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绥安》 第1章 第 1 章 01 上元节那天,街上热闹非凡。桃花河中央放置了一盏巨大的朱雀灯,点燃后光芒映照着半城,灯火辉煌,宛如白昼。我心中期盼着能在街上偶遇阿爹,毕竟已经许久未见了。于是,便与阿娘、阿兄一拍即合,决定去街上凑个热闹。 阿爹近年来似乎交上了好运,不惑之年竟意外获得京中权贵的赏识。短短五年间,他从甘泉县一名普通的衙役,被提拔为盛京的从五品协理守备。虽然在盛京中,这算不上什么显赫的官职,但如此迅速的晋升着实令人惊叹。 因此,阿爹对待公务总是格外谨慎细致、一丝不苟。他常言道:“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高度。” 协理守备一职每逢节庆时节便愈发忙碌,负责盛京的治安与防卫,因此我们已许久未曾谋面。 临出门时,阿娘叮嘱翠萍为我取来那件石榴红织金斗篷,内搭杏红立领袄,领口处一圈白狐毛衬得面容愈发莹润如玉。 走上街头,果然是一片灯火辉煌,热闹非凡,比往年都要热闹得多。 “哎……你听说了吗?据说当今圣上今晚将携贵妃前往桃花河,为朱雀点灯,与民同乐。” “不会吧,天子也会亲自出来吗?” “瞧,那站在城楼之上的,正是肃国公世子薛湛,当今圣上的心腹重臣。以往的上元节,何曾出现过如此显赫的人物?” 我顺着旁人的指引望去,只见城楼中央立着一位男子,身姿修长,身着鸦黑织金暗花缎袍,外披一件貂裘大氅,尽显雍容华贵。他身旁是一位俏丽的姑娘,身穿鹅黄素绒面交领长袄,衣料质地细腻柔光,不着一枝一叶的装饰,却更衬得她如美玉雕琢般精致。二人在城楼上伫立,光影摇曳间,他们的面容若隐若现,交缠的影子宛如并蒂莲花般相依相偎。 这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至极,我在心中默默赞叹不已。 目光再次被杂耍班子的幻术表演深深吸引。 “绥之,快点,跟上来……”兄长在人群中向我挥手,大声喊道。 “诶……”话音未落,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我们三人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冲散。我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越走越远。当人流终于渐渐平息时,我发现自己已孤身一人置身于一条陌生的僻静小巷,四周空无一人,这让我愈发感到惶恐不安。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口鼻。我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心中充满了恐惧,心想难道就这样遭遇歹徒,命丧于此了吗?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扼住咽喉和捂住口鼻的手渐渐松开了。我感到身后的人逐渐瘫软下去,便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去查看。借着微弱的月光,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 薛湛! 他双眼空洞无神,腰间系着的羊脂白玉带上沾染着点点血迹,顺着错金螭纹玉佩缓缓滴落至地面,显然已身受重伤。 我连声低喊他:“世子爷,世子爷,薛湛。” 他双眼依旧空洞,一言不发。 我当即转身,迫切地想要逃回家中。然而,在冲出小巷不远的地方,意外地发现一家大门紧闭的医馆。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莫名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医馆的门。在取下阿娘赠予我的祖传羊脂玉镯作为报酬后,郎中最终咬牙答应道:“我随你去看看。”随后,他便带上两名徒弟,随我一同前往。 两名徒弟将薛湛抬回医馆,经过大夫的诊治,确认薛湛并无大碍。 第二天一早,我正半梦半醒着,突见薛湛已经坐立床头,目光冷峻,直直地看向我。我猛地一惊,迅速坐起身,不料头却撞到了床沿,不禁“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薛湛冷眼相对,沉默不语,我只能在极度尴尬的气氛中,简明扼要地向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听完后,薛湛微微垂下眼眸,不以为意地解下系在玉带上的错金螭纹玉佩递给我:“日后若遇事,你可凭此物到肃王府寻我。” 随后,他的护卫如同天降神兵般迅速将他接走。 家里早已乱作一团,见我平安归来,阿娘急忙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着我。突然间,她瞥见我袖中藏着的玉佩,厉声质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我灵机一动,半真半假地说道,“昨日在混乱中救了一位姑娘,这枚玉佩是她为表感激所赠,我推辞不过,只得暂且收下。” 突然又想起玉镯的事,我便不再客气,用头紧紧倚着阿娘的肩头,手臂轻轻环住阿娘的腰,再次哄骗道,“到家后才发现,玉镯可能在混乱中丢了。那玉镯如此珍贵,我得出去再找找。” 阿娘听完后,急忙拉住正要转身的我,念道:“阿弥陀佛,小祖宗,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现下不太太平,要是再出去,可真要成祖宗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又连呸了三声。 