
元窈如梦初醒,匆匆低下头,将勺子放回碗中,动作时余光瞥到男人领口,那里一片紫红色显眼。
豫州蚊毒重,山蚊叮上一口痛痒难耐,没多一会儿就会又红又紫肿得老高。
“看什么?”霍褚声音冷沉。
元窈眼皮一跳,退开两步,“没、没看。”
只是余光瞥到一眼,不算看吧。
只是余光瞥了一眼,都被发现了,武侯身上长了十个眼睛不成?
她只觉得在他眼下万分压抑,慢慢往后退就要出去,武侯却将桃子放回盏中,扭过身子正面对自己。
冷压的气往身上涌,意识到事情没这么容易糊弄过去,元窈只得停住,眼睛一转姿态更加恭敬,细语道:“杳杳带了止痒的药油来,拿给侯爷一试可好?”
男人瞧她一眼没说什么,拿起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手。
元窈松了一口气,匆匆出去将盘子给秋棠,自己小跑回西院问桑娘拿药。
回来路上远望正房灯火通明,元窈脚步缓下来,回忆武侯的眼神,一想到还要和他独处一室,元窈身上汗毛直立。
走近,她将目光放在年轻的近侍身上,想出一个主意,“大人,侯爷身上有被蚊虫叮咬的肿包,这是去痒的药油,可给侯爷一用。”她将药油递过去。
“这……”侍从没伸手接,眼前人说话温柔让人不好拒绝,可一想到武侯冷涔涔的眼神……
他神情僵了僵,退了一步:“还是小姐亲自交给侯爷吧。”
侍从往旁让出位置,要她过去。
元窈抿唇想了想,回头望秋棠,秋棠似早有所觉,早垂下了头。
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元窈只得握着药瓶忐忑走进屋,两片软唇被咬得热痛,又红又肿一片水亮。到内室,她看了一眼男人的身影,垂头走了过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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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慎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
“若能取来,我必定带杳杳离开。”
想要进入书房,得让武侯放下戒心,甚至……她得争取能在武侯身边奉茶。
元窈呈药动作一顿:“侯爷……”
霍褚抬头整暇以待看她。
手不觉又紧了紧,元窈细语:“杳杳为您上药,可好?”
她小心观察武侯脸色,生怕再惹他厌烦。
霍褚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明明在门口时一再推诿,进来了却主动要帮忙上药,欲擒故纵?还是……
“舅父舅母养育我十多年……”少女夜中泣语声暮地响起。
还是受人逼迫?
“哼。”他冷笑一声,逼迫?能哄得了霍垣那醉鬼,给他上药就成了逼迫?
听他嗤声,元窈一颗心又提起来里,手指紧紧搅动骨节发白。
武侯多疑,她不该冒犯。
睫羽扇动笼盖少女眼底波光,从霍褚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那张水红的唇,喉咙几分燥热,他忽觉得渴,伸手想倒杯水。
元窈察言观色惯了,看出他意图,只犹豫一瞬便伸出手,她先碰得茶壶问问倒出一杯青黄茶水,垂头双手奉上。
霍褚斜眼看她恭顺的姿态,压了压眼皮,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意,奉茶的礼仪倒是周全。
拿起茶杯递到嘴边,喉结一动,微凉茶水滑过喉咙,却不消口中干热。
不是渴,是想要些别的东西。
茶杯噔一声落在桌上,视线慢悠悠转到元窈半握的手上,霍褚眉梢微扬:“不是说没看?”
元窈头又低几分,手上好像缠着一条冰冷又危险的毒蛇,只得实话实说:“不是特意看的,余光瞥见了。”
“你眼色倒好,这些日子瞥见不少东西吧?”
元窈大惊失色,粉白的小脸霎时没了血色,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正撞上榻下木阶,顾不得痛叫,紧道:“杳杳初到衙署无知,有不合规矩处,尽是无意逾越,请侯爷恕罪。”
“这么大反应,真做了亏心事不成?”他语气幽幽,抬手自倒一杯茶。比起其他氏族送来的女子,她还称不上逾越。
听得他语气懒散,元窈才知他没有动怒。
原来也是在逗她吗?元窈刚绷紧的心弦啪地一声断了,鼻头酸胀得厉害,眼眶也热起来。
今日真是倒霉极了,先是宁慎来逗弄她,后用饭时被武侯冷眼相看、心绪又大起大落,现她鬼迷心窍过来,又成了这样。
但若不做,日后就只能困于他人房中,此生再由不得自己。原在宁府随心顺遂,一朝离巢终晓得世道艰难。
若是好命,此时像表姐一般就好了。
她强忍着不想失礼,可膝上实在太痛。
一滴晶莹掉在眼底,霍褚神情呆滞半瞬,呼吸一窒,心中隐隐懊恼——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吓唬她做什么?
他紧锁眉头不由得猜测是不是自己房中一直无人,闹出了什么心病?
“不是说要涂药,跪着做什么?过来。”从没面对过这样娇柔的小人儿,霍褚做不出什么柔软姿态。
他对着那一滴水痕皱眉,怎的这么爱哭?
9. 芳心动(九)
霍褚脖颈确实痛痒难耐,正中间的地方已经被抓破了。
元窈把药油倒在伤处,点出几个豆大的药油油滴,指尖打转将药油抹开。
药油清清凉凉真有止痒的奇效,少女身体挨近,除去药味儿还有一股带着暖意的香味往霍褚鼻子里钻。
那日雨夜他也闻过,是冷冷的,比雨后林野味道还要清新。
顺着眼前玉指,霍褚目光一寸一寸挪到她脸上,元窈才抹了几滴泪,现下眼眶红得厉害,小巧的鼻子也泛着红。
“哭了?”他明知故问。
元窈抬指顿了一下,又轻轻落回男人肌肤将最后一滴药油抹开,声音也是轻轻的:“磕疼腿了。”
话音刚落便涂好药了,她往旁边撤了一步,盖上药塞嘱咐:“伤口不能再抓了,侯爷小心着别将药油擦掉了。”
她把药油放在桌上:“再痒了,侯爷抹上一层便好。”
“若是无——”“坐吧。”
元窈请去的话被挡了回去,她轻咬下唇,顺着男人视线坐在榻桌另一边。
霍褚将巾帕朝她位置推了推:“擦手。”
她低声谢过捧着巾帕擦手,这副乖态尽收霍褚眼底,他眼中涌出几分愉悦,拿起剥好的桃子用刀切下一块放进小碟,也推到元窈那边:“济南王才送来的,尝尝。”
粉白果肉水润,桃香扑鼻。刚进门时她就闻到这股香甜味儿了,切开口,香味儿更浓。
这种新鲜蜜桃她只在好多年前尝过一次,真的能吃吗?她偷偷去看霍褚脸色,又被抓了个正着。
武侯……真长了十对眼睛不成?
霍褚淡淡收回目光,又切下一块顺便给她一根木签。
碟子里桃瓣溢香,元窈接过木签舔了下嘴唇,武侯盛情款待,哪儿能推托?
柔软果肉在唇齿间化开,甘甜中有丝丝果酸,又香又甜。
她小口小口用食,每咬一口都要咀嚼多下,一瓣桃吃了几口。若是霍垣,这会功夫桃核都吞了。
这等东西霍褚早吃够了,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见元窈吃得香甜,便也切下一块放进口中。
如往常一般,未有特别之处。
小孩才喜欢的玩意儿。
心里点评着,元窈吃完一块他便添一块,不大一会儿切完了一只肥桃。
吃尽了,元窈呼出的气都带几分桃香,异常饱胀的胃让她晃神。
霍褚看她神态轻嗤问:“吃撑了?”
才用过饭不久,吃了这么大一只桃,不撑才怪。
“嗯……”元窈撑得有些难受了,又觉得自己嘴馋丢人。
霍褚伸手把巾帕拿回来,翻了个面擦手,随口道:“这几个也端回去吧,当消食了。”
盘中还有四个粉红色的蜜桃,个个果肉饱满把果皮撑得圆润。
元窈看了一眼,羞红了脸,忙说:“谢过侯爷好意,但是、但是……杳杳还是不拿了。”
她但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
霍褚看出她眼眶浅,怕再把人逗哭,只说:“济南王不止送来这些,你拿去吧,明日再让刘伯给你送去一些。”
一年里有半个年头都能吃到桃子,他早腻了,小姑娘喜欢,给她就是了。
他还会在意这点口腹之欲不成?
元窈眼睛一亮,惊喜地望向霍褚,武侯……似乎并不像传闻那般冷漠无情。
她快速舔去唇边的甜味,试探问道:“那……杳杳能分给桑娘秋棠冬棠吗?”
几个桃子的分配还要问他,是怕自己觉得她借花献佛?小孩心思。
霍褚将巾帕扔下,淡道“随你。”
元窈睁圆眼睛,朝霍褚甜甜一笑,极有眼色地将乱了的巾帕叠好,几只甜桃,让她全然忘了方才的委屈难过。
今夜月色极好,元窈伴桃香入睡,与宁慎相约之言复现耳边。
武侯占三州盐地不缺盐用,秦铎所占南地多湖海,也不缺盐。若是舅父自用还有几分道理,但宁慎却说此为与秦铎共谋之筹码。
盐商名册,怎就能成为筹码?
.
圆月皎洁银光清冷,夜里无风院中寂静,实在是难得的祥和之态。
“做什么去?”阴沉男声透着丝丝冷意。
元窈转身见得宁慎从阴影中走出来,她状若平常:“去找霍垣。”
宁慎冷笑,一步一步走来,漫不经心地捻起一缕元窈散在身前的秀发:“怎么?对他动了真心不成?”
不晓得他又怎么了,元窈压着不适,嗓音清冷:“送些鲜果罢了,不是也给表哥送过了吗?”
“他与我怎能一样?”宁慎低沉的声音难压怒气,他见不得元窈对别的男人殷勤,冷道:“怎么?你不想走了,想留在他身边与他相伴终老?”
“不懂你在说什么。”元窈听得火大,声音也掺着怒意,“我只是做些分内事,不然表哥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
难道武侯回府后她就要对霍垣弃之不顾,只专心讨好武侯一人?那她成什么了?武侯又会如何看她?
宁慎将她秀发递到鼻尖轻嗅,一脸审视:“那你为何总夜深去寻他?你们——”
他轻轻将元窈上下扫过一遍:“是不是做了什么?”
啪——
元窈狠狠打开宁慎的手,娇美的小脸又红又白,胸口剧烈起伏不止。
宁慎歪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红色的掌印,哼笑一声:“恼羞成怒了?”
元窈眯着眼睛看他,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挂着假笑咬牙一字一句:“桑娘,表哥这几日心绪不宁,你去煮完安神汤给他。”
俩人这等剑拔弩张,桑娘可不愿掺和,诺声将手中鲜果交给元窈,快步离去。
宁慎自认失言,抬手告饶,紧着又问:“他又不能给你助力,你讨好他做什么?”
“他待我有几分真情,我投桃报李罢了。”
宁慎被她的话逗笑,收回手捂住自己半张脸,在元窈狐疑的目光下笑了半天才轻蔑道:“真情?你们才相识多久?他迷恋你皮囊、贪恋你体贴罢了,给你买些玩意儿就是真情?”
他放下手叹了一口气,语气多几分诚恳:“杳杳,自小到大,我待你不差,你何以被这样低等的手段哄骗了去?”
见得元窈波澜不惊一张脸,他又冷了声音:“是投桃报李还是动了什么妄念,你自己清楚。”
言至于此,他甩袖离去。
说了几句话就变了几次脸,还和从前一个疯样。
元窈的怒意渐散,见宁慎身影渐远转身往东院去。
妄念?才不是。是霍垣所为让她想起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她忍不住靠近而已。
东院大屋烛亮着,元窈扯起嘴角扬起笑容,走到门口却不见霍垣近侍。
“阿垣哥哥?”她站在门口唤人。
未听见应答,但有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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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
一双绣鞋入眼,元窈抬头,见得一高挑秀气女子,约摸二十出头,一身浅蓝布衣温柔娴静,穿着简单却不像侍女。
女子看清元窈稍愣,而后温声:“料想您是豫州刺史府的宁小姐吧?小人从冀州来,夫人遣小人过来照顾小公子。”
冀州来的?元窈眸子闪动,想到那日霍垣要写的书信。
他那封信,召来了一个姑娘。
“我想给小将军送些水果,他可在?”
女子摇头:“小人才来,但听刘伯说小公子昨日便去常青山了,小姐不知吗?”
元窈确实不知,不然也不会跑空两次。
“原是这样。”她喃喃一声,默了半刻将手中鲜果交给眼前人:“既如此,你便收下吧,我院里已分过了。”
女子并不扭捏,笑意盈盈谢过。
木槿花开过一轮,零落在地的花瓣经行人碾压成泥,元窈从中走过惊觉东院芳香已淡。
闷雷般沉重的脚步声从前厅传来,元窈刚出东院门就见武侯大马金刀而来,脚下步履生风。她垂头退回院门让路,却见那双锦靴停于眼前。
抬头,武侯目光凛冽。
“见过侯爷。”她垂头行礼。
霍褚深深看她,半晌才开金口:“过来。”
留下两字男人挟风而去。
元窈抬头,刘伯一脸不解同她对望,武侯走远,他忙示意元窈跟上。
她前脚走进正房,后脚就有人关上了门,元窈顿时惊住不敢再走。
身后没了动静,霍褚转头,“站那儿做什么?”
男人神色不明,身后门又紧紧关着,元窈心中不安,怯怯道:“不知……侯爷要杳杳过来有何事吩咐?”
“过来说话。”四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元窈无法,只得小步过去,远远站在内室门口。
霍褚自顾自将沾了尘土的外袍解开扔到一边,瞥了一眼她的位置,沉声道:“深更半夜去东院做什么?”
不过是送了些吃的给她,霍褚倒不贪图她如何报答,但……这边承自己的情,那边却对霍垣体贴备至?
一日两日不见来,反而去和别人亲近。他沉了两天,今日撞见她从东院出来实在忍不下去,想问问这个不知冷热的小姑娘何以被刘伯赞上体贴周到。
才刚戌时,实在算不上深夜。元窈不敢反驳,柔声解释:“思及颍川蚊虫多,杳杳缝了几个驱蚊的香包想送给小将军——”
她话说一半,见霍褚眉眼阴翳忙道:“也给侯爷缝了一个……但觉上不得台面,不敢交予侯爷。”
郁结几日的憋闷霎时消散,霍褚解衣的动作慢下来,轻轻扫看那道娇小身影。
元窈发觉身上那道视线柔和,小心从腰间抽出两个香包,看过后将右手那只奉上。
墨色锦布上一只银灰鹰,白羽飘逸在光下波光粼粼,有腾飞之势。
霍褚拇指轻轻摩挲银丝绣线,瞥见她手中还有一个,目不斜视看着。
元窈不觉,想将另一个放回衣带,刚有动作就听武侯道:“拿过来。”
拿什么?元窈疑惑看他,顺着男人视线摊开手中另一个香包。
这是要给霍垣的。
她咬了下嘴唇,将另一个奉上。
两个都到自己手上,霍褚才觉得舒心,赏看许久才扔到床上。瞅了眼身旁乖顺的少女,嗓音懒懒:“帮本侯抹药。”
10. 芳心动(十)
上次被叮咬过下面一点的位置又被咬出一个肿包,霍褚坐在床边,元窈俯身为他涂药,涂药不是费功夫的事,她几下就抹好了。
“看到他院里人了?”男人低沉的声音暮地振响。
元窈知道他说的是谁,轻轻嗯了一声。
“霍垣曾夸你秀外慧中,那你可知该如何做?”
“杳杳日后会本分待在西院,不再与小将军来往。”在听得武侯冷言后,她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霍垣的父母远在千里也将她拒于门外。
可见美貌并非无往不利。
她有些落寞,掩眉幽怨地想着为何自己总是被厌弃、被不喜的那个。背光而立,白皙肤色和周身黑暗形成阴阳两面,面颊下的黑点在阴影下愈发显眼。
霍褚直直注视着,不由自主伸出手划过那一点。
不是灰尘,是一个小痣。
真奇怪,明明这么显眼一颗痣他却才注意到。
好小一张脸,似乎一只手就能全部笼罩。
陌生的感触使得元窈不得不停住动作,紧张又紧绷地垂首,想看他的神情又不敢看。
窗外虫鸣绕耳,这是才是真的夜深。
于情于理都不该在这个时候还留在其他男子房中。
元窈睫毛抖动,软唇动了动。
“听说眼下有痣者泪多,传言不假。”武侯的语气是她从没听过的柔和。
元窈抬眸看他,眼中水光潋滟。
泪多?她不就是在武侯面前哭过一次吗?才掉了几滴泪而已,哪里多了?
“又要哭?”
元窈退一步躲开男人的手摇头:“没有。”
霍褚不信,那双眼睛分明积了水。
这种小姑娘和霍垣可不相配,自己的眼泪来不及擦就要去哄霍垣的孩子气性吗?
“过来。”
过去?
元窈钉在地上握紧了手,还要去哪儿?再往前一步就挨上他的身体了。
她往前蹭了一小步,怯声问:“侯爷还有事吩咐?”
身形动了但位置几乎没有变化。
霍褚被逗笑了,往她脸上扫了眼,看她那怯懦模样心底无奈:“你年纪尚小,既来本侯身边,就专心玩乐几年吧。”
小姑娘心思重,霍褚怕把话说重吓到她,但看她四处讨好、左右逢源更替她累。
霍垣也好,刘伯也罢,何必呢?衙署这么大,不差她一口饭吃。
元窈瞳孔骤缩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杳杳知晓了。”
武侯是在告诫她不要在霍垣及别人身上动歪心思。
颍川落了两天雨,元窈也实实在在消沉了两天,吃的少也不爱动,只有戌时左右会在窗边小坐一会儿,其他时候都懒懒躺在榻上放空。
不闻雨落,院里脚步声嘈杂,听宁慎辞别,元窈缓缓睁开眼睛。
桑娘逐次打开门窗,末了进床:“小姐?”
