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宝船美食之旅》
1. 椒麻鸡(一)
港口人声鼎沸,一艘艘巨轮锚在深水海湾,等待起航。
船帆涌动,季风已经到来,几十成百艘的大船整备待发。
“是生姜的姜,不是江水的江……”
姜月照小心翼翼,朝眼前盘问她的官差陪笑,借着腰牌丢失的由头,解释着自己的姓氏。
三天前,原本正在荒郊野外拍蘑菇的姜月照,雨天没注意留神,一脚摔回了大明。
明明说好靠“猪下水”发家暴富的传奇,身为美食博主的姜月照,没来得及施展拳脚。
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差点被人卖去做洗脚婢。
姜月照趁着天光麻麻亮之际,她拿着粗木柴敲晕了看守人的脑袋,重新给自己换上一套小工身份的灰质粗布麻衣。
穿过后巷,姜月照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似乎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她这三天没怎么吃东西,她的跑步姿势有些笨拙,人刚刚从贩子手上脱险,唯恐后面有人追上来,心脏还在砰砰乱跳着,很是紧张。
这条街上,低矮的土墙屋檐,碎裂的青砖小路。
面对陌生的一切,姜月照十分茫然,同时还因为没有大明户籍而犯了难。
“郑和大人的宝船要起锚咯~!”
“好像就在今天,我要去看看!!”
“好几十艘大船,那单单的一艘船比这城里吃饭的富贵楼看着还高大!”
……
姜月照好奇,跟着源源不断的人潮,不知不觉走到港口边。
晨曦在海平面中轻轻跃起,穿过薄雾,温柔地洒在姜月照的身上,就像带着某种牵引力量,这道光吸引着她往前走、往前看。
海风微微轻抚着姜月照的脸颊,带着过去三天她不曾感受过的自由香气,混着海水咸咸的味道,非同寻常。
码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几十艘巨大的木制帆船停泊在岸边,庞大的身躯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像即将出征的海上王者。
她们睥睨地看向远方,静静地等待着岸上的人们,互道衷肠。
搬货的小工推着三脚车,穿梭在人群中,前面有个人正在愣神,他不耐烦地朝人大吼一声:“让让!!”
姜月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脚下一跳忙着让开,顺便把观察宝船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她转头发现人来人往中,站在这片队伍里的人有些不一样。
一个个脸色白得发腻,就像铺着层层浸水的宣纸般,大多表情都怯生生地,面对姜月照的突然出现,没人开口,只是眼神呆呆地望着陌生的她。
“快快!你们这些小太监的手脚,都给我麻利起来!!”
没等姜月照反应过来,她被身后冒出来的人,一个踉跄推进这群人当中,就像原本她来自这里一样。
小太监……
队伍里约莫十来个人,说到这里,大家的眼神又黯然几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因此多了几分阴湿诡异,气氛陡然将至冰点,和别处码头上亲人不舍告别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们中,有的人背着包袱,有的人怀里揣着锅勺,像是厨役,等待排队上船。
姜月照第一次看见历史上这种特殊的人群,自然很是好奇,她悄悄扫视了一圈。
太监们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大,亦或者是因为早早断根,虽然是男人,但下巴光滑没有一丝杂乱的胡茬。
大家眼神闪躲着,缩肩低头,身为女子的姜月照瘦瘦小小,在这群太监的队伍里,有着不可名状的和谐。
原本的姜月照不知道该去向何处,既来之则安之,至少混在这群太监中,比在城里被卖去做了洗脚婢的好。
不过身份……
巨大的宝船巍然伫立在港口,到了登船之际的官差盘问。
姜月照心虚低头,唯唯诺诺,特意压低了声音回道:“腰牌不见了,可能掉在路上了。”
官差眉头一皱,搁下笔。
他扫了一眼前后都是太监,都有腰牌,可唯独眼前这人腰牌掉了,这不符合规矩很难办,“登船必须查验身份,你这来路不明……”
姜月照陪着笑脸想解释,可她现在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生怕自己被赶下船,又遭人贩子那伙坏人给拿捏住。
“注意时间,切莫耽误宝船启航!”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官差纷纷起身见礼。
“裴大人!”
“裴大人。”
……
官差们乌泱泱行礼,站起来一片,这阵势怕是身份官阶不低,姜月照更是不敢抬头去看。
那男人身姿挺拔,踩着甲板身影渐渐走近,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姜月照的周围,即使没有抬头去看,也知道他的身量非凡。
他的脚上是一双花纹繁复的皮质战靴,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绣着走兽花纹的深灰蟒袍。
姜月照假冒太监登船,方才被官差盘问的时候,手心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汗,可没想到这关键时刻,又恰巧来了这位“裴大人”。
如果被人发现,会如何处置她?
不仅仅是姜月照,其他官差也很怕这位“裴大人”。
姜月照感受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冷冷目光,扫过她的肩背,脊梁骨发凉,让她整个人神经发麻。
时间慢得像沙漏里,滴不下去的那粒沙。
终于,那双战靴抬腿走了,周围凝结的空气,慢慢重新流动起来。
需要抓紧时间,刚才盘问的官差对姜月照的解释没有接受,但暂且先登记了一个名字便放她登船了。毕竟一个正常人,谁也不想背井离乡和家人分别。
伙夫姜氏。
姜月照对自己隐瞒身份,有些惴惴不安,但船上至少没有贩子那伙人存在,对厨役伙夫这类的接受程度,可比要去暖床的洗脚婢好太多了。
她跟着队伍,踩在宝船的甲板上,远处海天连在一起,而身处的宝船才是一次又一次,给她带来着不小的震撼。
宝船首尾起翘,巨大的甲板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
尾部楼房有四层,中间凭栏高台的牌匾上刻着“长宁号”三个字,满帆迎风鼓动,暂未起锚。
船舷四周除了挂着的长条旗,大桅旗,还分别挂着“明”字“帅”字等旗帜,气势磅礴。
没等姜月照仔细看完,一行人便被催着,去往位于甲板一层的伙房(厨房)。
伙房里面的设施与一般无异,明亮宽敞,各类用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就连船帆通风都考虑了进来。
舷窗外海鸟扑扇着翅膀飞过,姜月照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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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心思欣赏这片海景。
除了十几来人的太监伙夫,此时的伙房又走进来了好几位男人。
他们的气质与低眉顺眼的太监明显不同,在姜月照“这群人”的面前,他们的脸上似乎带着普通却又无比自信的、比他们健全的、喜欢把鼻孔对着人的优越感。
“大家先注意一下。”
为首的男人走出来,他有些年纪,没有刚才那群人傲视一切的普信感,目光里更多的是看淡世俗的默然。
“我是张大,是这条长宁宝船上的伙夫长,一切跟我们行军打仗时候一样,一定要注重饮食卫生……”
这是火头军。
几位太监暗暗交换着眼神,脸色不免难堪,他们曾在王府伙房做事,如今要跟火头军共事,恐怕日子会过得不太平顺。
张大清了清嗓,宣读着宝船上的伙房规矩,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太监伙夫的方向,主要是说给他们听。
“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葱渫处末,酒浆处右①……”
姜月照有些印象,曾经做过古籍饮食特辑,这是强调厨房生熟、荤素等等摆放必须要有固定位置,避免互相感染。
倘若几百号人的餐食因此出现问题,这恐怕谁也担待不起。
“这是船上各位官员的饮食定量,除普通船员以外,特级官员的饮食需要另起炉灶,特别制作。”
大家听到这里,开始蠢蠢欲动,就连姜月照也不例外,如果能得到郑和大人的赏识,伙房也不失为一条晋升之路。
但姜月照听闻,郑和大人没有在她所处的“长宁号”上,而是在另一条宝船上。
“今天,谁想来试试为副指挥使裴大人,献上手艺?”