阿爹紧盯着玉佩,欲言又止,我被他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连忙推脱说又累又困,要回房休息。避开他审视的眼神,我迅速溜回房内,躺在床上仔细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不知不觉中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酉时过后,阿娘和阿兄已在饭桌前等候多时。桌上摆满了我最爱的佳肴:蟹酿橙、冻姜醋鱼和灰焙鸡。这三道菜均耗时费工,尤其是这阿娘亲手所制的灰焙鸡,我尤为喜爱,今日定要尽情享用一番。刚一落座,阿兄便急切地开始讲述他昨日的种种经历。 昨日,并非皇上与贵妃亲自前来点灯,而是深受皇帝器重的肃国公世子薛湛,受皇上委托代为点燃朱雀灯,与民同乐。然而,在朱雀灯点燃的瞬间,灯体突然炸裂,火光四射,飞溅的碎片和火星击中了众多来不及躲避的百姓,导致现场死伤惨重,哀号声此起彼伏。周围百姓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现场一片混乱,也因此我们才会被人群冲散。 “你不知道,今早我看到一具具遇难者的遗体被白布覆盖着,而你彻夜未归。我和阿娘一具具地揭开白布查看,心中满是恐惧,生怕……”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快吃吧,多吃点才能身体棒,遇到事情跑得也快。”阿娘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大筷子灰焙鸡放进我的碗里。 我抬头时恰好与阿爹的视线交汇,总觉得他似乎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我匆匆吃完饭,便急忙离开了,总感觉今天的阿爹有些反常,莫非是因为过度担心我而显得有些失态了? 此后,阿爹一直在外忙碌,始终未曾回家。 听阿娘说,上元节朱雀灯爆炸事件影响极为严重,肃国公世子身受重伤,百姓死伤众多,皇上龙颜大怒,严令彻查真相,并要求迅速妥善处理此事。而阿爹作为协理守备,因在值守期间未能尽责,可能面临相应责任追究,目前处于戴罪立功的状态,全力配合锦衣卫调查朱雀灯爆炸案。为防止案情泄露,所有相关人员均不得回家,全程实行封闭办案。 爆炸发生后的一段时间里,整个盛京城都处于戒严状态,官兵四处巡逻,街道上弥漫着不安的气氛。我们心系着阿爹的安危,日夜祈祷他能早日平安归来。 禁令刚一解除,阿娘便领着我前往国清寺,为阿爹祈福。 残雪消融,古寺前的石阶上,薛湛身着一袭荼白银纹长衫,端坐于石凳之上,宛如春山新雪,洁净而不失温润。他身旁坐着的,正是上元节那天与他并肩伫立于城楼的姑娘。她身着一袭淡雅的青色长裙,步摇在发间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两名随从静默而立,眉目低垂,分别站在两人身后两侧。 嗯……又碰面了。 “绥之,小心脚下。”在我走神的瞬间,阿娘出声提醒道。 我藏在袖中的错金螭纹玉佩被摩挲得微微发热,四目相对时,他微微挑眉,向我点头示意。我趁着阿娘不注意,迅速点头回礼。 回程途中,我隐隐感到心神不宁。草草洗漱后,便早早睡下。夜深人静之时,突如其来的叫喊声猛地将我惊醒。我匆忙披衣起身查看,而翠萍已抢先一步将门微微打开。透过门缝,我看到阿娘一脸惊恐。 翠萍猛地将门合上,用整体身体死死的将门抵住,同时,通过晦暗不明的光影,我感受到阿娘同样用背死死地抵住房门。 第2章 第 2 章 02 “藏好!”翠萍满脸惊恐,用口型急切地对我说道。 来不及多想,或许是出于本能,我迅速朝原本用来藏书的木箱奔去。巧的是,这两天书本刚好拿出来晾晒,木箱此时正空着。 我翻身躲了进去,几乎同时,大门被猛地踢开,紧接着,我听到了阿娘和翠萍短促的惊叫声。 我蜷缩在木箱里,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紊乱的呼吸声会暴露行踪,引来贼人。 我听见那人的脚步声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后迈出门槛离去,并朝同伴低声说道:“没人。” 我满心惊恐,在天色微亮的死寂中,艰难地爬出了木箱。 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颤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翠萍俯卧在门前,周围是蔓延的血迹。 门口,阿娘跪伏在地,头倚在门前的花盆里,手指依然紧紧扣着门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阿娘和翠萍仍在竭力保护我。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内,看到我的兄长被捆绑住手脚,头朝下,倒挂在井边。 此刻,我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时间停滞,天地万物化为虚无。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一夜之间,我便家破人亡。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艰难地四处搜寻着。一具躺在花池中的尸体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身穿的衣服与我父亲一模一样,身形和样貌也几乎完全相同。经过反复仔细辨认,我才确认这并非我父亲的遗体,因为他眉间并没有那两厘长的伤口。 若此人并非我阿爹,那他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为何有人要用这具几乎难以辨认的尸首来冒充他呢? 