元窈转过身轻轻看她,桑娘会意退了出去。
秋棠冬棠正清扫庭院,她过去笑呵呵地:“两位姑娘,我想去给小姐挑些料子再买些别的,哪位姑娘可陪我一道?”
冬棠悄悄给秋棠使个眼色,秋棠便站出来了。
桑娘眉开眼笑,转对冬棠说:“那就劳烦冬棠姑娘给小姐煎药了。”
“客气了。”冬棠点过头。
收拾好院里杂乱,冬棠回屋见帷幔后元窈正熟睡,便去后院煎药。
她一走,元窈便睁开了眼睛。
有滚滚车辙声传到后宅,刘伯随着过去为武侯送行,书房的月洞门有两个小厮看守,两人嬉笑闲聊,元窈过去时,有一人往后看和她正撞上。
这人却没声张,朝另一人走过去,把门口挡住。
宁慎一早就安排好了,她只需过了冬棠秋棠那一关。
这间书房元窈进过两次,外间的书架已大略瞧过一遍,都是闲趣书籍。
元窈径直去翻内间书架最下一层,一个无用的盐商名册,多是会被扔在这种落了灰的地方吧?
天文书籍、小儿画本、府内往年账目,竟还有……春宫图。
刘伯最多送到巷头,时间不多。
元窈匆匆逐次翻过每一本书,她认字不多,许多只能读出书名,大抵看过一遍都不像是盐商名册的样子。
这类名册,该有商贩姓名、具体联络地点的吧?
内间三个书架,都不像有的样子。
“咳咳——”
一道微不可闻的咳嗽声。
这是外面人给的讯号,有人来了。
两息之后,元窈就隐约听见刘伯的声音,似乎正往这边走。
她忙将书放回原位,绕过书案出去,刚走出两步突地想到什么,转身回去。
书案散落许多书籍纸张,最下面的皮卷露出一角。
.
“小姐?”
“小姐?”
冬棠端药回来却见房中无人,在院里里外寻人。
“去哪儿了?”她念念一声,再度回屋,架子上的外袍不在。
只不过离开两刻功夫,这么短时间就醒了穿衣出去了?
冬棠顿感不妙,皱眉而去。
她近身伺候几天,深谙元窈脾性,她不洗漱梳妆是不会走远,事出反常必有妖。
“冬棠。”
刚迈过门槛声后一道声音轻柔,一道倩影从厢房缓缓走出来。
元窈披着一件外袍揉了揉眼睛:“表哥和桑娘去哪儿了?”
“公子同侯爷出发去常青山了,桑娘带秋棠出门采买。”冬棠将信将疑收腿走到元窈身边,一边回答一边上上下下审视。
白色睡袍贴服腰身,蓝色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元窈发丝简单拢起稍显凌乱,绣鞋踩过小路积水,鞋尖微湿。
冬棠搀扶回房,心中计较,并没发觉元窈走路比平时慢了一些。
在书房来不及躲开刘伯,元窈只能从窗户翻出去,檐下积水太滑,她不慎崴了脚,衣裙也湿了,幸好桑娘有先见之明将她一套衣衫放在宁慎房中,只是一来二去,多费了些时间,差点闹出动静。
冬棠服侍元窈洗漱用药,照常吃过早饭她又懒回床上。
轻羽被下,那截纤细脚腕肿得老高。
冬棠走了她才敢伸手揉了揉,
那个皮卷就是盐商名册,上面有舅父提过的几个名字,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小姐可在?”
刘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元窈心头一紧,这个时间他过来做什么?难道是留下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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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蛛丝马迹被他发现了?
“小姐醒过了,正在躺着。”冬棠答。
“那我进去传几句话。”
冬棠将刘伯带到内室门口,隔着屏风元窈能看见他稍微佝偻的身影,他作揖过,关问道:“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冬棠将元窈扶起,元窈忍着脚腕疼痛回以一笑:“劳刘伯费心,我只是贪睡罢了。”
“那便好。”听得元窈无事,刘伯也放心了,继续说道:“侯爷原想带小姐一同出发,见小姐还睡着便先去了,才吩咐小人说晚些时候会有马车接小姐往常青山去。”
武侯、宁慎等人是为了狩猎才去,元窈一不会骑马二不会拉弓,过去做什么?
她面露难色:“可是刘伯,我不会骑马打猎。”
不等刘伯说,她身旁的冬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不用小姐打猎,若奴婢没有猜错,应该是有大人借此带家眷玩耍,小姐也去就是了。”
刘伯也轻轻笑了两声,默认冬棠所言。
“好……”元窈讪讪应下。
她以为狩猎场上只有男人,并不知还可以带女眷游玩去。
桑娘带秋棠回来时,冬棠正为元窈梳发。
“小姐今儿怎么有心打扮了?”桑娘略有诧异,自从武侯回府,这是她第一次上妆。
冬棠忙把事情说了一遍,听她说完,元窈看向秋棠:“秋棠你去换身衣裳吧,你陪我去。”
秋棠惊喜了一下,今儿她不仅出去采买小逛半天,还要被带去狩猎游玩。家仆若非主人特批几乎都是不出府门的,能被带去游玩的机会更不是谁都能有的。
她换得快,回来就兴致冲冲和冬棠一起给元窈找寻合适衣裳。
“小姐怎么除了罗裙没有别的衣裳?”数十件衣裙,都是不便在野外穿的。
豫州这么多蚊虫,穿这么轻薄的衣服不得被叮咬出一身的包?
元窈的衣裳都是舅母备的,来颍川后除了霍垣主张做了两件新衣也没置备过其他。
桑娘走过来笑了笑:“所以才说要去挑些料子嘛。”
她拉出最后一个衣箱翻到最底下才找到两套缎布素衣。这是元窈带来的唯二两件旧衣,宁慎主张做的,虽素但料子好。
她为元窈换衣,打发秋棠冬棠去收拾些行李。
内室没人,桑娘小声地:“还是小人陪小姐去吧,方便照顾。”
“秋棠做事细心,不会出错。”
桑娘却不信任,摇头:“到底不是——”“我是想你帮我做些别的。”元窈抬头示意桑娘过来,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片刻之后,马车停于衙署外,元窈在秋棠搀扶下走上马车。
山川之色她来时见过一次还不觉得眼乏,路上掀开车窗看了许久,直到头隐隐发晕才收回眼,与秋棠随意聊着:“冬棠说,会有其他大人的家眷在,你知道都会有什么人吗?”
秋棠稍作思考,猜测:“奴婢从洛阳来时只听说有两位将领新妇结伴而来,其他的便不知晓了。”
“哦……”她曾听霍垣提过,现颍川郡有两位将领算是武侯最信任之人。一个名为萧因,青州人,有妻有子;一名为个子恺,尚未婚娶。
只是寻常将领家眷?
若只是那样,武侯也不会让她过来吧?
11. 芳心动(十一)
常青山春蒐,霍褚邀来不少年轻弟子,宁慎无意争赏,便在营地等元窈过来。
骄阳透过层层叶影打在脸上,宁慎抬头望去,想到了去年某个暑日。
也是这样的艳阳天,那时元窈因生母病去走不出伤怀,他偷偷带元窈去城东湖畔散心,嬉闹间一束光倏地闯入眼,他在光下见得一小仙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从那天开始他就不正常了,无依无靠的小仙子是他最得意的宝物,禁锢仙子的脚,给她带上镣铐,她就再也不能飞起来。
他以为这样元窈就会属于自己,却不曾想……
马车声近,宁慎抬头,眼中黑鸦飞过,一片阴沉。
车夫拉停,侍女率先出来对里面人伸出手,一双白嫩玉手轻轻覆上,少女弯腰缓缓迈出车厢,美人含笑顾盼生辉,蓝白素衣恍若流光仙裙。
宁慎当即愣住了。
竟是这件衣裳……
时过半年,宁慎还记得那日之痛。
元窈生辰,宁慎赠衣两件哄得她笑靥如花。他看痴了、醉了,朦胧间见不得人的念想就被戳破了,吓坏了元窈,那两件衣裳也被丢在院里经霜降雪打。
原来没丢掉吗?
他肩膀一沉两步过去,不等台梯放好便搂住元窈腰身将人抱了下来,秋棠都愣了愣。
元窈气恼极了,恨恨瞪他一眼,且不说两人不是亲兄妹,便是亲兄妹,这举动也太过招摇。
宁慎被她瞪了一眼,只觉得好像又回到汝南郡的时光,心中忽地一轻。
“累不累?”
元窈奇怪地看他一眼:“坐马车来怎么会累?”
宁慎笑了笑,坐马车不也会腰酸?
营地大大小小十来个营帐,宁慎将她领到一个比正中主帐还大一些的营帐前,“你我的营帐侯爷还未安排,女眷们都在这儿,你先和她们玩着,不喜欢便到一边坐着等我回来。”
“好。”元窈点了点头,嘱咐他一声:“小心些。”
若是桑娘在场定会惊讶俩人怎么突然就和好了?
事实上这半年他们一直这样,上一秒恨不得刀剑相向,下一秒就和好如初,宁慎正常些元窈就能同他好好说话。
目送宁慎走远,元窈转身进营帐。
将士拉开帐布,嬉笑声传出,听着似乎有不少人。
这间营帐有小院大,桌椅床架一应俱全,由此可见狩猎之举并非心血来潮,该是准备许久的。
屋里依稀有二十多女子,三五成群的玩闹,都很相熟的样子。
一黄裙少女最先注意到她,忙拉了拉身旁笑闹的锦衣少女示意去看,锦衣少女视线落在她身上便愣住了,很快帐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她之好姿色,足让人侧目。
一盘髻年轻妇人最先开口问:“姑娘好生标致,不知是谁家的?”
元窈浅笑示好,答:“杳杳从豫州来,姓宁。”
妇人愣了愣。
“是她啊!”
“她竟也来了”
“怎么是她啊!”
有议论声窸窣,元窈站在一边,被她们打量,有几个少女互相看了一下眼,一起走到元窈亲昵地把人拉过来,都是笑脸盈盈的:“我是……”
半刻,帐中又是那般欢声笑语,她这才知道,武侯滞在颍川郡这几个月里,她不是唯一一个被家里送过来的。
.
“听说你在衙署住了快有一个月了?”黄裙少女问道。
元窈点头应是。
一边蓝裙少女看着她:“你可真是好福气,我前不久来的,霍小将军直做主接把我送去玉隐楼了。”
“我来时拜过侯爷,不也在玉隐楼。”有人道。
有人接她的话:“这次你家出了力,侯爷可能会多留你呢!”
“那就不知道了呵呵。”她笑中隐隐一丝期待。
元窈听她们的话陷入思忖,在她们三言两语中摸出真相。原来武侯许她回家并非特例,这次狩猎游中有许多人就是特意邀来的,既维系君臣关系,也顺便让他们将家中女眷带走。
黄裙少女又问她:“侯爷可请你兄长来了?你回汝南郡吗?”
“他来了,到时我同他一道离开。”听她们一直说着回家的事,元窈心中期待。
站在一边头戴金钗的少女闻言诧异:“你也回去?你和霍小将军不是……”
“我也有所耳闻,霍小将军不是很喜欢你?”最先问候元窈的新妇也这样说。
那些日子霍垣天天在城里搜罗各样物件,颍川郡就这么大地方,有心者不难打听。
“是谣传吧。”元窈轻声否认。
“你兄长若是有意接你回去,就不会只身前来,且你人都在衙署了。”不远处一道女声干脆利落。
元窈抬头看,她一身白衣黑纹,粉面寒霜,眉眼长得很是英气,持书远离众人,身边无人服侍,语气随意平常:“是霍小将军钟意你?还是侯爷钟意你?”
这双眼睛干净澄澈能穿偷层层遮掩见得真相。
元窈的心兀地被她的眼神攥住了,双手不自觉搅动起来,雾朦的眸子颤了颤。
她的沉默众人看在眼里,有人好奇,有人羡慕,有人嫉恨。
“侯爷许我回家养病,只是还未定下归程而已。”元窈这般说道,她眼中诚恳,亦有对回家的渴盼。
有人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屑意,有人则是看出她被蒙在鼓里叹息同情。
武侯已在信中暗示过此行真意,凡是带车马来的,武侯都会自提遣她们归家。其他的便是默认将其生死归处交予武侯定夺。
少女们三言两语引进别的话头,帐中又是一片其乐融融景象,元窈因白衣少女两句话心事重重。
见着众人聊得有一会儿了,另一个新妇笑着站起来:“坐这么久我腰都酸了,你们可想去外面玩玩?”
众人应和,纷纷走出营帐,除了那个英气的白衣少女。
营地周围风光甚好,少女们都三两结伴走动,元窈和秋棠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宁姑娘!”
元窈侧目,是帐中那个金钗少女,她招呼道:“我们一起去捡柴怎么样?”
营地内有柴火,是不需要亲自捡的,看出元窈所想,她又说:“我在家中和兄长野炊都是自己捡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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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玩玩啦!来吧。”
“好。”元窈朝她走过去。
金钗少女很是热情:“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父亲是陈留王,我名楼语诗。”
元窈脚步稍顿,很快恢复自然。
前年十月,武侯收兖州,陈留王联合河内郡守、东郡王茁齐攻济阴郡四方鏖战一月,最终霍垣从并州率军支援攻下东郡、河内郡,陈留王见形势急转而下对武侯投诚,那时武侯直进司隶,陈留得以幸免。
她曾听宁慎说过,那一战中武侯一亲叔战死被陈留兵马践踏,未拾得全尸,以武侯之性,定不会就此接受陈留王归降。
两人相伴到营地外,不远的地方就有枯枝,楼语诗小跑过去却直奔树荫下几朵小花,随意摘下一朵朝元窈招手:“杳杳妹妹,快来。”
她依言过去,楼语诗将花茎系外她头发上,紫粉色的小花立于而上,楼语诗满意笑笑:“这样好看,不然你可太素了。”
说完就觉得不好,忙补充:“杳杳妹妹很是漂亮,有颜色相配更美。”
元窈不会想那么多,恬然一笑:“谢谢楼姐姐。”
楼语诗笑了一下,偷偷往四周看了看才凑到元窈身边小声问:“我听说霍小将军很是喜欢你?你不会和他成婚吗?真要回汝南?”
是否回汝南还不好说,但依武侯态度,她与霍垣应是没什么可能了,“我与霍小将军不亲近,至于回不回汝南,还得由兄长定夺。”
“啊……这样啊。”楼语诗神情有些遗憾,她仔细打量元窈这张脸,很是不解:“唉……杳杳你长得这么美,小将军也不动心?”
“楼姐姐为何叹气。”元窈困惑道。
是在为她惋惜不成?
楼语诗采下一支花,一点一点摘去叶片,语气苦恼:“我这次来,是想留在武侯身边的,不瞒你说,若是能留下,做个妾室我也不怕丢人。”
世家嫡出的小姐,除入君王帐,甚少有为妾者,那是要让家族蒙羞,影响同胞兄弟姐妹婚姻嫁娶的。
“但我遭武侯冷遇,怕是难得他青睐,所以便想着能否在霍小将军那里一试……”说到这儿,楼语诗斜了一眼元窈,见她并无异色才继续说:“但你这么好的模样他都瞧不上,我便觉的乏力了。”
元窈心中摇头,武侯若有心再讨陈留王,是绝不会留下楼语诗的。至于霍垣,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与武侯心意相悖之事不可能发生。
楼语诗与她算得上同病相怜,元窈出言相劝:“那姐姐回家再寻良人不好吗?”
这般事态,楼语诗难免不受陈留王牵连,若元窈是她只会逃得远远的。武侯不留女眷不正给她机会?
楼语诗摇头,低垂的眼眸微微闪烁,眼里有仰慕之态流露,语气也生动起来:“武侯骁勇,有国君之相,若能为他妻妾,待武侯功成定是风光无限……”
“我也听闻过霍小将军威名,少年将军战功赫赫……哪儿有比他们更好的良人?”
元窈在一旁凝望,眸中不忍。
生父都能将骨肉亲女推入篝火,怎就能奢望其他男人怀中柔情?
久经沙场的男人,心只会更冷、更硬。
12. 芳心动(十二)
二人没真的去捡柴火,元窈捡了几颗漂亮石头,楼语诗采了一捧花。
姑娘们大多都回了营帐,元窈觉得在营帐中不自在,便叫楼语诗先回去,自己在附近转了转。
营地范围很大,有一棵大柳树圈划其中,元窈过去乘凉,被一个大蚁洞吸引了去,蹲在那儿一直看。
一排蚂蚁个头比指腹还大,个个都抬着大叶片整齐往洞口进。
她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蚂蚁,稀奇极了,直到腿麻了才站起来。
蹲了那么久,腿麻得都站不直身子,因着脚腕有伤元窈也不敢跺脚,难受得直哼哼,秋棠一边笑一边给她捏腿,半天才缓过来。
也是这时,前头马蹄声响,有两人一同骑马回来,是武侯和宁慎。
两人一前一后而来,众人站定行礼,元窈也是,听得武侯低沉“嗯”过一声后才纷纷起身。
武侯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元窈才松一口气,视线落于宁慎身上,她只瞟一眼,就蹙眉匆匆走去。
霍褚走得很慢,瞥见一旁白色身影晃动,同时有少女焦急又心疼的声音——“怎么受伤了?”
心忽地一荡,霍褚胸腔泛酸又溢出莫名的、丝丝的甜,笑意未达眼底就发觉元窈是奔着宁慎去的,不是自己。
他脸色僵冷,宁慎受伤了?
霍褚回头,他与宁慎有四五步之远,能清楚看清宁慎掌心那道不足两寸长的伤口隐隐有血迹渗出。
亏她看得见。
“一时大意被箭上的木刺刮到了。”宁慎不太在意,这种小伤口还能称得上是受伤?