张大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举起手边的茶盏接连喝了好几口。
“我我我!!我曾经在蜀王府干过,还是四川独门椒麻鸡第九代传人哩!!”
一位带着巴蜀口音的火头军踊跃举手,他的个子不高,皮肤偏白。
姜月照,美食爱好者。
全网加起来粉丝刚刚超过五十万人,但她跟张大没法解释全网粉丝这回事,惜败。
为裴大人单开炉灶的事情,自然落在了那位四川人的身上。
大家各自忙碌着,但余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四川厨子,他手脚麻利地从鸡笼挑了只不算太大的嫩鸡。
割喉放血,他用滚水一边烫着,一边娴熟地拔着鸡毛。
备菜的姜月照一看,庆幸她方才没有举手,这杀鸡的活没有热心摊主的话,她可做不了。
转眼那只无辜的嫩鸡白花花地被放在案板上,只见四川人用刀挑走多余的脂肪和不需要的内脏。
他重新启了一锅水,里面放了姜片、葱段和少许料酒,把一半鸡肉放进去煮着去腥。紧跟着大火煮沸后,撇去浮沫,这时的他把炉灶里的柴火撤走一半,转成小火。
空气里渐渐飘着专属于鸡肉鲜嫩的香味,他满意地把锅盖放上,转身取了一把藤椒和一些茱萸。
喔?
姜月照想起来,辣椒还是在他们下西洋几十年之后,等哥伦布去南美洲带回辣椒种子,这才渐渐在世界上流传开来的。
他这四川菜里没有辣椒,只有藤椒,姜月照还是第一次见,这能成吗!
2. 椒麻鸡(二)
转眼,四川人解开了姜月照的疑惑。
他在锅中倒入适量的菜籽油,等待温度把油烧制熟三成后,放入藤椒,等待着小火慢慢炸香。
瞬息间,宝船伙房充盈着这道独特的香味,大家的眼光都纷纷落在这位四川大厨的灶台上。
藤椒的颜色随着油温逐渐变深,他把藤椒沥出,晶莹透亮的藤椒油仿佛是伙房准备朝贡的圣品,乘着藤椒油的小碗周围笼罩了一层淡淡金色光晕。
在众人的惊叹中,大厨淡定揭开锅盖,热气升腾后,嫩黄鸡肉在滚滚的鸡汤汁水中等待着。鸡肉随着滚汤波动,像是放学在校门口翘首盼望着家长的雀跃小学生。
他拿双木筷子插了进去,丝滑且没有任何阻力。
时候到了。
四川大厨将煮好半边鸡肉用筷子架起,在准备好的凉水里过了两遍,这才摆在全新的菜板上,“砰砰”几下连着砍刀,一块块带骨的鸡肉被他斩开,转眼整齐地码放在菜碟上。
骨肉之间丝毫未见一丝血色,却带着稚嫩的微微粉红,可见鸡肉已经熟透还嫩到极致。
这是大师才有的手法!果然是独门椒麻鸡第九代传人!
恐怕唯有名楼的伙夫和流连食坊的老饕,才知道这盘鸡肉如何掌握火候的含金量。
那大厨重新拿了碗,放入适量生抽、盐巴和糖,以及方才淘洗过的茱萸,冒着金光的藤椒油自然不可或缺,被他加了足足好几勺,最后放入秘密武器,是方才煮鸡后剩下的鸡汤。
舀鸡汤的手法也需要特别注意,最好是撇开顶上那层油,只要下面的汤,原汤化原食。
椒麻鸡的调料这就成了!
大厨把料汁均匀地淋在切好的鸡肉上,最后也不忘再次摆上些许没炸过的藤椒用作点缀,中间鲜嫩翠绿,底下像少女肌理的柔和鹅黄,搭配刚好。
至此,为副指挥使大人制作的椒麻鸡,正式完成。
伙房里,一堆好奇宝宝凑了上去,姜月照也不例外,她小小的身材正好钻到前面。
椒麻鸡正菜已经被侍卫装在食盒里送走,但那碗椒麻鸡的料汁还剩了好些在备菜的碗里。
顿时,伙房里热闹成一锅粥,伙夫长没在,现蒸的窝头刚巧出锅,围着那碗料汁的“饿狼们”,把窝头掰开分发,挨着往那碗剩余的料汁里那么一蘸。
绝了。
窝头绵软的口感,蘸上料汁后,送到舌尖上的是,带着藤椒酥酥麻麻的特别风味,鸡汤调底,即使没有肉,也有种让人恍惚在吃鲜嫩鸡肉的错觉。
微微有些辣,有些麻,却混合着无比的清香,不同于花椒带来的口感厚重。
藤椒带来的风味更像是,草木小兵一个接着一个在舌头上抡起的雷霆战鼓,是酣畅淋漓的椒麻,是昭示战局必胜的味道。
即使蘸着窝头都那么好吃,更别说配上那道火候微妙的嫩爽鸡肉。
副指挥使命那么好!!竟然吃得那么好!!!
