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君》 1、美人 长平七年,大雪。 昭国盛京城北郊苍山负雪,冰封百里,箫闲倒在雪地里,右肩处的披风被鲜血殷湿了一大片。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上一秒还在统计主墓室出土的文物,下一秒怎么就莫名其妙出现在冰天雪地里,还被人迎头捅了一刀。 “公子,人找到了。” 昏昏沉沉间,箫闲感觉有人抓着他的腿在雪里拖行,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又被重重摔在了地上,耳边似乎有人说话,想睁眼却睁不开。 松林中,高雅精致的马车停在路边,挡帘半敞,里面坐了个衣着华贵的男人,修长手指拢着白玉手炉,半靠在矮桌上,另一只手懒洋洋地用佩剑敲着桌面。 只敲了几下,云霭就耐心告罄,搁了剑问:“怎么样?” 常九捏着一柄短匕,对着角落的人比画了一会儿,沉声汇报,“伤口基本吻合,可以确定杀庄岩的就是他,但他们不都是薛相的人么,自相残杀?” 这个挺尸的人,正是箫闲。 箫闲身体不受控制,唯一勉强能用的耳朵,还像是隔了一层东西。隐约间,他似乎听见了一句‘自相残杀’。 我呸,你管这叫自相残杀? 他忍不住在心里反驳,这不是我单方面被杀吗! 缓了片刻,箫闲总算能听清楚了,“谁知道,我要的东西呢?” 这嗓音温温沉沉的,像是拂过耳畔的春风。 另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找过了,不在他身上。” 箫闲听得有些糊涂。 什么东西? 下一秒,那道温沉的嗓音就替他解惑了,“毕竟是通敌罪证,薛党自然要谨而慎之,真是可惜,又被人抢先一步。” 马车里,常九瞥了还在‘昏迷’的箫闲一眼,压下嗓音,“那要把人交给大理寺吗?这狗官整日与我们作对,还弹劾公子,不如趁此机会杀了他。” 什么狗官?我只是个苦逼大学生而已啊! 箫闲眼睫颤了颤,混沌的知觉逐渐恢复,乱成一团的思绪也清晰起来。 谢邀,人在发掘现场,刚刚穿越。 现在心态有点崩。 箫闲欲哭无泪,他好像穿越成了一个狗官,在耳边叨叨不停的这两个,多半是他的政敌,还是挺大仇那种。 试问:比穿越更惨的事是什么? 是人刚穿越,就落进了仇人手里! 箫闲人都麻了,心里疯狂盘算着该如何逃出生天,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铮鸣。几乎是眨眼间,一阵凌厉的剑风挟着清苦药香迎面袭来。 他本能地偏了下头,冷刃贴着颈侧皮肤划过,分毫不差抵住命门。 颈间传来刺痛,持剑的人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剑不动,箫闲也不敢动,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就在他想要不干脆自己撞上去的时候,头顶上方忽然落下一声轻笑,“箫大人。” 他的心顿时就凉了,但还是死赖着没睁眼。 “呵……”鼻息间的清苦药香又浓郁了几分,越来越近,“别装了,我看见你醒了。” 箫闲呼吸一滞,认命地睁开眼睛。 车外日光与雪光交相辉映,幽幽照进车厢。眼前的人向前半倾着身子,正居高临下望着他,面容清隽绝尘,即使眼覆白绫,也遮不住通身贵气。 嗯,眼覆白绫…… 箫闲薄唇微抿,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你……是怎么看见的?” 颈边剑刃又贴近了些,“诈你的。” 图穷匕见。 生长在和平年代,箫闲还是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他试探着挪了下脑袋,余光瞥向那柄抵着命门的利剑。 剑身明亮如镜,映着颈上蜿蜒流淌的血色,再往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节泛着青白色。 那手斜撑着剑,浅云色的衣袖垂落至小臂,袖间露出的手腕脉络清晰可见,内侧一点红痣犹如血滴,鲜明艳丽。 箫闲愣了几秒,鬼使神差伸手扯了那截衣袖一下,确定完全盖住了手腕才收回手,偏头望向那双覆着白绫的眼睛,闷声说:“你不能杀我。” 五个血指印就整齐印在了那件浅云色外衫上。 那剑没再挪动,却也没收起来。 箫闲推敲着眼前人的心思,面上波澜不惊,“那份罪证已经被我藏起来了,没了我,你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出来。” 云霭没作声,他又说:“如果你信我,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终于,云霭被勾起了兴致,挑了下眉道:“你说。” “东西可以给你,”箫闲抬手轻推了下剑身,眉眼微垂,“只要你放我离开,确保安全后,我定会将罪证亲手奉上。” 云霭:…… 箫闲被沉默得心虚,正想再说点什么,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讥嘲:“箫大人,你似乎对自己的名声有些误解。” 颈间力道一轻,他一抬眼,就看见云霭归剑入鞘。 “朝中谁人不知,箫大人诡计多端实难信任。”云霭坐回矮桌前,拾起一旁的手炉似笑非笑地开口,“你又为薛相心腹,我如何信你?” 箫闲眨了下眼,心说:这不就巧了,我自己也不信。 “信不信随你。”箫闲端起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侃侃而谈,心里其实都要怕死了,也就现在他是坐着的,不然高低得跪一个。 寂静在马车中缓缓弥漫开。 箫闲睨着云霭,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抚过手炉的梅花纹,又落在那柄色如霜雪的剑上,心不由得提起来。 那可是能将政敌一巴掌按死的通敌罪证啊! 他难道不想要吗? 默然片刻,云霭缓缓收回手,展颜一笑,温声吩咐道:“常九,给箫大人披件斗篷,莫要着凉。” 常九愕然抬起头,望向矮桌上那件苍青色斗篷有点懵。 此刻马车上只有这一件斗篷。 是云霭的。 但公子不是恨不得撕了这狗官,为什么还会…… 箫闲的披风在常九检查伤口时就被解下来扔到了一边,在冷风里吹了这么半天,他冷得都快要升天了。 见常九半天没动静,他实在没忍住,伸手抽过矮桌上的斗篷。 常九忙不迭出声,“等一下,那是……” 话还没说完,箫闲已经眼疾手快,把自己整个裹进了斗篷里。 常九:“……” 箫闲仔细掖好斗篷边边,一抬眼,猝不及防和常九阴沉的视线撞了个对着,他微微眯起眼眸,唇角似有若无扬起一抹弧度,演足了反派佞臣的气势。 两人谁也不肯让步。 最终,还是云霭叩了下桌面,打断了这场深情对视,“驾车,送箫大人回府。” 箫闲长长松了一口气,寻了个安心舒适的姿势缩成一团,软乎乎的斗篷带着药香暖意,煨得他昏昏欲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箫府大门前。 马车缓慢停下来,守门的护卫远远看见常九,瞳孔一震,争先恐后冲进府,“陈管家,大事不好了,定远侯打上门了!” “大人呢?快把大人找回来——” 箫闲被吵得头昏脑涨,撑着脑袋坐起来,随手往旁边摸了一把。入手一片冰凉,像是冰块一样,他下意识抱怨,“什么东西这么凉?” 云霭默然几息,“箫大人这是睡懵了?” 箫闲闭着眼反应了一会儿,意识逐渐回笼。 嗯,想起来了,他还在仇人车上呢。 等等,仇人车上?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睁开眼,若无其事撒开云霭的手,转头避开视线,最后一点睡意也散了。 嘶,他不会杀了我吧…… 箫府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隔着院墙都能听见里面的鬼哭狼嚎。 “怎么办,那可是定远侯,我们打不过的!” “要不咱们先躲一波,等大人回来。” “大人一定不会怪罪我们的。” 云霭听着热闹,哑然一笑,“箫大人府上的护卫真是忠心耿耿。” “……”箫闲悲怆闭眼,这忠心给你要不要? 院墙那边还在吵吵,就是不见人出来。又听了一会,云霭敲了敲矮桌催促,“别愣了,下车吧箫大人。” 箫闲如蒙大赦,“多谢侯爷,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谢就不必了,”云霭又把手炉往袖里拢了拢,“箫大人若真心想谢本侯,就把我们的交易记在心上,千万别忘了。” “……侯爷放心。”这事交给我,您就别想放心了。 箫闲行过礼,转身跳下马车。还没走上几步路,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句,“箫大人,日后多注意一下身体吧。” 他脚步倏然顿住,“嗯?” “实在太脆弱了。”云霭勾了下唇,嗓音带上了几分冷意,“若不是本侯带着伤药,箫大人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点小伤上了。”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你管这叫小伤? 箫闲下意识摸了把脖颈,这才察觉伤口被人妥善处理过,右肩处不知用的是什么药,这会竟然已经不痛了。 他微微一怔,躬身道:“劳侯爷牵挂。” “常九,走了。” …… 马车转进一处小巷,暗处闪出一个人影接替了常九驾车。 常九得以清闲,钻进车厢忍不住问:“公子为何要信他?若是证据不在他手中,岂不是白饶他一条狗命?” 一阵寒风灌进来,云霭闷闷咳了两声,“在不在他手里重要吗?” “当然重要,那可是薛相的罪证!”常九微蹙了眉,忧心忡忡道,“如今边关动荡不安,陛下却将您扣在京中,必是听信了薛相谗言。若我们得了证据,便可一举扳倒薛相,届时您……” “这里是盛京,不该说的话别说。” “可……” “没什么可是。”云霭制止常九,唇边笑意冷下,“而且,谁告诉你本侯要放过他?” “那公子这是何意?” “让你的人盯着箫府,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本侯汇报。” …… 箫闲目送马车离开,脑海里又闪过雪地里的那一幕。 那会儿他刚穿越,正撞上凶手作案杀人,尽管他拼了命跑,还是被凶手追上,一刀捅翻在地。 他明确记得那人出手时,手腕上露出一颗红痣—— 位置与定远侯手腕上那颗分毫不差!【你现在阅读的是 】 2、早朝 箫闲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抬脚回府。 算了,还是先不想这些了,当务之急是要先弄清自己的情况,免得哪天他不小心演露馅了…… 院里乌泱泱围了一群人,还在吵,见他回来,人群倏然安静下来,又瞬间炸开:“咦,大人怎么回来了?”“定远侯呢?” 箫闲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连忙摆手,“已经走了,去忙你们的吧。” 人群立刻就散了,只剩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往他手里塞了个汤婆子,“大人不是说卯时回吗?怎得这么晚才回来?” 是箫府管家,陈忠。 箫闲‘嗯’了声,含糊其词,“出了点意外。” “意外?庄岩身手了得,大人没受伤吧?”陈忠一惊,连忙将箫闲打量了一番,看着看着,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诶?老奴怎么记得您出门穿的是件穹灰披风,怎么变斗篷了?而且这斗篷……” 箫闲随意回了句,“定远侯给的。” “什么?”陈忠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他给您斗篷做什么?此事若传进相爷耳中,怕要惹来猜忌。” “一件斗篷而已,不至于吧。”箫闲抬了下眸,轻飘飘扫了他一眼,“更何况,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能知道这斗篷是定远侯的?” 陈忠默了两秒,“那可太多了。” “嗯?” “您又忘记了?”陈忠听得头大如斗,“这斗篷是陛下亲赐、定远侯常穿的那件,恐怕盛京没人认不得。” 箫闲眉头紧蹙,后知后觉品出味来了,他就说这仇人怎会这么好心,原来是想挑拨离间。 啐,这些玩阴谋的,心真脏! 阴谋诡计么的,箫闲自知不擅长,他摆摆手,遣走陈忠,“天色不早了,本大人就先去休息了,今晚不必守夜,也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夜已深,箫府主屋却是灯火通明。 箫闲坐在床上神思恍惚,回到房间后,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些笔墨信件,东拼西凑连蒙带猜,总算弄清楚了一部分自己的事情。 用八个字总结,那就是:肆行无忌恶贯满盈。 昭国天子病弱,朝中诸事多由薛相薛兴怀把持,但这薛相却是个佞臣,结党营私不说,还推行苛政,独断专行,搞得昭国上下乌烟瘴气,民不聊生,直到半年前定远侯受召回京,这才有所收敛。 而原身‘箫闲’,是薛相的忠实走狗,身为言官,干的却是为薛相铲除异己,杀人灭口的事。 也难怪会被常九叫做‘狗官’。 一点没冤枉他。 也不知道这‘箫闲’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竟然这么随意地把与薛相往来的密函扔在卧房里,生怕别人看不见,让自己死慢了。 箫闲幽幽叹了口气,一股脑把满床‘罪证’扫去了炭盆。 算了,今日事今日避,有什么事睡醒再说。 昏沉的梦中,箫闲看到自己被架上了断头台,台下张灯结彩,百姓的高呼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高,“杀得好!早就该杀了这狗官——” 刽子手应声挥刀,血溅三尺。 箫闲猛然惊醒,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后背额头上全是冷汗,单薄的里衣被浸湿了一大片,他心有余悸地盘着脑袋,深吸一口气。 还好,只是个梦! 呼……党派之争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免得被溅一身血,不管如何,要快点想个办法,先脱离薛相才行。 咚咚—— 房门被叩响,隔了几息,陈忠沉厚的声音响起来,“大人,您醒了吗?” 箫闲按了按眉心,“什么事?” 陈忠道:“时辰不早了,该准备去上早朝了。” 嗯……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朝中虽由薛相掌权,但有定远侯威慑,从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两日需要上一次早朝,与陛下商议国事。 箫闲闭着眼,迷迷糊糊被伺候着换上官袍,又迷迷糊糊被送上马车,这才挑起帷幔扫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 啧,这也太早了。 有薛相从中作梗,这早朝不过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罢了,即便有人上奏,奏的也只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哪处县府里抓了个小贼也要上奏吗? 你们是懂敷衍的。 箫闲站在列队里听着殿前奏报,偷偷摸摸打了个呵欠,也不知道具体扯了多久,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他茫然抬眼,就看见满朝文武正齐刷刷地看过来。 什……什么情况? 金台上,年轻的帝王也投下目光,“箫卿,今日可有事要奏?” 箫闲被问得有点懵,一时没转过弯来,愣了几秒才出列下拜,“臣无事启奏。” 满朝文武皆是一脸震惊,怎么,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箫大人竟然没弹劾定远侯?真是稀奇。 搞什么鬼,早朝还有规定必须上奏吗? 箫闲表面一脸淡然,实则一头雾水地跪在大殿中,好在帝王只是随口一问,轻颔了下首便道:“既然箫卿无事,那便退朝吧。” …… 箫闲纳闷地跟着众臣退出大殿,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大臣们到底看他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听他做个报告总结? 没走几步,背后忽然有声音打断了思绪,“箫大人,留步。” 他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气喘吁吁跑来的小太监,等着下文,“大人,薛相请您在此稍候片刻。” 在这里等? 箫闲扫了眼宽阔敞亮的宫道,努力挤出一抹假笑,“知道了,劳烦公公跑一趟。” 这寒冬腊月天,宫道上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 别是想冻死他吧? 而且,薛相这时候找他做什么? 退朝出宫的百官越行越少,寒风肆无忌惮,呼啸着往衣襟里吹,箫闲站在风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始终不见薛相身影。 该不会被放鸽子了吧? 他敛了敛衣袖,仰头望着不远处的太极殿。 宫檐下,云霭独自一人,缓步走下白玉台阶,依旧是手炉不离手,身上的狐裘洁白似雪,垂在发间的白绫尾梢被风吹动,扬起又落下。 即便无人引路,动作也丝毫没有视线受阻的滞涩感。 他……真看不见吗? “这么冷的天,箫大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箫闲微怔,再回神时云霭已经走近,他忙躬身行礼,“见过侯爷。” “免了吧。” “谢侯爷。”他直起身,视线在那白绫上停了两秒,“侯爷的……侯爷怎么知道站在这里的是下官?” 云霭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低笑一声。 这笑笑得箫闲有些头痛,但他又实在介怀,于是斗胆盯着云霭。 察觉到停留在身上的火热视线,云霭笑意敛了几分。 气氛凝滞的属实有些可怕。 箫闲抿了下唇,“侯爷若不想说就算了。” 面前的人依旧不吭声。 就在他断定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云霭忽然抬起手搭在他额头上。 一时药香熏神。 触碰只持续了一息便离开了,箫闲眯了眯眼睛,看着那只从眼前抽离的手,那手指节泛着青白,冷得像冰。 他一瞬不瞬看着云霭,云霭微微垂着头,似乎也在看他。 “呵……”一声冷笑落下,风轻云淡的声音继而响起,“箫大人怕不是病得不轻。” 箫闲抿了下唇,没底气地反驳,“我没病。” “是吗?”云霭嗓音极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就带过了,“这几日注意保暖,若是冻了伤口,是要留下痛根的。” 话题转得太快,箫闲一下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里一沉,暖意便在掌心散开。那是只雕饰着梅花纹的玉手炉,明明入手不过温热,却让他觉得无比烫手。 箫闲静了一瞬,条件反射地想把手炉还回去,毕竟他现在会站在这里,多半和昨天的那条斗篷有些干系。 冷风,吹一次就足够了。 但云霭动作更快些,箫闲抬手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只留下一道清浅的嗓音,散进风里,“今日还要多谢箫大人,饶过本侯的耳朵了。” 嗯?什么情况? 箫闲就奇怪了,这早朝怎得这么古怪? “在看什么?” 思忖间,身后多了一道陌生冷沉的嗓音,箫闲转身瞥到一袭紫袍金带,便猜到了来人,“见过相爷。” “嗯。”薛兴怀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顺着箫闲刚才的方向看过去,那白色身影还没走远,似是有所察觉,回了一下头。 他的脸色倏然沉下来,转而望向那只玉手炉,忽而冷笑出声,“你这两日倒是定远侯走得亲近。” 箫闲顿觉头痛,硬着头皮躬身道:“只是碰见了两面。” 这定远侯是属妖精的吧? 真能折磨人! “只是?”薛兴怀重复了一遍,没再说什么,抬脚朝宫外走,“边走边说吧。” “是。”箫闲落了半步跟在后面,揣着手炉暗自琢磨。 定远侯这两次看似雪中送炭,实则暗里藏刀的接触,恐怕已经引起薛相想要杀他灭口的心了,他虽掌握着不少有关薛相的罪证,却没有哪一件能将他拎出来作筹码的。 只能受制于人。 箫闲暗叹了口气,就听见薛兴怀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庄岩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没如何,人死了,不是我杀的! 更不知道罪证在哪! 他眼底极快闪过一丝不自然,恭敬道:“庄岩手中的东西俱都焚毁了,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薛兴怀脚步一顿,“焚毁?” 怎么,烧了还不行? 箫闲乖顺地低垂着头,“是,那日出了些意外,定远侯也在庄岩别院。” “做的不错。”薛兴怀眸色冷沉,面上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又转了话题,“京中接连两名朝官被杀,陛下恐生祸端,命三司会审。这两桩案子都与你有关,御史台那边就交给你看顾了。” 箫闲官拜御史中丞,又是案件主谋之一,处理起来自然比旁人轻松。 “下官遵命。”目送薛兴怀离开,箫闲若有所思。 或许…… 他可以从这份通敌罪证入手。 * 定远侯府。 云霭倚着美人榻,取下遮目的白绫,候在一旁的下人立刻上前,将浸过药汁的锦帕敷在眼上。 隔了半晌,他挥退下人,沉声问:“箫闲可有什么动作?” 常九站在窗边,抬手接过暗处递来的信笺,一行行看过,“您走之后,薛相与箫大人同行了片刻,而后箫大人便去了御史台。” 云霭微微朝常九偏了一下头,“御史台?” “是,”常九思忖了片刻,低声猜测,“那两桩案子原是走大理寺的,薛相却撺掇陛下三司会审,恐怕是为了方便箫闲毁证。” “案证已经送去御史台了?” “还需些时间。” “本侯回京已有半年之久,薛兴怀还没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云霭轻蔑地笑了声,修长的手指搭在手炉上,一下一下轻点着,“本侯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能在本侯眼皮底下毁证。” “公子是想让九三……”常九眉头微蹙,“可若这样,这颗暗子就废了。” 云霭摆摆手,“不需要动九三。” “那要如何监督?” “如何监督?”云霭懒洋洋支着脑袋,唇边忽而漾开笑意,“自然是本侯亲自出马,贴身监督。” 常九:…… 亲自?还贴身?【你现在阅读的是 】 3、招揽 案证送到御史台时,已经是申时了,箫闲处理完公务准备回府,就见小吏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近。 不是别人,正是前来贴身监督的定远侯。 箫闲愣了几秒,起身见礼,“侯爷怎么来了?” 不是,他来做什么? 会被人误会的啊! 云霭抬手免了他的礼,掀袍进了屋,“这里又没外人,箫大人不必多礼。” 什么叫没有外人? 你说清楚啊! 箫闲被这话砸得险些跪下,心虚地觑了一眼旁边的小吏,果然见那小吏神色慌张,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缝里,他闭了闭眼,人都麻了。 你错了,这里是薛相掌控的御史台。 这里全是外人…… 所幸,云霭没在这个‘外人’上过多纠缠,落座之后就朝身后挥了挥手。 常九会意上前,将手中的案证递给箫闲。 箫闲小心接过案证,狐疑看向云霭。 屋里烧着地龙,到处都暖烘烘的,云霭裹着狐裘坐得端正,狐裘下探出的手却泛着浅青色,好像很冷的样子。 似是察觉到箫闲的视线,他偏了下头,“这些本该由刑部来与你交接,但事关两位重臣,需谨慎对待,便由本侯亲自走这一趟了。” 箫闲眼睫轻颤,视线扫过搁置在案上的玉手炉。 定远侯能和薛相斗得有来有回,应该不会愚蠢到相信政敌的承诺,把一切压在一份真假难辨的罪证上。 那么,定远侯明明是怕冷的,为什么要把手炉给他呢? 若只是为了挑拨离间,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这性价比未免也太低了些,定远侯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做。 那为什么…… 咚—— 一声叩击闷响将他唤回神。 箫闲抬起头,怔然看着云霭叩击案几的手指。 云霭言笑晏晏,“箫大人怎么不说话,可是案证有什么问题?” 对了,案证! 箫闲想起那日雪中一瞥,匆忙翻起卷宗,如果真凶是云霭,那他刻意接近,很可能是为了毁证。 屋里倏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纸页翻动以及叩击案几发出的闷响声。 箫闲的阅读速度一直都不错,记忆力也是极佳,没用多久便把卷宗翻了一遍。只是看完后,他就更迷茫了。 卷中记载诸事无遗,其中不乏对云霭有害的证据,特别是在庄岩别院书房中发现的那封密函,几乎将所有线索联系起来指向云霭,他却无动于衷。 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停止,云霭停下手,“可有不妥?” 箫闲摇了摇头,忽然记起云霭看不见,于是又开口,“并无不妥。” 云霭应了声“那就好”,倚着案几轻轻搓起泛青的指节,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侯爷还有别的事吗?”箫闲有些疑惑。 云霭头也不抬,“没事就不能留在这里了,箫大人是要赶本侯走?” 箫闲:“?”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我要下班了啊! 箫闲看着那些浅淡的青色,忽然就不着急下班了,静默了一瞬,他拨了拨玉手炉的炭火,起身放进云霭手中,“侯爷身份尊贵无比,下官岂敢造次?” 云霭微微一怔,暖炉入手时,他似乎碰到一抹暖意,与手炉带来的暖意截然不同,一触即离。 他怅然若失地捻着指尖,勾唇轻笑,“箫大人说不敢造次,也造次很多回了。” “有吗?”箫闲眸光依然落在他的手指上,刚刚递手炉的时候,他无意碰到了一下云霭的手。 那手冷得出奇,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手。 “难道没有吗?箫大人每次早朝弹劾本侯的时候,可从未心慈手软过。” 每次,弹劾…… 箫闲总算知道今天早朝为什么都看他了,感情是没弹劾云霭,他们不适应。 这话他没法接。 箫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果断绕过这个话题,“侯爷似乎很怕冷,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云霭挑挑眉,“并非不适,只是一贯如此。” “这样……” 箫闲没再说话,假装翻着卷宗,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放在云霭手指上。直到那抹浅青色消减成薄薄一层,他才重新琢磨起怎样才能礼貌地送客。 毕竟,没人愿意无薪加班。 外面天色暗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了,缩在角落的小吏醒过神,战战兢兢地点了灯,又战战兢兢缩了回去,生怕定远侯或是这位脾气一向不好的御史大人杀他灭口。 箫闲终于还是闷不住了,“下官看这天要下雪,侯爷还是早些回府,免得受凉。” 主要是这气氛太怪了。 据他了解,定远侯不爱与人攀谈,亦不爱笑,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除了手中掌管的天枢军,还从未见他与谁走得近些。 但就是这样一个如同高岭之花的人,三番四次对他笑,对他关怀备至…… 箫闲总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是吗?”可能是冷意减了些,云霭嗓音带着些懒意,“不知为何,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多了许多。” 箫闲正将案证卷宗上锁,闻言想也没想,“雪多好啊,预示着来岁是个丰年。” “百姓赋税沉重,即便是丰年又如何?” 箫闲手一顿,略微沉思。 昭国国祚百余年,前些年岁时,勉强能算得上国泰民安,但自从先帝年间到如今的皇帝登基,薛相执掌朝政,昭国便像是一朝耗干了生机,病入沉疴。 云霭是在暗示他什么? “赋税一事,下官不敢妄论。”短短几字,轻飘飘将话头拨了回去。 箫闲瞥了眼快要魂飞魄散的小吏,不管云霭是暗示什么,在薛相眼皮底下谈论这些,总归是不好的。 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底气和能力与薛相作对。 “好吧。”云霭掀起一丝冷笑,嗓音冷淡,“天色不早,箫大人不妨与本侯同行。” 箫闲起身起了一半,又摔了回去,“还是不麻烦侯爷了,我府上的马车现在应该已经等在御史台外了。” 云霭淡然整理着衣袍,“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好遇见箫府的管家陈忠……” 箫闲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又听见一句,“……本侯已经让他回去了。” 箫闲扶着案几,脑壳都要裂开了。 赶紧的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折磨人? 他这边还在头疼,云霭那边已经往外走了,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那小吏又努力往墙角缩了缩,就差把自己嵌进墙里,但很可惜,还是被云霭注意到了。 他头低得快要贴到地上,一股药香扫过,眼前便多了一双锦靴。 云霭蹲下身,捏着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今日本侯与箫大人所谈之事,本侯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若是泄了消息,你知道后果。” 那双眼,即便覆着白绫,也莫名令人心寒。 “是,侯、侯爷放心。” 云霭松开手,又恢复成那副温润模样,“走吧,箫大人。” 箫闲闭了闭眼,赴死般跟上前,毕竟箫府的马车已经被遣回,以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走路回府。 算了,死便死吧。 出了御史台,箫闲四下扫了一眼,果然没有陈忠的踪迹。 云霭已经上了马车,毛毡挡帘半掀着,伸出一只骨相堪称完美的手,他看着那手,没明白什么意思。 “箫大人,还不快些,冷得狠呐。”车厢里,云霭声音带笑,明明是慢条斯理的腔调,箫闲却从中听出了不耐烦。 那手空悬着,指尖再次泛起青色。 箫闲深吸了一口气,低忖两秒,还是抓着那手借力,风轻云淡地上了马车。 他面上冷静,实际心里的吐槽声就没停下—— 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钻! 我可真是活该啊! 上了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反而谁也不说话了。 也是,该说的那些,在御史台已经演过了,这会儿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驾车的又是云霭心腹,两人本就是政敌,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霭摩挲着手指关节,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 果然,先前的暖意不是错觉。 箫闲见他一直在捏关节,又没忍住开口,“既然冷,为什么不用手炉?” “什么?”云霭漫不经心答了一句,缓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没有,不是冷,只是觉得有些……” 他斟酌半天,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箫闲稍作思索,“有些痒?那就要多注意了,免得生了冻疮。” 就白瞎一双好看的手了。 云霭看了他一眼,“箫大人应该不是在关心本侯吧?” “自然不是。”箫闲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侯爷,这里又没旁人,何必装出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还是做自己吧。” “箫大人为何这么说本侯?” 他一句一个箫大人,叫得好不开心,但箫闲听得就没那么愉快了,他总觉得这每一句‘箫大人’背后,都有一把四十米的大砍刀。 让他先跑三十九米那种。 箫闲一言难尽,斟酌着问:“下官和侯爷的关系应该很差吧?” “何止是差,”云霭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尾音带着冷笑,“若是有机会,箫大人恐怕都想把本侯骨灰扬了。” 箫闲扯了扯嘴角,别乱说,他哪敢啊? 云霭看不到他那抹勉强的笑意,自顾自说:“其实箫大人也与之前不同了,本侯甚至都忘了,上一次与箫大人如此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 箫闲呼吸微滞,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譬如,‘箫闲’对云霭的态度。 他没接话,云霭便笑了声,没有再说话,垂眸斜倚着案几,默然搓着指节。 箫府坐落在一条极热闹的小巷里,距离御史台不算远,两人沉默着,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 箫闲见马车停下,忙准备起身告别。 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先别着急走。”云霭抬手拦下他,推过一个精致的木头匣子,“箫大人先打开看看如何?” 箫闲狐疑地打开匣子,里面只放了一把短匕。 这是什么意思,威胁? 耳边,云霭的声音徐徐传来,“箫大人,有些事还是不要忘记为好,本侯再给你一些时间,希望大人能想清楚。” 箫闲眼帘半阖,合上匣子,“是,下官先告辞了。” “箫闲,”云霭话音一转,语气沉沉,就连长挂嘴边的‘箫大人’也不喊了,连名带姓道,“薛相能给你的,本侯同样也给得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真巧 箫闲脚底一个趔趄,险些栽下马车。 政敌抛出橄榄枝这种事,他不敢想,更不敢接。也许是因为雪中被刺杀时瞥到的那点红痣,他始终对云霭信不起来。 哪怕朝野上下无不称赞他忠贯日月、霁月光风。 入夜,箫闲想着云霭的话,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捱到四更,他才勉强捱出困意,刚想卷被子睡觉,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细响。 咔嚓—— 像是踩过枯枝的声音。 箫闲猛地清醒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听。 院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听错了吗? 又等了几息,外面依旧一片安静。 箫闲蹙了下眉,起身查看。 外面下着大雪,窗一开,冷风就挟着雪花呼地灌进来。 院里,庭灯徐徐照着落雪,白日的痕迹被盖上了一层新雪,了无痕迹,唯独窗户下方,留下了两个脚印。 应该是有人站在窗前,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箫闲脸色一白,反手将窗户关上。 果然有人! 院里又是一声闷响,应该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下一瞬,还未完全关闭的窗扇间,猝然刺进半截剑身。冷冽银光停在他鼻尖前一转,整扇窗户便被扫开了。 窗外的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狠戾的眼睛。 箫闲望着剑尖,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下一瞬,掌心传来痛意,惨叫声随之响起。 死亡的感觉并不痛,甚至还比不上那日在雪中挨的一刀,他抱着最后看一眼这世界的心态睁眼,却没想看到了这样一番情形。 眼前的人捂着胸口狼狈后退,那柄本该取他性命的剑正握在他手里,剑柄剑身沾满血迹,分不清是谁的血。 箫闲定了定心神,冷声道:“是谁派你来的?” 惨叫声惊醒了府中下人,陈忠外衣都没来记得穿,穿着一身单衣,领着众人急匆匆地往主屋赶,“大人,刚才的声音……” 他话说了一半,刚迈进院门,就看箫闲持剑站在雪地里,雪白的里衣上溅满了血,遥遥望着夜色。 陈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哎哟,大人你这手是怎么了?” 箫闲心有余悸转过头,“没事,我……” 下一秒,他两眼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院中顿时乱成一团,“来人,大人晕倒了,快去找大夫!” …… 再醒来时,窗外日已三竿,暖阳穿过窗棂铺进房间,缓缓驱散着冬夜余寒。 箫闲怔然抬起右手,反应了半晌。 想起来了…… 夜里他遇刺了。 那刺客出手就是杀招,明显是奔着他命来的。 好在原主虽是文官,却练得一手好剑,可能是生死攸关之际,激发了这具身体的本能,才让他绝地反杀。 会是谁? 有足够动机冒险杀他的人不多,他能想到的只有两个。 其一是云霭。 但他若想杀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这其二,便是薛相。 看来找罪证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得抓住这个机会,想一个既能一劳永逸解决薛相,又能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的办法。 箫闲又在床上赖了半刻,不情不愿地起床用了早膳,哈欠连天地乘车去了庄岩别院。 此时,别院已被禁卫军接管,马车刚停稳就被围了起来,“什么人?” 箫闲困倦地掀起帷幔,“是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禁卫军的指挥权应该在薛相手中。 “原来是箫大人,都让开。” 围在马车旁的禁军立刻让开一条路。 箫闲神游似的下了车,视线不经意往院门一瞥,整个人突然清醒了。 云霭站在院前,展眉轻笑,“箫大人,这么巧啊。” 不巧,我现在回头还来不来得及? 箫闲扯了扯唇角,认命地躬身见礼,“侯爷怎么会在这里?” “本侯奉命督办此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箫大人。”云霭捻着指节,思忖了两秒又道,“本侯正打算去趟书房,箫大人要不要同去?” “侯爷邀请,下官自当从命。”这就巧了,他也要去书房。 书房早些被大理寺的人搜查过,到处都乱糟糟的。书籍字画散在地上、案上,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箫闲下意识想提醒,一抬眼,就见云霭轻而易举绕开脚下杂物,片刻未停。他动了动唇,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得,瞎操心。 云霭来此似乎是有目标的,进了屋便径直走到书案前,箫闲打量了他几眼,也转头在杂物中翻找起来。 庄岩平时喜欢搜集一些古怪小玩意把玩,书房里更多的也是这些,若想避人耳目藏匿证据,这些东西是最好的选择。 书房里顿时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碎响。 单手连拆了几十个小物件,箫闲腰都要累断了,刚想扶着书架起身伸个懒腰,手边忽然发出‘咔嚓’一声类似机关咬合的声音。 书架轰然向两边退开,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边扶空,直挺挺摔进了暗道。 云霭听到闷响,试探着唤了声,“箫闲?” “嘶……好痛!”箫闲被摔了个七荤八素,瘫在地上好半天不敢动。所幸这入口高低差不是很大,不然箫府就可以直接开席了。 云霭判断了下哀嚎的位置,纵身跃下暗道。 身旁突然落下个人来,吓得箫闲都顾不上喊痛了,“你小心别踩到我了!” “怕什么?”云霭蹲下身,从上而下看着他,“本侯是眼盲,不是心盲,箫大人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本侯还是能感知到的。” 什么眼盲心盲? 暗道里光线极弱,箫闲借着入口投进来的微弱光线,试探着问:“侯爷的眼睛当真看不见?” 云霭敛起一贯的笑容,冷声道:“箫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本侯的这双眼睛不是拜你所赐吗?” “我……”箫闲心头蓦然涌上一阵寒意,如坠冰窟。 原来,云霭的眼睛是他弄瞎的? 云霭的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忽而轻笑一声,在昏暗中准确钳住箫闲的手腕,“罢了,本侯不欲与你计较这些陈年旧怨,起来。” 箫闲偷偷窥了他一眼,确保安全后才小声抱怨,“还得再缓一会儿,突然摔这么一下,老腰都要给我摔断了。” “老?”云霭嗤笑,“箫大人年方二十三,正是意气风发时,谈何说老?” “侯爷,这人呐,不能太较真。” “呵……” 云霭耐心告罄,手上用力,直接将箫闲拽了起来,“带路。” “嘶……疼疼疼!”瘫在地上的时候,箫闲感觉还没这么强烈,这会儿脚一着地,才感觉出严重,云霭一收手,他就直接摔回了地上,“不行啊侯爷,我膝盖撞得不轻,恐怕一时半会走不了路。” 云霭拧紧眉看他,“本侯心情不佳,奉劝箫大人收起你那些把戏,别作妖。” “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呢!”箫闲痛心地瞪大眼睛,一脸无辜瞧着他,“是真的很疼,没骗你。侯爷若是不信,可以来摸摸我的腿。” “……”云霭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必!” 箫闲弯了弯唇,“侯爷是信我了?” “不,本侯只是想到,你除了走,还可以爬。” 过分了啊! 箫闲仰头瞧着云霭,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忙道:“其实除了爬还有别的办法,侯爷可以降尊纡贵背……不,扶我一下就好。” 云霭张口要拒绝,话临到嘴边又改变主意,伸手抓住箫闲的肩膀,“行,本侯就扶你一扶。”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提。 箫闲感觉右肩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本来无甚感觉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感受着几处痛意,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日侯爷给我用的是什么药?药效极佳,要不是现在又有些痛,我都要忘记右肩受过伤了。” “你问这么做什么?”暗道光线不佳,云霭的脸隐在暗处,喜怒难辨。 “侯爷的心难道没发现吗?”箫闲勾起唇,艰难地晃了晃右手,“我的手昨夜受了伤,实在是疼痛难忍,所以才想向侯爷讨个药方。” 云霭沉默了几息,冷冷吐出两个字,“没有。” “嗯?怎么就生气了?”箫闲冷不丁被冰了一下,咂咂舌作罢,“没有就没有,您千万别生气,我骨头要被捏碎了。” “闭嘴。” 箫闲立刻就不说话了。 抹黑走了约莫百米,前方忽然亮起一道光。 隐约间,似乎有一道黑影闪了过去。 箫闲顾不上其他,反手抓住云霭的胳膊,独脚往前跳,“快,快追,前面好像有个人跑过去了!” 一条腿蹦终究是追不上两条腿跑的。 追了几秒,冷沉的嗓音从耳边传过来,“你这样不行,太慢了。” 箫闲焦急还嘴,“那也没办法啊,爬更慢!” “……”云霭薄唇微抿,一把拽回箫闲,俯身将他横抱起来,“得罪了。” 什……什么情况? 清冷药香倏然贴近,箫闲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云霭冷声道:“别愣着,人在什么地方,指路!” 他猛地被喊回神,“一……一直往前追,现在往右转,小心脚边有东西,这龟孙,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他又转了,往左!” 云霭应声转向,却猛听身前破空声袭来,箫闲急迫的声音接着响起。 “小心,有暗器!”【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灭口 飞矢如雨,眨眼间便至身前,细密的箭矢铺天盖地,将狭窄的暗道封得严丝合缝。 “抱紧我。”云霭神情微变,沉声提醒。 昏暗中,箫闲感觉自己被换了个姿势单手抱着,一声细微的清鸣拂过,耳畔又多了些金属相撞的当啷声。 应当是长剑扫落飞矢的声音,但云霭不是没佩剑吗? 箫闲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脖颈,忽然想到什么,松开攀着云霭的手,沿着脊背一路往下移动。 他的手指比较敏感,那日与凶手撕扯时,似是在后腰间碰到几处空陷,机会难得,不如趁此确认一下。 箫闲下意识屏住呼吸,尽量克制着放缓动作。 