木刺刮掉掌心一层皮,有一道伤痕很深,还有残留的木刺在掌心。
元窈脸上愁苦,叫秋棠去把药箱取来。
思及是在野外,她留心带上了药箱,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宁慎苦笑她小题大做:“可容我先喝口水?”
没带水袋,宁慎猎了大半天口干舌燥得厉害。
元窈只得去追秋棠从她那儿要来水袋给宁慎,又小跑回营帐搬了个凳子出来,丝毫没注意到前面一直盯着自己的人。
宁慎抬头喝水,视线正与霍褚黑沉的眸子对上。
嗯?
霍褚淡淡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入帐,近侍上前行礼,定睛一看惊呼:“侯爷受伤了!”
霍褚步步沉重坐于板床上,伸直那条受伤的腿。
方才他瞧见一只白兔皮毛极好,便想用叉抓,他麾下有一莽夫家臣,行军打仗神勇无比,平日里冒冒失失,那莽夫以为他射不中这等灵活小物替他出箭,正中他小腿……
就是林中潜伏的暗卫也没想到他会出此暗箭,更遑论他了。
他声音冷沉:“可带了药箱?”
“这……”近侍面露难色,春秋常狩猎,这么多次武侯都没受伤过,谁能想到带药箱。
凉嗖嗖的视线打在身上,近侍身子一抖,忙说:“小人四下问问。”
他忙跑出去,生怕再因失职被降罪。
营帐空寂,只有霍褚的冷哼声。
那么小的伤口,她是怎么看见的?
眼睛长在了宁慎身上不成?
关系亲密到要抱着下马车?那怎么不肯将她带回去?
还是说那日渴望回家的神情、失落怨恨的神情都是做戏给自己看的?
营帐破开几个窗口,霍褚抬头幽幽望向外面景象。一男一女一坐一立,男人将手抬到她眼前,她动作轻柔,神态认真专注。
迎着光,元窈小心翼翼将木刺一一夹出,拿出药粉正要倒,宁慎却把手抽走,“这点小伤不用上药。”
“不行。”她蹙眉,态度强硬拽回宁慎的手,“伤口沾上水不容易好,再说要是碰上了脏东西感染怎么办?”
宁慎一笑,抬眼见得那扑动睫毛下忽闪忽闪的、比明珠还漂亮的眼睛,那么全神贯注像是在擦拭什么奇珍异宝。
他心中微漾,元窈待他,还似从前。
倘若当时他不孟浪,没吓到她,两人如今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包扎好了,元窈抬眸正对上宁慎视线,男人眼底情愫来不及收拢,无所遁形。
她凝眉推开宁慎僵直的手,没说什么,转身整理药箱中的纱布和药瓶。
秋棠捧着药箱见元窈要合上,想了想小声说:“小姐,奴婢才瞧见侯爷受伤了。”
“侯爷受伤了?”元窈疑道,她没敢看武侯,并不知道他受伤了。
“是,他伤了腿。”宁慎也知道,他回来路上正好碰到霍褚,自然注意到霍褚腿上伤口。
元窈微张了嘴,眼皮耷拉下来,眸光流转,地上星星点点血迹将她的视线引去。
这些……是武侯的血?
这么显眼她都不曾注意到。
前头有一滩血点极大,武侯似乎曾久站在那儿过。
恍然间元窈置身于片刻前,这一次她不仅看到从武侯裤腿滴落下的血迹,更发觉到武侯顿住的身体和晦暗不明的视线。
他是不是以为……
宁慎突地想起霍褚那道意味不明的眼神,同为男人,他终于反应过来那道视线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看发愣的元窈再转向自己的手,心中莫名烦躁。
难不成,要亲手将元窈推给武侯?
虽然他本也……但看出霍褚心思他反而不愿意了。
宁慎沉吟一声对秋棠道:“秋棠姑娘,不如你去给武侯处理一下伤口吧。”
秋棠毕竟是侯府的家仆,伺候武侯才是最要紧的分内事,元窈为宁慎处理伤口时她一直留意主帐动静,只看到武侯身边的近侍匆匆出去,还不见回来。
秋棠点点头,抱着药箱往主帐去。元窈的视线随着她身影而动。
“衙署不留外人,你是唯一一个住进去的。”
“是小将军钟意你还是武侯钟意你?”
“你年纪尚小,既来本侯身边,专心玩乐几年。”
字字句句左右入耳,再回忆三次与武侯独处,他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笑都染上了其他味道。
难道……
惶恐不安的同时一计忽地涌上心头。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眼见秋棠入帐,她脱口而出:“秋棠!”
砰砰心跳声震在耳边,在宁慎疑惑的目光下,元窈面色凝重走去,接过秋棠手中药箱,轻轻道:“我去吧。”
.
主帐的位置采光最好,可里面却是阴凉潮冷,元窈才踏入就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得打了个哆嗦,不用抬头便感受到那道微冷的视线,以及那难以描述的压迫感。
“做什么?”武侯声音冷冰不带丝毫感情。
元窈提着药箱慢慢走到霍褚身边欠身行礼,“杳杳听闻侯爷受伤,自请为侯爷包扎。”
霍褚轻哼一声,他亲眼看着近侍匆匆往旁的营帐去,根本没瞧见她也没问过她,她这会儿怎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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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受伤了?莫不是宁慎让她过来讨好自己的?
虽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冷脸把人叫过来。
元窈以为他许自己包扎,小步过去把药箱放在地上打开,看了看他腿上伤口,从药箱里拿出剪刀。
霍褚见她自觉,冷笑一声发难:“本侯才发觉你温良恭顺,倒不像传闻中的娇蛮样子。”
听出武侯恶意,元窈不由得反思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表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娇肉贵,但从未听过有人评说她娇蛮。
“侯爷也说是传言了,传言不就是真真假假吗?”她轻轻柔柔卖乖笑着,一句反问让霍褚反驳不来,在她身上冷凝片刻就撇开视线。
元窈轻舒一口气,动手剪开伤处的布料。霍储脚踝上方几寸位置横着一道见骨伤,血肉模糊像是被利器擦过,现已不怎么流血了,不知是不是流尽了。
她蹙起眉头:“侯爷怎不先将伤口绑上省得流这么多血。”
裤腿都被浸透了,难道不疼?
武侯这种常年在外征战的人,都不懂这些吗?
霍褚正出神着,迟了两瞬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他被那蠢材伤中时颅内嗡鸣作响,以为体己家臣生出二心,听得那人痛哭流涕一番解释后,更是憋闷得头疼欲裂,一气之下就驾马归来,自然没顾上包扎。
他沉默不语,俊脸冷戾,眼底凝着冰霜,像是在怪元窈多言。
这副神情吓得元窈后脊一凉,粉嫩小脸霎白,忙垂首认错:“杳杳一时失言请侯爷勿怪。”
前后两句话堪堪隔了几息,霍垣在状况之外,听得云里雾里,半晌后才猜出她心中想法,顿觉好笑,挑眉看她。
凶她的时候不见怕,好端端的却自己吓起了自己。
霍褚嗤笑:“本侯说什么了吗?这么紧张。”
没说什么,但却比说了还吓人。
元窈不敢应声,更不敢揣度他的心思。
霍褚无奈叹了一声:“没怪你,起来。”
没怪吗?元窈小心抬头看霍褚的表情——脸色沉得吓人。
真的没怪?
她眼中满是不信,霍褚便抬起眼皮回看她。
这一出又吓得元窈慌乱躲开,垂头咬着嘴唇为他处理伤口。
流淌出来的血迹已在腿上干涸,不远处架子上正有一盆水可用。元窈便将自己的手帕浸湿为他擦腿。
她动作轻柔,手帕微凉柔软一下下从霍褚小腿抚过……让他想到了那夜,那只手也是这样,微凉又柔软为自己涂药。
洁白的丝帕很快就被血迹浸染,洗涤几次将水染上血色,干净的衣袖也沾上血污。
两条手帕,一条打湿擦血迹,一条干的擦水痕,没用多久就将他惨不忍睹的伤处清理干净。
金疮药剩得不多,元窈小心翼翼均匀撒在伤口上,不敢浪费一点。
营帐书案上的石砚被她拿来垫在他脚踝处,将小腿和榻之间腾出一寸高的距离,随后她动作轻柔将纱布一圈一圈缠绕系紧。
每一个举动都有条不紊,像是曾做过千百次一般,不需细想就知晓她曾为谁做过。
霍褚眸子暗了暗,沉寂的眼不能从她灵巧的手上移去分毫。
这一刻,心底寥寥星火被风吹拂复燃,有燎原之势
他心中猝不及防冒出一个念头。
他身边可以、也应该有这样一个人——一个温暖柔软能陪伴他一生的人。
13. 芳心动(十三)
瞥见少女耳边细嫩小花,霍褚探出手轻轻拨动。
元窈屏住呼吸,肩头紧张轻颤。
“蔫了。”他沉沉一声,轻轻取下。
这种小花摘下来活不过片刻,现都打蔫合拢了。
元窈斜眼看他动作,睫羽随之颤抖,轻轻嗯了一声。
霍褚收回手,她松下肩头,想出去换水,手刚碰上水盆,又听武侯言:“脚怎么了?”
一脚轻一脚重,走路都不稳当。
“脚……”元窈抬头看着霍褚的眼睛,面不改色的撒谎:“蹲麻了。”
她抬起正脸和霍褚对视,霍褚才发觉她看着比往日多了一丝别的,上妆后的面容艳丽许多,更衬得眉眼如画,眼底澄澈艳而不俗。
她刚是蹲着的?
一起一动都不自觉蹙眉忍痛,怎么可能是蹲麻的?霍褚知她在说谎,嘴角微动却说不出质疑的话。
两人视线相接,出乎意料的元窈没有避让,反而压下眉尾,壮着胆子开口:“侯爷,杳杳还没有营帐休息……”
霍褚心里酥酥麻麻泛着痒,她是在求他?
指尖轻轻抖动两下,霍褚眼中一抹异色。
不懂事。
哪儿有刚做点事就讨要东西的?
元窈巴巴地望着,浑身都散发着恳求的气息。
那么可怜委屈,谁看了都会生怜,恨不得满足她一切要求。
她那间营帐霍褚早安排好了,现在却不想让她去。
小营帐她住着觉得逼仄无趣怎么办?自己这间营帐宽敞,配她正合适。
霍褚俯视,望她的眼神越来越沉。
是男人看女人的视线,宁慎常这样看她,也是今天她才发觉武侯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这样看她了。
元窈被压迫得垂下眼眸,又是那副乖顺模样,嘴角不动声色松了下来。回衙署后,她能夜夜进书房奉茶,她确信。
“苏姑娘,这边请。”
突地一道声音划破这异样的氛围。
侍从带一人进来,元窈看去,正是那位白衣女子,手中还提着药箱。
两人相视,白衣女子神色平静,对她的存在并不意外。
近侍见元窈跪坐在榻下一愣:“宁小姐您……”
见武侯包扎好的腿,近侍眨了下眼睛,瞠目道:“您已经处理好了?”
元窈应过一声,神情自若端起水盆站起来,霍褚淡声:“不用管这些了,先去里面歇着吧。”
近侍听出这话是对元窈说的,紧两步过去接下水盆,请她到内帐。
“谢侯爷。”元窈低头答谢,小步离去。
内帐无人,近侍走后元窈再忍不住,面上尽是痛苦之色。
崴过脚后她只轻轻揉了几下,经大半天折腾现疼得厉害,想要个营帐休息就是想趁机处理一下,再放任不管就要装不下去了。
上榻将鞋袜除去,掀开裤腿就能看到一片青紫的脚腕,肿得不像样子。
这么严重,一看就是伤了好久,要说是才崴的都不会有人信。
元窈疼得眉头紧拧,抿唇将药油倒在手心,捂热了才开始揉。
手刚放上去整个脚腕都疼得发麻,元窈倒吸一口凉气,好疼。
扭伤最是磨人,不碰时钝痛一阵阵的,碰上去就变成细密的刺痛,千万根针扎一样,揉着揉着就疼得湿了眼眶,直到手都酸痛腰也僵住了才缓过来一些。
药油热烫烫的,极大缓解疼痛,她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收拾药箱时偷偷将药油藏进袖口了。
营帐是用布幔制的,不隔音,有窸窣谈话声从外头传过来,武侯同那位苏姑娘说几句话便让她出去了,他低声吩咐了句什么后,近侍也出去了。
帐内静悄悄的,元窈揉伤的动作更小心,生怕被武侯听出端倪。
不消片刻,又有人进来,还不止一人,脚步声杂乱沉重。
“侯爷!罪臣罪该万死!侯爷!”是一男子声音,听着浑厚有力应该是武侯身边武将,同时还有七嘴八舌询问武侯伤势的声音。
元窈有一茬没一茬听着,听懂了前因后果时愣了半天才扶额苦笑。
武侯麾下虎将也会发生这等笑话事吗?
让人忍俊不禁。
有外面动静引去注意,元窈都不觉自己用力,一时失手,拼命忍着才没叫出来,骨头咯噔响了两声,脚腕猛地一松。
诶?
元窈动作一滞,眨了眨眼睛,仔细感受脚腕后,双手撑在身侧抬起腿转了两圈脚腕,还是肿着但疼得不厉害了。
外面请罪声不停,元窈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穿上鞋袜下榻。
只一个内帐就这样大吗?她满心好奇走动起来。
帐门掀开几次,交谈声渐稀,最后只听得两人声音,若是她没听错,那人应是那位方应知方大人。
“徐逑与沛公女两小无猜,后沛公因徐家没落才毁约,主公何不做件美事为两人重新做媒?”
沛公?就是那个有意将他女儿许配给宁慎的那个人?
元窈记得半年前有这样一封书信到舅父手中,不过被宁慎以沛公女与徐家子情深为由婉言拒绝了。
听方大人意思,沛公已归顺武侯并将其女送来了。
“主公后事需石氏助力,其子英姿甚伟,我以为,可借此次春蒐留他兄妹二人,若他有心可提至侯爷麾下。”
元窈无心偷听,确实是那位方大人说得声音太大。
“陈留王女……”
提到楼语诗,元窈悄悄前走几步。
“扣在衙署,收得荆州后寻她错处再讨陈留。”
武侯一句冷语入耳。
元窈脚下生冰。
楼语诗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寻错?寻什么错能给武侯一个讨陈留王的借口呢?
“江夏已结十多万兵马,秦铎蠢蠢欲动,但宁远昭至今不明言出兵,只怕真有二心。”
元窈还忧心楼语诗未来处境,乍听方应知这一句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舅父竟连面上功夫都不做?这么快就让武侯起疑心?宁慎此刻就在帐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她心中戚戚,嘴唇被咬得渗出血迹也不觉,屏着呼吸听他们动静,却没再听他们就此事往下说。
方应知叹了一口气又谈起兵马之事。
北地粮草充裕,武侯此刻正为少马发愁。
秦铎占得三分天下就是依靠手中精锐骑兵。武侯兵多马少,实为一弊。
说得尽是军中政事,元窈不敢再偷听,悄悄退了回去,直到外间归于沉静,等了约摸一刻多时间,她才走出去。
武侯正闭目眼神,坐姿僵直。
这么长时间,他一直这样坐着?
元窈走过去,霍褚听得踩地声半阖眼看向她。
元窈欠身礼过,轻声询问:“杳杳扶侯爷躺下如何?”
“将书案上的书信拿来。”霍褚淡淡吩咐一声。
书案上零散许多信纸,元窈尽数收来交予他,顺手拿了个枕垫在他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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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正要退下却发现男人紧紧盯着自己。
“你倒体贴。”
元窈垂眸:“杳杳分内之事。”
霍褚不予置评,翻动手中信件拿出夹在中间豫州来的书信。
“豫州兵疲……”他轻轻念着,抬头对元窈冷笑:“你父亲一不抗秦贼二不清匪,豫州十多万兵马吃白饭的?”
元窈手一抖就要跪下,一只大手却牢牢抓住她的手腕,手背青筋微鼓,用了不小力。
“怎么说也是一官家小姐,膝盖怎的这样软?”
不断颤抖的睫羽将她的不安显露无疑,见她头垂更低,霍褚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你很怕我?”
他一直以为元窈面对自己时的谨小慎微是所谓的“敬畏”,现下看来却不然,她这般诚惶诚恐,是把自己当做阎罗爷吧?
怕,元窈怎能不怕。
武侯已猜出舅父心有不轨,这样明晃晃朝自己发难,她怎能不怕?
连着三问,字字句句都不好回答。
“侯爷动怒,杳杳自然惶恐。”她挑了个轻巧些的答。
动怒?
“我何时动怒了?”霍褚疑惑。
凉凉一声反问,让元窈不知如何回答。
武侯阴晴不定,真不好相与。
“侯爷,宁公子求见!”近侍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元窈眸子颤了颤,霍褚放开她合上手中信纸,“让他进来。”
宁慎一直守在帐外,主帐进进出出唯独不见元窈,他心底担心快步进入。
元窈垂头站在榻边,待宁慎走进抬眸看他一眼。
一双眸子蓄了水,可怜巴巴的。
幼时她被姑母责罚就是这样,见到他就可怜兮兮瞅过来,想让自己替她求情。
“拜见侯爷。”宁慎拱手行礼,直接道:“我见阿妹迟迟不归才来打扰,不知可是阿妹愚笨冒犯了侯爷?”
说话单刀直入,毫不委婉,比起元窈,他才是冒犯的那个。
霍褚轻扬唇角:“本侯乏味与她闲聊罢了。”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宁慎浅笑,转对元窈道:“为兄方才捉得一小兔,阿妹过来看看吧。”
元窈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若无武侯许可,她能出去吗?
