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天:容我此生张狂》 第1章 引子:自由之海 人间神明 这是一片海,似乎无垠无边的一片海——而它也的确连接着这世间所有的海——如果由所有生命都起源于海可以推出海就是生命的世界的话,那么就可以说这片海连接着整个世界。 NINE中有句话,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在NINE的创造者WD的数据库里,这片海的名字叫做自由之海。它本来只是一片无名的海,直到某一时为了纪念某一个人得了个名字。 自由之海边上有很多港湾,这也难怪,作为一个连接着这世间所有的地方的、似乎无视世间任何规则的特殊界,其经济价值难以限量。但只有这一处港湾,“自由界”的边界被允许划到了海的最边界。只是因为在很久以前,某一个人是从这里出发,去追寻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自由的。 而现在,那个人的雕像就立在这里。一整个的雪白,似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安心沉寂于此,就像鹤立鸡群一样,平平无奇地立在那,却格外引人注目。看起来是个女人,穿着古旧的朴素长袍,立在一艘小船的船头——是一艘很古旧且实用的小船,船头有收拢的趋势,最前端是一个自左向右的“歪头”——据说这种船更适合在河道狭窄、险滩林立、水流湍急处航行。 她立在这里似乎已经很久了,肉眼可见雪白的怀生石上已积有不少灰尘。 而立在她底下的那个男人却是新来的。当地人对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雕塑,一盯就是一整天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来都是如此。这片港湾——索切迦湾——以天族圣典中的“自由”一词命名的与自由界直接相连的传奇港湾,虽然现在湾内有正规身份证明的人不超过三成,但自始至终这里的主人都是湾内未名村中的原住民——那些原来老实本分、循规蹈矩的渔民,在他们的家园与自由界相连后再也没出过一次海,除了只在退潮后在硌脚的砾石滩上捡捡漏(他们总是自豪地称之为“赶海”)外,就只能靠这些外来人维持生计了。 因为要从他们身上赚一把,所以当地人早把这些外来人分为了好几类,每一类都有一套专门的法子招待。其中有一类正是像男人这样,专门来看那落满了灰的雕像的人,这群人在外来人里占的比例最初也还是很高的,后来渐渐地就减少了,现在更是少之又少。不过,瞻仰这座雕像的人一直都没少过,几乎每一个从索切迦湾出海的人,出海前都要来这里拜几下。大约这雕像是某个佑人平安的神吧。 是啊,神明只要能给人救赎就够了,又有谁会关心他们是否真正存在于这世间呢? 没有人会关心一个神的死活,所有人真正关心的都只是人。 解风想自嘲地笑笑,临了才发现他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太久了,他都快忘了该怎么真心笑了,似乎还需要时间去回忆、尝试,再慢慢地去熟悉那种感觉——那种让心彻底敞开,让一切以最自然的方式完完全全地绽放,让困于外界的牢笼瞬间摧毁的感觉。 他把眼睛往上抬了抬,多此一举地看见未名村稀疏的房舍和着一笔镶粉边的淡紫共同构成了索切迦滩似无边的金雪沙与无边的天之间的分隔线。霞光渐渐从雕像背后扫过来,解风也缓缓沉入雕像的阴影中。 是时候离开了,解风这样想。 可就在他在阴影中转过身的刹那,变故骤生。 一道瘦小的身影刚好逆着他转身的方向,像风一样迅疾地刮过。可这风大概是初生的,还不知道这里有块足有十个它高的怀生石。本来没打算停下来的它紧急刹了车,就这一瞬间,它正躲着的东西就追到了解风跟前。解风可以感觉到它似乎犹豫了半个眨眼的工夫,然后选择了抓牢了他最朴素的黑色长风衣的尾垂——为了抓得更牢,它甚至忽视了那一圈比它的手还长的子玄豚毛流苏尾垂——把自己藏在解风的身影里。 解风看向来人,看打扮像是未名村的村民——不是出来找生意也不是出来赶海的那一类,倒像是未名村自卫队村中卫的人。这些人就好比Nine中屯田的士兵,一般执行任务也不会离开村内。一行九个人,都配有刀、枪、剑等看似简单但绝对有力的武器。 “这位先生,请让一下,那个小孩很不听话,还偷东西,我们想让她归还。”一名执长枪的村中卫拿愚钝的枪尾指着地面上的某处。那地方,他站在那向前走三步就会踩到刚才那阵风。 “抱歉,不过根据联盟相关规定,未名村自卫队无权进行对这个小孩的审判和处置。”解风十分冷静,不知从哪变出一张白色卡片展示给村中卫们,“不过我想我可以把这个小孩带到审查院,专业人士会处理的。” “可是她偷了我们的东西啊!”那名村中卫不服,却很快被一位那长刀的同伴拉到一旁用眼神警告了。 而与此同时,另一位背负大玄弓、腰插白羽箭的村中卫恭敬地对解风说:“当然,委员先生。” 解风目送着九个带着不同兵器的村中卫走远了,心想着该让年轻的未名村人长点儿教训了,然后转过身,尽量温柔地说:“孩子,没事了,别害怕。” 尾垂上的力骤然消失,解风低下头一看,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一个面色既苍白又惨白的风的小精灵,银白短发、银白眸子,却为何,有和那尊雕像那么相像的轮廓? “回来了……吗……”解风的声音很快被自由之海的晚潮声淹没吞噬了。 第2章 第 1 章 “欢迎来到索切迦州审查院民众办事处,请出示身份证件。” “验证通过,已确认。最高协商合作院院长、常务委员会委员长解风同志,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说明来办事宜。” “他人身份证件办理。” “请确认。” “确认。” “已确认。请携带办理人前往15楼15016室。索切迦州审查院祝您今天过得愉快。” …… “小朋友,来,站这儿来,不动哦,乖……” “正式身份证明暂无。性别女。年龄未知。首次出现记录于索切迦湾边界,坐标(X,Y,Z),通用纪年历515949376年10月9日9时19分27秒。未离开过索切迦湾地界。无固定住所。多次经未名村自卫队控告偷盗。具体活动轨迹见图。无明显可疑历史。” “初步审查完毕。开始进行身份信息录入。准备进行个人检查,请办理人本人进入右侧门,站在房间正中圆圈内。” “去吧,孩子。