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瑶卿能染翰》 第1章 第 1 章 秋日的北平,琉璃厂的青石板路上铺满金黄的银杏叶。白染翰蹲在“文渊阁”古籍店后堂的工作台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他手中握着一支特制的毛笔,笔尖细若蚊足,正小心翼翼地填补一页宋代《文苑英华》上的虫蛀。 “染翰,前头来客人了,点名要见修复师傅。”店老板在布帘外喊道。 “请客人稍等,这一处补纸正在关键。”白染翰头也不抬,声音温和却不容打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清瘦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二十六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沉淀出超乎常人的沉稳。 最后一笔补完,他轻轻吹去纸屑,这才起身撩开布帘。前堂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一位身着浅碧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不耐烦地用皮鞋尖点着地面,两名丫鬟和一名男仆围在身侧,店老板则赔着笑脸解释什么。 “小姐,古籍修复急不得……” “我都来了三次了!你们开店做生意,连本《伤寒杂病论》的珍本都找不到吗?”女子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气。她转身时,发间一支白玉簪子划过流光,正好撞上白染翰的视线。 白染翰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却碰倒了一摞准备修补的线装书。哗啦一声响,引得那女子转过头来。 “你就是修复师傅?”她上下打量着白染翰洗得发白的长衫,眉头微蹙,“这么年轻?” “在下白染翰,略通古籍修复。"他弯腰捡拾散落的书籍,声音平静,"小姐要找《伤寒杂病论》珍本?” “最好是宋刻本,至少也要明代的。翻刻本我不要。"女子走近几步,身上飘来淡淡的草药香,"我是林瑶卿,西牌楼林家的。你若有门路,价钱不是问题。” 白染翰这才正眼看她。林瑶卿——这个名字他听过。林家是北平有名的医药世家,这代唯一的千金小姐刚从法国学医归来,在城内开了家西洋诊所,颇受议论。 “宋刻本现存不足十部,皆在各大藏书楼。”白染翰将捡起的书放回架上,“明代赵开美刻本倒有一部残卷正在小店修复,不过缺了两卷。” 林瑶卿眼睛一亮:“能让我看看吗?” 白染翰犹豫片刻,点头引她进入后堂。工作台上,几页泛黄的纸张被特制的绷子固定,墨迹古朴苍劲。林瑶卿不顾旗袍昂贵,俯身凑近那些文字,指尖悬在空中描绘字形,却不触碰纸面。 “真的是赵刻本……这版式……”她突然抬头,险些撞到白染翰的下巴,“你能修复完整吗?缺的两卷有办法补上吗?” 白染翰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修复可以,但缺卷需要另寻相同版本影抄补入。这需要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林瑶卿直起身,眼中闪烁着白染翰许久未见的热情,“我每周三下午来查看进度,需要什么材料你尽管开口。” 白染翰微微皱眉:“林小姐,古籍修复急不得。每一页都需要——” “我知道!”林瑶卿打断他,“揭裱、补缺、溜口、压平……我在巴黎图书馆见过古籍修复过程。我只是想学习这部医书的原始版本,不会干扰你工作。” 白染翰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位富家千金竟真懂行。他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下月十五再来吧。我会尽力而为。” 林瑶卿满意地点头,转身时宽大的旗袍袖口又带倒了一叠纸张。白染翰眼疾手快地扶住,却听到她轻笑:“你这人真有意思,对纸比对人还小心。” 待林家一行人离开,店老板擦着汗凑过来:“染翰啊,那可是林家的掌上明珠,你怎么敢让她等?” 白染翰已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毛笔:"古籍不分贵贱,修复不论尊卑。" 与此同时,林家的汽车内,丫鬟小翠正给林瑶卿扇着风:“小姐何必亲自跑这种地方?让下人来就是了。” 林瑶卿望着窗外闪过的街景,唇角微扬:“你不懂。那个修复师…有点意思。他看医书的眼神,和爹爹看珍稀药材时一模一样。” 回到林府,林瑶卿刚踏入中庭就被父亲林世荣叫住:“又去淘弄那些旧医书了?你学的西洋医术还不够用?” “中医西医各有所长。”林瑶卿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爹,我今天见到一位很特别的古籍修复师……” 林世荣皱眉:“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也值得你提起?下周张部长家公子从德国回来,你准备一下见面。” 林瑶卿放下茶杯,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我不相亲。” “由不得你任性!”