她不回答,宁慎便替她做了决定,再对霍褚拱手:“我先带阿妹出去,不打扰侯爷休息。”
“嗯。”听武侯应下,元窈才敢动,脑子一片空白跟了出去。
她情绪不佳宁慎一眼就能看出,离远了主帐他将元窈带到偏僻处,皱眉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元窈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武侯疑舅父生异,似是动怒了?我怕便要跪,他却不许反问我——”“跪?你常跪他?”
元窈想了一下,“一次。”
统共才大见武侯四次。
“他虽为诸侯,但与父亲属盟友,你身后有豫州撑腰,纵你有错也不至于跪他求饶。”宁慎解释道。
霍褚手握大军但兵力四分五散不比豫州四郡就占十多万兵马,他与宁家结好,就是奔着兵马而来,将借豫州兵力助他伐秦,说到底,霍褚还该给宁家三分薄面才是。
元窈滞了两息。
是吗?可舅父当时不是这样说的……
宁慎并未在此事多做纠结,转而问她:“盐商名册可找到了?”
元窈回神,“就在书房书案上,我已记下大半了,日后再寻机会进书房。”
14. 芳心动(十四)
宁慎带来一窝才比手掌大些的兔子,刚能吃青草的样子,三只白兔肚子滚圆还吃个不停,黑兔早吃饱了蜷一团睡着,灰兔头圆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张望。
“喂它们这个就不用喂水了。”不知宁慎打哪儿弄堆菜梗,一股脑儿扔进去了。
菜梗劈头盖脸往小兔身上砸,元窈心疼坏了伸手一点点拨开。
宁慎仪表堂堂,少年时走过街头巷尾总引得怀春少女投花,年纪渐长后就常阴沉着脸,让人亲近不起来。现他瞅着元窈笑,眼中温柔可消三月雪,远处几个少女瞧见都红了脸。
元窈忍不住将那只活波灰兔抓出来放在手上一下下抚摸,她惊喜极了:“好软!哥你摸摸!”
毛茸茸暖洋洋的,还这么小一只,抱在手里像握一团棉花。
宁慎轻轻捻起一簇毛搓了搓,嗯了一声。一侍女快步过来贴在宁慎耳边说了一句话,宁慎顺着侍女所指方向看了看,压了下元窈的脑门起身过去了。
元窈歪着头看过去,是那个蓝衣少女,她父亲是扬州淮南王,元窈记得她说过自己要回家了。
俩人说着说着避开众人,元窈只能收回目光捏了捏小灰兔的脚。
天渐暗,一阵阵马蹄声不停,猎得的野物一堆堆的摞在空地上,有的大物还吊着一口气做无谓挣扎,半晌就失了力气彻底闭上眼。
元窈不忍心看,抱着背篓就要走,起身时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
霍垣惊讶地张开嘴以为自己眼花了,驶近才确定真的是元窈,亲切喊着:“杳杳妹妹!”
这一声嘹亮,霍储在帐中都震了震,他一手银丝香包一手才洗净半干的手帕,闻声凝着眉头。
霍垣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跑到元窈身边,一脸的欣喜:“杳杳妹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元窈浅浅一笑:“午时到的。”
“啊,我竟不知道,不然就早些时候回来了。”
“阿垣哥哥说笑了。”周遭一道道视线刀子一样打在身上,元窈不大轻松。
霍垣不顾及旁人目光,注意到元窈手中背篓,问道:“这是什么?”
对了,兔子。元窈忙把背篓捧到他眼前,水汪汪的眼睛弯着:“阿垣哥哥,你看可爱吗?”
“小将军!哪堆是你的?!再不来认被旁人领去了!”前头一虎背熊腰的汉子喊着。
霍垣忙应:“别乱动!我这就来!”
他匆匆往背篓里瞟一眼,看得几个毛茸茸的小团,“可爱极了!杳杳妹妹你先玩去,我过去看看。”
说完他转身就跑过去,喊着:“我就来了!你们别动!”
元窈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抹淡淡失落,她最喜欢的那只灰色的小兔子被草盖着了,霍垣都没看到。
秋棠不知她望什么呢,怕元窈一只捧着沉,边走过去接下背篓,“走吧小姐,咱们先回营帐吧。”
元窈低低嗯了一声,扫去失落。
她的营帐就在主帐旁,不大一间,装饰得还算温馨。早料到不会有什么事做,元窈特意带了针线来,想补上霍垣那份香包。
秋棠将背篓放在一边,收拾东西的同时随口闲说:“侯爷待小姐真不一般,奴婢听人说这间营帐是侯爷昨儿派人送信来让支的。”
她在洛阳伺候了一年多,还是第一次见侯爷为谁安排什么呢。
元窈落针动作停了停,轻轻看了秋棠一眼,当初还以为她个老实寡言的,这些日子亲近起来才知道她性子活泼,嘴更闲不住。
“小姐,你不喜欢侯爷吗?”秋棠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捧出来,直截了当的问。
“小将军可和你不配。”她又说。
元窈原不想谈这种事,听她这样说就纳闷儿了,“我怎和小将军不配?”
秋棠知道元窈脾气好不会生气,说话一点顾忌没有,“小将军待人确实更亲和,但并不好伺候,不高兴的话总是要迁怒下人,侯爷就不会,就是伺候他时犯了什么错他也未必会说。”
就是看着冷冰冰的还很凶,
“小姐和小将军在一块大多时候都和哄孩子一样……反正奴婢瞧着是怪怪的。”俩人在一块儿看着就不搭调,更像亲友一些,没那种感觉。
“是吗?”元窈又专心摆弄起手里的东西。在她眼中武侯可比霍垣难伺候多了,和霍垣一起相处才轻松一些,至少不是担惊受怕的。
不过……东院那女子的样子再度浮现在眼前,元窈无声叹了口气。
反正也不可能了。
打猎这一行人都收获颇丰,晚上要在篝火前一起玩乐。
元窈怕生,对这档子事没什么兴趣,便让秋棠随便去拿些什么回来果腹。秋棠刚到帐门口,帐外就传来一道声音:“宁小姐可忙着?小人手脚粗笨,能否请小姐帮忙给侯爷换个药?”
元窈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放下针线出去了。
秋棠晚两步出去跟在近侍身边,笑得狡黠:“焦大人怎突地就手脚粗笨了?”
焦恭闭眼摇头苦笑,他也不晓得从前生生缝肉都不眨一下眼的侯爷怎娇气起来,只是解绷带碰着了他的腿就被嫌弃了。
天晚了,内帐就有些闷热,也不能开窗怕招来蚊虫,霍储就穿着里衣坐在榻上。
这儿下午经旁人躺过,留下一根乌丝。他心生愉悦轻轻拾起,眉尾往上扬三分,胳膊架在胸前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
“呵。”宁远昭送来的假女儿,他还回去可他们父子都不要,按规矩,人就该归他了。
帐门掀动,霍储掩去眸底情绪恢复平日漠然的样子。
少女缓步而来,行过礼后提药箱到榻前,沁人香气下还有一缕奇怪的味道。
霍褚脚边空着半张床,元窈稍作犹豫坐下,真叫霍褚惊讶了。
白日里还是丫鬟婢似的跪着呢,终于不怕他肯和他亲近了?
元窈记得宁慎的话,这次是鼓起勇气才敢坐下的,她偷偷看了一眼武侯,不见他有异色可算放心。
纱布被弄成死结,她看了看用剪刀剪开,一圈松了剩下的也就散了,她又剪了两下,将纱布都取下来。
动作使然她难免要朝武侯方向挪身子,一点,一点蹭过去……元窈顿了一下,两人几乎同时看向对方,元窈瞳孔微颤,霍储眼中明暗交换。
在两人视线不能触及之处,霍储的脚轻轻挨着元窈的腿。
闷热夜且在自己榻上,霍褚自然不会为难自己去穿袜子,两条腿就大剌剌伸着,伤着的那只脚现和少女身子挨在一起,夏日衣薄,能清楚感受到她腿上那一块儿热。
不安分。霍储在心里评着,那日他已明说不必她讨好、急着寻找依靠,想要她无忧无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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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乐几年。她却不安分,急着来勾引自己。
男人的皮肤和她的腿仅隔两层衣料,微硬还有些热。元窈白皙的小脸瞬间染上一层红霞,慌乱想要起身,嘴比动作更快:“杳杳去取石砚来给侯爷……”
她声音倏地轻了,随即戛然而止,因为男人将脚抬起来放在了她腿上。
明明不沉,却将她牢牢压住不能起身。
元窈拼命忍着跳开的冲动,羞愤得睁不开眼。
武侯……这是做什么?
这样的肌肤之亲……
“就这样吧。”霍储淡淡道。他是不愿元窈动这些歪脑筋的,也知道自己一再松口只会助长她的气焰,可一想到她明明畏惧自己,却又不得不这样装乖讨好,不免心疼。到底是宁家父子没能让她安心,若是自己也是一副冷漠态度,她会不会夜夜都担惊受怕睡不好觉?
元窈咬了下嘴唇,垂眸换药,她动作轻柔,霍褚只觉伤口被一片羽毛轻轻扫过,痒又柔软。
她缠绕纱布的动作明显比下午快了许多,但到了打结的时候,灵巧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几次都没系上。
腿上两人挨着的地方火热,元窈鼻尖渗出汗水,手心也微潮,动作很是慌乱。
她静不下心,不懂武侯此举是何意。
霍褚看她半天也系不上,眸子一沉,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
元窈察觉阴影笼罩过来想躲却没躲掉,手被霍褚抓着。
“又紧张什么?”霍褚都看不懂她了。
她到底要做什么?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人挨得很近,元窈能清晰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薄唇淡粉,凤目狭长,是婆子口中薄情人的长相。
太近了。元窈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秋棠那会儿的话重现在耳边,元窈心跳声砰砰,头垂得更低不肯看人。
霍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畏惧自己。
“你不必怕我,我……”话到嘴边,他耳朵一热停住了,看着元窈低垂的眉,轻轻道:“我不会亏待你。”
恍惚中,元窈听得他语中柔情,莫名想到那一屋桃香,桃香扑鼻抹去了心底燥意,她抬起头,微颤睫毛下挂着两粒银珠,摇摇欲坠,瞳仁轻颤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霍褚整个胸腔都提被紧紧起来了,酸麻感传遍整个胸膛,漆黑的眼直勾勾看她。
元窈语气湿润又饱含委屈,含羞带怯地:“是……侯爷不该和杳杳挨得这样近……好失礼……”
她呢哝一声怪霍褚失礼,霍褚整个身体都跟着一道一道的麻,目光都滞着。
是了,想让她心安待她好就是了,趁此把腿放到她身上,不就是想……
他……不就是在欺负人吗?欺负她无人可依?欺负她柔软乖巧。
霍储难得慌乱,露出愧色匆匆就要拿开腿,都顾不得疼。
他弯着腿就要将腿抬起来,突地一只手轻轻压在脚腕处,霍褚动作一僵,缓缓抬眼看向元窈。
元窈微微垂眸不看他,眼中微光轻动,说出的话胜夏风三分柔,“也不、也不差这一会儿了,杳杳还是先为侯爷系好纱布吧……”
说完,她拉着纱布两端一点一点小心系上。
霍储呆着,垂放在床上的手微颤不止,一股温热暖流从心田滑过,顺着脉络流向四肢百骸。
15. 芳心动(十五)
一道微凉晚风轻拂过脸庞,焦恭和秋棠一前一后进来,两人走到内帐门口站定,行礼问好,焦恭往前多走一步:“侯爷,晚饭已备好,就等传唤。”
元窈将卷起的裤管放下,借着衣袖遮挡轻轻将霍垣的腿抬下去。
霍储微凉的眸光从她身上扫过,随口一问:“用过晚饭了?”
元窈稍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想站起来的动作再度停滞,坦言:“尚未。”
武侯未用,底下人备好了也不会让她们取。
霍储自然不觉得意外,袖子一甩落回怀中,胳膊横放在身前,“那便一道用吧。”
他扭头吩咐焦恭:“呈上来吧。”
焦恭心中暗叹一声,怪不得那会儿吩咐底下多备出一份,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没等焦恭应声,霍储又转向元窈,笑中一丝歉意,语气却懒懒的:“忘问过你了,还是说你更想和他们一起玩?”
焦恭和秋棠不动声色对视一眼,他都这么说了宁小姐还会拒绝不成?
元窈轻压眼帘:“杳杳本也不打算出去。”
言外之意就是听他吩咐,霍储却像是没理解她的话,继续追问:“那你原打算如何?”
原来当然是要在自己营帐里用饭了,元窈腹诽,目光复杂看向霍储,他和传闻中的也差了太多,分明是在逗自己。
她压着嘴角,眼中还有几分幽怨,像是被惹恼的小孩。霍储闷笑一声,摆手让焦恭下去。
她变化太大,明明下午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现在却会有小脾气,人都生动了许多。
更惹人喜欢。
世家贵族礼节重,霍储丝毫没有受伤的自觉,一定要到外间用饭,秋棠想搀他过去都被拒绝了,硬是要自己移过去,那么大一道伤口,不疼一样。
行军作战多年,这种伤对他来说全部的什么,不太舒坦罢了。
秋棠担忧地看向元窈,想让她去劝几句,元窈轻轻摇头,伤势已稳定不会轻易撕裂,霍褚动作又小心,最多就是疼一疼,何必去讨人嫌。
她跟在后面边走边打量外间的陈设,外间只有一张桌子,她一介平民不能和君侯同桌,那该在哪儿用饭呢?
霍储最后还是在秋棠搀扶下入座的,一张四方桌,他坐一面,对面有一个空位,元窈却站在一边迟迟不入座,不知等什么,还是秋棠催促似的碰了碰她,她才小心试探坐下。
没想到武侯是真的要她同桌用饭,她还以为只是一起在一间屋子用。
元窈坐定,秋棠为两人倒水,霍储润过嗓子视线扫过主仆两人,定在秋棠身上:“你带你们小姐玩泥巴去了?身上什么味儿?”
身上有怪味儿被直接点出来,元窈小脸一红,垂头嗅了嗅自己衣袖,却闻不出来。
秋棠亦是,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答不出霍褚的话。
元窈以为霍储在怪罪秋棠,主动接过话茬,抬头问:“我们不曾乱跑,就在附近玩耍,不知是什么样的味道?”
霍储瞧着她透粉的脸想了一下,轻道:“一股草腥味儿。”
元窈顿了下猜出是什么味儿,脸上热度不减,燥意顺着脖子往下,声若蚊蝇:“应该是兔子味儿。”
宁慎带她去看时,她就闻着筐里淡淡的腥臭味儿了,想来是玩久了沾上那股味道了,武侯说是草腥味真够委婉的。
“兔子?”
“嗯,是兄长带回来一窝小兔子。”元窈答着,想到那几团毛茸茸心也软软的,抿唇一笑又补充:“很可爱。”
她纯真模样很是吸引霍储,霍褚想多听她说话,便问:“一窝?还是小兔子?有多大?”
元窈乐意和人讲,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忘了羞臊紧张,一个紧一个认真答话:“一共有五只小兔子,三只白色的都是红眼睛,灰色和黑色是黑眼睛,都很小一团……”
她将手抬到桌子上,先伸出两根手指比量:“只有这么大。”又将手掌合上捧着什么的样子,脸上也掩盖不住欣喜,好像真抱着一个小兔似的:“这样就能抱住,软软的。”
霍储失笑,她怎么有这么多可爱的小动作?
“还看到有一只吃草的时候会用手捧着。”元窈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捧起来,也不喝水就是照着做给他看,留一丝念头克制着别说出失礼的话:“吃饱了睡觉的时候就是一小团,但有一点味道……”
霍储表现出极兴趣的样子:“那真是可爱极了,小动物有些味道也是正常的。”
元窈连连点头肯定,眼睛被喜悦填满又明亮几分,武侯也喜欢兔子吗?
秋棠不像她这样迟钝,看出霍褚本意便欠身提议:“不如奴婢将兔子取来给侯爷一观?”
霍褚不语,元窈还闪着眼睛坐着,直到两人都朝自己看过来她才意识到秋棠的话是在问自己。
见霍褚眼中有几分好奇,似乎真的想看看,元窈又是期待又是忐忑,想了一下小声地开口:“那秋棠你清扫一下,先换个干净的筐,再拿来给侯爷看。”
这么长时间,小兔窝在筐里那么久,一定是不好闻的,直接拿来保不齐会冲撞武侯。
秋棠得了吩咐出去,一时间帐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空气安静几息元窈才发觉自己双手还捧着杯子,装模作样咽下一口茶水才放下杯子。
不多时焦恭带人进来送上晚饭,元窈不懂餐桌礼仪不敢乱动,得了霍褚允许才同他一起拾筷。
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人、秋棠也不在身边,元窈底气不足吃饭的动作都很小,只夹顺手的一盘菜。霍褚看出她拘谨,于是朝焦恭抬起下巴:“你去看看秋棠,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焦恭出去,少一个人盯着,元窈缓和了一些,但仍不敢擅动。霍褚见此暗叹一声,换长筷将自己手边的菜夹给她,做足了长辈姿态:“正长身体时候,挑食怎么行?”
元窈放在碗边的手纠结地蜷在一起,被他这样的语气训反而少了一些害羞,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她虽唤宁远昭舅父唤主母魏氏为舅母,但却与他们无实在血缘,只是靠母亲的宁姓得一栖息之地。从小到大,生活称不上清贫但也并不富足,吃穿用度都是不挑的。霍褚夹什么她就吃什么,软嫩的嘴唇沾了些饭菜油光,红亮亮的好看极了。
霍褚只看着就不觉得饿了,发现什么乐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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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夹菜给她一边观察她的反应:吃着喜欢的眼睛会亮亮的,不喜欢的就会嚼得很快,吃高兴了嘴角的笑就停不下来……
她的碗口就手心那么大,只盛了半下饭,一口一口的半碗饭就见底,霍褚最后夹了一块滑嫩的炒菇放进她的菜碟。
元窈最喜欢这个,高兴地夹到碗里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很是满足。
“吃饱了吗?再盛一些?”霍褚夹上瘾了,不能她嚼完就问。
元窈吃完了,但霍褚的饭还没吃过一半,她觉得失礼忙摇头,咽下了才乖乖的说:“杳杳吃饱了。”
“侯爷您也吃吧……”声音闷闷的,是不好意思了。
她就顾着自己吃,太不像话了。
虽没学过用餐礼仪,但元窈知道长辈在桌时晚辈是不能撂筷的,她攥着筷子想了一下,犹豫看向霍褚又说:“那……杳杳也为侯爷布菜?”
