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贺》 第1章 沈舟 “站住!”一群黑衣人乌泱泱穿过树林,刀锋在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寒光,影子般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漆黑夜色里的树林密不透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那抹拼命狂奔的红色身影尤为扎眼。 崖边荒草丛生,红衣人趔趄几下,堪堪停住脚步。 “沈舟,前面就是望川崖,你再跑,下场不会好过现在。”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训练有素地散成圈围在四周,为首的上前一步,一张脸包的严严实实,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现在停下,至少还能落个全尸。” 红衣人停在崖边,喘着粗气,神经高度紧绷。他微微后撤一步,旋即听到身后碎石子簌簌掉落的声响。 “沈舟,”那人又道,“你好歹也算个人物,若失足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岂不是太丢脸了?” “闭嘴。”红衣人微微弓着腰,右手用力按在腰间,喘息着说,“我若死了,你们也不会活过明天。” 黑衣人没有回答,举着刀,一步一步缓慢上前。 “停下!”红衣人忽然厉声喝,“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沈舟是谁!再敢进一步,明天你就会被碎尸万段!” 他猛地直起身,一把举起手里猩红的长剑,粘稠的血珠顺着边缘向下滴落,若忽略他狼狈的剧烈喘息,倒还真有那么两分威慑。 “沈少主,”黑衣人不退反进,尽管对方已是强弩之末,他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地慢慢靠近,“今日我既然能追你到此,自然不怕明天有人来寻仇。倒是你,平日里眼高于顶,只怕这会儿连仇家都猜不出吧?” “你闭嘴……”红衣人强撑着回答,但举起的剑身已经晃动不停,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黑衣人不再多说,眸光一厉,剑尖直指对方咽喉。 红衣人慌乱抬剑抵挡,只是夜黑风高,他又实在气力不足,两道兵刃撞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巨响。而他脚下碎石纷乱,只踏错一步,竟仰面直直坠入了山崖。 “沈舟!”黑衣人一顿,快步冲到崖边,半跪着向下望。 “他死了吧,”身边有人道,“望川崖这么深,他不可能还活着。” 蹲着的黑衣人没有说话,沉吟片刻,偏头道:“下去找他的尸体。” “老大,”刚才那人说,“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哪还有尸体可找。” “那也得找,”黑衣人目光沉沉,望着深不见底的幽黑山崖,“找他碎了的骨头,能找多少找多少,全都带回来给我。” 他语气严肃,剩下几人也不再多问,抱拳说了声是,纷纷隐入了山林。 - 天色微明,月江城里的小贩已经出了摊,街边人来人往,逐渐生出喧闹的烟火气。 “刘婶儿,今天这菜新鲜啊。”一个布衣粗衫的男人停在菜摊前,袖口束在臂弯处,拿起跟前的绿菜拨来拨去,“听说……你女儿昨天捡了个男人回家?” 刘婶眼神一变,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不见。她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菜,赶苍蝇似的不停挥手:“走走走,不买菜就走!” “哎呦,我就问问嘛,又没说不买菜。”男人拣起另一串绿叶菜,看来看去,说,“不过你女儿也不小了,这如今捡个男人,说不定是上天赐的缘分呢。” “走!”刘婶把菜夺回去,一边摆弄一边念念有词,“这么老的老汉了,还学别人嚼闲话,走,你给我赶紧走!” “啧!”男人一拍手,横眉竖目地瞪着她,“迂腐!” “小妹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她谁都瞧不上,都二十有五了还没找到夫家,我能不着急?”他从角落又抢了一把菜出来,哆嗦着菜叶子指点刘婶,“那男人怎么样?你让我把把关啊!” “我让你走!”