他……是否安然无恙?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涌,一阵冷风袭来,思绪稍稍冷静了几分。天色渐亮,官兵恐怕很快就会赶到。然而,整件事透着太多蹊跷,我无法信任任何人或任何事,哪怕是官府。我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此地不宜久留,我必须立刻离开。 我在翠萍的衣柜中翻出一套合适的衣服换上,并带上了一些简单的财物。正准备离开时,我瞥见了枕边的玉佩,稍作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将它一并带走。 随后从侧门的狗洞爬了出去。 天色终于渐渐破晓,逐渐喧嚣起来。我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角踱步,头脑昏沉,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街上的百姓渐渐聚集起来,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陈守备一家在一夜之间被灭门了。” “怎么可能没听说,我娘家舅舅的侄女的丈夫的表妹的邻居妹妹就在这家做活计。幸好她因为家中老母亲生病,回家照料,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什么什么?你这关系绕得比王婆的裹脚布还长。” 我攥紧袖口,顿感遍体生寒。 我独自在家附近踱步,心中满怀期待地等待阿爹的消息,然而始终没有任何音讯,这让我内心备受煎熬。 我轻轻摩挲着袖中藏着的玉佩,心想事已至此,只能孤注一掷,无论如何,总要尝试一番。 终于,我在肃国公府门前蹲守多日,终于看到薛湛一行人骑马而来。 我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周围的家丁和小厮见状,立刻围了上来。薛湛却未曾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瞥我一眼,径直准备进入府中。 我慌忙向薛湛喊道:“薛湛,是我!你还记得那枚玉佩吗?你说过,有事可以来找你的。” 他稍作停顿,微微侧目看向我。沉吟片刻后,他向身旁的家丁小厮摆了摆手。 随后,他对我说道:“随我进来。” 进入府邸后,薛湛吩咐丫鬟为我梳洗打扮了一番。待我刚刚梳洗完毕, 薛湛身边的小厮已在门口等候,对我说:“绥之小姐,世子爷命我带您去书房。” 书房内,熏香缭绕,清甜的香气如蜜瓜般沁人心脾,应是伽南香。 薛湛端坐在案前,正轻轻摩挲着案上的镇尺。 “世子爷”,我对着薛湛微微鞠躬,行了一礼。 薛湛微微向我点头,说道:“你家的事,我已有所耳闻,也曾派人私下寻过你。” 我急忙跪下,拼命向薛湛磕头:“世子爷,我全家突遭横祸,恳请世子爷助我找到真凶,我愿为您效犬马之劳,誓死以报。” “你可知道,你家之事并不简单,背后主使之人,若你得知真相,恐怕难以承受。以你之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留在我的府上,我定会护你周全,让你一世安稳无忧。” “求世子爷成全,求世子爷成全!全家罹难,我岂能苟且偷生?”我俯身不停磕头,额间由红转青,鲜血缓缓渗出,蜿蜒而下,猩红一片,犹如地狱中嗜血的罗刹。 薛湛沉思片刻后说道:“我给你半炷香的时间,你收拾妥当,随我去一个地方。” 说完,他击掌示意。随即,先前的小厮快步进来,将我带给了之前的丫鬟。 丫鬟一见到我,不禁惊呼:“我的天啊,祖宗,刚刚才收拾好,你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小厮立刻向丫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丫鬟见状,立刻闭上了嘴。 我神情恹恹,小厮连忙催促:“快收拾吧,世子爷一会儿急着带姑娘出去。” 我着素衣罗裙以白纱覆面,站在柳树下候着薛湛,阳光星星点点透过树叶,散落在我身上。 这样明媚的阳光,我的家人今后再也无缘见到了。想到这里,泪水便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滑落。 薛湛身着一袭墨蓝织金长衣,头戴玉冠,身姿挺拔如松 行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优雅,气质清冷矜贵,仿佛一幅流动的古画。他看到我时,微微一怔,随即迈步向我走来。 小厮已将马匹牵来,薛湛扶我上马后,自己也迅速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穿过长街闹市,薛湛玉冠下的眼眸深邃如潭,眉宇间透着锐气,身着华丽的织金长衣,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若非我家曾遭逢巨变,我本可与心爱之人共乘一骑,拥有一个如往昔般温暖的家,过着三餐四季、平淡而安逸的生活,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念及此处,我不禁摇了摇头,明白一切已成泡影。 终于,我们来到一座宅院外,院外重兵把守。守卫士兵向薛湛行礼后,迅速打开了大门。薛湛微微抬手示意,领着我向屋内走去。 进入室内,薛湛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动,一支翠色发簪悄然滑落。他似乎对此习以为常,随手一扔,发簪精准地插入一旁的卧龙口中。紧接着,一个密道缓缓出现在我眼前。 密道内蜿蜒曲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通道和房间。