一众伙夫的惊叹里,四川大厨似乎拿下了这伙房二把手的位置。
他坐在原本只能伙夫长才能坐得高椅上,不少的狗腿子们开始倒茶按摩献殷勤。
谁知,二把手的位置还没坐稳。
下一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一堆侍卫出来,他们乌泱泱地跑步进场,把伙房围了个团团转,生怕这飞走一只苍蝇。
太监原本就苍白如雪的脸颊,看见这场面,更被吓得嘴唇都没了血色,唯有“小太监”姜氏还能站住着些脚。
旁边的火头军大抵经历过大场面,自然比太监们淡定许多,这阵仗怕是冲着伙房的人来的,最先给副指挥使大人送上椒麻鸡这道经典凉菜,其余菜品正在炮制当中。
原本在船尾甲板上摸鱼的张大,老远看见了这阵仗,吓得把手里的瓜子一扔,赶忙飞奔了回来。
“这道菜,谁做的!!”
来人怒吼一声,原本忙碌的伙房刹那间鸦雀无声。
众人见这情形不敢妄动,伙房里只剩下大锅里忙着翻滚的汤水和此时没有一点眼力见的水蒸气,到处乱飞。
他把装着椒麻鸡的食盒往案上那么一摔,木制的食盒顿时裂成了好几块。
那人年纪轻轻,身量极高,身着沉色的锦衣卫镂花甲胄,脸色黑得像锅底,一脸凶相极不好惹。
对方提着无辜的椒麻鸡上门,没有人发声,但大家的眼神老早出卖了那位四川大厨。
大厨被这阵仗吓得腿发软,扶着高椅的手也开始发麻。
伙房顿时剑拔弩张,只见摆在屋子正前方的受水沙漏,壶中小尺悄咪咪冒了一点头。
“拿下!”
那人发号施令,声亮如洪,“送去马船!!”
得令的侍卫捆绑着四川厨子,手脚利落地就像在处理一只发瘟的鸡,这只“鸡”丝毫没了招架的力气。
此时,摸鱼的伙夫长张大回来了,一个个吓得像只鹌鹑的伙夫们仿佛看到了救星。
“蔺千户!”
张大到底在官场和沙场都混迹过,一眼认出找茬的领头是谁。
官大一级压死人,那蔺千户的年纪虽比他小,依然热情接待,不敢怠慢。
没等蔺千户开口,张大瞧见被捆的四川厨子,还有眼前那道椒麻鸡,心里有了七八分的猜测。
他一早听闻那锦衣卫都不是善茬,但眼看这道菜无论品相卖相皆是上乘,做这道菜四川厨子的脸色,倒是被吓得比这上面的藤椒还要翠绿。
张大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自然微笑,“不知道裴大人对这道菜,有哪里不太满意呢?”
张大问得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个举动又惹得锦衣卫们的不高兴,再有个下次,恐怕要把他们这伙房里都剁了送去喂鲨鱼。
北镇抚司,什么事做不出来。
蔺千户冷哼一声,皱眉无言,歪了歪头吩咐手下“善后”,随即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伙房。
蔺千户离开瞬间,亦或许是他人高马大又穿着甲胄的原因,伙房仿佛重新变得亮堂起来。
隐隐约约,姜月照似乎听见被捆走的四川厨子,反应过来开始叫嚣痛骂的声音,“副使大人是我二舅三姑爷她继室亲家的亲侄子!”
“我不要去马船!”
“等等啊呜呜……”
回过神来的“小鹌鹑们”,不自觉地开始窃窃私语。
“天啊马船,那地方一天两顿藜麦窝头,再加一碟快馊的豆芽菜……”
“呜呜呜,我可不要去马船!”
……
张大一个跨步上前,善后的手下这才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裴大人说这道菜,是苦的!”
张大被这句话吓得倏地睁大眼睛,急忙夹了块那退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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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麻鸡,一尝。
没有任何问题,味道一绝。
手下说得甚是小声,这消息却如同惊雷般,瞬间在伙房传开。
虽然没吃到椒麻鸡的正菜,但一众尝过那碗料汁的伙夫,都能证明这道菜没有任何失误。
怎么可能是苦的?!
除非……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擅自妄言,只敢小声议论。
“副指挥使裴大人……确实恐怖如斯。”
“明明很好吃的椒麻鸡啊,锦衣卫这也太野蛮了吧!”
“锦衣卫的规矩,可不就是规矩……”
……
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间,虽然才到六月中旬,海面因为阳光照耀,泛着阵阵喧嚣的热浪波光,眼前比气温更焦灼的是长宁号的伙房。
被大人退回的椒麻鸡孤零零地摆在中央,标志着四川大厨这位明日之星就此陨落,几位同是巴蜀出身的老乡,恨不得钻到甲板底仓去。
四川队OUT。
这时,船舷外锣鼓喧天,水手们喊着“起锚”的整齐口号传进伙房。
船队阵列排布森严,接连如同巨斧般劈入碧海,一艘艘宝船正式启航,船身开始有规律地随着海浪晃悠。
特级官员的菜品需要重新准备,比起方才踊跃举手报名,现下谁也不敢和张大对视,生怕一不小心自己成了发配马船的炮灰。
火头军都是张大曾经的手下,基本可以排除在外,炮灰只有在剩下的太监里面挑,一道冰冷的视线在伙房中四处流窜。
姜月照想到,是不是应该在切菜的动作上表现得更笨拙一些,才不会在这节骨眼被张大“青睐”上。
“咔嚓”
姜月照切下一块胡萝卜,是不规则、很大、很突兀的一块。
与此同时,张大如同阎王的声音响起。
“就你了!”