刘婶一把扔下菜篮,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姓张的,你别多管闲事,哪家的事你都想插一手,你怎么不去当县太爷啊?你当了县太爷我就让你管,你去啊!” “嘿!”张老头气急,“不管就不管,谁稀罕!” 两人在天亮前就忿忿地吵了一架,天亮后老张出了摊,满车的布匹就摆在刘婶的菜摊旁。 人流量逐渐增多,两人开始大声吆喝起来。也不管有没有顾客,两人吆喝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想着压对方一头,嗓子都喊劈了才肯稍稍罢休。 菜卖完的要早一些,刘婶收起菜篮和底下的桌布,白了旁边的老张头一眼,挎着篮子转身就走。 老张头瞪了她的背影一眼,也不管客人还在看布,匆忙盖上防尘布,推着车就要走:“今日不卖了,各位明天再来吧,今日我有些事要忙,谢谢各位啊。” 他推着四轮车,几乎是小跑着往巷尾追去。 - 刘婶回家时,刘若梅正在院里晒衣服。 “小妹,”刘婶把东西放下,小心地瞥了眼屋内,压低声音问,“那人醒了吗?” 刘若梅把那件宽大的外袍抚平,摇头说:“还没有。” “他身上有好多伤,”刘若梅轻声道,“我没敢脱他的里衣,只挽起袖子看了看。” 刘婶点点头,视线落在衣架上的外袍上。她皱了皱眉,说:“这红衣服太张扬了,晾在外面不好,还是拿进去吧?” 刘若梅没动,只说:“这会儿太阳好。” 刘婶张了张嘴,看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开口。她四下看了看,这会儿邻居们都不在家,晾在外面就晾吧,小妹向来都有自己的主意。 “小妹,”她把刘若梅拉到一旁,压着声音说,“我看这人来路不小,你看他穿的衣服,身上还有那么多伤,不知道是什么人啊。”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蹙眉看着小妹,眉眼间满是忧虑。 刘若梅沉默片刻,还是摇摇头:“不管他,他会死的。” “小妹,”刘婶拽了她一下,拧着眉,几次欲言又止。 “娘,”刘若梅从她手里抽回袖子,“我看他面相,不像是坏人,也许是碰到什么难处了呢?” “面相?”刘婶别开眼撇撇嘴,“你不过是瞧他长得俊俏。” “娘。”刘若梅转了转语调。 刘婶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两人正打算回屋,她习惯性地向院外看了一眼,冷不丁看见了徘徊在门口的一个人影。 “谁啊!”刘婶当即支棱起来,中气十足地喊,“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谁啊!” 刘若梅吓了一跳,赶紧顺着她娘的视线往外看。 “张伯?”看清来人,她松了一口气,胳膊肘捅捅刘婶,“娘,是张伯。” “老张头?”刘婶这会儿也看清了,中气更足了,“你在外边儿干什么?找骂是不是!” 被她看见后,老张头反而自然起来。他推门走入院内,白了刘婶一眼,看向刘若梅:“小妹,你是不是捡了个男人回来?” 刘若梅抿了抿唇,说:“是。” “我昨晚去山脚摘草药,他就躺在山脚下。”她说,“身上冷冰冰的,我要是不带他回来,他会死在山脚的。” “是,是,”老张头附和,“做人是要有善心。” “这衣服是他的吧?”老张头目光一转,看向那件鲜红的外袍。 “是。”刘若梅回答。 “这么红……”老张头若有所思,“不会是哪家的新郎跑出来了吧……” “小妹啊,这种临阵逃脱的男人可要不得啊。”他忧虑地看向刘若梅。 “张伯,”刘若梅蹙起眉,不悦地看着他,“您别瞎说了。” “是,是,”老张头点头,又看向屋内,“在里边呢吧?” “还没醒呢。”刘若梅点头。 老张头思忖片刻,抬脚往里走:“正好,领我看看去。” - 几个人进了外屋,刘若梅对着里面挑挑眉,说:“他在里面躺着呢,这会儿应该还没醒,你小心点。” 老张头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在心里安抚了自己好久,才深呼吸两下,抬脚往屋内走。 刘若梅紧随其后,三人轻手轻脚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直挺挺躺着的男人。 “这……这个?”老张头紧张的没话说,指着男人语无伦次,“这么长……” “什么?”刘婶也不敢靠的太前,站在老张旁边小声嘟囔,“什么这么长?” “我是说他长得高。”老张头清清嗓子,瞥了刘婶一眼。 刘婶白了他一眼,两人慢吞吞地挪到床边,刘婶低头仔细看了看,说:“长得真俊。” “我看跟小妹挺配。”老张看完了脸,上下打量他一番,“看这身量,肯定是个好汉子。” “说什么呢,”刘婶白塔他一眼,“老东西不害臊。” 