不用害怕,听WD说话就可以了,它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一会儿就结束了。” …… “办理人准备完毕,开始进行个人检查。” “正在进行个人检查,同步进行信息录入。” “身高1.26米,体重23.4公斤,实时三维数据录入中……” “□□分析中……” “细胞样分析中……” …… “综合分析完毕。参考种族:植灵族、天族、黎族。参考年龄:6岁。生理系统成熟程度:55%。” “奇异魔力检测分析中……” “元素力属性:【基础3】水、【基础2】木。等级:元素使(水)、元素士(木)。” “本命植灵:黛薇安草、琼萱花、鸢尾棘。等级:灵萌。” “天之力总属性:破阵、尊贵、守护、清浊。副属性:闯荡、疗愈、共情、时空、封印、精准。综合等级:闻天。” “存在未知奇异魔力,属性未知,标准等级0-0-0-0-0-0-9。” “WD温馨提醒,奇异魔力潜质丰富,推荐加入三界奇异魔力培养发展计划。解风同志,请作为临时监护人确认是否加入。” “不加入。” “请再次确认。” “放弃加入。” “请回复是否确认。” “确认。” “已确认。信息处理中……” “个人检查完毕。身份信息录入完毕。开始进行身份证件办理最后阶段。” “……” “请录入姓名。” “你有什么名字吗?” “格伊斯—桉沅垲—恣涂拉—盖修得—利奇雅。” “检测到不明语言,正在扩大范围检索……” “就叫宁远吧。The Nine里“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宁远。” “那个字用作姓不应该是去声吗?” “只是通常而已。就读扬声吧,好听些。” “那好。不过以后可能碰到了别人都觉得她奇怪,录入系统应该都可以的——” “滴——” “WD系统错误?怎么回事?” “……” “对不起,三位,由于计算信息量实时过大,本机前一个WD微处理系统崩溃,现在由继任的新WD微处理系统为您服务。”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系统被入侵了呢。没事,这种事在这儿常有发生。我们这地方要大不大,要小不小,计算信息量稍微大了点就会崩一个微元。” “这种情况应该是可以申请微元升级的啊。” “不是没申请过。每次都被WD打回来,说没有升级必要。这有什么办法啊……” “我可以回去查一下这事。话说,你们这儿系统被入侵过?”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儿有多乱有多杂。公共服务体系内找不到一个三年内未被成功入侵过的WD微元。” “那确实有点问题啊。” “就是啊……你说,总不可能是WD总元出问题了吧?” “呃……” “系统恢复已完成。是否继续未办理完的业务?” “是。” …… “滴——” “宁远,女,6岁,三界联域公民,法定监护人:解风,与其关系:养女……” “小朋友,这就是你的身份证明了,要拿好,别掉了哦。” “谢谢。” 第3章 插入:WD Wanderingly Drifting “自我:绝对封存”Z级底层系统记录 时间:通用纪年历515949379年10月9日23时12分59秒 属性(推测):预言 关键词:蝴蝶 云烟 蛛丝 星火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既如此,生命之正文自何处而起,又从何谈起呢?如果不是生命没有正文,那么就并非所有过往皆为序章。过往,有的,化作记忆。可是记忆也往往不准确。记忆和梦境在过往面前浮动,像一对飞舞的蝴蝶,交错出复杂而又玄妙的轨迹,似是而非,让人只好不了了之。有的,过往,消散如云烟,就由它吧。让一切随缘去吧。内心还是要有一丝希冀的:总有一天,温暖的,抑或是微弱的,也许是刺眼的——无论是如何的,就是它——太阳光懒洋洋地照或者洒进那个尘封已久,布满蛛丝的过往——那将会是有歌有舞,有声有色的一个当下瞬间——旧时代的一切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在祭坛面前排起长队,那中央缓缓升起的,是新时代的星火。 第4章 第 2 章 这里是三界星,三界联域中离三界核心轨道半径最短的一颗行星。这便是三界联域最值得称颂的伟大工程——三界星系了。众所周知,现今世界上有两大并立联域。如果说天之联域是神话的遗迹,那三界联域就是新世代的神迹。三界星系以三界核心为中心恒星体,191颗主行星、386颗副行星,连同数以千计的卫星,像每一个普通的最小物质单子内部一样,拥有巨大能量的小不点儿们在不同的轨道内以不同的速度环绕着核,维持着这世间最稳定的结构。它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人工星系,也是唯一一个允许恒星级流浪星体的星系。它创造性地采用了一系多恒星的设计方案,让三界星系每一个角落都能被照亮。它的每一个点都被精确计算过,据说是那个一手建造已运行了5亿多年的WD的人的手笔。三界联域在4亿多年前就已是如今模样了,至今仍稳定运行着。尽管它的存在年限仅有天之联域的千分之一,但它依然可以与之比肩。 因为那是真正的神迹。神支起了一片天地,以最广阔的包容,为流浪的孩子们提供家园。 “好美啊。” “是啊。” 宁远好奇地望着在观景厅半包围式全景窗面前两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 “你知道这些星星虽然看起来很美丽,但早已不是它们最本真的模样了吗?不像天之联域,所有的星星都还是最初的模样。” “这奇怪吗?谁都会变啊。” “可这意义不一样啊……诶,小姑娘你一直盯着我干嘛呀,我会尴尬的啊。” “对不起。” “宁远。” “诶,解老师,您也在这儿啊。” 解风在餐厅等不到以取食为名离开他视线的宁远,也没太意外地在观景厅找到了她,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邢旭渊的儿子也在。 “这位是?” “我同学,生命科学院的。我们正好用假期去天之联域转了一圈。” “解老师好。” “你好。你们都去哪儿转了,西洲还是黎暮?” “黎暮。我们又不去搞什么研究,纯粹游玩。” “黎暮还是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啊。” “嗐,您说笑呢。呃,这位是——” 邢荣昭很自然地用五根手指的指向表达对宁远的好奇,安逸卓的目光也望像他手指的方向。 “哦,索切迦湾碰到的。