薛湛带着我在一间房前停下,我定睛一看,竟发现里面是我家先前告假归家的下人——林姨。 我不禁心生疑惑,问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薛湛冷冷开口:“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小姐,小姐,冤枉啊!这些狗官仗势欺人,诬陷我和老爷有不正当关系。”林姨一边哭诉,一边向我爬来,紧紧抓住我的裙角,哀声连连。 薛湛突然抬脚,狠狠踹向林姨的心窝处。我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向后仰去,刹那间,后腰感到一暖——薛湛用手掌轻轻扶住了我。他的眼神依旧清冷,但眼尾却微微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无事。”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半拍。 第3章 第 3 章 03 “二十年前,你与陈孟良本是青梅竹马,但因陈孟良家境贫寒,你家中长辈并不同意你们的婚事。某日,京中一位显贵回乡探亲,你兄长觊觎其财富与权势,便将你卖给了此人。随后,你被带往盛京,而陈孟良则另娶他人,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陈孟良???我爹???还有林姨???我听得满头雾水。 接着,薛湛转身坐下,斜倚着几案,右脚轻轻搭在左膝上,继续说道。 “你在贵人的府中,虽然府中不时有年轻女子被送入,但你毕竟是府中的老资历,府内众人对你也怀有几分敬重。随着贵人权势日益壮大,积聚了大量不义之财,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来帮助藏匿和看管。于是,你便引荐了陈孟良。起初,陈孟良只是负责藏匿一些小额钱财,但随着他逐渐获得贵人的信任,贵人将他调入京城,授予守备之职,让他负责处理所敛之财。你们二人重逢后,因着旧情再次勾结在一起。” “你所说的,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测罢了。在我看来,你分明就是幕后黑手,想拿我这样一个无知的小人物当替罪羊。” “别急。”薛湛轻抿一口茶,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你曾因得罪贵人,被乱棍打得半死不活,丢弃在后坟坡。陈孟良得知后,本想前去安葬你,却发现你尚存一息,于是将你带回家中悉心照料。待你康复后,你二人还育有一子。此子被陈孟良视若珍宝,一直藏匿在陈府对街。若你仍不肯从实招来,我大可把陈子荷带来与你当面对质。届时,孩子天真无邪,所言必定能揭示一切真相。” “子荷,父析子荷。”信息量实在过于庞大,他们所谈论的那个人,竟然直指我敬重的父亲。如果薛湛所言属实,那我们又算什么?我的母亲、兄长又算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薛湛见状,立刻起身护着我坐下。 “还要继续听吗?”他俯身靠近我耳边,声音轻柔如风拂柳枝。 “听。”我语气坚定地回答。 “你以为你们二人计划将陈子荷转移到别处,我就无计可施了吗?他在十里亭外时,便已被我的人截下,此刻他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安然无恙。若你仍不肯从实招来,我也只能拿他出出气,只是不知道他能撑过几回合。”说完,他便将一枚金丝盘线玉锁扔到林姨面前,那玉锁乍看之下,确实是一件不凡的珍品。 “你这腌臜小贼,究竟想干什么?子荷不过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求你放过他,我定会将我所知全盘托出。” 薛湛轻轻摩挲着杯盖,目光轻蔑地扫向林姨:“你且说来,若你所言属实,稚子无辜,我自会考虑。” 林姨双眼紧闭,旋即猛地睁开,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好,我说。但你必须答应我,放过我儿,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与陈孟良自幼相识,彼此心意相通。然而,命运弄人,家中父亲早逝,阿兄沉迷赌博,竟以母亲性命相逼,强迫我跟着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那人毫无人性,用尽各种残忍手段对我百般凌辱,只为满足他那扭曲变态的心理。” 说罢,林姨刮去上衣,露出身体上无法被时光抹去的鞭痕、齿痕、烙痕蜿蜒成蛇,一根根扎进我的瞳孔。 薛湛蓦地起身,挡在我身前,安排他身旁所立小兵将林姨衣服整理合上,随后起身站开。 林姨接着说道:“我原本在这无间地狱中苦苦煎熬,而他却愈发得势,送进来的新人也越来越多。比起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他逐渐开始嫌弃我。不过,我也能在夹缝中寻得片刻安宁。作为宅子里的老人,我开始尽力照顾那些新来的姑娘,她们大多身世可怜。随着时间的推移,宅子里的许多事务安排也逐渐交由我来负责。”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说他需要将部分非法所得送往甘泉县。出于一点私心,我向他推荐了孟良。后来,孟良逐渐赢得了他的信任。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将孟良调任至盛京。” “孟良到盛京后,没想到他对我依然情深意重,从未嫌弃过我。而我对他也始终如一,不曾变心。