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焦糖变奏曲》 第1章 第 1 章 柏林爱乐音乐厅后台的空气,向来是绷紧的琴弦,弥漫着松香、汗水与无形的压力。此刻,这弦几近崩断。裴雪霁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欧洲古典乐坛冉冉升起的新星,被苛刻的乐评人誉为“拥有钻石般音色与冰霜般控制力”的年轻钢琴家,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细密而冰冷,如同窗外深秋被冷风撕扯的菩提树叶。 今晚是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的演出。厚重的乐谱摊开在谱架上,那一个个黑色的音符像一群躁动不安的渡鸦,在她视野里盘旋、聒噪,啄食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胃部拧紧,熟悉的眩晕感裹挟着冷汗爬上脊背。该死的演出焦虑症,像潜伏的幽灵,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扼住她的喉咙。 她猛地闭上眼,试图用冰冷的理性去镇压这生理性的溃败。呼吸,吸气四拍,屏住四拍,呼气八拍……柏林干燥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像带着细小的冰碴,刺痛着,无法带来丝毫安抚。指关节僵硬得发疼,她甚至能想象到待会儿触键时那干涩、失去灵魂的可怕音色。 “裴小姐?”助理索菲亚担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还好吗?还有二十分钟开场。” 裴雪霁喉咙发紧,无法回应。她想点头,脖颈却僵硬得如同石雕。失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膝盖,即将把她彻底淹没。她需要一点什么,任何一点能抓住的东西,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就在意识被黑暗完全攫住的边缘,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后台各种繁杂气味淹没的甜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不是后台常备提神的黑咖啡的苦涩焦香,也不是化妆间里高级香水的脂粉气。那是一种……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甜。像熬煮到恰到好处的焦糖,醇厚馥郁,边缘又跳跃着一丝微妙的、令人愉悦的烘烤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固执地钻行,精准地撩拨着她因高度紧张而异常敏感的嗅觉神经。 这缕甜香突兀又执拗,穿透了松香的屏障,盖过了汗水的咸腥。裴雪霁猛地睁开眼,失焦的瞳孔下意识地追寻着那气味的来处。不是休息室的方向,也不是通往舞台的侧翼。它似乎……来自更深处,更隐蔽的地方。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踉跄着,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拨开厚重的天鹅绒幕布边缘,绕开堆放道具的角落,循着那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抚慰力量的焦糖香气,走向后台深处一条不起眼的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虚掩着,那诱人的甜香正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她停顿了一瞬,演出纪律和此刻内心汹涌的渴望在激烈撕扯。最终,那渴望压倒了一切。她用力推开了门。 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顶上一盏应急灯发出惨白微弱的光。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粉尘,在光柱下无声舞动。预想中的空旷并未出现,通道角落里,竟支着一个小小的、简易的折叠桌,上面放着几个不锈钢盆和一盏便携式的小烤箱。一个身影背对着她,穿着沾满各色糖霜和面粉污渍的白色厨师服,正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吸溜声。 那缕救赎般的焦糖香气,源头就在这里,浓得化不开。 “谁?”那身影似乎被开门声惊动,猛地转过身。 应急灯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是个亚洲女孩,年纪很轻,大概二十出头,黑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额前和颊边。脸上沾着几道清晰的面粉印子,鼻尖上尤其明显,滑稽地白了一小块。她眼睛很大,此刻因为惊吓和……大概是刚哭过?显得湿漉漉、红通通的,像某种受惊的小动物。她手里捧着一个明显烤制失败的蛋糕胚——边缘焦黑,中间却塌陷下去一大块,形成一个狼狈的坑洞。 四目相对。通道里只有小烤箱运作时发出的轻微嗡鸣,还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女孩看清裴雪霁身上昂贵熨帖的演出礼服和她那张即使在惊惶中也难掩清冷出色的脸,明显愣住了,随即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慌乱地想把手里的失败品藏到身后,却又笨拙地差点把它掉在地上。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用……”女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后的沙哑,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睛,试图擦掉泪痕,却把鼻尖的面粉蹭得更开了些,像只偷吃不成反弄脏脸的小花猫。“我、我只是……找个地方待会儿……”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神躲闪。 裴雪霁没有动。