她给我的感觉很像我亲族里的一位长辈,但连身份证明都没有,应该是九战时被落下的遗民的孤儿吧。我看她跟我挺有缘的,就把她收养了。” “啊……”邢荣昭知道奇异魔力世界的人普遍很讲究缘分,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他还是对父亲的这位老师此举感到说不出的奇怪。 “宁远,跟哥哥们问好。” “哥哥们好。”小姑娘很有礼貌,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索切迦湾的孩子。自从为了纪念某个人,把自由界的边界划到索切迦湾陆地的最边上后,那里就成了三教九流的天堂湾。上面说为了纪念那个人,让它保持现在这种“自由”安的状态是很好的。久之,人们就对这里的混乱不再敏感了,好像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妹妹好呀,叫什么名字啊?”邢荣昭还没出声,安逸卓就好奇问了一句。 白色的瞳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斜上方滑了下,然后洁白的睫毛轻抖,一个平静中带些怯生的声音从那单薄夹带血色的双唇间透出:“宁远。” “宁远……是个好听的名字啊……我怎么总觉得刚在哪听过…在哪呢…”安逸卓疑惑着,手不自觉地碰到了额头,顺势侧过去和邢荣昭对视上了,发现对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哦,大概是我刚刚叫过她吧。”解风嘴角含着和蔼的笑意,与邢荣昭和宁远一道饶有兴致地看着“顿悟”后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的安逸卓。 等四人乐的渐消停之后,邢荣昭觉得自己有必要起一个话题,于是他假装不经意地:“诶,解老师,那小妹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宁静致远的宁远吗?”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也是The Nine中的字句,用于一位文道傲骨的父亲对儿子的教诲中。邢荣昭认为这名字有出处,也挺好听,总该有些意义才对。 见解风点了头,急于找回面子的安逸卓想自作聪明一回:“那个字作姓氏不该念去声吗?” “他说他觉得念去声不好听。”小姑娘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几个人既惊且喜的目光扫过来,宁远似乎被这期待的眼神吓到了,又把脑袋藏解风后面去了。 “咳,”安逸卓仍想聪明一回,于是又开了口,“要不然我们给小妹妹取一个小名吧,以免……啊……以免以后每个人听了她名字都要问一次……” 他说出来自己正感觉逻辑有些离谱时,抬头看见解风不像装出来的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听见后者谦和的声音:“似乎是个好主意啊。你说取什么样的小名好呢?” 邢荣昭刚想说点什么,看着安逸卓文艺范儿上来一脸骄傲的陶醉,他决定看下他要搞出什么花样来。 “你看这繁星,无言地闪动,黯然夜幕中,何人听得见它们的低语,又有何人听得懂呢? “但是你看这星辰大海啊——”安逸卓突然提高响度,惹得一个身着朴素、行色匆匆的盘髻女人回头,“茫茫无边,亘古闪耀不改,构成世间所有人都向往着的永恒…… “但是一个女孩子叫星辰大海又有点怪,要不,星辰?星海?辰海?不行,海字有点难听……哦,对了,叫辰溪吧,这名字适合女孩子。” 解风没有说话,要狠心去毁灭一个热忱的追求太难了。 最后,一个脑袋点了点,然后,另一个脑袋也点了点。 第5章 第3章 “好了,以后你就住这里吧。” 宁远白色的眼珠子与空气保持着迄今为止的最大接触面积 ,容易看出她有些兴奋,可她的瞳孔一动也不动。 解风拿不准她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宁远,我是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解风忽然想到这小姑娘不会听不懂“房间”什么意思吧,补了一句,“就是你住的地方,你以后白天玩耍、晚上睡觉的地方,如果你不同意,别人就不能随便进来的地方。” “哦。”过了一会儿,宁远吐出一个字,才让解风舒了一口气。总算让她主动开口回应他的话了,他之前一直担心她是否有什么心理隔阂。一路上,面对所有陌生人,宁远都是一个怯生但不失礼貌的小女孩,乐于和陌生人进行友好攀谈,可对解风就像监狱里的劳改犯对狱警一样,面无表情地遵照一切命令抑或建议执行,从不主动表露内心。现在看来,这大约是受她过去生活经历的影响,这影响还是很有希望减弱甚至消除的。 也难怪宁远半天眼珠子都没动下了,她正现在解风所谓“你的房间”的入口,眼前所见是一片空荡的门间,斑驳的琼竹木地板中央铺着不知什么材料织就的灰绒毯,上面是一张红木小几,让人一看就被对舒适的渴望俘虏,想不顾一切地卧上去。周围有几扇形态各异但无一不精美的门帘,后面无疑不会逊色于门间。这谁看了眼珠子感动一下啊,努力维系生怕梦醒了还来不及呢! “……你不打算进去吗?” “哦。” 宁远没有行李,就只把左脚往前移了一步,然后把右脚并过来,再似不经意地回头瞥了眼解风,看那眼神像是无辜的孩子。你看,我进来了,我没有不打算进来,是你先入为主评判的。 解风觉得自己要与这个孩子真正建立起联系还需要很长时间——以他这么多年执掌无衣会的经验,宁远的表现绝不是刚得遇贵人时胆怯的欣喜,而更像是被硝烟弥漫中深埋入本能的自我封闭和保护。他一路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人,他们不是怀有常人眼中生于濯淖污泥就固有的浊秽、卑贱的品格,而是因为见过濯淖污泥,才造就了他们不与常人所同的看世界的眼光,与那精于“算计”,一肚子“坏水”的社会性消极形象。他们只是更懂舍得,更懂人性,更相信自己的世界观而已啊,解风常生发出这样的感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他们身上找到过自己的影子。 解风觉得最好是让宁远一个人待一会儿,索性把乌木门板一掩,看到门板上一抹银色闪过后,安心地退了出去。 解风回到底楼,接着就想起还有一堆事没处理,又将办公房的松木门板一掩,好强行让自己埋首数据烟海中。 