然而,我与孟良的事情被那个阴险小人得知,那人手段狠毒,当晚便下令对我施以炮烙之刑。幸好孟良及时救了我,我才得以保住性命。” “你说那人手段如此狠辣,为何要取你性命,却留下了我阿爹?”我追问道。 “不过是你父亲帮他敛财、藏匿财物,他才暂时留你父亲一命罢了。背叛他的人,最终都难逃一死。” “而我们,只求一家三口,无论清贫还是富足,都能安稳地相守一生啊。” “那我呢,我娘亲、兄长又算什么?”我强忍着悲愤的情绪,继续说道,“你继续在外宅安稳度日,已是我父亲心尖上的人,为何还要到我家来做下人?” “你父亲的那处外宅虽然隐蔽,但实际上是奸人藏匿财物的中转站,而那奸人从不会亲自现身。自从奸人得知我与孟良的关系后,便不再信任你父亲,敛聚的财物也不再通过他的手。因此,尽管那外宅能提供一时的安全,但迟早会被发现。所以,我以仆人的身份暂时藏身于你家。我们三人从未以家人的身份示人。” “藏身于我家,你们就真的能平安无事了吗?” “我们只是打算暂时在你家避一避风头。上元节一过,我们便会分三路前往孟州汇合,从此开始新的安稳生活。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啊……”林姨的指尖深深嵌入地砖的缝隙,声音里带着苦笑,泪光在眼眶中闪烁。 “那杀害我母亲和兄长的凶手究竟是谁?你所说的奸人到底是谁?”我双眼通红,十指因愤怒而痉挛,死死揪住林姨的衣襟,随着“嘶啦”一声,衣襟被撕裂开来。 林姨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直视薛湛:“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接下来的事,以你的能力,解决起来应该轻而易举。我只求你遵守诺言,放过我儿子。” 话音刚落,她猛地挣脱束缚,决然转身,用尽全力撞向桌角,随后便倒地不起。我能感觉到,林姨的气息正在逐渐消逝。 心中的愤怒如波涛汹涌,我的阿娘、阿兄和翠萍的惨状不断在眼前浮现。林姨一定知情,她肯定知道那个混蛋是谁,一定是他为了报复阿爹而屠戮我全家。 “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我像一只被困的野兽,绝望而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薛湛始终沉默不语,只是紧紧地用双臂环抱着我。他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到我的背部,再蔓延至四肢。这片刻的温暖让我渐渐平静下来,让我忍不住回抱住他,不愿错过这人间仅存的一丝温暖。这点温暖让我如此贪恋,仿佛是黑暗中的一束微光。 我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悲伤、痛苦、绝望与破碎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这些天来,我辗转流离,经历了惊慌失措、难以置信,以及如梦似幻的恍惚。 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接受一个事实——我的家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把头深深埋进薛湛的颈窝,十指紧紧攥住他的衣服,身体因剧烈的悲痛而颤抖不已,仿佛积蓄已久的堤坝轰然崩塌,所有强撑的坚强与压抑的伪装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不知哭了多久,情绪渐渐平复,我抬头看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连忙松开他,未等他开口便说道:“我们出去吧。” “好。” 薛湛步履从容地在前引路,身后随从屏息静气,悄然跟随。 垂花门上的匾额以隶书题写着“扶疏院”三字,笔画舒展,波磔分明。 “你暂且在此处安顿,若缺什么,我再派人送来。今日伺候你梳洗的丫鬟,我已安排妥当,日后她将贴身伺候你。” “至于你心愿之事,我会再派人核查,若有进展,定会告知于你。其他的事情,我也都记下了。”薛湛继续说道。 “谢谢。”今日发生的一切,信息量太大,直到现在,思绪仍如一团乱麻。 言毕,薛湛便起身离开了。 半月有余,薛湛未曾再至。我独守扶疏院,日日梦魇,饱受切肤断肠之痛,终日缄默不语。 半月后,薛湛终于再度现身扶疏院,告知我家人尸体的尸检结果已出。致命伤均为刀伤,经他派人仔细核查,确认系刀伤所致,且应为绣春刀所伤。刀口呈“月牙形”创口,而骨伤表现为线状裂痕,并非粉碎性,因此断定是绣春刀所为。 “林姨曾提及那歹人无法人事,且擅用绣春刀。如此看来,此人极有可能是位位高权重的太监,且来自甘泉县。” “嗯。”薛湛低声应道,随后补充道:“明日应可确认那人身份,届时我会派人告知于你。” 第二日晚饭时分,薛湛身旁的小厮送来一个食盒,内盛鹤鸣楼的招牌炙鸭。食盒甫一揭开,鸭肉特有的焦香便扑鼻而来,令人垂涎。炙鸭旁还搁置着一个顶皮酥,掰开酥饼,里面竟藏着一张折叠成小卷的纸条,我当即展开细读。 第4章 第 4 章 04 “刘保”二字猛然跃入眼帘。 他是甘泉县的风云人物,幼年时家境贫寒,不得已被送入宫中做了太监。出乎意料的是,他深得皇帝宠信,仕途平步青云,家族乃至整个甘泉县都因他而受益。每当他衣锦还乡时,百姓们无不夹道欢迎,官员们则与他的亲眷们簇拥着他走向家门。记得小时候,我也曾吵着要去凑热闹,只因身为女子,父母并未允许我出门。 我知道那人一定是权势颇高之人,却也未曾料想竟是如此权势滔天! 我倚靠在窗台,手中紧紧攥着纸条,心中百感交集。若是换作他人,我请求薛湛助我手刃仇人,或许是轻而易举之事。然而,此人手段狠辣、睚眦必报,若让薛湛插手报仇之事,恐怕会给他带来祸患。他已帮助我良多,我心中对他充满感激,绝不能再将他置于险境。 想到这里,我坚定了决心。