两个人弯腰看着男人的脸,你一句我一句地来回斗嘴,刘若梅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好啦,他还没醒呢……” 像是听到了什么关键词,床上的男人突然咳了一声,鸦羽般的睫毛颤动不停。 几人瞬间噤声,大气都不敢喘,齐刷刷地盯着男人的脸。 大约咳了两声,男人皱了下眉,慢慢睁开了眼。 他目光涣散,显然意识还不太清醒,有些茫然地看着正上方两张放大的脸。 六目相对,却依然一片沉默。良久,一旁的刘若梅才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两步柔声道:“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刘婶和老张也恍然惊醒,一左一右站在刘若梅身边,紧张地看着男人。 “我……”男人下意识地要回答,但刚说了一个字,他猛地翻身,趴在床边喷出一口鲜血。 “哎呀!哎呀!”刘婶和老张一下跳开了八丈远,刘若梅也吓了一跳,但她控制着每跳出去,只站远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还好吧?” 这口血吐出来,男人才像是真的回了魂。他用袖口擦擦嘴角,有气无力地半抬着头:“……没事。” 他说了话,几个人就更不敢出声了,刘婶站在老张头身后,细嗡嗡地重复:“没事啊,没事就好。” 男人吐完血之后脸色稍微红润了一点,他吃力地坐起身,半靠在床头,然后才抬眼扫过床边的三人。 刘婶和老张立马别开了视线,刘若梅虽然也有些怕,但还是大着胆子对上他的眼睛。 “你救了我吗,”男人眉目温和,声音带着丝虚弱的低哑,“谢谢。” 刘若梅耳根一红,摆手道:“不用谢……敢问公子叫什么名字?又怎么会……” “我……”男人停顿片刻,忽然自嘲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刘若梅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又抬眸看她,温和道:“我叫沈无舟。” 第2章 月江 对方长眉浓目,就这么直勾勾地朝她看来,着实让刘若梅愣了一下。 “沈公子,”她连忙移开视线,耳尖开始发烫,“我叫刘若梅,您唤我小妹就好。” “好。”沈无舟笑了下,视线又移向另一边的两人,“这两位是?” “这是我娘,”刘若梅赶紧走过去,“这是张伯,都是好人,你不用担心。” “对,对,”刘婶赶紧附和,“都是好人。” 沈无舟眨了下眼,毫无血色的唇抿了抿,眉目温和地笑了笑:“刘婶,张伯好。谢谢你们救了我。” 见对方谈吐斯文,面相又十分端正,刘婶那颗晃来晃去的心勉强定了下来。她走上前,却还是停在沈无舟三步之外,比量着问:“沈公子,你怎么会倒在山脚呢?身上还到处是伤……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沈无舟没有立刻回答,但三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关切。 “我……”安静片刻,沈无舟低头握拳咳了两声,虚弱道,“我在陵江县参加比武,结果不敌对方受了重伤,出县时又遇到了山匪,身上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还被他们给扔到了山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苍白着面色抬起头:“多谢各位出手相救,我今日捡回一条命,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这么一抬头,他正好和几人迎面相对。刘婶嗫嚅着说不要紧,刘若梅愣在原地,出神地看着男人微微上翘的眼睛。 母女俩谁都没说话,老张头眼睛一眯,呵呵地笑了两声:“沈公子,你这衣服……比武穿的?” 沈无舟一顿,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片刻的空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中衣里衣都红的出奇,跟要成亲了似的。 “是啊,”他扯了下嘴角,淡定抬头道,“我这个人喜好红色,所以到哪里都喜欢穿红衣。” “对了,”沈无舟甩了甩宽袖,转移话题道,“我的外袍呢?” “这里是何处?”他掀开被子,侧身坐在床的边沿,“我的鞋呢?” “脏了,”刘若梅说,“有土和血……我就帮你脱下来洗了洗。” 沈无舟眉梢微动,盘腿坐在床边,两只手分别搭在膝盖上,面露难色:“这样啊……那刘姑娘家中还有多的鞋靴吗?