待他把名为“近三十年无衣会全面报告”的文件整理好,联上WD网络发送出去后,才猛然想起愧疚下:楼上那个六岁的小姑娘,十个小时不理她不会有事吧? 门禁灵阵显示这十个小时内宁远没有离开过门间,内门的灵阵有极微的感应,应该是她在解风走后就站在门口往各个内门里望了几眼,从此就没再出过门间灵阵外一步。由于设计时为尊重住在正房里的人,二三楼所有的正房都没有装监控类灵阵,解风也无从知晓宁远现在的状态。 她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生病了?想不开了?解风犹豫着要不要上楼看一眼。可……门禁灵阵显示门内生命状态平稳,万一她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呢?那间正房里不缺吃喝,也许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又或者,被什么东西伤害到了,想封闭自己? 解风在脑海里复盘与宁远相见后的所有,他自信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服常理的地方,路上的人事也不致于伤害一个来自索切迦湾的孩子至此吧?等等,他好像在十个小时前说,房间是她住的地方,白天玩耍、晚上睡觉的地方?她不会以为她只能在那个房间里活动吧?天啊,解风突然想捶自己两下,不会照顾小孩子就不会照顾小孩子,自以为是干什么,自作多情干什么啊!多嘴一两句,不知道要多少句才能解释清楚,更别提要是宁远正是记事的时候,因为他几句话而判定错了他领养她的意图,毕竟小孩子总大胆偏执,要认为他想把她囚禁在那间正房里,由此暗恨他一辈子怎么办啊? 解风觉得能在师父忌日这天在师父离开前最后待的索切迦湾碰到一个与师父给他感觉很像的九战遗民的孤儿实在是巧缘,能结个善缘才是最好。他很希望宁远能像天族圣典中最终化为清风给予每一个离家出巢的孩子恩遇的天族白衣谋士索切迦的名字一样,自由地成长为她本可以,或至少本应该可以成为的最好的自己。唉,他或许只是不想让师父那样的悲剧再重演了罢。不,他要尽力不去想这些。每当想到师父,他总容易控制不住那种内心隐藏多年的秘密被暴露的慌乱,一慌乱就总坏事,不仅影响他自己的工作生活状态,而且还容易表现出来让宁远多想。 总之,解风决定不管宁远有没有“出事”,他都要上楼去看眼她的状态,引导她走出门,多接触外面更丰富多彩的世界。 然而,当他来到二楼,敲了一阵门发现无人应答,强行“命令”门禁灵阵开门后才看到,宁远真的只是右脸贴着红木小几睡着了,睡得还很熟。银白的睫毛挂在放松闭着的眼皮上,隐约还能看见下面的一丝雪白。 于是最后,解风给她留了一张纸条,让她下次最好可以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到背向正房门的第三个内门里去,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再睡觉,这样会比在红木小几上枕着自己的口水入眠舒服得多;说自己打算带她出去玩转一圈,顺带给她介绍下他们正在住的地方,让她什么时候想去了来一楼正房或一楼书房找他;还说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在这幢房子里随便玩耍,想要什么直接拿就行。 第6章 第4章 心绪繁乱是因为有声,是因为有别人的眼睛和耳朵。就像没有什么可以保持一贯的面貌永远不变一样,被别人看来再淡然的人也会因某个别人毫不在意的东西而改变一贯的淡然。解风今天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句话,退一万步讲,他也是不得不承认其正确性。 是的,在宁远把家里一切都翻了个底朝天以后(这家伙专门挑他不在家时翻!还很懂礼貌地知道把不继续要用的放回原处!导致他完全没法还原她翻箱倒柜的过程,从中提取有效信息!解风连着几个晚上都在书房里对着解千仞整理好交上来的报告发脾气,在每个第二天看着宁远“肆无忌惮”的笑就只能想到“没心没肺”四个字——或许还要加上“一目了然”和“不言而喻”八个字。到现在十一天打工人上下里外横竖不是人的怨气还积在胸腹间,导致他看到宁远就呼吸急促,怒火中烧,想大骂一场——凭什么他还得要矜持?他不禁庆幸千仞和千机不是他一手带大的,要不然他在400年前就会被烦死),她终于在今早“怯生生地”(他认为实则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外加兴高采烈地)把想出门的纸条递进书房里来了,于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幕了。 “你确定你要这么穿出去?”解风望向上身一件松垮但很合身的白色卫衣,下身一 条浅棕棉布及膝短裤的宁远。她不觉得奇怪? 而后者点点头,夸张的动作幅度似乎表明了她的认真。宁远举起右方袖子,“跑起来有风,不容易热。”又抬起左边裤腿,“跑起来方便,也有风,不容易热。”然后眨着明亮的眼睛望向解风。 “所以……你喜欢风?”解风脑子里转了几十个弯,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接这句话。其实他本想回问“你怎么知道”,想起这几天宁远光着脚在厅堂咚咚地跑来跑去的情景,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了。这句话倒先触动了他,好像有个人在什么时候给他说过“我喜欢风的伟岸之力,也喜欢风的自由潇洒。”来着。 宁远展现来回应他的是往斜上方瞟的银白瞳孔,解风也是在这时发现她眼珠形态较初见时有了明显的变化。中心仍是无涯的白,四周也开始出现颜色稍暗的线条——这么一来,也好看,不过衬得她瞳孔更白了。这是光影症的征兆吗?可之前在审查院WD检查时没有特别提醒啊,应该是她个体特征吧。 他可不想在家门口浪费时间,甩下一句“辰溪想出门去哪”转身就打开门迈了出去。当然他不会忘记带走眼珠子仍停留在斜上方抖动的宁远。 解风常住的屋子位于三界城内中产阶级聚居的小别墅区——当时为了联系交通方便,他没有选择云空九川的景观别墅而保守地选择了建在地面上的荣野里——现在想来,幸好如此,不然他在云空九川找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小孩子该费多少工夫啊。 