毕竟这是我的血海深仇,理应由我亲自来报,绝不能连累他人。 我深知那些权势显赫的太监在盛京都有自己的府邸,具体位置想必不难打听。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必须设法潜入其中。 三日后,我在梳妆匣内悄然留下一纸短笺,上书:“身负血海深仇,愿有天理昭彰日,后会有期——绥之。”言毕,遂整理行囊,无声离去。 出府后,我径直向牙行走去,一眼相中感觉牙行中颇具威望的牙婆,默默走近她身边,待她身边无人后,私下拿出五两银子,求她将我卖入刘掌印府内为婢。 牙婆掂量着银子,上下睥睨着打量我,“我在牙行多年,卖的人多了,都是让我掏钱的,第一次见拿钱的,说吧,有何目的?” 我立马向牙婆跪下,声泪俱下地说道:“妈妈,您听我说,我家中遭难,仅剩我一人,逢此大难,更觉家人血脉珍贵,这世间我还剩一阿姐在掌印府内做事,这银钱是多年来阿姐所寄,只剩这些,全给您了,只求您将我推荐入掌印府内,此后只想同阿姐在府内相互照应,了却此生,求妈妈相助!” 牙婆挑起右眉,嘴角微微后扯,露出一副明显不信的神情。她随即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银子,拿起来掂了掂,冷声道:“不管你的理由是真是假,你需记住,入府后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是我引荐的你。” “是,妈妈,我定会铭记在心。”我毕恭毕敬地回应道。 牙婆微抬下巴,继续对我说道:“你暂且留下,先在这里学习些规矩。” 因为使了银子的缘故,我在学习礼仪规矩的过程中,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受到严厉苛刻的对待。 不知不觉间,一个月悄然流逝,我的心情逐渐变得焦躁不安。 那天,我正一边学习规矩的细节,一边暗自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牙婆突然快步走了进来。她微微扬起下巴,示意我跟她出去。 来到外面,牙婆对我说:“绵忆,收拾好东西,随我去掌印府。从今往后,你必须时刻牢记服从、谦卑、勤快、安分,更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是我引荐你入府的。” “是,妈妈。”听到自己即将入府的消息,尽管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期盼,但乍然听到,我依然紧张得双拳紧握,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绵忆,这是我于牙婆处新取之名,意蕴着此恨绵绵,须铭记于心,勿失勿忘。 踏入刘保的府邸,牙婆将我引见给了一位婆子,并叮嘱我称她为常麽麽。接着,她们低声交换了几句言语,牙婆便匆匆离去。 我终于如愿进入了府中。 接着,常嬷嬷带我进行了登记造册和身体检查。在确认我身体健康且没有传染疾病后,她又带我沐浴更衣,换上了府里统一的丫鬟服饰。 第二天一早,常嬷嬷便来叫我,说要将我交给管家训话。管家姓王,让我称呼他为王管事。 王管事跷着二郎腿,独自坐在罩着锦缎的酸枝木椅上,说话时语调缓慢而低沉,每句话的尾音都像秤砣落地般沉稳有力。“看起来倒是个机灵的,叫什么名字?” “绵忆,我叫绵忆。”我微微垂下眼帘,身体略向前倾,恭敬地回应着王管事。 “今后行事须更加机敏,眼中有活,切勿总是依赖我们这些管事和嬷嬷来提醒。你必须绝对服从府中两位主子的指令。老爷长年在外,府内事务主要由夫人掌管,夫人姓李,性情温和。但我却不同,若发现谁不安分守己,我自有手段加以整治。切记,身为奴仆,务必谨言慎行,不得妄议主子的是非,更不得泄露府中事宜,须时刻严守本职。” “还有一事,”王管事轻啜一口茶,接着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老爷西边尽头的屋子谁都不许进入,若有人胆敢私自潜入,那可是要被打死的。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你务必铭记在心。” “记住了,管事老爷。”我依旧乖巧地回应。 “就让她先在内院做个试用丫鬟吧,夫人院里还缺个机灵的丫头。”王管事看向常嬷嬷说道。 “这丫头真是好福气,深得管事青睐,一入府便获准入内院,还不快谢谢管事。”常嬷嬷一边拧着我的胳膊,一边急促地催我跪下磕头致谢。 王管事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示意常嬷嬷领着我退下了。 入院后,我每日承担洒扫庭除的职责,夫人几乎足不出户。尽管身处内院,我也仅是远远地见过夫人两面,至于刘保,更是未曾露面。 终于有一日,王管事急匆匆地安排将府内上下再次打扫干净。我拉住身旁的常嬷嬷,低声问道:“不是已经非常干净了吗?为何还要再打扫一遍?” 常嬷嬷低声答道:“老爷极爱干净,哪怕是些许尘土也会大发雷霆。或许是宫中规矩甚严,因此老爷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我微微低头示意,随即迅速加快了手上的活计。 晌午时分,一位白面瘦削的男子低着头,急匆匆地从我身旁掠过。只见他径直朝王管事走去,在距离约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他张开了嘴,口型分明是在说:“来了”。 王管事急忙朝夫人房内走去,片刻后,夫人便在常麽麽的搀扶下,带领众位姨娘站在门口,静默地伫立,显然是在等待刘保回府。 夫人依旧保持着素雅的装扮,头饰为一枚纯银莲花珍珠发簪,左腕轻绕着碧玉佛珠,材质上乘,显得格外雅致。其余姨娘们则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我站在众人之后,目光紧紧锁定在门口处。 