林世荣拍案而起,“林家就你一个女儿,偌大家业……” 父女争执间,管家匆匆进来,在林世荣耳边低语几句。 见父亲有事情。林瑶卿就离开了这争吵之地。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林世荣面色一沉:“去查查那个姓白的底细。瑶卿身边不能有来历不明的人。” “老爷,那小姐那……” 见管家那犹犹豫豫的样子。林世荣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女大留不住。无妨,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 文渊阁后堂重归寂静,松烟墨与旧纸的气息缓缓沉淀。白染翰的目光落在林瑶卿触碰过的绷子上,指尖拂过她悬空描绘过的字迹边缘,眼神深邃难辨。这位林家小姐看似骄纵任性,对古籍的珍视却非作伪,更难得的是她竟通晓修复门道。 他坐回工作台,并未立刻继续《文苑英华》,而是从锁着的抽屉底层取出一册看似普通的《本草纲目》。他指尖在书页间熟练地捻动,最终停在中间几页。纸张明显略厚,边缘有极其细微的粘合痕迹。他用特制的薄如蝉翼的羊蹄刀尖,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屏息凝神地沿着纸缝小心探入。这不是修复,是拆解。 就在此时,店外传来三声间隔规律的鸟鸣暗号。白染翰动作一顿,迅速将工具和书册归拢入屉锁好,神色恢复如常。 片刻,一个戴着毡帽、学生模样的青年撩帘进来,递过一卷破旧的《千家诗》。“师傅,家里老人传下来的,虫蛀得厉害,劳您给看看。” 白染翰接过,手指在书脊处隐秘地一捏,感受到内里一小块硬物的轮廓。他面色平静地翻检书页:“虫蠹严重,需耗时揭裱修补。五日后可取。” “多谢师傅。”青年留下书,压低声音快速道,“‘青鸟’急讯:目标近期有异动,可能与东洋商会接触。查清古籍来源及流向,尤其是医书类。‘云雀’已就位,必要时可启用。”说完便匆匆离去。 “青鸟”是林瑶卿的代号,“云雀”则是他自己。白染翰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桌面。林世荣开始调查他,而组织也敏锐地嗅到了林家与日方可能存在的勾连。林瑶卿对《伤寒杂病论》宋明珍本的执着,是巧合,还是……她父亲授意? 他重新拿出那本《本草纲目》,羊蹄刀精准地划开夹层,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密码纸。任务明确:利用修复之便,探查林家通过古籍交易传递情报的渠道。林瑶卿,这个光芒耀眼的大小姐,竟成了他任务目标的关键人物,也是他必须防备甚至利用的对象。他想起她发间的白玉流光和那句“对纸比对人还小心”,唇边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苦笑。 窗外,暮色四合,琉璃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银杏叶染成一片昏黄。平静的古董街巷下,暗流已然涌动。 五日后,林瑶卿果然准时出现在文渊阁。她似乎刻意收敛了初次来访的张扬,只带了一名丫鬟,安静地坐在前堂角落翻着一本医书,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后堂的布帘。 白染翰捧着修复好的《千家诗》出来,视线与她短暂相接。林瑶卿立刻放下书,径直走向他:“我的《伤寒杂病论》呢?” “赵刻本残卷已初步加固,正在配纸准备抄补缺卷。”白染翰将《千家诗》交给等候的青年学生,后者低头道谢迅速离开。白染翰转向林瑶卿,语气如常:“林小姐若想看进度,请随我来。” 后堂工作台上,几页泛黄的医书被精心固定在绷子上,蛀洞处已用极薄的皮纸补好,几乎看不出痕迹。林瑶卿凑近细看,眼中满是赞叹:“这补纸的手艺……简直天衣无缝。”她抬头看向白染翰,带着探究,“白师傅师承哪位名家?” “家传的微末技艺,不足挂齿。”白染翰避开了她的目光,取过一张待处理的残页,指尖轻抚边缘的撕裂处,“倒是林小姐,既是学西医的,为何对这古医书如此执着?” 林瑶卿的指尖无意识划过绷子边缘,低声道:“老祖宗的东西,未必就输给洋人。有些病症,西医束手无策,古籍里或许藏着答案。”她顿了顿,忽然问,“白师傅,你可信这世上有救世良方?” 白染翰握着镊子的手微微一顿。这问题来得突兀,又像是某种试探。他抬起眼,迎上她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目光:“良方或许有,但救世……非一人一药之功。”他拿起一片极小的碎片,用特制浆糊粘合,“如同修复这残卷,一纸一墨,需得耐性,也需得……时机。”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布帘猛地被掀开,之前送《千家诗》的青年学生捂着渗血的肩膀踉跄冲入,面色惨白:“鬼子……查……查书店!” 变故突生!林瑶卿脸色骤变,白染翰却异常冷静。他一把拉开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书柜——竟露出一个狭窄的暗格!“进去!”他低喝,同时迅速将工作台上几页关键的古籍残页扫入抽屉锁死。 青年学生咬牙钻入暗格。脚步声已至布帘外。白染翰刚把书柜推回原位,两个持枪的日本宪兵和一个汉奸翻译已闯了进来! “搜!