荣野里的一大特点就是“宁愿房屋不好绿化也要好”(当然这是居住者调侃的话),梧归更是公认最能体现这句话的区域块。宁远出门便见到三株参天的参梧树,枝叶交错攀连,只留给房屋灰色墙体斑驳摇曳的散点光斑。在有三个宁远重一起那样高的位置,枝干仍粗得能在中间“包”三四个宁远。张牙舞爪的绿叶张开双臂拥抱着最多的阳光,稍暗的叶脉层次分明,像青筋突出的禽爪,偏偏又是完全打开的。而各条枝叶摇动频率人眼可见的相差,又给人以有无数只鸟儿正从这树上起飞的感觉——分明就是!宁远肯定她听见了鸟叫声。 可是鸟儿呢?鸟叫声不断地在原处的默桐树与近处的期易树、参梧树间此起彼伏,宁远一定要看鸟儿在哪——她以前看索切迦湾那些自在翔游于海天之际的鸟儿都很漂亮,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她没见过的更漂亮的。 她兴致倒是好,可解风看着她无所获地在657.94方的梧归里蹦了整整一个通用标准时后,只觉不妙,感觉自己又要浪费很长一个时间了。 解风认为不能这样继续,否则他就只能以“照看小孩”为理由缺席无衣会今晚的区域季度联欢会了。于是他向宁远所在唤了一声,趁宁远愣住时一把飞身过去将她拉住,好说歹说,总算在出门第二个通用标准时结束之前出了荣野里。 他们出来,解风才发现不妙:为了“当机立断”地把宁远拉出荣野里,他选择了最近的出口,却似乎忘了这出口通向安和——三界城内最大的低薪阶层聚居区。这里不仅没有什么好玩的,还笼着一层灰暗的气氛,像雾遮着人的眼睑,同时也掩去了一切东西原本应有的光泽。 两个人刚出来的时候街上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步履悠悠,但没人关注他们,许是荣野里华贵的金色铁雕铭文大门让他们觉得不仅仅是干净体面便足以与他们为伍。但当他们沿大道走了一会儿之后,行人交通似乎骤然少了许多。 也难怪,今天是三界联域的法定工作日。工作时间还在安和大道上走的,不是正在工作,就是正在去工作或是正在找工作的。安和闲人少,最少的就是像两人一样挑着工作时间出来闲逛的人。 不过宁远很快又找到令她感兴趣的东西了。是一个与她个头差不多的男孩,她转角就注意到了这个又哭又闹拉着一位驼背老人要去街中心的一家大型专卖店的人——临着两三条街都安静得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喊叫声。近了,听得更清: “我就要去!我也要!”小男孩哭闹着。 “去什么去!要什么要!你有钱吗?不许哭,再哭下次不带你出来买东西了。听到没有!”老人声音中显出苍老,但更多的是有力和老练。 第7章 第5章 “我就要,凭什么我不能——” “再闹信不信我打你!你才多大,要光贴干什么?给你也是浪费!” “她也不大,凭什么她就能?” 宁远专心听着,竟没注意到解风正准备带她进那家专卖店。她在门口停了一下,望向后面哭闹声逐渐减小的小孩。 “不进去吗?”解风问她。 “他们……”宁远看着那老人又拖又拽地把小孩拉向远处。 “他们走了,应该是回家了。”解风漫不经心地说,眼中依旧深沉,“我们去买一个光环吧,你会用得上的。” “光环是什么?”没办法,宁远也转过了头,与解风一同走入专卖店,立马有一个瘦高的服务生用一句“欢迎光临”开头的话迎上来了。 解风没有回答她,事实上,也完全不需要。在解风告诉服务生他们要给宁远买一个光环后,他们就被带到了楼上。一个个炫彩的透明晶状球悬浮在空中——当然不是静止的,它们像肥皂泡一样弥漫整个空间。宁远听服务生介绍了半天才明白,每一个晶状球里面都是一款光环产品。 最后他们选定了一款叫做“有机光子效应非元素材质贴合式前臂半环样自由移动端智能网络微元载体”的,又给它配上了据说是最新上市的第二代智慧器件系统“机巧2.29.713.5468.59231”。在他们走出专卖店的时候,它像一片古怪的黑色膏药一样附在宁远左前臂外侧,不声不响。然而宁远已经知道了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她脚步欢快,显然十分高兴,忘乎所以。 解风怎么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呢,趁着宁远兴头正好,打算将周围方圆好好介绍一番,可他发现这小家伙兴头高起来,完全不听招呼,蹦着跳着,还笑嘻嘻地回头看解风跑着来追她。 解风很快便不想追了,反正这家伙最后总会回来的。退一万步讲,要是她真的遇到点什么事回不来,光环也可以很容易地帮他找到她。 那么现在我们将目光投向另一边。宁远“蹦”到了一处人口密集的地方,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块蓝色的布,有的把它披在身上,有的把它搭在肩上,有的拿它垫着坐在地上。两侧是贴有黑色碎瓦砖的墙壁,地下是有些湿漉漉的,灰黑的一片,硬硬的。 宁远走进来时很高兴,有时她是要身处人群中才觉得心安,尽管还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是这样,好奇心已驱着她往前了。她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凉风,依她在索切迦湾的经验,这代表只要她一直往前走,她就能到达这地方的另一个开口。 宁远的好奇和兴奋——顺便说一句,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中——让她走得偏快,以至她走进来心脏跳了□□千次后才发现那些走着的、站着的、歇着的人中有眼睛一直跟着她。 他们……难道要抢她东西?可她身上没什么可抢的呀,光环好像值钱,可刚才那个人说它是绑定了的……宁远觉得,不管怎样,快些走出去总不坏,不禁加快了脚步。 忽然间,她听到一声惨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笃定那声音来自一个女孩,那分明是一声惨绝的、痛彻心扉的尖叫,音调高到让人喉咙不舒服,不禁想咽口水下去感受下它还在不在——能发出这种声音的人,嗓子怕是从此废然而这并不容易了。 宁远心跳在加速,她尽力维持着呼吸平顺,然而这并不容易——她害怕得跑了起来,脚步很乱,跌跌撞撞地,看来她还没有习惯三界城的硬化地面。 这时,她更加笃定她又听到了那个女孩的惨叫,几乎与刚才的一模一样,好在这并没有增添她的恐惧,而是加了她快些跑出去的念头。