能容我下床就好。” “鞋靴……”刘若梅睁大眼想了想,转头看向刘婶,“娘……咱家有吗?” “有你的,”刘婶小声道,“还有我的。” 答案显而易见,她们这个家里只有两个女人,怎么可能有适合男人的鞋靴呢? 不用她们回答,沈无舟已经看出了答案。他穿着长袜低头看了眼,本来想直接下床,但地上全是土,他的腿腾空片刻,到底还是没下脚。 “我有,”他正犯难,老张迈出一步,“我回家去给你拿。” “那太好了,”沈无舟眼睛一亮,“我先谢过您了。” 老张头摆手说不要紧,转身出了屋门。 沈无舟盘腿在床边,指节在膝盖上轻轻叩了几下。刘若梅站在一旁,拘谨地走上前:“公子要出门吗?” 沈无舟眸光一顿,眼含笑意看向她:“躺着总是不好,想出去走走。” 刘若梅点点头,又说:“公子要换件衣服吗?” 沈无舟沉吟片刻,问:“我的外袍呢?” “在外面,”刘若梅下意识地要往外走,但转到一半又停在原地,“我今早才洗的,这会儿应该还没干……” 沈无舟抿抿唇,依然笑着说:“没关系,我……” “鞋来了!”他话音未落,屋外闯入一个人,一只手高高举起,“鞋!” 老张头举着一双鞋跑进来,摆开放在床边:“沈公子,鞋。” 沈无舟对他点头笑了下,低头去看鞋。 一双黑色的、极其质朴的、标准的樵夫砍柴鞋出现在他视线里。沈无舟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毕生的定力才稳住表情。 “沈公子,”老张热心地凑近,“快试试?不合脚我还有别的。” 沈无舟咬着嘴角,没抬头都能感受到老张期冀的目光。他深呼一口气,弯下身勾了勾鞋,硬着头皮穿了进去。 “正好,”他把两只都穿好,都没敢多看一眼,直接坐了起来,“多谢您了。” “我特意按你的身量拿的,”老张头嘿嘿一笑,“新的呢,我刚从隔壁鞋铺拿的。” 沈无舟站起来后就没敢低头,踩着鞋走了两步,忽然眼前一黑,踉跄地跌坐在床边。 围着他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扶:“沈公子沈公子!” 刘若梅虚扶着沈无舟的袖子,趁这个空当,老张把刘婶拉到一旁,低声问:“请大夫看过没有?好不容易捡回来一个,别一会儿又死了,那我们可亏大了。” 刘婶也顾不得和他绊嘴,着急地看着刘若梅的背影,说:“还没呢,你瞧他这气派,我不敢轻易请大夫啊,传出去了怎么办?” “这有什么,”老张不以为然,“传出去正好,这样他就必须和小妹成亲了。” “我不是说这个,”刘婶看起来特别紧张,瞧见沈无舟还是一副晕乎乎的样子,才接着说,“你瞧他的手,除了虎口有茧哪哪都是嫩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会一夜间落到这种境地呢?” “我是怕他有仇家找来,”刘婶几乎没了声音,焦急道,“找来怎么办啊!” 老张愣了愣,也冷静下来:“你说的有理,那怎么办?” 刘婶捏着自己的袖口,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刘若梅的背影。她咬着下嘴唇,静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他说一会儿要出去走走,让他走吧,说不定不会回来了。” 刘若梅还在帮沈无舟顺气,后者缓了一会儿,勉强恢复过来。 “好闷啊,”他拧着眉,喃喃道,“好闷。” “沈公子?”刘若梅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还好吗?” “我要出去走走。”沈无舟长舒一口气,眼神清明,推开刘若梅站起身,“不用跟着我。” 他慢悠悠地往外走,周围的人也不敢拦他,默默地立在一旁。走了两步,这人却突然回头,看着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却怎么都不开口。 “沈公子,”刘若梅好像看出了他的茫然,小声道,“这是我娘。” 沈无舟恍然大悟,看着对方,颇有礼貌地开口:“刘婶。” “哎。”刘婶唯唯诺诺地答应。 “我方才忘记了,”沈无舟垂眸看她,“这里是何处?” “月江城,”刘婶立刻回答,“往北二十里,出了城沿着小路一直走就是望川崖,过了崖再走一会儿,就到陵江县了。” 他只问了一句,刘婶就跟倒豆子似的把路线吐了出来。沈无舟扬眉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谢谢刘婶。” “不用不用,”刘婶眼都不敢抬,“天气热,沈公子慢走。” 沈无舟点点头,视线缓缓扫过四周,拂袖出了门。 - 这会儿正是上午,街上人最多的时候。沈无舟逆着人群向外走,他身量高,长得俊俏,穿的又是身异常惹眼的红衣,而且还没有外袍,种种特征集合在一起,想不引人注目都是难上加难。 