霍褚意外她这次竟懂事了,故作矜持婉拒,让她到一边玩去消食。
夹了几筷子菜而已,他又不是那种做点事就要好处的人。
……
“你这是做什么呢?”焦恭走到秋棠身边。
秋棠把最后一层香灰铺好又盖上一层干草,翻着白眼:“这么点的兔子,这么臭,之前一直在营帐里没觉得,方才我一走进去,差点给我熏晕了……”
焦恭被她的形容逗笑,帮她把菜叶放进去,“也是你们的营帐太小,有些味道就不容易散出去。”
秋棠一回忆那股味道都要吃不下去饭了,赶紧摇摇头把这段记忆甩出去,她往主帐瞅了一眼,啧了一声:“你说侯爷是不是喜欢宁小姐,我看宁小姐对侯爷也有几分心思,共坐一张榻呢。”
床、榻,侯爷无意怎会许别人乱坐,小姐无意怎会好意思坐男子床榻?
焦恭看得比秋棠透彻一些,老实说:“宁小姐貌美,好的皮相谁不喜欢?”
但喜欢皮相和喜欢这个人可不是一码事。
“那倒也是。”秋棠顿时不乐观了,转念一想又说:“但怎么说宁小姐也是第一个让侯爷起心思的吧?从前真想不到不冷不热的侯爷会有这样一面。”
将几只兔子一一抓进去,她合上盖子又嘀咕:“今儿一早桑娘就把我和冬棠支开了,不知家里发生什么了,上马车前我就发现宁小姐脚不太对,像是伤着了,若是正常伤到脚怎么会瞒着人装出没事的样子……”
“宁小姐这一身皮肉虽软,但这种得过且过的性子可不像是养在闺阁的小姐。还有那个豫州来的宁公子你瞧见没?看宁小姐的眼神可不清白,我记得他刚来时还和宁小姐吵过几次……”
焦恭没想到还有这些事,面色凝重许多:“你是猜测宁小姐不是真正的宁家小姐,是冒名顶替而来的?宁家对侯爷亦有图谋吧?那我晚些时候寻个机会告知侯爷。”
“咦。”秋棠皱了皱眉,眼神示意让他把筐抱起来,“这有什么可说的?我看侯爷未必不知,他说不定就喜欢宁小姐故意往他身边去,你休要多嘴多舌,只做分内事就是了。”
她到西院也是去伺候,冬棠才是监视人那个,侯爷这会儿正在兴头上,蠢货才会去触霉头。
16. 芳心动(十六)
春蒐并未因武侯受伤阻滞,霍垣一副替兄出战的架势连着三天猎得最多,狠狠出了一把风头,他早出晚归,元窈除了第一天来时见过他一次就再没见过了。
除一早一晚去主帐换药,元窈多数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小营帐中,偶尔楼语诗会过来和她说说话。
两日接触,元窈对这个陈留王女的印象极好——性子直率坦荡。
霍垣那天对她亲切的称呼被人看在眼里,经人口一传,人人看她的神色都多一分古怪,元窈本以为楼语诗也会不悦。不承想她第二日就主动找来问,元窈诚恳解释她也就相信了,后来每日都会过来一起说话解闷。
楼语诗观察两日发觉霍垣似乎真对元窈无男女之意,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边走边抚了抚胸口:“杳杳妹妹,我真不是要与你争什么,只是我那日推心置腹什么都同你说了一遍,我是怕你喜欢小将军,心里膈应。”
元窈浅笑,将她送出营帐:“没关系的楼姐姐,本也没什么。”
她对霍垣本也没那份心意。
“你没不高兴就好,不必送了,我这就回去,午后再来找你。”楼语诗摆手笑笑,留她在原地,带着侍女离开。
元窈线随着楼语诗的身影落在远处的宁慎身上,他一身青灰衣袍和身边人言笑晏晏。
还是淮南王女。
淮南王是皇室出身,淮南王女亦是霍姓,这几日宁慎常和她一块儿,像是在谈情。这不无可能,若是淮南王归顺武侯,武侯将族中堂妹嫁于宁慎也算巩固两家关系。
但那日听方应知所言,淮南王和武侯应是不亲厚的……
秋棠端着药过来看见元窈站在外面,叫了声人要把药端进去给她喝,元窈叫住她:“给我吧,喝完好去给侯爷换药。”
“啊?小姐还没去吗?”秋棠愣了一下,自己都出去小半个时辰了,平日这会儿她都该回来了才对。
药晾过一会儿,不至于烫嘴,元窈接过来用勺子搅了搅一饮而尽,擦过嘴才说:“方才楼姑娘过来找我闲聊,耽搁住了。”
秋棠没说什么,点点头回去送碗。
元窈独自往主帐去,快到门口时听见里面有脚步声猜到有人要出来,于是后退了两步让路。
帐门起落,一双宝靴到眼前,“杳杳妹妹!”
元窈抬头,果然是霍垣。
“阿垣哥哥。”她轻轻叫人。
“嗳。”霍垣这几天都玩疯了,看见元窈才想起来她还在这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几天忙着狩猎都忘记去看你了……在这等地方可还住的惯?”
在山林中连住几日可不是谁都受得了的,第一天那一营帐的姑娘大多都回去了,只有几个还在这儿。
“住得惯,没什么不妥。”元窈知道他还是贪玩的时候,自然体谅,抬眼间看到霍垣颈上块块红点想起什么,低头从腰间拿出香包,递到霍垣眼前,浅笑:“这是才缝好的,阿垣哥哥随身带着,可以驱蚊虫。”
她早就缝好了,这两日一直带在身上,就等碰到霍垣交给他。
霍垣惊喜极了,双手捧着接下来,笑得合不拢嘴,惊喜道:“杳杳妹妹你真有心了,之前的香包都没有味道了,我这几天真被咬得不轻呢!”
确实,脖子、脸上都没什么好地方了。
元窈本想说些什么,但前头又有人喊着霍垣名字催,她只好往旁边让让,好让霍垣快过去。
霍垣应一声,匆匆挂上香包,和元窈道谢两次才跑过去。
一帐之隔,听得两人谈话的霍褚下半张脸冷沉着,心中淡淡不悦。
阿垣哥哥?杳杳妹妹?
这俩人,亲密得像什么一样。
瞧见青色布料上的青丝,霍褚轻轻拨开。
好好的长袍硬是配了条腰带,墨色香包不伦不类挂在上面,花样是一只公鹿踏在巨石上,只凭借疏密有致的丝线就勾勒出威风凛凛的气势。
两只香包,鹰和鹿。
但这只鹿不是给他的。
回忆那夜举动,霍褚眉间几分阴郁突然用力扯下香包丢到里面,不敢相信自己之前竟然做出这种蠢事。
不过一个香包罢了,有什么可抢的?
他就缺这一个香包?
香包的挂绳被暴力扯断,整个鹿头倒着陷在毯子里,两颗黑色珠子坠着,他又想到了那双黑色的眸子。
那么亮,映着光,像会说话一样。
萦在身边的草香淡去,霍褚皱了会儿眉费力地起身,一指勾住绳结把香包捡回来。
他都摸不透自己的心了。到底是怎么了?就因为一个香包吗?
就因为拿了两了香包,他就喜欢上她了?情绪总是被她牵着走?
谈话声近,霍褚迅速把香包掖进怀里。
“见过侯爷。”
“嗯。”他淡淡应一声,掩饰地拿起边上的书看。
元窈察觉他今日有些冷淡,悄悄看了一眼。
武侯神色如常,专心看书。
元窈掩眸过去照例给他换药,还和之前一样的姿势,熟练后已能控制好分寸不挨上他的身体。
霍褚的身子不同于他冷漠的性格,天热,他的身子也热,两人挨得近,他像是个暖炉冒着热气。
防备着山中蚊虫,元窈穿的是轻薄衣装不漏多少皮肤,不透气自然容易发汗,坐在霍褚身边就格外热了。
伤结了血痂,现用的药是一种黑乎乎的草浆,元窈从没见过,是那个苏姑娘每日送来的。
草浆抹上去等一刻钟后上草膏,上完草膏才能包扎。
好热。
元窈想去窗边透透气。
“刚在和谁说话?”霍褚到底不想忍了,合上书淡淡问她。
这本书他才翻开,囫囵读了几页,一句话也没看进心里,就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明明那样和她说了,她也一定要和霍垣亲近。
元窈心思敏锐,当即猜出这或许就是武侯冷漠的原因,坐直身子不敢撒谎:“刚正好撞见小将军,便将香包给他了。”
她这样平静说出来,像是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的样子,霍褚猜到她分毫不觉自己逾越,便道:“他院里有人照顾,需要你送香包?在豫州,女子能将香包随意送给其他男子吗?”
他眼底一片冰冷,凝视元窈,声音低沉不失威严,反常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元窈听出他本意,武侯之前告诫过不许她再接近霍垣,现在撞见这一幕是以为她贼心不死。
她忙起来欠身解释:“小将军平日对杳杳照顾颇多,杳杳才自作主张送他香包。”
说完她又做补充,保证道:“侯爷所言杳杳一直铭记于心,今后绝不再与小将军纠缠。”
认错倒快。
但霍褚并不觉得多畅快,他斜眼看着元窈,没感觉她有多少真心。
说不定还在心里怨恨他拆散他们两个。
想着想着,他讥笑一声:“她从前和霍垣感情极好,见到那个香包怕是要伤心了。”
元窈心脏漏了一拍,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武侯冷冷笑着,像是料定她故意蓄意引诱,眼中带着恶意。
霍垣原本是有心悦之人的吗?
就是东院那个姑娘?
可霍垣不是说要同父母说明娶她进门吗?
如果那个姑娘真的曾和霍垣有过一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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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那她……算不算是勾引霍垣变心的那个?
武侯也知道?所以才会在那晚说了那么一番话暗示她?
元窈眼睛顿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般,霍褚的话像一个巴掌一样火辣辣打在她脸上,想到那个和善的姑娘,她垂下头,羞愧得满脸通红。
怪不得霍垣送信回冀州后,她就来了。
元窈咬着嘴唇,她成什么了?霍垣父母是如何看她的?那个姑娘是如何想她的?衙署的人又把她当做什么了?
如果一开始知道霍垣有心仪之人,元窈是绝不会接近他的。
做了这种丑事,她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母亲?
“我……我不知道……”她哽咽着愧疚又可怜,一滴泪啪地砸在地上,洇湿木板。
她无助地杵在那里,因为羞耻自责无声流泪,都没脸哭出声。
又哭了。
霍褚搁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眉头也皱起来,后悔说了那句话。
他嗓子紧了紧,声音干涩:“哭什么?谁怪你了?”
眼看那片红唇被咬得渗出血迹,霍褚的脸沉下来:“过来。”
他着急了,像是斥人的口吻。
霍褚不觉自己语气唬人,但还是补充了一句:“过来,杳杳。”
他听过宁慎私下也这样叫过她,想来是她小名。杳杳,念出来真是朗朗上口。
元窈本是被他吓得松了嘴,不敢伤心了,后又听了这样一句话,温柔的、像是哄人,才抬起一双雾朦水眸小步过去。
霍褚屈起那条好腿往里挪了挪,让元窈坐在床边。
枕头旁就是她的手帕,洗好后霍褚一直留在身边,正好为她擦泪。
她嘴上的伤才好,也是当着霍褚的面咬的,现在又破了。
身边从未有过这样柔软的人,惹哭她几次霍褚才意识到对她是不能像对待手下臣子那样或是旁敲侧击、或是威逼利诱的。
他得更耐心、更柔软、更宽容。
元窈害怕的情绪随着泪水被男人用手帕一点一点沾走,只剩下对冀州那个姑娘的愧疚和深深的自责。
一片模糊中武侯的脸却越来越清晰。
白色的手帕缓缓来到眼前,元窈闭上眼睛,眼里含着的泪挤出来直接被手帕沾走。
“为什么哭?”霍褚又问。
元窈向下看着枕头,又咬起了嘴唇。
霍褚冒昧地伸手压下她的嘴唇,不许她咬。
元窈不回答,霍褚就替她回答:“你觉得你拆散了人家,愧疚了?”
被直接戳穿,元窈羞愧难当,眼眶又热了。
“这是他的错。”元窈听见他这样说。
“是他没有把身边的事处理清楚,不能全怪你。”
元窈缓缓抬眼看他,武侯……没怪自己吗?也没因此认为她是个不本分的人?甚至也不觉得是她有错?
“但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不聪明。”
是给颗甜枣打一板子。
元窈知道自己不对,但她不觉的自己不聪明。
霍褚温和的态度给她莫大的勇气,她用重重的鼻音问:“我……怎么不聪明?”
明明母亲、宁慎都说她聪明,她哪里不聪明。
“你连他孩子脾性都看不出来,把他说的话都当真还算得上聪明?”
霍垣纯善不假,但终究不够成熟。喜欢元窈是真的,可他还有太多喜欢的事,和狩猎这件事相比,元窈就排在后面。
在霍褚看来,霍垣对元窈所说所做,和三年前对那个姑娘所说所做没多大区别。
一个连自己心思都琢磨不清的人,哪里值得别人托付?
17. 芳心动(十七)
元窈将这句当做玩笑话,无声压下眼尾。
恭顺,但不是霍褚想要的。
他不惜编排弟弟年少事可不是想看她愧疚自责,阳光透过窗缝划到他脸上,剑眉下眼眸闪烁幽光,霍褚眼底正色,用命令口吻轻飘飘道:“去把香包要回来。”
元窈一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不过是一个香包,给出去了还得要回来?
霍褚看出她不情愿,只说:“你不怕旁人看见误会?”
香包多为男女间定情之物,不轻易许人,元窈常年做给身边人用或卖掉补贴生活,所以才不大注意,经霍褚提醒方觉不妥。
若是从前,送就送了,现在霍垣身边有旁人,再送香包,若是被人误会要争什么就不美了。
可一个驱蚊的香包都送出去了怎么好要回来?
元窈蹙眉,手指因纠结搅动不停。
武侯又干嘛这样步步紧逼?只想彻底断了她对霍垣的妄念?
她抿着嘴,想了想试探张口:“那……等小将军回府再说,山中蚊虫太多,总不能看着他被咬……”
车辙声压过她越说越低的声音,雾朦的瞳仁颤动望着霍褚。
她好为难,谁见了这一幕都会觉得是霍褚在欺负人,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唾弃,紧贴胸口的香包都在隐隐发热替元窈不平。
等回府?那这几日旁人不还是能瞧见霍垣身上的香包?
一想到她亲手做的物件在别人身上,一想到霍垣身上的香包会惹来旁人羡艳的目光……霍褚心中淡淡不悦。
但——抖动不止的长睫、被绞得泛红的指节无一不透露她的无措。
好像他拒绝了,就又会惹哭她。
霍褚知道不能逼她太紧,怕她再哭,只好大发慈悲嗯了一声,重拾起书。
那便等回府之后吧,左右不差这几日。
虽这样想,男人的下半张脸却是紧紧绷着。
逼人的威压撤去,元窈松了一口气,方才她紧张得出了一背的汗,衣服都粘在身上了,正好时间差不多了,便借着取药的空档喘了两口气,背对床榻抻了抻领口散热。
草药膏在罐子里,用药时要用平勺一点一点取出来,她眼眶还泛着淡淡的粉红,看着楚楚可人。
硬生生憋出眼泪就会这样,红上小半天也是有可能的。
从小到大寄人篱下元窈什么样的委屈没受过,听霍褚一番话有愧疚是真的,但还不至于为此哭。
掉几滴眼泪……元窈张开嘴,缓和唇上热痛,幸好武侯并未因此对她生厌,还有几分垂怜。
兔子被霍褚要下来留在主帐,她只能趁着早晚换药的时候看看。
焦恭用小木栅圈出一块地方养兔子,特意开了一个矮些的窗口透光,暖黄色的阳光照射在干草上,光下美人含笑,温柔惬意。
一对黑白兔正啃菜根,其他三只不知钻到哪里玩去了,元窈将用脏的干草拾出来,铺上新鲜干草。
淡色的身影进进出出,哪怕已经刻意放轻动作仍叫人难以忽视。
霍褚实在看不下去书,撩起袍子踩着鞋朝东南角走去。
一只白兔被元窈抓在手里揉,软乎乎的她太喜欢了,高兴地发出嗯嗯的轻哼声。
幼稚。
霍褚走到她身旁:“这么喜欢?回府一并带着吧,叫刘伯提个笼子给你养。”
“真的?”元窈十分惊喜,捧着兔子仰头看人,笑容比簪花上的珍珠还要闪亮。
“养几只兔子罢了,骗你做什么?”霍褚反问,他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她怎总是不信?
那可太好了!