众人的目光顺着张大手指的方向,看向正在切胡萝卜的小太监,姜月照。
大家对姜月照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却纷纷自发离他,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生怕沾染上这衰鬼的霉运。
“……”姜月照在众人并不看好的目光中,开始独自复盘着四川椒麻鸡事件始末。
众口难调,菜品的好吃与否全是主观题,没有客观题。明明味道一切正常,但裴大人非要说这道菜是苦的。
那肯定是这位尊贵的裴大人……味觉出现了问题。
她仔细扒拉着椒麻鸡当中的配料,发现有一味是现代饮食中不太常用的调料,这正是后来被辣椒替代功能的吴茱萸。
姜月照重新摘了新鲜的吴茱萸,尝了一些。
果然跟她想的一样,吴茱萸的辛辣有着明显苦味和独特药味,方才四川大厨利用藤椒的特质把这道苦味掩盖。
但如果对于味觉敏感,或者是患有寒症的人来说,这吴茱萸的苦味必然会扩散蔓延至整个口腔。
所以,这道椒麻鸡确实是苦的,对裴大人而言。
那么避开这种调料,这项棘手的问题似乎也就顺利化解了。
四川大厨用剩了的半架鸡肉躺在案板上,正等待着她的临幸。那么接下来要给裴大人做什么菜,姜月照立马有了主意。
当美食博主的时候,她复刻了快一千遍,这道菜也是她视频播放量第一个突破百万的经典美食。
3. 吮指原味鸡(一)
菜的配方和制作方法,在成百上千次的练习中,姜月照早已有了肌肉记忆,是无论如何不会出错的一道菜。
那正是大名鼎鼎的开封菜,吮指原味鸡。
姜月照被迫接下差事,便在众目睽睽的目光中,马不停蹄开始准备。
好在四川大厨剩了半边鸡肉给她,要是从杀鸡开始,恐怕今天这马船席位也会给她留一份。
她顺着鸡肉的关节处,各来上那么一刀,便把鸡肉分成了大小均等的三角排、大鸡腿和若干鸡翅部分。
虽然是在移动的船上,伙房该有的工具一点不少,就连竹签都有。
姜月照将一把削尖的小竹签,握在手上,不断戳着案板上的鸡肉,给它们来了一场松弛的“马杀鸡”,方便后续入味。
紧接着,她打来一盆净水,放了一勺左右的薄盐和蒜蓉,将松弛好的鸡肉放了进去。
这道工序必不可少,目的在于给基础食材留下基底,就像女孩化妆的粉底一样,至关重要。
这是当时,身为美食博主的姜月照做了无数次对照试验,才得出的结论。
接着便是腌料的准备,这正是原味鸡的灵魂所在。
姜月照拍视频复刻美食的时候,吐槽过这道菜,凭什么用了那么多香料,还敢叫做“原味”,后来做了快一千次的姜月照终于醒悟关键所在。
因为这些香料,没有喧宾夺主,反而一层又一层地将鸡肉原本的风味给引导出来。
在这道菜里,它们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腌料,而是原味鸡的精神导师,引领着鸡肉们走向幸福殿堂的荣耀领袖。
胡椒粉、姜黄粉、大蒜粉以及平替胡葱,配比在姜月照做过一千次的脑海中,重现过一千遍。她万万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她还会穿越到六百年前的现在,再次做出这道美食。
腌料准备好后,姜月照用竹篮沥出鸡肉备用,从备菜桌上取走少许牛乳。不得不承认,当朝皇帝为了此次下西洋做了完全的准备。
不仅仅是特级官员所在的宝船,还有随行的马船、粮船,自然新鲜牛乳也能随时供应。
将牛乳混在腌料中,为了去掉鸡肉的腥味,沥干的鸡肉被姜月照倒腌料盆中。她一边继续拿竹签乱扎,一边略微暴力地翻拌着。
原本这道程序是裹上腌料,送进冰箱冷藏几个小时就行,可现在冰箱没有,时间更没有,姜月照只能靠这种方法强行入味,顺便再次放松鸡肉。
这道菜用了新鲜牛乳,让伙房众人非常好奇,却又不敢轻易靠近,悄悄躲在在远处,观察着姜月照到底在做什么。
谁都没看明白,不知道这是出自哪里的名菜。
姜月照取些面粉,分别放在两个碗中,其中一碗加上净水,调制成粘稠的面糊。
腌制好的鸡肉被她用筷子夹着,先裹了一层干粉,让鸡肉的表面都均匀地沾满面粉,然后放进面糊中又滚了一圈,最后再裹上一层干粉,让鸡肉在后续的炸制中能有一层酥脆的外壳。
原本封层应该用的面包糠,但姜月照找了一圈平替没有,只好放弃。
终于,姜月照在大家密切关注的视线中,她用上炉灶了。
不过这种柴火炉对她来说,确实不太好控制,炸制过程中,油温控制是吮指原味鸡相当关键的一步。
即需要高温将鸡肉的表皮凝结,保留下那层酥脆的外壳,也因为这层外壳的存在,才能锁住里面鸡肉鲜嫩的水分,达到外酥里嫩的效果。
正当姜月照在为柴火如何调整而犯愁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有个小胖男孩慢慢靠近着她。
男孩约莫七八岁,个子刚到姜月照的腰线,统一成年的太监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他为了方便干活,把袖子挽了好几层。
“你需要帮忙不?俺瞅火瞅得可溜了!”
他仰头望向姜月照,圆溜溜的眼睛就像刚刚摘下的珍品巨峰葡萄,湿漉漉的浸润着,清澈无比。声音是稚童的脆嫩,还有着不小的山东口音。
“那敢情好啊!”
姜月照一口答应下来,眼下其他伙夫都像躲瘟疫一样,唯剩下这小男孩,或许不知道世故通达,只是一厢情愿,发自心底的善良,愿意来帮帮她。
小男孩得到回答,脸上露出被肯定的甜笑,着手蹲在姜月照的灶台前,开始认真摆弄着柴火。
长长的睫毛像扇子般,在他圆圆脸上落下浅浅阴影,鼻子小巧,天真无邪。
“你叫什么名字?”姜月照充满感激地问道。
小男孩嘿嘿一笑,露出缺了一边的门牙,“小渔儿。”
或许因为知道自己还在换牙期,怕被人发现,又急忙害羞地捂住嘴巴。
姜月照笑着点点头,手上给鸡翅裹粉的动作没停,“那小渔儿,中火就行。”
“好的,哥。”小渔儿敏捷地捯饬着干草,转眼间,干燥的锅底开始冒着些许轻烟。
这是从古希腊开始,就掌管着火焰的神。
姜月照微微惊叹,跟着在锅里倒上菜籽油预热,没有等待多久,她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挑起一块面糊放进油锅,试探着合适的油温。
凭借当初那一千次的经验,她很肯定,就是现在。
几块鸡肉被她抛了下去,“唰”地一声,香味和热气像千军万马般扑鼻而来。
“哇塞!”