就快摸到了…… 下一瞬,手腕骤然被按住,“箫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温热的气息似羽毛般扫过颈边,又酥又痒,他下意识偏开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歇歇手。” “歇手?”云霭捏着那截手腕捻了两下,似笑非笑,“本侯还以为箫大人活腻了,想早些上路。” 箫闲痛得吸了口凉气,条件反射想挣脱云霭的手。但云霭单手能轻松抱稳他一个成年男人,手劲之大,自然不是他能反抗的。 越是挣扎,落在手腕上的力道就越重,他有些气急,“侯爷若是觉得吃亏,我让你摸回来便是!” 手腕上的力道明显一泄,紧接着耳边传来云霭无奈的嗓音,“箫大人这话要让别人听见,本侯怕是要声名扫地了。” 呵,我要是不说这话,现在手腕怕是已经被你捏断了! “那真是不幸,这里正好有个别人。”箫闲暗暗松了口气,扫了前方一眼,“侯爷要是不想声名扫地,就得快些追了。” 前方尽头是一条向上的石阶,隐约可见有光照下来。 云霭朝光的方向转了下,右手小指微松,一缕银光游蛇似的迅速隐入袖中。 罢了,这条命再多留几天吧…… …… 松间某处,鸟雀骤然惊起,打破山林的寂静。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踉跄着闯出松林,神色慌张,“这下完了,说好让我把定远侯引到此处,现在人引出来了,他怎么不见了?” 而他身后不远,紧紧地缀着两道身影。 正是追出暗道的箫闲和云霭。 那暗道出口是座茅屋,就藏在庄岩别院不远处的松林里,两人沿着雪中的脚印追了一段距离,就看到了松林小路上滚着的人。 箫闲心里估算着距离,皱着眉拍了拍云霭,“如果我没猜错,侯爷现在应该不需要人指路了吧,这样,您把我放下来,先去把那兔崽子逮回来。” 看那人逃命的架势,不是与庄岩一案有关,就是与通敌罪证有联系。 绝对不能让人给跑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箫闲莫名背后一凉,“侯爷?” 云霭冷笑不语,陡然松开手。事发突然,箫闲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被摔进了雪里,“怎么了,我猜错……”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闭上了嘴。 不对,就是因为没猜错,他的反应才会这么大! 抛下箫闲之后,云霭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没多久,那人就像鹌鹑一样,被拎着腰带提了回来。 箫闲尝试站了两次,膝盖还是钻心地疼,索性就这么坐在雪里嘲讽,“呦,怎么就被抓到了,这就不行了?” “两两两位大人饶命啊。”那人眼神惊恐,结结巴巴地求饶,“那都是误会,小的只是个送信的下人,先前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机关。” 箫闲嗤笑一声,仰着脖子看向云霭,“他说是不小心,侯爷信吗?” 云霭没说话,右手一转,指间就多了枚约莫两寸的银刀。 那人被抵住喉咙,抖得像个筛子,“饶、饶命啊,两位大人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定知无不言!” 箫闲凑上前瞧了一眼,银刀尾端连着一条同样材质的细链,看上去柔软易碎,却又锐利逼人。 先前在他袖间看到的那缕银光,应该就是这银刀了,没想到就这么一点小东西,竟也能挡住飞矢箭雨。 “我们怎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箫闲扬了扬眉,笑道,“我听说天枢军审讯敌俘很有一手,依我看直接把他送去天枢营,也能省下分辨真假的时间。” 天枢营? 云霭微微蹙眉,视线似有若无落在箫闲身上,天枢营守卫严密,外人无法进入,薛相一直没找到机会安插暗线,难道他是想借此进入天枢营探查? 是临时起意,还是今日的一切,都是他提前安排设计好的? 一旁的大学生丝毫未察觉,还在吓唬人,“这样罢,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答得真,也可以不去天枢营。” 云霭又怔然。 ……是想多了吗? 那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点头如捣蒜,“大人请问。” 箫闲斟酌了两秒,问:“你叫什么?” “东、东子。”那人有点懵,他本以为箫闲会问是谁派他来的,或是罪证在何处,谁曾想只是问了个名字。 箫闲高深莫测扫了他一眼,敛下神情又问:“你家大人遇害时,你在何处?又为何会在暗道里?” 东子犹豫了下,咬牙回答:“那日您前脚进了别院,后脚我家大人就让我躲进暗道里,说……说是怕薛相灭口,给自己留个后手。” 闻言,云霭深深看了箫闲一眼,庄岩之死,果然是薛相灭口。 “行,算你识相,说的都是实话。”箫闲声色未动,仿佛事不关己,“你家大人所行之事,我与薛相早已知晓,如今庄岩已死,你猜薛相会不会放过你?” 东子顿时慌了神,“这……大人,那份罪证小的一字未看,现也不在小的手中,我、我不想死,大人饶命!” 箫闲面色微凝,“怎么会不在你这?” “大人死的那日有人找到我,说、说——” 话还未说出口,他忽然瞪大眼睛,脸色涨红,痛苦地捂着脖颈,面容因痛楚扭曲狰狞,唇色呈暗紫,几息就断了气。 事发突然,箫闲被吓了一跳,神色有一瞬慌乱,“这、这是怎么回事?” “显而易见。”云霭低笑一声,扣着银刀的手骤然收紧,“有人不想让我知道罪证下落,当着我的面杀人灭口。” 当面?谁? 箫闲强行按下心里的慌张,维持镇静,“你是在说我?” “你说呢?”云霭扔下东子的尸体,撩了袍摆在他身前蹲下,“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吗?” “不是我,我也在找这份罪证,为什么杀要他?”箫闲抿了一下唇,他能感觉到,云霭是真动了杀心,并不是试探…… “箫闲,本侯给过你机会。” 箫闲喉咙滚了滚,先下手为强抓住那枚银刀,“我若想杀人灭口,根本不会让他把前面那些对我不利的话说完,何须等到现在。” 说完,他便闭上嘴,一声不吭又倔强地盯着云霭。 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看我这清澈的眼神像是会说谎的人吗? 云霭静了一瞬,他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却能从落在身上的视线中感受到……嗯,一种清澈的愚蠢。 他顺势抓住箫闲的手腕,“那箫大人以为是何人所为?” 不知为什么,他明知道箫闲不可信,却还是信了。 说实话,我怀疑是你。 箫闲心里嘀咕着,但这话肯定不能说出来,沉思了片刻道,“会不会是有人刻意想要挑起云薛两党的争斗?” 云霭冷嗤了一句,“两党之争何时停过?” 也是。 “这不一样。”箫闲眼睫轻轻颤了颤,语气认真,“两党之间虽然暗斗不止,但从未在明面上杀过对方的人,侯爷若今天真杀了我,那性质就变了。” 面前的人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松手。” “嗯?”箫闲愣了两秒,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嘶……好疼,我也真够惨的,先是肩膀挨了一刀,昨夜又伤了手,这还没好呢,又来一下。” 又死里逃生一次,他现在急需平复受伤的心灵! 云霭松开手腕收回银刀,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问出口,“你平时杀人都是这么不要命的吗?” 箫闲正忍着恐惧搜东子的身,没听清,“你说什么?” 两人的‘视线’对上。 云霭忽然就不想问了,“没什么。” “侯爷,话说一半是容易被打的。”箫闲一脸‘你有事吗’的表情,又埋头去忙,说到这,他微妙地顿了一下,“呃……不过应该没人能打得过你。” 云霭容貌出众,若只看脸,很容易忽略他的身份,他是定远侯,那个连破闵国十六城,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定远侯。 但这样一个人,原主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弄瞎了他的眼睛? 箫闲沉思着,手边忽然碰到了什么,忙抽回手。 那是一枚铜符。 样式与昭国用来证明官员身份的‘鹿符’相似,只是上面铸的不是官职,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纹样。 箫闲来回翻看了几遍,转头递给云霭,“侯爷可见过这个?” 熟悉的温热触及掌心又抽离,只留下一点凉意。 云霭似是叹了口气,细细摸索着铜符,只是当摸索到纹路的时候,他的手倏然停了下来。 这个纹样……【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王爷 箫闲盯着云霭的手,他今日没带手炉,手指却难得没有泛起青白色,“看这模样,侯爷是认出来了?” 云霭抬手一抛,铜符精准地落进箫闲掌心,“与我有些渊源。” “渊源?” 箫闲正欲问,就被云霭打断,“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箫大人若信得过,明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话说到这,箫闲也只能应一声,“好。” …… 隔天一早。 陈忠觑着府门前的定远侯,惴惴不安地给箫闲系上披风,“大人,老奴在披风里侧备了点东西,您路上切记要小心定远侯。” 什么东西,暗器? 箫闲摸了下披风,果然听到了几声金属碰撞的细响。 他默然抬眼看向府外,云霭坐在马车上,正用剑柄挑着帷幔,低声与同样佩剑的常九说着什么。 这准备……是不是有些太看得起他了。 箫闲看着云霭,忽然心思一动,“你觉得我和定远侯关系好吗?” 陈忠惊愕,“大人多少有些没有自知之明了。” “说话不要阴阳怪气!” 闻言,陈忠正了正神色,认真道:“大人与定远侯可谓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若真打起来,侯爷能给您留具全尸,都算是爱得深沉了。” 箫闲被这话创得不轻,摆了摆手往外走,“这种爱,不要也罢。” 待萧闲上车坐稳,常九便驾车一路往城外去。 云霭没说具体是去见谁,箫闲也不知道具体要去哪,只觉得自从出了城后,外面的路就越走越偏僻。 最终,马车停在城南郊一个村子前。 箫闲撩着帷幔,遥遥望着掩在白雪下的草屋,默然半晌,“下官还以为侯爷要带我去见某个王侯大官。” 毕竟,普通老百姓是用不上这种特制铜符的…… 云霭指腹缓缓摩挲过剑鞘,极淡地应了句,“铜符确实与王侯有关。” 箫闲收回目光,“哪家王侯的封地在村子里?” “我又没说是现在的王侯。” “……” 箫闲眼睫颤了颤,莫名觉得云霭嗓音有些沉,但抬眸看过去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仿佛那一瞬而过的悲哀只是错觉。 所以,渊源是…… 曾经熟悉的人吗? 村里的路不好驾车,马车就停在村口。 下了车,云霭轻车熟路把领到箫闲停在村边缘一座小院前,“就是这里了。” 这小院看起来比村里任何一家都破,篱笆上挂着的院门已经掉了半截下来,估摸着一碰就会完全坏掉。 实在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箫闲微蹙了眉,顺着篱笆缝隙看过去。 院里,主屋的门半掩着,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部分屋里的情况。 房间里黑沉沉的,隐隐能看到有人影晃动。 还真有人! 云霭站在那扇危门前,犹豫了好半晌,才下定决心敲门。 不出所料,那门哐啷一声,整扇掉了下来。 这掉落声动静极大,主屋却没动静。 箫闲略一迟疑,抓住云霭的手,引着他迈过那扇危门,“情况有些不对劲,我们直接进屋里看看。” 云霭神情几许复杂,却没甩开,任由他拉扯着。 主屋门一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屋里确实有人影晃动,只不过是吊在房梁上的,是个中年男人,四肢被捆缚住,浑身血淋淋的,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箫闲迎面撞见这种惨烈死法,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干呕起来。 云霭脸色顿时变了,“常九!” “是。”常九从暗处闪出,迅速消失在院中。 没过多时,大理寺的人就到了。 箫闲蹲在院子里,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情。 他长这么大,除了在古墓中看过残骸,还从没见过死人。 这穿越一回,连续让他见了三次。 还一次比一次惨。 云霭与大理寺的人交代清楚,这才想起箫闲,“没想到箫大人杀人无数,看到死尸竟然会是这种反应。” 箫闲神情恹恹,“不行吗?” 杀人如麻的又不是他。 云霭没想到他会认得这么干脆,“箫大人倒是诚实。” “你带我来,总不会……”箫闲不可抑制地想起屋里的惨状,又干呕了两声,“就为了让我看这个吧?” “在箫大人心里,本侯就是这种人吗?”云霭俯身将他拉起来,极轻地叹了口气,“本侯带你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箫闲顿了顿,“但人已经死了。” “没关系,已经足够了。” 箫闲盯着云霭看了片刻,试探着问:“所以,铜符是什么?” 云霭笑了笑,朝他伸出手,“你不是知道吗?” 他狐疑地摊开手,掌心便落进一抹凉意。 是一枚与那铜符制式相仿的物件。 只不过上面的纹样不同。 是鹰纹。 云霭低声又道:“这是王侯的身份信物,见此符如王侯亲临。” “这是定远侯的信物?”箫闲捏着铜符翻看了几回,便递还了回去,“若只是身份信物,为什么不能问?” “因为,那枚信物属于一个通敌叛国的王爷所有。” 箫闲面色凝重,“你是说,里面那个是……” “自然……”云霭又恢复成倦懒的音调,说话时还刻意拖着尾音,“不是,那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自当满门抄斩。” 箫闲更疑惑了,“那他是什么人,与铜符又有什么关系?” 云霭朝屋里抬了抬下巴,“上车再说吧。” 常九还跟在大理寺那边忙着,车里就只有他和云霭。 箫闲在云霭对面坐下,忽然就有些紧张,“现在四下无人了,侯爷,可以说了吗?” 云霭笑意盈盈开口,“此人叫冯易,曾是那位王爷的门客,王府出事后,他便入朝做了官。说来也巧,冯易与箫大人一样,乃薛相心腹。” “侯爷是怀疑,冯易之死是薛党所为?”箫闲双眉轻蹙,从云霭目前的描述来看,薛党的嫌疑确实极大。 马车里静了一瞬。 良久后,云霭的嗓音沉沉响起,“此事与薛党无关。” “侯爷竟然会信薛党?”箫闲神情有一瞬复杂。他还以为云薛两党争斗激烈,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想尽办法弄死对方。 云霭指尖点着矮桌,“说起相信,箫大人不想解释一下罪证之事吗?” 箫闲眨眨眼睛,故作疑惑,“解释什么?” “罪证只有你知道在哪,本侯就是掘地三尺也无用?”云霭抬手勾过佩剑,拇指轻推,露出的剑锋寒芒闪烁,“箫大人最好给本侯一个合理的解释。” 箫闲按住云霭,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侯爷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云霭轻笑,“此话怎讲?” “那日侯爷不杀我,是猜测到罪证不在我手中,没有罪证,我无法与薛相交差,而你借此机会三番四次主动亲近我,为的是勾起薛相对我的猜忌,挑拨我与薛相内斗。” 箫闲欣赏着对座的美人,语调轻快,“至于这份罪证,侯爷手中应该掌握着其他线索,否则昨日也不会出现在庄岩别院。” 说到这,他话音一顿,唇角微微勾起,“侯爷既然舍不得杀我,就把剑收了吧,你这装得也太敷衍了。” 心思被戳穿,云霭笑意反而更深了,“箫大人果然是聪明人。” 箫闲毫不客气,“侯爷谬赞。” 马车再次安静下来。 两个关系差到不死不休的人,在计谋被戳穿后竟没有大打出手,反而各自平静坐在一边,仿佛多年老友一般。 箫闲心里其实慌得没底,但是没办法,这份罪证对他至关重要,想要从云霭这边得到有用的消息,这些话必须要说清楚。 不过还好,不管出于何因,云霭确实不会杀他。 就是这气氛有点难捱…… 好在没捱多久,常九就回来了。 “公子。” “说。” 常九声音徐徐传进来,“据推断,冯易大概死亡时间是昨夜,死因为失血过多。根据尸体留下的伤口判断,凶手应该是个用剑高手。” 云霭淡漠道:“知道了,回吧。” 马车再次出发。 今日一行,无果而返。 就在箫闲以为又要陷入僵局的时候,云霭忽然开口,“箫大人可以查一下冯易近日见过什么人,又与什么人结过仇,死状如此之惨,应该不只是为了灭口。” 箫闲抿唇想了片刻,有些为难,“侯爷也说了,冯易乃薛相心腹,薛党的仇人,不说几百,几十是肯定有了。” 云霭失笑,“箫大人还挺有自知之明。” 回了府,箫闲便派人去查此事。 很快就有了结果。 冯易近日只见了两个人,其一是云霭,这第二个人则让箫闲有些意外。 他指了指信笺,沉声问:“这无尘大师是什么人?” 陈忠转头看了一眼,“您问晓风寺的无尘大师啊,大师佛法高深,问卦之术更是灵准,只是大师超脱红尘,很少会露面。怎么,大人您也想向大师求卦?” 箫闲把桌上堆的信笺往前一推,只留下了三封。 他派人调查冯易的时候,也顺带让人查了庄岩和第一起案件死的魏筠。信笺中说明,这两位除了见过云霭,也都见了这位无尘大师。 “本大人这几日心绪不宁,总是噩梦连连,你去准备下,我们明日就去这什么晓风寺,求见无尘大师。”【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孽缘(改) 傍晚宫中传来消息,说陛下身体不适,明日早朝取消。 于是次日清晨,箫闲就乘车去了晓风寺。 晓风寺位于盛京东郊的玉灵山,是昭国最为灵验的佛寺,慕名前来祈福上香的人数不胜数,香火极盛。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山脚下已经停满了马车。 箫闲望着上山的石阶,一脸愁苦,“这么多人,我们今天能见到无尘大师吗?” 陈忠思索了片刻,往他手里递了只手炉,“很难,无尘大师只有每月初一那日,会接见三位有缘人,其他时候概不见客。” …… 今天是九月二十八。 箫闲沉默两秒,神情颇为幽怨,“昨天你怎么不说?” “诶,原来大人不知道吗?”陈忠瞪大眼睛,满脸惊诧,“老奴还以为大人也想挑战一下缘分,特意上山求见。” 箫闲:“……” 我知道个鬼啊! 箫闲叹了口气,转身就要上车,“算了,先回去再……” ‘说’字还没出口,一声清啸响彻天际。箫闲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只苍鹰自半空俯冲而下,直奔着他飞来。 陈忠压低嗓音:“是相爷的密令。” 箫闲不可察觉地蹙了下眉,抬手取出信筒里的密令。 「杨曜于晓风寺,杀。」 寥寥几字,便让箫闲的心沉下来了。 杀人?他哪敢啊。 可若不杀,恐怕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他按下心里的不安,低声问陈忠,“杨曜你可认识?” 陈忠点头,“认识,此人是魏筠的好友。” 魏筠…… 第一案的死者。 据卷宗上记载,薛相曾在魏筠被害前亲自上门招揽,却闹了个不欢而散。之后,魏筠就被发现惨死家中。 嗯,原主亲自料理的。 如今薛相让他杀杨曜,很可能是杨曜知道了什么。 但头疼的是,他不确定杨曜手里掌握了多少东西,若是让杨曜知道魏筠是他杀的,那后果…… 箫闲薄唇抿成一条线,五指收紧。 该怎么办才好? 陈忠见他面露难色,忍不住询问:“大人可是遇到了难事?” “无事。”箫闲视线扫过山道,冷不丁瞥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他眸色微闪,随即敛下神情,“走吧,随我上山会会这个杨曜。” 晓风寺风景极佳,尤其是雪后初霁,积雪未融时。 群山银装素裹,澄莹霜花缀满枝头,与鲜红的祈愿带相映成趣。 若是赏景,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箫闲却无心赏景,上了山之后,他径直寻了处山亭,捏着密令,凭栏在往来屑屑的人影中寻找着什么。 忽而,他余光一瞥,视野中闯进一道风姿卓绝的身影。 云霭依旧是一身雪白狐裘,自山道缓步而来。 常九跟在他身侧,替他隔开人流。 箫闲眼睛一亮。 有办法了! 云霭似是有感,微微朝这边偏了一下头。 常九顺着目光看过来,倏然沉了脸,俯身在云霭耳边说了句什么。箫闲直觉不是好话,却见云霭展颜一笑,朝山亭走来。 还未至前,箫闲便听到熟悉的笑音:“看来本侯与箫大人缘分不浅。” “真是孽缘。”箫闲一脸郁闷,不动声色收起密令。 杨曜两个字就清晰映进常九眼中。 常九垂了垂眸,小声与云霭汇报。 “本侯倒认为是良缘。”云霭微微挑眉,撩袍入座,转而对常九道,“去办吧,切记勿要打草惊蛇。” 常九应了声“是”,临走前还不忘瞪箫闲一眼。 箫闲被瞪得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瞪我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家公子? 明明我才是弱势群体好伐! 常九被气得不轻,但碍于自家主子的命令,只能忍下恶气,拂袖而去。 箫闲像是斗胜了公鸡,得意地扬了扬眉。 待常九走远,他抬手挥退陈忠,“侯爷是让常九去查无尘大师?” 云霭手指搭在手炉上,漫不经心地轻轻敲动着。 默了几秒,他才意味深长道:“不是,只是去办一点小事。” 箫闲盯着他的手,若有所思,“侯爷的手怎么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又开始泛青了?” 甚至比前几日的情况,还要严重。 云霭敲击的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老毛病,总是会反复。” 箫闲不由得蹙眉,“具体是什么原因?可看过……” 说到这,他话音一顿。 云霭身为定远侯,身份尊贵。若有身体不适,定然已经请宫中御医看过,哪需要他来出谋划策。 山亭陡然寂静,难言的气氛缓缓弥漫开。 只余山中雀鸣不停。 静坐良久,山亭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箫闲抬眸看去,就见常九引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过来。 那年轻男人一身朴素青衣,面带感激地与常九交谈着。但当他看到山亭中的箫闲时,脸上瞬间变了表情。 他疾步走进山亭,义愤填膺地指着箫闲的鼻子,“你这狗贼!” 箫闲:……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人是杨曜。 不是,他只想借云霭的手保杨曜一命。 云霭怎么还人送他脸上来了? 箫闲双眸微微一沉,正要说话。云霭却先蹙起眉,抬指点了下石桌,沉声道:“杨大人,注意言辞。” 杨曜怔了下,陡然反应过来,“侯爷恕罪,下官见过侯爷。” “嗯。”云霭淡淡地应了声,神情早已没了箫闲常见的温润,倒与别人口中传言那般,清清冷冷的,难以接近。 这才是他本身的模样。 箫闲倚着亭栏,垂下睫羽,遮住眼中的波澜。 云霭似乎只是为了让杨曜骂箫闲一句,骂过之后,便随便交代了一些事情,就让常九带他下去了。 亭中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箫闲看着杨曜愤然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侯爷,下官有一件事很好奇,只是不知道该不该问。” 每次他动了心思与云霭说话时,总会下意识用谦称。 云霭捻了下指节,“箫大人但说无妨。” 得到准许,箫闲坐直身子,语气虔诚又谨慎,“侯爷的眼睛看不见,平日是怎么做到与常人无异的?” 亭中探进了半截松枝,云霭坐在松枝下,婆娑松影便落在眼间白绫上。 云霭默然不语,眉宇间似乎压着眸中情绪。 就在箫闲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云霭却温温和和开了口,“眼不能视物之人,其他五感会比常人灵敏许多,眼睛看不到,还可以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 他抬眸,隔着白绫幽幽‘看’着箫闲。 “箫闲,用心看到的东西,往往比用眼睛看到的,更真实可靠。” 箫闲莫名心一紧,一时失语。 良久,他沉沉道:“你就没想杀了我?” “本侯不就在慢慢杀死你吗?”云霭搁了手炉,语气莫名,“薛相已经起了疑心,用不了多久,本侯就可以给箫大人收尸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侯爷最大的敌人是薛相,让我死得太轻松,对侯爷来说反而是损失。”箫闲自嘲笑了声,语气笃定,“你不会让我这么快死掉的。” 云霭不置可否,“箫大人这么好的棋子,浪费了实在可惜。” “再好的棋子,最终也会变成弃子。” “所以本侯决定帮你一把。” 云霭点了点石桌,示意箫闲伸出手,将那枚象征定远侯的信物放进掌心,“本侯和无尘大师乃是旧识,你拿着铜符由此一路往上,自会有人见你。” “那就多谢侯爷了。” 铜符入手,掌中冷意却久久未抽离。 箫闲无意蜷动了一下手指,“侯爷还有事要吩咐?” 云霭有片刻恍神,良久轻叹,“冒犯了,只是觉得箫大人的手很暖和。” 有些贪图暖意罢了。 箫闲倏然抽回手,耳根有些发热。 靠,面对这么一张脸,想要保持清醒也太难了! “箫大人别愣着了,快些去吧。”云霭拢起手炉,将那一瞬间失态尽数隐藏,“希望大人不要让本侯失望。” 箫闲恍然回神,躬身行礼,道:“下官先行一步。” 沿着山道一路往上,周围香客渐少。 再往上的山道许是平日没人走,颇为孤寂荒凉。直到身后的山亭隐进松间,箫闲面前方才出现一座庭院。 这庭院虽然破旧,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正中的老梅树亭亭如盖,山风一过,似火的花瓣便扑簌簌往下落。 遍处梅香。 箫闲下意识放轻脚步,走到庭院前。 正准备敲门,院里忽然传出一道年轻的嗓音,“请进。” 他不由得一怔。 这声音……是无尘大师? 箫闲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坦然推门。 老旧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入眼是一片高低错落的莲灯。盈盈灯光下,盘坐着一个背对着门的僧人,从身形上来看,应该还挺年轻。 听到脚步声,那僧人站起身,朝他行了个佛礼。 箫闲弯腰还了一礼,有些不确定,“您是无尘大师?”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身影有几分熟悉感。 僧人的视线在那枚信物上落了几秒,轻轻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贫僧就是无尘,箫施主请坐吧。”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箫闲还是有些惊诧。 他怎么也没想到,无尘竟是个年轻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8、佛珠 待落座,箫闲不动声色地扫量了一圈。 这房间陈设简朴,除了那片莲灯,就只剩下一方矮桌,两只蒲团。纸窗半开着,山风时不时扫进来,吹得灯火轻晃。 室中未用熏香,却萦绕着一股独特的清香,与梅香相合。 只是,他莫名不喜欢这香味。 箫闲面上维持着笑意,斟酌着该如何提起那三桩命案。 正欲开口,无尘却抢先一步,平静道:“去年七月初一,贫僧曾为那三位已故施主各算过一卦,卦象上所言,三位命有皆有一劫,贫僧此去是了结因果的。” 同日见了三位,三位都有死劫。 这也太巧了。 看着无尘那张无波无澜的脸,箫闲眉心一蹙又倏然松开,语气略有些遗憾,“那真是可惜了,有大师帮助,这三位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无尘双手合十,低念了一声佛号。 一句可惜,箫闲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师今日可愿起卦?” “贫僧与施主有缘,今日三卦便都归箫施主了。”无尘从手边的木匣里取了三枚铜钱,放在掌心轻轻一抛,“箫施主想算些什么?” 无尘有个习惯,每次起卦,雷打不动都要算三卦。 箫闲摸出两枚铜符,仔细辨认过,才将其中一枚搁在矮桌上,“大师不如来猜猜我想算什么?” 无尘无声看着铜符上的纹路,半晌,抬手拂过铜钱纹面。 箫闲有幸被强行拦在天桥下算过无数次卦,却从来没见过起卦这么随意的。 这过程只持续了几息,无尘就停下了手。 无尘捏着铜钱,略作斟酌,不徐不疾开口,“龙困于渊,想要以此破局极难,箫施主不如尝试另辟蹊径。” 箫闲不信神佛,结果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 他专注凝视着无尘淡然的表情,嗓音温沉,“此话怎讲?” “十一月时,有贵人相助。” 无尘又抛了下铜钱,点到为止,不欲多言。 箫闲稍一思忖,转开了话题,“这第二卦,可以为别人求吗?” 无尘在这上面无甚讲究,“箫施主是想为谁求卦?” “定远侯,云霭。”箫闲眼睫半垂着,挡住了眸中情绪,“我想知道他的眼睛还能恢复吗?” 无尘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疑惑,“据贫僧所知,箫施主与定远侯的关系并不好,为何会想为他问卦?” 箫闲苦涩地扯起唇角,声音很轻,“可能是有所亏欠内心不安,想要补偿吧。” 无尘默然片刻,轻声叹道:“箫施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箫闲袖中的手紧紧捏着鹰纹铜符,心说:干这事的也不是我啊,我要早点来,这会儿肯定已经抱上美人大腿了,哪用在这里算计来算计去? 不对,要是有选择,他指定不会来这里! 即便有关云霭的事他算过无数次,无尘还是问了这一卦。 过程依旧没有持续太久,甚至比前一次还要短。无尘愕然停手,古井无波的表情极为罕见地出现了裂纹。 谁曾想,那曾朦于深雾中的卦象,竟在此时窥见一隅。 “怎会如此……” 他自问般低语了一句,眸光扫过箫闲澄明的眼睛时,再次恢复清明,“箫施主可方便告知贫僧生辰八字?” 箫闲不明所以,犹豫半晌,还是拾起手边的纸笔,写下了自己原本的生辰。 兴趣使然,他不但练过毛笔字,对模仿还很有一手。 所以,他并不担心会从字迹上露馅。 无尘细看一眼,指尖自铜钱纹面上一一扫过,眉头锁得更深了。 这卦象,也是浓重的一片雾。 又尝试了几次,无尘忽然一挑眉,搁下铜钱,“罢了,若从现在的卦象上看,倒是有一线转机,箫施主可以试试。” 箫闲瞪着眼睛怔忪一瞬,顷刻转成欣喜,“也就是说,他有可能重见光明?” 无尘道:“卦象上生机未明,只显有一线转机。” 箫闲脸上的欣喜黯淡了些,语气沉沉道:“如此,多谢大师了,我就不打扰大师修行,先告辞了。” 无尘闻言,撩起眼皮看他,“今日还余一卦,箫施主不想问问自己吗?” “不麻烦大师了,我没什么想问的。”箫闲收起铜符,抬眸朝莲灯方向扫了一眼。说完,起身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箫施主请留步。”身后,无尘忽然出声。 箫闲止了步子转身,客客气气道:“大师还有什么事吗?” “箫施主近日频频受伤,”无尘从旁取了一物,递予箫闲,“不若收下这串佛珠,或可保佑施主平安。” 箫闲盯着那佛珠,转而弯起眼睛,“多谢大师。” 山风袭来,吹开矮桌上的佛经,又落下。 无尘一直望着箫闲的背影转过山道,消失在视野,才阖了阖眼,把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张放入佛经中,一起收进木匣。 “造孽啊……” 直到身后看不到庭院,箫闲眼中的苦涩和欣喜遽然消失。 他摩挲着佛珠,神色愈发凝重。 这佛珠不知用的什么木料,似玉非玉,入手温凉。 带着那股令人不悦的独特香味。 他沉思两秒,最终还是戴在了左手上。 行了一段距离,山道倏然热闹起来,上山下山的人来来往往,却始终无人踏上那条通往庭院的路。 回到山亭时,松下那道卓绝身影已经不知去向。 箫闲想着那枚鹰纹铜符,缓缓出神。 云霭也是心大,竟然敢把这么重要的身份信物交给他。究竟是料定他不会乱用,还是想让他拿来做点什么?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夫人,小心。” 箫闲闻声转身,迎面撞上一抹温软香风。 玉灵山积雪初融,石阶上满是雪水,湿滑难走。突然被撞这么一遭,他脚下不稳,眼看着就要滚下山。 还好他手快抓住了栏杆,又下意识捞了一把身后。 等到站稳,他才发现捞住的是个年轻女子。 女子长发挽起,梳的是妇人发式。 “冒犯夫人了。”箫闲急忙松开手,退开几步,拱了拱手。 女子显然被吓得不轻,脸色惨白,颤颤巍巍地还礼,“多谢箫大人出手相救。” 箫闲狐疑道:“夫人认识我?” 那女子点点头,启唇道:“家夫梁成济,曾在府中见过大人。” 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箫闲琢磨了两秒,才想起来。 梁成济,现任御史大夫。 也是他顶头上司。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梁成济的夫人叫乔晚,是江南一个农户家的姑娘。 据传,梁成济某次巡按时遇刺坠崖,正巧被梁夫人救下,与其一见钟情。回京之后,便以三书六聘之礼,迎娶梁夫人为正妻。 此事在昭国被传为一段佳话,以至于箫闲对乔晚印象颇深。 “原来是梁夫人。”箫闲恍然笑开,扫了眼石阶,“这山道湿滑不好走,夫人要多加小心。” 要不是他,他俩就得成保龄球,沿路扫一片。 “大人说的是。”乔晚垂下眼眸,心有余悸地笑笑,正想告别,忽一抬眼,瞥见箫闲手腕上的佛珠。 她眼底有一瞬怔忪,下意识问:“大人手上那串佛珠能给我看看吗?” “夫人说的是这个?”箫闲抬起左手,见乔晚点头,便将佛珠取下,递给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请看吧。” 乔晚接过佛珠,手指逐颗抚过,仿佛在看什么绝世珍宝。 她看得仔细,过了许久,才递还给箫闲,“冒昧问大人一句,您这串佛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是无尘大师所赠。”箫闲顿了顿,又问,“可是这佛珠有什么问题?” 乔晚扯了扯唇角,沉沉笑道:“没问题,我平日喜欢收集这些,就是觉得它材质很特别,以前从来没见过。” “那夫人可以等初一,来向无尘大师求一串。”箫闲重新把佛珠戴回手腕上,脑海中忽然闪过无尘提到的贵人相助。 ……该不会真有贵人吧? 乔晚应了一声“好”,连声感激,“谢箫大人解惑。” 箫闲低笑道:“夫人客气,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大人慢走。” 告别乔晚,告别乔晚,箫闲直接下了山。 现在天色还早,为了不引起薛相怀疑,他得再去拜访一下杨曜。 人,他虽然不会杀,但装装样子还是能做到的。 山脚下依旧车山车海,箫闲一眼瞧见不远处探头探脑的陈忠。再环视一圈,已然不见云霭的马车。 箫闲琢磨了一下,要是时间尚可,再顺路去趟定远侯府。 云霭的信物还在他这,那件御赐披风也没还呢! 陈忠也发现了箫闲,红着眼眶迎了上来,“呼,谢天谢地,大人您终于回来了,老奴还以为……” 箫闲顺着问了句,“以为什么?” 陈忠老脸一红,支支吾吾道:“老奴还以为您出事了。” 箫闲:“我能出什么事?” 陈忠抚了抚心口,越想越是后怕,“那可是定远侯,您什么人都不带,老奴都怕定远侯将您推下山去。” 箫闲:…… 你这担心实属没必要。 箫闲默然看着陈忠,良久叹了口气,深深表示疑惑,“我到底是怎么带着你们这群逗比,坐上御史中丞这个位置的?” 陈忠一脸震惊,“不是靠贿赂……啊,是孝敬相爷得来的吗?” 箫闲:???【你现在阅读的是 】 9、拜访 箫闲大为震撼,一直到马车停在府前都没缓过神,他设想过很多可能,但从来没想过贿赂…… 陈忠候在马车下,好半天也没听到箫闲的动静,想着箫闲上车时脸色好像有些苍白,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该不会是和定远侯动手了吧? 他越想越不安,干脆上前一把掀开挡帘,“大人!” 这天崩开局怎么玩? 箫闲抱着绒毯深深陷在靠枕中,望向车顶正忙着怀疑人生,见陈忠探头进来,他努力从靠枕里支棱起来。 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他干脆翻了个身躺平,阖上眼吩咐,“我就在这睡会儿,你去备一份礼,晚些时候我要去杨府一趟。” 隔了两秒,他又想起什么,“记得把那件御赐斗篷一起带上。” 突然袭来的困意像是潮水一般,渐渐将意识淹没。 耳边,陈忠还在絮絮叨叨,“大人,您要睡也别在这儿睡啊,会着凉的,您再撑一下,回房间……” 别吵,好困…… 箫闲不耐烦地用绒毯蒙住脑袋,呼吸很快均匀起来。 陈忠不放心,往里凑了一步,鼻间忽然嗅到一缕暗香,似乎是从他家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但再仔细闻的时候,却又寻不到了。 出于谨慎,他又找了一圈,目光停在箫闲手腕的佛珠上。 这是哪来的佛珠? …… 流云缓动,落日余晖穿过挡帘洒进车厢。 箫闲悠悠转醒,抬手挡了一下光。 陈忠正准备放下挡帘,见他醒了又连忙挑起,低声问:“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今天还去拜访杨府吗?” “唔……”箫闲反应了几秒,“东西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那就出发吧。”箫闲深吸了一口气,从全瘫的姿势调整成半瘫,心里回忆着关于杨曜的信息。 杨曜是朝中仅剩的几位纯臣之一,为官清廉、克己奉公。 官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但人太耿直,又不懂审时度势,偏要头铁和薛相硬碰,官职从中书令一路被贬到了中书省主书。 要是能得此人帮助,他这条路也许能走得轻松些。 “大人,杨府到了。” 箫闲回过神,撩起帷幔向外看,马车停在一座矮旧的小院前,门口站着七八个守卫,把院门挡了个严实。 为首的人正拦着马车,“箫大人留步。” 箫闲稍稍坐直身子,“何事?” 那守卫朝他拱了拱手,但脸上没有半点恭敬,“侯爷吩咐,若箫大人前来拜访杨大人,务必要将人拦下。” 果然,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是敌人。 箫闲心里感叹,从袖中取出云霭的那枚铜符,勾着流苏在守卫眼前晃了晃,“这东西,你可认识?” 人是云霭派来的,自然认识云霭的信物。 守卫一眼看到上面的鹰纹,不由惊骇,“侯爷的信物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是王侯的身份信物,自然是你们侯爷亲手交给我的。”箫闲挑了下眉,语气渐沉,“让开,我要见杨曜。” 守卫看着被他勾在指间把玩的信物,脸色变了又变,沉默片刻,他犹豫着开口,“可杨大人说今天谁都不见,尤其是您。” 箫闲捏着铜符微眯了眸,神色倏然冷下来,“你最好弄清楚,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你。” 这几日他旁敲侧击,从陈忠口中忽悠出来不少关于原主的事情,再经过一番努力练习,他已经能拿捏住原主十之八九的气质了。 箫闲总是眼中带着笑,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但当他冷眸敛眉时,平日精心藏匿起来的压迫感就会显现出来。 守卫冷不防被低气压扑了个满面,侧身让开路,“大人请。” 杨府这小院子着实不大,箫闲带着陈忠迈过院门,抬眼就看到了前厅里,杨曜一身素服,坐得端端正正,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到来。 箫闲脚步微顿,转眼换上笑意,“杨大人这府邸可真难进。” “寒暄的话就不必说了。”杨曜压抑着眼底疯长的怒火,缓缓抬起眸,“箫大人,我府外都是定远侯的人,你敢杀我吗?” 箫闲正整理着思绪,听到这话,抬脚进了前厅,淡然自若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我不过是来访友,杨大人为何会这么想?” 身后的陈忠随之上前,奉上事先备好的礼盒。 杨曜连个眼神都没给陈忠,指着府门冷笑,“箫大人若是访友,那就请回吧,杨某不记得有箫大人这么一位友人。” 箫闲料到杨曜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被下逐客令,他自嘲地笑了声,索性直言:“好吧,其实我是为魏筠一案来的。” 提起魏筠,杨曜的怒火再次翻涌起来,“大人要是想知道,就去问定远侯,我是不会和你说一个字的。” 他态度坚定,仿佛一心赴死。 箫闲斟酌了几秒,端正起神色,“我若说魏筠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杨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嗤一声,袖中的手陡然攥起,“你还有脸提起魏筠?吾友清正廉明,却死在你们些佞臣狗官手里,不得善终。” 他猛地一拍桌子,胸膛猛烈起伏着,“箫闲,你还有良心吗?” “我很好奇,杨大人为什么认定是我杀了魏筠?”箫闲撩起眼皮,面不改色平静道,“你亲眼看见了吗?” 回想起魏筠被害的那晚,杨曜眼眶倏然红了,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那晚我本在魏府,听闻箫大人深夜造访才先告辞一步,谁曾想,这竟是与吾友的最后一面。” 箫闲一言未发,心里暗暗琢磨。 这么说,杨曜手里掌握的不是他杀魏筠的证据。 杨曜发泄了一通怒火,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箫大人说自己没杀魏筠,又为何会深夜造访魏府?” “薛相有意招揽魏兄,我奉命上门游说也有错?”箫闲的目光始终落在杨曜脸上,坦然与之对视。 至少从理论上讲,魏筠的确不是他杀的。 “什么游说需要深夜拜访?什么游说能说的人奔赴黄泉?”杨曜脚步踉跄着走到他面前,高高扬起手,又无力落下,“箫大人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会心虚?” 箫闲迎着杨曜的手,一动未动,“魏大人的事我深表遗憾,但事实如此,不管你信不信,魏筠都不是我杀的。” “箫大人不必狡辩了,我知道薛相是为了那份通敌罪证。”杨曜颓然坐了回去,心中满是悔恨,若非他不听劝告,被连贬几次,他们也不至于拿到这份通敌,却无力揭发。 要是上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杨曜低着头,没发现箫闲眼中闪过的欣喜,“杨大人可是看过那份罪证?” “我要是没见过,薛相又怎么会让你来杀我?”他神色越发平静,终于下定决心,“你杀就尽管动手,不过烂命一条,换你一命值了。” 自打魏筠死后,杨曜就知道薛相迟早会来杀他灭口,所以,他和定远侯做了交易,用自己做饵,引薛党出手。 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友人大仇得报。 箫闲今天身上穿的是那天陈忠放过暗器的披风,刚一起身,里侧的暗器便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杨曜喉咙滚了滚,后背顿时冷汗涔涔,虽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死亡真正来临时,还是会本能畏惧。 箫闲面无表情停在杨曜身前,眉心蹙起又松开,“薛相已经盯上你了,即便我不杀你,也会有其他人来杀你。”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沉沉开口,“你,想活吗?” 杨曜引颈受戮,却不想听见这么一句,一时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你若想活,我倒有一法。”箫闲直接无视了杨曜的疑问,淡淡道,“只是需要委屈杨大人一段时间。” “你这是何意?”杨曜死死盯着箫闲,浑身轻颤,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希冀,但转念想到箫闲的为人,眼中的光又暗了下去。 “只是想救杨大人一命罢了。”箫闲将杨曜的神色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这名声忒差了点。 杨曜动了动唇,久久没有说话。 箫闲说出这话就没想过杨曜会信,说完又把那枚鹰纹铜符丢进了他手里,“这东西你认识吧,你信不过我,也该信定远侯。” 杨曜惊愕地看着铜符,感觉三观都要被颠覆了。 “你……你投入定远侯麾下了?” “那薛相……” 箫闲眉头一挑,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你误会了,我没有背叛薛相,只不过是侯爷相信我的高尚品德,愿意为我作保罢了。” 这话杨曜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了。 高尚品德,愿意作保?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箫闲一脸坦诚地盯着杨曜,但没过几秒他自己都忍不下去了,“算了,你还是当我仰慕侯爷,愿为侯爷驱使吧。” 杨曜默然闭上眼睛,恨不得把耳朵也戳聋。 快闭嘴吧! 这还不如上一句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背叛 暮色渐沉,室内幽然亮起一点烛光,将气氛照得诡异。 