沈无舟尽量忽略行人的注目礼,幸好他的袖袍够大,抬手挡太阳的时候,可以一并把他的脸挡住。 虽然他受了伤,但基本的身体素质还在,约莫午时,他就出了城,远远看到了刘婶说的“望川崖”。 - 沈舟是硬生生被疼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光已然大亮,望川崖微微凸出的崖边就在他正上方,随着风声零零碎碎地落下碎石子。 沈舟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眼,下意识地抬手。 手没抬起来,反倒是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 疼痛简直要了他的命,沈舟猛地清醒过来,倒抽一口冷气,嘶嘶着想坐起身。 他想动一动,但全身上下疼的厉害,像被扎了十几个大窟窿,正在簌簌地往外漏血。 “啧……”沈舟动一下就啧一声,要不是想抬手,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死死按着腰间。 手掌和按压伤口的力道骤然被移开,风吹过伤口,沈舟这才想起自己的侧腰被捅了一刀。他又慌忙按住,顾不得其他地方的疼痛,挣扎着起身,靠在背后的石壁上。 发丝黏在伤口处,偏头就扯得生疼,沈舟只能僵硬地维持着歪头的姿势,垂眼看向身下的万丈深渊,第一反应不是劫后余生,而是满心的不解。 昨晚他被一封匿名信约到望川崖前的树林,前脚刚停住,后脚还没站稳,树林里就窜出十几个黑衣人举着刀要捅他。 那些人目的明确,十几个人咬着他不放,而且最后领头的那个还说他连仇家都猜不出来……连仇家都猜不出来…… 而且他还真他娘的猜不出来。 一想到这里,沈舟就感觉自己的伤口瞬间恶化了十倍,疼的他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浑身发热脑袋发胀,疼的他神志不清,捂伤口的手猛地按了下去。 “嗷!”他嚎了一嗓子,泪花差点挤出来。 疼完了他又觉得委屈,泪花不用挤就掉出来了。想他堂堂凌云阁的少主,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少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追过,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捅过,什么时候…… “啊!” 山崖下传来一道回声。 沈舟哆嗦了一下,胆差点被吓破。他咽了口唾沫把嗓子眼里的心压下去,颤巍巍地往下看,越看越生气,对着云雾缭绕的崖底骂:“回个屁啊。” 这次倒没有回音,沈舟u慢腾腾地挪回去,刚挨到石壁,平台边缘处冷不丁扒上了一只手。 “啊!啊啊啊!”沈舟双腿狂蹬,奈何腿上也有两个窟窿,就算在原地蹬也算不上灵活。他紧紧靠着石壁,看那只手一点点往里扒,只能无力地尖叫:“鬼啊……有鬼啊……” 胳膊肘也爬了上来,紧接着是一条腿,再然后是半边身体,沈舟彻底没招了,抱着满身的血洞蜷成一小团,无助地看着那东西越爬越大。 那东西直起腰来了……转头看他了……他们俩碰上视线了—— 沈舟眼眶红的像要滴血,和对方对视的瞬间,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疼疯了,再不济也是神志不清了。 要不然——谢明轩怎么他妈的会出现在这里??? 第3章 承诺 对方显然也是一惊,和沈舟迎面瞪着眼睛对视了半晌,总算找回了声音:“沈舟?你怎么在这儿?!” “我……”沈舟刚要回答,然后就看见了对方求知的眼神。他话音一转,挑眉道:“你管我。” “谁想管你啊,”谢明轩手脚并用,稳稳爬上平台,跪坐在沈舟对面,“刚才那声狼嚎是不是你叫的?” “狼嚎?”沈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变了脸,“你才狼嚎呢!我还没说你是鬼哭呢!下面那声是你叫的吧?难听的要死!” 谢明轩眯了下眼,没说话,上下打量他几眼。 沈舟明显比他要更狼狈,一身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东一块西一块,把衣服都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红袍。谢明轩目光上移,看到他腰侧有一处极深的刀伤,沈舟的手覆在上面,指缝间全是已经干了的血渍。 再上移,谢明轩看到他喉前一道一指长的刀痕。他顺着刀痕往上,正对上沈舟通红的眼睛。 “看屁啊。”对方不耐烦地说。 谢明轩眸光一暗,扶着地面,慢慢站起了身。 “干什么——嗷!”沈舟捂着伤口,“谢明轩!你他妈的干什么!” 谢明轩慢条斯理地收回脚,甚至还弯腰拍了拍自己的袍摆,两手揣袖淡淡一笑:“看你一直捂着,好奇。” “好奇你就踢?”沈舟拧着眉喘气,气若游丝地骂,“你给我等着……” 谢明轩笑眯眯地挑眉,左右看了一番,道:“那我可等着了。沈少主慢慢休息吧,我可要先走了。” 他拍了拍手,抬头目测了一下崖顶和这块平台之间的距离,又低头寻了块垫脚的地方,完全把旁边半死不活地靠在石壁上的沈舟当成了空气。 路线规划好之后,谢明轩没有一丝犹豫,抬脚就踩上了石壁。他正要往上爬,脚腕忽然一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下拽。 谢明轩低头,看到脚腕处一只血淋淋的手。 “脏死了,”他皱眉看向沈舟,“拿开。” 沈舟没松手,看表情还颇有点忍辱负重的意思。谢明轩没耐心和他耗,使劲晃了晃脚:“松开,快点,刚才那一脚不够疼是吧?” “你——”沈舟愤而抬头,声音在触到谢明轩的目光后又戛然而止,两人就这么滑稽地对视片刻,他先松了口,低头道:“你要去哪儿?” “是不是有一刀捅你脑子里了?”吊在半空实在是累,谢明轩内伤不轻,语气也不太好,“自然是回去。” “我——”沈舟差点把后槽牙咬碎,才克制着没回嘴。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左腿有两道贯穿刀伤不好移动,只能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趴伏着,从上面看去尤为可笑。 但谢明轩这会儿没心情欣赏他的丑态了,他吊在半空,最后一丝力气马上就要用尽了。 “我说沈少主,”他紧紧抱着石壁上突出的那块石头,叹着气说,“您有什么事儿能直说吗?一会我撑不住了,咱们俩都得死。” “你……”沈舟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能不能把我也带回去?” 没人回答,但他耳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 沈舟循声抬头,一面红色的袍摆在他眼前晃啊晃,踉跄地停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看到红色衣摆下,一双黑色的布鞋。 “你……”他瞪大眼,震惊地抬头,“这是你的鞋?” 没有声音,但是他感觉有一只脚踩上了他的左腿。 “我又没说什么!”沈舟连忙大喊,“我没说啊!” 谢明轩哼了一声,微微用力踩了一下,才慢腾腾地收回脚坐下。 沈舟也咬牙坐起身,这个突出的平台空间并不大,两人盘腿相对而坐,膝盖几乎碰到了一起。 “你怎么在这儿?”沈舟平复心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还穿这么红。” 谢明轩冷冷看着他,眼尾上翘,带着股说不出的刻薄。 “不说就不说。”沈舟悄悄白了他一眼,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又不动声色地把脸转了回来。 “那你能不能顺便把我带回去。”他清了清嗓子。 谢明轩眉梢微动,总算正眼看了他一下。 “你怎么了?”他挑眉开口,语气里带着丝很易察觉的挑剔,“这么脏。” 对方的刻薄简直有了实体,狠狠在他脸上画了一只乌龟。沈舟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把自己憋死。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含笑面对谢明轩:“被人捅了。” 谢明轩扫他一眼,道:“真是老天有眼。” “……”沈舟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他腿上的衣服,“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谢明轩没回答,看着他血淋淋的手,轻轻皱了下眉。 风声从耳边掠过,又吹下一大片的碎石。沈舟深吸一口气,扬起笑容,贴心地拍平他衣服上的褶皱:“没事,老天确实有眼。” “没脏,”他看着谢明轩,“都干了,没沾上去。” “看在我们认识这么久的份上,你就帮我一次,”沈舟放下身段,脸上的笑容看着友好又真诚,“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我也会帮忙的。” 谢明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直看得沈舟心里发毛,他才开口道:“难得沈少主开口求人,只一个人情的话,我岂不是太亏了。” “好。”