元窈暗喜揉了揉手里的兔子,她马上就可以——
忽地想到什么,元窈唇边笑容滞了滞,视线落回干草上,细声改口道:“还是算了吧……兴许它们更喜欢在林子里呢。”
抄好盐商名册她就要走了,哪里好带着它们。
霍褚亦愣。
一群小兔,山里随便什么动物都能将其叼走饱餐一顿,她反倒忧心它们在哪儿开心。
霍褚不多言,往她手上睨一眼,一团毛茸茸藏在浅蓝衣袖口。
“你喜欢小白兔?我瞧一只灰色的圆头圆脑也可爱极了。”
灰色的那只正是元窈最喜欢的,听霍褚说他也喜欢,元窈喜悦,将怀里这只放下从一堆干草中拨出那只灰兔,小心捧着起身递到霍褚眼前,说:“我也最喜欢它了……”
灰兔还在睡梦中迷糊,懒洋洋地扭动身子,元窈看得心里软乎乎,声音染上几分甜:“它睡得好香,我方才都不舍得打扰。”
这两句话霍褚听得顺耳,一时没想出和她平日说话有何差别,但就是觉得两人似乎亲近一切,他轻笑一声:“吃饱就睡,怪不得长得敦实。”
“哈哈……”元窈笑了笑,一双眼离不开小兔,“但很可爱就是了……”
精致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黑圆,比她手上的兔子惹人爱千百倍。
霍褚觉得和她说了两句话后空气都暖暖的清新了许多。
可惜一天到头也只能说那么几句话。
为何呢?
深夜,霍褚对着闪动的烛光愣神。
真是孤单太久了。
不然怎么总会想和她说话?想和她亲近?
见得一点温柔美好就控制不住想要拥有。
枕边香气馥郁,清新的幽香,应是有几分安神的作用,他闻了一会儿就觉得身心轻松不知不觉便有睡意。
日子如常,元窈又在营地住了两日,春蒐收尾,霍褚便许她和其他女眷一道回城。
“真得快些赶路了,这天看着晚些又要下雨了。”秋棠将包袱放到马车上,自顾自嘀咕。
元窈行李不多都已装好,但还要等其他人都整装好才能一起出发。天气闷热,马车里更是,她便在营地那棵柳树下乘凉。
“又要下雨?”元窈抬头望天,云淡天蓝,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秋棠装模作样道:“天象又不是当即看的,小姐信我就是了,午后定有大雨,兴许要一连下许多天呢。”
元窈惊讶:“你竟会看天象,好生厉害。”
“儿时所学,不值一提。”秋棠笑笑,摇动团扇为她扇风,“唉……也不知道宁公子何时回来,怕是来不及送小姐了。”
宁慎?秋棠要是不提,元窈都要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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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了,似乎从前日起就一直没见到他了。
女眷回城,有不少男人在营地送别,姑娘们整装而出,车队附近聚的人也越来越多。
元窈平日与他们完全隔绝,看着个个都是生面孔,她模样出彩安静坐在一边很快就吸引了一些人的视线。
“那是谁家的姑娘,好美。”
有人窃窃私语。
“是她!”有人用肩膀撞了下身旁的人:“那晚我不说看见了个绝美的姑娘,你还笑我是梦里见着仙女神志不清!我见着的就是她!”
有人对元窈有些印象,低语:“好像是豫州宁家的宁小姐,听家妹说她好些日子前便来了……”
“听说她一直就一直住在衙署。”
“竟是她……她竟这般貌美……”有人痴迷。
男男女女,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放在元窈身上,元窈亦有所感,借着扇风的动作用团扇挡住半张脸。
团面上是浅色丝线勾勒的桥畔流水图,与她如画眉眼相得益彰,多几分诗画隐秘之美,惹人艳叹。
有人看得痴迷,喃喃道:“我都不知豫州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她这几日也在这儿吗?我竟才见到她……”
“怪不得……原来她这么美。”
惊艳又惋惜的叹气此起彼伏,元窈长居闺阁,生人都不常见,冷不丁被这么多陌生男女打量实在紧张无措,想逃离但不知该躲到哪里好,只得悄悄挪脸看向一边,心里计较何时能整装启程。
早知这样磨蹭,她就晚些时候出来了,省得这样引人注意。
元窈往秋棠身边靠,小声地:“还有多久能出发啊?”
秋棠扫了一眼,猜测:“等姑娘们都收拾完毕,侯爷来送过应该就能启程。”
元窈偷偷抬眼,正和马车中的楼语诗对视。
她掀开车窗张望,笑容满面朝元窈招手。
这次回颍川,楼语诗就要入住衙署了。
元窈轻轻点头回礼,思及霍褚与方应知所谈,思绪万千。
到了衙署,武侯会如何待她?
真要像那日所说,寻得她什么错处,借此讨伐陈留吗?
那双微凉又可见柔情的眼睛重现在眼前,元窈眼中染上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悸动。
总感觉,武侯并非传闻中那样冷冰薄情之人。
.
书案页纸被过窗风吹得簌簌作响,一张信封被甩出来摔在地上,焦恭才捡起一张信纸又不得不去捡那封信。
手上的信粗略看过就被霍褚丢到一边,焦恭将这一堆理好就见他又去翻另一堆早就审过的信,叹了口气道:“想来小姐们已经准备好,不如侯爷去外面看看。”
霍褚置若罔闻,硬是将压在最下面那封信抽了出来,打开看了看发现是看过的,眉头紧锁扔下了。
心不静,看不下去也坐不住,又偏要在这儿耗着,焦恭也看不透霍褚是如何想的了。
既在帐中待不下去,又不肯出去。
霍褚瞄了眼窗外,乌泱泱一群人,还在那儿如狼似虎的盯着。
春蒐尚未结束,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没有夺魁的心思了吗?
18. 芳心动(十八)
树下少女姿势拘束,素净衣衫下轻薄的肩向内扣着。
她性子怯弱,被吓着了吧?
这些人都站多久了?
霍褚看不下去眼,一把抓起桌上的丝绢阔步而出。
几日修养,他腿伤好了大半,行走如常只是不能做太过剧烈的动作,昨日兴起出去透气还猎得一只公鹿回来。
主帐灰黑的门洞阴了阴,紧接绣金纹衣袍划破暗色,玄衣上,金线绣制的蟒兽随步伐在光下闪着细碎光华。
元窈被晃了眼,转头便看到他了。
霍褚步伐沉稳有力,眼中一贯冷沉透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矜贵的下巴也是上扬着的,威势逼人。
这便是元窈见过最气派的样子了。
她攥紧扇柄,提着衣摆起身行礼,旁人看她的动作才如梦初醒,注意到一步步走来的霍褚,纷纷行礼。
礼声过,四下寂静,只闻得霍褚腰间玉饰叮叮碰撞声。
这一身装扮元窈早上见过,当时看武侯明明是英俊又温和的,怎么现在……
霍褚视线从元窈脸上扫过,只一瞬她就清醒过来,眼前尽是武侯冷冰冰的模样。
她垂下头,心中一抹怅然,也只有在武侯笑时才能窥见几分温柔,其中又有多少是自己臆想也不得而知。
“石公子昨日收获颇丰,今怎未和阿垣一道狩猎?”
元窈远远听见霍褚同旁人讲话,这位石公子就是方应知赞许过的石戬,石戬武将世家出身,武艺高强,连猎三天大物与霍垣战果不相上下。
他二十出头,有远超同辈人的少年老成,说话沉稳:“阿妹回城,戬自应相送。”
霍褚点点头,一一问候众人。
聚在车队这一圈男子,除一同回城的,尽是来送家中女眷的。
但这一群人中,并无宁慎身影。
此次春蒐,元窈每次见着宁慎,都是看他与淮南王女闲谈,听秋棠谈及春蒐事,也未听得他猎得多少猎物,想来他没将心思放在狩猎上。
不过淮南王女昨日便请辞回扬州了,今儿怎么也不见他?仔细想来,打从两天前,她就未曾见过宁慎了。
元窈想宁慎出神,直到脚步声震在耳边才回过神,抬头,武侯已走到她身边仅有两步之远。
“侯……侯爷……”人突然到自己面前,元窈吓得差点咬到舌头,说话都不利索了。
霍褚没计较她的失礼,从袖口取出手帕交给她,语气平常:“落在帐里了。”
元窈下意识伸手接,看清手帕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昨日丢的吗?她还记得当时是在武侯帐中,她擦过手放在一边,后不知怎么就找不到了。
“多谢侯爷,是杳杳粗心了。”元窈收好手帕道谢。
“嗯。”霍褚应一声,心中有微微遗憾,这张手帕可是他昨日用薄毯盖住留下来的,这么快就交还了。
“这几日你辛苦,回府好好歇歇。”
他口中辛苦自然是指这几日为他上药包扎,元窈平日也无其他事做,倒不觉得辛苦。
主帐装置得当,她还喜欢进去纳凉呢。
.
夜里下过雨,官道石桥破败被水流冲塌大半,行人马匹可走,马车却不能通过,车队只好换了条小路。
小路清幽绕远,道路更是泥泞,其他姑娘们吃不消哀声载道,元窈北上来时比这还艰难许多,早已习惯,此刻正痴迷于小路上的新奇景色。
“黑色的树叶,我还是头一回见着。”
“那种红色的花是什么?竟能在野外开出这么大一朵。”
“那白花花一片,是羊群吗?”
……
秋棠看她说了半天话,体贴送上水袋,元窈早就有些渴了,接过来就往嘴里送。
酸甜冰凉汤水入喉,元窈眼睛一亮,喝过几口放下,递回给秋棠:“是酸梅汤,还是冰的,你尝尝。”
“姑娘们一人都有一袋,不过只有小姐这份是冰的,是焦恭今早送来的冰。”秋棠不忘在元窈身边叨念霍褚的好。
元窈心尖一颤,野外不比衙署,那点冰很是稀罕,她只有在主帐才能跟着用上一些。
武侯言行虽不热切,但却注重细枝末节,打从第一日在主帐用过晚饭,她每日必有一顿晚饭和武侯共用,每每去主帐换药时也会有新鲜冰过的瓜果备好,从不见武侯用,多进她的肚子。
今日送手帕也是,虽不知武侯大庭广众之下还她手帕是何用意,但他走后,再没有那种灼热视线落在身上。
可……
元窈垂眸再将目光送到窗外,林中鸟雀追逐嬉戏玩乐,让她想到宁慎曾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种鸟极其狡诈会故意引诱别的鸟出巢趁机夺取其巢穴。
武侯待她是否也是如此,对她一片柔情,只是不想她再接近霍垣?
元窈轻轻倚靠车窗,可自己接近武侯也不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以取得盐商名册吗?纠结武侯是真情或是假意又有何意义呢?
马车停下,元窈身子摇了摇,车停稳,一位亲卫从前面跑来到车窗下。
“宁小姐,前方有家客舍,其他小姐想过去歇歇喝杯凉茶,宁小姐可也要尝尝?”
料想是其他姑娘难耐道路坎坷,想找个地方缓缓。
“好。”元窈应声,同秋棠一起走下马车。
一行车队,元窈的马车排在队伍最末,此路泥泞,走进客舍时一双绣花鞋沾满污泥,就连衣衫下摆都脏了。
秋棠心有不悦,但见元窈神色如常也不好说什么,心中感叹她沉得住气。
堂内闲适位子都被占去了,唯有对着正门几张桌子空下了,楼语诗寻得一佳处想招呼元窈过去,才张口一左一右就有人入座。
“呀,楼姐姐,你脸上的胭脂可真好看。”
“这是谁家的,我有个颜色差不多的,不知为何,用在脸上很是唐突,明明是很像的颜色……”
这两人都是楼语诗在隐玉楼交好的,已坐下了,她便不好说什么,歉意地看了元窈一眼。
元窈浅笑摇头,表示没关系。
护送车队的亲卫长注意到落单的元窈,吩咐亲卫起身给元窈让座。
元窈正欲过去,却听一冷哼声。她顿了一下,婉言:“多谢大人,我坐在这边就好。”元窈道谢,选择坐在手边的空桌,虽正对着门,但在阴凉处,不至于被晒着。
这几日楼语诗试图带她和她们一块玩耍,但收效甚微,元窈始终不能融入,既如此,她远远躲着就是了。
秋棠伺候倒茶,元窈喝过便让她坐下,两人低声说话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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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伴。
“这几个姑娘真是……小姐又不曾招惹她们。”秋棠头一遭被这样冷遇,多少有些怨言。
再者,元窈性情极好却被人这样孤立,她心疼元窈,自然难过。
“她们早就相识,且我这几日特立独行,被她们排外也属正常。”元窈淡声,安慰秋棠也是宽慰自己。
“但——”店家呈上果干零嘴,秋棠欲言又止,默默轻叹。
回城后,几位姑娘都要暂住衙署,她们拉帮结派不与小姐亲近,恐怕小姐日后在衙署会过得不舒坦。
只是就算现在说了又有什么用,徒增她忧愁罢了。
元窈柔柔一笑,将果干推给秋棠。
她知秋棠因何叹息,但也是真的不在意。只剩七八天的时间,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颍川郡了,何必在意旁人如何待她。
“原来你是从南阳来的。”
元窈寻声望去,一位浅色衣裙少女坐在隔桌,她隐约记得这位姑娘似乎是前几日才来的。
南阳郡,离新野倒是很近。
“对了,那你可知道舞阳侯……是真是假?”
她们说的极低声,元窈只能听得一些气声。
三年前诸侯合力伐秦,其中当属武安侯、勇毅侯、广平侯、舞阳侯、定远侯、建安侯声势最大。
三年,武安侯霍褚收复七州十六郡。定远侯在西北四侯争斗中身故,封地被勇毅侯所占。三分天下,武侯一分,秦铎一分,勇毅侯、广平侯、建安侯共占一分。
至于舞阳侯,江夏之战,舞阳侯战败被生擒后归顺秦铎称臣,武侯收复荆州北地时舞阳侯府上下十余口陈罪己书自缢。
此事坊间传闻诸多,有人说舞阳侯亲眷早已潜逃南下,自缢是为金蝉脱壳。有人说武侯残暴无情,宗亲叛离他才痛下杀手。亦有人说,武侯入南阳下屠城令,舞阳侯府上下死于暴乱。
元窈深吸一口气,味同嚼蜡吃着果干。若传言属实,舞阳侯一族为武侯宗亲因舞阳候一人叛离得此下场,那宁家……
阵阵铁蹄声踏碎堂内窸窣声,这样有力的蹄声,不像车队,更像兵马。
元窈被拉出思绪,好奇抬头张望。
蹄声停,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夹着木板摩擦的吱吱声传入耳畔,紧接着数个肩宽似虎的汉子鱼贯而入。
“店家!上热酒来!”壮汉声如洪钟,堂内的桌凳都震了震。
说完,他一脚蹬开一张桌子,惹得姑娘们惊呼一声,他不在意,请身侧人坐下。
为首者粗布缠身,半臂裸露,一道长疤狰狞刻于肩头,腰带上一串长短不一的兽牙伶仃作响,长刀绑在身侧冷光闪烁,刀柄缠绕一圈圈麻绳末了坠着半截玉石。
视线触及那半块玉,元窈平静的眼底荡起波澜。
好生眼熟。
这样的半截玉,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人往前走走了一步露出本藏在阴影中的脸,暗红刺青树根般攀枝错节盘于壮汉面上,再往上,一双三角眼狠厉狰狞……元窈瞳孔一颤,才发觉这人饿狼盯着羔羊似的直勾勾看着自己。
她正对门坐,凶汉一搭眼便瞧见她了。
不止他一人,其他汉子也很快就发现在一众姑娘中模样极度出彩的元窈。
漂亮又细嫩的少女。
19. 芳心动(十九)
元窈慌乱移开视线,余光瞥见黑压压一群人无一不是这般神态,她未见过这般阵仗,心里发怵,忙低下头紧紧握着茶杯,手不受控制抖动着。
这一群人的模样装扮怎么看都不像良善之辈,像极了山贼匪寇。
亲卫长察觉这一伙人非良善之辈,动身请姑娘们上马车继续赶路。
元窈正对门,若想出去,得从几桌壮汉间穿过,左右有亲卫相护,秋棠搀扶元窈小心走过。
元窈不敢再看这一伙人,垂头走路,眼瞅走到门边,腿根被什么不轻不重碰了一下,她朝后歪头,先看到一个汉子一脸戏谑,而后看到横出来的刀柄。
她又气又怕,指尖颤了颤闷头走出去。
自午时客舍那一点插曲后,元窈一直神情恹恹,任凭马车外风动竹叶萧萧,鸟鸣清脆婉转,都始终倚厢壁而靠,丢了魂一般。
只要一闭眼,便想到那几人残暴的面孔,和渗人的目光。那种眼神,她只瞥一眼便万分胆寒,哪怕已远远脱离仍惴惴不安。
秋棠在一旁观察,见元窈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凑上前:“小姐,可有不适?”
料想她是被客舍那伙人吓到,秋棠握住元窈的手,果然触及一片冰冷。
元窈闭眼,她心悸得厉害,声音无力:“心慌得厉害。”
秋棠弯着嘴角安慰:“小姐不必害怕,车队有亲卫护送,定不会让小姐受惊。”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元窈身子一晃险些在车厢中摔倒,秋棠直接被颠下座,额头撞在车门上,当即就磕青了。
秋棠疼得眼角直冒泪花,匆忙起身要去看看外面是何情况,何故急停,却被元窈一双湿手拦住。
“何人如此嚣张!胆敢在此拦路!”
亲卫长的声音远远传来,还有兵器碰撞、铁靴踏地声环绕。
秋棠顿感事情不妙,与元窈相视。
马车外,二十个左右虎背熊腰的壮汉驾马将元窈所处后方车队团团围住,亲卫长一边下令命小部分亲卫护送其他姑娘疾行归城,一边发号其他亲卫围守马车前与山匪对峙。
这伙正是午时客舍那一行人。迎面三人中一人笑声猖獗:“你家小娘子貌美,快叫下来与我等吃酒!”
“武安侯亲卫队,尔等焉敢放肆!”卫长冷喝道。
听闻此言,山匪声音更显兴奋:“那里面可是哪位大人的千金小姐?小姐更妙哈哈哈哈哈哈!”
下流之语一字不落传进车厢,如雷贯耳。秋棠心底一沉,这群逞凶的贼人果然对元窈意欲不轨!