箫闲约莫是耗干了耐心,抬头看了眼天色,忍不住催促,“我时间有限,杨大人最好快些做决定。” 无声对视了两秒,杨曜抚着鹰纹沉沉开口:“箫大人为什么要救我?” “杨大人不是猜到了吗?”箫闲漫不经心挑了下眉,烛光落进眼底,映着的是毫无遮拦的野心。 猜测被证实,杨曜微微一惊,心底的希冀再次点燃,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箫闲,“薛相的眼线遍布各处,你要如何救我?” 办法嘛,他在来时路上就已经想好了。 只不过……有一点点伤财。 箫闲摸着下巴,四下扫了一圈,“你这宅子也蛮旧了,不如换了吧?” 杨曜欲言又止地凝视着箫闲,嘴唇微微抖动,表情一言难尽,“你看我,像换得起的样子吗?” “啊……”箫闲缓缓弯起嘴角,自顾自继续说,“我看烧掉挺好的。” 杨曜:??? 你是来找茬的吧? 他心里骂了一句,忽然灵光一闪,“你是说,假死?” 箫闲微眯起眼,杨曜能做到中书令,自然不会是个蠢人,只不过性子耿直了些,好在一点就能通透。 薛相这次派他杀杨曜,不只是为了杀人灭口,还是对他的一次试探,此刻的杨府外,必定布满了眼线。 所以,杨曜不得不死,但又不能死,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假死一计了。 但假死有一个难题,那就是怎样才能在不引起薛相怀疑的情况下,把杨曜换出来,他左思右想,最稳妥的就是火烧杨府。 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只要事先弄一具尸体放进杨府替换杨曜,到时候火一烧,尸体面目全非,薛相就无法判断尸体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办法也是有难处的。 其一,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弄一具和杨曜体形相仿的尸体。 这其二嘛,杨曜这宅子是留不得了。 杨曜显然也想到这一点,一刻也没犹豫,“那就烧吧!” 他还未娶妻,府中下人也不多,到时候只要提前寻个理由将人支出去,一座宅子换一条命,怎么都是一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好,那就请杨大人提前做好准备吧。”箫闲暗暗松了一口气,来之前他还怕说服不了杨曜,现在总算能安心了。 说完,他看了眼努力将自己当成背景板的陈忠,示意他搁下礼盒,转身往外走,没走两步他又回头,“那铜符还我,我还要去定远侯府一趟。” 杨曜眼角抽了抽,抬手恭敬地将铜符奉还。 倒不是对箫闲恭敬,而是从来没有人用箫闲这种态度,把一个象征王侯身份的信物抛来抛去。 箫闲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抬指一勾,流苏扯动着铜符,轻巧地在空中转了个圈,这才落进手中。 一路出了杨府,陈忠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嗓音,“大人,你……” 箫闲漫不经心睨了他一眼,理了理衣袍,“我怎么?” 陈忠脸色惨白,细看袖中的手还在发抖,他警惕地环视了下四周,确定附近无人,才凑上前小声道:“大人是要背叛薛相?” “什么背不背叛的,路走窄了。”箫闲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低笑一声,“自保而已,你真以为薛相对我毫无防备?他手里捏着的证据,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可是大人,”陈忠看着箫闲,满心焦虑,“薛相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若与他作对,您……” 这条路,只要踏错一步,就会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我知道。”箫闲撩袍上车,抬手松下挡帘隔开夜色,“但我不愿被人控制,也不甘心做一条走狗。” 是摆烂不香,还是鱼不好摸? 箫闲抱着绒毯窝回靠枕里,阖上眼,“去定远侯府。” 根据这几日的试探,他大概能确定这位管家是忠心于他的,只不过他拿捏不准陈忠对薛相的态度,还需再观察一番。 马车驶过闹市,几乎横穿了大半个盛京。 箫闲听着车外的喧闹渐渐退去,周遭再次恢复宁静,一股莫名困意涌了上来,忍不住想要睡过去。 意识恍惚间,由远及近传来一声急促的细响。 箫闲倏然清醒,眼睁睁看着一枚银刀破窗而入,震颤着钉进侧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无声盯着银刀看了半晌,抬手取下随刀而来的信笺。 「独自前来。」 这字迹风骨遒劲,末尾处还落了印。 是云霭的私印。 车外,陈忠的声音焦急传来,“大人,刚才是什么声音,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箫闲朝着银刀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了两秒,隔着挡帘问,“离定远侯府还有多远?” 陈忠答:“穿过前面的巷子就是了。” “那就在这停下吧。” 闻言,陈忠停下马车,狐疑问道:“大人不去了吗?” 箫闲拿起放在角落里斗篷,掀开挡帘跃下马车,“你在这候着,我自己去。” 夜色已深,暖黄灯火沿着两侧一路照到巷子尽头。昭国冬夜严寒,冷风涌过身畔,眨眼就将聚起温度吹散了。 箫闲腾出手拢了下身上的披风,忽然发现前方落下一道影子。 他顺着影子抬眸看过去,就见云霭抱着剑站在前方院墙上,身后的夜幕衬得他白衣胜雪,遥不可及。 箫闲薄唇轻抿了一下,俯身见礼,“侯爷在这里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云霭纵身跳下院墙,翩然落在他面前,嗓音带着温沉笑意,“我在等你。” 箫闲神情有一瞬不自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气氛冷了有一会儿,他忽然瞥见云霭身上单薄的白衫,僵硬地转开话题,“夜晚寒凉,侯爷还是多穿些衣服吧。” 说完,就把手里的斗篷往前一递,恨不得直接怼在云霭脸上。 云霭却没有要接的意思,箫闲手悬在半空,猝不及防触及一股异常的冷意,比之冬夜的寒风还要冷上一些。 似乎……是从云霭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他正想询问,云霭却突然动了。 不过,不是伸手接过斗篷,而是铮然抽出手中长剑。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箫闲甚至没反应过情况,剑已至身前,眼看长剑就要刺入眉心,云霭忽而一转剑尖,剑锋如同闪电掠向他身后。 一股热意落进后颈中。 箫闲怔了怔,当即反应过来这热流是什么,胃里一阵翻涌。 云霭甩了下剑身沾上的血迹,唇边的笑意冷下来,“箫大人也是运气好,怎的就挑上了今日来拜访。” 一阵寒风吹过,巷中的灯笼摇晃了几下,‘噗’地熄灭了。 昏暗中,箫闲隐约辨出了几道来者不善的身影,果断往云霭身后一缩,关切道:“侯爷可能应付?” “箫大人这是打算袖手旁观?”云霭抬手甩出袖中银链,挡住暗中袭来的一剑,愣是被他这一躲给气笑了。 这怎么能叫袖手旁观呢? 箫闲心说,就我这时灵时不灵的水平,这时候还硬撑着上前,岂不是添乱? 区区七人,云霭还不至于无法应对,几人围拢上前时,他已转了剑招,长剑破风横扫而出,剑光所及之处血色四溅。 出手即杀招,不过须臾,七人就尽数被斩于剑下。 箫闲抿着唇,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视线从云霭那身白衫一直扫过巷中狼藉,落在横在地上的几道人影上。 想了想,他忍着不适上前搜过身,“没有身份信物,武器也是基础制式。” 云霭轻嗤一声,收剑入鞘,“箫大人以为会是谁?” “不清楚,不过倒是可以先排除薛相。”箫闲探查了下几人的伤口,登时有些心悸,又补充了一句,“也可以排除我。” 这几人全身就只有颈间一处伤,皆是一剑封喉。 “何以见得?” 箫闲直起身来,摊了摊手,“薛相只是独断专行,又不是没有脑子,在定远侯府附近刺杀你,那不是送菜吗?” “这可难……”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破空声。 箫闲陡然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下意识转过身,抬手抓向一掠而过的寒芒,然而下一瞬,他手腕就被钳住,整个人被拽进了满怀药香中。 与此同时,一抹银光闪过。 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传来,云霭寒意逼人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箫闲,你这不要命的打法,究竟是谁教给你的?” 箫闲回过神,慌忙推开云霭,忽然发现他手上多了一道伤痕,溢出的鲜血顺着手指缓缓滴落,应该是刚刚抓住他手时,替他挡了一道暗器。 他眉心不由得一跳,“你的手……” 云霭手指微动,收回银刀的同时将衣袖敛下,“无事,一点小伤。”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叫小伤?”箫闲喉咙滚了滚,不由分说地扣住云霭的手腕,却冷不丁被冰了一下,“你这手……” 先前他就觉得这股冷意不正常,这会就更明显了。 云霭任由箫闲捏着手腕,无言感受着熟悉的温暖缓缓驱开冷意,心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箫大人,今夜不如留……” 他说了一半,骤然止住话音。【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怀抱 这巷子太安静了,安静到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能听清。 “今晚……留什么?” 箫闲扯着云霭的袖摆,直觉这咽回去的半句不是他该听的,但还是没忍住追问。 云霭静默了片刻,主动伸出手,放在箫闲面前,“不是要看伤口吗?” “哦,对!”箫闲猛然想起正事,就着这个姿势便往前凑。 但此时天色已暗,视线不佳,箫闲不得不再贴近些。 那抹经久不散的冷意就这样直直扑在脸上,带着浅浅药香,随着他的靠近越来越强烈。 直到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箫闲愣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太近了太近了。 会被当成变态的。 连忙换成双手捧起云霭的手,神色虔诚,正气凛然。 呼……果然这样就感觉好多了。 云霭伤在手背上,约莫两寸长,所幸伤口不深,此时血已经止住了。 仅仅接触了几息时间,箫闲的手就被逸散的冷意冻麻了,他不由蹙了蹙眉,“伤得倒是不重,不过你这手也太冷了,我像是捧了个冰凌子。” 云霭微微屈动了一下手指,不动声色地缓缓抽回手,顺势取过搭在箫闲臂弯的斗篷,“先回府再说吧。” “现在?”箫闲偏头扫了眼满地狼藉,轻声提醒,“这样不好吧,把这些丢在这里,明天一早怕是会吓到人。” 云霭自嘲地笑了声,迈过横在脚边的尸体,“无碍,有人收拾。” 自从伤了眼睛之后,每月二十八这天夜里,他都会因寒症被引动而陷入虚弱,于是刺杀就成了每月的固定戏码。 持续了半年之久,侯府的人已经将清洗巷子当成了习惯。 箫闲的视线又在几人身上晃了一圈,眼睛忽然一亮,“侯爷若信得过我,这次交给我处理如何?” 云霭脚步一顿,随即头也没回地应了句,“随你。” 定远侯府就在不远,有云霭这个主人引路,箫闲自然是畅行无阻。随着云霭一路进了前厅,府中侍女立刻奉上了茶果点心。 箫闲仰头看着首座上的云霭,稍一思索,抬手拦住准备离开的侍女,“姑娘,府中可备有伤药?劳烦取些过来。” 侍女显然知道箫闲的身份,冷不防被拦住,下意识看向云霭。见他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这才点点头,“有,大人请稍等片刻。” 不多时,侍女便捧着木盘回来。 从伤药到绷带一应俱全,而且还有一壶酒。 “多谢姑娘。”箫闲接过木盘道了声谢,抬脚走到云霭身边,“侯爷的伤,还是仔细处理下吧。” 云霭指尖捻过白绫的末梢,玩味地挑了下眉,“箫大人想让我如何处理?” 箫闲僵持了两秒,眼风从指尖那截白绫一路扫到他眉间,最终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酒壶,“那侯爷自己忍着点。” 行,眼是我弄瞎的,我活该,我活该,我活该! 云霭低笑了声,一手支着下巴,将受伤的手送到箫闲手中,一副任君所为的模样,“箫大人随意便好。” 箫闲看得手一抖,一整壶酒就倒了下去。他忙抬起眼道歉,却见云霭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端得雍容不迫,仿佛那手不是他的一样。 一直到系好绷带,云霭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看着那枚板板正正的结扣,箫闲脑袋一抽,抬手又抽开绷带,重新系上了个完美的蝴蝶结,“侯爷这几日注意不要碰水。” 云霭不置可否,抬手活动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忘了问箫大人,手上的伤口可已经愈合?” 那夜箫闲被刺杀,空手截断刺客的剑势伤了手,隔日又截了一次云霭的银刀,伤上加伤,一直到现在都没好。 箫闲看了眼还裹着绷带的右手,一脸郁闷道:“劳侯爷挂念,目前看愈合得还不错,再有几日就好了。” “所以,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云霭语气陡然一变,嗓音冷沉,“空手接白刃,箫大人好本事,改日也教教本侯?” 箫闲看着云霭的眼神登时就变了,“咳,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多想。” 前厅一直烧着地龙,又添置了不少炭盆,烘得箫闲热气腾腾,但随着云霭一声冷笑落下,室内的温度骤然就降了一截。 箫闲下意识垂眸,就见云霭手上的青色越来越重,只是远远看着都觉得冷。 他这是在生气? 箫闲狐疑地看着云霭,按照他们两个的关系,云霭应该恨不得他死快点,为什么会生气? 难不成原主和云霭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正思索着,箫闲摸到了怀中的铜符,想起今夜前来的目的,连忙取出来放到云霭手中,行了个礼。 “今日多谢侯爷帮助,下官是来送还信物的。若没什么事,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熟悉的暖意蹭过掌心,云霭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寒气侵扰的状态下,压抑在心底的贪念骤然放大,云霭努力驱使着理智让自己保持冷静,却一发不可收拾。 “箫大人,我有没有说过你的手很暖?” “啊?”箫闲弓着身愣愣抬头,下一秒,手腕却被云霭反手扣住。 箫闲心跳倏然停了一拍,却在对上云霭眼上覆着的白绫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云霭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侯爷要是冷的话,可以让人灌个汤婆子,这么抓着我也是无用的。”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仿佛要将他掐到肉里去。 “是吗?” 云霭抓着箫闲的手更紧了一下,暖意像是细流一般,涓涓涌入四肢百骸,让冷到麻木的手恢复了些知觉。 似乎是不满足于微弱的暖意,他又用力一扯…… 箫闲被拽得一个不稳,跌进云霭怀中,清苦药香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瞬间闯进鼻息间,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下意识想挣脱,却被云霭一把按住。 “侯爷,你……” 云霭顺势将他禁锢在怀中,下巴紧贴着他的肩膀蹭了几下,像是漂泊许久的船,寻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汹涌的冷意渐渐平息,箫闲耳边忽然传来一句,“抱歉,唐突了。” 箫闲被抱得有点懵,又有点惊疑不定。 难道被他猜对了,他们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不是吧,别搞他啊! 云霭不撒手,他也挣不开,只能任由云霭抱着。 前厅安静得落针可闻,温热的气息扑在颈边,箫闲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脸不禁微微热了起来。 可恶,怎么可能做到美人在怀而心不乱啊! 箫闲抱着个冰罐子欲哭无泪,直到察觉到冷意彻底散去,他再也忍不住唤了一声,“侯爷,你清醒了吗?” 回答他的是无际的沉默。 又持续了几个呼吸,环着他的胳膊终于松开了。 云霭似乎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捂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闷声道:“嗯……麻烦箫大人了。” “侯、侯爷客气了。”箫闲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手忙脚乱地从云霭身上爬起来,垂头整理着乱糟糟的衣袍。 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暖意倏然抽离,云霭心底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 若是以往这种时候,忍耐一下就过去了,还不至于做出如此失控的事情,但今日,他也不知怎的,竟会觉得难熬至极。 而这种异样情绪的源头,似乎是…… 箫闲。 云霭紧紧蹙着眉,回忆着这种异样的感觉是从几时开始的。 好像是……庄岩被杀那天,他在雪中救了箫闲。 难道是那日他暗中动了手脚? 想到这,他猛地抬起头,转向箫闲所在的位置,心里对那股暖意的渴望倏然加深。 不错,是因为他…… 箫闲心底忽然涌起一丝不安,一抬眼正对上云霭杀意汹涌的神色,眉心跳了跳,暗道一声不妙,“侯爷,你冷静……” 云霭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渴望,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盛。 如果杀了他,是不是就不会…… 这想法闪过的一瞬,他就抬手出剑,朝着箫闲攻了过去。 箫闲瞳孔一缩,浑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竟是被这气势压得动弹不得,惊慌中,他下意识喊出云霭的名字。 “云霭!” ——“云霭,住手。” 视线中,箫闲的模样缓缓和记忆中的某道身影重合,云霭心神一晃,剑尖堪堪停在箫闲眉心前,神色晦涩不明。 被寒气侵蚀的意识稍稍有些平复下来,他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后怕。 还好清醒得快,险些被这一剑打乱计划…… 箫闲看着云霭的神情,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缓了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地拨开眼前的剑,“侯爷,你放心,今天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他刚才……似乎是想起了谁? 云霭恍若未闻,一直过了好半晌,他忽而叹了一声,收了剑,“罢了,你走吧,记得把巷子里的东西处理掉。” …… 三日后,深夜,杨府无缘无故走水,大火持续烧了一夜,天亮后,官府的人从废墟中寻出了几具焦尸,正好对上杨府的人数。 昔日中书令葬身火海,惹得朝中人人唏嘘不已。 但也只是唏嘘,仅仅过了几日,杨曜这个名字就像是云烟一般,散进了尘埃里。 薛府。 薛兴怀放下手边的密函,抬头看着跪在下方的人,“身份可确认过了?那里面死的,真是杨曜?” 下方的人点点头,“属下那也亲眼看见箫大人从杨府中走出来,身上还沾了不少血污,那几具尸体虽然被烧得面目全非,但颈边确有一道剑伤,想来是没错的。” 薛兴怀沉默了半晌,抬了抬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难道真的是他疑心太重,误会了箫闲?但若不是他心中所想那般,箫闲这几日为何会与云霭走得那般亲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永逸 自从那日帝王称病罢朝,宫中便断了消息,三司会审之事有薛相压着,无人敢提起,进度就慢了下来。 这天风和日暖,又恰逢休沐,箫闲难得空闲,用过朝食便打算出府逛一逛,结果府门还没迈出去,就被御史台的人堵在了门口。 来人是御史台的小吏,箫闲这段时间见过几面,隐约记得是叫季九三。 刚一照面,季九三二话不说,一个滑跪冲上来就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着,“大人,魏筠案又有线索了。” 听到魏筠案三个字,箫闲当即变了脸色,沉着脸抬手止住话音,“你要不要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季九三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疑惑问:“什么日子?” 箫闲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抽出腿就准备上车,“今日初十,休沐,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可是……”季九三仿佛没看到箫闲眼里的抗拒,抱着腿不撒手,“此事与定远侯有关,薛相下令让您早些处理。” 薛相薛相又是薛相! 为什么他都放假了还要工作? 箫闲悲怆地闭了闭眼,人都麻木了,心里为自己失去的假期默哀了几秒,才不情不愿开口,“什么线索,说吧。” 见他妥协,季九三眼里打转的泪水顷刻就缩了回去,毕恭毕敬地奉上一份卷宗,“请大人过目。” 御史台这是从哪弄来的戏精? 箫闲抬眸扫了季九三一眼,伸手拿过卷宗逐字看过,半晌,他忽然轻笑了声,漫不经心地问:“这凶器真是从定远侯府中找到的?” 季九三郑重地点了点头,“是,今日清晨刚发现的。” “定远侯府守卫森严,没有陛下旨意,你们是怎么进去的?”箫闲合上卷宗,随手扔了回去,“若此案真是云霭所为,他万不会放你们进府搜证。” “没进府搜,”季九三摇摇头,“凶器是定远侯府一个下人发现的。” 听罢,箫闲轻挑了下眉,嗤笑一声,“那真是有趣。” “大人的意思是……” “没什么,你且回去吧。”箫闲盯着季九三的神色看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定远侯府我会去的。” 季九三被他莫名的一眼看得心慌,忙躬身行礼离开。 一直看着季九三骑马转过巷角,陈忠才上前问:“大人是要去定远侯府?” 自从经历了那天的事情,箫闲一听到云霭两个字就心慌,更别说见面了,但有薛相在,他又不得不去。 “嗯,去一趟吧。”箫闲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叹了口气,“目前发现的证据,无一例外都指向了云霭,薛相难得抓到云霭的马脚,自然是迫不及待想将罪名落实,我若不去,又是一堆麻烦。” 他仰头看了眼天色,忽然问了句,“杨曜那边情况如何?” 陈忠低声汇报,“已经安定下来了,杨大人说,那份罪证中有一封书信,他还记得些内容,过几日就默一份送过来,或许对大人有帮助。” 箫闲轻轻颔首,撩袍上了车,“行,也算没白救他。” 早些凶器在定远侯府被发现时,云霭就预料到今日会有薛党的人到访,只是当见到来人时,依旧有些意外。 “箫大人,几日不见,身体可安好?”云霭搁了手里的茶盏,倚着窗沿望过来,尾音带着温煦笑意。 一阵清苦药香随风撩过鼻息,箫闲想起那日云霭轻言细语掠过耳畔的气息,耳尖倏然染上红意。 果然,还是不见面为好! “见过侯爷,下官一切安好。”他垂眸稍作掩饰,躬身下拜,“想必侯爷已经知道下官是为何而来了。” “箫大人若是为了魏筠案来,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云霭唇边的笑意忽然止住,冷了脸道,“魏筠究竟怎么死的,箫大人比本侯清楚。” 箫闲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所以,下官也不是来询问案情的。” “哦?”云霭顿时被勾起了兴趣,“若不是为了案情,箫大人来做什么?莫不是箫大人已经想通了,要加入本侯麾下。” 箫闲话音顿了下,面无表情绕开了这个话题,“不管是魏筠案还是庄岩案,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侯爷,侯爷不觉得蹊跷吗?” “这能有什么蹊跷,”云霭冷嗤一声,“只要兵权在本侯手里一天,这种事就少不了,栽赃陷害的事那么多,每一件都在意,本侯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侯爷倒是豁达,”箫闲抬眸看过去,意有所指,“但侯爷就不怕因为此事被扣上藐视天威的污名,从而丢了兵权?” “若本侯的兵权这么容易拿,薛兴怀早该得偿所愿了。”云霭支着下巴,迎上箫闲的目光,语气不屑一顾。 早年他羽翼未丰,薛兴怀都拿他毫无办法,如今他已封侯,还会怕这些小伎俩? 再者说,当今天子连政权都把握不住,更遑论藐视天威。 箫闲陷入了沉默。 的确,云霭十七岁时便已封侯,确实有嚣张的资本,但此事不止关系云霭一个人,还有整个云党,薛相或许会顾忌云霭的身份和兵权,但云党其他人呢? 云霭一路血雨腥风直至封侯,自然不会疏漏这一点。 那么…… 他忽然想到什么,沉声开口:“这些蝇头小事处理起来确实麻烦,但侯爷不想一劳永逸吗?” 一劳永逸,这四个字说出来轻松,但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却不是短短四个字能够承载的。 云霭抬指点了点窗沿,笑得意味深长,“箫大人有何高见?” “高见算不上,”箫闲心潮涌动,谨慎揣摩着云霭的心思,“下官还是那句话,侯爷若是信得过下官,此事就交给下官吧。” 他仔细想过,仅凭一份罪证,很难拿捏住薛相。 为了能安心摆烂,必须斩草除根! 话音落,前厅里一片寂静。 云霭眉梢轻挑,沉思了两秒,“既然箫大人都这么说了,本侯就信你一回。” 成了! 箫闲暗暗松了一口气,俯身再拜,“多谢侯爷。” 这事仅凭他一人,很多地方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施行,但有了定远侯的支持就不一样了。 权力,确实是个好东西…… 送走了箫闲,常九忧心忡忡地从暗处走出来,递过手炉,“公子,您真的要相信他?” “你觉得呢?”云霭冷笑一声,抬手将手炉拢于掌中,“箫闲是什么人,你我再清楚不过了,不过是互相利用,谈不上什么相信。” “说来也真是奇怪,”常九眼中满是不解,“他不是薛相得力心腹吗?怎么会突然反水,难不成真和他所说的那般,因为仰慕公子,所以愿意为公子驱使?” 云霭刚刚端起茶盏,听到这话手一抖水都撒了,“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属下没提过吗?”常九茫然皱起眉,“就那日在杨曜府中,属下守在暗处,亲耳听见他就是这么与杨曜说的。” “……” 从定远侯府出来,箫闲径直去了杨曜如今的栖身地,如今有了云霭的助力,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调查罪证,再也不用担心云霭哪天会突然暴起杀了他。 杨曜没想到箫闲会在这时来找他,不免有些疑惑,“箫大人是为了罪证一事来的?” “是,”箫闲点点头,“你说的那封信,我现在就要。” “那请箫大人稍等片刻。”杨曜转头回了书房,很快就将信默了出来,递给箫闲。 当看到信笺内容时,箫闲不由得心一惊,再三确认,“你确定这封信是出自薛相之手,没有认错?” “不会错的,”杨曜神色郑重,缓缓说道,“我与薛相交手了这么多年,他的字迹我绝对不会认错,更何况,这封信的末尾还印了薛相的私印。” 箫闲眉心跳了跳,仔细将信收好,“我知道了,这几日你就照我先前的安排去做,出入宅邸的时候切莫小心,不要被人看到了。” 说完,转身便往院外走。 还未走出院门,杨曜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箫大人,你之前的话可都当真?” 闻言,箫闲脚步一顿,“杨大人为何会这么问?” “说来惭愧,”杨曜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依旧身着素衣,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这几日我夜不能寐,每当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总会怀疑自己身处梦中,所以想再问大人一句,大人是真想还昭国一份清净吗?” 箫闲恍然又回到那夜的火海中,杨曜又一次问他为什么会出手相救,他那时只想着将杨曜收为己用,便随口说了句,想要肃清朝野,还百姓安宁。 还昭国一份清净? 他只不过想保命而已,这种大义凛然的事情他做不来,也不会去做。 他唯一能做的,是给那些为国为民的好官们寻一个方向。 至于剩下的路,就只能靠他们自己走了。 这应该不算是骗杨曜吧?箫闲轻笑一声,抬脚迈出院子,飘飘然留下两个字,“自然。” 杨曜望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 “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恰瓜 夜色昏暗,幽微烛光透过窗棂洒落出来。 箫闲坐在案前提笔疾书,良久他搁下笔,掸了掸刚写好的信笺,抬手递给陈忠,“把信送去相府,薛相若是问起,你便说定远侯目无王法,拒绝配合查案,切记,一定要添油加醋地说。” “是。”陈忠恭敬接过信,目光扫过箫闲泛白的唇色,面露忧色,“大人您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要不现在用些宵夜?” 箫闲双手撑着下巴,眯着眼睛沉吟了几秒,“府中有萝卜吗?” 萝卜?陈忠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大人说的可是萝菔?” “啊,对!”嘴太快,差点露馅! 嗯?大人不是最不喜萝菔吗? 陈忠小声嘀咕了一句,心里满是疑惑,但还是依言准备去吩咐厨房,“大人稍等,老奴这就让厨娘……” “不用麻烦,生的就行。” …… 清晨,万籁俱寂,东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一队装备精良的禁军打破宁静,策马穿过街巷,朝着定远侯府方向疾驰而去。 箫闲难得早起,洗漱更衣后便坐在桌案前拨弄着几把细刃刀具。 “大人!”门外,陈忠忽然匆匆跑进来,急声道,“不好了大人,薛相带着禁军往定远侯府方向去了。” 箫闲停下手,脸上没有半分意外,淡淡问了句,“陛下可曾下过旨意?” 陈忠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没有。” 云霭乃是天子亲封的定远侯,身份显赫,仅凭一个仆役之语,薛相就敢无令围抄侯府,怕不是急昏了头。 箫闲捏着细刃轻敲桌案,沉吟了片刻,忽而低笑了声,“你去一趟御史台,把那位热心提供罪证凶器的好心人带过来。” 陈忠有一瞬茫然,“大人要人做什么?” 箫闲把细刃往桌上一撂,向后靠着椅背道:“当然是……去恰瓜。” 定远侯府,侍女引着薛兴怀穿过曲廊,行至荷池边。 云霭拢着手炉坐在池边亭中,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抬手轻叩了下,语气不带半点情绪,“相爷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薛兴怀敷衍朝云霭一拱手,眸中压抑着怒火,“侯爷这是何意,私自调遣天枢军入京,莫不是想要谋反!” 府外,此时薛兴怀带来的禁军甚至连定远侯府的大门都没看见,就被天枢军团团包围。 “相爷慎言。”云霭扬了扬眉,恍然想起邀薛兴怀入座,“先帝在时曾下过诏令,天枢主帅回京时,可携天枢军小队随行,本侯不过奉命行事,怎么到了相爷这里,就成意图谋反了?” 薛兴怀后知后觉记起这么一道诏令,脸色微变,“先帝留下此诏,可不是为了让侯爷阻碍公务,任意妄为!” 云霭冷嗤一声,随手斟了盏茶,推到薛兴怀面前,“本侯何时阻碍公务了?相爷想要搜侯府可以,只要拿出诏书来,你就是把侯府犁一遍,本侯都不会说半个不字,敢问相爷,你的诏书呢?” “侯爷谋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搜查一个犯人的府邸,还用不上诏书。”薛兴怀拂袖冷笑,魏筠一案,御史台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让其下狱了。 “那么,侯爷说的证据呢?” 云霭话音刚落,亭外忽而传来一声轻笑,“证据不就在这里吗?” 闻声,薛兴怀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证据就摆在眼前,侯爷还有什么好负隅抵抗的?” 箫闲一身绯红官袍,缓步穿过竹林雪色,陈忠垂首领着一名仆役紧随其后,“昨日下官来时,侯爷指骂下官不够资格,今日相爷在此,侯爷可愿当面对质?” “呵,”云霭勾起一丝笑,“原来箫大人打的是这个主意,罢了,既然你一心求死,今日本侯就陪你玩一玩。” 箫闲睫羽轻轻一颤,抬手指了身后的仆役上前。 “奴见过侯爷,见过两位大人。” “此人,侯爷听声音应该能认出来吧?”箫闲随手拍了拍那仆役的肩膀,笑得温和,“你来给侯爷复述一下昨日的说辞,务必将细节说清楚。” 仆役被拍得浑身颤抖,连带着话也说不利索了,“回、回回大人,前日夜里,侯爷带着一柄沾满血迹的剑来找奴,说让奴仔细处理掉,但奴隐约听说御史台在寻一柄剑,奴实在害怕,就将剑交与了御史台。” 箫闲适时接过话音,“经过调查比对,三司确认这柄剑便是杀害魏筠大人的凶器。” 薛兴怀笑了声,这才撩袍坐下,幽幽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侯爷,这你该作何解释?” “箫大人高估本侯了。”云霭神色淡然,轻捻了下泛起冷意的指节,“侯府上下这么多人,本侯哪会记得一个仆役。” 是了,侯府这么多人,处理罪证这种事,哪里轮得到一个仆役。 “侯爷是不记得,还是不敢记得?”箫闲冷眼望着云霭,字字逼迫,“既然侯爷问心无愧,那又为何不敢让禁军搜府,难道是怕被搜出来什么?” 薛兴怀暗暗点头,不管如何,今日这侯府,他搜定了。 云霭默然片刻,忽地长叹一声,“罢了,箫大人执意要搜,那本候给相爷一个面子。” 最终,还是如薛兴怀所愿,禁军进了府邸。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禁军首领便捧着一封书信上前,“相爷。” 薛兴怀眸中掩着喜色,抬指展开书信。 「此为魏筠案关键罪证,明日务必交于御史台,将罪名安在云霭头上。」 书信的末端,落得那方印他最熟悉不过了。 ——是他的私印! 他陡然站起身,愤然瞪着云霭。 这,怎么可能…… 箫闲垂眸抿了下唇角,神色凝重地看向薛兴怀,“相爷如何了?若是证据确凿,魏筠一案今日便可结案。” 薛兴怀死死攥着那封书信,喉咙发紧。 他仔细辨认过,信尾那方朱印就连缺角都与他那枚契合无异,若云霭有心拿这个做文章,他势必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 不,他一定会拿此做文章。 “好一招栽赃陷害,”沉默良久,薛兴怀哑着嗓音开口,“侯爷真是好计谋!” “相爷这是搜出什么了,府邸是你们要搜的,怎得又怪在本侯头上了?”云霭神情始终保持平静,只是声音冷了几分,“常九,替本侯好好瞧瞧。” 常九温声从亭后的阴影处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躬身行了一礼,“侯爷,可否将书信交于在下。” “本官若是不呢?”薛兴怀唇角噙着冷笑,眸中杀意汹涌,若是眼神能杀人,此时常九怕是已经命丧黄泉了。 云霭抿了下唇,“这么说,相爷是想抗命?” 本就冷冽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箫闲转了转眼睛,骤然上前夺过书信,不等常九反应过来,抬手便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做完,他梗着脖子跪了下去,“抗命的是下官,与相爷无关。” 薛兴怀蹙了下眉,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动,心底的怀疑散了些。 难道……真是他多心了? 常九没料到箫闲竟会如此果断,愣在原地呆了半天,直到一声剑啸响起,他才陡然回神。 云霭神情淡漠,几乎是眨眼间便至箫闲身前,如玉般莹亮的剑身贯穿右肩,溅起一串血花,“这一剑,就当做箫大人执意要搜侯府的惩罚了。” 箫闲陡然瞪大眼睛,剧烈的痛意袭来,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靠!这什么毛病? 出手之前就不能先通知他一声吗? 箫闲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箫府。 陈忠守在一旁,见他醒来忙上前,“大人,你感觉如何?” 箫闲尝试着动了动肩膀,想象中的痛意却并没有袭来,一抹熟悉的药香持续自右肩散发出来,他抬眸看向陈忠,顿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这伤,是定远侯处理的?” “是。”陈忠点点头,想了一下又道,“您放心,侯爷是避开薛相来的。” 箫闲眉梢微挑,安心窝了回去,“栽赃王侯,强闯侯府,呵,此事云霭后续是如何处理的,我这一剑总不能白挨了吧?” “老奴一直守着大人,没来得及打听,倒是侯爷临走时留下一句,说是必不会让大人吃亏的。” “行吧。”箫闲干脆直接躺平,“去给我弄点吃的,饿了。” 陈忠应了声是,转头走到一半,忽然问:“大人还要萝菔吗,厨娘今日备了不少货,都还新鲜着呢。” 闻言,箫闲脸一绿,嫌恶地摆了摆手,“不要,给我有多远就拿多远去。” 陈忠:? 随着房门打开又关上,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箫闲烙饼似地躺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走到桌案前,从角落的书籍下抽出一封信笺。 赫然是一纸通敌密笺。 是杨曜默给他的那一份,此刻却有些不同。 信纸泛黄,显然是有些年份了,上面的字迹和朱印,箫闲再熟悉不过。 是薛相的字迹和私印。 箫闲淡淡瞥了桌角一方绿色物件一眼,拿起桌上细刃切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满桌狼藉,再次陷入沉思,“和云霭联手不是长久之计,但只有密笺可不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苦难 薛相率禁军强搜侯府一事,很快就在盛京传开,云霭战功赫赫,民望极盛,此事一出,盛京百姓顿时就坐不住了,到处闹得沸沸扬扬。 “你封侯已有五载,怎得还会跟孩子一样置气?” 长平帝沈长启半躺在病榻上,面色苍白如纸,龙袍下瘦骨伶仃,仅说了一句话,便剧烈咳嗽起来。 云霭跪在殿中,冷沉着脸一言不发。 沈长启咳了片刻,终于顺过气来,平缓了下呼吸继续道:“你这一剑下去,是出了口恶气不假,但朕却也不好再追究箫闲,否则若以此治他一个不敬王侯的罪名,兴许能断薛兴怀一臂。” 寝殿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半晌,云霭终于开了尊口,嗓音淡漠,“这可未必。” 若薛兴怀这么容易对付,昭国也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更何况箫闲于他还有用处,不能让他这么轻易死了。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朕让人挑了些补品,今日你去一趟箫府,先与箫卿赔个不是,以免落人话柄。”沈长启愁容满面,望着云霭叹了口气,“至于薛相擅自带禁军搜府一事,就按你之前所说的处理吧。” 云霭动了动唇,刚想开口,就被沈长启打断,“朕知道你与箫卿不合,此次就委屈你一下,另外,朕偶然听起城西郊有传闻说薛相通敌叛国,你且去查一查” 说完,不等云霭应声,他便摆摆手,“朕乏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云霭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无甚表情俯身叩拜,领着长平帝的赏赐出了宫。 云薛两党之争闹得盛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箫府却是一片祥和热闹。 “大人!您怎么跑屋顶上去了?”陈忠领着箫府一众下人,心惊胆战地守在屋檐下招呼,“太危险了,您快下来吧!” 箫闲充耳不闻,踩着青瓦小心翼翼挪动,在他的前方,一只纯白的狮子猫懒洋洋趴在飞檐上,掀着肚皮晒太阳。 察觉到有人靠近,它慢悠悠睁开眼,投给箫闲一个不屑的目光。 呵,愚蠢的两脚兽! 箫闲冷不丁被喵嘲讽,一脸错愕,“嘿,你这小猫猫,还挺膨胀!” 他嘴角扯起一个邪恶的笑容,朝前一扑。 只见狮子猫灵活地从他手边绕过,扭头跳下了房檐,留给他一个无敌的背影。 “……”箫闲看着狮子猫落脚的位置,不由得眯起眼睛,被打击得心态有点崩,“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怎么有人爬了一早上屋顶撸不到猫,有人什么都没做怀里就长猫了啊! 云霭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抱着狮子猫有些无措,常九刚要搭手,却被箫闲一嗓子吼住,“等会儿,你别动!” 常九仰起头,这才看见屋顶上的箫闲,“箫大人,你这是……” 箫闲抬手打住他的话,手脚并用爬下屋顶,冲出府门,“快,快让我摸一把!” 狮子猫却率先反应过来,爬上云霭肩头舔了下他的鼻尖,扬长而去。 我靠,这猫有毒吧! 箫闲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云霭鼻尖又羡慕又气愤。 云霭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怨念,笑着开口,“箫大人喜欢狸奴?” “也不只限于狸奴。”箫闲一脸幽怨,还没从打击中走出来,“只要是毛茸茸的,我都喜欢。” 说着,他下意识抬眸看了眼云霭的脑壳。 嗯,也行的…… 云霭直觉他的目光不太对劲,掩唇轻咳了一声,示意常九将一众赏赐送上前,而后抬手郑重揖了一礼,“前些时日伤了箫大人,是本侯之错,今日奉陛下之命,特来向箫大人赔个不是。” 他这一拜,险些给箫闲拜跪了。 箫闲一秒钟都没敢耽搁,反手拜了回去,“侯爷折煞下官了。” 常九看着俯身对拜的两个人,嘴角微微一抽。 这拜的,怎么看着像拜堂…… 陈忠上前接过常九手中的东西,眉心也是一跳。 云霭弯了下唇,再直起身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温声转开话音,“箫大人可听说了城西郊的传闻?” “侯爷说的是薛相通敌之事?”闻言,箫闲轻轻皱了下眉,当即义愤填膺道,“简直是荒谬,薛相一心为国,又怎会做出卖国之事?” 常九垂眸站在一侧,掩去了眼中的嫌恶。 这狗官,果真是心盲眼瞎! 饶是云霭,也被箫闲这句一心为国震了一下,“陛下命本侯调查此事,箫大人不如和本侯同去?” “好啊!”箫闲一口应了下来,澄澈的眸中藏着怒火,“下官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往一国之相身上泼脏水!” 马车悠然驶出城,箫闲靠在窗沿边,撩起帷幕看着越行越远的城门,唇边满是笑意,“怎么样侯爷,我刚刚的表演还不错吧?” 虽然台词有些夸张,但他自认为效果很不错。 若他是薛兴怀,听到探子回报的消息,一定会被感动哭。 多么忠心为主的走狗啊! “……”云霭默然几息,嗓音颇为无奈,“一心为国?有些过于夸大了。” 箫闲缩回绒毯里,不以为意,“一心搞垮昭国,怎么就不算一心为国了?你们这些人,就是不懂得变通。” 云霭:“……” 昭国冬日严寒,天气也是变化多端,前一刻还是暖阳天,后一刻就飘起了雪。 马车在如絮般的雪中停稳,“公子,到了。” 云霭从旁拿起手炉,掰开萧闲握拳的手,放进他掌中,“走吧,箫大人。” 暖意徐徐熨烫着冻僵的指节,箫闲怔忪了片刻,“那侯爷你呢?” “左右也是无用,免了。” 盛京城西郊是人人皆知的贫民窟,不大的地界支满了破布草棚,在这隆冬里靠这种东西遮风挡雪,冻死人是常有的事。 箫闲拢着手炉,看着棚外草堆中露出半截青紫色的腿,眼底晦涩不明。 昭国奸佞当道,百姓苦不堪言。 这里是盛京城郊,还在天子脚下都是这般模样,那些再远些的城乡,箫闲想都不敢想。 云霭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远处,缩在草棚里的几个孩子一见了他,眼中明显闪出了光。 箫闲垂了垂眸,暗暗沉思起来。 