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女孩手中那个丑陋的、塌陷的蛋糕胚所散发出的、无比真实温暖的焦糖香气牢牢攫住了。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却有力地穿透了她紧绷的神经壁垒,奇迹般地抚平了胃部的痉挛,驱散了盘踞在指尖的寒意。她甚至能感觉到僵硬冰冷的指尖在微微回暖。 喉咙干涩得发疼,裴雪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渴求。 “那个……”她的目光锁在女孩手中那个失败的蛋糕胚上,“能……给我尝一点吗?” 捧着失败蛋糕胚的女孩——林晚,彻底呆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华美礼服、气质清冷得如同月光凝结成的女人,怀疑自己因为过度沮丧而产生了幻听。柏林爱乐音乐厅的后台消防通道,一个哭得稀里哗啦、捧着自己烤焦蛋糕的倒霉蛋,一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登上世界级舞台、指尖却带着绝望颤栗的钢琴家。 这组合荒谬得像一出蹩脚的情景喜剧。 “啊?”林晚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大脑一片空白。她顺着裴雪霁那近乎实质化的、专注到有些灼人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那坨塌陷焦黑的“作品”。一股更强烈的羞耻感涌了上来。这玩意儿?给这位看起来连呼吸都透着精致昂贵的艺术家吃?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这个不能吃!”林晚猛地摇头,想把蛋糕藏得更彻底,动作幅度太大,几粒焦黑的蛋糕屑簌簌掉落,“烤坏了!焦了,里面还是生的!真的不能吃!”她急急地解释,脸颊因为窘迫而发烫,鼻尖那块面粉印记显得更白了。 裴雪霁却像是没听见她的拒绝,或者说,那拒绝被她大脑中某种更强烈的需求彻底屏蔽了。她只是向前迈了一小步,昏暗的光线下,林晚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如同白瓷般细腻的手指,以及那双漂亮眼睛里近乎执拗的恳求。 “一点就好。”裴雪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琴弦绷到极致时发出的低鸣,“就……一小口。”她的视线没有离开那块蛋糕,仿佛那是沙漠中的旅人看见的唯一水源。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那双眼睛里承载的东西太重了,重得让她这个旁观者都感到窒息。那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孤注一掷。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这团面目全非的东西,再看看裴雪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一种奇异的冲动压倒了理智。 “……那、那好吧。”林晚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认命般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小心翼翼地掰下蛋糕塌陷处边缘、看起来相对“正常”的一小块——那里只是有些湿润,还没完全烤透,颜色也相对浅一些。她犹豫了一下,又用指尖仔细捻掉上面沾着的几粒明显焦黑的碎屑,这才把这可怜兮兮的一小块递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 “只有这里……可能勉强能吃一点点?您……您别嫌弃。”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几乎要埋进胸口。 裴雪霁伸出指尖依旧带着轻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一点点温热的、湿软的蛋糕。没有餐叉,没有精致的骨瓷碟,只有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她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一点点暗金色的蛋糕上。 她将它轻轻放入口中。 舌尖触到那湿润绵软质地的瞬间—— 轰! 不是味蕾的爆炸,而是记忆的洪流猝不及防地决堤。 一股极其熟悉、温柔醇厚、带着清冽豆香的甜味,如同最精准的密钥,瞬间打开了尘封十年的闸门。眼前消防通道的昏暗灯光、沾着面粉的女孩的脸瞬间模糊、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江南水乡潮湿温润的空气,是午后慵懒穿过雕花木窗的阳光,是外婆家那张磨得光滑发亮的老藤椅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外婆。那个总是穿着靛蓝色棉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比水乡阳光还要暖的老人。她端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颤巍巍、水盈盈的杏仁豆腐。洁白的杏仁冻上,淋着琥珀色的桂花糖浆,几粒小小的金色桂花点缀其中,散发着醉人的甜香。 “霁霁,来,尝尝阿婆新做的。”外婆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清晰地响在耳边,慈爱得让心尖发颤。“慢点吃,小心凉。” 那是裴雪霁童年记忆里,关于“家”和“安宁”最纯粹的味道。是她被父母严厉的琴谱和永无止境的练习压得喘不过气时,唯一的慰藉与庇护所。是她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无数个孤独冰冷的夜晚里,魂牵梦绕却再也无法复刻的滋味。 十年了。外婆早已不在人世,那碗承载着无尽温柔与宠溺的杏仁豆腐,连同那个能让她彻底放松下来的港湾,都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擦净的毛玻璃。 