抓着她的那只手抖得很是厉害,秋棠只得回握住。
元窈强装镇定,颤巍巍一笑:“前几日还听侯爷说豫州匪患猖獗,不想这么快就遇见了。”
这回秋棠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元窈了,换而言之,她也对当下境遇生怵。
秋棠拍了拍元窈的手,推开一点窗缝观察外面的场景。
此行冀州两位公子、郡内三位大人从危桥而过,只剩亲卫五十余人护送车队……山匪一个个壮硕如虎熊,又要照料她们二人,局势不容乐观。
秋棠认真窥伺,元窈在一旁发愣。
忐忑一路,预想成真,高悬的心反而重重落下,元窈不动声色从坐垫下摸出那支才藏下不久的银簪,紧紧攥在手里。
“打起来了小姐!”秋棠惊呼一声,元窈顺势往窗外看,手起刀落,鲜血淋漓,瞬间被吓得闭上眼睛。
心脏砰砰跳动不停,元窈深吸一口气,手紧了紧:“别……别看了秋棠。”
秋棠早已一把拉上窗,脸色惨白瘫坐一旁。
死人了……
主仆二人都被这一幕吓得不能回神。
双方兵戈相见打得不可开交,刀刃相撞炸出点点火星,阵阵铁器相碰声刺耳。
外面的嘶吼吟声让人听得心惊肉跳,轿厢死寂,秋棠被吓得久久说不出话,这回轮到元窈主动握住她的手,“你怕吗?”
好半晌,秋棠才感受到手上软热,涣散的神智逐渐回笼。
乱战中,一道噔噔脚步声离车厢越来越近。
不等秋棠张口,车门嘎吱一声被拉开,元窈惊慌抬头,先是闻到一股刺鼻的闷臭味,紧接着一脸横肉的男人裸半身探进车厢,秋棠才回神就撞见这么一幕被吓得尖叫。
一只黑黢黢的手弯曲成爪逼近,紧紧勾住元窈的肩头,元窈痛到以为自己的骨头被捏碎了,使不出丁点力气反抗就被抓了出去。因为过度受惊她整个身体僵硬绷直,秋棠抓住元窈一块衣角没把人拦住,反而自己被连带拉过去扑通一声趴在车厢中。
“宁小姐!”一人喊着。
“快去保护宁小姐!”是亲卫长的声音。
元窈睁眼,她面朝地入眼就是死去的驾车马夫,恶匪抓着她直直站在马车上,像是在告知同伙得手,也像是在对亲卫挑衅。
元窈本就纤细被这种魁梧汉子擒在手中更显娇小柔弱,她的手臂好像要被扯断了,疼得牙齿发颤,眼角不自觉凝出两滴清泪。有人注意到他们,狞笑喊着:“可别这会儿给美人胳膊扯断了!折也不能折在这儿哈哈哈哈哈!”
山匪将元窈打横提起来换到另一边,胳膊铁筋一样圈着她的腰身,随后坐下来,笑声猥琐:“哈哈哈哈!这小美人好香!”
“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震得元窈耳边嗡鸣,她挣扎想要起来,突然颈上冰冷,睁眼,恶匪一脸凶相:“小娘子,你乖巧些,爷这大刀可不长眼。”
一把弯月长刀抵在她脖颈,刀刃泛着刺骨冷辉,血迹斑斑腥气扑鼻。
不能硬碰硬……
不然只能是死路一条。
元窈瞬间冷静过来,本分趴着。
见她乖顺,恶匪猖獗一笑驱动马车掉头,四匹骏马同时冲出,撞散缠斗的人群。
“宁小姐!!”一声暴喝如雷贯耳。
可惜只短暂一声,就被马车声盖过,恶匪收了大刀禁锢她腰身,元窈面朝地,滚滚烟尘扑面呛得她睁不开眼睛。
“好细的腰哈哈!”大手在她腰间用力握了两下。
元窈不适,紧闭双眼,泪水控制不住从眼眶溢出。
马车一路疾行,已经走出好远,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四周杂草荒芜,可见群山连绵。
马车行缓,恶匪的手越发不安分一下一下抚过元窈身子。
黏腻,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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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窈几欲作呕,余光瞥见被放在一边的弯刀,手腕一紧。
那支银簪还被她紧紧攥着藏在袖子里,她虽人微言轻,但也绝不接受自己受辱贼人之手。
在轿厢时她便有此觉悟,现下却有了新的念头。
她,不是该死去的那一个!
那只手动作越来越急切,彻底松开了一边缰绳。
元窈绷紧身子,只想等待一个时机。
等这恶匪放松警惕,好能让她一击得手。
就算杀不了他,也绝对不能让他好过!
粗粝的手探进元窈衣摆,她眼中一抹决绝——左右不过一死!
嘎吱——后方一声突兀,是车门响。
元窈脑中白光一闪——秋棠还在车上!
她惊喜抬头,恶匪也被这一声所惊,疑惑回头。
秋棠半弯身子站在门边,手捧一个大匣子高高举起牟足劲砸下来。
她显然做足了准备,不知道在后面准备了多久,正正对着恶匪的脑袋。
恶匪脸色一变,被惊得忘了松开缰绳,只是放开了元窈,抬起一只胳膊横在额前抵挡。
腰身一松,身子没了禁锢,元窈眼神一凛抓住时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那条胳膊,五个指头狠狠抠着,猛地起身。
男人没料想到刚才鹌鹑一般的小人突然暴起,前后逢敌顿时愣住,只是一息之间,元窈看准他裸露的颈部闭着眼睛,握住簪子狠狠插下去。
恶匪面露痛苦,与此同时匣子狠狠砸在头上,闷雷似的动静,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呜咽都来不及发出声。
木匣铛铛两声摔在车板上,元窈五感尽失,看不见也听不见,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但那双手却异常的稳。
她紧皱着脸、流着泪,果断将深陷皮肉中的簪子拔出来,一道温热溅在脸上,异常烫人。
秋棠见恶匪没了动作长舒一口气,想将元窈拉回来,却看她又猛地将簪子插进那喷涌的血洞中。
马车失去控制,径直驶过一处坑洼,车上颠簸颠簸,秋棠腿软跌坐在地,元窈紧紧抓着男人的身体不知疲倦地机械式地重复,疯魔了一般将这块皮肉捅烂,素白的脸染上大片血污。
“小姐!”
“小姐!!”
大起大落一遭,秋棠实在无力,嘶吼着想要唤醒元窈。
“宁小姐!!”
“宁小姐!!”
元窈心脏砰砰跳动,要撞出胸膛一般,她倏地睁开眼睛,正对着一脸泪水的秋棠,她表情又是恐惧又是担忧。
元窈滞着,眼珠像涩住的木轮一顿一顿转动,僵直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她半条手臂都是血迹,手停在恶匪肩头上,恶匪半身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眼中还有震惊。
他……他死了吗?
元窈直直盯着自己的手。
她杀人了……
手中银簪不知何时断了,簪针深陷尸身颈部,只剩一块簪头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后知后觉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元窈一把丢开簪头,身子一倒险些掉下马车。
秋棠眼疾手快爬起来,双手抱着元窈将她拖到自己身边,拼尽力气将恶匪尸身踹下马车。
20. 芳心动(二十)
“别怕小姐,没事了没事了。”秋棠将元窈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
元窈吓破了胆,身子都僵着,直愣愣睁着眼睛失神。
秋棠怕她吓傻了,搓着她的手指一遍一遍叫她。
“别怕小姐,别怕别怕。”秋棠自己也是怕的,几句话来回念叨,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个梦,别怕……”
冰冷的手碰到脸上,元窈被冰得抖了抖,下意识抬手捂住脸,恰将秋棠的手压在自己脸上。
好凉……
元窈眨了眨眼睛,回神看向秋棠。她满脸水痕,泪簌簌地落,元窈痴痴抬起手抹去秋棠的泪,“别怕秋棠……”
“呜……”见元窈可算回过神,秋棠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呜咽一声和她抱在一起。
这等情形,谁会不怕?
两人都是没经过事的姑娘,她哄元窈时自己何尝不是吓得连话都说不清。
无人驾车,马匹渐行渐缓停在路边,悠然吃着垂下来的树叶。
艳阳底下,惊魂未定的两个人相拥取暖,泣声渐渐平息。
片刻之后,天在一瞬间灰沉了,像是大雨前兆。
嗒——嗒哒——
元窈唰地睁开眼睛。
后方有马蹄声!
是谁追上来了?亲卫还是那伙山匪?
元窈脊骨僵紧,像是一只应激的猫,滞了两息倏地从秋棠怀里爬出来往马车后面看。
是几道黑影乘马疾行。
亲卫身有铁甲,远看绝不会是这样。
秋棠还没完全清醒,怀里空了半天她才回过神,也是这时元窈跌回来一双泪眼绝望:“秋棠……马车……”
元窈的心几乎跳到喉口,堵得她没法张口也没法呼吸,几乎憋着气吐出一句话:“你……驾车……”
嗒——嗒——
马蹄声震耳,秋棠恍然,她会骑马,但并不会驾车啊!
秋棠迅速跳下马车,元窈紧紧跟着,秋棠把她的衣裙拽起来掐成一团塞进她怀里,推着她催促:“小姐,你先往林子里跑!”
元窈抱着衣裙奔进高草中,秋棠手忙脚乱打开车板上的匣子拿出夹层最下面的匕首匆匆去追元窈。
才经夜里一场雨,林中湿滑,每每落步鞋底都深陷泥泞之中,才走出不远秋棠脚下已积出厚重的泥土,风吹树叶作响簌簌落下冰凉的水珠。
“给我找!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
一道喝声入耳,秋棠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又走几步秋棠脚下寸步难行,不得不停下清理泥土,回头看才发现自己一路拨草而来能轻易看出一道轨迹。秋棠顿感懊悔,只得加快脚步逃命。
元窈不如她受得住奔波,秋棠很快就发现前面异动的蒿草,几步就追了上去,领着她前进。
后方男人骂声越来越近,元窈踉跄几步后脚底一滑跌坐在地上,秋棠赶紧扶她起来,蓝白衣衫浸透紧紧贴附在她身上,湿冷的寒气渗透身体冻得她手脚发麻,两瓣柔软的嘴唇被咬得嫣红,元窈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一把推开秋棠的手:“你先走吧秋棠。”
秋棠不想放弃坚持要扶她起来,两人拉扯间那把匕首掉了出来,元窈顺势捡起匕首再次推开秋棠,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回忆马车上的景象,秋棠猜出元窈心中所想,紧紧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劝她:“小姐,事情还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我们拖延一会儿,兴许亲卫很快就赶来了。”
元窈被她说动,怔怔看了她一会儿,把匕首藏衣服里。
趁着山匪还没找到这边,秋棠带着元窈从另一个方向蹲着一点点往回挪,林中杂音很好的掩盖住两人行动的声音。
迟迟找不到人,为首山匪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站于高处握刀的手紧了紧到底是没压住火气怒喝一声转身狠狠砍向身旁的树,积压在树叶上的雨水簌簌掉落尽数林外他身上,青筋四起的臂膀更显狰狞,他眯着眼睛粗喘,下方蒿草的异动引起他的注意。
他站直身体,居高临下,一眼就瞄到绿油油的蒿草中有一抹天蓝色,“在那!”他指着元窈的位置喝道。
元窈回头就看到上面的人正指着自己,忙拉着秋棠站起来往下飞奔。
坡缓但林中异常滑,元窈奔着树跑,连跑带跌往树上撞以免摔倒,秋棠比她利索得多,两人落开几步远。
她们一路跌跌撞撞跑下来,山匪的马匹正在路边吃草,秋棠率先翻身上马,伸手想拉元窈。
元窈从未骑过马,踏不上脚蹬,她急得手都在抖,匆匆回头看他们追了上来,握紧了拳头一把甩开秋棠的手,扭头就跑。
“小姐!”秋棠大惊失色。
“你快走!不必管我!”元窈喊着。
就算上得了马,山匪擅骑马,恐怕她们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上,与其拖累秋棠,倒不如为她争取时间逃跑。
元窈打定主意,头也不回的跑开,生死之际,她不知道疲惫一般,很快就跑出去老远。
“小姐!!”秋棠被元窈的举动震惊,山匪追过来朝她射箭,她不得不驾马逃离。
回头再看,元窈又奔进林中,山匪皆追她而去。
秋棠挥斥马鞭,加速往营地的方向跑,泪水断了线一般滚落,这个宁小姐!她才做几年家仆,这么快就让她背上弃主的骂名吗?!
在林中穿行,雨露淋透元窈的衣衫也冲去了她面庞血迹,疾跑又受着凉,嘴唇血色明亮,唇红肤白宛如林中精怪。
一颗石头咻地从后面飞过来,直直打在她肩上印出一块血痕,尖锐的痛感潮水般蔓延至整个肩膀,元窈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这一摔,就再无站起来的力气。
正当她费力想要爬起来时,陌生的气息逼近。
“死丫头!就是你杀了我兄弟?!!”一声怒骂敲痛耳根,紧随而来的就是头发被撕扯的疼痛。
熊掌似的手抓住元窈头发将她的脸拧过来,匪首扬起手想要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少女,但在看清那双盈满泪水楚楚可怜的眼眸时蓦地僵住。
元窈瑟缩身子,瞧见他高高扬起来的手,一脸畏惧害怕,泣声否认:“不是的大人……不是我……”
她柔柔哭泣,身子不住地颤动害怕极了,楚楚可怜的,匪首见了不自觉地放松手上力气,另一只手滞在空中,迟迟落不下来。
其他土匪追上来见元窈已经被抓出,顺手抽出大刀抵在她身上。
长刀闪烁银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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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亮眼,还有未干的血迹沾在上面。
“呜……”元窈怕得直往匪首身上躲。
纤细香软的身子撞进怀里,匪首心神荡漾,横眉瞅着手下,啧声:“把刀收起来!”
手下不愿,一脸震惊提醒:“老大你没看到二当家的尸首吗!”
脖子上那么大一个血窟窿,人是活生生被捅死的,可见这死丫头下手有多狠。
数道冷涔涔的目光落在元窈身上,她垂首抬眼,噙着泪摇头:“不是我……”
她模样美,这等姿态更让人生怜,用刀架着她的土匪看得手一抖,刀刃划过元窈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元窈紧紧咬着嘴唇,怕极了,动都不敢动一下。
土匪没想到她皮肤这样嫩,这就伤到了,把刀往后抽走,抬头,被匪首警告地看了一眼。
匪首看着元窈手上的伤,压下嘴角一把抓起她那只手打量,除了手背上的刀伤上面还有被枝条划破的伤痕。
这双手,干净白嫩,可能是因为害怕,手指微微蜷着。
这么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看着连刀都拿不稳。
“这手能杀人?”匪首冷哼一声,“她丫鬟呢?”
“这……”几个土匪面面相觑,他们跟过来抓人,谁都没管那个逃跑的丫鬟。
“她丫鬟杀了二当家,她也得偿命!”一人对元窈面露凶相。
元窈腿软了一样跌坐在地,仰头拽着匪首裤角,哀哀辩解:“她不是我的丫鬟……是武安侯安排的……”
声音可怜凄婉。
匪首又是心神一荡,这么多年他烧杀抢掠什么恶事没做过,寻常姑娘见到他就闻风丧胆恨不能以死明志,窑子里的又谄媚风尘,现却有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在他身边委屈……
“偿命?那也得去找霍褚偿命!”提及霍褚,匪首眼中阴翳,他将手中刀收入鞘中,低头看了看元窈:“这小美人算是我向他讨的利息!”
话音落,他一把抓向元窈。
同时,倾盆大雨落下。
“怎么回事?!怎么少了这么多人?!”洪亮男声穿过雨幕。
雨声嘈杂,回话的人不得不扯开喉咙:“有山匪拦住了一位姑娘的马车,副卫让我们先送其他姑娘回城!”
“是谁家姑娘?!”他驾马往后走。
楼语诗听见这段对话心觉不好,一把推开轿厢后面的车窗,风雨啪啪砸在脸上,雨幕灰朦,依稀可见马车。
“大人!”楼语诗叫住子恺,“是宁淑仪!”
廖家的马车还在,那只能是最后面的宁淑仪被截了。
宁家女?子恺眉头紧锁,宁家女可和别的姑娘不同。
他走回前头吩咐亲卫:“你们先送小姐们回城,我们过去救人。”
“大人——”子恺话音刚落,前头这辆马车推开车门,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大人还是先将我们送进城吧,雨这样大,万一再有什么险情可怎么办?不能只顾她一个不顾我们吧?”
“可——”“是啊,都有那么多亲卫护着她了,难道你们只管着她,不管我们?”又有一道女声。
一队马车,前后就几个亲卫相护,子恺确实难做,想了想沉声留下一句话,独身冲进小路。
21. 芳心动(二十一)
元窈被推搡进马车,淋了这么一遭,身上湿透了。
不等她站稳,匪首也钻了进来,轿厢统共没多大地方,他抓住元窈欺身压上去。
元窈被吓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去摸匕首。
雨噼里啪啦砸在车顶,即使这样也盖不住外面山匪的嘘笑声。
她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唔——”她像不知道匪首要做什么似的,没有惊慌失措的大喊挣扎,只是在腿被压住时软软哼了一声,双手不用多大的力抵着匪首,不想让他再压过来。
就那么轻轻一挡,没用多大力气,能阻拦得了谁?
可匪首就是鬼使神差停住了动作,粗着嗓子:“干嘛?”