守在大锅面前的“巨峰葡萄”第一时间发出赞叹,小渔儿从小在厨房长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餐食这样的炮制过程。
姜月照朝他自信一笑,紧接着她扫了一眼前方的受水沙漏,默默记下时间,旁边篮子里是她刚才洗过的紫苏叶。
她用筷子一根根分开,裹上面糊,快速一张张地丢进那冒着滋滋香气的油锅中。
是油炸紫苏!
原本只看着她在油炸鸡肉的众人,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始窃窃私语。
“香懵我了!”
“这是什么做法!”
“他直接油炸了吗?!”
……
对姜月照准备的菜式,原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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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报希望的张大,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抛开刚才的油炸鸡肉块暂且不论,这油炸紫苏的手法,看起来相当娴熟又精巧。
包裹面糊的动作非常灵动,是他手底下任何一个火头军,都不能达到的程度。
因为面糊既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连同紫苏叶放进油锅的控制也是相当重要。面糊多了容易让紫苏叶吸油发软,面糊少了又会导致菜叶容易炸焦发苦。
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成功了?
不一会儿,吮指原味鸡和油炸紫苏叶在众人的密切关心中,同时出锅了。
紫苏叶在竹篮里稍微控干了些油气,姜月照洒上少许胡椒粉和盐巴。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的大明朝,还没等来土豆和番茄的传入,那她准备的这道套餐配菜,肯定是谁都不能拒绝的美味炸薯条。
不过现在看来,油炸紫苏放在吮指原味鸡的旁边,相得益彰。
食盒被姜月照郑重地交到,那位来找茬的锦衣卫手上,看到他远去的背影,暗暗由衷祈祷,挑剔的裴大人能让她顺利过关,别把她发配去马船就行。
备菜小碗里剩下四张油炸好的紫苏叶,姜月照趁着没人注意,塞进小渔儿的怀里。
“谢谢你的帮忙。”姜月照微笑,小声感谢。
小渔儿很是意外,这时他的脸蛋早已被柴火的热气烤得红彤彤的,还被原本干净的小脸被烟灰染了好几团乌黑,黑里透红。
他朝着姜月照腼腆一笑,不敢相信地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此时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灰炭的痕迹,姜月照急忙找来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小渔儿接过手帕顺便擦了手,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接下那碗与众不同的紫苏叶。
他悄悄夹了一张油炸紫苏放进嘴里,咬下去的瞬间,极致的薄脆是他出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口感。
那双巨峰葡萄般的眼睛,陡然变得更加明亮,却又不能四处声张,但此时的他真想告诉全世界,“这是俺吃过最好吃的蔬菜!”
除了那层无可挑剔的薄脆,迎来的便是极其浓郁的香,是紫苏叶被高温激发之后,所带来的特殊草木香气,仿佛迎风的海面轻轻吹拂着他柔软小小的脸颊。
这紫苏叶他以前明明吃过,今天的叶子就像不认识了般,却又不是陌生人,就像他从未谋面的母亲,在不远处呼唤着他的乳名,是熟悉又温暖的咸香风味,唤起烙印在记忆最深处的原始之爱。
为副指挥使大人送菜的任务,落在侍卫孙荣的头上,他不敢轻易懈怠,裴大人刚正不阿,不曾冤枉过任何一个人。
就像在北镇抚司的时候,当年还是裴大人,亲自出手为他爹洗清罪名。
如果裴大人说菜是苦的,那肯定是苦的。
伙房这拨人就是欠收拾。
孙荣这么想着,提着食盒不知不觉便到了宝船三层,副指挥使大人的书房门外。
他有些紧张,整装后轻轻叩门,提声唱报:“锦衣卫小旗孙荣,给裴大人送餐。”
“进。”
4. 吮指原味鸡(二)
数不清这是裴宴舟的第几次秘密进宫,内官在昏暗的环境中为他引领前路。
但从今天开始,他在夜晚的视力变得异常模糊,甚至快看不清楚那些石柱上雕刻着,他曾经所熟悉的蟠龙海浪和流云。
层层赭黄轻纱帘帐后,是皇上端坐的年迈身影。
裴宴舟正式见礼叩拜道:“臣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皇帝上了年纪,声音历经岁月沉淀,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同于往日大殿之上,今日内堂的秘密会见,是皇上特意为之,选在宫门落锁之后。
裴宴舟起身,悉听君便。
皇帝缓缓开口:“下西洋事宜,如今一切准备就绪,朕千挑万选将你摆进随行名册中……”
从战场到锦衣卫,再到北镇抚司,纵然官位节节攀升,他不过是皇上的马前卒。
如今皇上竟会派他跟随郑大人出国寻访,这是何等荣耀,尽管内心激动,裴宴舟习惯喜形不露于色,表现稳重淡然。
“一共三件事。”皇上顿了顿,轻咳一声,身边太监急忙递上茶盏,供皇上品茗。
皇帝微微前倾,他端起青花瓷茶杯,手指弯曲,稳稳拖住杯底,轻抿了一口后,清润香甜的茶水恰巧滋润着干涸的喉头,他紧绷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
皇上吩咐道:“第一,听闻你上月查赵氏贪墨案时,意外中毒,这次西洋出巡,朕了解到,暹罗有奇花异草可解百毒,望爱卿届时平安健康归来……”
裴宴舟的身体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他中毒的事就连最亲近的兄弟都顺利瞒过,皇上依然了如指掌,不是他刻意隐瞒,再或者,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是,臣领命。”
裴宴舟心底五味杂陈,皇上既知道实情,却没有怪罪他,反而还关心着他的健康。
“第二,朕知道你与蔺千户武功皆不凡,此次西洋之行从准备开始,朝野党派争论不休,朕亦知晓,此行耗费钱粮数十万,眼下还将三宝推在这风口浪尖上……”
皇上喟叹,继续说道:“三宝自小在朕的府邸长大,他的品德操行朕自然清楚,这次出行务必保护三宝周全。其次,记录三宝此行所见所闻,如同平日那般,归来时尽数汇报。”
“是。”
裴宴舟对皇上的“其次”了然于心,于锦衣卫而言,不仅要保护郑和,更重要的是要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无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甚至吃过什么,都要记录在案,一一汇报。
“第三,当年朱允炆下落不明……”
说到这里,皇上冷哼一声,很是不屑,“他是生是死,与朕有何干系?只是传国玉玺至今亦不知流落何处,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此次西洋出行,朕就是要大家清楚明白地看看,谁才是大明真正的皇帝,谁才能担得起这盛世明君之名!”