不多时,一只云头履缓缓迈入大门。随后,只见来人身后跟着两位与先前通报男子同样白面瘦削、行走时亦同样微微垂首的随从。这位着云头履的男子,看似已届不惑之年,却面如冠玉,与身后两人消瘦孱弱的形象截然不同。他身形高大挺拔,长身而立,环视四周,气度不凡。 我终于见到了刘保,双手紧握,上下齿紧紧相扣,顾不得礼仪,目光直直地投向他。 环视之际,刘保的目光朝我投来,只见他瞳孔微微扩张,但仅在转瞬之间便恢复了平静。 随即转头望向王管事,说道:“新招的?不错。” 王管事立刻躬身回应:“是,近日新招的。我看她不错,便安排在夫人院子里了。” 刘保又一次转过头来,目光注视着我,“可会奉茶?” 我紧张得牙齿轻轻打战,含糊地应道:“会。” 刘保欣然一笑,“好,今日就由你来负责奉茶。” “是。”我低声应道。 随即,刘保迈步向前,王管事急忙转头望向我,催促道:“还不赶紧跟上!” 我被引领至偏厅,先将袖口束紧,再细致地洗净双手,开始准备茶水。待茶水备妥,我将其置于茶盘之上,双手平稳地托住茶盘底部,轻柔而稳妥地将茶盘放置在刘保右手边的桌面上。 刘保双用两指轻轻夹起白玉盖碗,缓缓滑过杯沿,随即轻啜了一口茶水,说道:“不错,以后你就负责随身奉茶吧。” 我愣在原地,心中惊疑不定,怎会如此顺利?难道刘保看出了什么?思绪纷飞之际,许是见我久久未回应,王管事急切地伸手朝我刮来。我闪躲不及,突然听到刘保厉声喝道:“住手!去领十个板子!” 第5章 第 5 章 05 接着院子里便传来声声哀嚎,屋内始终沉静,刘保出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静:“下去吧。” 随后,便起身朝着西边尽头的屋子走去。夫人目光转向我,始终未发一语,仅轻轻上下打量了一番,仿佛已然明了,随即对我报以微笑,便起身返回了屋内。 在夫人离去之后,各位姨娘们亦纷纷扭动着腰肢,返回了各自的居所。 常麽麽拉起我,回到我们丫鬟居住的屋内,握着我的手说道:“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真是可怜见的,这么小小的人儿。” 我依旧沉默不语,心中暗自思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刘保这贼子对我起了别样心思?心中骤然一紧。 第二日,刘保派遣昨日前来通报的那位白面瘦削的男子,对柔声轻语地说道:“绵忆姑娘,掌印大人请您一同外出,烦请姑娘随行。” “我?”心中不禁一阵慌张,却仍低声应道:“是。” 一路上,我默默地站在刘保的右手边,很快便抵达了鹤鸣楼。小二一见到刘保,立刻谄笑着引领我们上了顶层雅间。尽管我此前曾多次来过这鹤鸣楼,却未曾知晓这顶楼竟还藏有一间独立的雅间。与其它楼层不同,这里并非分布着大小不一的雅间,而是仅此一间,显得格外隐秘。 小二轻轻推开门,只见薛湛已端然坐在桌前,身后依旧站着那位名为“观鱼”的小厮。 薛湛抬头一眼便瞧见了我,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向刘保。刘保对薛湛轻轻点头,恭敬地问候道:“世子爷,万安。” “听说世子爷因上元节之事受伤,如今看世子爷气色已然康复如初了。”刘保接着说道。 “掌印请放心,我已然大好。只是圣上将此事交由锦衣卫查办,至今尚无结果,心中难免有些忧虑。若是由西厂接手,相信早已水落石出。” “陛下圣明,相信不久后真相必将大白。西厂、锦衣卫均为陛下效力,无需区分彼此。” 听着他们二人的交谈,我连大气都不敢喘。 酒过三巡,薛湛说道:“听说,协理守备陈孟良同大人交情深厚,此番他家遭此罹难,不免令人唏嘘。” “交情还好,原本就是同乡,因这份情谊,自然多了几分照拂。但,不幸中之大幸,昨日出宫时恰遇陆指挥使,他言及经查证,陈家并非全家罹难,尚有幸存者。” “哦,不知那位幸存者是谁?” “听说陈家长子被发现时已奄奄一息,目前仍处于昏迷之中。” “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倒是听说,陈家背景不简单,这次案件并非单纯的仇杀,据说还牵涉到上元节一案。” “哦?竟有此说。如今世道纷乱,信息错综复杂,确实不可轻信。” “确实如此。” 听着二人的对话,我后背冷汗直流,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阿兄还活着”的声音。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身处刘保府内。 “绵忆,见你面色不佳,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早不必前来侍奉,待午饭时再来便可。” “是。”我乖巧地回应。 回到屋内,展开手心紧握的纸团,那是临走时观鱼借机塞入我手中的。颤抖着展开纸团,里面写道:“若需帮助,鹤鸣楼柜台敲六下桌面。” 阅毕,我随即焚毁了纸条,然而半夜依旧被梦魇惊扰而醒。 第二日,我按照刘保的安排,在午饭时随侍在他身旁。 “绵忆,坐下来,尝尝这菜的味道如何。”刘保突然说道。 众人闻言,皆惊愕不已,却无人敢出声回应。我心中一紧,连忙准备跪下,内心惶恐不安,暗自揣测是否已被刘保察觉了什么? 刘保则迅速挥了挥手,示意我起身入座,“这些都是家乡风味,你不妨尝一尝。” 刚才因紧张,确实未曾留意餐桌上的菜肴。此时,我目光转向餐桌,只见灰焙鸡在一桌精致的菜肴中赫然置于正中。目睹此菜,不禁勾起伤怀。 刘保夹起一筷灰焙鸡放入我碗中,“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放入口中,心中不禁惊叹,这味道竟与我阿娘亲手烹制的如出一辙。阿娘在制作灰焙鸡时,除了常规地将鸡腹中填满糯米、笋丁、火腿,并外包箬叶进行烤制外,还会特别地在鸡皮上涂抹茶油和米酒,同时在灰中掺入橘皮。