云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思忖间,几个孩子已经叫喊着钻出了草棚,但又在离云霭几步远的地方谨慎站住,像是怕弄脏他的衣袍。 云霭半蹲下身,一一辨认着孩子们的声音,“花彤今天怎么不在?” 孩子们脸色顿时一变,稍小的孩子已经要哭出来,“花彤冻死了,前天她爹娘刚把她埋了,就埋在那边的梅花树下。” 箫闲顺着孩子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灼灼红梅下立着一个小小的坟包。 坟包前堆着一小簇梅花瓣,昭示着一条生命的消逝。 其中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怯怯地开口,“花彤最喜欢梅花,我们就收集了一些花瓣给她。” 云霭神色微黯,默然良久,“之前留给你们的银钱,都用完了吗?” “被抢走了。”领头的孩子摇摇头,红着眼眶道,“银钱、厚棉衣和被子也都被抢走了,他们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偷来的,我们是贱民,用不起也不配用这些东西。”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闻言,箫闲没忍住,火气噌的冲上了头顶,“你跟我说是谁,我头都给他打爆!” 几个孩子又往后缩了一步,有些害怕地看着箫闲。 这个哥哥,有点凶…… 有被伤到的箫闲忙软下表情,咧着嘴温驯地笑着,“别怕,哥哥只是替你们生气。” 他这一笑,孩子们莫名觉得脖子一凉,更慌了。 云霭实在没忍住,起身挡住他,“箫大人,收一收吧,你狼尾巴都露出来了。” 箫闲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什么尾巴?” “这是我的一位友人,不是坏人。”云霭无奈地叹了口气,缓声道:“我们正在调查一件关于薛相的事情,想来问问你们有没有听过。” 领头的孩子想也没想,立刻道:“漂亮哥哥说的是通、通什么来着?” 另一个孩子补充:“通敌信笺!” “哦对,是叫这个名字,这两天好些人来找过呢!” 箫闲皱了下眉,“好些人?” “对啊,就在你们来之前,还有一个大光头来找我们问路呢。” 云霭又问:“光头?问的是什么路?” “就前几天,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大哥哥带着你们说的那个通敌信笺来了这边,我们见他伤得厉害,就给他搭了个草棚住着,那大光头就是来找这个大哥哥的。” 箫闲思忖了两秒,扯了扯云霭的衣角,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麻烦你们也给我们带个路,就去见这个大哥哥。” 孩子们同时抬头看向云霭,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麻烦了。” 孩子们整齐地摇了摇头,异口同声道:“不麻烦,是我们要谢谢漂亮哥哥。” 云霭又想起孩子们之前的话,呼吸微微一滞,“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再问你们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还是不愿意跟我走吗?我很有钱,跟我走,保证你们不会挨饿,若你们怕因为贱籍遭受白眼,我也可以给你们脱籍。” 孩子们又是摇头,“不了哥哥,我们知道哥哥是个很大的官,是贵人,但我们的家人还在这里,不止家人,这里还有很多人,也还会有更多人。” 箫闲神色一凛。 是啊,只要这世道不变,就还会有更多苦难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套路 白雪纷落,天地间只余冰冷与岑寂。 云霭嘴角扯起一丝苦笑,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在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无言良久,他抬手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好,前面带路吧。” 这片草棚区远比箫闲想象中要大得多,孩子们七拐八绕,才远远指出其中一个“漂亮哥哥,狼尾巴哥哥,就是前面那里了。” 狼、狼尾巴哥哥? “都怪你,”箫闲幽怨地瞪了云霭一眼,“好好的说什么狼尾巴?” “难道我说错了吗?”察觉到箫闲语气中的怨怼,云霭轻捻了下指节,哑然失笑,“行,怪我。” “……”箫闲神色微怔,他其实就是嘴嗨一下,压根没想让他认下来着。 直到被云霭揶揄的嗓音打了岔,“别看我了,看前面。” 箫闲下意识应着,收回目光朝着前方看去。 只见孩子们指着的那座草棚前,安静立着一道人影,远远看去,雪白的衣衫几乎与漫天雪色融为一体。 似是有感,那人同时转过身,两人的视线就隔着雪色撞在了一起。 箫闲细细辨认了一会儿,“那是……无尘大师?” “狼尾巴哥哥认识这个大光头吗?” “唔……勉强算得上认识。”箫闲扯了扯唇角,强迫自己忽视这个别称,“倒是你们这位漂亮哥哥与他很熟。” 他咬着那字音,忽然戏谑地笑了一声才继续,“你们觉得他漂亮?不过这种天仙似的人,我们更喜欢称其为美人儿……哎,你干嘛打我?” “讨打。”云霭收回手,垂眸拢了拢衣袖,无视箫闲的控诉唤过常九,“麻烦你们了,去跟你们常九哥哥玩吧。” “好!” 箫闲挑了一下眉,捂着脑壳笑吟吟看着云霭的背影,却在他转身的一瞬,换上一副温驯纯良的模样,“什么叫讨打,实话都不让说了吗?” “……”云霭动作一顿,头也不回的朝着无尘大师走去。 箫闲端正态度,抬脚跟了上去,“无尘大师。” “箫施主。”无尘行了个佛礼,宽大的僧袍随着雪风扬了下,又转而向云霭点了点头,“侯爷。” 箫闲弯着唇,目光扫过无尘时,忽然觉得他这张脸,似乎与在晓风寺那日见到的有些不同。 他眼角的这颗泪痣,应该还要再往下一些才对…… 正想着,无尘淡然无波的声音徐徐传来,“箫施主为何一直盯着贫僧的脸看,是贫僧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箫闲眼睫轻颤了下,指着自己的额角,“你这里沾了片梅花瓣。” 闻言,无尘抬手抹了下额角,掌心果然多了片白梅花瓣,他微微一愣,双手合十,“多谢箫施主告知,贫僧失礼了。” “大师客气了。”箫闲抿唇笑了笑,目光落向远方,似血欲滴的梅花沿着山路一开数百里,傲雪凌霜。 云霭颔首还礼,轻声问了句,“大师怎会在这里?” 无尘抬手掸落梅瓣,转身让出身后的草棚子,不徐不疾道:“近日偶然听闻故人踪迹,特来此确认。” 草棚中空无一人,只有草铺上留下的点点血迹,昭示着这里曾有人住过。 “人呢?”箫闲凑近瞧了一眼,冷嗤一声,语气刻薄朗声道,“该不会是怕被发现制造假证散播谣言,提前跑路了吧?” 无尘抬眸扫了他一眼,缓缓摇头,“贫僧来时就已经空了。” 箫闲神色冷然,抱着胳膊在草棚前晃了一圈,“算他跑得快,否则,我一定要让他知道造谣一心为民的相爷的下场。” 说完,他嚣张抬手,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云霭:“……” 戏过了,还是放过一心为民这个词吧。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箫闲在一旁变着花样大放厥词,无尘神色无奈,打了一句佛号后便闭眼诵经。 不一会儿,忽觉身边安静了下来,再睁开眼,只见箫闲半个身子已经探进草棚中,正猫着腰在茅草中翻找着什么。 不多时,他动作一顿,从茅草中掀出一封染血的信笺。 “居然藏在这里!”箫闲眸中带着喜色,但定眼看清信封上的字迹时,那抹喜色顿时散了几分,“渊政王?” 他声音顿了一瞬,有些不确定,“这个渊政王,似乎是闵国的摄政王?” 云霭笑意淡了几分,嗓音染上些许寒意,“手下败将罢了。” 知道你能打了,下一个。 箫闲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内心开始有些动摇,“难道相爷真叛国了?” 无尘转着手中佛珠,看着箫闲脸上的恐慌不似有假,思忖两秒淡然催促,“箫施主,此信中都写了什么?” 箫闲喉咙滚了一下,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他抬眸看了看云霭,这才犹豫着打开信笺。 泛黄的宣纸洇着点点血迹,信笺末端印着一方朱印。 箫闲瞳孔一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手腕却忽然被擒住。 “为了防止箫大人又使诈,本侯还是先下手为强吧。”云霭捏着他的手腕,语气阴阳怪气,似是意有所指。 反应过来的箫闲:“……” 我又不是吃纸上瘾好伐? 被这么一打断,箫闲险些忘了台词,还是云霭轻咳了一声,他才又继续,“这信尾的朱印,确实是相爷所有,可……” “可相爷怎会通敌叛国,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箫闲眼神变了又变,最后陡然坚定下来,不屈不挠盯着云霭,“侯爷,事有蹊跷,还请侯爷让下官率御史台查个清楚。” “呵……”云霭抬手截过箫闲手中的信笺,语气淡漠,“此事,本侯自会奏明陛下,箫大人有什么话,还是去与陛下说吧。” “可……” 箫闲还想去碰那信笺,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光,人就被银链捆了个结实。 箫闲:“……” 搞什么,剧本里可没这么写! 云霭捆完了人,抬手朝无尘拱了拱手,“此信事关重大,本侯需带回宫中,待事情解决,本侯再带上信笺拜访大师。” 无尘念了声佛号,“既然如此,贫僧就先告辞了。” 望着那白色僧袍越行越远,箫闲眼底那激昂的情绪一扫而空,“你说,大师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势力?” 云霭扯了扯银链,示意箫闲跟上,“难说,那日你上山见他,可看出些什么?” “我给他看了那铜符,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像是认识的样子,照你我的猜测,这背后之人必定与那位王爷有牵连,就算心态再平稳,心思再深沉,也不该毫无反应。” 说完,箫闲拧了拧身子,压低嗓音,“大师人都走了,这东西能不能解了啊?” 云霭挑挑眉,“你把动静闹得这么大,谁知道附近会不会有薛相的人,好不容易挨了一剑拉回点信任,箫大人不会想再还回去吧?” “我为什么会被薛相怀疑,侯爷心里是没数吗?”箫闲忍不住吐槽,要不是云霭,他这日子也不至于这么难过。 箫闲被捆着送回府邸时,把箫府众人吓了一跳,好在云霭只是捆,没有要杀人的意思,陈忠才放下心来。 暮色中,一抹身影悄然从箫府掠出,向着薛府疾行而去。 …… 翌日,箫闲是被陈忠的敲门声吵醒的。 这位忠心的仆人还怕箫闲睡得太熟,听不到敲门声,一边敲门一边喊,“大人,御史台来信说,谋害魏筠等人的凶手抓到了,正准备结案。” 箫闲茫然睁开眼,缓了好半晌,脑子才渐渐开机,“什么凶手,谁抓到的?” “是定远侯。”陈忠停了砸门的手,“昨夜定远侯府进了刺客,被侯府的天枢军当场抓获,此人见大势已去,便对自己犯下的三桩血案供认……” 他话没说完,面前的门唰地开了,箫闲穿着单衣打着赤脚站在门前,直勾勾看着他,“这明显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我没说结案谁敢结案!” 陈忠咽了咽口水,“……陛下与薛相都点了头。” “云霭呢?也同意结案?” “侯爷也同意了。” 箫闲顿时就气笑了,薛相着急结案他能理解,毕竟牵扯到他通敌一事,再不结案,即便牵扯不到他身上,薛党也绝对要元气大伤。 就这局面,于云霭来说有利无弊,他着急结什么案? 陈忠看了看箫闲阴沉到能滴水的脸色,又补充,“但侯爷应该是被迫的。” 箫闲气消了些,沉声问:“被迫?谁能逼迫得了他?” “可能是陛下。”陈忠思忖了两秒,说,“侯爷本来是不同意结案的,但后来陛下召侯爷入了宫,再出宫时,侯爷就点头了。” “……”箫闲沉默了一瞬,“他倒是忠心。” 箫闲气过了劲,这会儿也慢慢冷静下来了,云霭这性子,定不会让自己吃了亏去,这薛相究竟拿了什么东西,能让他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做出让步? 他蹙了蹙眉,又问:“云霭出宫之后去哪了?” 陈忠道:“万骑营。” “那就难怪了。”箫闲迎着冷风站了片刻,转身回了屋,“左右万骑营本该是帝王近卫,却一直掌握在薛相手中,如今有机会先拿回来,云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陈忠有些不明白,“可若通敌一事查明,彻底扳倒薛相,这些东西不是都能拿回来吗?侯爷为何要放弃?” “谁告诉你他放弃了?”箫闲取了外袍穿好,幽幽道,“他只是放弃调查魏筠三人的命案,又没说要放弃调查通敌一事,再说,云霭和薛相乃是政敌,政敌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可是要吃大亏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渔翁 魏筠三人之案罪证确凿,嫌犯对此供认不讳,不日便顺利结案。 箫闲有心继续调查,想试试能不能再探出些有用的信息,却总被人有意无意阻拦,最终只能就此作罢。 “说什么为恩师报仇,荒谬!”箫闲冷嗤一声,抬指点着刑部送来的结案卷宗,“伪造案证,栽赃薛相,引起云薛两党斗争,坐收渔翁之利?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漏洞百出,也就只能来糊弄一下无知百姓,堵住悠悠众口。” 陈忠递了个汤婆子过来,顺势扫了眼卷宗,“这段玉成,老奴有些印象,他的老师,那不就是前……” 似是想起什么,他忙闭了嘴。 箫闲等了半晌不见他下文,抬起眸,“前什么?” 陈忠惦念着其中忌讳,不愿意提起,但箫闲执意追问,只能压低声音说一个人名,“江贤,前御史大夫。” “吩咐杨曜,仔细查一查这个段玉成!” …… 御史狱光线昏暗,段玉成躺在发霉发臭的草席上,手脚被铁链缚着,单薄的囚衣无法抵御牢中湿冷,寒意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 牢狱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脚步声随之响起,越来越近。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中一道绯红身影停在牢房前,隔着铁栏牢门居高临下看着他,眸光清冽,笑意盈盈。 箫闲拢着披风站定,静静看了半晌,“看来段大人还没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寒冬里苦熬的滋味不好受吧。” 视线艰难聚焦,段玉成看清来人,当即明白过来,他的死期到了。他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波澜,“薛相让你来杀我?” “三条人命,其中两人还是朝廷命官,”箫闲讥嘲一声,笑着道,“刑期就定在半月后,不过半月时间,薛相还等得起,何须多费这番力气来杀你?” 段玉成冷笑一声,“那你来做什么?” 箫闲坦然,“我有事想问你。” “关于命案的事情,我已尽数交代。”段玉成看了箫闲一眼,神色冷沉,“箫大人还想问什么?” “江贤是你的老师?”箫闲不欲与他客气,淡淡开口,“江贤这半生磊落坦荡,怎么会教出你这种学生?” “箫大人这是在为江贤鸣不平?呵……你也配!” 箫闲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不,我只是单纯好奇,薛相究竟给了你什么,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赴死?” 段玉成陡然沉默了半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薛相害我老师,与我便是杀父之仇,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听不懂箫大人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箫闲眯起眼睛,笑意缓缓深了,“行,那就让我猜猜看吧,你有一个小青梅,如今就在薛相手中,对不对?” 段玉成瞳孔一震,很快就平复下来,“我自小孤苦,哪有什么青梅。” “你不承认便不承认,只是可惜了你那位小青梅,现正在云杏楼里受尽屈辱折磨,估摸着等你死时,你们就能泉下相会了。” “你……什么意思?” “云杏楼是什么地方,想必段大人不会不知道,”箫闲看着牢里状若疯癫的人,“没想到段大人如此,竟对薛相深信不疑,将自己的后路断得干干净净。” 段玉成脸色惨白,心底还抱有最后一丝期望,“你在骗我,箫闲!” “你一个将死之人,我费心跑来大狱里骗你做什么?”箫闲轻笑了下,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莲纹佩,“这玉佩你应该认识吧。” 段玉成嘴唇颤抖起来,急迫地从草席上爬起来,膝行几步,一脸难以置信,“这玉佩你是哪里来的,洛莲呢?” 箫闲轻轻将玉佩放进他手中,语气深沉,“这玉佩是你赠与洛莲的,她也一直贴身带着,段大人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段玉成看着掌心的玉佩,惨然一笑,双手无力垂下,玉佩从手中落在地上,顷刻摔成碎片,“是……是我害了她。” “先别着急哭。”箫闲扬了扬眉,撩袍在牢房前半蹲下,视线与其持平,“我已将洛莲的身契买下,把人接出了云杏楼。” 段玉成猛然抬起头,死死抓着铁栏看着箫闲,“洛莲她怎么样?有没有……不,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心底的恐慌渐渐平复,他终于反应过来,不再狡辩,“你我既同为薛党,你为何要来告诉我真相,还忤逆薛相的命令救下洛莲……你,想翻案?” “翻不了。”箫闲眼中笑意渐渐退去,“托你的福,此案已结,卷宗也已经入库,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杀害魏筠等人的凶手。” “那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 “江贤留下的风云帖。” ……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寒冬,自段玉成被问斩,一切尘埃落定,盛京剑拔弩张的气氛渐去,各方又恢复如常。 今日是冬至,按照惯例,帝王要举行祭天大典,长平帝虽缠绵病榻,依旧拖着病体登了祭天台。 箫闲跟在队列里当背景板,好不容易熬到祭祀结束,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了回府的马车,“看天色,今夜怕是又要下雪,这日子没法过了,也太冷了吧!” 陈忠笑呵呵跟在后面上了车,一边驾车一边道:“这落雪也是件好事,老奴听闻祈洲那边有个十分有趣的说法,说冬至那日三更若是落了雪,对雪祈愿,可心想事成,大人今夜不妨试试。” “还有这种说法?”箫闲搓了搓快要冻成冰棍的手,抬手斟了杯热茶,“你说的祈洲,是不是云霭的封地?” 陈忠细想了一下,“好像是。” “今日我见陛下气色好了不少,想必过几日就该恢复朝会了。”箫闲挑了挑眉,回想起祭天大典时,站在最前方那道孤绝翩然的身影,“啧,我有一段时间没单独见云霭了吧,就先别回府了,咱去定远侯府。” 嗯?上朝和见定远侯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陈忠疑惑地看着自家大人,忽然领悟,“大人,待恢复朝会,还需要老奴准备弹劾侯爷的奏章吗?” 箫闲猛地呛了一口茶,忽然想起来,他原来可是每日都要弹劾云霭,这等恢复朝会,他还得每日打卡一样上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惦记云霭呢! “再、再说吧。” 自从接手了万骑营,云霭忙得没边,长平帝身边伺候的人要全部换一批,其中薛相的眼线也要一一清除,也就今日是冬至,他才得了空闲。 云霭护送长平帝回了宫,才刚回府拢了手炉躺到软榻上,常九就隔着门禀报,“公子,温衍公子来了。” 云霭随手解下白绫,斜撑起身子,冷冷淡淡开口,“今日冬至,他不好好呆在家里,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大门便被推开,来人背着一个杉木药箱,似若秋水的眸中始终蕴含着笑意,一袭青字随风而动,纤尘不染。 “你也知道今日是冬至?”温衍将药箱搁在云霭面前的案几上,没好气道,“你还记得你这眼睛多久没施针了,这段时间才刚有好转,你就不在意了?” 云霭动了动唇,后知后觉想起来,“是有些时日了,万骑营颇多事情需要处理,这一忙起来,就给忘了。” 说什么忘了,其实就是对复明不抱任何希望罢了。 温衍自知这个人说的话一字都不能信,顺着他的话转开了话题,“真没想到,居然真让你抓到机会,将万骑营弄回来了。这两日我爹天天在我耳边念你,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念我什么?”云霭换了个方便温衍施针的姿势,随口问了句。 “还能念什么,骂得太难听,我说不出口。”温衍叹了一口气,展开针袋,“失了这万骑营,薛相行事就要受你限制了。” 温衍的父亲温同甫,官拜兵部尚书,乃是薛相的心腹之一。而温衍虽为温家独子,却极度厌恶薛党行径。 七岁那年,温衍离家出走,拜了药谷神医为师,一心扑在了钻研医术上。 云霭哪会不知道温同甫的心思,轻笑一声道:“你还是少来几趟侯府吧,免得温尚书恨我入骨,也能少被关几次,万一……” “没什么万一。” 这话温衍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他知道,薛兴怀想要毁云霭的眼睛,云霭不让他上门,是为了保他性命,可他,偏不愿让薛兴怀如意! 温衍垂了垂眸,净过手开始施针,“你这几日感觉如何,眼睛有没有看到白芒,或者有酸胀的感觉?” 见温衍执意,云霭只得叹了口气,“白芒没见过,倒是酸胀感,这几日偶然有发生过几次。” “有感觉了是好事,这是眼睛在恢复的迹象,”温衍落针的动作未停,又继续问,“酸胀感持续的时间久吗?最近是否还会频繁觉得冷?” 云霭细细回想了一下,“只出现了几息,很快就消失了,冷意这几日倒是缓和了许多,频率也有所减少……” 说到这,他话音忽然顿住。 不管是酸胀感出现,还是冷意有所收敛,似乎都与箫闲有关系。 是巧合?还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生辰 云霭的眼睛一直是温衍在诊治,从失明到现在的行动自如,这中间吃了多少苦痛,温衍都在看眼里,如今有复明的迹象,他比云霭本人都要高兴。 温衍眉梢浅浅一弯,由衷笑道:“那要恭喜你了。” “现在说恭喜还太早了。”云霭从沉思中回过神,语气与平时一般从容平静,仿佛他们正在讨论的不是他的眼睛一样,“你来帮我瞧瞧,我体内有没有中毒或者中蛊的迹象。” “中毒?”温衍闻言皱起眉,抬指搭在他手腕上,仔细探着脉象,半晌,他收回手,“没有中毒,亦没有中蛊的痕迹,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没有吗? 既然没有中毒也没有中蛊,那为何他每次接触箫闲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要靠近,还有那股能驱散他冷意的温暖…… 这段时间他也曾尝试过接触其他人,并没有出现箫闲这种情况。 “云霭?”温衍担忧的声音将他唤回神,“你怎么了?” 云霭心绪翻涌,良久,叹了口气,“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个……” “公子,箫大人来了。”常九的禀报声打断了云霭的话。 似乎是惊讶于事情的巧合,云霭怔了一瞬,唇角不经意向上扬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这人可真是禁不住想,他才刚想着,人就到了。 “是。”常九应了声,刚打算抬脚又倏然停住,“温公子还在这里,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温衍反复念了几声姓氏,抬眸看向常九,“你说的可是箫闲?” 常九疑惑,“温公子认识?” “他与我父亲同在薛相手下,府邸又在隔壁,偶尔能见到几次。”温衍忽然想到什么,微眯了眸,“这几日总听人说你和箫闲走得亲近,起初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云霭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传闻?” “说是箫闲心悦于你,愿意为你背叛薛相。” 云霭:“……” 这是什么鬼话? 到底是谁在以讹传讹? 看着自家好友变幻莫测的脸色,温衍忍俊不禁,“不逗你了,薛兴怀又不是头一天看不惯我,就让他进来吧。” 书房暖意扑面,吹尽一路而来的严寒。 “侯爷,我听说……”箫闲一推门,正撞上温衍探究的眼神,到嘴边的话顿然停住,“哦,还有人在啊。” 箫闲私底下与云霭相处,除去互相算计的时候从不用谦称,云霭也默许了他的随意,任凭喜欢,但有旁人在时却不行。 得守礼。 箫闲端正了下态度,恭恭敬敬俯身下拜,“下官见过侯爷。” “免了。”云霭嗓音几近淡漠,疏离地应了声,“箫大人此来有何要事?” 察觉到不对的箫闲唇角顿时一僵,连时常氲在眼底的笑意也收敛了。 什么情况,他哪里惹云霭不痛快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着接管风云帖,应该没搞幺蛾子吧? 嘤……那云霭为什么会用这种态度对他啊! 这男人连演戏都不愿意陪他演了吗? 箫闲本来只是突发奇想,想要见云霭一面,结果被迎头这么一问,顿时就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来箫大人是有机密要事相商。”似是看出箫闲的局促,温衍适时打破凝滞的气氛,“不过侯爷这针还要再等两刻钟才能取,劳烦大人等一等。” “好。”箫闲默默垂下眼睫,拢着衣袖驯顺地站在原处,脑海中快速筛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情。 嗯……每一处计策都处理得严丝合缝,没有漏洞出现,最近他的演技也大有进步,绝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也不存在失去利用价值的可能,能吸引云霭利用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既没有失去价值,也没有被发现破绽,还有吸引力…… 那他怎么忽然用这种语气啊? 云霭淡漠疏离的嗓音再次传来,恍如隔着朦胧雾气,让人捉摸不透,“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本侯不知道箫大人何时懂得守礼了?” 箫闲噎了下,语气隐隐带了些委屈,“谢侯爷,下官向来谨慎守礼。” “……”云霭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到,一时无言。 两刻钟说长不长,转瞬便结束了。 温衍拔了针,收拾好药箱起身,温声叮嘱,“七日后我再来施一次针,若找不到人,我便去找箫大人寻你。” 箫闲坐在书房角落,还沉浸在被冷漠对待的伤心中,莫名被点到名,茫然起抬头,“为何找我?” “可能因为箫大人比较有趣。”温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箫闲更加迷茫的目光中,飘然离开书房。 听着门外温衍和常九的说笑声渐远,云霭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缓步走到箫闲跟前,“人已经走了,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他眼上的白绫还未遮起,一双似若桃花的眼睛直勾勾落入箫闲视线中,本该是似醉非醉的眸光漆黑空洞,平添几分疏冷。 箫闲一时忘了回答,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这么漂亮的眼睛也能下得去手,我可真不是东西啊!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嗓音过于冷沉,云霭语气稍稍缓和了些,抬手将白绫系好,“怎么不说话?” 箫闲薄唇轻抿,思索着该如何措辞,他之前就问过陈忠,原身与他的生辰并不同,所以便没法将‘今日是我生辰,因为在这里算得上相识的只有你,所以来找你过生辰’这种话合情合理地说出来。 要是在现代,他可能根本不会记得这个日子,但今天不知怎么,他忽然非常渴望一声生日快乐。 箫闲暗暗叹了口气,终究是没说出口,“万骑营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原来是奉命前来打探消息的。”云霭挑了挑眉,他昨日刚将薛兴怀安插的眼线处理干净,今日箫闲就上门来了,这很难让人不起疑心。他又沉声呛了一句,“箫大人这是想脚踏两条船?” 箫闲冷不丁被呛到,“侯爷多虑了。” 他怎么就脚踏两条船了? 云霭不依不饶,“多虑什么,箫大人说的是打探消息,还是脚踏两条船?” “……都是!”箫闲斩钉截铁,强硬地拒绝了继续这个话题,“我听闻祈洲那边有个说法,冬至这天三更若是落了雪,对雪祈愿能够心想事成……” “你这是到我这祈愿来了,”云霭轻嗤一声,摸起搁在案几上的手炉,“箫闲,你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箫闲一脸清澈无辜,“许……许愿池里的王八?” 云霭登时就气笑了,他算是明白了,这人今天是故意讨打来了。 云霭平日不是清清冷冷不近人情,就是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美则美矣,却如同镜花水月,海市蜃景。 但当他真生起气来的时候,一切就不同了,虽然威势逼人,却莫名给箫闲一种亲近感。 发现真给人逗生气了,箫闲顿时就收敛了,“侯爷我错了!” 云霭被这一连串操作逗得气也不成笑也不是,冷着脸绷了半天,无奈扶了扶额,“罢了,你有话就直说,也别绕什么圈子了。” 箫闲仰头看着云霭,眼底盛满笑意,“真的吗?” “尽随你愿。” 虽然云霭嘴上说的都行都可以,箫闲却不认为自己真能胡作非为。 “我想要侯爷一个承诺。”箫闲想也没想,神情极为认真,见云霭冷了脸,他又开口,“侯爷先别着急拒绝,先听听我要什么承诺如何?” 云霭神色稍缓,“说。” 箫闲凝视着云霭矜冷的神色,“我马上就要到生辰了,想要侯爷一声生辰祝福。” 云霭无情戳破,箫闲的生平经历他早便让常九查得一清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箫大人生辰是在七月十一,足有八个月时间,何来快字一说?” “啊,有些久了吗?”箫闲丝毫没有谎话被拆穿的觉悟,神色未改,置若罔闻,“那改日不如撞日,侯爷今天就祝了吧,也免了劳心挂念。” 云霭还从未听过这种奇葩的要求,一时有些无措,“你……好好说话,若薛相遣你来打探万骑营的消息,我也可以透露一二。” “唔,我有在好好说啊。”箫闲敛了笑意,嗓音带了些失望,“若是侯爷不愿意,下官就勉为其难换个别的,侯爷用在下官肩上的伤药极佳,短短几个时辰就能让伤口愈合,还不留痛感,下官斗胆向……” 云霭神色又沉下来,“你既执意如此,那么,生辰吉乐,顺颂时宜,长乐未央。” “多谢侯爷。”箫闲满面难过顿时一扫而空,心底长久以来的空虚和惶惶不安彻底落下,默然半晌,他又补了一句,“也祝侯爷事事称心,所愿皆得偿。” “所愿皆得偿……”云霭有一瞬恍惚,他有多长时日没有听过这句话了? 好像是他从那漫天火海中爬出来之后,就再没人与他说起过。 这眨眼间便过了十一年。 仅隔了咫尺的距离,箫闲很轻易就将云霭那一瞬而过的悲痛和思念拢入眼底,这一刻,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竟没来由地跟着难过起来。 怔忪片刻,云霭回过神,赫然发现自己好像天生不善于对付眼前这个人,最初明明是抱着利用的目的,刻意接近他,现在却被这人撩拨起了深究的兴趣。 这算不算得不偿失? 云霭深深叹了口气,忽然抬指捏住箫闲的下颌,语气凝重且认真,“箫闲,给我一句真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要一句真话,利用也好,计谋也罢。 先前种种都可既往不咎。 箫闲不由眯起眼眸,眼底全然是狡黠笑意,“下官与侯爷的目的相同,侯爷想做什么,下官便想做什么。” 他和云霭之间从来没有旁的什么,除了利用,便是算计。 云霭接触他,不过是为了引诱、逼迫薛相自乱阵脚。 而他,一是为了借势。 这其二嘛……【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撸猫 三更天,果真落了雪。 箫闲倚窗看着院中如絮的飞雪,想到的却是云霭那双无神的眼睛,以及他最后那句话。 “我想要山河无恙,盛世长安。” 云霭坚定的神色还历历在目,箫闲勾着唇,心中感慨,不愧是能得天下称赞的定远侯,这愿想真够宏伟的,他可做不来这些。 箫闲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在云霭马车上睁开眼的第一刻起,他就清楚了。 “大人,洛莲姑娘那边查到那枚铜符的消息了。” 陈忠的声音响起,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箫闲睨了一眼过去,沉声问:“情况如何?” “那枚铜符乃是景王沈长琮的信物,当年景王通敌弑君,景王府上下,连同景王党羽,尽数被抄斩,断头台前鲜血横流,数月都未干涸,不过,现存的知情者不多,能查到的消息极少,而负责此案的,正是薛相。” 陈忠神色越发凝重,声音也越发低沉,“风云帖由景王党核心之一的江贤亲手创办,足有门客三千,却也只查到王府被查抄前,王府曾失过一次火,景王世子也于火中丧命。” 箫闲嗤了一声,活动了下冻僵的手指,“火灾这东西,真是谁用谁说好。” “大人是觉得景王世子还活着?”有杨曜的案例在前,陈忠一瞬间就领悟了箫闲话里的意思。 “总不会是巧合。”箫闲仰头看了眼天色,“风云帖的人消息来路广,再去细查一下魏筠三人是否与景王案有关。” “是。” 箫闲在调查段玉成时无意发现风云帖的痕迹,便以小青梅洛莲为筹码,与段玉成做了一笔交易。 虽然为了收服这些门客付出了不小代价,但好在结果是好的,风云帖的门客遍布五湖,消息灵通,正填补了箫闲此时的空缺,有了自己的情报系统,很多事处理起来就方便多了。 这位洛莲姑娘也是个奇女子,那日箫闲将她从云杏楼买下后,本要还她身契放她自由,但这姑娘张口便拒绝了,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意成为箫闲的暗线,替他联络风云帖的门客。 不得不说,洛莲也确实很有本事,风云帖如今在她的运作中迅速步入正轨,解决了箫闲不少难题。 冬至时,官员有三日休沐,箫闲连日忙碌,总算得了空闲,补觉补到大天亮。 这才刚刚转醒,陈忠就来敲门了,“大人,新任大理寺少卿明日于府中设宴,刚刚派人递了请帖邀您赴宴。” 箫闲翻身坐起来,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新任大理寺少卿?” 魏筠死后,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空悬了一段时日,直到昨天才拟定人员补了空缺。 此人先前为大理寺录事,为人低调,毫无存在感,以至于陛下钦点时,大多官员都没听说过此人。 “我与他又不熟,请我做甚?”箫闲随手披了件外袍,打着呵欠往外走。 陈忠看着箫闲披的那件单薄外袍,忍不住操心,“天气寒冷,大人还是多穿些衣服吧,免得着凉。” “知道知道。”箫闲被念叨怕了,抬手将外袍穿好,又顺带裹了件披风,“知不知道他都请了谁,薛党还是云党?” 陈忠脸色变了变,“但凡京中能数得上名号的,不分党派,他全都请了。” “全请了?”箫闲也是愣了一下,默然半晌,“他这设的哪是宴,分明是角斗场,虽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也没有往同僚身上烧的啊。” “谁说不是呢,”陈忠跟着感慨了句,“现在京中都在猜测这位少卿是不是奉了陛下之命,打探云薛两党虚实。” 箫闲摸了摸下巴,认真想了片刻,“也难说,若非陛下传旨,我都不知道大理寺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平时低调谨慎,行事却突然转变,反常极为……” 正转过一道曲廊,院墙上忽然跃下一抹白色,稳稳踩上箫闲肩头借了下力,又跳上隔壁墙头。 箫闲被踩得一个趔趄,险些一鼻子撞到墙上,等到站稳一看,罪魁祸首正扫着尾巴,仿佛王者一样,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嘿,我这暴脾气可忍不了!”箫闲当即撸了袖子,今天他非得让这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小猫咪知道,什么叫做喵外有人! 陈忠一看箫闲又要上房揭瓦,顿时就急了,“哎,大人,这狸奴好像是隔壁温府的,您若是实在气不过,咱可以去找它主人,犯不着亲自爬墙啊!” 奈何箫闲上房揭瓦属实是一把好手,陈忠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爬上了院墙,“找什么主人,这跟打不过告家长有什么区别?” 狮子猫蹲在墙头,看着箫闲笨拙的动作,浅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人性化的鄙视,鄙视过后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踩着优雅的猫步在墙头上走了几个来回。 箫闲扒着墙头腾不出手,眼睁睁看着狮子猫在他手上踩了几个来回,扬长而去。 箫闲:“……” 这猫是成精了吧? “大人,上面冷,您快些下来吧!” “咳……”箫闲铩羽而归,眼巴巴看着狮子猫的背影消失在青瓦间,尴尬地转回到先前的话题,“那新任少卿可请了定远侯?我听说云霭从不参加宴会。” 陈忠悬着的心落回到胸口,松了口气道:“是想请来着,但派去的小厮连侯府大门都没看见,就被拦住了。” “真惨。”箫闲咂咂舌,正可惜着,忽然后知后觉品出些什么,瞪大眼睛看向陈忠,“侯府大门很难见吗?” 这么一提醒,陈忠也觉出味来了,神色颇为怪异,“自定远侯开府以来,能进侯府的人屈指可数,旁人别说是看见侯府大门,就连侯府所在的巷子都进不去。” 箫闲眨了眨眼睛,那他算怎么回事? 难道是云霭特意吩咐过? 但为什么呢? “既然云霭不去,那我也不去了。”箫闲想了半晌,直想得千头万绪乱成一团,索性抛到一边,留给以后的自己头疼吧。 陈忠心里琢磨了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什么叫侯爷不去就也不去了? “大人……您和侯爷是不是走得太近了些?” “是吗?”箫闲挑了下眉,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来,“有多近?你觉得现在我们两个要是打起来,侯爷会不会给我留个全尸?” “什么全尸?” 不等箫闲回答,陈忠就回想起那日无意间说的那句—— 若真打起来,侯爷能给您留具全尸都算爱得深沉。 陈忠回过味来,一脸惊恐地看着箫闲,“大……大人?莫非?” 看陈忠那脸色,箫闲直觉没好话,也没想着听陈忠的回答,抬手指了指隔壁院墙,“那家是谁的府邸,你认识吗?” 陈忠顺着拍着胸口压下心里的杂念,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兵部尚书温同甫,原本与您同为薛相心腹,但因为他家那位独子擅自为定远侯医治眼睛,让薛相起了戒心,如今地位大不如您。” 意思就是说,官比我大,但权力不如我? 想起昨日在云霭府中看到的那位公子,箫闲抬脚往府外走,“走,去温府找人好好说道说道,这狸奴简直太不把本大人放在眼里了!” 陈忠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啊?大人刚才不是不找……” 他话没说完,箫闲人就已经走出视线范围内了。 温府和箫府说是邻居,但中间其实还隔了一条巷子,一枝白梅斜探出院墙,就落进了巷中。 箫闲拐进小巷,刚走到那院墙下,梅枝忽然一颤,积雪合着梅瓣扑簌簌落下来,淋了箫闲满头。 无奈的嗓音紧接着从院墙另一边传出来,“雪球,别到处跑了,快回来。” 箫闲抖干净落雪一抬头,果然又看见那只十分欠撸的狮子猫。 “喵~” “昨夜刚下了雪,你踩在雪里不冻爪爪吗?”温衍探出墙头,温柔耐心地将狮子猫哄回怀中,抬眸与箫闲撞了个正着,“箫大人?” 箫闲看了眼慵懒贴在温衍怀里的罪魁祸猫,唇角勾起一抹假笑,“温公子,这狸奴是你养的?” “是。”温衍抬手顺了顺雪球的毛发,眼底带着歉意,“可是雪球给大人添麻烦了?实在抱歉,是我没管教好它。” 温衍态度谦和,箫闲也不好意思做文章,只得眼巴巴看着雪球,“算不上麻烦,只是这狸奴好像不太亲人,我见它几次想摸一摸,都没能近身。” “这样啊。”温衍恍然一笑,“雪球比较怕生,大人若没什么事,不妨来府中坐坐?在熟悉的环境里,它会亲人一些。” 正有此意! “那我便叨扰温公子了。” 温同甫喜奢华,温府和箫府虽为同一地段,却比箫府大上许多,院中奇珍异宝堆砌成山,远超正三品官员府邸该有的规格。 随着小厮一路穿过游廊,箫闲的眼睛才从喧嚣的园景中解脱出来。 温衍的院子极为素净,除去墙角那棵白梅,便只有满园的药草,温衍就抱着雪球坐在梅树下的石桌前,温和地朝他招招手,“箫大人,这边。” 怀中的雪球似乎是预料到什么,忽然瞪大眼睛,挣扎着想要逃跑。 呵!小猫崽,知道怕了吧? 可惜晚了! 啧,告家长是真的香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心意 箫闲的反应比雪球还要快些,见它要逃,疾步上前猛搓了一把猫头。 小样,还治不了你! 雪球嗷呜一声挣开温衍,只留下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雪球往日在府里跟小霸王似的,这回可算遇上能治它的人了。”温衍望着那抹狼狈出逃的雪色,弯起眼睛转向箫闲,“大人此次到访,怕不只是为了雪球吧?” 箫闲淡然扫去沾在衣服上的猫毛,抬眸低笑,“温公子聪慧,此番前来确有一事,希望公子能为我解惑。” 温衍暗道一声果然,神情未变,“大人请讲。” “我听闻侯爷的眼睛一直是由公子照料的,公子应该对他的情况应该了如指掌。”箫闲斟酌了一下用词,语气放得极为低微,“我想知道公子有多少把握能治好他。” 周遭霎时一静,温衍敛了笑意,眸色凝重起来,“他若是配合,我便有五成把握,但若他不肯配合,怕是神仙也难救。” 温衍在为云霭治疗眼睛这件事,从来不是秘密,他也不惧被薛党知道。 “不配合?”箫闲闻言眉心一拧,想起昨日温衍临走时的叮嘱,“怎么,他经常寻不到人?” 温衍轻哼一声,显然对云霭积怨已久找不到人诉说,正巧箫闲起了个话头,他便忍不住倒起苦水,“真该让箫大人瞧一瞧这人的真实嘴脸,明明提前与他约好了时间,等到那日,必定寻不到人,还得我费心费力一处处去找他。” “许是侯爷平时太忙了。”箫闲嘴角抽了抽,很难想象云霭私下还做过这种事。 不过,听温衍这么一说,云霭似乎并不在意他那双眼睛,这又是为何? 温衍忍了又忍,才把到嘴边的脏话忍了回去,他和云霭相识多年,还是能分得清忙和故意躲避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若有深意地落在箫闲身上,“箫大人是在担心侯爷的眼睛?” 深埋心底的情绪冷不防被人点出,箫闲眼底闪过一丝窘迫,“温公子为何会这么认为?我与云霭乃是政敌,他眼睛若是不能恢复,于薛党而言是大喜事。” 温衍摇摇头,正色道:“箫大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箫闲一瞬不瞬凝视着温衍,“温公子应该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就是不一样。”温衍手肘撑着石桌,扶头望进箫闲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大人没发现吗?” 箫闲心头一跳,“什么?” 温衍仔细端详着箫闲茫然却又努力掩饰的神色,忽然领悟知而不言也是件极有趣的事情,他扬了扬眉,避开回答,“我有一事想拜托大人。” 箫闲被他一句话拨乱心神,又苦苦得不到答案,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踩不到实处,偏生温衍就像是没看到他的无措,轻飘飘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无言看着温衍眼底的戏谑,欲言又止了半晌,才无奈叹了口气,“公子有何事所托?” 温衍脸上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缓声开口,“下一次施针,能否请箫大人送我一程?乘箫府的马车。” 箫闲:“?” …… 箫闲拢着绒毯看了看对面正襟危坐的温衍,又看了看天边刚刚泛起的那抹白,长长叹了口气,那日他怎么就脑袋一抽,答应了温衍的请求。 马车穿过静谧的街道,又穿过冷清的小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原以为温公子是那种端方守礼的性子,没想到……” 温衍弯了弯眉,顺势接过他的话,“没想到我会翻墙入府?” 箫闲点点头,别看温衍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路子走得是真野。 先前他叮嘱过陈忠,除非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其他一概等他睡醒再说,几日下来陈忠已经不会敲门了,谁曾想,安稳觉没睡几天,早上又被敲门声吵醒了。 