沈舟已经不想听他说话了,对方说什么他都答应下来,“那你还想要什么?” “我还没想好,”谢明轩拍拍衣服上的浮土,眸光转了转,道,“这样吧,我带你回去之后,你得帮我做三件事,怎么样?” “行。”沈舟答应的干脆利索,“这次能走了吧?” “急什么,”谢明轩表情好转,终于笑了出来,“我看看……对了。” 他猛地起身,一把掀开沈舟的外袍,去撕他干净的白色里衣。 “干什么!”沈舟反应不及,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你疯了是不是!” 撕扯间谢明轩已经扯下了一大块布,他甩开沈舟的手,把那块白色的丝绸铺平放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舟:“写吧。” “什么?”沈舟满脸空白,“写什么?” “沈舟要无条件帮谢明轩做三件事。”谢明轩字正腔圆,笑容俊朗温和,看着让人如沐春风,“写这句,用你的血写。” “你……”沈舟看了眼地上的布,看了眼自己的伤口,看了眼手上干涸的血迹,最后抬头看向谢明轩,“我……” “什么,”谢明轩眼含笑意,对他挑挑眉,“写呀。” “好,”沈舟简直想笑,这会儿他什么也不想管了,完全顺着对方来,“我写。” 他把那块布拖近,正小心地从伤口处蘸血,一道黑影忽然覆下来,狠狠捏了他胳膊一把。 那处的刀伤立刻苏醒了,鲜血瞬间汩汩向外流出,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我真……”沈舟脸色煞白,凌乱的头发和赤红的眼眶让他看起来极其狼狈,要不是有副好皮囊撑着,简直像只活脱脱的厉鬼。 “有墨了,”谢明轩跪坐在他身边,笑盈盈道,“快写。” 沈舟绷着脸,蘸了自己的血,一笔一笔写下刚才的那句话。 “嗯。”东西写完了,谢明轩满意地看了看,然后把它叠起来,仔细地揣进袖口。 他把东西放好了,一低头,沈舟面色苍白,跟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啧,”谢明轩蹲下身,掐着他的脸晃了晃,“沈少主?” “拿开。”沈舟有气无力地抬眼。 “活着呐。”谢明轩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这样着急,刚写了承诺就着急去死呢。” 沈舟闭上眼,显然已经没力气反驳他了。 谢明轩自觉无聊,最后拍了他一下,背对着他蹲下去:“上来,我背你上去。” “背着还怎么用轻功,”沈舟一边说,一边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我上不去。” “轻功丢了。”谢明轩抓住他的手腕,身体微微后撤,沈舟就顺势盘上他的腰。 谢明轩站起身,但摇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稳,站稳后还停了一会儿,这才往上掂了他一把。 “抱稳了,”谢明轩腾出一只手去够垫手石,“掉下去我可不管。” - 望川崖前方是一片幽长的树林,沿山路走过树林,就能看到陵江县的城门。 树林很长,再加上两人爬上来后又休息了一会儿,因此走出树林时已是深夜,城门紧闭,早过了宵禁时间。 谢明轩把沈舟扔在树旁,对方要死不活地靠着树干,漆黑夜色中看不出他的呼吸起伏,也看不出他是死是活。 谢明轩扶着另一棵树喘息,借着月光能看清地上那人紧闭的眼睫。他冷漠地看了一会儿,本来打算一走了之,但习惯性踹袖口的时候又摸到了里边儿那块柔软的丝绸。 他眸光一顿,思考片刻,还是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若是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活着……凭这块白布,他还算有点价值。 谢明轩曲起指节虚放在他鼻尖下,一开始只感觉到了冷风,他皱眉凑近了点,几乎要碰到对方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一点微弱的、温热的鼻息。 “沈少主?”他拍拍对方的脸,“有人来杀你了?” 沈舟没有动静。 谢明轩舒了口气,往里蹭了蹭,挨着他坐了下来。 现在是春夏交替的时候,白天热,入夜之后还是会冷,他现在受了内伤,没有足够的内力护体,一有风吹来就冷的直打哆嗦。 “三件事还是少了,”谢明轩蜷成一团,打完哆嗦后踢了沈舟一脚,小声说,“三十件事都算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