有人看见抗日分子逃进这里了!”翻译官狐假虎威地叫道。 刺刀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粗暴地翻检着书架上的古籍,珍贵的书页被扯落在地。白染翰垂手而立,看似恭顺,眼神却如寒潭般沉静。一个宪兵注意到工作台上的绷子和工具,用刺刀挑起一张修复中的残页,狰狞地审视着白染翰:“你的,在做什么?” “修复古籍,太君。”白染翰微微躬身,语气平稳,“这是客人的东西。” 宪兵显然不懂,不耐烦地将残页甩开,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林瑶卿。汉奸翻译认出她,脸色一变,赶紧凑到宪兵耳边低语几句。宪兵神色稍缓,但仍充满怀疑:“林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林瑶卿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恢复了那副富家千金的骄矜神态,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薄怒:“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来监工我重金托付修复的医书!”她指着地上被踩踏的纸张,声音拔高,“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籍!弄坏了,你们宪兵队赔得起吗?” 她盛气凌人的姿态和“林家”的名头显然起了作用。汉奸翻译连忙赔笑打圆场。宪兵咕哝几句,又草草搜查一番,没发现异常,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前堂,紧绷的空气才松弛下来。白染翰立刻拉开书柜,暗格里的青年已因失血而意识模糊。林瑶卿二话不说,上前撕开他肩头的衣服查看伤口:“贯穿伤,没伤到骨头,但需要立刻止血清创!”她迅速从随身的精巧手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和干净的纱布——里面竟常备着外科急救用品! “扶他去我的诊所,近!”林瑶卿果断对白染翰说,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默契。此刻,富家小姐的骄矜荡然无存,只剩下医者的冷静和一种白染翰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锐利如刀的光芒。 白染翰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一个字,迅速背起青年,在林瑶卿的掩护下,从后门悄然离开,融入暮色渐浓、危机四伏的北平街巷。那本未完成的《伤寒杂病论》残卷,静静躺在抽屉里,见证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林瑶卿的西洋诊所位于西牌楼僻静处,三层小楼在夜色中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白染翰背着伤员从后门闪入,林瑶卿早已拉开手术台的布帘,麻利地铺上干净的白布。 “按住他。”她简短命令,同时从玻璃柜中取出手术器械。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诊所里格外清脆。 白染翰按住青年不断抽搐的肩膀,看着林瑶卿熟练地清洗伤口、缝合血管。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白玉簪子不知何时已经歪斜,却浑不在意。这与琉璃厂那个骄纵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你经常做这种事?”白染翰压低声音。 林瑶卿的针线没有丝毫停顿:“上个月在协和医院实习,见过三个这样的枪伤。”她突然抬眼,目光如炬,“你呢?经常收留被追捕的学生?” 两人目光在手术灯下交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试探。 青年突然剧烈咳嗽,打断这场无声较量。林瑶卿迅速处理完最后几针,转身配药。白染翰注意到她药柜最上层锁着的小铁盒,上面贴着“实验用药-剧毒”的标签。 “他需要输血。”林瑶卿突然说,“你是O型血吗?” 白染翰卷起袖子:“你怎么知道?” “古籍修复师常年接触朱砂、铅粉,O型血的人更耐受重金属中毒。”她扎紧橡皮管,针头精准刺入他的静脉,“我在巴黎做过血液研究。” 鲜血顺着透明胶管缓缓流入青年体内。白染翰注视着林瑶卿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她左耳后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像是子弹擦伤。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紧——这位大小姐的经历,恐怕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好了。”林瑶卿利落地拔出针头,“他需要在这里观察三天。你……” 话音未落,前门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三人同时僵住。