可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柏林音乐厅冰冷混乱的后台消防通道,就在她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一个陌生女孩递过来的、一小块烤焦的失败蛋糕胚,竟然奇迹般地穿透了那层玻璃,将那份遗失已久的、刻骨铭心的温暖和安宁,精准无比地、完整地、带着外婆指尖的温度,重新注入了她的灵魂深处。 那股暖流从舌尖蔓延开,顺着食道滑下,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胃部的痉挛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盘踞在指尖的、那令人绝望的冰冷和颤抖,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悄然褪去。紧绷到极致的神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柔软包裹、抚平。 裴雪霁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微微颤动。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顺着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微亮的水痕,无声地滴落在消防通道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在时间洪流中突然凝固的雕像,唯有肩膀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下来。后台隐约传来的乐队试音声、工作人员的脚步声,通道里小烤箱的嗡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屏蔽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舌尖那奇异复刻的、属于外婆的杏仁豆腐的味道,以及随之汹涌而来的、几乎将她溺毙的宁静与怀念。 林晚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 她看着裴雪霁闭着眼,泪水滑落,看着她周身那股濒临崩溃的冰冷气息如冰雪消融般散去,看着她整个人从一根绷紧欲断的弦,缓缓松弛成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这反应……太不对劲了!比愤怒、指责、嫌弃都要可怕一万倍!她给这位钢琴家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毒药吗?还是什么打开泪腺开关的神秘物质? “您……您没事吧?”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是不是太难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快吐出来!”她手忙脚乱,想找纸巾,想找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急得原地打转,鼻尖的面粉被蹭得更花,像只真正被吓坏的小花猫。 裴雪霁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眸子,先前被焦虑和绝望占据,此刻却像是被水洗过,清澈得惊人,深处残留着未散尽的湿润水光,以及一种林晚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悲伤?怀念?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沉的平静。 她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拭去了自己脸颊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林晚无法理解的珍重。然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那张沾满面粉、写满惊恐和困惑的脸上。 “你……”裴雪霁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稳定了下来,不再颤抖,“叫什么名字?”她的视线掠过林晚沾着面粉的鼻尖,掠过她厨师服上的糖霜污渍,最后落回她那双因紧张而瞪得溜圆的眼睛里。 “林……林晚。”林晚下意识地回答,心脏还在砰砰狂跳,不明白这位钢琴家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林晚。”裴雪霁低声重复了一遍,像在咀嚼这两个字。她的目光变得专注而探究,如同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你的蛋糕……”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汇,最终只是极其认真地看着林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它救了我。” 那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通道里,却带着千钧的分量。 林晚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救了她?一块烤焦的、塌陷的、连她自己都想扔进垃圾桶的失败蛋糕胚?救了这位看起来高贵冷艳、刚才还濒临崩溃边缘的钢琴家? 这世界一定是疯了。 还没等林晚从这巨大的荒谬感中回过神,通道厚重防火门的方向,传来助理索菲亚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呼唤,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 “裴小姐?裴小姐!您在里面吗?开场了!观众已经就座,指挥在等您了!”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通道里那奇异凝滞的氛围。 裴雪霁周身的气息在索菲亚声音响起的刹那,悄然发生了变化。方才那份深沉的宁静和脆弱如潮水般退去,一种林晚曾在电视转播里见过的、属于舞台王者的冷静与专注,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和眼中。