她渐渐跑得快了,也不很稳。 也是这时,她刚走过的那些走着的、站着的、歇着的人中间突然冒出了十几个,忽地进入了追赶她的状态来。宁远看不到,他们都把那块蓝色的布拿在手上,但她知道,他们正追着她跑,她以前经历过,她要快些逃离,她要摆脱他们…… 眼前逐渐出现一块块光斑,像一轮轮小太阳炸裂开来,然后世界逐渐变成了没有任何中心的白色,扩散开来…… 她可能……跑不了了…… “你这丫头真厉害。”这是宁远重新“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她似乎躺在某个软东西上面,周围站着个人,听声音像男性,用着戏谑的语气。 “嗯?”这是……解风的声音?好奇怪…… “先不说她怎么这么快就从安和跑到了启微,再不说今天启微正好过乞索,外围热闹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她居然跑到衬里来了,这样的话,然后似乎她躲过七帮的排查,进到碎瓦也是不足为奇了?再之后她正好碰上化帮对绑架情有独钟的那群疯子,看破了维有犯的事,被人家追着跑——怎么说呢,不被追着跑反倒该奇怪了?好巧不巧,跑着跑着光影症又犯了……化帮底下那群人可能放过天给的漏子吗?你可想而之……说她运气不好吧,她又进得了衬里又出得来;说她运气好吧,她抬头走几步就碍了化帮的路,招得好一堆麻烦。要不是我消息得到得快,又恰好在那一带,你就只能走给化帮换个心脏了。”这是……不会吧…… “你怎么解决的?用了无衣会的身份?”“无衣会”是什么……他现在的组织吗…… 第8章 第6章 “我还没蠢到那个程度,好让化帮抓住上头的把柄。还能怎么解决啊?打了就跑呗。维有说不定现在还没弄明白他踢到了哪家的门,估计正在维英面前受着训呢——早该这样了,这家伙最近太不像话了,就没办成一件正事,祸倒闯了一大堆。我前天晚上发你的东西你研究了没有?就是维有引出来的,我感觉里面大有开头……”维有?维英?这些是谁……好累……集中不了精力……好想一直休息…… “我能够猜出那东西大概是什么。如果不出意外……” “是什么?” “暂时不想告诉你。” “瞎猜谁不会啊?指望不上你,我自己去研究……” “警告你一句,那个东西现在对任何人都很危险,而且我们现在没有获得它的必要。” “危险是可以规避的……算了,看来这事真指望不上你。对了,这丫头哪儿来的?不简单啊……” “我领养的。” “啊……啊!哦……那……随您的便吧。” “你少打她主意。” “怎么会……这么巧的……这么厉害的光影症……天之力肯定不差……这就意味着……” “你少拐弯抹角点吧。再说她昏到现在,怕不只是光影症的原因……是吧?维有在干什么,普诺散都拿出来随便用了?” “我都给她调过两回了,第三回的时间应该也快到了……还是挺麻烦的。所以我总说要不把普诺散往上收点啊,不是你说的往下面放多点,更好发挥作用吗?自作自受……她还好,那个女孩子估计就是一辈子的问题了。” “普通人?” “也几乎是了。有一点黎族人的血统,能够引起策约中的信达回应,但都是在近乎极限条件下了……我这段时间正盯着这边,感觉又有什么说不出来的问题。那个女孩子明面上是在天籁门下混饭吃的,维英查到她后面有个小团体,应该都是黎族后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拣有用的说。” “好啊……有一个代号契之的,似乎是组织者,从内圈外六星来的,刚查出来就被天籁派到黎暮了……我们人手没跟紧,让天野抢了先,这条线就断了。有一个代号尔的,被锁塔人劫到未然星,也断了行踪。还有几个被藏带走了,也不清楚下落。工帮在查一个叫雅的,大约是核心成员,已经查了好久了,依旧没什么线索。” “黎族最近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活动?” “从这件事上看似乎是,不过不确定。毕竟是最原始的智慧种族,不可能是时间就能简单磨灭的。三界联域历史太短了,那个年代的文献基本上都不知道转过几千几万次口了。所以我想着能不能尽快从天野手底下撬点东西出来……他们官方的与我们还存在合作的可能。” “你不是很会算吗?还缺历史文献?” “那当然是开玩笑的,不过说实话,我只能算出某些事物中间存在的特定联系……” “这你也说过几百次了。那你这次看我站在这里,和什么东西有特定联系呢?” “和……嗯……嗯?你不是,不会是跟那三位拳掌有关系吧?” “这用算吗?谁都知道我是在苍冥纪末期被三位拳掌提上最高决策院的。” “对啊……所以你看……我这算的……并没有什么用……” “我不信。” “不信算了……哦,时机到了,该给她调第三回了,调完她应该就能醒了。” 宁远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梦中。 梦中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她看不清她在哪,她只是知道。她还感觉到她在唱歌,声音很好听,是那种可以让多米诺骨牌一个一个接连为之倾倒的好听。 多米诺骨牌一个一个倒下了,声音像四方散去,没有再回来。没有回应。 声源处的歌声更大了。又更大了。像嘶嚎,像尖叫,像是生命在极限下最后的呐喊。可是……照常来说这样的声音是可怕的,让人趋于逃离的,但却深深吸引着她,像一件摆在祭坛上精巧绝伦的祭品,没有谁不会被它吸引。 忽然地,宁远明白了,她渴望回应。 歌声渐渐减弱。宁远心里开始出现慌的感觉。她为什么把握不住?她为什么不把握住? 她要回应。 在那歌声就要消失的那一刻,宁远发出了声音,向着歌声的源处。 宁远不会唱歌,只会“啊啊啊”地粗拙地效仿那个歌声。 两道不同声源发出的声音在无处相遇,荡出更深的波纹。像湖中落下一粒灰尘,起了涟漪,四下散去。 那歌声稍变大了,声源处是一个欣喜得几近哭泣的灵魂。 宁远跟着那歌声唱,她能听出不只旋律走势,还有口辞了。她唱的不在是原始的“啊啊啊”了。 但是那歌声仍在匀速消退。 宁远最后感受到那歌声不甘消退的挣扎。 然后那歌声停了。 宁远的声音也停了。她发现自己记不住如何歌唱,只记得住刚才有个小女孩在歌唱,而她回应了她,看着她的声音消失了。 灰尘落到湖中,最终是要消解的。 一阵抽搐硬控住了宁远的内脏,她的眼前逐渐迷蒙。 她呆呆地站着,前方什么也没有。 梦里,怎么会悲伤呢? 梦里,又怎么能流泪呢? 眼前的世界肢解了。她在坠落,从高处向低处。 然后她着地了。她的眼前不再迷蒙,变成了有实体的白色,那无边的白正在消解,露出她熟悉的灵厅交织环绕着一条条和一轮轮彩色光带的尖顶。 