本以为是朝中发生了大事,结果一开门看到的却是温衍。 “抱歉,是我的错。”温衍再次郑重地向箫闲揖礼,“实在是早上父亲看得太紧,无路可走。” 昭国冬日的清晨着实是冷,箫闲又把绒毯裹紧了些,心里暗暗琢磨着这一波温尚书把他乱刀砍死的概率有多大。 不过人他已经接了,还兢兢业业地把人送到了定远侯府,事到如今想太多也没用。 “温公子不必如此,事先我也是答应了你的。”箫闲再次叹了口气,只希望见了云霭以后,大美人不会怪罪他。 虽然美人生气也是赏心悦目的,但奈何这美人他打不过。 马车吱呀停在定远侯府门前,果然没有被阻拦,守在门前的天枢军见了他,甚至都没通报,便让开了路。 箫闲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事儿它不对劲儿。 他承认,他是颜狗,对漂亮美人没有任何抵抗力,从看到云霭的第一眼,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他的脸。 嘴上说是为了利用才接近他,但实际上就是为了一饱眼福天天想尽办法往前凑。 是的,就跟初见雪球那会儿一样。 那么云霭呢? 每日上朝被他弹劾、眼睛因他受伤,这桩桩件件之后,还能对他这个政敌如此信任,就连身份信物也能随他拿去用。 不妥。 太不妥了。 一旁的温衍悄然望着箫闲紧绷的唇角,暗暗挑了挑眉。 这迟钝的家伙终于反应过来了。 只是不知云霭那边的想法。 是利用,还是欺骗? 抑或是明明对这个人有所不同,却不自知。 两人一路畅行无阻,直至前厅。 温衍一打眼就看到煞星似的常九,忍不住调侃,“呦,小常九,你这脸色怎么黑的跟墨一样?” 常九冷着脸扫了箫闲一眼,这才回道,“温公子,我家公子已经在书房等候了。” 箫闲原本还有点恍惚,被他这么一盯,猛地就清醒过来。 罢了,这常九看不惯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谁让原身搞出那一堆罄竹难书的事儿呢。 “知道了,小常九要好好调整心态啊。”温衍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拍拍常九的肩膀,带着箫闲径直去了书房,只留下常九一脸懵逼地留在原地。 书房里,云霭此时正站在案几前,面前摊放着一幅水墨画,墨迹还未干涸,听到脚步声,他忙取过手边的公文,胡乱压在上面。 温衍一开门,瞥见他手里来不及放下的公文,忍不住叮嘱,“你这眼睛还是少处理些公务罢,不是有常九吗?” 云霭搁下公文,话头越过温衍落到了箫闲身上,“能见箫大人起这么早,很是难得。” 被无情忽视的温衍:“……” 箫闲听到这话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侯爷这么关心我,竟然连我何时起都知道?” 话音刚落,他陡然意识到这话说得过于暧昧了,正要补救,却被口水呛住,顿时咳了起来。 云霭怔然两秒,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端起手边的茶盏,就递了过去,“新茶,还未用过。” 递完,他又觉得不妥,添了一句,“别呛死在侯府了。” 箫闲看着悬在前方的茶盏,又看了看面无波澜的云霭,忽然就觉得先前自己想多了,放下党派不谈,单是原身对云霭做的那些恶事,就足够云霭恨他入骨了。 他还没自信到认为仅凭短短月余的相处,就能够改变云霭对他的看法。 “多谢侯爷。”他抬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又回到往日那般。 “箫大人不必客气。”云霭捻了下指节,默然片刻,又拾起刚才的话题,“若不时时刻刻关注箫府,本侯怎么接得上箫大人一出又一出的好戏。” 看吧,就是他想多了! 箫闲沮丧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颜控果然不可取啊,人家对他恨之入骨,他却巴巴地往前凑,糗了吧。 这焦灼的气氛实在有些难顶,被迫成为背景板的温衍终于忍不住,低咳了一声,“你先去躺下,我给你施针。” 云霭轻轻点了下头,取下白绫躺到软榻上,其实他有件事瞒了温衍,自从那日失控抱过箫闲后,每当箫闲出现在他附近一定范围,他的眼睛总能看到一些白芒。 因为持续时间太短,他以为是自己太过迫切想要复明产生的错觉,但上次被温衍提起来以后,他又仔细想了几天。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他眼睛的变化确实是因为箫闲。 而此刻也证实了这一点。 云霭稍稍偏了一下头,虚无黑暗中出现的那点豆粒大的白芒正在逐步扩大,虽然这个过程很缓慢。 箫闲捧着茶盏坐在一旁,用力闭了闭眼睛,终于将视线从那张绝世出尘的脸上移开。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资格肖想这个人。 书房里一片寂静,就只有温衍收拾药箱发出的声音。 箫闲看着软榻上的雕纹出神,恍然想起三日前风云帖传回的消息,魏筠三人确实与当年的景王案有关。 不只是魏筠三人,朝中与此案有关的人还有十七人。 葬身火海的世子,凶手后背的凹陷…… 起初他看到凶手手腕的红痣,本能怀疑到云霭身上,但那日云霭失控抱住他的时候,他趁机摸了云霭的腰窝一把,并没有凹陷之处,现在一想,多数是这位世子故意混淆视听,拖延时间。 最让他在意的是,云霭和景王府的渊源,究竟是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景王 两刻钟时间一晃便过了,箫闲梳理完线索回神,温衍已经收了针准备离开,“七日后我再来一趟,希望你能和这次一样,乖乖在府中等我。” 云霭闻言往温衍的方向睨了一眼,才抬手系好白绫,“我让常九送你回去。” 温衍眉梢浅浅一弯,视线微妙地在云霭和箫闲之前荡了几个来回,心中了然,却忍不住调侃,“不必麻烦,我与箫大人一同回府便可。” 云霭权当没听见他的话,直接叫来常九,连人带箱不容拒绝地请了出去。 “喂,人是我请来的,你讲不讲道理啊……” 箫闲被迫围观了温衍被强行扛走的全过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相对而坐,书房倏然安静下来。 寂静里的时间极其难捱,箫闲只觉得像是捱过了几个世纪,心里十分纳闷,明明是这个人主动留下自己,这会儿却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装高手? 又静了一会儿,箫闲实在忍不下去,率先开了口,“侯爷支走温公子,是有什么要事吗?” 云霭随手递了盘点心,放到箫闲面前,“箫大人要查景王府,为什么不来问我,如今世上最了解景王府的,莫过于我了。” 箫闲垂眸望着眼前的梅花酥,心中一惊,风云帖的门客混迹在江湖中,行踪极为神秘,他又特意吩咐了小心行事,绝不会被发现才对,云霭是从何得知的? 若是走漏风声,那薛相很可能也已经察觉到了。 箫闲倏然冒出一身冷汗,真正的证据还没找到,再用萝卜章造假太过冒险,一旦被识破,前面做的安排就都成了无用功。 可不到迫不得已,他真不想走那一步…… 似是察觉到箫闲极端不稳定的情绪,云霭抬指敲了下案几,温声安慰,“放心,有本侯在,必不会轻易让薛相知道了你的行迹去。” 云霭这人行事太过君子,就连利用都是摆在明面上毫不遮掩,箫闲没有半刻犹豫就信了他的话,躁动的心霎时安稳了下来。 但这心一冷静下来,他又琢磨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来,“侯爷不是想用我引诱薛相自乱阵脚,那为何要替我遮拦?” “不为何,本侯高兴。”云霭懒洋洋倚回到软榻上,神情难以捉摸,“说说景王府吧,箫大人都查到了些什么?” 箫闲犹豫了片刻,将风云帖查到的消息选择性说了一部分,又添了些自己的猜测,“目前来看,我们可以在这十七人府外安排眼线。” 云霭仔细听着箫闲的话,有一瞬出神,那晚冷意失控时,他其实还残存了些意识,虽然不多,但足够他在混乱中感觉到有一双手绕到他后背,作乱似的在腰间摸了一大圈。 箫闲说到一半,忽然感觉云霭的呼吸重了些,身上浅浅散出冷意,他立刻回想起那晚的狼狈,倏然起身拉开些距离,“侯、侯爷,你没事吧?” 略带慌张的呼声催促着云霭回神,他稍敛气息,平淡地抬首,“箫大人,本侯的腰,好摸吗?” 云霭在京时,身上常穿的是宽袖长袍,一副翩翩公子玉树临风的模样,但别忘了,他是个武将。 被这么提醒,箫闲又想起那窄腰坚实的触感,不由呼吸一滞,莫名有些心虚,以至于连慌张都忘记了,“侯爷说笑了,这下官怎么会知道?” “是吗?”云霭轻笑了声,周身的冷意又加重了许,他缓缓摩挲着泛青的指节,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和箫闲之间牵着一条无形的线。 因为这条线的存在,箫闲可以轻而易举拨动他的心绪,引动他体内的冷意。 作用近乎于蛊,但温衍并没有检查出蛊的痕迹。 箫闲敛眸看了一眼云霭泛青的指节,忽然心神一动,上前攥住了他的手。 那股叫嚣着冒了尖的冷意就被掌心的暖意结结实实地按了下去。 “侯爷这样就好多了吧。” 云霭此时像是只被人捏住后颈的猫,很难形容他的心情,从前只有他拿捏别人的份,何曾如此被人拿捏过,这感觉,真让人窝火…… 他抬手揉着眉心,面对箫闲发不出一点怒火,满心疲惫,“箫大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玉灵山的时候就有些怀疑了,一直到那天晚上你失控来抱我。”箫闲轻轻抿了下唇瓣,迟疑了片刻,又问,“这是怎么回事?是任何人都可以,还是只有我?” 只有你。 云霭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音,“箫大人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若是只有你,本侯又怎么会明确说出来。” 箫闲仔细想了一下,就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像个白痴。 云霭是聪明人,想也不可能将弱点告诉对手。 两人保持着十指相交的姿势,各怀心事。 直到冷意被彻底压制下,云霭主动抽回手,两人心有灵犀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所以,你猜测景王世子隐藏在暗中,想要为父报仇?” 箫闲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案件的事情,“是,那个在背后引导侯爷杀我的人,应该就是那位世子。” “那位世子……”云霭静默片刻,忽然用一种极为陌生的语气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和景王府有何渊源吗?” 箫闲摇头,他曾尝试让门客调查云霭的情报,结果查到的都是十四岁到如今,那些连三岁小儿都能如数家珍的战绩,而十四岁之前的事却一概不知。 云霭轻轻捻着指节,语气幽幽,“十四岁之前,我是被养在景王府的,与你说的那位世子,乃是至交。” 一句至交,直接给箫闲砸懵了,反应了半晌,他紧紧蹙起眉,难道他猜错了,不是那位世子? 云霭接下来的话几乎让他认定自己的错误,“如果杀人的是那位世子,他为何要把薛相通敌的证据藏起来,若当初通敌的是薛相,景王极可能被当成了替罪羊。” 箫闲深深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原本明晰的线索,又开始乱起来了。 “箫大人也不必急于一时。”云霭唇角勾起,温声安慰,“至少在箫大人发挥全部作用之前,本侯是不会让大人死于非命的。” 箫闲冷笑一声,“那可真是……麻烦侯爷了。” “不必客气。”云霭轻笑了笑,正了神色,“不过安插眼线这事,确实可以做,不管凶手是不是那位世子,最终目标都是景王案。” 这点倒是毋庸置疑的,箫闲眼风从云霭身上扫过,蓦然察觉他脸上那抹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悲色。 仔细一想,好像每次提起景王府,他都会浮现出这种神情。 正思考着该怎样安慰时,云霭却先开了口,“先帝子嗣单薄,只有当今圣上和景王两子,景王身为大皇子,本来最有机会继承大统,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通敌。” 箫闲心不由得一跳,好家伙,这怎么还和夺嫡扯上关系了? 这是能听的么,不会被灭口吧! 云霭像是根本没想起能不能听这茬事,摁着箫闲一股脑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起初箫闲还有点担心,不太敢听,听到后面忽然就悟了,这人绝对是故意扯他下水。他本想找到薛相那份通敌罪证就提桶跑路,这下可好,直接被捆死在车上,罪魁祸首还怕捆得不结实,又下了一剂猛药。 “风云帖是江贤手中的一柄利器,江家被景王连坐满门抄斩后,薛相一直在找风云帖的下落,你说若是薛相知道风云帖在你手中,会如何做呢?” 箫闲自嘲笑了声,会如何? 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被薛相知道了都难逃一死。 府中侍女的声音适时传进来,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公子,箫府的管家传信,说梁大人邀箫大人过府一叙。” 云霭挑了下眉,“哪个梁大人?” “御史大夫,梁成济。” 箫闲脸上闪过一瞬茫然,他和梁成济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平日很少接触,这过府一叙,能叙什么? “既然如此,本侯就不留箫大人了。”云霭起身走到案几前,拾起案上的公文,提醒道,“梁成济是那十七人之一。” …… 箫闲坐在马车上,身前的矮几上摊放着一份密报,这份密报是云霭给他的,上面巨细无遗地记载了梁成济为官至今的经历。 “真没想到,梁成济竟然也是江贤的学生。”箫闲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满心槽点发泄不出来。 这江贤,挑学生的水平真是一言难尽…… 马车缓缓停下来,陈忠隔着挡帘道:“大人,梁府到了。” “知道了。”箫闲细心将密报叠好,压到绒毯下,才理了理衣袍起身。 梁府管家早早等在府门前,见他下车,忙迎上前,“箫大人,我家老爷已经在前厅等候了。” 箫闲淡淡地扫了那管家一眼,装作漫不经心问:“梁大人此次找我来,所为何事?” 箫闲在盛京是出了名阴晴不定难伺候的主,管家觑了眼他的神情,暗暗在心里揣测着他此时的心情,战战兢兢道:“老奴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大人在玉灵山救了我家夫人一次,老爷想亲自感谢大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截杀 呵,既然想感谢,何不登门拜访,怎么还需要被感谢的人亲自上门? 箫闲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是端得孤冷淡然,难以捉摸,“举手之劳罢了,何须梁大人如此大费周章。” 管家一时摸不清他心情如何,只能尴尬赔笑,“大人,这就到了。” 梁府和吵眼睛的温府相比要雅致得多,只是偌大的庭院中,却不见任何花草树木,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以至于前厅门槛上坐着的那两道身影极为显眼。 管家引着箫闲上前,躬身道:“老爷,夫人,箫大人到了。” 箫闲这才认出门槛上坐着的两人,是梁成济和乔晚。他敛了敛神色,拱手下拜,“下官见过大人,夫人。” 传闻梁成济极为宠爱夫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梁成济轻轻颔首,扶着一旁的乔晚起身,还了一礼,“我听晚娘说,那日你在玉灵山救了她一次,本该早些上门道谢,但那日晚娘回来就病了一场,所以才拖延至今,还请箫老弟勿要怪罪。” “大人客气了。”箫闲假笑到嘴角都僵了,才和梁成济寒暄着进了前厅落座。 乔晚是女子,不方便长留,吩咐过府中侍女上茶后,便离开了前厅。 箫闲端起茶盏饮了口茶,视线在前厅绕了一圈,忍不住开口,“大人厅里是用了什么熏香,这香气好特别。” 这香气和无尘院子里的清香有些相似,因为他实在不喜欢,所以印象特别深刻。不只是在无尘院子里,还有极偶尔的时间,他会在睡眠中闻到这个味道。 “熏香?”梁成济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箫闲说的是什么,笑着道,“那不是熏香,是晚娘服的药。” 箫闲微微蹙眉,眸色沉了几分,“冒昧问大人,这药是治什么病的?” 梁成济脸色变了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离魂症。” 箫闲对离魂症有些了解,患者时常会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严重者会浑浑噩噩状若疯癫,可乔晚行事举止都与常人无异,不像是患了离魂症。 最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何无尘大师院子里会有治疗离魂症的药味? 沉思中,梁成济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可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箫闲回过神,笑了一声道:“不是,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药香,下官失礼了。” “不妨事。”梁成济随意摆摆手,眼底的苦涩掩了下去,似是不经意问了句,“箫老弟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近日无大案,又值休沐,箫闲自然是清闲,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和梁成济说废话,“这倒是没有,大人可是有事需要下官去做?” 闻言,梁成济欣然继续道:“为答谢箫老弟的救命之恩,我特意吩咐人备了酒宴,箫老弟肯不肯赏个脸,留下用饭?” 喝酒? 箫闲嘴角抽了抽,内心十分抗拒,就他这一杯倒的酒量,还是算了吧,毕竟他也不能确定喝醉以后,会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我……” 他刚要拒绝,梁成济又补了一句,“前些时日箫老弟不是到处求购桃花酿吗,正好相爷送了我几坛,今日就开了吧。” 箫闲眸光一转,到嘴边拒绝的话又收了回来,一脸欣喜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箫闲原是爱酒的,尤其是这桃花酿,甚至不惜砸上千金,只为这薄薄一壶酒。他若不留下,今晚薛相就得杀上门。 …… 酒宴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盈盈照着枝梢,箫闲强撑着精神,若无其事迈出梁府,转身拜别,“大人留步。” 梁成济嘴边挂着笑意,一直目送箫闲上了马车,“箫老弟路上可要小心。” 陈忠放下挡帘,隔开了梁成济的目光,马车缓慢起步,晃晃悠悠往箫府方向行驶。 离开了梁府的范围后,箫闲的神色终于绷不住了,勉强保持清醒的意识开始模糊,燥热感涌上心头。 好在这时候的酒度数不高,再加上这具身体对酒精的抵抗性不差,才让他坚持下来,没让梁成济发现端倪。 不过这会儿就不行了,先前他有多清醒,现在意识就有多混乱。 箫闲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抬手推开窗贪婪吹着冷风。 昭国虽然没有宵禁,但在这寒冷冬夜里鲜少有人游荡,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车轮压过积雪发出的细响,渐渐的,嘎吱声里多了些别的东西,脚步声、金属碰撞声…… 一声清铮响起,前方紧接着便出来马儿痛苦的嘶鸣声,马车猛地一颤,箫闲便直直撞了出去。 陈忠颤着手撩开挡帘,惊恐道:“大人!不好了,有……” 他话还未说完,一支尾羽鲜红的箭矢穿过窗棂,贴着箫闲头顶,深深没入木料中。 箫闲大脑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全凭本能拔下那枚羽箭,在指间转了个圈猛地刺向窗外,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同时响起,鲜血划出一道弧度,溅落在箫闲脸颊上,一道黑影应声倒地。 “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陈忠神经紧绷,完全没注意到箫闲此时的异样,“对方带了弓箭手,我们一出车厢怕就要被射成筛子。” 箫闲抬手摸了一把血迹,眯着眼睛看向陈忠,含糊不清地道:“陈叔,你怎么变成三个了?” “什么?”陈忠心脏猛地一跳,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大人,您醉了?” “醉什么醉,我没醉。”箫闲扶了扶头,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真是稀奇了,这大活人也能有丝分裂?” 陈忠总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箫闲身手了得,状态巅峰时对上定远侯也有一战之力,他又是薛相心腹,盛京没什么人会不长眼惹到他头上,所以平时根本不会带护卫出门。 但现在…… 又是一阵急促的箭矢声,箫闲想也没想,一把将陈忠扑倒。 流云遮住月色,寒风凛冽而起,顺着箭孔和窗户灌进车厢,箫闲稍稍清醒了些,撑着昏沉的脑壳朝外扫了眼,“留在车上也是等死,得想办法出去。” 陈忠被撞得不轻,捂着腰忍痛道:“可有弓箭手在,出去怕是死得更快。” 箫闲现在是醉酒状态,他很怀疑箫闲现在的判断力。 “看见那边的拐角了吗?弓箭手的攻击距离虽远,但范围是有死角的。”浓郁的血腥气熏得箫闲胃里一阵翻腾,也刺激了他混沌的大脑,“你带火折子了吗?” 陈忠点点头,“带了。” “好。”箫闲深吸一口气,接过火折子,抬手扯过绒毯团成球,“一会儿我把这球扔出去,你就赶紧往拐角跑。” 说话间,他已经半蹲起身,贴着车壁将绒毯点燃,“机会就一次,跑不掉咱们主仆两个今天就得死在这里了。” 陈忠心怦怦直跳,耳边箫闲倒计时的声音响起,“三,二,一……跑!” 火球顺着窗户被扔出去,瞬间吸引了弓箭手的目光,十几枚羽箭同时射出,溅起一片火星。箫闲一声令下,两人卯足了劲,趁着弓箭手无法连射的空当,冲向拐角。 好在,箫闲虽然现在大脑还有些不灵光,但计算能力还是靠谱的,他前脚钻进拐角黑暗,下一波羽箭就接踵而至。 陈忠慢了箫闲一步,眼看箭矢奔着他后心而来,箫闲下意识侧身,硬替他扛了一箭。 “嘶……好痛啊!” 羽箭贴着手臂外侧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顿时濡湿了大片衣衫。 陈忠眼眶当即红了,带着哭腔道:“大人!老奴贱命一条,您怎么能……” “别废话!”箫闲冷声打断,俯身拾了几支羽箭,这才按住伤口,“他们还带了死士,我们没有武器,对上要吃亏,先走。” “是!”陈忠抹了把眼泪,也学着箫闲的样子捡了羽箭,贴着墙根往巷子深处走。 两人一个醉酒又受伤,一个年纪摆在那,脚程自是不比精心训练的死士,不多时,巷中就多了些嘈杂的脚步声。 箫闲脸色苍白,手臂上的伤口一时难以止血,酒精还在持续上涌,视线又开始模糊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凌厉风声自耳畔响起,他下意识捏紧羽箭,尝试放空大脑顺从本能。 所幸那时灵时不灵的本能没有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他手腕一动,羽箭贴着身后死士的脖颈划过,破开动脉。 鲜血喷涌而出,箫闲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吐了起来,“呕……” “大人小心身后!” 破风声再次从身后出来,陈忠猛地瞪大眼睛,发疯一般朝着箫闲的方向冲。然而,利刃转瞬就到了箫闲身前,根本来不及拦截。 箫闲心沉如水,整个人像是被冷水浸透,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要死!” 后背传来钻心痛意,箫闲再也撑不住,猛地吐了一口鲜血,五脏六腑火辣辣疼起来,视线也渐渐被黑暗吞没。 然而,那利刃只刺入血肉半寸便停滞不前,意识模糊间,箫闲似乎听到一声轻叹。 “箫大人,你这也太不让人省心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逆鳞 清苦药香随之涌入鼻腔,合着血腥味,却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意。 箫闲隐约感觉到有一只手托住了沉重的身体,耳鸣声盖住了激烈的厮杀,他靠着冰冷的肩膀,像是一叶扁舟,在风浪中沉浮。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揽住这处依靠,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抱住浮木,却又因脱力垂了下来。 “你怎么样?”冷沉的嗓音贴在他耳边响起,隐藏着一些刻意压制的急迫。 风浪渐歇。 “云霭?”箫闲缓了下迟钝的大脑,哑着嗓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了吗,在你发挥全部作用之前,我是不会让你死于非命的,说到做到。”云霭又是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横抱起,转而沉声吩咐常九,“一个不留,杀。” 箫闲此时意识模糊,其实不太反应得过来云霭说了什么,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艰难抬起手指了个方向,“活口得留一个,还不知道是谁想杀我呢。” 云霭抱着他上了马车,语气里满是无奈,“你这手还是别动了吧,再说,你指的那是墙,你想让墙来回答你的问题吗?” “哦,行,但是我要……” 云霭等了半天没见下文,俯身一听,才发现人已经晕过去了。 他敛下笑意,仔细分辨着箫闲身上的伤口,好在严重的伤口只有后背和胳膊,处理起来算不上麻烦,但伤口太深,想要尽快愈合就只能…… 云霭低垂着头,只犹豫了一瞬,抬手拿起一旁的佩剑,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指节。 殷红的血珠滚滚落进见骨的伤口中,直到伤口鲜血止住,他才收回手。 仔细将伤口清理包扎之后,云霭又一路摸向箫闲的后背。 虽然反应及时挡下了那柄利刃,但仍旧在他后心的位置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口,想要着手处理须得把衣服…… 云霭动作微微一顿,手指一寸寸抚过箫闲领口处银丝织成的卷云纹,似是下定决心,勾指挑开他的衣襟,“抱歉,得罪了。” 外衫褪去,只剩下单薄的里衣,后背被鲜血洇湿了大片,紧贴在皮肤上,他视线在腰间落了一下,沉默了两秒,抬手伸向腰间的结扣。 云雾悄然散去,皎洁的月光将小巷照亮。 陈忠握着羽箭跪在满地尸首中,陡然回过神,“大人,我家大人……” 常九面无表情地取下最后一名死士的首级,朝云霭马车的方向扫了一眼,冷声道:“放心,有我家公子在,死不了。” “我、我过去看看!”陈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上礼仪尊卑一把掀开挡帘,“侯爷,我家大人……” 箫闲衣襟半解,敞开的衣领下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里衣染血的系带搭在云霭修长的手指上。 陈忠猛地撂下挡帘,足足缓了一盏茶的时间,才颤抖着手掀开一条缝。 云霭捻起系带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脸上不带半点情绪冷声道:“失血过多,又受了惊吓,约莫会昏睡一段时间,暂无大碍。” “……”陈忠死死盯着那截系带,如遭雷劈。 梁府。 梁成济遣散了仆役,独自坐在书房中,昏暗的灯光落着他掌心莹白的佛珠,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 房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不等他回答,门就被从外面打开了,乔晚提着食盒,迈进书房,“我炖了点汤,你要不要尝尝?” 梁成济抬手将佛珠带回手腕,悄无声息用衣袖遮好,这才换上笑脸,迎上乔晚,“劳夫人惦记了,这么晚了,怎么不早些休息?” 乔晚抬手拂过发髻,莞尔一笑朱唇轻启,“当然是,为了要你的命啊。” 一语毕,杀意骤现,乔晚抽出发簪,猛地刺向梁成济的眼睛,梁成济见状,忙抽身后退,但发簪刻意被磨尖,哪怕他退得及时,还是在脸上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 “你根本没得离魂症!”梁成济心沉如水,抬手掀翻搁在桌上的食盒,趁机钳住乔晚的手,将她死死按在案几上,“你可真能忍。” 梁成济落在身上的力道重似千钧,乔晚尝试挣了一下,根本无法挣脱,她当即冷笑一声,“是,都是骗你的,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好好好,晚娘,都是你逼我的!”梁成济嘴角扯起嗜血的笑意,夺过乔晚手中的发簪,高高扬起。 血线喷涌而出,溅落在案上的书信上,烛光被风吹得轻颤了下,忽然熄灭了。 …… 不知过了多久,箫闲的意识渐渐清晰,黑暗退去,他茫然睁开眼,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记忆渐渐回笼,“嘶……什么时候晕不好,偏要在关键时刻晕,云霭不会真一个活口都没留吧,那我这仇找谁报去!” 房门吱呀打开,寒风呼地灌进来,云霭拢着手炉,裹挟着一身冷意走到榻前,“伤口如何,还疼吗?” 箫闲闻言尝试着抬了下胳膊,其实不用试他也知道,有云霭在,这伤很快就会痊愈,“已经无碍了,多谢侯爷相救。” “嗯。”云霭淡淡应了一声,又听箫闲的声音传来,“当时晕得比较急,想必侯爷应该留活口了吧?” 云霭微微抬了头,没吭声。 “不会吧?你该不会没留吧?”箫闲登时急了,揉着太阳穴连侯爷都不叫了,“云霭,最好别告诉我,人,你全杀了。” 他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好,尤其是在记仇上,这次遇到截杀险些丢了一条命,让他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那跟杀了他没什么区别。 云霭指节屈动了一下,指腹拂过手炉上的梅纹,听着箫闲数落完,才开口,“留了也无用,你问不出来的。” “总得试试。”箫闲咬着后槽牙,感觉窝了一肚子火,倒也不是生云霭的气,只是记的仇无人发泄,让他有些心塞。 “没必要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云霭嗤了一声,撩袍坐到榻边,“如何,可从梁成济身上看出些什么?” 说回正事,箫闲忍着憋屈回忆了片刻,声音冷沉,“你见过离魂症患者吗?” “离魂症?”云霭蹙了下眉,搭在手炉上的手指收紧了一些,“很早之前见过一个,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箫闲摸着下巴,缓声道:“梁成济说他夫人患有离魂症,但我总觉得不像。” “也不是所有离魂症患者都会神志不清。”云霭似是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笑了笑,“我见过那人便是如此,平时与常人无异,发作起来时总会莫名忘掉一些事。” “是吗?其他我倒没看出什么了。”箫闲嗅着身边若有若无的药香,不动声色往靠墙的一角挪了下,“不过我有些好奇梁成济和他夫人真如传闻那般恩爱两不疑?” 云霭眉心跳了跳,冷下声,“本侯没想到箫大人还有打听别人八卦的爱好。” “八卦怎么了,吃瓜是人的本性好吗?”箫闲眉梢一挑,视线扫过云霭掌心的手炉,“我仔细想了想,那天在玉灵山等你的时候,曾瞥见梁夫人一眼,她那时好像是在赏梅。” “赏梅和恩爱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有啊,看梁夫人的模样,应该很喜欢梅花。”箫闲枕着胳膊向后仰,倚着墙道,“若如传闻,梁成济对夫人百般宠爱,为何梁府中不见任何花木。” 云霭闻言陷入沉思,箫闲也不着急催他,饶有兴致地在旁边欣赏起了美人,有些事,没必要非得自己去动脑壳想。 云党实力强横,由云霭去查效率必定要快上许多,也能少动用他这仨瓜俩枣的人,减少暴露的风险。 “公子。”常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都查清楚了。” “就在外面说吧。”说完,云霭朝箫闲的方向偏了下头,“离那么远作甚,本侯也不会吃了你。” “……”箫闲张了张嘴,正想狡辩什么,却被云霭抢了先机打断,“听听吧,你要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杀他的那伙人? 箫闲连狡辩都忘了,顿时支棱起来,竖起耳朵听着。 “是。”常九沉声汇报,“昨夜截杀箫大人的死士,是梁成济豢养的。” 啧,他只是怀疑梁成济有问题而已,没想到梁成济这么着急把这份怀疑坐实,如此着急杀他,应该是一击触到了逆鳞。 箫闲不由眯起眼睛,幽幽道:“多半是因为梁夫人。” 云霭有些头疼,“你这是在梁府问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了一嘴梁夫人喝的药,一个离魂症而已,就逼得他来杀我。”说到这,箫闲忽然转了话音,“侯爷,你可要保护我啊!” 云霭扣着手炉的手又紧了下,似乎用了很大的努力才忍下想打人的心,常九听不见里面的动静,还在继续说着,“对了公子,今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 常九凉凉地道:“梁成济死了。” 箫闲张着嘴,一脸愕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什么?我应该是听错了吧。” 云霭一脸沉色,“你没听错。” 房间倏然落针可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离魂 御史大夫于府中被杀之事很快就传遍了盛京,箫闲作为当夜最后一个接触梁成济的人,自然而然受到了大理寺的重点关注。 箫闲刚偷偷摸摸从定远侯府摸回箫府,那位新任大理寺少卿找上门了。 “箫大人。” 看着眼前这位一身绯袍芝兰玉树的少卿,箫闲眯起眼睛,下意识绷直了腰坐好,“俞大人,这么早开始就四处查案了啊。” 那日他被这位新任少卿摆宴宴请盛京全部官员的勇猛操作震惊到后,就让风云帖的门客暗中调查了一下,少卿名唤俞不染,长平二年间进士,先入翰林院,期间因说话太过直白得罪了人,被丢去了大理寺做录事,这一呆就是五年。 俞不染淡然看着端坐在首座,并没打算起身行礼的人,不欲纠缠开门见山道:“本官此番是为梁大人一案而来,昨夜大人离开梁府后,又去了何处?” “昨夜回府的路上遇到了刺杀。”箫闲垂眸拢了下衣袖,清苦药香随着动作缓缓溢散出来,他忽然想到什么,动作猛地顿住。 等一下,如果没记错的话,昨天他后背也受了伤,那种位置,云霭该不会把他扒光…… 他脸色顿时变了。 俞不染噙着一点笑意,视线从箫闲袖口的卷云纹上扫过,似是发现了什么趣事,眉头一挑,“为何遇到刺客会彻夜不归?” “我和那群刺客斗智斗勇跑了十条街,他们还是紧追不舍,没办法,我只好随处找了个院子,一直躲到了天亮。”箫闲捏着袖角,头也没抬,一想到他可能已经被云霭看光,就有些呼吸困难心神不宁,“少卿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梁府隔壁那条巷子看看,估摸着血迹还在呢。” 昨天他宿在定远侯府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为好。 俞不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此,本官就不打扰箫大人了,告辞。” 嗯? 箫闲疑惑抬起头,俞不染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前厅,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随口问一问。 陈忠候在门外,恭敬地将人送出了府,一脸不解地回来问箫闲,“大人,这……少卿大人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箫闲抿着唇,被俞不染临走的那一眼看得有些没底,那眼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他的灵魂一样。 这俞不染……到底是谁的人? 箫闲端起手边的冷茶灌了一口,才缓过神来问:“陈叔,我这里衣是你帮我换的吧?” 陈忠猛地呛咳一声,那些好不容易忘掉的画面又喧嚣着浮现出来,“呃,这……大人,要不,唔……” 支吾了半天,他一咬牙,闭着眼睛一股脑倒了出来,“昨夜定远侯亲自守了您一夜,旁人根本没捞着近您身。” 箫闲吓得一口茶喷了出来,守了一夜? 这是什么情况? 御花园,红梅覆雪,满园幽香。 沈长启闲坐亭中,独自敲着棋子,云霭坐在一旁,听着落子的轻响,忍不住提醒,“陛下龙体大好,不如早些恢复朝会。” 闻言,沈长启终于舍得抬眸,分了他一个眼神,“恢复朝会也无用,那些人只会拿着无关紧要的事来糊弄朕,与其浪费时间听那种奏报,朕不如多休息几个时辰。” 云霭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劝说。 等了半晌,不见他下文,沈长启又搁下一枚棋子,漫不经心问:“对了,这梁成济一死,御史大夫一职便空了下来,朕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谁能胜任,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云霭神色微怔,他原以为沈长启会和上次一样,越过他和薛兴怀钦点人选,忽然来问他一句,不免有些意外,“臣不知,不过历任御史大夫都是由中丞升任,陛下可作参考。” “御史中丞?”沈长启认真思考了片刻,蹙起眉道,“箫闲乃薛党,这样一来,御史台岂不是依旧掌握在薛相手中,机会难得,何不趁此机会,放自己人过去。” “御史台上下皆是薛兴怀的人,这人放过去又能怎样?”云霭轻嗤一声,抬手从棋罐中摸出一枚棋子,随手落在棋盘上,“恐怕不出半月,就得给这位新任御史大夫收尸了。” 沈长启望着那枚新落下的棋子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罐里,“朕时常想,你这双眼睛究竟能不能看见,西北那边,鹰图蠢蠢欲动,总把你留在盛京也不是办法。” 云霭神情一如先前那般平静,仿佛被困囚笼是天大的恩赐一般,“西北有李承风坐镇足矣,臣征战已久,也该抽出些时间休养身体,总不会才半年时间,陛下就嫌臣烦了吧?” “怎会?”沈长启沉沉盯着云霭眼上的白绫,半晌忽然笑开,“有云卿在,朕高兴还来不及。” 云霭也是跟着笑了起来,拢着手炉的手倏然收了一下。 “陛下,大理寺少卿俞不染求见。”亭外,御前总管匆匆前来通报。 云霭立刻起身,“那臣就先告退了。” 得到沈长启的准许,云霭退出梅亭,走过梅林转角时,正与俞不染撞了个照面。 俞不染忙让至路边,俯身行礼,“下官见过侯爷。” “免礼。”云霭淡漠地应了一声,疾步从他身边经过,脚步片刻未停。 俞不染躬身保持行礼的姿势,一直等到云霭走出梅林,这才起身,低声呢喃,“这股药香……有趣。” 宫门外,常九远远看到云霭的身影,焦急迎上前,“公子,陛下这次召您进宫是有何事?” 云霭唇边带着一点冷笑,挑起挡帘上车,“无非是敲打试探,梁成济一案,可查出端倪了?” “唔……”提到梁成济,常九脸上闪过一抹忧色。 “有话直说。” 常九这才支支吾吾开口,“梁成济死于一剑封喉,属下仔细检查比对过伤口,凶手使用的剑招,与……与您一模一样。” “那真是巧了。”云霭低笑一声,抬手放下挡帘,“走吧,直接回府。” …… 梁成济一案,最终还是落在了箫闲头上,陛下下旨,此案交由他和云霭一同督办。 箫闲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卷宗,又看看端坐在一旁静静喝茶的某人,忽然有种想撂挑子不干的冲动。 他在这看卷宗看到头疼,云霭却在那优哉游哉,凭什么?就凭他眼瞎吗? 行,眼睛是我弄瞎的,我活该,忍了! 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箫闲才晃着脑袋把一桌晦涩难懂的卷宗看完。 云霭也捏够了那青玉茶盏,弯唇搁到一旁,“箫大人可是看出些什么来了?” 箫闲捂着头,闷声道:“侯爷,您到底是得罪过多少人,怎么什么案子都能往您头上扣啊,这证据确凿的,要不您干脆收拾收拾,来御史狱里呆两天,我给您开单间。” 云霭闻言冷笑一声,“箫大人有什么资格来说本侯,你以为你得罪的人就少了?” “我想再去见见这位梁夫人。”箫闲悻悻转开话题,“梁成济被杀的时候她就在现场,应该是看到凶手才诱发了离魂症,唔……不知道温公子有没有办法医治离魂症。” “试试吧,”云霭率先起身,朝御史台外走,“不过,温衍师承药谷,若他都束手无策,盛京中便无人能医,到时就只能放弃这条线索了。” 梁府已经挂起了白幡,巷中停靠的马车一直排到街头,仆役们匆匆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人。 三人先去了灵堂上了香,才由梁府管家引到了偏室,“我家夫人那日受了惊吓,如今浑浑噩噩根本无法交流,箫大人想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箫闲摆摆手,“无妨。” 管家这才让人哄着疯疯癫癫的乔晚来了偏室。 虽然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见到乔晚的时候,箫闲还是愣了一下。 乔晚一身素衣,头发未绾,短短几日时间,一头青丝就白了大半,脸上不见任何血色,看到前厅的三人,她惶恐地蹲下身,抱住侍女的腿缩成一团,嘴中念念有词,“我不要见人,我要回家。” 箫闲抬眸,求助地看向温衍,“这情况,你可有办法?” “得先给探探脉象。”温衍沉吟了两秒,尝试着朝乔晚走了两步,乔晚立刻浑身颤抖起来,温衍前进一步,她就抖得更厉害一些,“不行,强行接近只会让她的病更严重。” 管家有些不忍心,上前挡在乔晚身前,“三位大人,还是不要为难我家夫人了。” 温衍停下脚步,转身拉开一些距离,“梁夫人此前应该服用过治疗离魂症的药吧,能否让我看看这些药?” “这……”管家犹豫着扫了一眼箫闲,“好吧,大人稍等片刻。” 箫闲蹙着眉,视线在乔晚颈间停留了几秒,温声对两名努力控制乔晚的侍女道:“可以了,先带你们夫人回去吧。” 管家很快就取了药回来,温衍只是隔着牛皮纸包看了看,便还了回去,“这样吧,梁夫人现在情绪不稳,不方便问话,待过几日夫人情绪稳定些了,我们再来。” 说完,他朝箫闲递了个眼色。 箫闲立刻会意,起身看向管家,“如此,也好。” 三人一路回了马车,温衍才敛下笑意,神色凝重,“那根本不是治离魂症的药,相反,还会加重病症。”【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世子 “加重病症……”箫闲暗道一声果然,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刚才在梁府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乔晚的脖颈上有一圈瘀痕,是被暴力掐出来的,起初他以为是当夜凶手看见了她想要杀人灭口,又因什么原因放弃了,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和梁成济起了冲突。 温衍深深看了箫闲一眼,有些担忧,“不知道梁夫人服用这药多久了,此药中含有数十种剧毒,长时间服用会损耗元气寿数。” 箫闲默然许久,“可有医治她的办法?” “我对梁夫人的情况一无所知,不好下定论。”温衍认真思考了片刻,才道,“待我回府翻一下医书再给你答复吧。” 送走了温衍,箫闲没着急下车回府,反倒静静看起了云霭。 云霭对视线极其敏感,被这么直勾勾盯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了,“箫大人这么看着我做甚?” 箫闲双手撑着矮桌,眯起眼睛,“侯爷,能给我讲讲那位景王世子的事情吗?” 那日在侯府,他本是想再问一些关于景王世子的事,结果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就被梁成济给叫走了。 云霭静了两秒,把手炉往袖中拢了拢,“怎么突然问起他?” “好奇。”箫闲垂眸瞧着那双又要泛青的手,犹豫了几息伸出手,“从魏筠一案起,所有的证据都有意无意指向了景王案,说实话,我还是怀疑这位世子。” 冷不丁被抓住,云霭明显有些惊诧,但也只是一瞬,他便侧过头转向车外。 箫闲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窗外暖阳正好,不知名的鸟雀在梅梢间反复跳跃,积雪簌簌,偶有行人经过,顿时惊起飞鸟无数。 云霭听着落雪细响,忽然有些想念寄居景王府的那段时光。 明明,他最抵触这种被称之为‘怀念’的情绪了。 …… 彼时他刚过十岁,午夜梦回时,还总会陷进那个痛不欲生的噩梦之中。 那应该是个与今日一般温暖的午后,沈长琮带着他从边城而归,马车缓缓在景王府前停稳。 盛京接连几日大雪,到处都是银装素裹,景王府的红梅被积雪压弯了枝梢探出院墙,那位被景王称为乖顺懂事的世子就坐在暗香疏影间,醉眼蒙眬看着府外。 