皇上有些激动,不自觉抬高音量,似在咆哮:“朕才不是皇位的窃夺者!!”
陛下龙马精神,大明万古长青,但伴君如伴虎。
“是是。臣领旨。”
裴宴舟下意识擦掉额角冷汗,再次跪拜领命。
*
海风吹拂,裴宴舟仔细回想着方才出港细节,事无巨细地登记在航海日志当中。
纵然他对锦衣卫这份差事些许厌恶,还意外因公中毒,原本想着就此了此残生。没想到皇上却将他放进巡访名册,还特意为他选派御医,随船诊治。
皇恩浩荡。
当时的他受宠若惊,但临近出巡,他的死对头竟也出现在名册之列,官衔还比他整整高了一个品阶。
死对头:指挥使。
裴宴舟:副,指挥使。
圣心难测。
他身上的毒,随船御医已经仔细诊疗过,不出意外的话,唯恐剩下一年时间。
他,不可能死,该死的另有其人。
裴宴舟登记日志的笔劲又加了三分力,似乎要把单薄的纸生生写透才肯罢休。
“锦衣卫小旗孙荣,给裴大人送餐。”屋外侍卫声音响起。
“进。”
孙荣哼哧哼哧地抬脚进屋,迎面撞上裴宴舟的冷漠面孔,这道视线差点把他冻成冰块。
孙荣见礼,轻手轻脚打开食盒,端出伙房特意重新准备的菜品。
有了椒麻鸡的前车之鉴,孙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像后面有短命鬼在追似得,放好饭菜后逃命般躲去门外。
“这道菜叫什么?”裴宴舟一边从桌案走到洗手台盆,一边揪着孙荣快消失的背影发问道。
孙荣踩在地上的脚像触电般突然发麻,他忘记问伙夫了。如果直接回答,那不就成了他锦衣卫生涯的重大污点。
孙荣努力回想,无意在伙房中听见的对话,灵机一动回道:“开封知名小吃……鸡。”
孙荣突然口齿不清,接着朝空气回应道:“啊?来了来了,别催我!”
裴宴舟净手擦干后,坐到饭桌前,已然闻到扑鼻而来的诱人香气。
开封知名小吃。
鸡块被整齐地摆放在瓷盘中,阳光还未洒进他的书房,但这些鸡块上散发着灿烂金黄。
裴宴舟提起筷子,试探般地戳了一下鸡块表皮,是他从未见过的诱人酥脆,这种质感让他很是好奇。
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轻轻咬下去。属于炸鸡的脆皮被他咬开,发出清脆声响的同时,浓郁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还没等他来得及细细品味,这第一口带来的极致味蕾享受,第二口鸡肉的鲜嫩多汁更是让他对这道开封知名小吃,有了不一样的全新认识。
再一口,爽快的脆皮加上多汁的鸡肉。
他甚至没有尝到多余的辣或者甜,唯有属于鸡肉的原始本真味道,无比真诚地向他诉说着柔情衷肠。
这时,裴宴舟冰霜般的脸,有了些许动容。
这道菜不像方才送来的椒麻鸡,像一个个乱闯的草莽海寇,背着火器弓弩,直接朝他的喉头,拿火球开炮!
这更像是锦衣卫夜行潜入官员家中,润物细无声,悄然打开他千里冰封般的宝库,窃走心灵机密。
裴宴舟防线开始点点瓦解,第一块在他毫无察觉中,被啃来剩下一块光溜溜的骨架。他用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第二块,甚至他现在觉得手上的筷子显得很多余。
他方才仔细净手过了,顺便扫了一眼屋外没有侍卫待命,毫不客气地提着鸡腿的尾巴,如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郊外山洞里不管不顾地啃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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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是鸡腿外层那香韧的酥壳,嚼起来让人回味无穷。
开封。
裴宴舟努力回忆着,似乎曾到那里公干过,当时的他不知道还有如此人杰地灵的美食。
等此行顺利结束,可以考虑拉着蔺金甲去那个地方养老。
裴宴舟的思绪飘远又拉近,鸡块下肚之后,再次回到瓷碟中,那左上角堆积着层叠如同枫叶般的小饼。
直挺挺排列着,就像方便他点阅的兵。卖相可观,超经意闯入他的视线。
因为开封油炸鸡块带来的惊艳,他顺理成章地夹起小饼,咬了下去,这竟然是蔬菜。
还是他不怎么好感的紫苏叶,咬下去是植物带来的清新,恰巧中和着鸡块油脂,瞬间让他的口腔有种微妙平衡。
正是因为这份信任,他又夹起一块,不知不觉连紫苏叶也即将被他一扫而光。
因为中毒,医官屡次劝他多吃蔬菜,保重身体。
结果被裴宴舟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与其勤勤恳恳治病,吃这些毫无味道的保养饮食,倒不如让我痛痛快快地吃上珍馐美馔,从此对世间再无留恋,闭眼撒手人寰之时,死而无憾矣!”