仿佛刚才那个流泪的、寻求慰藉的裴雪霁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她没有再看林晚,也没有再看那块失败的蛋糕。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快得让林晚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那点头似乎是对林晚的回应,又像是对自己的一种确认。 然后,裴雪霁转身,脊背挺直如松,步伐稳定而无声,走向那扇通往灯光、掌声和巨大压力的防火门。厚重的门被她拉开一条缝隙,外面舞台方向隐隐传来的乐队定音声和观众席的嗡鸣声瞬间涌入,又在她身后迅速消失。 门关上了。 消防通道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捧着她那半塌的焦黑蛋糕胚,鼻尖沾着面粉,呆呆地站着。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焦糖甜香,还有一丝……裴雪霁身上那种清冽的、带着木质调的冷香。 “她……她刚才说什么?”林晚喃喃自语,低头看着手里那团“救”了人的“功臣”,又看看自己沾着面粉和糖渍的手指,再想想裴雪霁最后那复杂到难以解读的眼神和那句“它救了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处理器彻底过载,冒起了青烟。 “林晚?林晚!我的小祖宗!你躲哪儿去了!”通道另一头,通往后勤区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厨房管事制服、体型微胖的中年德国男人探进头来,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一脸焦急,“前场VIP休息室等着你的小甜点呢!客人都到了!那几款新研发的‘灵感缪斯’系列样品呢?你不是说今天要惊艳亮相的吗?” 管事汉斯的吼声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把林晚从刚才那场匪夷所思的遭遇中拽回了冰冷的现实。她猛地一激灵,低头看向自己手中这块唯一“成功”出炉的“作品”——塌陷焦黑的蛋糕胚,再看看空空如也的折叠桌。 完了!全完了! 她精心准备了一周、寄托着她转正全部希望的几款创新甜点样品,在她刚才躲进通道前,因为烤箱温度失控,变成了一盘盘黑炭!这块唯一幸免于难的蛋糕胚,还是因为被她不小心放在预热不足的下层才勉强留下半个残躯,却也成了这副德行。 而VIP休息室里,等着她的,是音乐厅的经理、重要的赞助商代表,还有……也许还有乐团的明星演奏家们?林晚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了汉斯经理铁青的脸,听到了自己实习合同被撕碎的刺耳声音。 “汉斯先生!我……”林晚想解释,想道歉,喉咙却像被堵住,鼻尖一酸,刚才强压下去的委屈和绝望再次翻涌上来,比之前更甚。她甚至顾不上擦掉再次涌出的眼泪,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样品……样品都烤坏了!全焦了!烤箱温度突然失控了!我……我……” 她举起手里那块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罪证”,那塌陷焦黑的丑陋模样在应急灯下暴露无遗。 汉斯的目光落在蛋糕上,胖胖的脸颊肉狠狠抽搐了一下,表情瞬间从焦急变成了不敢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暴风雨前的铁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咆哮,但看着林晚哭花的脸和通红的眼睛,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绝望的咆哮: “Gott im Himmel!(我的老天!)林!你……你让我怎么跟经理交代!我们‘缪斯’的声誉!”他痛苦地捂住额头,原地转了个圈,“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想办法!随便弄点什么东西出来!总比空着手去强!快!” 汉斯的咆哮像鞭子一样抽在林晚身上。她手忙脚乱地把那个失败的蛋糕胚丢进垃圾桶(动作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胡乱擦了一把脸,抹花了面粉和眼泪,开始收拾折叠桌上的狼藉。不锈钢盆里是彻底报废的面糊和焦炭,小烤箱还散发着失败的热气。 “想办法……想办法……”林晚机械地重复着,大脑一片混乱。原料所剩无几,时间只剩几分钟,她能变出什么来?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难道真的要端着一盘空气去道歉?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扫过垃圾桶里那个被丢弃的蛋糕胚,脑海里却鬼使神差地闪过裴雪霁闭上眼睛、泪水滑落、低声说“它救了我”的画面。那画面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等等……那个味道?那个让裴雪霁流泪的、外婆的杏仁豆腐的味道?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猛地蹿进林晚混乱的脑海。她浑身一震,动作停了下来! “汉斯先生!”林晚猛地抬头,湿漉漉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只要五分钟!我……我可能有办法!” 汉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狐疑地看着她:“五分钟?你能有什么办法?变魔术吗?” “信我一次!”林晚来不及解释,语速飞快,“请您先去前面稳住客人!就说……就说最后一道惊喜甜点需要一点特别准备!拜托了!”她几乎是推着汉斯往后勤门的方向走。 汉斯被她的气势镇住,将信将疑,但眼下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边嘟囔着“上帝保佑”,一边急匆匆地离开了。 通道门再次关上。 林晚猛地转身扑向折叠桌。时间紧迫得像拉满的弓弦。她飞快地扫视着桌上仅存的可怜材料:一小罐高品质的杏仁粉(做马卡龙失败剩下的),一小瓶进口的纯杏仁露(试验新品买的),一些细砂糖,一点吉利丁片(本来打算做慕斯),还有一小盒新鲜的覆盆子(用来装饰的)。 