这是解风在荣野里的房子里最高的一个房间。她很熟悉。 第9章 第7章 她正仰卧在地上,处在灵厅正中央,眼睛正对着尖顶的最顶端。她知道,那里叫“无极”,据说在灵厅里怎么也触碰不到那里。她前几天试过,无论她搭多少级梯子也无济于事,只能看着那个点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看来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解风蹲在她身旁。还有一个丰神俊逸地年轻人现在一边。那人一身黑色,风尘仆仆,乌黑的短发,前后刘海柔顺地贴着头皮,有些许凌乱,但不影响他那炯炯有神——是那种对任何事都觉得随意就好、心底里却一一记下、但又颇有兴趣的神采飞扬的——漆黑的双眸如画龙点睛一般让他配得上“丰神俊逸”之称——不对!宁远在一刹那间看到了另一个他,一头长直黑发几近浅灰,双眸没有一丝眼白,如墨的背景下三个如清晨黛薇安草上的露珠一般大小的白色瞳孔杂乱无章地转着,好像正各自追随着空气中的一粒灰尘——不对!一眨眼又变回黑发黑瞳的样子了。是她看错了?还是说这就是那个人讲的,很厉害的有灵力的人,单是灵力就是一个人? “你感觉如何,辰溪?”解风迟疑了一会儿,决定就这样叫她,“头晕吗?眼睛痛吗?有没有感觉没什么力气、想休息?” 宁远这才转头看向他,想了一下,机械地摇摇头,又盯着另一个人看。 “这么说…你叫辰溪?”那个人走得近了些,“你好啊,我叫燕青,青色的燕子,可以到处飞的。辰溪见过吗?” “青色的燕子……”宁远呢喃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看解风,又看向燕青,又回转过来看着解风。 “哦,这是我的朋友,”解风想了想怎么说才好,“辰溪下次一个人不要乱跑,看到奇怪的东西就快离开跑回家里来跟我说……你这次乱跑就差点被坏人抓走啦,多亏这位叔叔碰到你把你送回来了。辰溪,这个叔叔刚才帮了你,你要对他说一声谢谢哦。” 宁远很爽快,马上一声“谢谢”对着燕青的下眼皮清脆地脱口而出。 燕青想逗逗孩子,“辰溪,跟别人说谢谢都是要加上对别人的称呼的,要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谢谢的是谁呢?”小丫头点了点头,这让他很满意,“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宁远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他的名字是两个字,是什么来着? “青色的燕子……”燕青提醒道。 宁远为了表明自己很厉害地一下子就想到了,立马非常大声地说,“谢谢青燕叔叔。” 解风没有迟钝到捕捉不了燕青在听到“青燕”这两个字时那短暂一怔的明显情绪波动,他正在想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更多有关信息,就听到燕青略显干巴巴的笑声:“不用叫叔叔啦……就叫青燕也可以。” 宁远有点纳闷,在琢磨。燕青想转移话题,来了句“话说你叫他什么呢”。 现在轮到解风短暂一怔的明显情绪波动被燕青捕捉到了。他刚想起来,宁远还从来没有正面叫过他…… 不过看样子这难不倒我们身怀诸多奇异魔力的宁远小朋友,她搜刮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记忆,最后非常坚定地吐出四个字: “父亲大人!” 在宁远的潜意识里,她总觉得这个时候要从什么地方来一阵掌声,或者一声饱满嘹亮的“好”字才好。 但是没有……那也很好,正常。只要没人显现出强烈反对或嘲笑的迹象就好。 自从有了光环,宁远就几乎整日没动过解风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了。只消在光环上点几下,就可以沉浸于她想沉浸的任何东西中。宁远总是要么在看“微斯”——这名字源于精灵族,他们是自然最宠爱的孩子,微斯就是精灵族人与自然之灵弗唉沟通的桥梁,它被普遍用来指一种类似于the Nine中“片”或“影”或“剧”的东西,所不同的是the Nine中人们还只能在特定载体所呈现出的一个平面上去欣赏它,而宁远可以看着角色在空间内活动,场景在她周围延展变幻,她甚至可以触摸到微斯中一张铁桌子上斑驳不平的锈迹,似乎磨几下便会脱落下来——可实际上,宁远只是坐在那里,光环在她的右前臂上发着黑色的光,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要么在浏览“挈微斯”,就类似于the Nine中的短视频,与微斯呈现方式相当;要么在玩“万邦”,这东西类似于the Nine中的游戏,不同于微斯和挈微斯,它是要玩家在现实中与之同步动作的。可惜,解风房子里的“万邦”设备还没有适宜宁远的尺寸,她还只能像the Nine中的人一样在光环的弹屏上操作——饶是如此,她也已经尝到了甜头,因而这段时间宁远无时不盼着独属于她的万邦设备快些到来。 终于在某一天的早上,解风敲开了宁远的门,带来了她心心念念的万邦设备——调均,一并带来了一个宁远不明白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 “……那什么,今天晚上我可能会带几个同事到家里来做客,辰溪想认识新朋友吗?到时候来楼下正厅玩就可以见到了。可以打扮得漂亮一点,到时候应该会像一个小宴会一样,会摆出吃的,不过你最好下来之前先吃点东西垫着,不然很容易就饿了。” 解风看着宁远微微张大的眼睛和嘴唇,就知道这小家伙动了心,到时候一定会下来的。于是他整天抓着闲隙就忍不住想各种可能性,想得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笑出声来,不过他疑心扈江离还是看出来了。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接受解风的闲清筵邀请的。 他们……有这样的传统,不定期的,自发的,由成员个体发出邀请的,三五成群的小集会,其实就是在工作之余增进下联系,在若干年前就被三拳掌命名为闲清筵。当然,这里的人们怎么会真正放下心去玩呢?上次薄菲家的闲清筵上,言宴喝多了酒,一时兴起,就与the Nine中一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针锋相对,提出了“改革就是请客吃饭”一句论断。