林瑶卿示意白染翰躲进里间,自己整理好衣裙,恢复了那副高傲神态去开门。 “谁啊?大半夜的……” 门外站着林府管家和两名警察,管家一脸焦急:“小姐!老爷听说城里进了抗日分子,特意让我来接您回府!” 林瑶卿倚着门框,不耐烦地说:“我在整理病例,没空听这些闲事。” “可是……”管家探头往诊所里张望,“老爷说……” “说什么?”林瑶卿声音陡然提高,“说我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会窝藏抗日分子?”她故意侧身让管家看清空荡荡的诊室,“要不要进来搜搜?” 管家讪讪后退。这时里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管家的眼神立刻变了。林瑶卿心跳如鼓,却面不改色地跺了跺脚:“该死的老鼠!明天就买砒霜来……” 正当僵持之际,街道尽头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和日语的叫喊。警察脸色大变:“是宪兵队!”三人顾不上多说,匆匆离去。 林瑶卿关上门,双腿一软几乎站不住。白染翰从里间闪出,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勃朗宁手枪——方才的声响正是他故意碰倒器械所为。 “你……”林瑶卿盯着手枪,瞳孔微缩。 白染翰将枪收回袖中:“以防万一。”他停顿片刻,突然问,“你耳后的伤,是在巴黎留下的?” 林瑶卿下意识摸了摸疤痕,轻声道:“马赛港,去年春天。一颗子弹擦过,差点要了我的命。”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白染翰,我们不必再互相试探了。我知道你是‘云雀’。” 房间骤然安静。白染翰的手按在枪柄上,声音冷了下来:“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林瑶卿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枚青鸟形状的铜质书签,“因为我是‘青鸟’。组织让我配合你调查林家古籍交易线。” 白染翰凝视着书签——这是只有地下党高层才有的信物。他长舒一口气,从怀中取出半张残破的《诗经》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林瑶卿接上下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她嘴角扬起一抹真心的笑意,“同志,终于等到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病床上的青年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幕,轻声道:“原来你们……早就……” “别说话。”林瑶卿立刻回到医生角色,检查他的脉搏,“你需要休息。” 白染翰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观察外面的动静:“宪兵队在挨家搜查,很快就会到这里。我们得想办法把他转移。” 林瑶卿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明天是林家每月往西山别院送药材的日子。我可以把他藏在药材车里送出城。” “太冒险了。”白染翰皱眉,“林府上下都认识你。” “正因为如此才安全。”林瑶卿胸有成竹,“没人敢搜林家的车。况且……”她狡黠一笑,“我父亲明天要接待日本商会的代表,根本不会注意这些小事。” 白染翰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日本商会?是山本株式会社?” “你怎么知道?”林瑶卿惊讶地问。 白染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微型照片:“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页古籍的局部特写,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中药名。林瑶卿接过仔细查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用隐形墨水写的军事布防图!就藏在我家那套《本草纲目》的批注里!” “正是。”白染翰神色凝重,“我们怀疑林家有人利用古籍交易为日本人传递情报。明天他们见面,很可能是为了交接新的情报。” 林瑶卿脸色煞白:“不可能……父亲虽然古板,但绝不会……” “所以我们才要查清。”白染翰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明天你按计划送走伤员,我潜入会面地点取证。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面对。” 窗外,北平的夜空突然飘起细雨,打在玻璃上如同无声的啜泣。林瑶卿望着病床上昏睡的青年,又看看手中照片,终于下定决心:“明天我会参加那个接待会。作为林家大小姐,没人会怀疑我。” “太危险了!”白染翰脱口而出。 