医官被裴宴舟的歪理说服,他仔细评估过,过分的保养饮食对裴宴舟所中的毒来说,似乎也没有起多大作用,可以暂且不论。
*
忙碌了一天的姜师傅,在单薄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睡在她身侧的小渔儿打起轻微鼾声。
他们这群太监伙夫的住处,被安排在宝船低舱的倒数第二层,伴随着甲板上水手呼号声传来的,还有海浪拍打在宝船身上,一声接一声的浪涛,节奏是宏伟般的回响。
虽然没有看见,但姜月照也能想象到劈波斩浪的大明长宁号,在夜色沉沉的大海中,毫不畏惧地全速前进着。
透过底舱低矮的舷口,月光轻柔如纱般轻洒进来。
这间寝室住着七八个太监伙夫,纵然都是男人,但作案工具都没有了,对姜月照而言,和女人住在一起没太大区别,只是底舱条件着实有些艰苦。
床板上铺着一层简陋的草席,被褥湿漉漉的,闻着有股散不开的霉味。
姜月照躺了半天,迟迟没有睡着。
不知道裴大人对吮指原味鸡满不满意,后面送回的空盘和没有再度登门的锦衣卫,似乎说明了她顺利过关。
一想到这里,当时的她举着那送回来空荡的食盒,满怀希望地看着伙夫长,可张大一句“来日方长,再接再厉”,画了个大饼给她和伙房勤恳的厨工都吊着。
伙夫长的房间好像在二楼,说不定每天还有洒扫太监,替他更换新鲜干燥的被褥。
打更侍卫走过,夜更深了。
一身馊味的姜月照悄咪咪溜出房间,方才人多,她身份特殊,只能草草梳洗,等夜深人静之后她才敢重新回到盥洗间。
好消息:没人。坏消息:没热水了。
好在气温不低,将就冷水也能冲洗一下。姜月照松开裹胸,准备速战速决,清水冲刷掉她的一天疲惫,真是酣畅淋漓。
“兄弟!那猪胰皂麻烦递给我一下。”
一道低沉且磁性的声音,从她脑袋的后上空,悠悠地飘了过来。
姜月照顿时傻在原地。
5. 盐水鸭
姜月照全然不知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她被吓得肢体僵硬,人不敢随意转动。
她立马抓起衣服挡在胸前,转头一眼瞥见猪胰皂的方向,抓起东西递给他,连这个人的模样都不敢抬头去看,恨不得自己变成老鼠,逃命似得窜进尾舱。
“谢了,兄弟。”
那人没穿上衣,深色宽腿裤子松松垮垮系在腰上。
他抬腿往前迈着把猪胰皂接了过去,此人身量极高,姜月照侧身给他腾位置,转头不偏不倚。她的鼻尖和这坚实胸肌,轻轻擦过。
极其危险的距离,姜月照担心身份曝光,不敢随意抬头,但忍不住好奇,眼角余光浅浅瞄了那人一眼。
就这一眼,给母单姜月照的小小心灵,带来了绝对震撼。
他的身形挺拔矫健,肩膀宽阔得仿佛能撑起整个太平洋,流畅的肌肉线条自然延展着,是不可轻易逾越的力量美感。
虎背蜂腰,和宽广肩部有着鲜明对比的,则是他异常纤细的腰部。
冷白肤色,充满韧劲的八块腹肌和精雕般的人鱼线,在忽明忽暗暖黄的烛火映照下,极具魅魔蛊惑力。
姜月照没有骨气地咽了咽口水,看起来肉质紧实,皮肉爽脆,整齐排列,这就像……
“盐水鸭。”
她的脑海里顿时冒出这道名菜,金陵盐水鸭。
这时的姜月照回过神来,眼前伙房一圈人围着她,得到了“盐水鸭”这个回答。
不远处,盆子里几只鸭子已经泡在水里两个时辰了。
今日一早,船上几位官员听闻,某位太监伙夫的手艺被口味刁钻的裴大人肯定,纷纷给伙夫长提要求,都想尝尝这姜氏的手艺。
姜月照望着盆中冷白皮泛着珠光,肥瘦适中的樱桃谷鸭,方才不小心走神,她又想起昨晚,和那位盐水鸭腹肌的突然照面。
她努力摇摇头,想拼命把这段画面赶出大脑,但记忆里的八块腹肌太过冲击,以至到最后,线条越来越清晰起来,甚至被她联想到盐水鸭这道菜。
张大手里啃着瓜子,听到答案,露出满意笑容,“盐水鸭好!我着手去安排其他菜。”
菜单定好,姜月照不再马虎,挽起袖子认真准备。
小渔·掌管炉灶之神·儿给自己抬了张小凳,准备柴火,除了昨天给裴大人献上的吮指原味鸡,姜月照和小渔儿还完成了几个大锅菜,成了伙房里的默契搭档。
鸭子自带的腥臊味比鸡更重,这道菜的工序更为复杂,但小渔儿看见姜月照胸有成竹的模样,丝毫没有担心。
鸭子清洗干净备用,姜月照取了一大碗粗盐和几勺花椒,配上若干清洗后的八角、香叶和小茴香。
“中小火就差不多了。”姜月照说道。
小渔儿笑着擦汗,谁也压不住的浓重口音:“收到嘞,哥。”
姜月照把粗盐倒进锅中翻炒着,看见盐粒微微发黄的时候,她把花椒和那些香料也倒了进去,再次翻炒着。
不一会儿,花椒浓郁的香味弥漫了整个伙房,姜月照把炒好的热花椒盐巴,均匀地涂抹在被擦干鸭子的内外表面。
特别在鸭腿和鸭胸肉厚的地方,她像给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做生长体操一样,动作轻柔细致,却又十分到位,确保每一粒盐和花椒的味道能顺利渗透到每一寸鸭肉中。
炒盐腌、清卤敷、炒得干、煮得足。①
一千多年,金陵盐水鸭的工艺早已用口诀代代相传着。
姜月照用炊帚清洗锅台,重新舀上一大锅净水,放进扎成结的葱段和拍松的姜块,加上刚才用剩的一些花椒盐,几勺料酒。
姜月照让小渔儿把这锅料用猛火烧开,然后她把方才抹了花椒盐的鸭子逐一再次清洗干净。
等水正式烧开后,她把鸭子全部放进去,小渔儿按照要求,立即把炉灶调整成中火,仔细观察着锅里的水温变化。
“加热时候的水温,是这道盐水鸭的关键!”姜月照一旦做起菜来,什么都能暂时放在忘掉,当然包括八块腹肌。
小渔儿忽闪着大眼睛,年纪虽然小看似懵懂,却把哥说过的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姜月照为了防止鸭子浮起,顺便拿了大盘子压着,同时向小渔儿交代着细节,“在鸭子炖煮过程中,锅中水面只能有非常小的波动,不能剧烈沸腾。”
低温焖煮正是这道菜的匠心所在,考验着厨师们的耐心,这样做出来的盐水鸭,劲瘦的肉咬起来不柴,口感细腻,鲜香为主,花椒为辅,层层味蕾叠加,一切都那么的恰到好处。