当时还剖析得有理有据,第二天跟他提起,他自己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10章 第8章 总之,当晚到荣野里的人数就在不知不觉中滑向了解风意料之外,还微微惊了他一下,好在解风忽而想起多让宁远认识人也还不错,可以帮她练习下口语。宁远对三界联域通用的the Nine中的夏语和曼语都很熟悉,但对三界城方言——标准三界语还停留在只能听懂少数字词的水平——而要在三界城生活,这是她必须要提升的。这样想来,他的脸上就堆上了一个礼貌的浅笑,欢迎客人莅临。 由于宁远想了好久该垫些什么东西吃(最后她干脆“咕噜咕噜”干了三瓶生理营养液,喝完才发现这似乎是用于注射用的),所以当她下楼时客人们都已融入闲清筵的氛围了。宁远感觉到自己有种突兀的尴尬,于是一眼锁定了一个在突兀的孤单中静静地品赏桂栀糕和杨梓茶的女士。她看上去端庄优雅,大约也是平易近人的。她就是宁远的“目标”了。 “西迈霍古塞。”宁远强加给自己自信,认为她的话语和动作都合乎她近来在光环上了解到的三界城的礼节,没理由得不到理想的回应。 但那位女士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事,微微点下头(应该是有的,宁远这样想,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就又自顾自地埋首茶糕中了。 方式不对?或者这位女士本身不爱搭理人?宁远有些扫兴,她一眼看过去就很喜欢的女士不理自己,另一位头发花白又稀疏、把胡子剃得一干二净的老爷爷却注意到了她,而后者恰是宁远一眼看去就觉得这人面上全是装出来的,是全身都假得让宁远不喜欢的类型。不过我们宁远可是小主人呢,怎么可能对客人不礼貌呢?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老者用哄小孩的语气说着,嘴角堆出了一个宁远很不喜欢的三角形。 宁远觉得小主人也是可以有脾气的,于是她故作嗔怪道:“我才不是小朋友!我叫宁远,父亲大人说我已经有六岁了!” 大概是她声音响度大了些,解风听到动静很快便过来了,他要把宁远介绍给他的同事们,以免他们以后乱猜,一不小心带出他想隐藏的东西来。这一来,宁远的脾气就平和了许多——她终于不用跟一个老得骨头里都渗着酸味的家伙客套了!不过看解风的眼神,他是他很好的朋友?他分明在笑。 现在宁远要听解风向整个正厅里的人——容得下三百人的大厅中的十七八个人介绍她。嗯,她是他的养女,他是要对她承担监护责任的,她当然需要正经的介绍——不过,至于为何解风用短短三两句话就结束了介绍——那一定是因为他还有正经事要和他的朋友们谈!一定不会是因为她太小了! 顺便说一句,那位女士即使是在宁远被正式介绍时也没从茶糕间抬起头来,那老者随即便和解风谈起什么能让他们两个脸上都出现微笑的事来了。宁远又不自知地无所事事了。 忽而,宁远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瞧,在确认了一遍自己穿戴整齐、状态得体后,她缓缓走向那个方向,一抬一落间堪称优雅。她要让这一次认识新朋友变得完美! 显然,我们宁远小朋友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只见她款款走到围坐的一圈人边上,嘹亮而清晰地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大家好!”,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标准三界语,惹得一众人等都笑着看向她。她又不知所措了。 幸亏有内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帮她解围:“你好啊,宁远。唉,你的手串跟你很搭啊,就像清晨咸宁的黛薇安草上的露珠一样,它叫什么名字呢?” “这个吗?”宁远抬起左手,手腕上是一串玉质手链,碧青色的,磨成了一小节一小节的竹节形状,并不紧贴她的皮肤,衬得她手臂更加瘦小,这是解风近日用来塞满她房间的诸多大小件之一,“还没有呢,”她似是转念一想,发起孩子脾气来,“你给它取一个名字!” 那年轻人笑着,笑得简直可以说是“慈祥”:“你这手串周而复始、四季长青,你要我给它取名字,我就叫它贞元。” “真圆?”宁远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就差把手串放进年轻人眼睛里了,“它不圆!它是椭圆的!”这话其实不准确,那手串本身可以是任何形状,只是绕在宁远腕上就是不标准的椭圆。 “我不是说那个真圆,”年轻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是代表圆满的贞和代表开始的元,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也是周而复始的,放在一起不是也挺好听吗?” “青云先生真是博学,连——”旁边一个人刚想感叹一番,还没开始就被年轻人挥挥手打断了。 “不过是虛长你们几千岁而已。”年轻人云淡风轻地扔出一句话填补了空白。 宁远一惊,她不是不知道,而是真没想到。那个人说过,对有些身怀奇异魔力的人不能根据相貌推断年龄。她见那个人时有那种感觉,见解风时也有,见青燕时就更不用说了,她看过去那简直是一个奇异魔力变成的人,见刚才那位不理自己的女士时也有那种感觉,可她看这个年轻人时没有!……不,应该叫他“老年人”了……他会是谁呢…… “辰溪?……入神了?……” 宁远回过神,发现青云先生拿手在她眼前晃着。见她回了神,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刚才说,要不我帮你把名字刻在手串上,这样你就不会记不住它叫什么名字了。” “好呀。” 宁远绕了两次手腕,把手串递到那位青云先生手心,却未见后者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拿在手里握了一会儿便又递回来了。宁远狐疑地顺着一节一节青玉端详过去,发现其中两个紧挨着的竹节上分别印上了一个符号,应该就是三界语中的“贞”和“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