杏仁粉……杏仁露…… 外婆的杏仁豆腐!那个味道的轮廓在她记忆中骤然清晰起来!清冽、醇厚、温柔,带着纯粹的杏仁香气和恰到好处的甘甜。 没有时间犹豫了!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手指,前所未有的专注力取代了慌乱。她像一台突然被输入了精准程序的机器,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烧水壶里剩下的少量纯净水被迅速加热。吉利丁片被冰水泡软。杏仁粉和细砂糖在碗中混合。滚烫的水冲入,快速搅拌成细腻的杏仁糊。温热的杏仁露加入,调和出更浓郁的香气。沥干水的吉利丁片投入温热的杏仁糊中,快速搅拌至完全融化、顺滑。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惊人效率。 没有精致的模具,她将调好的杏仁糊倒入仅有的几个干净的小号玻璃酒杯中——那是之前用来盛放小份试吃品的。光滑的液体在杯壁留下柔和的痕迹。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通道里唯一能提供冷源的地方——那个还在运转的小烤箱旁边,借着机器散发出的微弱热气和通道里本身的低温,希望它能尽快凝结。 等待凝固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晚死死盯着那几杯浅褐色的液体,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祈祷着奇迹的发生。后台传来的乐队正式演奏前的最后调音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她心上。 终于,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玻璃杯壁上的水雾凝结成了细小的水珠,杯中的杏仁糊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果冻般的凝固状态。 成了! 林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烤箱边端出来。没有桂花糖浆,她灵机一动,用叉子将几颗新鲜的覆盆子压碎,挤出鲜艳的汁液,再混合一点点细砂糖,调成浓稠的果酱,用勺子尖小心翼翼地在每一杯凝固的杏仁豆腐表面淋上几道艳丽的红丝线。 最后,她扯下厨师服口袋里插着的一小枝装饰用的新鲜薄荷叶,快速洗净,在每个杯沿点缀上一小片翠绿。 时间到! 林晚端起托盘,上面是四杯临时救场的“覆盆子杏仁凝露”。它们看起来简单至极,甚至有些寒酸,远比不上她精心设计却化为焦炭的“灵感缪斯”。但此刻,这简陋的玻璃杯里盛着的,是她孤注一掷的赌注,是她从那位钢琴家身上汲取的、近乎神启般的灵感碎片。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通往后勤区的门,挺直脊背,朝着前方隐约传来人声的VIP休息室,大步走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第2章 覆盆子杏仁凝露与深夜的烤箱 VIP休息室的门,像一道沉重的闸门,隔绝了后台的忙碌与喧嚣,也隔绝了林晚最后的退路。门内,空气是另一种紧绷的弦,裹挟着昂贵的香水味、雪茄的淡烟、低声交谈的矜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被满足的挑剔。 音乐厅经理施密特先生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得体却略显僵硬,正对着几位衣着考究的赞助商代表和乐团管理层寒暄。汉斯管事站在角落,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双手不安地搓动着,眼神死死盯着门口,当看到林晚端着托盘的身影出现时,他胖胖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像是要晕厥过去。 托盘上,四只简陋的玻璃杯,盛着浅褐色半透明的凝露,表面几道艳红的覆盆子酱汁蜿蜒而下,杯沿点缀着一点翠绿的薄荷叶。寒酸。简陋。与这间铺着厚地毯、悬挂着水晶吊灯、摆放着古董花瓶的休息室格格不入。与“柏林爱乐VIP休息室”应有的精致点心相比,它简直像个误入贵族宴会的灰姑娘,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裙。 施密特先生的目光扫过托盘,那瞬间,林晚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掠过的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愠怒和难以置信覆盖。他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林小姐,”施密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清晰地穿透了略显沉闷的空气,“这就是汉斯先生所说的,‘需要特别准备的惊喜’?” 他的视线锐利如刀,刮过林晚沾着未擦净面粉和淡淡泪痕的脸颊,最终落在那几杯简陋的甜点上。 周围的交谈声低了下去,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还有毫不掩饰的失望。赞助商代表中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士,轻轻挑了挑眉,红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 汉斯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能感觉到自己端着托盘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凉的玻璃杯壁硌着指腹。羞辱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甚至能预见到下一秒,施密特先生压抑着怒火的命令——“请你立刻离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休息室门口响起。 “施密特先生。” 如同冰湖投入一颗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循声望去。 