林瑶卿却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凄然:“白染翰,你可知道我为这个身份付出了什么?”她指了指耳后的伤疤,“在马赛,我本可以留在安全的领事馆,却选择护送一批同志回国。这颗子弹,就是给我的‘奖赏’。” 她走到药柜前,打开那个上锁的小铁盒,取出一支装有透明液体的小瓶:“必要时,这个能让人在三分钟内无痛苦地死去。我准备了很久……为了信仰,我可以是救人的医生,也可以是杀人的刽子手。” 白染翰震惊地看着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子骨子里的决绝从何而来。他伸手拿过药瓶,放回铁盒锁好:“留着它。明天我们一起面对。” 雨声渐密,将诊所与外界隔绝成一座孤岛。在这暴风雨前的宁静里,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他们不知道明天等待的是什么,但此刻,至少他们不再孤独。 晨光微熹时,林瑶卿已换上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纹旗袍,发间的白玉簪子随着她的动作泛着冷光。她站在诊所后门,看着白染翰将仍在昏睡的青年安置进药材车的暗格。 "记住路线。"她将一张手绘地图塞进白染翰手中,"西山别院后厨的赵嬷嬷是我们的人。" 白染翰的手指在地图上某处轻轻一点:"山本的人午时到林府?" "说是来谈人参生意。"林瑶卿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拿着这个,若遇到盘查就说是给家父送药的。" 锦囊里躺着几片晒干的当归,底下却藏着一枚精巧的铜钥匙。白染翰会意,将锦囊收入怀中。两人目光相接,谁都没有提及昨夜那个近乎拥抱的瞬间。 "小心。"最终他只吐出这两个字。 林瑶卿刚要转身,突然想起什么:"等等!"她从领口摘下一枚翡翠平安扣,迅速系在白染翰的盘扣上,"林家下人都认得这个。" 平安扣还带着她的体温。白染翰低头看着那抹翠色,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药材车吱呀呀地驶入晨雾中。林瑶卿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早已候在街角的林家汽车。车窗映出她妆容精致的脸——这将是她在林府舞台上最重要的一场表演。 林府花厅里,山本一郎正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摩挲着那套《本草纲目》的函套。林世荣坐在主位,茶盖轻刮杯沿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林会长的收藏果然名不虚传。"山本的中文几乎不带口音,"这套明万历刻本,在东京帝国大学图书馆也寻不到呢。" 林瑶卿端着茶盘适时出现:"山本先生谬赞了。"她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手腕一转,袖口扫过那函古籍,"不过是先曾祖留下的寻常物件。" 山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笑道:"早就听闻林家千金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小女不懂事,让山本先生见笑了。"林世荣使了个眼色,"瑶卿,去催催厨房的点心。" 这正是林瑶卿等待的机会。她欠身退出花厅,快步穿过回廊,在拐角处突然折向父亲的书房。翡翠耳坠随着她的步伐剧烈摇晃——那里面藏着白染翰给她的微型相机。 书房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铜钥匙顺利打开了父亲的紫檀木书柜,露出里面一摞用蓝布包裹的古籍。林瑶卿的手指有些发抖,但她还是迅速翻开了最上面那部《伤寒论》的衬页。 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中藏着用矾水写的密码。她正要拍照,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 第3章 第 3 章 “小姐?老爷让您……”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瑶卿闪电般合上书,顺势从案头抽了本账册:“就来。”她拉开门,面色如常,“父亲要的账本找到了。” 管家狐疑地看了眼她手中的册子,终究没敢多问。 回到花厅时,山本正在展示一个锦盒:“这是家父珍藏的朝鲜高丽参,聊表心意。” 林世荣接过锦盒的瞬间,林瑶卿注意到父亲的手指在盒底某处按了按。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心头一颤——父亲果然知情。 午宴上推杯换盏之际,林瑶卿借口更衣离席。她在后花园的假山后找到了按约定等在那里的白染翰。 “拍到了吗?”他声音紧绷。 林瑶卿摇头:“只来得及看了一页。”她从发髻中取出白玉簪子,旋开簪头,“但父亲收的礼盒有古怪。” 白染翰接过簪子,从空心簪身里倒出卷成细条的胶片:“西山别院有地窖,伤员已经安全了。”他顿了顿,“你父亲的书房……” “我知道。”林瑶卿打断他,声音有些发抖,“那些批注是用日军密码写的军火运输路线。” 