那年景王世子沈望尘刚满十三岁,被自己的亲爹拿着鸡毛掸子,绕着景王府追打了十三圈。 其实,沈望尘原本挨不了这么久的暴打,沈长琮打了几下,气就已经消了,但这事吧,坏就坏在云霭身上。 那时云霭刚经历了那场让他失去双亲的大火,内心封闭不愿与人交谈,极少会对外界的事情做出反应,可那天他看见沈望尘挨打,不知道是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声。 结果可想而知。 可能是被揍得太惨了,以至于后来沈望尘患了离魂症,也没能忘得了这天。 长元五十四年,丰州暴雨无端下了十一天,云桓河下游水位猛涨,整片区域被淹没,沦为人间地狱,先帝下旨命沈长琮与江贤前往丰州赈灾,当时同去的还有沈望尘与江贤独女江悦风。 一行人到丰州时,洪水已经退去,只留下浮尸遍野,满城哀嚎。 但祸不单行,洪水退去还不足三日,丰州又接连发生地动,江悦风意外被卷进了泥石流中,下落不明,沈望尘因此受到惊吓,患上了离魂症,即便后来江悦风被平安找到,也无济于事。 从那之后,每到阴雨连绵的时候,沈望尘的离魂症就会发作,会忘了景王府,会忘了至亲之人,甚至连青梅竹马的江悦风也会忘记,却独独忘不了因为云霭挨的那顿毒打。 后来云霭渐渐走出那场噩梦,总是会为此而愧疚,每每在沈望尘提起的时候,都会与他说声对不起。 他回回提起,云霭回回都会回应,一直到又一场大火…… 记忆中的少年淹没在火海里,他隔着大火,手中拿着少年留下的、沉甸甸的青铜虎符,耳边还回荡着少年的嘱托,“景王府之事与你无关,你拿上这兵符,往西北去,以后天枢军就交由你掌管了,切记,只要拿稳了兵符,昭国就没人动得了你。” 至此,已经度过了七载春秋。 云霭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微微垂首,长叹了一口气,“他啊,是个恣意潇洒的小公子,平时乐善好施,附近乡邻都称他为散财童子,景王剑术超绝,他却偏爱饮酒折花,即便有景王亲自教导,剑术也是一塌糊涂。” 箫闲握着云霭的手,细细揉搓着每一处指节,听到这话,不由有些意外,“他不会使剑?” “不会,”云霭唇边满是笑意,“不但不会使剑,还见不得半点血腥,据说他周岁时宴时,晓风寺的主持为其批命,却测出了个天生佛子的命格,险些没把景王殿下气死。” 箫闲听着云霭的描述,心里大概对这位景王世子有了初步构想,心慈,仁善,天生佛子,不会杀人。 佛子…… 夜色静谧,万籁俱寂。 云霭坐在亭中,庭灯映着竹林,叶影婆娑,忽然,他沉声开口,“你们都下去吧。” 候在一旁的仆役立刻俯身行礼,退出亭中。 一直等待仆役们走远,他默不作声看向竹林,良久,“别躲了,出来吧。” 竹林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缓缓走出一人,全身裹在黑色斗篷中,只露出一双狠厉的眼眸,暖黄烛火映在两人之间,仿佛隔开一道无法跨越的时间洪流。 两人默然对视,却谁也没说话。 云霭曾无数次于梦中见过这场景,还是那个冬日,那一场雪,那一树红梅下,沈望尘一如当年,捧着桃花酿对他说,好久不见。 但这终究变成了奢望,他看着阴影里不肯再上前一步的沈望尘,踌躇了半晌,终于开了口,“梁成济是你杀的,魏筠,庄岩,冯易,都是你所为,既然手里掌握了薛兴怀通敌的罪证,为何不翻案,你到底……想做什么?” “翻案?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了。”沈望尘轻嗤一声,眼中杀意浓重,“薛兴怀独掌大权,就算有罪证又如何,与其指望我那皇叔,不如我手刃仇人来得痛快。” 云霭眉头紧蹙,仇恨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沈望尘,也找不回当初那个自己了。 沈望尘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杀意压制下,沉沉看着云霭,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这些年,你把天枢军掌管得很好,辛苦了。”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通敌信笺,是怎么出现在王府的?”提起当年之事,云霭袖中的手紧紧攥起,“还有逼宫,琮叔为何会突然选择逼宫弑君?” 那天太混乱了,沈望尘纵火自焚,他本想冲进去救人,却被随行回京的天枢军打晕带去了西北,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听到消息,景王沈长琮率兵强闯皇宫,毒杀天子意图夺位,于太极殿前伏诛。 “连你也认为是我父王意图夺位?”沈望尘讥嘲地勾起唇角,眼底满是失望,“我皇祖父本就中意我父王,早早把左右万骑营交与我父王,他何须用夺位这种卑劣手段,来夺取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云霭站起身,朝着沈望尘的方向走了一步,“我自然不会认为琮叔会夺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你别过来,就站在那里。”沈望尘匆匆往后撤退,将斗篷裹得更紧了些,“你不必知道真相,一切有我,你只需要好好做你的定远侯,往前走。” “可是……” “没什么可是,”沈望尘已经退到侯府院墙边,庭灯照不到他的位置,他隐于黑暗中,“小云儿,再叫我一声兄长吧。” 云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怎么也开不了口。 “保重吧。”没等他酝酿出声,沈望尘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翻过院墙。 恰逢长风吹过,斗篷的兜帽被吹落,如雪的白发散落,随着洁白的袍摆一扫而过,再也寻不到踪迹。 自侯府一别,云霭派出不少人调查沈望尘的落脚点,却始终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又尝试了数日,常九直把盛京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能放弃。 梁成济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云霭,尽管箫闲知道那日云霭与自己在一起,却碍于一些顾忌,不能为他作证,只能将希望压在温衍身上,好在温衍没有让他失望,不然的话,他真得在御史狱给云霭开单间了。 温衍坐在马车上,将手边的木盒推到箫闲手边,“此香有安神定魂的功效,能够有效安抚离魂症病患的情绪,使之陷入沉睡,待到了梁府,我们先用此香迷晕梁夫人,再由我为其探脉施针,如此反复三次,不说大好,起码正常与人交流是没问题的。” 箫闲看着木盒中的那枚拇指大小的棕黑色香丸,眼角抽了抽。 迷晕?你真是大夫吗? 这作风怎么跟土匪一样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凶犯 温衍看箫闲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心里念叨什么,“别管这办法粗不粗暴,有用就行,那梁夫人受了惊吓,谁也不能靠近,靠她自己平复情绪很困难,只能用特殊手段,啧,你总不会是想公报私仇,把云霭关去御史狱吧?” 虽然把美人关起来独自欣赏也不错,但…… 箫闲一脸正色,“怎么会,温公子认为我是那种人吗?” 温衍不带半分犹豫,斩钉截铁,“是。” 箫闲仔细想了想自己干的那些事,猛咳了一声,僵硬转开话题,“说来,我有些好奇,温公子,你是怎么认识侯爷的?” 这话题转的太过生硬,愣是给温衍转笑了,看着箫闲漫不经心却又暗藏在意的表情,扬了扬眉,“西北边城,他连破闵国十六城那次。” 他垂下眸,抬手将香丸收好,“当时的战况,远没有战报中说的那么轻松,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满身鲜血,甲胄破烂不堪,那一身伤我足足处理了两个时辰。” “那时云霭才十七岁吧?”箫闲记忆力一向不错,那日看过云霭的密档,他就巨细无遗地记下了,“我记得闵国战役结束之后,他便回京封侯了。” 温衍思绪有些恍惚,脑海中依稀浮现初见云霭时,他那双杀意腾腾的眼睛,“嗯,十七岁。” “很厉害。”箫闲暗暗感慨,想想自己十七岁,正是叛逆的时候,为了学考古专业和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现在再想见一面,却成了奢望。 如果能回去就好了…… 梁府的白幡早已取下,门庭冷清,箫闲事先递了拜帖,管家早早就等在了府门前,见箫闲缓步走下马车,他忙上前行礼,“箫大人。” 箫闲随手理了理衣袍,轻笑道:“梁夫人的精神可好些了?”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把管家吓得腿一软,险些当场跪下,“夫人她……还是不太好,甚至比先前还要严重,最近每到夜里,她总会发疯掐自己的脖颈,若不是侍女发现及时,恐怕现在已经去见我家老爷了。” 这么严重? 箫闲和温衍对视一眼,随着管家进了前厅。 前厅一片混乱,几名侍女围绕着乔晚,哄孩子一样哄着她,乔晚坐在首座上,起初情绪还算稳定,但一瞥见箫闲两人进门,立刻闹起来了。 “我不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衍不动声色将香丸放进随身携带的手炉中,香丸接触到炭火,徐徐散发出松竹冷香,沁人心脾。 箫闲离得近些,很快感觉到一种情绪被抚平的畅快感,他眨眨眼睛,忽然想起一件事,朝温衍身边凑了一下,“这药不会把我们也迷晕了吧?” 温衍忍住想翻白眼的心,没好气道:“箫大人,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医术,放心吧,此香只对离魂症患者有效。” 说完,他扫了眼箫闲,“怎么,感觉出作用了?平时没少生气吧?” 箫闲心里郁闷,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呢,能不着急生气吗? 松竹冷香越来越浓郁,渐渐转成了山檀幽香,然而,一直到香丸燃烧殆尽,乔晚始终没有平复的迹象,依旧是那副惊恐的神情。 温衍不由得上前一步,蹙着眉看向乔晚,“梁夫人,你根本没得离魂症。” 乔晚浑身一颤,跌坐在地上哭喊着,“你出去,是你们杀了人,是你们杀了梁郎,是云霭,是定远侯,我都看见了……” “你看到什么了?”箫闲嗤笑出声,悠悠走到乔晚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他手腕上的那颗红痣?” “是,我……”乔晚仰起头,正对上箫闲深如寒潭的眼睛,心里没来由的一慌,“大人,你相信我,我真的看到了,真的……” 箫闲扯动唇角,勾出的弧度有些意味不明,他忽然有些好奇,那位世子和云霭究竟是怎样的至交。 往死里栽赃嫁祸的至交吗? “你们都退下吧,我想和梁夫人单独谈谈。”他沉吟两秒,忽然又觉得这样不行,“男女有别,这样吧,我就站在门外,咱们隔着门聊。” 乔晚总归是女子,箫闲自己无所谓,但却不能不在意乔晚的名誉。 “这……”管家有些犹豫,担忧地扫了一眼乔晚,见她点头,这才招呼了侍女,“好,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闻言,温衍拍了拍箫闲的肩膀,“那我去马车上等你。” 待所有人离开,箫闲退到前厅外将房门关好,隔着门试探问,“梁夫人这样可能听清我说话?” 乔晚没吭声,默默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满身狼狈,神情复杂地看门缝中透进的那缕阳光。 前厅外阳光正好,但却怎么也照不到她身上。 她敛了眸色,往前走了几步,让声音更清晰一些,“箫大人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箫闲拢起衣袖看着空荡荡的院落,闲手拨了下手腕上的佛珠,“那日玉灵山上,夫人问起这串佛珠,是因为景王世子吧。” 即便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提起那个人时,乔晚眼睫还是轻颤了一下,她自嘲笑了笑,颓然道:“箫大人果然聪明,但这佛珠牵扯到世子的一桩旧事,知道的人不多,大人是怎么猜出来的?” 她忽然想到那日同行的云霭,“是他告诉你的?” “云霭很少提起景王府,每次询问都是敷衍了事。”箫闲背抵着门,微微动了动唇,“他不肯说,是不想罪责落在那位世子身上。” 再这么下去,他就只能亲自给云霭作证了…… 乔晚看着那束阳光晃动了一下,似乎是门外的人换了个位置,她抬手摸了摸脖颈上的淤青,“箫大人到底想问什么?” 箫闲眼睫轻动,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无尘大师是不是那位世子?” 听到无尘两个字,乔晚悬着的心反而放松了下来,天知道她有多怕箫闲已经找到了那个人的下落,害怕因为她耽误那个人的计划。 她无意识笑了声,语气也轻快很多,“大人怀疑无尘大师,何不亲自去问一问?” 乔晚并没有刻意隐藏情绪变化,箫闲很容易就听出了她的轻松,难道无尘真的与景王世子无关? 可这串原本属于景王世子的佛珠是无尘给他的。 无尘和景王世子又有什么关系? “此事,我会去问无尘大师。”他薄唇轻抿,抬手摸了摸喉结,“至于关于梁大人一案,后续会有御史台的人前来询问,希望梁夫人能够如实相告,切莫胡言。” 乔晚默然,一直听到门外脚步声响起,她才缓缓开口,“你就这么确定杀人的不是定远侯吗?你与定远侯不该……” 箫闲脚步未停,轻笑着打断乔晚的话,“是,我信他。” 虽然他也想不明白,为何那天云霭能及时出现救下他,他只是没来由相信这个人,哪怕他对自己只是利用。 “我和他,不能用任何关系来衡量。” * 马车上,温衍手里的医术还没翻两页,挡帘就被人掀开了,他头也没抬问了句,“这么快就回来了,问出想要的东西了吗?” “哪能事事如意。”箫闲一脸郁色,搓着冻僵的手坐下,“接下来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还是说咱们直接回府?” 温衍搁下医书,抬眸,“箫大人准备去哪?” 箫闲回想着他与乔晚的对话,皱起眉思索了片刻,“我要去定远侯府,还有点事需要问问云霭。” 温衍掐着手指算了算时间,随口道:“那正好,我同箫大人一路,刚巧他的眼睛也该施针了。” 来往几次,温衍算是尝到了甜头,只要有箫闲在,云霭总会乖乖等在府中,省去了他到处找人的麻烦。 定远侯府。 云霭听完常九的汇报,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我了解她的性格,此番,她必定会咬死是我杀人,恐怕不用多久搜府的诏书就该到了,罢了,我去一趟御史台。” 他拾起桌上的手炉,正打算出府,一转身却撞上并肩而来的两个人。 云霭怔了一瞬,面无表情避开了温衍的方向,直接转向箫闲,转而带上了笑意,“箫大人,好巧啊。” 温衍:…… 温衍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路边被人踢了一脚的狗,磨着后槽牙挡到箫闲面前,强迫他把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是挺巧啊。” 云霭啧了声,摩挲着泛冷的指节,沉下嗓音,“今天陛下召本侯进宫,说温尚书连续三次上奏,指责本侯拐骗胁迫他家独子,居心叵测,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温衍顿时就哑了火,让出身后的箫闲,“我爹干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侯爷不如也参我爹一本,今年丰州又不太平,我爹联合户部那边私吞了不少粮款。” 箫闲内心剧震,属实没想到温衍会来这么一句。 你可真是孝死你爹了啊…… 他这边还没震惊完,就感觉温衍把他往前推了推,又继续,“还有去年的水患,箫大人也吞了不少,顺便也捎他一本,以报这半年来的弹劾之仇。” 弹劾这件事吧,自己心里记得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提起,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箫闲近日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冷不丁被提起来,耳尖倏然红了,“咳,温公子说笑了。” 我只是个单纯的大学生,什么贪污弹劾,我全都不知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无尘 箫闲皮肤白,温衍一眼就扫到他耳尖的红色,挑着眉梢揽过他的肩膀,调笑道:“好好好,是我说笑。” 温衍所说的事情,云霭早便知道了,而且,不仅仅是知道,就连证据也都掌握在他手中,原本他想着挑个合适的时间将事情挑出来,现在嘛…… 云霭捏了下指节,伸手拨开搭在箫闲身上的手。 ? 温衍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你……” “压到了。”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云霭冷漠无情的嗓音,“他的肩膀受过几次伤,还没好全。” 温衍蹙着眉盯着箫闲的肩膀看了一会儿,神色认真起来,“什么伤?” 箫闲抬手摸了摸鼻尖,满不在意道:“两次贯穿伤,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用不着这么紧张。” “贯穿伤?”温衍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若是寻常人,受过两次贯穿伤,肩膀就算不废,也会受影响,箫闲却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似是想到什么,眼风从云霭身上扫过,转而又落到箫闲肩膀上,沉声问,“是哪边,我帮你看一下。” 箫闲受伤之后一直没看过大夫,也就没有拒绝,“右肩。” 温衍上前一步,在他右肩附近摸索按压,“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你说恢复就恢复了,即便是……也不行。” 毕竟是接连两次贯穿伤,平时箫闲还没觉得有什么,但被温衍轻轻按了这么两下,伤口里侧的骨缝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耳边恍惚划过了几个字音。 箫闲一时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温衍抬了一下眼眸,见他疑惑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什么,低声含糊了几句,“没什么,说你恢复得还不错。” 箫闲总觉得听到的不是这句,但见温衍一脸认真的模样,便也没再问。 仔细检查过右肩的每一处骨骼,温衍才松开手,“有点小毛病,不过问题不大,一会儿我给你开个药方,回去喝几天就差不多了。” 箫闲小时候有次生病,连续喝了快一个月的汤药,现在一听到药方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地想吐。 他连连摆手,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不……不用了!” “不行。”温衍敛了眼底的笑意,不容拒绝,“你这伤若是不认真对待,日后每到冬日或是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箫闲对大夫有种莫名的惧意,温衍一认真,他出溜就点了头。 温衍本就是为了给云霭施针而来,结束之后,他便借着要去义诊的由头,不着痕迹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书房一片寂静。 有弹劾的事在先,箫闲别扭地没说话,一言不发看着低头专心系着白绫的人,心里默默斟酌着。 上一次云霭借给他信物见无尘,是因为云霭有心利用,想借他来试探无尘,但这一次,以他的身份,好像没有任何理由借用信物…… 云霭被他盯得不自在,淡声道:“有话直说,本侯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这么盯着本侯,本侯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箫闲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理不直气也壮地开了口,“我有些事想问无尘大师,想借侯爷的身份信物一用。” 云霭系好白绫,微微扬了扬眉,“箫大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箫闲喉结很轻地动了下,忽然向前倾了身子,抓住云霭的手,用无辜且期盼的眼神盯着他,“我也不白用,给侯爷暖手行不行啊?” “你……”云霭手指下意识一蜷,反扣住那只作妖的手,深深吸了口气,“你找无尘做什么?” 箫闲心里得意笑了一声,抖了抖被扣住的手,将藏在袖中的佛珠滚了出来,“这串佛珠侯爷可认识?” 云霭轻轻俯身,另一只手捻过佛珠,细细摩挲着表面的纹路。 两人本身离得就近,他这么一动,整个人像是贴在了箫闲身上,清苦药香清晰闯进鼻息间,未束的发丝顺着肩膀垂落下来,发梢扫过手背,惹来一阵颤栗痒意。 箫闲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了一下,“侯爷,看完了吗?” 松开佛珠,云霭稍抬了下头,似乎是被箫闲的战术后仰逗到了,嗓音带着笑意,“都是男人,紧张什么?” 就因为是男人才躲啊! 箫闲心里咕哝着,偷偷睨了云霭一眼,小声问,“认出来了吗?” “嗯。”云霭淡淡地应了声,轻捏着箫闲的指骨道,“这串佛珠是当年江悦风送给他的,他一直贴身带着,没想到会在你这里。” “他?景王世子?” 云霭沉默了片刻,怀念似地吐出一个名字,“沈望尘。” 沈望尘…… 无尘。 箫闲薄唇抿成一条线,这一刻对无尘的怀疑达到了顶峰,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要见无尘。” “好。”云霭猜出他要见无尘的理由,从内袋里取出铜符放进他掌心,“若他是沈望尘,你想识出他的破绽,很难。” 他不是没怀疑过无尘,但不管他怎样试探,得出的结果都是无尘与沈望尘无关。 箫闲目光在云霭脸上落了一瞬,点点头,“我知道,不过总要试试的,我可不愿意莫名被人当枪使。” 从定远侯府出来就已经是卯时了,等箫闲拿着铜符进了无尘的院落,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落一侧开了一道墙,向着盛京方向,垂眸便可看见万家灯火宛若星海。 院中亮着一豆灯火,无尘就坐在梅树下,静静看着佛经。 似乎是在等人。 听见箫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抬了下眸,很快又落回到经书上,“箫施主,贫僧等候多时了。” 箫闲迈进庭院,心里冷笑一声,表面却是温温和和,拱了拱手,客气道:“看来大师已经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是。”无尘依旧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轻叹一声道,“不过在此之前,贫僧想先问箫施主一个问题。” 箫闲挑眉,“你问。” “箫施主今日是以什么身份询问贫僧?” “这很重要吗?” 无尘终于放下佛经,朝他递来视线,“两个身份,两种答案。” 箫闲看着倒映在无尘眸底烛火,忽然笑了,“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成天就知道打哑谜,行罢,那便以我个人名义,请大师给我一个答案。” “沈望尘并非贫僧,贫僧与之只是……” 说到这,无尘声音停顿了几息,才缓缓继续,“勉强算是知交吧。” 箫闲早已没了之前对待无尘的尊敬,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嗤笑道:“知交,怎么还有勉强一说?” 无尘扫了他一眼,转开视线,“那在箫大人眼中知交应该如何?” “你都肯帮他算计我了,这怎么也得是过命的交情。”箫闲扫量了四周一圈,从角落里搬了个蒲团,坐在无尘对面,“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师怎么人忍心将我这个无辜之人拉扯进来,若非侯爷相救,我现在已经到黄泉路上了。” 这里四下无人,箫闲没有心理负担,威胁起来更是顺畅,说话间,还时不时甩弄一下随身携带的暗器。 无尘无奈看着对面那个假装摩拳擦掌的人,沉默了一瞬,“箫施主想提什么要求,尽管提,贫僧会尽量满足施主。” 箫闲唇角微翘,停下手,“什么都行?” 无尘心领神会地补充了一句,“除了见沈望尘。” 箫闲盯着无尘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从他这里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他抿出一点笑意,颠着手里的铜符,“这样吧,大师帮我传一句话给沈望尘,我迟早会抓住他的。” 箫闲又看了一眼那片万家灯火,不等无尘回答,抬脚出了庭院,玉灵山已经亮了灯,暖黄灯光沿着山道一路蜿蜒至山脚。 陈忠站在山脚下,仰头顺着山道往上看,直到看见箫闲下山,才跟在身后移步马车前,“大人,咱现在回府吗?” 箫闲挑起挡帘钻进马车,刚想说回,暗处忽然多出一柄长剑抵住了他的脖颈,他浑身一僵,稍一偏头,就看见那双他永远无法忘记的狠厉眼眸。 那个在雪中捅了他一刀的罪魁祸首! 沈望尘! 脖颈上的剑透着森森寒意,箫闲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放下挡帘道:“我忽然觉得山道上的红梅不错,你去帮我折两支回来吧。” 折梅花? 陈忠摸了摸脑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应下来,“那大人等老奴片刻,老奴很快就回来。” 别快,慢慢走就行! 箫闲抬手推了推颈边的剑,应了声,“好。” 直到陈忠的脚步声走远,他闭了闭眼睛,攥着铜符的手沁出一层薄汗,“世子,这是做什么,上来就打打杀杀,不太好吧?” 马车里静了一瞬,箫闲只觉得静了有一生那么长,耳边才落下一声冷笑,“箫大人不是让无尘给我传话,说迟早会抓住我吗?” 箫闲被笑得有些头皮发麻,刚想狡辩点什么,就听沈望尘又道:“我这不就把自己送上门了,箫大人想如何抓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做主 这嗓音冷若冰霜,笑中揉着杀意,与云霭口中那个恣意潇洒、天生佛子的小世子迥然不同。 “你们景王府威胁人的手段真是一脉相承,动不动就对旁人的脖颈动手动脚。”箫闲故作镇静,轻声转移沈望尘的注意力,手悄无声息摸向袖间的暗器。 然而,指尖刚刚触及暗器冰冷的边缘,就倏然被一柄剑鞘按住,“箫大人还是省些心思吧,我可不是小云儿。” 小云儿?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箫闲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一点弧度。 感觉到脖颈边的冷刃又贴近了一些,他在剑刃和剑柄间犹豫了几秒,抬手抓住了沈望尘的手,学着云霭的语调,“侯爷之前教训我说不要空手接白刃,只能冒犯世子了。” 沈望尘周身的杀意有一瞬崩溃,眸光在挡帘透过的灯火中明明灭灭,显得无所适从。 他那个冰凌子似的弟弟,竟然会关心旁人死活? 还是自己的仇人…… 正暗暗心惊着,箫闲推着他的手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在剑刃允许的范围内与他大眼瞪小眼。 颇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 沈望尘不由挑了下眉,“箫大人就不怕我杀了你?” “世子杀了我,侯爷就该伤心了。”箫闲抿唇笑得含蓄又乖巧,心里却是暗暗咕哝着,你要是想杀我,刚才上车时就该一剑了结我了,哪用等到现在。 不过,沈望尘找他做什么? 他还没愚蠢到以为只靠自己随便几句话,就能激得沈望尘主动出来见他。 沈望尘讥诮地笑了声,索性收了剑,盘膝坐到箫闲对面,“箫大人这是算准了我不会动手,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是认真的,我与侯爷关系非同一般,世子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侯爷。”箫闲眼睫轻眨了眨,说的是心安理得,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怎么,互相算计就不能算关系了? 沈望尘认真点了点头,似乎真的信了,“好,箫大人记住自己的话。” 箫闲:“……” 呸,我这张贱得慌的嘴! 箫闲撇开视线,糟心地捻着手腕上的佛珠,正欲转开话题,手边就多了一抹冰凉的触感,他垂下眸,便见一柄黑金剑鞘穿进手腕与佛珠间,紧接着,捻着佛珠的手就被拨开了。 他默然两秒,任由手腕被佛珠牵着悬在半空,“世子想做什么?” 沈望尘板着脸,冷言冷语,“我见不得你这么捏着这串佛珠,乱摸什么?” “这佛珠是无尘大师送给我的,我摸一下怎么?”箫闲目光顺着他的话音在佛珠上落了两秒,忽然转口嘲讽,“世子有本事怀念,没本事去梁府看望江小姐吗?” 沈望尘呼吸停滞了一瞬,很快就恢复成那副漠不关心的面容,“什么江小姐,箫大人该不会是查案把自己查迷糊了吧?” “世子杀梁成济时,不是已经见过了吗?”箫闲余光一直落在沈望尘身上,很轻易就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他轻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我一直想不通,以世子和侯爷的关系,世子为什么要三番四次置侯爷于死地?” 为什么? 沈望尘冷笑一声,“没想到箫大人如此关心我们小云儿,看来传言有些误会。” “比起侯爷,我更关心世子手中的证据。”箫闲垂下视线从沈望尘腰间扫过,不用检查后腰的凹陷,仅凭这双眼睛,就足够他确认沈望尘就是杀害庄岩的真凶。 只要拿到那份真正的通敌罪证,他就不必如此畏首畏尾了。 “箫大人想要证据?”沈望尘收回剑鞘支着身子,静静看着箫闲眼中闪过的渴望,终于说出了这一趟的目的,“可以,但我需要箫大人帮我一个忙。” …… 昭国今年格外的冷,十二月的天,却冷得像往年的隆冬。 箫闲裹着斗篷拢着手炉,睡意蒙眬地掀开马车帷幔,外面天黑沉沉的,街道一片寂静,只有马蹄声和车轮行驶时发出的细响。 不远处,巍峨的太极宫前已经停满了马车,身穿官袍的臣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等待着上朝。 忽然,一辆熟悉的马车赶了上来,并排同行,箫闲愣了一下,正想装作没看见,却发现云霭已经挑起了帷幔。 想起那天答应沈望尘的事情,他不由有些心虚,“侯爷早啊。” “嗯。”云霭似乎想说什么,听到他这声早,又将话咽了回去,淡淡应了声,“今日早朝,陛下应当会问起梁成济一案,箫大人早些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给你定罪吗? 箫闲攥了攥拳头,神不守舍地点点头,一直进了太极殿,都还有些思绪飘忽,直到听到一声:跪—— 他忙回神,跟着下跪叩拜。 沈长启呵欠连天坐在金台上,支着头漫不经心道:“众卿平身。” 箫闲跟着起了身,偷偷觑着在龙椅上打盹的帝王,短短两月时间,这位年轻的帝王比上次见又清减了不少,神情恹恹,似乎确实病得不轻。 “陛下。” 今日的早朝与往日不同,站在最前方的薛兴怀率先出列,竟主动说起了政事,“近几日大雪接连不断,多地发生雪祸,臣恳请陛下拨款赈灾。” 沈长启慵懒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意,转瞬即逝,若不是箫闲的目光一直没移开,他都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沈长启直起身子,就在箫闲以为即将要迎来帝王的怒火时,忽然笑了声,“以往赈灾都是爱卿来定夺,这次也一样吧。” 赈灾一事仿佛只是插曲,严肃的朝会很快又恢复成往常那般。 箫闲掰着手指,忍着困意听完没营养的奏报,寻了个空当,出列上前,“臣……” “臣,启奏——”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在大殿中响起。 谁啊,最后的报告总结也要抢? 箫闲下拜的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不远处那道绯红身影。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新任少卿。 俞不染也是抬眸看向箫闲,两人四目相望,似乎都在等对方继续。 难得碰上这么有趣的事,沈长启倚着龙椅笑看着两人,完全没有要出声打断的意思。 最终还是俞不染先反应过来,朝箫闲拱了拱手,“箫大人先请吧。” 箫闲本来一鼓作气,被这么一打断,顿时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特别是俞不染这一波操作,成功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他嘴角抖了抖,暗中拧了一把大腿,眼一闭心一狠,扑通跪了下去,“唔……陛下,定远侯行为不端、对臣居心不良,臣,奏请陛下为臣做主。” “居心不良?”沈长启扫了一眼最前方的云霭,手指轻点着龙椅扶手,“行,朕为你做主,箫卿可以详细说说,云卿是如何行为不端?” 箫闲偷偷瞄了云霭一眼,见他神态自若,甚至连转头的意思都没有,紧张的情绪才缓和了一些。 他俯身垂眸,“十二月初一晚,定远侯于巷中截了臣的马车,强行将臣捆进了他府中,陛下要为臣做主——” 悲戚的声音划破大殿,带着微微颤意和哭腔,众臣皆是满脸震撼和茫然,视线在箫闲和云霭身上来回转。 什……什么? 定远侯强迫了箫大人? 沈长启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做主的话哽在嗓子里,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只能瞥向全场唯一无波无澜的云卿。 人前时,云霭总是冷着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感觉,在此时的气氛烘托下,越发的清冷矜贵。 他终于偏头转向箫闲,嗓音带笑,“箫大人,你这是在怪罪本侯冒犯?” 众臣纷纷点头,对对,一定是这个箫闲胡言乱语,没事找事,定远侯如此端方君子,怎么会,嘎—— 冒犯? 你们说真的啊? 箫闲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只是仓促点着头,嘴里含糊不清,“侯爷难道不觉得冒犯吗,臣清清白白一男子,深夜被侯爷绑去府中,这这……” 箫闲实在这不下去,干脆捂住了脸。 靠!要不是为了那份证据,他绝对不会答应沈望尘干这种事,丢死人了! 云霭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众臣齐齐望着跪在殿中那道弱不禁风、轻轻颤动的身影,一个个如遭雷劈。 薛党的老臣们率先反应过来,齐刷刷在殿中跪了一排。 “陛下!定远侯简直欺人太甚——” “臣请陛下为箫大人做主!” 云党众臣也反应过来,不甘示弱跟着跪了一排。 “陛下!此时侯爷定有苦衷!” “没准是箫大人不……不守男德!” “陛下啊——” 殿中太过混乱,最后这一声陛下也不知道是谁喊的,拖着长长的尾调,给沈长启喊回了神。 沈长启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心里再三斟酌话语,“本朝有男人成婚的先例,箫卿是想让朕赐婚?” 箫闲还没答话,云党老臣就先不乐意了,“陛下万万不可——” 声音之大,震耳欲聋。 沈长启噎了一下,头疼且熟练地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了箫闲,“那箫卿想让朕如何做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8、太极 不如何,你们听错了重点了啊! 箫闲在心里呐喊,十二月初一晚,梁成济被杀的那天晚上,你们懂吗! 很急,但他不能直接点出来,只能轻飘飘推回给了沈长启。 “臣,全凭陛下做主。”箫闲慷慨激昂地说完,又怕沈长启打太极,硬着头皮仰起脸,眼巴巴望向金台上。 可怜、无助,但特别能演! 沈长启凝视着那张悲痛欲绝的脸,澄净的眼眸中满是信任,他唇瓣开合了一下,欲言又止地转向云霭,“云卿,你……” 云霭暗暗叹了口气,出列跪到箫闲一旁,“臣请陛下责罚,但赐婚一事,还是不要再提了,箫大人并非臣所中意。” 听听!这是人话吗? 箫闲忍不住啜泣了一声,心里气愤地咕哝着,我好心好意给你脱罪,你反过来戳我心窝子是吧?还不中意我,有本事你说你中意谁啊! 云霭离得近,听到这一声啜泣,下意识转了下头,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他不会真哭了吧? “既如此……”沈长启话音顿了下,视线一一扫过众臣的脸,最终在薛兴怀脸上停了几秒,看向云霭,“朕便罚你回府闭门思过三月。” 三月不问政事,足够朝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薛党人人陷入沉思,琢磨着此事的可操作性,相较这边,云党就有些沉不住气。 “陛下,朝中诸事离不开侯爷决断,请陛下三思!” “李卿所言极是,陛下三思!” “陛下——” 箫闲偏了下头,总算发现这声撕心裂肺的陛下出自哪位肱骨大臣之口。 现任中书令,李淳松,为人风趣幽默,据说十分爱凑热闹。 他四下扫了圈,确定没人在看这边,才掩着袖子压低声音,偷偷摸摸问云霭,“这位李大人是你的人?挺有趣。” 云霭跪得端正,冷着脸没吭声,今日这罚他是逃不了了,三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他需得好好安排,防患于未然。 箫闲自知理亏,乖乖缩了回去,心道沈望尘是不是和云霭是不是有仇,这脱罪的办法,也太损了点。 沈长启被吵得头痛欲裂,无奈看向箫闲,“箫卿以为如何?” 又来! 箫闲仿佛没看到沈长启示意的眼神,捞过衣袖擦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轻道:“臣全听陛下的。” 朕听你…… 沈长启忍下嘴边的脏话,顺着话音继续,“既然箫卿没有异议,那就如此决定吧。” 云党众臣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长启抢先一步,“俞卿有何事要奏?” 冷不丁被点到名,俞不染只觉得无数愤愤不平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捏着袖中的奏折,想了想,还是没拿出来,“启禀陛下,御史大夫一职空悬多时,请陛下早日择选,填补空缺。” 沈长启闻言,又想起御花园时云霭的话—— 御史大夫皆由御史中丞升任。 他下意识看向箫闲,斟酌了两秒,“此事再议,众卿可还有奏?” 满朝文武无人应答。 “退朝!” 被箫闲这一搅和,本该在这次朝会提起的梁成济一案又被搁置了下来。 云霭率先起身朝太极殿外走去,随即一袭紫袍从箫闲眼前飘过,而后众臣才有序退出大殿,箫闲落在最后起身。 “箫大人。” 一声轻笑从身旁响起,箫闲顺着声音看过去,“俞少卿可有什么事?” “只是觉得箫大人今日很有趣。”俞不染一瞬不瞬看着箫闲,唇边浅笑盈盈,“本官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嗯? 箫闲狐疑望着俞不染翩然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这位少卿,似乎看出什么来了…… 出了太极殿,众臣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宫道上只有零星几道身影,身上穿的或是官袍或是宦服,就显得那袭白衣异常耀眼。 箫闲抿了抿唇,加快脚步追上前,不等云霭开口,先一步抓住他的手,“侯爷,你听我解释,今天的事纯属意外!” 暖流长驱直入,将汇聚起来的冷意化散开,云霭被哄得没脾气,任由他抓了一会儿,才抽回手,“沈望尘给你出的主意?” “啊?”箫闲一时没反应过来,“侯爷怎么猜出来的?” “也就他能想出这种损招。”云霭拢了拢衣袖,转身朝宫门外走,“我大概能猜出他的目的,倒是你,就没想过万一陛下强行赐婚,你该如何?” 箫闲抬手摸了摸喉结,认真考虑了片刻,“陛下应该没有当红娘的爱好,再说这不是还有侯爷在,毕竟下官也不是侯爷所中意的。” 这话说着说着就有些酸,箫闲不由有些郁闷,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云美人中意? 云霭心头忽然一颤,那根连接着他与箫闲的无形细线倏然收紧,时时刻刻影响着心绪,他有些不解,“你在难过?” “怎么会?”箫闲矢口否认,落后半步缀在云霭身后,沉吟了几秒,又补充,“顶多算是好奇。” 云霭微微挑眉,虽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什么,但他能确定,那绝对不是好奇。 箫闲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宫门,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朝中少了侯爷牵制,并定会动荡不安,侯爷可想好了对策?” “呵,本侯就怕它动荡得不够彻底。” 梁成济一案还在继续,箫闲主动站出来为云霭作证的当天,乔晚便改了口供,承认自己杀害梁成济的真凶。 箫闲翻了下手边的供词,看着跪在案几前的乔晚,一时有些无言,“梁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乔晚低垂着头,一头青丝彻底变成了白发,神色憔悴,隔了好半晌,她哑着嗓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大人没切身体会过,又怎会知道仇恨有多蚀骨钻心。” “这我确实不懂。”箫闲不置可否,看着乔晚道,“你知道的,我问的不是这个。” 这房间里只有他和乔晚两个人,箫闲也懒得绕弯子,一字一句直言不讳,“江小姐,我已经见过沈望尘了。” 乔晚身体微微一颤,终于抬起了头,“箫大人知道的远比我以为的要多。” “是吗?”箫闲往后倚着靠背,手指轻轻敲着案几,“我很好奇,江家受景王牵连,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当时陛下下旨,一个活口不留,江小姐是如何逃脱的?” 如何逃脱的?乔晚永远也忘不了。 抄家抓人那天是上巳节,她本该与父母一同入狱,却不想中途被人蒙了眼睛,带到了一座偏远小院里,而她的师兄梁成济就站在院中,神色恭敬地与当时还是户部尚书的薛兴怀汇报。 “事已办妥,江家之人不日便会问斩。” 乔晚自嘲笑了一声,心中满是悲凉,“我师兄……也就是梁成济,一直倾心于我,事发之后,他偷偷见过将我从狱中换了出来。” 箫闲有些意外,“这么说是梁成济救了你,那你为何会想杀他?” 梁成济身上除了剑伤,左眼下方还有一道尖锐物体造成的伤痕,与乔晚交出的那支发簪相吻合。 “他亲手将江家推入火坑,难不成我还要感恩戴德叩谢他的救命之恩?”乔晚眼神倏然凌厉起来,咬牙切齿道,“江家问斩那天,他特意将我带到断头台前,我亲眼看着爹、娘,还有江府所有人血溅三尺,头颅滚落。” “他说,你看,这就是江家看不起我的下场。” “梁成济为人高傲自负,我父亲本着为师者的仁心,想要多雕琢一下他的性子,却被当成看不起他,落了这么个下场。” “箫大人,他不该死吗?”乔晚目不转睛盯着箫闲,“是谁杀了他很重要吗?江悦风本就该死在那场浩劫中啊。” 箫闲默然片刻,脑袋突突地疼,那日他和沈望尘达成交易,除了为云霭脱罪以外还有一件事,那便是保全乔晚。 但现在这姑娘一门心思寻死,死咬着梁成济是她所杀,实在是令人头大。 他叹了口气,烦躁地将供词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一旁的炭盆中。 火焰腾起,纸团很快被烧成了灰烬,箫闲看着几缕残灰,沉声开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江小姐于梁府中行动并未受限,你既知真相,梁成济为何不杀你灭口,又或是将你囚禁起来?” 乔晚不屑一笑,“问斩那日,我装作受到惊吓得了离魂症,当初望尘也是这么得了离魂症,所以他试探了几次,就当真了。” “原来是这样。”箫闲忽然倾身,两手支着下巴,“离魂症患者的供词没有任何参考价值,江小姐就死心吧,你想顶罪,也得问问本大人同不同意。” 说服不了你,我还不能耍无赖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9、爬墙 随着时日一天天推移,冬日越发严寒,隔三岔五就会纷纷扬扬落上一场大雪,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人们吃瓜的热情。 短短几日,太极殿上发生的事就在盛京酒肆茶馆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越传越诡异,从定远侯强捆箫闲入府,一直传成定远侯与箫闲爱而不得的三世虐恋情深,好不离谱。 常九收到下属汇报的消息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就差直接提剑打上箫府了。然而罪魁祸首正抱着被子睡得正香,与世无争,岁月静好。 