裴雪霁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下了厚重的演出礼服,穿着一身剪裁极简的黑色丝质长裤和同色系真丝衬衫,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形。微卷的长发松散地挽在颈后,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清冷苍白。灯光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刚在后台通道里那个流泪的、脆弱的灵魂从未存在过。只有林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褪尽的疲惫红痕。 她的出现,自带一种无形的气场,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施密特先生脸上的愠怒迅速收敛,换上了得体的、甚至带着一丝恭敬的笑容:“裴小姐!祝贺你!今晚的‘皇帝’无与伦比!你感觉怎么样?需要休息吗?” 裴雪霁的目光并未在施密特脸上停留太久,她的视线平静地掠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林晚……和她手中那个简陋的托盘上。那目光在林晚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情绪,随即落在了那几杯覆盆子杏仁凝露上。 “有点饿。”裴雪霁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她迈步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径直走向林晚。“演出消耗很大。”她停在林晚面前,微微低头,看着托盘里的玻璃杯。 休息室里鸦雀无声。施密特先生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赞助商代表们交换着微妙的眼神。汉斯猛地睁开了眼睛,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 林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让她几乎窒息。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裴雪霁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和托盘里那几杯“罪证”。 然后,她看到一只极其漂亮的手伸了过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冷调的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一种长期与琴键接触后特有的、难以言喻的优雅力量感。那手,在后台通道里接过她烤焦的蛋糕时,还带着绝望的颤抖。此刻,却稳定得如同磐石。 裴雪霁极其自然地拿起了一杯覆盆子杏仁凝露。没有餐叉,没有精致的甜品勺。她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低下头,就着玻璃杯的边缘,轻轻抿了一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林晚屏住了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盯着裴雪霁的嘴唇,等待着下一秒可能出现的、任何形式的否定——皱眉,放下杯子,或者只是礼节性地尝一点便不再碰。 裴雪霁的动作很慢。 凝露滑入口中的瞬间,她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清冷、如同笼罩着薄雾的眸子,在低垂的瞬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并没有像在通道里那样闭眼流泪,也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变化。她只是静静地品尝着。 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林晚。那眼神依旧平静,深处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比之前更加深邃。 “很特别。”裴雪霁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杏仁的味道……很纯粹,很安宁。”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尤其是施密特先生和汉斯管事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的举动——她又喝了一口,这一次,比刚才大了一些。 “覆盆子的酸度很亮,正好中和了杏仁的醇厚。”她看向林晚,目光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专业品鉴的认真,“很清爽。适合演出后的味蕾。” “……” 死寂。绝对的死寂。 施密特先生脸上的表情从凝固的恭敬,变成了彻底的茫然和难以置信。赞助商代表们面面相觑,随即,那位妆容精致的女士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绽开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哦?连裴小姐都这么说了?那看来这杯‘惊喜’确实值得一试。麻烦也给我一杯?” 这句话像解开了某种无形的封印。其他几位赞助商代表也纷纷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施密特先生,也请给我一杯吧。” “听起来很独特,我也尝尝。” “裴小姐的品味一向值得信赖。” 施密特先生如梦初醒,脸上的表情瞬间完成了从愠怒到茫然再到职业性热情洋溢的转变,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当、当然!林小姐,快,给大家分一下!” 