一只灰雀突然落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两人同时噤声。等鸟儿飞走,白染翰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赵嬷嬷给的,能让人昏睡六小时的药粉。” 林瑶卿攥紧药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如果……如果证实父亲是汉奸,组织会怎么处置?” 白染翰沉默片刻:“你会亲手了结他吗?就像你准备的毒药那样。” 这个问题像刀子般扎进心里。林瑶卿松开手,眼中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我会执行组织的决定。” 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白染翰突然倾身,在她耳边低语:“今晚子时,药材库见。”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后的伤疤,“相信我。” 林瑶卿来不及回应,白染翰已隐入假山深处。她整理好情绪转身应道:“在这儿呢!” 丫鬟小跑过来:“小姐,山本先生要走了,老爷让您去送客。” 前院里,山本的汽车已经发动。林世荣正与对方把臂言欢,而那个锦盒不见了踪影。林瑶卿站在台阶上,突然发现山本随从提着的公文包格外眼熟——那分明是父亲常年带在身边的! “林小姐。”山本向她鞠躬告辞,“期待在东京见到您。”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下。林瑶卿强撑着笑容,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汽车驶远,林世荣才转向她:“瑶卿,下个月你随我去趟天津。” “去做什么?” “见几位日本朋友。”林世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年纪不小了,该为家族考虑了。” 林瑶卿如坠冰窟。父亲这话,分明是要把她当作交易筹码! 晨雾像一袭丧服,裹着林瑶卿单薄的身躯。她跪在药材库的废墟前,指尖在焦黑的灰烬中翻找,每一粒滚烫的余烬都灼着她的皮肉,却抵不过心头撕裂的痛。 “父亲……”她嘶哑的嗓音被风吹散,掌心捧起一抔混着血色的灰,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个总在书房严厉训斥她的身影。 白染翰静默地立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肩线上。他想伸手,却在半空停住——此刻任何触碰都是残忍。最终只是脱下染血的外衫,轻轻披在她肩上。 “你看。”林瑶卿突然举起一片烧焦的羊皮纸,泪水在纸屑上洇出深色的痕,“他最后一刻……还在写这个‘鴉’字……” 白染翰单膝跪地,接过残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手背。那一瞬的温度交换,让他想起昨夜火海中,她挣脱自己冲向烈焰时,衣袖从他掌心滑脱的触感——像握不住的一捧雪。 “《黄帝内经》还在。”他声音低哑,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我带你去找。” 书房废墟里,林瑶卿突然死死攥住那册假古籍,指甲在封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为什么骗我?”她仰起脸,泪水冲刷着面颊上的烟灰,“十年了……母亲没死,父亲不是汉奸,而你……” 白染翰突然抓住她手腕,将她拉近。近到能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泪珠,近到闻得到她发间混着血腥的沉水香。 “我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他喉结滚动,“是保护林世荣的女儿。”他拇指抚过她掌心那道为取情报割伤的疤痕,“可我犯了错……” 林瑶卿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破碎的倒影。原来那些在琉璃厂偶遇的雨天,他递来的伞面上刻意绘着的青竹;那些她熬夜翻译密码时,总“恰好”出现在诊所门前的热粥;甚至那夜他冒险为她挡的子弹——全是精心计算过的守护。 远处引擎声逼近,白染翰突然将她压向墙角。阴影里,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耳畔:“酉时三刻,陶然亭芦苇荡。”松开时,一枚青铜书签滑入她衣襟,“带着它,去见你母亲最后的战友。” 残阳将陶然亭染成血色。 林瑶卿摩挲着发间的白玉簪——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亭中男人转身的刹那,她呼吸停滞。那人灰衫下的机械义肢,正以母亲教过她的密码节奏敲击石桌。 “瑶卿。”男人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你长得真像沈教授。” 一张泛黄的照片推来。林瑶卿指尖发颤地触碰影像中母亲的笑颜,十年积压的泪水决堤而下。照片背面题着《诗经》残句:“岂曰无衣?与子同泽”,正是父亲常在她病榻前吟诵的诗句。 “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男人指向母亲身旁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你父亲扮了十五年汉奸,只为守住你母亲用命换来的秘密。” 记忆如利刃剖开胸膛。林瑶卿突然明白,为何父亲总在深夜抚摸母亲的照片;为何她执意学医时,他摔碎茶盏却最终沉默;甚至为何那支白玉簪——分明是母亲旧物,却年年在她生辰时,准时出现在枕边。 爆炸声骤然撕裂暮色。男人将她推向芦苇荡时,机械义肢在火光中折射出冰冷的光。“跑!”他嘶吼的模样与母亲马赛港最后的背影重叠,“去找白染翰!告诉他——‘青鸟终栖梧桐树’!” 暗夜诊所的地下室,血腥味与药香交织。 白染翰正在给伤员换药,忽听门轴细微的吱呀声。他转身,看见林瑶卿立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白玉簪映着半张泪痕斑驳的脸。 “我母亲……”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是不是也这样站在你面前过?” 《诗经》残页从她指间飘落。白染翰接住的瞬间,矾水字迹在煤油灯下渐渐显形——那是用母亲笔迹写就的绝笔信。 【吾女瑶卿:见字如晤。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白家小子还算守信。他父亲与我同批赴法,当年在里昂码头……】 后面的字迹被血迹模糊。白染翰突然攥紧信纸,指节发白。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遗物里那封同样染血的信:【护好林氏遗孤,这是白家欠他们的债】。 “不是债。”林瑶卿突然上前,带着秋夜寒凉的气息贴近他胸膛,“是爱。”她颤抖的指尖点上他心口,“我父亲书房暗格里……全是母亲的照片。” 白染翰呼吸骤乱。他该推开她的,该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冷静地说“明日有同志接应”。可当她泪水浸透他前襟时,他终究抬起手,将人狠狠按进怀里。 “我会送你出城。”他声音沙哑得不成调,“以白家子孙的名义起誓。” 林瑶卿却仰起脸,将白玉簪塞进他手中:“母亲的信物,该由你保管。”簪头旋开,露出里面干涸的血迹——这才是真正的菌种坐标。 院墙外传来军靴踏碎落叶的声响。白染翰突然捧住她的脸,在枪栓拉响的瞬间吻上她额头。这个吻滚烫如熔岩,又轻似飘雪。 “闭眼。”他将她推向暗道,自己转身迎向破门而入的黑影。最后一刻,林瑶卿看见他唇角微扬,用口型比了那句她童年常听的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爆炸的气浪中,她攥着那枚假青鸟书签跌入暗道。泪眼朦胧间,仿佛又见初遇那日,琉璃厂的银杏叶落满肩头,而他隔着纷纷扬扬的金雨望来,眼中盛着她此生再难遇的春光。 暗道中的积水浸透了林林瑶卿的绣鞋,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怀中那枚青铜书签贴着心口发烫,仿佛还残留着白染翰掌心的温度 。 “白染翰……”她无声的念出了这个名字,舌尖尝到泪水的咸涩。暗道尽头透出一线天光,她踉跄着扑向出口,却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林小姐。”带着斗笠的老人压低声音。“白先生让我在这儿等候。” 林瑶卿死死攥紧着老人的衣袖:“他还活着吗?” 回答她的只有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老农沉默地递了一套粗布衣裳,又指了指停在田埂边的驴车——车板上赫然放着一块薄棺。 “请小姐更衣,我们要赶在宵禁前出城。” 林瑶卿颤抖着解开染血的旗袍纽扣。当粗布麻衣附上肌肤时,她突然摸到衣襟暗袋里硬硬的物件——是白染翰不知何时塞进来的怀表。表盖在弹开的瞬间,她捂住嘴的哽咽出声。 “林小姐,我们要走了。” 林瑶卿将怀表贴在胸口,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那日在文渊阁初见,白染翰弯腰捡拾散落的书籍时,后颈露出的那一截旧伤疤——如今才懂,那分明是子弹擦过的痕迹。 暗道中的积水浸透了农夫的鞋,他踉跄着向前奔去。远处枪声渐稀,却听见一声熟悉的闷哼—— “染翰!” 林瑶卿听到熟悉的声音后,立马从那薄棺中出来了。不顾一切的向前跑着。 转角处,白染翰正倚墙按住左臂,指缝间渗着血。见她扑来,他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林小姐这声喊得……比那日摔碎乾隆瓷时还要慌上三分。” 林瑶卿二话不说撕开他的衣袖,指尖触到他温热的血液时微微一颤。“别动!”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从怀中取出磺胺粉。白染翰疼得眉头紧蹙,却仍柔声安慰:“无妨的……你包扎的手法,比端茶时稳多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她红着眼眶瞪他,却在触及他臂内侧的旧疤时突然怔住。那道疤痕……她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