咚咚咚—— 美好的时光总有尽头,睡梦中,箫闲被一阵持续不断、愈演愈烈的敲门声吵醒,正闭着眼睛迷茫着,胸口忽然被重重踩了一脚,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就从脸上扫了过去。 他倏然睁开眼,对上一双蓝莹莹的眼睛。 雪球蹲在箫闲胸口上优雅地舔着爪子,蓬松的尾巴时不时甩动一下,糊他一嘴毛。见人睁眼,它抬脚就是一爪,在箫闲脸上留下一个小梅花印,扬长而去。 箫闲:“……” 敲门声还在继续,温衍的声音徐徐传来,“箫大人,醒醒。” 房间的窗户被雪球挤开了一条缝,风冷乎乎往里吹,愣是把箫闲混沌的脑子吹醒了,“温公子,你怎么来了?” “今日又该去侯府施针了,箫大人与我同去啊!” 去侯府? 箫闲拢着被子,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这才扔了被子艰难起身,穿好衣服打开门,“侯爷被罚闭门思过,据说有禁军在侯府周围监督,应该没办法见人吧?” “唔,正常来说,闭门思过确实不方便见客。”温衍微眯了眼眸,不等箫闲拒绝就拽着他出门了,“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 …… 是,办法很多。 但如果早知道这办法是来爬侯府墙头,箫闲说什么—— 也得换身方便的衣服! 温衍跨坐在墙头上,抬手接过箫闲手中的药箱,低声催促,“箫大人,你动作快些,别让人发现了。” 一墙之隔的是侯府那处荷亭,云霭平日很喜欢在这边闲坐,今日也不例外。 云霭斜倚亭栏,耳边是风吹过竹林的细响,常九就站在旁边汇报着朝中诸事,以及酒肆茶馆中越发离谱的谣言。 “公子,那狗官如此诋毁您的声誉,为何不让属下杀——” 半个脑袋明晃晃从冒出墙头,箫闲一手攀着墙,一手和衣袖袍摆较劲,“别催,我在努力了!你这忒不厚道了,要爬墙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 常九:“……” 云霭也是发现了墙头鬼鬼祟祟的两个人,无奈叹了口气,“去把温衍接下来,注意不要发出声音。” “是。” 箫闲正低头忙着解缠在树枝的衣袖,一时没发现墙头上多了个人,嘴里不停碎碎念,“这衣袖也太不方便了。” “下次要爬墙提前说一声啊!” “太影响我发挥了!” 接连几句,墙头却无人应声,箫闲不免有些疑惑,但又实在不方便抬头,静了有几秒,他耳边忽然多了一道声音,“要我拉你上来吗?” 箫闲忙得焦头烂额,下意识点头,“好啊,我正愁这衣服不方便呢。” 直到冰凉的触感覆上手背,整个人被提起来的时候,箫闲这才倏然发现,耳边的那道声音并不是温衍。 短暂的悬空之后,他便落进了满是药香的怀抱中。 云霭一脸冷沉将人打横抱起来,带着跃下墙头。一切只发生在转瞬间,等箫闲回过神,脚已经稳稳踩在了实地上。 耳畔,云霭冷冽的嗓音响起,温热气息随之扑在颈间,“已经安全了,箫大人还抱着本侯做什么?” 箫闲浑身一僵,这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抱着云霭没撒手,他触电似地松开手,急急往后退了几步,“咳,多谢侯爷。” “不必客气。”云霭理了理被蹭散的衣领,抬脚朝着不远处的荷亭走去。 温衍的待遇就没这么好,常九直接拎着衣领把他拎进了荷亭,箫闲看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摊开针袋,净手做准备了。 温衍抬起头,一眼就瞥见红透的耳尖,忍不住调侃,“啧,箫大人这翻墙的技术有待提高啊。” 察觉到温衍的视线,箫闲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耳朵,热意落在指尖,瞬间就让那抹红更浓了一些,“这次是意外,等下次再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实力。” 话刚出口,他就感觉后背一凉,“你还想有下次?” 箫闲不敢反驳,只能偷偷摸摸小声嘀咕,“两个多月呢,不止有下次,还会有无数次呢!” 云霭:“……” 温衍每次邀请箫闲同行,却从不多留,施针结束之后,又总会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给两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时间。 箫闲目送常九拎着温衍翻过院墙,沉默且熟练地拽过云霭的手,细细揉搓着泛青的指节,“庄岩手里那份通敌罪证我已经拿到手了。” 那天处理过乔晚的证词,当晚沈望尘便如约将那份罪证送到了箫府。 除去通敌罪证,一并送达的还有从魏筠案起始,一直到梁成济案的全部案证,可以说只要现在箫闲点头,随时都可以结案。 可越是如此,箫闲心里的疑惑就更盛,越想亲自查出真相。 “沈望尘重诺,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反悔。”云霭刚施完针,白绫还没来得及系上,他微垂着头,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或许是近日时常和箫闲接触,又有温衍的医术辅佐,他的眼睛已经不像前段时间那样,全然是虚无的黑暗。 豆粒大的白芒已经扩散至全眼,特别是箫闲在身边的时候,甚至能模糊看到一些轮廓,他隐隐有些预感,用不了多久,他的眼睛就能恢复了。 时隔两个月,箫闲总算将最初计划的那份通敌罪证掌握在手中,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份罪证所承载的东西实在太重,他不知道该如何承担起来。 他静静看着云霭的眼睛,突发奇想开口问了句,“侯爷,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看在我辛辛苦苦给你暖手的份上,给我留具全尸吗?” 云霭眼睫轻轻颤动了两下,嗓音冷然,“不必有如果,也不必有天,箫大人所作所为,有哪一件是对得起本侯的?这么算起来,本侯就是将你凌迟也不为过。” 箫闲冷不防被他的语气冰了下,扭头就把心底那份焦躁不安抛开,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逗弄起人来,“侯爷这话说的,你仔细想想看,从那日你把我从雪地里捞起来,我有哪件事是对不起你的?” 云霭顺着他的话思考了几秒,蹙起眉,“当日你骗本侯说,通敌证据在你手中,这件事,箫大人不会已经忘了吧?” “这件不算。”箫闲低咳了声,觑着云霭的脸,正了正神色,“侯爷,以后不管会发生任何事,一定要记得,我不会背叛你的。” “你又想做什么?”云霭听出味儿来,反手抓住箫闲的手,“当下不是揭发薛相通敌一事的最佳时机,且再等等,别胡来。” 箫闲垂下眸,看着云霭泛青的指节,忽然长叹,“我能等,但我怕有人等不了了。” …… 箫闲的猜测,果然一语成谶,短短半月时间,又有十六位大小官员被人杀害,至此,涉及景王案的所有官员,全部殒命。 清晨,箫闲披着外衣,赤脚站在卧房的案几前,脸色变了又变,“如何,还是没找到他的踪迹?” 陈忠站在一旁,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没有,不光是我们的人没找到,昨夜侯爷把天枢军都留在了赵府,依旧没能拦下那人。”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箫闲抬手揉了揉眉心,拾起案几上的信笺,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这是沈望尘留给他的第十六封信。 与前十五封相同,这是一份认罪书,上面巨细无遗地供述了杀人害命的全过程,唯一不同的是,这封认罪书后面还放了一张印着景王府徽纹的私信。 只有短短一行字—— 「十二月二十七,于晓风寺后山,静候大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除夕 临近除夕,盛京城到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昭国特有的祈福彩结,映着皑皑白雪,冲淡了连日来的阴霾。 沈望尘的邀约就在今日,箫闲特意挑了身轻便的衣服,拒绝了陈忠等人的跟随,独自上了玉灵山。 许是即将新年的缘故,上山祈福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山道上冷冷清清的,满山白雪从山顶一路铺到了山脚,红梅傲雪,胜似人间仙境。 箫闲刚走到山亭,就瞥见松枝下倚着一道墨色身影,背对着山道,任由寒风卷动起及腰银发,似乎是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转过身,“箫大人,你可算来了。” 箫闲脚步忽然迟疑起来,停在山亭外,只远远朝他揖了礼,却并不上前,“世子。” 沈望尘也不在意,只是目光在扫过箫闲腰间和袖间时,多停留了片刻,“看来大人并不信任我啊。” “世子说笑了,并非是我不信任世子,”箫闲认真打量了他几眼,浅浅勾着唇角道,“只不过我这人很怕死,比较惜命罢了。” 这段时间死在沈望尘手上的人全部都是薛党,谁知道沈望尘会不会突然发难,一剑砍了他这个薛党第一狗腿子。 沈望尘抱着胳膊,嗤笑一声,“你是小云儿要保的人,放心,我绝不会动你。” 箫闲轻轻扬了一下眉,不置可否,“世子特意留信喊我来,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当年涉及景王案的官员已尽数被诛杀,我答应世子的事情也全都做到了,你还想做什么?” “箫大人,送你一个大功要不要啊?”沈望尘笑眯眯看着箫闲,手中变戏法似地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玉印章,“昭国历任御史大夫皆由御史中丞升任,如今御史台官职空悬,圣旨却迟迟没有下达,无非是大人资历尚浅。” 箫闲眯起眼睛,一瞬不瞬凝视着那枚白玉印章,“圣心岂是我一五品官员能随意揣测的,世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沈望尘循循善诱,“薛相独揽大权多年,朝堂上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一言堂,你想扳倒薛相,只靠一份通敌罪证还不够,还需要足够与之抗衡的实力。” “小云儿主要势力是在天枢军中,在朝堂上发挥不出太大的实力,大人难道不想借着这个机会拿下御史台,发展自己的势力吗?” 山道上寒风习习,吹落了红梅无数,两人隔着足有十步远的距离互相对视,各有所思。 “所以,世子又想从我这里讨什么?”箫闲抬手拂去衣上沾落的花瓣,望向空无一人的石阶,“我应该已经没什么能让世子利用的了。” 沈望尘没接话,而是起身走到山亭一侧,双手撑着栏杆遥遥眺望,“箫闲,从这里往下看,你能看到什么?” 整整七年的谋算,沈望尘可以说是从血色中硬杀出一条路来,双手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即便是静静站在这里,身上那股的嗜血戾气也足以让人心惊。 箫闲蹙着眉犹豫了片刻,走近了一些距离,顺着沈望尘目光的方向看去,那是山脚下的盛景城,远远看去几乎与白雪融为一色。 “是盛京?” 沈望尘顿了顿,看也没看箫闲,“是盛京,也是天下。” 箫闲听得一头雾水,正想多问一句,就听沈望尘的声音徐徐传来,“世人常说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什么模样,若有机会,真想亲眼见一见。” “会有机会。”箫闲紧紧盯着沈望尘的背影,心底莫名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世子,不妨等一等。” 沈望尘讥讽地扬了下唇,忽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箫大人,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选,是手刃仇人还是翻案?” 景王府满门一百七十余人,江家、仲家、程家等这些受景王府牵连的世家,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六百余人含冤而死,如此重担,压在一人身上。 箫闲思索几秒,几乎没怎么犹豫,“为什么要做选择,手刃仇人和翻案并不冲突。” “那如果真相涉及到一个你无法撼动的存在呢?” “我一向相信善恶终有报。” 沈望尘很轻地笑了声,转身将手中的白玉印章抛进箫闲手中,“好,那就请箫大人替我见一见这太平盛世,作为交换,我便将御史台赠与大人吧。” 玉章入手一片冰凉,还带着那股他极为不喜欢的香气。 这一次,他终于能确定,这香气与乔晚所服用的药相同,那种被温衍确定为能加重离魂症病症的药。 …… 十二月三十,按照往年惯例,帝王将会前往晓风寺为国祈福请愿。 箫闲打着呵欠站在随驾的队伍中,遥遥看着最前方,帝王明黄色身影旁,无尘一袭纯白僧衣,飘然引着帝王进入正殿,薛兴怀紧随其后,原本为云霭的位置上,那位少卿岿然不动看着前方。 正看着,箫闲忽然觉得衣袖被人扒拉了一下,贴袖放置的暗器丁零作响。 “箫大人。” 箫闲疑惑偏过头,拽他衣袖的,是御史台的一位老御史,因为平日交集比较多,箫闲对他有些印象,“宋御史有何事?” 御史名叫宋则,是薛党一员。 宋则扫了四下一圈,抬手悄摸指了下最前方的俞不染,又往前凑了一下,“大人觉不觉得那位少卿有些问题?” 箫闲视线有意无意落到俞不染身上,“什么问题?” 似是察觉了这道审视的目光,俞不染转身朝箫闲看过来,唇瓣快速开合了几下。 箫闲不由怔忪,蹙着眉回忆了半晌,他和这位新任少卿,应该没有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交情吧…… 耳边,宋则还在小声嘀咕着,“这位少卿官居四品,却能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越过一众一二品大员,陪伴在陛下身侧,大人以为,这位少卿会不会是定远侯的人。” “谁知道。”箫闲忍不住嗤了声,这答案就差写在这位少卿脸上了,还看不懂吗? 说话时他不自觉带上了一点儿起床气,宋则只以为是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在作怪,诚惶诚恐地缩回了抓着箫闲衣袖的手,垂手老实站了回去。 箫闲乐得自在,拢着衣袖站在队列里打起了盹。 铮—— 正殿中忽然传出一声剑鸣清音,候在殿外的俞不染脸色忽的一变,急匆匆冲了进去,“陛下——” 箫闲骤然惊醒,反应过来的时候,正殿门口已经被慌忙涌上前的朝臣围了个水泄不通,殿中又是几声铮鸣,一阵浓烈且熟悉的香气倏然涌起,紧接着箫闲便在人群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望尘? 他疯了么,竟然在这种场合公然刺杀天子? 正殿里,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来人,快宣御医,薛大人受伤了。” 箫闲眸光闪动了两下,疯狂直跳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回神这么一想,景王案是薛兴怀一手策划的,沈望尘要恨也是恨薛相,怎么可能去刺杀天子。 想通这一点,他慢悠悠挤进人群中。 随行御医比他先一步进殿,已经着手处理薛兴怀的伤势,沈望尘本是奔着一击毙命的目标出剑,直奔命门,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出现偏颇,一剑落在了左肩上。 正殿满地是血,沈长启负手站在一旁,脸上的情绪晦涩不明,负责守护天子安危的禁军已经被散了出去,四下搜索着那位泥鳅一样成功逃脱的刺客,俞不染垂手站在天子旁,仿佛一道忠诚的影子。 除夕祈福之日见血,乃是大忌,沈长启又是一国之主,为国祈福,此事若传出去,将会掀起怎样的狂风骤雨,箫闲大概猜测一下便知。 沈长启似乎也想到这一点,眉头紧紧蹙起,“俞卿,此事便交由你来调查,务必将刺客捉拿归案。” “是。”俞不染沉沉应了一声,却是抬眸朝箫闲看过来,“陛下,此事事关国运,臣斗胆请陛下下旨,请箫大人与臣一同查案。” 箫闲本来只是凑个热闹,冷不丁被人扯下水,茫然看向俞不染。 什么情况? 闻言,沈长启冷然抬眸看向箫闲,沉吟了片刻,“准了,箫卿,你可有异议?” 有,当然有啊!但天子根本没给他拒绝的选项,箫闲只能上前一步,躬身领命,“臣遵旨。” 搜查的禁军几乎翻遍了整座玉灵山,却也没找到刺客的踪迹,眼看这福是祈不下去了,为了天子的安危着想,沈长启在众臣的拥护下,启程回了宫。 俞不染说是请箫闲一同查案,但真正需要他做的事情,等同于没有,又值除夕守岁,俞不染直接将他撵回了府。 箫府下人不多,进宫前箫闲就给他们放了假,他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也就算了,不能耽搁了别人一家团圆。 又是一个雪夜,街上早便没了人影,箫闲站在府门前,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默然半晌,似是后知后觉想起什么,干脆转了头。 他…… 此时应该也是一个人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31、醉酒 箫府距离定远侯府还是有些远的,不过箫闲也不着急,徒步慢悠悠穿过大街小巷,昭国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也就只有在遇到佳节时,经过假象粉饰才能得以太平。 侯府所在的巷子更为冷清,只有负责看守的禁军,还尽职尽责地站在府门前。 箫闲没着急上前,隔着远远探了个头,轻车熟路绕到了旁边小巷里,这次他事先做了准备,提前把多余布料打了结,不至于跟上次那样狼狈。 但当箫闲奋力爬上墙头之后,还是出了意外—— 最主要的原因是侯府的墙有些特殊之处,从外面看时直觉不是很高,但从墙头往侯府看的时候,高度就不一样了。 上次他是被云霭抱着跳下墙头的,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墙上的风景,所以并不知道其中玄机,以至于现在人跨坐在墙头上时,有些头晕眼花。 特别是今天风还不小,寒风迎面一吹,他就在墙头打哆嗦。 内心十分崩溃。 好在箫闲运气还不错,没坐一会儿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远远走过来。 他眼睛一亮,扶着手边的树站起来,振臂高呼,生怕远处的人看不见他,“侯爷,侯爷,看我!” 只是今日的风十分不给面子,他刚喊出口,寒风就劈头盖脸扑过来,无情将音浪吹散,箫闲险些没被掀下去,手忙脚乱换成抱住树枝,继续喊:“小侯爷!云霭!小云儿!” 侯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朔风裹挟着芦絮般的雪席卷过天地,箫闲站在高墙上,系好的结扣在挥手的动作中散开,绯红的官袍就散在雪色中猎猎纷飞。 云霭听到呼喊声,朝他的方向抬了头。 常九也是停下汇报,顶着如丧考妣的脸色看过去,“公子,是箫闲。” “听得出来。”云霭嗓音带笑意,随手把手炉搁进常九手中,“你先去准备吧,记得,酒要上好的桃花酒。” 常九气得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恨恨地应了声,“是!” 手炉一离手,指尖的冷意就喧嚣起来,云霭轻捻了捻指节,走到高墙边停下,稍稍仰起头。 即使眼睛依旧看不见东西,他还是习惯‘注视’着眼睛说话。 “箫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 箫闲抱着树枝晃了晃,有些窘迫,“如你所见,这墙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 “……” 云霭正准备翻上墙把人接下来,听到这话,干脆拢了衣袖,端着一副平静无波的表情站定。 箫闲挂在树枝上,撇着嘴和云霭对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委屈,“喂,要不要这么无情啊?墙头风好大,我好冷!” 云霭默然片刻,无奈朝他摊开了手,“你跳吧,我在下面接住你。” “哈?”箫闲皱了下眉,看着那双薄而修长的手,忍不住嘀咕,“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能行吗?” 能、行、吗?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来,却像是有千斤重。 云霭二话没说,转头就走。 箫闲当即改了口,可怜巴巴道:“别走啊,你行,你最行了,好不好?” “箫大人,”闻言,云霭止住脚步绕了回来,唇角漾开一丝笑意,“下次记住了,说话前还先过一过脑子吧。” 箫闲轻哼一声,还是有些不放心,“真能接住?” 云霭摊开手挑眉,“你跳不跳?” 恰逢又一阵寒风刮过,树枝被吹得连连晃动,箫闲一时没注意,被树枝扯了出去,整个人挂在了半空。 事到如今,他也没得选择,干脆闭了眼,倏然松开手。 失重感只持续了几息,转瞬就被稳稳接住。 又缓了好一阵,他才睁开眼,白绫的末梢从脸上扫过,带起一阵痒意。 箫闲自下而上看着那张清绝容颜,睫羽轻轻颤了颤,“小云儿,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云霭唇角的笑意顿时收敛,无情松开了抱着箫闲的手,箫闲没防备,笔直地砸进了冰冷的积雪中,纤尘不染的袍摆从眼前扫过,带着冬日的霜雪味道。 “嘶……你这也太无情了。”箫闲坐在雪里反应了几秒,才挣扎着爬起来。 “我无情?”云霭头也没回,径直往厢房走去,“刚才是谁把你从墙头上接下来的,这么快就忘记了?” “……” 按惯例,除夕夜是要与家人一起守岁的,云霭身份不明来历成迷,最亲近的景王府众人,也在通敌案中尽数殒命,往年这时他多在处理公文,时间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 但今年也许是多了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沈望尘,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他特意让人在厢房备了酒菜。 箫闲随着云霭进了厢房,就瞧见了琳琅满目的美食,眼睛倏然瞪了起来,“侯爷,你在等人?” 云霭轻敲了下桌面,示意箫闲落座,“本侯谁也没等。” 院外,天地间只余下苍茫素白,地龙的暖意和喧嚣冷意各倨一方。 箫闲薄唇轻抿,犹豫几秒挑了个靠近云霭的位置坐下,那股偏居一方的冷意就更明显了,他深吸了口气,一如往常般拉过云霭的手,“最近怎么没见侯爷用手炉了?” 云霭偏开头,面不改色地道:“前几日不小心摔碎了。” 门外,常九揣着刚换好炭火的玉手炉,正想推门,就听见自家公子轻飘飘地一句,搭在门上的手是推也不是,收也不是。 其实这话任谁来听,都能听出是句敷衍的谎话,定远侯府家大业大,怎么可能连第二个手炉都拿不出来,但箫闲仿佛没听出来,依旧捧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认真揉搓着每一处关节,“原来是这样。” 常九隔门听着里面的对话,默然站了良久,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完了,公子怕是被狐狸迷了心智! 直到冷意退去,云霭手指关节没那么僵硬之后,箫闲才松开手缓缓道:“侯爷是在等世子吧?” 云霭只是安静坐着,手指拂过还留有余温的关节。 他顿了下又继续,“今日陛下去晓风寺祈福,沈望尘冒死刺杀薛相,现在正是敏感的时候,他应该不会现身。” 云霭淡淡道:“我知道。” 箫闲暗暗咂咂舌,不由有些羡慕,“不愧是侯爷,消息够灵通。” “我若是不知道,他又怎能轻易混进重重封锁的晓风寺?”云霭轻笑一声,抬手取过手边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推到箫闲面前,“陈酿桃花酒,箫大人尝尝?” 清冽的酒香顷刻在房间弥漫开,饶是箫闲这种不爱酒的人,也被这沁人心脾的清香吸引。 “好酒。” 箫闲忍不住赞叹了一句,但却是坐在原处没有动作,上一次在梁府,他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喝,后面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记忆深刻,这一次有选择,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喝酒? 呵,绝对不可能! 云霭没发现他这边的小动作,自顾自给自己添了杯酒,“祈洲那边在除夕守岁时,都会与亲人饮一杯酒,以祈祷来年万事平安。” 他举起酒杯,静静等着箫闲。 箫闲目光在云霭脸上落了片刻,鬼使神差端起酒杯,“祈洲真有这么多说法?” 云霭眉梢轻挑,将酒水一饮而尽才应道:“是。” 箫闲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将杯中的酒水饮尽。 喝——是不可能只喝一杯的。 陈酿桃花酒可不是当日在梁府喝的那种,一杯酒下肚,箫闲就开始有些迷迷糊糊,大脑有些放空,借着酒劲儿,他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不用云霭费心编理由哄骗,就主动端起酒杯,“来,小云儿,再喝一杯。” 云霭唇边的笑意彻底消失,额头上青筋直跳,他怎么也没想到,箫闲的酒量会这么差。 察觉箫闲又要去摸酒壶,他忙倾身上前,先一步抢了下来。 “箫大人,你醉了。” 箫闲歪着头,半阖起眼睛,视线锁在那白玉酒壶上,跟随着云霭的动作移动,“怎么会,我清醒着呢。” 说着,就要抬手去够云霭手里的白玉酒壶。 “你说你没醉?”云霭脸色阴沉,压抑着心底的无奈,将人摁了回去,“那我问你,沈望尘和你做了什么交易,能让箫大人如此配合?” 箫闲被摁得身子一晃,忙撑了一把桌子,旋即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趴下了。 他捂着脑袋沉思了两秒,忽然正色起来,“我知道了,侯爷这是不是在乘人之危打探情报?” 云霭松了口气,还知道打探情报,应该醉得不是很严重。 这想法还没散去,耳边就听见箫闲含糊不清却铿锵有力地回答,“这时候,我一定不能说世子许了我整个御史台。” “……” 有意识,但不多。 云霭搁下酒壶,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别提有多后悔,早知道箫闲就只有一杯酒的酒量,他说什么也不会叮嘱常九备酒,还特意取的陈酿。 “罢了。”他暗暗叹了口气,沉声吩咐,“常……” 这‘九’字还没喊出口,箫闲倏然站起身,趁他恍神之际,整个人蹭到了他身前,“侯爷,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是不是该换我问你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32、礼物 清冽酒香带着浅淡的桃花香逼近,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箫闲摇摇晃晃探着身子,双手按住云霭的肩膀,两人几乎是额头抵着额头,惹得云霭身体一僵。 “你……”云霭呼吸有片刻失衡,缓了几息,他抬手拍在箫闲脸上,将人推开,“箫大人想问什么直说便是,何必用喝醉这种借口?” 箫闲晃着脑袋,蹭开腮上的手,“侯爷,你是不是……” 他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忽然脑袋一晕膝盖一软,整个人扑通跪在云霭面前,伏在膝头彻底醉死过去。 厢房陡然安静下来。 云霭静默两秒,缓缓抬手贴近箫闲眉心,指间银光闪动,只需稍进几寸就能带走眼前人的性命。 僵持良久,他叹了口气,小指一拨收回银刃,指尖轻轻扫过箫闲额前散落的发丝,神色晦涩不明,“你究竟有几副面孔?” …… 箫闲清醒过来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宿醉带来的疲惫感沉在四肢百骸,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扶着脑袋翻身坐起来,四下扫了一圈。 绯红的官袍被人精细处理过,搭在不远的横架上,窗扇半开,一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只观音瓶,斜插了一枝鲜艳欲滴的红梅,一枚精致小巧的白玉玉佩就拴在枝梢上,末端的流苏在时不时吹进来的冷风中轻轻晃动。 箫闲茫然了一会儿,艰难从塌上爬起来,披着外袍走到那枝红梅旁,玉佩约莫有鸽蛋大小,栩栩如生雕着一枝梅花。 是云霭留下的? 他抿着唇,抬手将窗扇推开,坐在案几前,细细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 不多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云霭拢着披风在窗前站定,嗓音清冽,“醒了?” “嗯。”箫闲抬眸看过去,一眼扫过云霭腰间,捏着玉佩的指尖无意识捻动了一下,“这玉佩是你放在这里的?” 云霭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淡淡道:“是沈望尘。” 箫闲有些惊讶,沈望尘送他玉佩做什么? “在……”云霭话音顿了顿,收拾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当年在王府时,每年元辰,沈望尘都会给府上的人备上一份礼物,多是些小玩意儿,若是那年空闲,也会亲自雕些玉佩饰物。” 闻言,箫闲就更奇怪了,他又不是景王府的人,“可是我……” “既然他给你了,那你便收着。”云霭敲了敲窗沿,刻意打断他的话,“常九备了朝食,吃不吃?” “吃!”起初箫闲还无甚感觉,这会儿听他提起来,立刻觉得饿得难受,只可惜昨天那满满一桌美食,他都没来得及尝,就被一杯酒给灌倒了。 此时他脑海空空如也,只记得自己喝了一杯酒,其他一概不知,他忽然紧张地问了句,“我昨天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云霭倏然想起那抹近在咫尺的酒香,欲言又止了好半晌,索性直接转身往前厅走。 “诶?侯爷,你别走啊,我不会真做什么事了吧?” 箫闲三两下穿好衣服,匆匆往外追,临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回头将梅梢的玉佩解了下来,“侯爷,你别不说话啊,要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先给你赔个不是!” 清亮的嗓音在侯府上空回荡,惊起一群飞雀。 一直到用完朝食,云霭都没说一句话,箫闲一边用饭,一边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等到收拾碗碟的侍女撤下,箫闲干脆也不想了,抄过云霭的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玩意“侯爷,新年快乐。” 小巧的锦囊放进掌心,传出清脆的细响,若仔细听,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什么。 清脆的云霭能听出来,那是银钱碰撞的声音,但那声闷响又是什么? 他眉心微蹙,忍不住开口问:“这是何意?” 箫闲玩味地挑起眉,勾起唇似笑非笑道:“我们家乡元辰时,年长的人都会给年幼的人发红包,也就是压岁钱,不才,在下刚好比侯爷大了两岁,这发红包的重担,就只能落在我身上了。” 昭国元辰时也有发压岁钱的习俗,不过一般都是家里的父母长辈,云霭轻轻抛着掌心的锦囊,总觉得好像被占了便宜。 “箫大人,你是想做本侯……” 察觉到他声音有些冷,箫闲忙正色起来,“当然是兄长啊,侯爷想什么呢?” “呵。”云霭当即冷笑一声,抬手就要将锦囊打开,“你在里面放了什么,听着有些像木料与银钱碰撞的声音。” “别着急打开。”箫闲神秘兮兮地按住他的手,低声笑了笑,“等我走之后侯爷再看吧。” 云霭默然片刻,翻手把锦囊收于袖中,“那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今天是元辰,恰逢薛相受伤,你身为薛党重臣,不打算去相府看一看吗?” 这段时间,薛党重臣接连被杀,薛兴怀自顾不暇,也就没有与箫闲联系,要不是云霭提起这件事,箫闲都没想到这一回事,“啧,不去不行吗?应酬这种事也太烦了。” 云霭微微扬眉,“看来,箫大人与薛相并不似传闻那般亲近。” “你也说是传闻了。”箫闲顿觉头痛,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了解,他发现原主与薛相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和谐,原主在当走狗的同时也在防备着薛兴怀,那些被留下的书信密函就是证据。 最让他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薛兴怀似乎知道这件事,并对此放任自流。 但,诚如云霭所说,他为薛党重臣,不管如何抗拒,今日都应该去见一见薛兴怀。 他稍作思量,笑着看向云霭,“侯爷,你会保护我的吧?” 云霭登时心生警惕,嘴上应着“好”,藏在袖中的银刃已经抖落进了掌中,只要这人敢搞幺蛾子,他绝对先下手为强。 箫闲眼尖,一眼就看见那闪闪银光,连忙讨饶,“停停停,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云霭偏了下头,手中的银刃没收,但也没有进一步动作,箫闲松了口气,就听云霭沉声叮嘱,“你若想去,最好现在就出发,正巧侯府还有一株百年份的野山参,可以赠与箫大人。” “这怎么好意思。”箫闲说着不好意思,实际却没半点要客气的样子, 原主爱财,送礼也是直接粗暴,以至于箫府的库房里只有金银,根本挑不出件像样的礼。 “多谢侯爷,可帮大忙了。”他趁机抓住云霭的手,又是蹭了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段时间,云霭的手似乎没那么凉了。 自从箫闲知道了牵手能够驱逐冷意,仿佛形成了固定习惯,时不时就要蹭上两下。 云霭逐渐习惯他这般示好,任由他胡来,“行了,我让常九送你。” “好。”箫闲也没拒绝,定远侯府和相府分居盛京两端,让他徒步走去相府,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 常九奉命从库房中取了那支百年份的野山参,站在侯府高墙下,冷着一张脸和箫闲对视,云霭的闭门思过还未结束,箫闲与定远侯府的牵连又是机密,不方便用侯府的马车送他走,这么一来,唯一的办法就是—— “箫大人。”常九心态有些崩。 箫闲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无辜地眨了眨眼,“常兄。” 面对这张清蠢无辜的脸,常九冲到天灵盖的怒气顿时就熄了,他拧了拧眉,没好气把手里的木盒塞进箫闲怀里,“侯府马车不能用,就委屈你了。” 说着,不等箫闲反应过来,他反手把人抄起来,扛到了肩膀上。 这姿势正好怼到箫闲胃的位置,猛地被挤这么一下,他险些把刚吃的早饭吐出来,这劲头还没过,常九又扛着他翻上了墙头。 …… 人是怎么到相府的,箫闲不知道,他只确定了一点—— 常九肯定是跟他有仇! 常九身份敏感,不方便被人看到他和箫闲在一起,于是挑了相府附近一条无人小巷,就地把箫闲撂下了,“箫大人,事出有因,剩下的路就请自己走吧。” “麻、麻烦了。”箫闲人都要被颠散架了,艰难摆了摆手,“回去告诉侯爷,大恩无以为报,下次请他喝酒。” 除夕祈福发生的事情虽然被压了下来,但薛相受伤的消息却不胫而走,箫闲走到相府时,门前已经等满了借着探病为由来送礼巴结的人。 只不过相府大门紧闭,似乎没有要开门见客的意思。 有人眼尖地发现最尾端的箫闲,高声喊了一声,“箫大人,箫大人也来了!” 翘首期盼的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蜂拥涌了上来。 “大人,好巧啊,您也是来看望相爷的吗?” “大人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想必是担忧相爷彻夜未眠吧!” “箫大人……” 箫闲本来就不太舒服,冷不防被围住,各式各样的熏香混杂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他猛地沉了脸色,冷声呵斥,“让开!不想死就别挡在我面前!”【你现在阅读的是 】 33、离京 也是箫闲的脸色着实难看,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生人勿近,原本还在推搡上前的众人登时停住脚步,不约而同退开了三尺距离。 他暗暗松了口气,由衷感谢原主那肆行无忌的性格,以至于他不管做出什么举动,都合情合理。 一路畅行无阻走到紧闭的府门前,箫闲默然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抬手正准备敲门,府门却直接打开了。 开门的是相府管家,薛鸿康。 薛鸿康高步阔视迈出大门,斜睨着从众人身上扫过,旋即翻书似的换了副油嘴滑舌的小人嘴脸,恭敬地朝箫闲行礼,“老奴见过箫大人,相爷刚才还念着大人呢,大人快请。” “嗯。”箫闲心情不佳,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薛鸿康似是早习惯箫闲这般态度,依旧觍着脸热情引路。 薛府大门轰然关闭,只留下一群碰了一鼻子灰的人,仰头看着府门面面相觑。 静了有一会儿,忽然有人开口,“箫大人果真深得相爷厚爱。” “谁说不是,”有人附和了一句,转而变了话音,“不知你们听没听过这两日的传闻,如今一想真是荒谬。” “你若说的是箫大人与定远侯的传闻,那我也听过。” “应该是说箫大人倾慕定远侯,愿意为定远侯背叛相爷那则传闻吧?” “简直荒谬至极,箫大人岂是贪慕情爱之人?” …… 不管府外怎样议论纷纷,相府内却是万籁无声,来往侍女垂着头,极力放轻脚步。将箫闲引进卧房,薛鸿康便退了下去。 房间被地龙烘得暖洋洋的,苦涩的中药味充斥满屋,细闻之下还能嗅到一些血腥气。 薛兴怀阖眼躺在榻上,眉头因伤口持续传来的痛感而紧紧蹙起,听到脚步声,他疲倦地侧过头,却未睁眼,“坐吧。” 箫闲正打算行礼,闻言直起身,寻了个离得远些的位置,将手中的木盒搁下,“相爷的伤如何了?” “已无大碍。”薛兴怀嗓音沙哑,无力抬起手,指了指榻边的矮凳,“坐过来些。” 箫闲看了眼矮凳,心里百般不愿意,还是低应了一声,“是。” 空气里的血腥味更明显了。 箫闲刚落座,薛兴怀便睁开眼,瘦削的手倏然伸出,紧紧攥住他的手腕,“金殿上那件事做得不错,另辟蹊径,以此断绝云霭与朝中的联系,丰州那边的计划便可顺利进行,很好。” “相爷谬赞了,我也只是突发奇想。”箫闲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什么丰州,什么计划? 他只是听从沈望尘的安排,替云霭作证脱罪而已啊! “哼。”薛兴怀忽然冷笑一声,借着箫闲手腕做支点,翻身坐起来,“只是可惜,还是着了云霭的道,左右万骑营掌握在他手中,天子近前竟也敢动手脚。” 提起万骑营,他不免动怒,肩头的伤口被牵动,刚有些血色的脸又白了起来。 箫闲忙起身扶了一把,“相爷息怒,万骑营不过在他手中放些时日,迟早是要拿回来的。” 薛兴怀捂着胸口重重咳了几声,抓着箫闲的手像是要掐进血肉,缓了半晌,他沉声问:“你有何妙计?” “算不上妙计。”箫闲敛眉扫过胳膊上几个鲜红的指印,眸光意味不明,“您只需看着就好。” 定远侯府。 云霭指间把玩着箫闲送的那枚锦囊,喜怒不形于色,“他几时离开相府的?” “临近巳时。”常九面无表情站在一旁,不等云霭出声问,便先回答,“出了相府后,箫大人先去了大理寺,与俞少卿聊了片刻,又去了玉灵山,您若不放心那狗官,为何不把信物收回来?” 那日箫闲借走信物之后,一直没有归还,箫闲不主动提,云霭也没主动问,两人心照不宣,仿佛没有这般事一样。 云霭捻着锦囊,已经抽开结扣,“不急,且看看他和沈望尘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沈望尘刻意避开我,又断去我与朝中的联系,你难道不好奇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吗?” 常九眼睁睁看着云霭在锦囊里拨了几下,取出一枚檀木制成的骰子,欲言又止了半晌,“可世子为何会选箫闲?” “可能是……”云霭摩挲着指尖的骰子,轻轻笑了笑,“兴趣相投吧。” 去他妈的兴趣相投! “没有发现世子的计中计,是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我只是消息不够灵通,不是没有脑子!”箫闲站在无尘的庭院中,仰头看着老梅树上的沈望尘,冷笑连连。 他展开手里的卷宗,指着其中一行字,“别想骗我,你将俞不染的视线引去丰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望尘坐在梅间一根老枝上,斜斜倚着树干,居高临下睨着箫闲,“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箫大人不如猜一猜。” 箫闲抿了下唇,没有错过沈望尘眼中那一瞬而过的决绝,嘴边的话顿时哽住,“何必着急呢?” “箫大人从没离开过盛京吧?”沈望尘直起身子,随手折了枝红梅赏玩,“丰州一事,势在必行,大人可以借此机会离京看一看。” “丰州雪患?”箫闲立刻想起朝会上薛兴怀主动提起的赈灾,沈望尘难道是想…… 果不其然,元正休沐一结束,圣旨便下达到了箫府。 原本箫闲手中还压着十几起命案,赈灾之事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管,俞不染却向陛下请旨,一副势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模样。 事出紧急,他只来得及给云霭留下了几封书信,便坐上了前往丰州的马车。 从盛京到丰州约莫有半月的路程,冬季水路不通,只能走陆路,这一路颠簸,绝不是箫闲这种坐惯了高铁飞机的人能承受的。 箫闲捻着棋子,偷偷觑了对面的人一样,心里暗暗思忖着,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少卿,能让他如此费心惦记着,就连离京也硬要拉上自己。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随手落下一子。 俞不染终于忍不住了,搁下手中的棋子,无奈道:“箫大人,你这棋艺真是……” “我觉得挺好。”箫闲撑着下巴,百无聊赖扫了眼棋局,黑子式微,败局已定,“俞大人你赢了。” “箫大人似乎有心事。”俞不染微微挑了下眉,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问,“从出城后,大人就一直心不在焉,若大人不嫌弃,可说与某听。” 箫闲目光落在棋盘间挪动的修长手指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他忽而开口,“俞大人要去丰州,为何一定要带上我?” 俞不染似乎要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手指点了点收拾好的棋盘,“大人再与我下一盘棋,赢了,我就告诉你。” 箫闲其实是会下棋的,水平也不差,但棋盘上实在太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行事风格,俞不染敌友未分,太过危险。 “大人揪着我一个臭棋篓子下棋有什么意思?”箫闲眯起眼睛,思索两秒,“不如这样,我教俞大人一种新玩法吧。” 五子棋可真是个好东西,简直是穿越必备! 箫闲取了枚棋子,仔细将规则教给了俞不染,这种简单不费脑力的东西,才是娱乐消遣时该玩的! “只要五子相连就算赢?”俞不染被勾起了兴趣,捻起棋子道,“如此,大人便先行吧。” 箫闲搓搓手,倒也不客气,面对比自己厉害的对手,就要先把对方拉到自己同等且擅长的领域里,围棋他未必赢得过俞不染,但五子棋嘛,呵…… “真就离谱。”箫闲看着满棋盘的棋子,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不对,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俞大人,此局算和棋如何?” 俞不染正捏着棋子盘算着下一手的位置,闻言抬起头,“怎么,大人不想知道原因了?” 箫闲:“……” 我真是脑子有问题才跟你们古代人下棋! 箫闲忿忿地盯着俞不染,先前他与这位少卿无甚交集,对他并不了解,这几次接触后,他由衷意识到,若这位少卿是敌非友,将会成为他最大的敌人。 “俞大人是在拿我寻开心?”箫闲沉默良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俞不染,你别太过分。” 俞不染依旧是那副带笑的模样,仿佛世间所有事都无法对他产生影响,“箫大人少安毋躁,丰州路途遥远,若不寻些事做也是无聊,你可以慢慢来。” 箫闲咬了咬后槽牙,这人软硬不吃,任何招式打在他身上,都就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令人不爽。 昭国各处接连大雪,路上积雪堆积,实在是不好走,马车赶了几天路,箫闲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箫闲掀开帷幔,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前路,长路漫漫,入目皆是苍白,寒风猛地灌进衣领,他忙又缩回来。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俞大人,不如我们分头行动,你随车队押送粮款,我骑马先行,丰州百姓可等不得。” 