因此,阿娘所做的灰焙鸡总能散发出独特的茶香、酒香和橘香。 不经意间,我早已泪流满面,“对不起,这是我家乡的菜肴,让我想起了家人。” “线痕亲恩应同念,月魄天涯共此心。”仿佛洞悉一切,刘保轻声吟诵起这句诗词。 我忙拭去泪水,强颜欢笑,“老爷,绵忆只是思乡情切,让您见笑了。” 刘保微微一笑,似乎并未将我的失态放在心上,“绥之,你可知这灰焙鸡背后还有一段故事?” 我心头一震,尽管内心惶恐不安,却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等我开口,刘保缓缓抬起手,示意其他人先行退下,然后对我说道:“你刚来时,我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你,你与你阿娘长得如此相似。你应该知道,我和你阿娘都来自甘泉县,但我们其实是旧识了。当年,多亏了你阿娘的照顾。这灰焙鸡正是你阿娘最喜爱的菜肴,其做法也是你阿娘传授给我的。每当我品尝这道菜,总能想起那些往事。” 闻言,我心头一震,原来刘保与我阿娘之间竟有如此渊源。刘保则拍了拍我的肩膀,“绥之,你阿娘是个及其善良的女子,你定要好好活下去,快乐的活下去,才不枉她一番苦心。” 刘保的一番话听起来并不像是虚言,既然如此,他理应不会对母亲下此毒手。再者,母亲一直安居于宅院内,未曾涉及任何纷争。然而,薛湛却明确指出刘保就是幕后真凶。究竟孰是孰非,孰真孰假,此刻我尚难以断定。但我坚信,苍天有眼,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当务之急,是设法了解我兄长的真实状况,必须找到一个外出探听的机会,此事不难办到。 应是刘保对我的态度所致,府内众人皆对我礼遇有加,即便是王管事也对我格外客气。偶尔与我交谈时,他甚至会微微躬身以示尊敬。原本分配给我的杂务,自然也被王管事悉数免除。 趁着刘保回宫的时机,我向王管事讨要了一项外出采买的差事。出府后,我径直奔向鹤鸣楼。 “扣扣扣……”我接连敲击桌面六次,掌柜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伸出左手,做出引路的姿势,温和地对我说:“姑娘,请。” 随即,我被引领至那日刘保与薛湛会面的顶层雅间。“扣扣”一声轻响,掌柜躬身轻扣门栓,恭敬地说道:“公子,姑娘来了。” “进。”一声清脆的回答传来,听声音应是观鱼无疑。 踏入门槛,只见薛湛端坐于上首位置,掌柜引领我进入后,便俯身退下,随即轻轻掩上了门。 “昨日恰逢刘保回宫之期,我料定你近日必会前来,因此今日特在此等候,果不其然,你就来了。”说罢,他便开始为我沏茶。 我直入主题,问道:“你可知我阿兄近况?” “在锦衣卫那里,若你要见,明天这个时候我便带你前去探望。” 说着,他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我,轻轻为我吹凉了茶水,递到我面前,缓缓说道:“刚好。”随即,他的目光示意我饮下。 我接过茶盏,轻呷了一口,茶香顿时溢满口腔。 “瘦了,在刘保府上怎么样?” “还行,活也不多”。稍作思忖,按住了对薛湛说起刘保同我阿娘为旧识的念头。 “你呢?近来可好?” “嗯,我近来准备议亲了,相国府的小姐,想来你也是见过的,就是国清寺那次。” 手中的茶水突然洒了出来,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紧紧揪住,薛湛急忙起身帮我擦拭。我慌乱地退后一步,却不慎撞到凳脚,重心顿时失衡,身体向后倾倒,薛湛又迅速伸手过来扶稳我。 “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明日再见。”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鹤鸣楼。 第二日,我早早便来到鹤鸣楼,静候薛湛的到来。期间,我不时向下张望,心急如焚。终于,在约定的时间,一辆马车匆匆驶至楼前,稳稳停下。只见薛湛步下马车,我立刻飞奔下楼。他见我前来,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笑意盈盈地等待着我,那神情仿佛并非是去探望我重伤的阿兄,而是与心爱之人共赴春游的青涩情郎。 我疾步跑到薛湛面前,鼻尖已渗出点点的汗珠。他轻轻抬手,用袖口细心地为我擦拭完毕,随后立刻伸出左手,稳稳地扶我登上马车。 尽管他即将成亲,尽管我仍身负血海深仇,但车内始终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这股气氛犹如磁石般吸引着我,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向他靠近。然而,内心的理智却不断提醒我,应当远离他。所以尽管我们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车内却始终安静,薛湛想要同我说话,我也尽量不搭一言。 马车到了北镇抚司牌匾前停下,看到这个牌匾我不仅骇然,听闻北镇抚司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和酷刑审讯。 “放心,你阿兄在这里更为安全,没人能闯入此时行凶。” “嗯。”听罢我便放下心来。 随即,一位身着玄色飞鱼服、腰缠革带、足蹬皂靴的男子,从台阶上缓缓步下。 他周身散发出凌厉而冷峻的气质,凤眸狭长,眉目间仿佛凝结着霜雪,冷冽且不怒自威。 “世子爷,初次见您前来此地,竟还携带着美眷。”身着飞鱼服的男子率先向薛湛开口说道。 “这是陆指挥使。”薛湛对我说道。 “陆指挥使,您好。”我礼貌地问候道。 陆指挥使嘴角微勾,仅用余光对我略作打量,随即对薛湛说道:“走吧,再晚些人多眼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