汉斯管事猛地一个激灵,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几乎是扑过来帮忙分发那几杯简陋的玻璃杯,动作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丝滑稽的笨拙。 林晚机械地递着杯子,指尖的颤抖仍未完全停止。她的大脑还在嗡嗡作响,无法处理眼前这戏剧性的、完全逆转的局面。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裴雪霁。 裴雪霁正安静地站在一旁,小口啜饮着杯中的凝露,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优美。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同点石成金的魔法,瞬间扭转了整个局面。她只是专注地品尝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嗯!这个口感……很奇妙!”一位赞助商品尝后,发出真诚的赞叹,“杏仁的香气非常自然,凝露滑滑的,覆盆子酱的酸甜很点睛!” “确实很清爽,不甜腻,吃完感觉整个人都舒服了。”另一位女士附和道。 “林小姐是吗?很别致的创意!”施密特先生此刻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脸上堆满了赞许的笑容,仿佛这杯简陋的凝露是他精心策划的杰作,“这种回归食物本真的味道,很有想法!” 赞誉声开始围绕着林晚。她晕乎乎地听着,脸上挤出生涩的笑容,手心全是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裴雪霁。 裴雪霁已经喝完了杯中的凝露。她将空杯轻轻放在侍者及时递上的托盘里,动作优雅。然后,她的目光再次与林晚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微笑,没有点头。那目光平静依旧,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很多东西:一丝了然的洞悉,一点不易察觉的安抚,还有……一种林晚无法解读的、更深邃的联系。 接着,裴雪霁转向施密特先生,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疏离:“施密特先生,我有些累了,先回休息室。” “当然!当然!裴小姐辛苦了!您好好休息!”施密特先生连忙躬身。 裴雪霁微微颔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开了休息室。那抹清瘦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门口,如同她来时一样突然,却留下了一室尚未平息的波澜和一双因她而彻底改变命运的眼睛。 危机解除。赞誉加身。汉斯管事激动得语无伦次,拍着林晚的肩膀连声说“好样的!”。施密特先生甚至暗示她“转正的机会很大”。 林晚却感觉像踩在云端,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她收拾着空杯,指尖残留着玻璃杯冰凉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裴雪霁身上那缕清冽的冷香。那句“很安宁”和通道里那句“它救了我”,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直到深夜,后厨只剩下清洁机器的嗡鸣。林晚独自一人,疲惫地靠在她那个小小的、属于实习生的储物柜前,才终于有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她摸出钥匙,打开柜门,想把白天那件沾满糖霜面粉的厨师服塞进去。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极其熟悉的甜香,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嗅觉。 不是白天她做的任何一款甜点的味道。 那是……黑森林蛋糕的味道!极其纯正、浓郁的德式黑森林蛋糕的香气!饱满的樱桃酒香,醇厚的巧克力芬芳,混合着新鲜奶油的甜润,层次分明,诱人至极。 林晚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的储物柜里,除了几件私人物品和备用厨师服,空空荡荡。 香气……是从更里面传来的!来自储物柜后面墙壁的方向!那里……是她那个小小的、只容得下一个迷你烤箱的“工作间”!一个只属于她的、用来偷偷试验新配方和烤制失败品的隐秘角落!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狭小的储物柜空间,拨开挂着的衣服,将脸贴近冰冷的墙壁。没错!那醉人的、温暖的蛋糕香气,正源源不断地从墙壁的缝隙里渗透过来!浓郁得几乎让她眩晕! 白天烤箱失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不!不可能!她明明在离开前彻底检查过,关掉了电源! 一种混合着惊悚和强烈好奇的情绪攫住了她。林晚颤抖着手,摸索到墙壁角落一块松动的隔板——那是她自己偷偷弄出来观察隔壁“工作间”的缝隙。她用力,将隔板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浓烈的、新鲜的、带着热气的黑森林蛋糕香气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将她淹没! 她将眼睛凑近那条缝隙。 昏暗的光线下,她那个小小的便携式烤箱,正亮着温暖的橘黄色光芒!烤箱的玻璃门上,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透过水汽,她清晰地看到—— 一个完美的、圆形的黑森林蛋糕胚,正静静地躺在烤箱的烤架上!深褐色的蛋糕体蓬松诱人,表面均匀地分布着细小的孔洞,散发着刚刚出炉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热气!它看起来完美无瑕,和她白天烤出的那堆焦炭简直是云泥之别! 林晚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浑身冰冷。 她敢用自己所有的味觉发誓,她绝对、绝对没有在今晚启动过这个烤箱!更不可能烤出这样一个完美的、只存在于她梦想中的黑森林蛋糕胚! 是谁?! 这烤箱……自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