箫闲现在无比庆幸,在现代时他哥强拖着他学了骑术,不然他现在还想不出甩脱俞不染的办法。 俞不染垂眸收拾着棋子,闻言头也没抬,“箫大人连马车的颠簸都受不了,马背可不比车上舒适,这又是冬日,大人确定能撑得住?” 快马疾驰确实难熬,但绝对比每日陪俞不染下棋来得痛快! 更何况,早几日他听沈望尘提起丰州,便派了杨曜和洛莲过去,两人乘快马赶路,现在应该已经到地方了,他得避开俞不染,提前去丰州联系两人才行。【你现在阅读的是 】 34、尸山 一队轻骑离开车队,快马加鞭朝着丰州赶去。 日夜兼程数天,丰州城的轮廓越发清晰,还未近城门,箫闲便勒了马,无波无澜看着随行而来的官员,“你们几个先进城寻个客栈住下,莫要泄露了身份。” 随行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虽然疑惑,还是恭敬地点了头,“是。” 箫闲临行前特意换下了官袍,如今一身便衣牵马入城,好似个偶然游历至此的小公子。 丰州雪患严重,街巷到处都是积雪,唯有几处重要路径被人清理出来,以便通行,城中安静异常,沿途的店铺皆是门窗紧闭,被积雪压塌的房屋随处可见,却不见任何官府人员。 箫闲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视线一一扫过商铺,仔细寻找着与洛莲两人约定的暗号。 “青莲纹……”箫闲目光落在不远处茶馆的旌旗上,角落的青莲纹与洛莲玉佩上的一模一样,“应该是这家了。” 茶馆门是虚掩的,箫闲手刚碰到门边,就被推开了,前堂空无一人,似乎是听到开门的声响,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从二楼走下来。 见是箫闲,女子快步上前,单膝跪下,“洛莲见过大人。” 箫闲淡淡颔首,四下扫量了一圈,“不必多礼。” 茶馆中没烧炭盆,冷得像冰窖一样,洛莲起身正扫过箫闲冻得泛青的手,忙道:“大人先随我上楼吧,丰州大雪来得突然,炭火千金难买,茶馆所剩也不多。” 随着洛莲上了二楼厢房,杨曜已经抱着连日搜集的情报等着了,见人来,他拱了拱手,“箫大人,你可算来了。” “丰州情况如何,可发现有异常之处?”箫闲解了大氅,随手搁在一边,目光在徐徐燃烧的炭盆上停留几秒,又问,“有查到关于景王的事情吗?” 杨曜依旧穿着素衣,精神比之初见时要好上不少,提及灾情,他深深叹了口气,悲痛道:“地方官员不作为,百姓苦不堪言,短短半月,冻死饿死的人便有上千之多,大人别看城中一片寂静祥和,那尸体都在城外堆着呢,那些个胆敢抗议的百姓也都尽数被赶出了城。” 说到这,他抬眸觑了眼箫闲的神色,“至于关于景王的事情,我和洛莲暗中勘察了几日,倒是有一件事可能会与之有关。” 箫闲眉头紧紧蹙起,还未到丰州的时候,他便已经料到丰州百姓艰难,却不想丰州官府竟然嚣张到如此地步。 他低忖两秒,揉了揉眉心道:“你继续。” 箫闲眼底的怒意分毫不差落进杨曜眼中,他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往下汇报,“丰州刺史最近挂出了一则通缉令,一般来说,需要发布通缉令追拿的,多是一些罪孽深重的重犯,但这则通缉令通缉的却是个孩子。” “孩子?”箫闲微微一愣,“什么孩子还需要下通缉令?” 杨曜也是皱眉,“应该与前丰州刺史有关。” 杨曜早在先帝征战四方时便已入朝为官,又曾任中书令,对历任地方官员可谓是了如指掌,所以,当看到那则通缉令时,他便联想到了前任丰州刺史。 薛相行事谨慎,景王案又是七年前的陈年旧案,有关此案的记载早已被处理妥当,箫闲能查到的东西少之又少,若非杨曜提起,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位前丰州刺史的存在。 “为何?” “我与那位前丰州刺史有过一些交集。”杨曜稍一思索,缓声道,“当年这位前刺史疑似得罪了薛相,一夜之间被人灭门,我奉命调查此案,亲自为程家收拣尸骨,却发现尸骨中少了程家的小公子,如果这位小公子有幸还活着的话,正好与通缉令上的孩子年纪吻合,最重要的是,通缉令上的孩子也姓程。” 箫闲微敛眸,淡淡做出决断,“找到这个孩子,我要见他。” 能把丰州刺史逼到下达通缉令满城缉捕,这孩子自然有他的本事,杨曜调集了附近所有门客,在城中大海捞针似的捞了几天,也没把人捞出来。 有几次眼看就要逮到人了,却又被人暗中阻拦,将人给救走了。 杨曜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将门客送来的暗器递上前,“那人身手不凡,滑的跟泥鳅一样,我们的人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不过此人似乎没有与我们为敌的意思,每次只是用暗器封路,区却不杀人。” 这暗器便是那人所留。 箫闲捏着这柳叶细刃仔细翻看了一遍,视线停在细刃尾端的纹路上,“算了,不必找了。” “不找了?”杨曜有些诧异。 “哼,云霭都拿他毫无办法,再继续下去也是浪费时间。”箫闲随手将暗器收好,这纹路与沈望尘送给他的那枚白玉印章上的纹路相同,那个多次阻拦门客的人,多半就是沈望尘。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昏昏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想起这几日洛莲呈报上来的密函,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杨曜凝视着他的神色,当即明了,“大人是想去城外看看?” 想起那日为了甩脱俞不染而立下的承诺,箫闲点点头,取过大氅穿好,“嗯,前面带路吧。” “赈灾之事,本与大理寺无甚关系,陛下却钦点了大人前往丰州,必是做了考察民情的打算,大人随粮款而行,可看不到真实的民情。” “我若快马先行,便可避开丰州官府的视线。” “箫大人从没离开过盛京吧?” “丰州一事,势在必行,大人可以借此机会离京看一看。” 繁华之外的真实吗? 箫闲深吸一口气,他确实该看一看了。 丰州城外往北十三里,一处僻静的山郊,箫闲一路跟随杨曜,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枯树林。 山路积雪未清,白茫茫一片,足足没过膝盖,更有深处,堆了约有半人高。 杨曜几乎是手脚并用,一边试探着,一边引着箫闲蹚过积雪,“箫大人再坚持一下,前面就到了。” 视线没了枯树遮挡,山郊的景象直挺挺映入视野中,小小一片山坳里,堆满了冻死的尸骨,白雪覆了一层,又堆上一层尸骨,层层叠叠,令人脊背发寒。 箫闲呼吸骤然停了一瞬,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这丰州刺史,真是该死!” “这才只是一部分。”杨曜如鲠在喉,胸口心血翻涌,天知道他刚到丰州那日时,究竟是怎样忍下这一口怒气的,“那些被驱逐的百姓被洛莲安置在前面的山洞里,官府留下的守卫已经全部处理掉了。” 杨曜忠心为民,实难忍受百姓受苦,这几日他和洛莲一直在安排人照顾这些百姓的温饱,否则箫闲现在就只能见到满山尸骨了。 箫闲越过满地尸骨抬眸看过去,袅袅青烟自枯林前升起,几个穿着厚棉衣的人从山洞里走出来,正架起炊具准备做饭。 虽然条件艰苦,但足够他们活到俞不染到来。 “做的不错。”箫闲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些,视线扫过山洞前时,倏然停了几秒,“走,过去看看。” 不等杨曜反应过来,箫闲已经沿着山坳的一边,艰难地朝着山洞方向走去。 杨曜与洛莲时常会来山洞这边走一圈,这里的百姓已经认得他们,杨曜刚近前,就有人迎上来,“杨大哥!” 杨曜敛下眼底的寒霜,不觉换上一副温和模样,笑着道:“城中诸事未定,苦了你们了。” “杨大哥别这么说!”百姓们闻声钻出山洞,纷纷摆手,由衷地感激,“要不是你和洛姑娘,我们这些人早就该冻死在雪里了。” 箫闲四下扫量了一圈,却未找到刚才一闪而过的身影,不由皱起眉,急声问:“你们这里那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呢?” 百姓们这才注意到杨曜身后的箫闲,脸上带着警惕反问道:“什么孩子?” “就是那个……”箫闲话音顿住,似是想起什么,转眸看向杨曜,“杨大人,还是你来说吧。” 杨曜于这些百姓有救命之恩,问起话来比他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要方便许多。 提到孩子,杨曜立刻反应过来,笑呵呵开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姓程,叫程鹤,丰州刺史府在到处寻找他的踪迹,若这孩子在你们这边,切记要让他藏好了,别被发现。” 换作杨曜一开口,百姓们的态度立刻就变了,“哦,你们说的是程鹤那小子啊,他现下就在这里,他昨夜受了寒,今日有些烧,我们就没让他出来。” “杨大哥,你们要找他?” 杨曜抬头看了看箫闲,见他点头,才应道:“是,有些事情想问问那孩子。” 百姓们立刻让开一条路,“这样啊,那你们进去吧,不过那孩子不喜与人说话,还请杨大哥担待一些。” 这山洞从外面看上去不大,内部空间却极为宽阔,里面烧着干柴,烘得暖洋洋的,也算是个不错的容身之地。 箫闲跟在杨曜身后进了山洞,终于见到了这位泥鳅一样的少年。 程鹤坐在火堆前,冷着一张脸,腰背绷得笔直,手中捏着一枝顶端被削尖的树枝,警惕地看着越行越近的箫闲,但当他扫过箫闲腰间时,紧绷的神情却又松懈了一些。 箫闲没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睛,与少年无声对视着。 终于,还是程鹤率先沉不住气,冷冰冰地开了口,“尘哥和我提起过你,薛兴怀手下的那个狗官。” 箫闲无波无澜的脸上瞬间出现了裂痕。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这样说话是会挨打的知道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35、回礼 程鹤权当没看见箫闲咬牙切齿的模样,攥着树枝指了指杨曜,“你能出去吗?我要跟他单独说话。” 杨曜正找位置准备坐下说话,忽然被点到,寒暄客套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怼了回去,“这……那箫大人,我就先出去了。” 箫闲稳了稳心神,待到杨曜退出山洞,才沉声开口,“狗官?沈望尘就是这么跟你提起我的?” “实话而已,你生气了?”程鹤专注地盯着箫闲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什么,“不过我能感觉到尘哥对你很不一样,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啧,你这小子说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什么叫我给他灌迷魂汤?”箫闲抱着胳膊,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睨着程鹤,“他有求于我,刚好手里也有我想要的东西,这是大人之间的公平交易。” 程鹤沉默两秒,撑着树枝站起身,紧绷着脸,努力让自己的气势不弱于箫闲,“尘哥说你还有点良心,丰州雪患之事,或许只有你能解决。” 他上上下下审视了箫闲一番,“但我信不过你。” “所以他给你出了个主意,带你避开视线躲到这里。”箫闲扫了眼程鹤鼓鼓囊囊的棉衣,心下有了猜测,“如果我心有百姓,必定会来见见这些受难的人,我若不来,那便能证明我不可信,我说的对不对?” 程鹤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想到这是在谈判,又连忙冷下脸,“你果然跟尘哥说的一样狡猾!” 箫闲把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忍俊不禁地抬手,在他头顶上用力搓了几下,带着点教训的意味道:“行了,你也别绷着了,明明还是个小屁孩,装什么老成。” “我今年十七,已经不是小孩了!”程鹤嫌弃地拍开他的手,不服气道,“再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谁说的,我可长了你六岁。”回想起杨曜那天说的话,程家被灭门,这孩子是带着仇恨活着的,箫闲暗暗叹了口气,放缓语气,“正因为这六岁,我现在才能做你无法做的事情。” 程鹤下意识摸向鼓起的棉衣,犹豫片刻,取出厚厚一摞账本,“这是我从刺史府偷……拿出来的账册,里面记录了丰州刺史这些年贪污的每一笔赈灾款,以及银钱去向。” 箫闲接过账本,粗略地翻看了一遍,眉头越皱越深,“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是怎么偷到手的?” “是拿!”程鹤咬着牙强调,“别管我是怎么拿到的,你只管告诉我,这东西能不能给那狗官定罪,能不能让丰州百姓有好日子过。” 给丰州刺史定罪足够,但能不能让丰州百姓过上好日子就难说了,丰州所受的苦难,并不只因为一个丰州刺史,只要薛相掌政一日,任由奸臣当道,丰州就还会是这副模样。 但,这并非一人能改变的。 箫闲收好账本,趁机又摸了把程鹤的脑壳,“剩下的就是大人的事了,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 深夜,寒风肆虐。 箫闲拥着绒毯坐在窗前,细细翻看着手中的账册,身前的书案上摊放着一封书信,纸上墨迹未干,细看之下,竟是一笔笔整理清晰的账目。 将账册整理完,他又取过一张空白信纸,思忖两秒缓缓落笔。 「侯爷,几日未见,寒症可有失控?丰州雪患之事,牵涉颇深,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归京,万望珍重,近日查到丰州刺史多次私吞赈灾粮款,行贿朝官,随信附赠清单一份,侯爷可自行斟酌处理。」 一骑绝尘,马蹄踏过积雪,扬起阵阵霜屑。 今日恰逢元夜,定远侯府却是寂静无声,常九匆匆行过竹林,抬脚踏进荷亭,“丰州那边送来一份急报,公子可要听听看?” 云霭正聚精会神摆弄着一枚精巧的木制骰子,听到丰州两个字,抬起头来,“箫闲还是沈望尘?” “是箫闲。”常九沉着脸,哪怕只是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心里都冒火。 “念。” 常九闻言打开信函,刚要取信,掌心却滚落进一枚指尖大小的骰子,依旧是木制,和自家公子手中那枚一模一样,他捏着骰子,迎着光仔细看了半晌,“公子,箫大人随信寄来一枚骰子,上面有一行字,但字迹实在太小,看不清楚。” 云霭扬了扬眉,摊开手,“给我吧。” “箫大人总送您骰子做什么?”常九递过骰子,不明所以道,“还是说这骰子中有什么蹊跷?” “是有些蹊跷,但需要些技巧才能打开。”云霭反手将两枚骰子拢进袖袋,手指点了点亭栏,“先不说这些,信上都说了什么?” 三日后,中书令李淳松当朝揭发户部侍郎贪墨赈灾粮款,掀起轩然大波,而本该受此牵连的箫闲却毫发未损地坐在了丰州刺史府。 丰州刺史孙夏阳恭敬地看着首座上的绯色身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早在钦差仪队刚进入丰州范围时,他就派了人仔细盯着了,这位中丞大人究竟是如何甩开他的眼线,悄无声息出现在丰州城的? 孙夏阳隶属薛党,其实本不需要如此紧张,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位大人之后,他就莫名有些心慌,尤其是这位大人进了门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笑眯眯看着自己,心里的不安就更浓了。 沉默了半晌,孙夏阳实在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敢问大人,可是下官有怠慢之处?” 箫闲单手撑着头,似笑非笑看着堂下的人,“孙大人莫要紧张,你我同为薛相手下,本官又不会拿你怎么样。” 闻言,孙夏阳刚松了一口气,就见箫闲轻点了下案上的奏报,缓缓继续道:“不过,俞不染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若钦差仪队入城,却见你这丰州城空无一人,你打算如何解释?” 孙夏阳抹了一把汗,垂首将事先准备好的借口说出,“丰州受灾严重,城中百姓冻饿交加,又逢连夜大雪,房屋倒塌,死伤惨重是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箫闲笑容忽然深了,“薛相将丰州交给你,是让你如此胡作为非的吗?若非定远侯近日在京闭门思过,无法插手政事,此番来丰州的就不是本官,而是云党之人了。” “好一个死伤惨重,丰州城原有三千余人,一场雪患冻死饿死近两千,这份奏报若呈至定远侯案头,非但你自身难保,饶是相爷也要受你牵连。” 箫闲冷笑一声,抬手将案上的奏报甩到孙夏阳身前,“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钦差仪队到前,务必将城中积雪以及倒塌房屋清理干净,粥棚也要备好,本官要看到一个活的丰州城。” 冷冽的气场压得孙夏阳大气不敢出,只能连连称是,捧着奏报退下安排诸项事宜。 箫闲冷沉着脸,直到孙夏阳的身影离开视线,他倏然松了口气,像是漏气一般瘫在了椅子上,“好累啊,我只是个苦逼大学生,为什么要来赈灾啊!这混账俞不染,我上辈子是欠他的吗?” 刚休息了没两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他忙端起气势,沉眸翻起案上的文书。 来人是先前随他进城的京官,进刺史府前,他特意遣洛莲给几人送了消息,如今将将赶来。 几人行了礼,为首的官员俯首呈上一封信函,“箫大人,来时有位叫洛莲的姑娘托我给您带封信,说是京中快马加鞭送来的。” 京中? 箫闲神色缓了些,抬手取过信件打开,熟悉的私印率先映入眼帘。 「见信如晤,承劳惦念,本侯一切安好,贪墨一案已处理妥当,箫大人,记住,你欠本侯一个人情。」 已经处理妥当?这么快? 箫闲摸了摸下巴,视线在末尾那句欠人情上停了几秒,小声嘀咕,“哈?白送他一份功劳,怎么还成我欠他人情了?” 他声音极小,送信的官员没听清,谨慎地询问了一句,“大人您说什么?” “没事。”箫闲摆摆手,沉吟片刻继而吩咐,“从今天起赈灾诸事就交由你们监督处理,那孙夏阳所行之事,皆要一件不漏地记录下来。” 几人忙应了声,“是。” 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箫闲捞起信函,正打算起身回茶馆一趟,信中忽然滚出一物,落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箫闲怔了一瞬,垂眸看向桌案,那是一枚红珊瑚制成的珠子,表面雕饰着一些特殊的纹样,似乎是……雪花纹? 他小心翼翼捡起珠子,被赈灾事宜扰得烦躁不堪的心情顿时明朗了起来。 这应该算是骰子的回礼吧? 定远侯府。 常九一如往常整理着书案上散乱的公文,余光扫过桌角时,却忽然愣住,“公子,这匣子是您打开的?里面的珠子似乎少了一枚?” 云霭解下白绫,拢着手炉躺到软榻上,漫不经心回了句,“嗯,拿去送人了。” “送人?”常九不由瞪大眼睛,震惊万分,“您不是说,这是您母亲留下来的,很重要的东西吗?” 云霭眉头轻挑,心情似乎很好,难得调侃了一句,“怎么,本侯还没心疼,你就心疼上了?” 常九看着他的表情就更疑惑了,“也不是,属下就是好奇您送谁了?” 他话刚出口,抬眸时视线无意扫过了自家公子右手,泛着青白的指间捏着两枚木制骰子,他脑海中立刻闪过了一个可能。 “您……您该不会是送给箫大人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36、克星 没人知道常九的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震撼,户部侍郎案一出,盛京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全都将视线转到了此案上,谁也没在意城中策马而过的一行人。 随着钦差仪队越行越近,孙夏阳越发不安起来,城中积雪实在多,倒塌的房屋不计其数,眼看时间要赶不及,他索性将人分成两拨,日夜轮换运作。 刺史府偏房。 孙夏阳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位中丞大人安排的事情,他已经尽数处理妥当,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心中不详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更深了。 辗转反侧半晌,他叹了口气,干脆披上外袍走到院中,搁着院墙,神色不明地看着主屋那豆明亮的灯火。 箫闲拢着被子坐在榻上,无奈地盯着桌上的烛灯,天知道他一个不管去哪里都能倒头就睡的人,竟然在刺史府失眠了,榻上的绒被枕头全都是按他的要求新换过的,柔软度也与箫府那张榻一般无二,他却怎么都不能安心入睡。 城中四下寂静无声,三更的梆子敲过,就又安静了下来。 箫闲枯坐半晌,正准备熄灯睡觉,一道黑影忽然从窗边掠了过去,刚刚酝酿起的睡意顿时就一扫而空。他抿起唇,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前一次被刺杀的经验,他特意避开窗扇紧挨着墙。 院中响起低沉的声音,“大人,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不披件斗篷再出屋啊!” “无妨。”孙夏阳的声音继而传来,“不必管我,先去忙你们的吧。” 箫闲皱了下眉,悄无声息推开一条窗户缝,清亮的月光落在院中,仿若白昼,孙夏阳站在院中的枯树下,仰着头目不转睛瞧着树梢上的鸟窝。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丰州刺史大半夜不睡觉,来院里看什么鸟窝?” 脑袋上方忽然传来一声空灵的回答,“是啊,真是奇怪。” 箫闲猛地打了个寒战,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下意识抄起桌上书卷当做武器,顺着声音仰头看向房梁,“谁?” “呵。”一声轻笑自房梁暗处落下,沈望尘抱着胳膊从房梁上倒挂下来,似笑非笑望着箫闲,“箫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 瞧着沈望尘那副十分欠揍的嘴脸,又想起程鹤的那声狗官,箫闲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书卷就往他身上招呼,“世子,你听没听过一句话,人吓人,吓死人啊!” 沈望尘就挂在房梁上,随意摆动着,轻而易举便将箫闲纸糊地攻击躲了过去,“箫大人,先消消气,小心被院里的人发现了。” 箫闲啧了一声,不情不愿收了手,“世子大半夜来刺史府作什么?” “户部侍郎贪墨一案在盛京闹得天翻地覆,云党借此机会,直接将户部收入囊中。”沈望尘冷下脸,面无表情盯着院中的孙夏阳,“你说这把火顺着户部一路烧下去,会不会有人沉不住气杀人灭口?” “想弃车保帅?”箫闲冷嗤一声,不以为意,“那也得看有些人同不同意。” “你不是想知道他半夜看鸟窝做什么吗?”沈望尘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反手抽出袖中的短剑,翻身跃下横梁,“带你出去看看。” 箫闲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瞬腰就被抱住,整个人破窗而出。几乎是同一时间,几道黑影从暗处窜出,径直朝着孙夏阳劈了过去。 不等站稳,沈望尘松开箫闲,眨眼闪到孙夏阳身前,短剑一横,尽数将攻击挡下。 金石碰撞的铮鸣响起,孙夏阳惊慌转身,“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 他话还没说完,沈望尘反身一脚,硬是将他踹到了箫闲身边,“箫大人,他就先交给你照看了。” 箫闲一时没注意,被孙夏阳撞了个趔趄,刚稳住身形,一柄长剑倏然没入身前,沈望尘调侃的声音随之而来,“听闻箫大人剑术一绝,保护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有问题,问题很大! 孙夏阳近身的一瞬间,那群黑衣人就调转了方向,朝着箫闲冲过来,箫闲硬着头皮拾起剑,脸色几近苍白,“我原本可以安心睡觉,却徒遭无妄之灾,世……你还有良心吗?” 沈望尘眉心拢着寒意,纵身穿梭在黑衣人间,仅凭一人一剑,就将攻击拦于身前,根本用不上箫闲出手,“良心这东西,箫大人最没有资格提起了。” 箫闲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装装样子不用动手,不然全凭本能出招,他自己或许没事,但孙夏阳有很大的可能被人捅成筛子。 新雪被溅起的血花染红,月色笼于乌云之下,院中横尸遍地,沈望尘抬手甩去短剑上沾染的鲜血,眸中戾气久散不去。 孙夏阳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缩在箫闲身后大气不敢出。 箫闲微蹙着眉,无言看着一身血色的人,那个不沾血腥、偏爱饮酒折花的小世子,终究还是拿起了剑。 “箫大人瞧什么呢?”察觉到箫闲的视线,沈望尘收回短剑,扬起眉道,“我这剑术与定远侯比起来,孰胜孰负?” 什么时候他也学着开始伤春悲秋了? 箫闲扔下手中长剑,自嘲笑了笑,忍着恶心,面不改色地俯身停在其中一具尸体前,“自然还是定远侯更胜一筹,侯爷出手,必定是一剑封喉。” “这话我不爱听,奉劝箫大人收回去。”沈望尘低笑一声,弯腰拦住箫闲的手,“退后些,我来吧,反正也是一身血了,免得大人脏了手。” 箫闲微微怔忪,听话地起身,“劳烦公子了。” 有孙夏阳在,不便称沈望尘为世子。 “不必客气。” 沈望尘淡淡摆了摆手,仔细在尸体衣服中搜索着,一如箫闲所料,尸体中果然找到了证明身份的东西,所属定远侯的鹰纹明晃晃印在这群人的后颈上,毫不遮拦。 看着后颈上的鹰纹,箫闲忽而冷笑出声,下意识捏了下佛珠中多出的一颗红珊瑚珠。 这些人的算盘打得可真够响亮,他在丰州都听到了。 沈望尘眼尖扫到他的动作,凑上前细看了一眼,忍不住挑眉,“他把这东西都给你了?” 箫闲偏开视线,“你知道这珠子?” “自然知道。”沈望尘随手捞起一截黑色衣摆,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小时候他护得紧,我想看一下他都不允许,却不想大了竟舍得送人。” 孙夏阳终于在两人的哑谜中坚持不住了,战战兢兢开口,“两位大人,下官斗胆打断二位,这……这些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 箫闲眯了眯眸,意味深长地睨着孙夏阳,“怎么回事?这就要问孙大人自己了。” 孙夏阳心脏骤然一紧,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逃离在外的程鹤。 难不成是这小子已经将账册交出了吗? 他下意识觑了箫闲一眼,喉咙滚动了一下,在箫闲的注视下,勉强扯出一丝笑,“大人,下官实在想不出是得罪了何人,还请大人明鉴。” “你不知道?”箫闲啧啧舌,侧开身子,将那枚鹰纹让出来,“这东西孙大人可认识?” 孙夏阳咽了口唾沫,摇摇头道:“不、不认识。” “定远侯的鹰纹。”箫闲忽而笑开,抬手拍了拍孙夏阳的肩膀,语气高深莫测,“孙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拢了拢衣袖,朝沈望尘示意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沈望尘落后他一步进了房间,倚着门框似笑非笑问,“你把那鹰纹给他看了,就不怕他把此事强行按到小云儿头上,若因此影响到京中的计划,可就得不偿失了。” 箫闲当即忍不下去,翻了个白眼冷声道:“你不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吗?否则的话,又何须等到孙夏阳遇刺,再出手救他,还非要大半夜把我也牵扯进来!” “啧。”沈望尘撇撇嘴,“所以说,我最不喜欢与你们这种人玩,忒没劲。” 气氛凝滞了片刻。 箫闲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想揍人的拳头,开门,抬脚,流畅地一套动作,将沈望尘请出了房间,“谢邀,别来沾边。” 说完,反手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沈望尘冷不丁碰了一鼻子灰,隔着门不死心,“箫大人,这就生气了?” 房间里的人没吭声。 他啧啧两声,“那好吧,箫大人好梦。”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行远,箫闲这才轻叹一口气,抬手推开一条门缝,抬眸望着枯树上的鸟窝,孙夏阳呆愣在院中,斟酌着箫闲的话。 良久,他似是下定决心,命人搬来竹梯,亲自爬上了枯树。 箫闲眸色深了深,反手将门关紧,抬手取过搭在横架上的外衣,心里嘀咕着,“看来今晚是别想睡个好觉了,一个沈望尘,一个俞不染,都是来克我的吧!” 果不其然,他刚刚将外袍穿好,孙夏阳便来敲门了,“大人,下官有要事禀报。” 箫闲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冷声道:“进来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37、木坊 孙夏阳满怀心事地推开门,抬眼正对上箫闲不耐烦的目光,心头一跳,忙躬身下拜,“下官有罪,深夜却要烦扰大人,实属无奈之举。” 箫闲睨了他一眼,垂眸翻起卷宗,“孙大人有事直说,不必与我绕弯子。” “今夜劳大人相救,下官感激涕零,只是……”孙夏阳观察了下箫闲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继续道,“下官怎么也想不通,定远侯为何要杀下官。” “孙大人自己做过的事情,为何要来问本官?”箫闲冷冷地笑了声,指节重重在桌上叩了下,“你若再说这些废话就可以直接滚回了。” 本来大半夜被迫加班就够烦了,这孙夏阳还没眼力地在这试探来试探去。 孙夏阳心微微一颤,犹豫了片刻咬牙下定决心,撩袍跪了下去,“下官人微言轻,定远侯若执意要杀下官,下官实无力抵抗,请大人救救下官。” 哼,总算说到正题了。 箫闲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双手撑起下巴,似笑非笑瞧着孙夏阳,“救你?你我同为薛相手下,找我办事的规矩,想必孙大人应该知道。” 薛兴怀与原主的关系虽难定论,但表面上却是给足了箫闲身份地位,因占了个薛相亲信的名头,私下找他办事的人数不胜数,收取的报酬除了金银钱财外,还需提供一份箫闲想要的情报。 孙夏阳闭了闭眼,郑重颔首,“知道。” 箫闲扬眉,“那么,孙大人能拿出什么情报,来换自己这条命?” “是账册。”孙夏阳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双手捧起,“上面悉数记录了丰州大小官员借由赈灾之名私吞的粮款数目,以及钱款去向。” 这账册共有四册,前三册近些时日被程家那余孽设法偷了去,只余下这单独收存、至关重要的一册。 沈望尘费力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想让他看这东西? 箫闲暗暗思忖着,面上无波无澜,负手走到孙夏阳身前,嗤笑道:“孙大人真是重情重义。” 自己落水不够,还要连带着把整个丰州官府同僚都拖下水。 主打一个有难同当,感天动地。 孙夏阳低垂着头,有些拿捏不准箫闲此时的情绪,识趣地没接话。 隔了半晌,箫闲才悠悠取过账册,随意翻看了两页,施舍似地摆摆手,“行了,起来吧,勉强说得过去,本官既收了你的东西,自会保你一条性命。” 孙夏阳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恭敬地叩了首,“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这账册比程鹤拿到的那三册要厚上很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箫闲一项项翻过,手中的笔一刻也难停,越算越心惊。 账册中记录的款项之多,已经不能用钱财来衡量,这是丰州百姓用尸骨填筑堆砌的血债。 天光乍破,晨曦光辉驱散了房间的阴霾。 箫闲停下笔,慢慢扫过精心整理清算过的账目,视线落在金额最大的那笔支出上,“木原坊?听上去像是个木匠坊,孙夏阳给木匠坊拨这么多钱做什么?” 低忖片刻,他抬眸看了眼天色,颇为心累,“事出反常必有妖,让杨曜他们仔细查查吧。” 前些时日为了大海捞程鹤,洛莲两人调了不少门客来丰州,人多势众,消息查得也快些,没用几日时间,杨曜就奉上了木原坊的暗报。 茶馆中,杨曜瞧了一眼箫闲的神色,沉声道:“这木原坊表面做的是木匠伙计,但到深夜四下无声,没有其他声音能够做掩饰时,坊中的打铁声就清晰起来。” “工坊四周有守城军驻守,我们的人寻了许久机会才混进工坊,几经摸索,才在其中发现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箫大人,这是一座私自冶炼、制造精铁兵器的冶炼坊。” 箫闲听着汇报,神色始终平静,只是听到制造精铁兵器几个字时,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也难怪京中那群人会沉不住气,着急杀孙夏阳灭口,私自冶铁乃是大罪,更别说是制造兵器,若被云霭顺藤摸瓜抓到这把柄,下一场戏就该是天枢军强围相府了。” 杨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见状,箫闲呷了口茶,温声道:“杨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如此重要的证据,孙夏阳为何会交给大人,其中会不会有诈?”杨曜忍不住担忧,“依我所见,大人这几日见的那位故人,也未必全然可信。” 提到沈望尘,箫闲眯眸笑了笑,“他这人,十句话里未必有一句是真话。” “那大人为何……” “无非是目的相同罢了。” 杨曜不由蹙起眉,他在官场沉浮了十余载,阅人无数,哪怕是先帝那般跳脱的人也能拿捏一二,但对上箫闲,他怎么也摸不透。 箫闲扫过眼前这位老臣疑惑的神情,恶趣味地转开了话题,“俞不染是不是快到了?” 杨曜定了定神,压下心中不解,“算算时间,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 “冶炼坊的事晚些再说。”箫闲当即敲定,“先去见见我这位居心叵测的同僚,将赈灾一事处理妥当,城中还有不少百姓等他救命呢。” 正如杨曜推测,半个时辰后,钦差仪队就到了城门前。 与箫闲这个隐藏身份混进城的人不同,丰州大小官员齐聚城门前,恭恭敬敬等着这位钦差大人驾临。 箫闲站在官员最前方,一身绯红官袍如荼似火。 马车缓缓停稳,素白修长的手挑开挡帘,俞不染嘴角噙着笑,眼风从丰州众官员身上扫过,最终停在箫闲身上。 箫闲瞧着那抹似是而非的笑,眉梢轻轻挑挑。 两人对视一眼,一句未言。 “下官见过大人——” 直到身后官员行礼的声音传来,俞不染才移开视线,温和的嗓音响起,“诸位不必多礼。” 箫闲百无聊赖地等着一群人客气寒暄结束,和俞不染并肩同行,“俞大人比我预测的时间要晚到一些,可是路上遇到的麻烦?” “算不上麻烦。”俞不染抬眸望向城中,“一点小插曲。” 箫闲还想再问,俞不染却没给他机会,侧眸看向街边设立的粥棚,“没想到箫大人对赈灾事宜也这般了解,城中井然有序,下了不少功夫吧。” “俞大人见笑了。”箫闲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孙夏阳心中有鬼,又有薛相压着,就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不用心。 孙夏阳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只觉得这位少卿大人看似温和,实则却像是一把无鞘的利刃,仿佛只要出现半点差错,就会让他血溅当场一般。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巡城结束,两位大人遣散众人去了刺史府,他才惊觉自己后襟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回到刺史府,箫闲实在没忍住问道:“俞大人为何要刻意去恐吓那丰州刺史?” “箫大人不觉得很有趣吗?”俞不染笑看了他一眼,那深邃眸底却不见任何笑意,“大人临行前承诺的事情可有做到?” 箫闲撇撇嘴,从一旁的案几上翻出几册账本,“都在这里了,上到刺史下到小吏,你若是想,足够将整个丰州官府一网打尽。” 这些账本是他从孙夏阳那些账册上挑挑拣拣手抄下来的,足够应付俞不染。 至于冶炼坊的事情,他还需再调查一下。 俞不染接过账本随手翻了两下,深深看了他一眼,“劳烦箫大人,只是这账本,大人是如何拿到手的?” 箫闲心里莫名一紧,却是面不改色地看回去,坦然道:“用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不过内容绝对真实,俞大人若是不相信,可以自行调查一番。” “我自是相信箫大人的。”俞不染抬手合上账本,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接下来的事情,箫大人身为薛党,怕是不好插手。” 账本上提起的官员,十之八九是薛党,箫闲本也没打算过问,“此事就全权交给俞大人了。” 别看俞不染表面一副万事不争的温良模样,真正动起手来却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临行前,沈长启特赐下先斩后奏之权,仅仅半日,便清算了半数涉事官员。 一时间,丰州风云动荡,人人自危。【你现在阅读的是 】 38、线索 俞不染在外杀得天翻地覆,箫闲为避嫌,索性躲去了茶馆,专心调查冶炼坊之事。 门客的密报源源不断送进茶馆,木原坊创办至今,先后易过三次主,若是追溯起来,所需处理的信息量极大,然而如此庞杂的信息,却只有箫闲和杨曜两人筛选。 接连熬了几天夜,箫闲只觉得思维都迟钝了,“罢了,我们先休——” ‘息’字还没说出口,杨曜那边忽然发出一声惊疑,“这纹样有些眼熟,我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 闻言,箫闲扔下手中密报,几乎眨眼间就凑到了杨曜身边,纸上画着一枚草木圆纹,不像是昭国的样式,“你在哪见过?” 杨曜认真想了片刻,只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记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 疾驰的马蹄声自茶馆外响过,箫闲靠后倚了下窗,顺势转头向外看去,一行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纵马穿过长街,只来得及瞥过斗篷扬起的一角。 马蹄声与记忆中模糊的画面渐渐重合。 杨曜倏然站起身,眼中满是惊惧,“我想起来了!” 在过去的某段时间里,那曾是他的噩梦,鲜血淌过府邸的青石板砖,满院尸首纵横,到处都是断臂残肢,那位与他有过些许交集的前任丰州刺史就躺在狼藉中,紧攥的拳头里藏着书信一角。 若非他不忍忠良落得个尸首不全的下场,亲自将尸首拼合,或许会错过这条线索。 他闭了闭眼睛,沉声道:“程霁曾经查过冶炼坊!” “程?”箫闲立刻想到了程鹤的名字,“程家被灭门,应该是查到了冶炼坊的蛛丝马迹,也是,只是几本账册,何须对一个孩子下通缉令,程鹤手里绝对还有其他证据。” 他眼眸敛起,沉吟几秒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你留下继续筛查密报。” “大人是要找程鹤?” 说话时,箫闲已经系好大氅,“嗯。” 他早该想到的,沈望尘这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若仅是几本贪污账册,何须大费周折护着程鹤跟他兜圈子,能让沈望尘如此在意的,恐怕就只有景王案了。 日落西斜,城巷渐渐安静下来,唯有官府设立的粥棚附近还是热闹非常。 程鹤混进在来往人群中,探着头四处张望。 箫闲一眼就瞧到人,正要伸手,一道绯红身影却率先一步,钳住了程鹤的胳膊,那道熟悉且让人不受控制牙痒的声音自耳边传来,“箫大人竟也在这里,好巧啊。” ‘好巧’这句话从谁口中说出来,他都不觉有异,唯独这个俞不染,他连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俞大人怎么会在这里?”箫闲微微一笑,抬手按住钳着程鹤胳膊的手,“这是我丰州表兄家的孩子,俞大人找他有事吗?” 程鹤嘴角抽了抽,表兄? 呸,忒不要脸,这人竟妄图当他表叔? 俞不染目光在程鹤脸上落了片刻,又盯着箫闲斟酌了半晌,似笑非笑地松开了手,“没想到箫大人如此年轻,就有这么大的表侄了。” 箫闲坦然拱手,“侥幸。” 侥幸捡来的。 说完,他佯装看了眼天色,抓起程鹤就走,“我看这天要下雪,俞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带孩子回家了,再耽搁一会儿,他爹就该着急了。” 俞不染微微眯起眼睛,倒也没吭声,只是半步不离跟在身后。 其意不言而喻。 箫闲这会儿头都大了,疯狂在脑海里想着,该去哪里给程鹤找个爹,杨曜怎么说也是朝中老臣,俞不染绝对能认出他,绝不能把人带回茶馆。 三人各怀心事,在陌生小巷中兜了一圈又一圈。 眼看天彻底黑了下来,箫闲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瞪着身后闲庭信步的人,“俞不染你到底想干什么?” “箫大人不装了?”俞不染眉梢微挑,唇角一勾恍然笑开,“看来大人是笃定我没时间一项项核对款项,刻意将木原坊从账册中隐了去。” 提到木原坊,箫闲神情陡然一沉,抓着程鹤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俞不染淡淡垂了眸,视线扫过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大人无须紧张,我既是为了冶炼坊一事而来,自不会对他做什么。” 先前箫闲猜得不错,若只是赈灾的事,的确不需要他来走这一趟。 但考察民情,也不过只是帝王的要求之一。 这其二,便是为了这冶炼坊。 巷角的枯枝一颤,落在梢头的鸟雀骤然飞起,枝梢的积雪便落了俞不染满肩,他抬手掸落肩头霜雪,神色冷然,“七年前,前丰州刺史程霁究竟查到了什么,当年程家遭灭门时,你应该在现场吧?” 这话虽是问句,但他语气却极为笃定,显然是查到了什么。 程鹤紧紧抿着唇瓣,低垂的眸中闪过一抹暗色,隐在袖中的拳头握起又松开。 死寂在巷中缓缓弥漫开。 良久,他嗤笑了声,抬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漆色褪尽的木匣,“当年我父亲受人所托,暗中调查木原坊,竟查到木原坊地底还存在一个私人冶炼坊,私自冶铁乃是大罪,我父亲身为刺史,自不会袖手旁观,多次潜入冶炼坊调查,从中找到了这枚信物。” 程鹤挑了挑眉,缓缓打开木匣。 箫闲下意识屏住呼吸,两人同时看向木匣缝隙。 咻——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响彻小巷,程鹤反手推开箫闲,飞矢紧贴着他的脸侧划了过去,“快躲开,有刺客!” 俞不染反应极快,几乎是程鹤出声的一瞬间,就抽出了袖中剑。 箫闲被推得脚下一个趔趄,再抬头时细密的箭雨就已经铺天盖地袭卷而来,不远处的弓箭手落入眼底,身上穿得分明是丰州守城卫的软铠。 “是孙夏阳。”俞不染出手扫落一片箭雨,清出一条可供离开的路,“箫大人,你带人先走,我来断后,务必保证程鹤的安全。” 箫闲忙去寻程鹤的身影,“你跟我——” 身边早已是空空如也。 “俞大人,我们中计了。”箫闲心陡然沉到了谷底,隐隐有了猜测,忍不住在暗骂了一句,沈望尘这老狐狸,过河拆桥有一手! 现在一想,恐怕早在沈望尘邀请他往丰州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沈望尘的手中棋子了。 俞不染眼中的笑意尽数敛下,绯红官袍多了无数道破口,又被鲜血洇湿,“往巷子深处撤,尽量与之周璇,我在城中安排了人。” 虽然有俞不染担下了大部分羽箭,但两人终归是肉体凡胎,总会有疏漏,箫闲凭借着身体本能躲过几支羽箭,依旧挂了彩。 “走这边!”箫闲忍痛拔出肩上的半截羽箭,转身没入身旁转角。 却撞上冷然一箭。 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侧身,堪堪避开,顺着羽箭方向扫去一眼。沈望尘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手中长弓拉满,似笑非笑瞄着他的心口,“箫大人,别来无恙啊。” 箫闲眼皮一跳,“过河拆桥非君子所为。” “可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沈望尘指腹划过紧绷的弓弦,眼底杀意骤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就该如此不择手段。” “你到底想做什么?”箫闲手边只有半截羽箭,若沈望尘铁了心要杀他,他必然躲不过去。 沈望尘轻轻松开勾着弓弦的指节,羽箭掠过空中,划出一弯弧度,直逼箫闲心口。 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躲闪。 箫闲瞳孔一缩,便听见急促的破空声与低沉的嗓音同时响起,“箫大人如此聪明,不如猜猜看我想做什么?” “箫闲——” “箫闲!”【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