元窈抿着嘴唇,将那只伤了的手搭在胸口上,声音虚弱:“许是吓着了,我心悸得厉害,你压着我,我更难受。”
伤口血色朱红,衬得她肤白,逃命、受伤、淋雨……她被折腾得不轻,低眉捂着心口,有传闻西施之相。
匪首第一次见这等美人,暗道她果真与其他女子不同,简直就是月宫的嫦娥,一颦一笑都美得摄人心魄,轻轻柔柔说上两句话,就听得他飘飘欲仙了。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声音大得似乎能震碎马车,将他发散的思绪劈得烟消云散。
元窈颤得像是在风暴中摇曳的小舟,眼角挤出泪花,琥珀色的眸子满是恐惧,又被吓着,她缩成一团蹙着眉低声哭泣,哀哀望人:“不会劈中马车吧……”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匪首身上反应更重,但脑子甚是清醒,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心。他眉头一横用力摸了一把下身,消去想要玷污美人的欲念。
这等佳人,该好好地、慢慢地独享,可不能在这种地方和别人玷污糟蹋了。
他想揩两把油但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只能喘着用那双□□不减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好像随时都能扑上来撕碎她的衣服。
元窈大气都不敢喘,心紧张地要跳出来一样,她怕得厉害,心里一遍又一遍祈祷护卫们快点追上来,或是随便是谁过来救救自己。
若是能生,谁又想死呢?
可若是被这等穷凶极恶之人玷污,她宁可与他玉石俱焚。
她的心声无人回应,匪首缓了片刻,将薄毯拽下来给她披上,顺手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声下流:“这截细腰,雷公见了也要握着,哪儿舍得劈你。”
说完,他又抓了抓元窈的腿,才钻出马车。
元窈吓出一身冷汗,吐出一口气瘫坐在地,泪控制不住滑出眼眶。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对未知的恐惧。
她……该如何谋得一线生机?
“老大,三当家带弟兄们回去了。”
“今日霍褚手下害我兄弟十人!他日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两句不大清晰的话传进马车,元窈听得牙齿打颤,她右手虎口上有一块印痕,就是簪头留下的,倘若当时没有蜷着手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是她用簪子杀了人。
她环顾四周,捡起掉在地上的丝绢包扎伤口,也盖上那块儿印记。
片刻后,马车行驶。
车子晃晃悠悠,元窈疲乏,为克制困意只好推开窗缝看外面景象。
雨势缓和,林中景象清晰,连片谷田沐浴雨中,两棵杨树干支交错相互依偎,元窈眼前一亮,这条路她北上来时走过,他们是要去颍川郡?
她朝窗外靠了靠,迫切想知道自己的方位,车头却一转,上了山路。
元窈眼底黯然,疲乏感涌上,很快靠着窗闭上了眼睛,丝毫不觉窗外那道阴测测的视线锁在自己身上。
.
梦中,元窈被人推醒,她胆战心惊睁开眼——“小姐,到了。”秋棠轻声叫她。
秋棠?元窈心里空荡荡的,很是意外,怎么会是秋棠呢?
“小姐?”秋棠见她愣着碰了碰她的手。
触感真实,不像假的。
元窈低头,眼前有些模糊,但能看清系在手上的丝绢。
受伤了?那之前发生的那些就不是假的——但是发生什么了?她手怎么伤的?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元窈说不出哪里怪,但还是站起来下马车了。
走下马车,前头一身影熟悉,元窈疑惑他怎么会在这里,嘴上叫人:“舅父?”
男人闻声回头,看清她,神情大喜:“杳杳啊!你回来了!你母亲都想坏你了!”
“我也好想母亲。”元窈看到自己这样说。
怎么回事?母亲?母亲不是离世了吗?
还有,舅父怎么在这儿,她怎么在这儿,她不要回衙署吗?
元窈一肚子疑惑,张口却问不出话。
她转头急着问秋棠:“你怎么在这儿?”
秋棠反倒疑惑看着她:“小姐你怎么了?是侯爷让我以后跟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
元窈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边往后退一边警惕看着这些人。
突然,她想起来了,是武侯答应她,让她回家了!
“啊,我想起来了。”元窈恍然大悟,正想和秋棠说自己想起来了,秋棠却伸出手,一下一下摸她的脸。
元窈被她摸得痒,想躲开,但那只手就牢牢贴在她脸上,怎么都摆脱不掉。
“磨蹭什么呢?!快点把人带出来!”声音雷震似的,元窈一个哆嗦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粗犷汉子,此时此刻,他的手正放在自己的脸上,粗糙的手指摩得她脸微微刺痛。不知是因自己醒了,还是那一声呵斥,他咻地挪开手。
元窈眼前黑了又黑,到底是没晕过去,手牢牢抓着包裹自己身体的毯子。她一直没松过手,睡梦里也紧紧攥着,骨节都僵疼了。
车门哗地一下被推开,匪首望进来:“磨蹭什么呢?”
元窈缓了一会儿,目光径直穿过眼前的山匪,对匪首:“我不小心睡着了,大人莫怪。”
说话文绉绉娇滴滴的,偏就能拨动匪首心弦,他过去,马车里的山匪瞥了一眼元窈匆匆退出来,匪首将她带下马车。
天暗,正刮着细雨,风微凉。
元窈被扛进一个山洞,匪首左右看了看,挑了个干净地方将她放下。
滴嗒——滴嗒——
洞中落水声清晰。
“这是个矿洞吧?别往里去,塌了砸死人的。”
“你晦不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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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片山都挖空了,上个月还有一座山冲塌了,你不怕死你就进去。”
两个山匪你一言我一语斗嘴。
总共五个山匪,算上元窈共六个人,就离洞口六七尺距离坐着。
匪首往洞里瞅了瞅,提着砍刀进去。
元窈看去,里头黑黢黢的看不到什么,但很快就听到咔嚓咔嚓木板断裂的声音,还有稀疏落石声。
不一会儿匪首捧着一堆长短不一的木板走出来,直到篝火升起,火光照亮元窈的脸,洞深处沙石落声才停。
这山,确实不稳。
耳边异动,元窈转回头,就见匪首挨着自己几寸距离大大咧咧坐下。
他半躺着,一边胳膊撑着身子,像是罗汉堂里卧佛的姿势,好像仰头就能碰着她的腿,大片暗红色的刺青在昏暗中更显诡异。
“你是哪家的?”嗓音像是锯木头似的,沙又糙。
说实话一定不行,宁慎不久前剿匪将他们驱到北境,不好说这里的山匪是何来历,是否对宁慎有记恨。
周家?不行,武侯剿匪周家是一大功臣,这些人与武侯有渊源,和周家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司隶王家。”元窈道。
她记得有司隶何东郡也有一女来,河东郡够远,料想他们也不知道。
匪首果然没在追问,一双眼睛锁在她脸上。
元窈抬眼,两人目光相接。匪首幽色的眼眸渐暗,一抹奇异微光闪过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几乎敢肯定下一瞬这人就会猛地起身像恶虎一样扑过来。
“你……”元窈吐出一个颤音,匪首嘴角牵动,抬手扯她一块衣料压在脸上。
元窈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只能忍耐。
洞外大雨淅沥不停,洞里木板燃烧崩裂,一众人虎视眈眈,她掩眸,视线落在某处,“你捉我来,是喜欢我吗?”
她说话的语气,懵懂得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匪首被她天真的话逗笑,果然是不出闺阁的小姐,不懂世事。
几个山匪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脸上数道疤痕,他眼中带着□□,笑声鄙夷,正是在马车上对她动手动脚的那个。
元窈像是什么戏角儿,被他们新奇的看着。
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轻轻望着匪首,等他回答。
哄得住他,旁人就不重要。
凉风窜动,吹在身上冷得人直打哆嗦,元窈伸出一点指尖把毯子捂严。
笑声中,匪首轻浮的目光慢慢沉下来,她的出现还真提醒他了,自己三十有六至今无后,确实该有个压寨夫人了。
抓她来是一时兴起,后来发现护队那群人不是花架子,他就后悔惹上麻烦折了弟兄,但若是把她带回去做压寨夫人为自己延续香火,这买卖就不亏了。
更何况,她还是霍垣臣子的家眷,他强掳来做妻,不正狠狠打了霍褚的脸。
几人注意到他脸上正色,止住笑声,互相对视,神色各异,尽在不言中。
这乐子,没了。
疤脸人应付完挤眉弄眼的同伴,往篝火里添柴,火光照亮他眼底的阴沉。
他们出力出命,抓到人了就给他独享?
22. 芳心动(二十二)
元窈生生被冻醒了,她颤了颤睁开眼,手脚被紧紧束缚,绑得生疼,鼾声此起彼伏。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记得后来那匪首不知突然发什么疯,往她嘴里灌酒,她辣得直咳嗽……再后来,就没印象了。
这么多山匪就在身边,她当时竟睡过去了?元窈生了一背冷汗,心中后怕。
雨落沙沙不停,洞内湿寒阴冷,元窈不得往篝火处靠拢。她行动受限,拼尽全力才只让脚底有些许暖意,只好再费力举起手,张嘴朝手上哈气。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救她。
兴许宁慎还在围着淮南王女打转儿,都忘了她了。
武侯呢,他会来救自己吗?元窈想到了那个对她有过一丝柔情的男人。
落石啪地掉落在身旁,元窈仰头看着洞顶,想着,要是山洞被雨水冲塌了也好,他们六个一起死这地方,这群山匪也算恶有恶报。
雨势又大,元窈等了许久,除了那一块碎裂的土石,再没任何东西落下。她默默叹了一口气,余光瞥见洞口一个身影动了动,起来了。
她闭上眼,不想面对这些山匪中的任何一个。土石碾压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元窈蹙眉,意识到他朝自己走来了。
她更不敢睁眼,继续装睡。
很快紧紧绑住膝盖的绳索松了,脚腕的绳子也被解开。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抱了起来,元窈心思一动,极轻地嗯了一声,睁眼,果然是那个在马车上摸自己的疤脸山匪。
疤脸男见她睁眼顿时瞳孔一震,像是要阻止她做什么的架势。元窈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很轻很轻道:“冷。”
说完,她瞥了眼掉下去一半的毯子。
疤脸男嘴角的皮肉动了动,一把拢起毛毯塞进她怀里,动作小心地抱她走出山洞。
元窈靠在他怀里躲雨,看他带自己越走越远便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仰头,在微弱月光下看到他喉结滚了滚。
疤脸男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抱着她跑了起来。
难道,他是想带自己逃跑?元窈不禁猜测。
落在脸上的雨水稀疏,疤脸男带她进入一片密林中,就当她以为他要穿过密林带自己下山时,这人抱着她走动一圈停了下来。
他用脚踢到一片蒿草,铺出一块儿空地,将元窈放下就急不可待解她的衣带,语气迫切:“哈哈我就知道小美人你对我有意……”
元窈攥紧了手,暗讽自己高估了这山匪,左右扭动腰身,娇喝道:“你做什么?你不怕被你们大当家发现!”
这娇娇的声音在疤脸男看来与调情无意,他嘿嘿一笑,捧着元窈的脸凑上去,元窈撇头,两人的脸贴在一起,他沉醉地深吸一口元窈身上的香气,“小美人,你放心,我往他们的酒里放了蒙汗药,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们速战速决……”
元窈听了这话果然不动了,疤脸男意外她竟真这样乖顺,忙不迭往她身上靠,更确信她就是个不安分的娇客。
元窈的衣带彻底被解开了,疤脸一把扒下她的外衫,就要碰她里衣时,元窈用绑住的双手顶了他一下,“你把我手解开,绑得好疼。”
“你好香啊小美人……”疤脸情不自禁,硬要贴上来。
“我手痛,你不给我解开,就不要碰我!”元窈冷嗔一声,收起腿挡着身子,一副不配合的架势。
他被元窈瞪得腰都酥麻了,连声道好好好,匆匆解她手上的绳子。
手被松开,元窈揉着手腕晃了晃,疤脸男等不及了,双手捧着她的手亲,元窈怼了他一下:“我手疼着呢,你轻点抓!”
“小美人你可真娇蛮……”疤脸男调笑一声,松开她的手,双手一把揽上她的腰。
元窈的手主动挨近他身子,疤脸男察觉她的动作,身子一凛,一手反手狠狠掐住她细弱的脖子,用力之大,好像下一秒就能将她脖子拧断。同时,元窈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裤腰。
软软的指腹擦过他小腹裸露的皮肤,落在裤绳上。
“唔……你做什么!”元窈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挣扎着怒道。
疤脸男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误会她了,忙松开她的脖子,“小娘子,我——”
啪——
元窈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响,力道不重。
“你到底是要同我好,还是要掐死我!”明明打人的是她,喝人的是她,她反而哭了出来,颤抖身子瞪着眼睛瞅人,晶莹的泪珠从漂亮的脸上滑落,
疤脸男呼吸一窒,后知后觉闻着一股香气,心都被勾得打颤,美人儿就是美人儿,被打了还得了香。
“小娘子,我错了,你莫要哭。”土匪跪坐在地上,捧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往自己身上打,“莫生气了,小娘子……”
他边说边摸元窈的腿,“咱们快些,晚会儿天亮了,我让你快活儿……”
“都是我的错,可饶了我吧美人儿……”粗糙的手顺着往上。
元窈抹去自己的泪,一把拨开他的手,气鼓着脸:“这儿冷死了,也不说把毯子铺好……你自己解裤子去,我才不管你了!”
她一把将人推倒,背对疤脸男将外衣脱下,铺在身下。
朦胧月色下,少女身姿窈窕。
土匪看直了眼,弹跳站起来,一边看她铺毯子,一边解自己的裤子。
他心急,手就乱,裤带方才被拽成了死结,他解了半天都解不开,只能转过身对着月光去解。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元窈瞥了一眼他,将插进毯子里的匕首拿出来,藏在毯子下面。
“你好了没有。”元窈心跳如鼓,语气却稳。
“来了来了!”土匪拽下裤子,转身扑向元窈。
他硕大的身躯压在元窈身上,一只手不老实的在她身上乱摸。
“小娘子,你叫我脱衣服,自己怎么不脱……”里衣的扣子难解,他火急火燎解不开,又怕被人发觉不敢弄坏她的衣裳。
他放弃解衣裳,如痴如醉在元窈颈间乱蹭:“好香啊你,我从没见过比你还香的美人儿……”
元窈也配合他一只手在他身上轻抚,搔得他情欲更盛。
“你别这么猴急……”
土匪一颗心涨得满满得,忙不迭答应,心里暗自较劲儿一定要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的本领。
两人相拥身子紧挨着,元窈一只手放在他耳垂上轻轻地摸,慢慢抚上他的头,轻轻往自己脸上压。
山匪以为她在索吻,喜滋滋凑上去。
“我心跳好快……”元窈这样道。
土匪急色,在他的手凑上来时,元窈另一手起,刀落——
压在身上的身体瞬间绷住,土匪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抬眼望着身下美人。美人冷着眼眸,眼中厌恶冷屑,他张了张嘴,插在脖子里的匕首又狠狠刺入——
那张他还没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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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一碰的红唇一开一合:“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颈部空落落地,喷涌而出的献血溅在美人脸上。
他遍体生寒,因这恐怖的美人,因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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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快给我去找!”
天微凉,元窈躲在蒿草中,默默看那四人,匪首发觉她消失,正暴怒。
待四人走远,直到望不到身影了,元窈才警惕地走进山洞。
这山洞是一处荒废的矿洞,元窈抱着衣物毯子走进深处,百十步,她就走到一处分叉口,有三条通洞。
她想了想,走到一个巨石后面,将衣物铺在地上,用半干的毯子将自己包住。
眼皮烫着眼珠,沉沉地往下耷拉。她不敢睡,用匕首扎自己的腿,扎出一个个血眼,也不敢任由自己流血,低头一点点舔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一些声音。
“一定是那龟孙觊觎大当家的美人将她带走了!逃跑的路上遇到了狼群!”
“他昨晚就一直瞟那小美人,我却没反应过来!”
是那几个山匪回来了。
杀了那个山匪之后,元窈本是打算往山下逃的,但才走了两步就听到了狼嚎声,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尖,她犹豫片刻就往回跑,果然在跑到高处后,回头看到林中十数双面冒着绿光的眼睛前进。
元窈依稀看到它们一个紧一个围上那个土匪的尸身,她吓得腿软,拼了命的往回跑,耳边尽是骨头被咬碎的咔嚓声。
“但怎么只见楚六的碎尸,那小娘子连衣物都没留下?”
“小姑娘肉嫩,要么就是被先吃干净了,要么就是被叼走了。”
元窈轻轻勾起嘴角,无声笑了笑。他们应该是想不到自己口中被叼走或是吃干净的人,正和他们在同一个山洞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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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山中某处,浩荡百匹骏马雨中奔驰,数百人持械跟行。
“驾!”秋棠驾于马上和霍褚并肩齐行,宁慎紧随,三人神情一般凝重。
迎面一黑点行来,霍褚直勾勾望着,两方相近,子恺看清来人,驾马驶近,临近,马停,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请罪:“侯爷,属下办事不力,宁小姐被山匪抓走了,请侯爷降罪。”
霍褚嘴角绷紧,沉声:“可有线索?”
“雨势太大,寻不到踪迹,但昨夜属下沿途找过未见宁小姐的马车。”
没见马车,便说明山匪连人带车一起带走了。
霍垣恨恨咬牙,他驾马到霍褚身边:“哥!他们一定是把杳杳抓回匪窝了!咱们快去救人吧!”
霍褚沉默,直觉山匪若是带着马车,在昨夜那样的大雨的情况下,一定走不了多远。
宁慎心焦一夜,不闻得半分线索,他强压着怒火,只看着子恺冷冷道:“想不到侯爷手下大将,护送一众女眷回城也能出现这等差池,有愧猛将之名。”
“你什么意思?谁能料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霍垣护兄心切,亦冷言道:“倘若你爹有些作为,早些肃清匪寇,哪里会有这种事情!”
“豫州的山匪都猖獗到敢截侯府的车队,难道不是你们为官不治,放任至此的原因!”
“好了!”霍褚冷喝,对霍垣:“留五十人同我搜山,你和宁公子带其余人前去剿匪。”
霍垣忙应:“是!”
“记住,首要是救人,定要保全她性命。”霍褚重重嘱咐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