这放到东瀛去,她和小渔儿迟早都会被尊称一声“盐水鸭仙人”。
姜月照记下水漏现在的位置,转身开始准备另一道菜。
宝船在东海日行千里,几十艘船队在航行时编成雁行,就像移动的海岛般。此次下西洋出行规模庞大,人数众多,吃食准备自然成了每队伙房的重点。
姜月照初来乍到,抬头就能望见伙房梁上挂满腊肉火腿,甲板一侧还腾地留着肥土栽种着菜苗,全是满满的安全感。
帆船依靠季风,几乎紧紧贴着海岸线航行,姜月照有时经过甲板,还能远远望见大明古朴的港湾。
缺少什么食物,需要即时补充的,即使巨轮宝船进不去的海湾,也能派小船去陆地采买,非常方便。
姜月照去甲板种菜的地方,剪下好几把豌豆苗。临近夏季,阳气旺盛,人在船上待久了,也容易淤积湿热。
豌豆长出的嫩茎叶,正好清凉降火,最适合拿来煮蛋汤,是一道家常快手汤菜。豌豆苗清洗干净,清香扑鼻,打几个鸡蛋在大碗里搅散,放点薄盐备用。
小渔儿给姜月照新起了另一个炉灶的火,她拿无油无水的干净锅铲在猪油瓦罐里,剜出一块放进锅中炼化。
“唰”地一声,蛋液倒进锅中,姜月照将蛋液用锅铲快速滑散,不大不小地油温把蛋液煎得滋滋作响,等一面有些许焦脆后,她用锅铲翻了个面继续煎制,绝美煎蛋焦香,惹来好几个伙夫欲欲一试的目光。
姜月照再次将鸡蛋滑散,加入伙房备用的热水,煮开后白滚滚的汤中,放入切成小段的豌豆苗,轻微汆过后的豌豆苗清香扑鼻,煮好后分别装进给各位大人送餐的汤碗中。
到这时,盐水鸭炖煮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姜月照用钩子将鸭子提起半空,让它充分和空气接触,达到蓬松肉质遇冷,再次紧缩的效果。
几次反复后,姜月照用筷子朝鸭腿最厚的地方扎进去,拿出筷子的时候,没有看见血水,只有清澈汁水,这道盐水鸭便能正式出锅了。
按照伙房要求,生熟食品必须分开。
姜月照取来全新案板,将卤煮好的鸭子一一斩开。她的刀工虽然说不上能有多好,这两年当美食博主的经验,放在这里也算够用。
盐水鸭被切成一块块,整齐划一地摆放在送餐盘中,最后淋上带油的卤汁原汤。
顺利出餐,无论色泽还有肉质紧致的程度,就像……
八块腹肌。
姜月照又被该死的回忆给攻击了,她赶紧摇摇头,想把这段记忆,立马从脑海里删除。
“金陵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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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鸭、豌豆苗蛋汤。”
锦衣卫孙荣接过食盒,特意问了姜月照这两道菜的菜名,连送餐的路上还反复念叨着,生怕忘记。
裴大人特意嘱咐过,今日和御医冯时一起用餐,孙荣便把伙房准备好的两人份的餐食,如约送至冯医官的药堂。
宝船药堂虽比不上在府衙和皇宫的规模,但该齐备的药材都有,冯时还是陛下钦定的随船御医,专门照顾出巡人员的健康。
不知不觉,孙荣来到药堂门前,提声唱报已经娴熟:“锦衣卫小旗孙荣,给裴大人、冯医官送餐。”
“进。”
孙荣将菜品端出,伙夫专门给配了两碗白米饭,上面用心点缀着黑芝麻,还没等他开口介绍。
医官冯时一眼瞧见盘中的盐水鸭,眼睛顿时冒着金光。
他的年纪虽比裴宴舟小,但自幼跟着身为大夫的爷爷学习,年龄二十二,工龄二十,两岁就拿着针灸到处扎。
爷爷走南闯北是个吃货,冯时当然继承了他的衣钵。
“这道!!”冯时眼睛被菜勾得圆圆的,“是金陵具有名的盐水鸭!!”
抢答成功。
亏他孙荣今日还特意问了名字,结果被冯时一眼认出这道菜。
孙荣退下临走关门前,对最后冯医官抱着那碟盐水鸭,就像抱着小婴儿恨不得马上亲上去的画面,很是震惊。
冯时一口咬下手里的鸭腿肉,嚼得格外香,吃得就像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的忘我专情。
“鸭肉味甘性凉,你身上有寒症,少吃点……天啊,这伙夫的手艺真是绝了,跟我儿时在金陵吃到的一模一样!”
冯时说完顺手把那豌豆苗蛋汤,特意往裴宴舟的方向推了推。
冯时年幼便与裴宴舟相熟,况且裴宴舟身上的毒需要他的诊疗,所以副指挥使的官阶对他而言,自然等于没有。
裴宴舟横眉冷眼,对冯时今天的举动,颇有微词,“上次你不是说,我不用忌口什么!只是多吃蔬菜就行了吗?”
“不是说了嘛!”
冯时嘴里嚼着鸭肉,袖口和嘴边被蹭的油光水亮,他说话含含糊糊的,但还能听清说的是什么,“中毒有寒症,就少吃点……”
裴宴舟不相信真有那么好吃,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顿时了然冯时为什么会那么的护食。
他轻轻咬下去,肉质随着咀嚼缓缓渗出咸香味道,口感细腻,肉质鲜嫩丝滑,充满韧性较劲的同时,却还能做到完全不柴。
行军打仗风餐露宿,随便一顿餐便是冷馍混着冷水就对付了,从未吃过这样让人印象深刻的鸭肉。
昨日开封,今日金陵,这小小伙夫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大明的地图上,好像又多了一个和蔺金甲养老的地方。
“寒症的事,你暂时别告诉金甲。”
裴宴舟小声提醒道,给自己舀了一碗汤,豌豆苗清新混着蛋香,搭配盐水鸭刚刚好。
冯时连连点头,答应地囫囵吞枣,“放心放心,就算没有皇命,我也一定会治好你!况且我们这次去暹罗,那里肯定有医治良方。”
冯时忽然想起,是关于裴宴舟中毒后遗症的问题,“对了,近日你眼疾的事,可有缓解?”
裴宴舟摇头,如实回道:“平日白天与常人无异,一旦到了晚上,五尺开外,基本人畜不分,只能看见大致轮廓。”
提起这个,昨晚他去迟了盥洗间,连猪胰皂都看不清楚在哪里,还是托某个小兄弟递给他的。
忽然,“砰”地一声,药堂的门被人一脚给踹开了。
6. 清蒸鲈鱼(一)
门被突然踹开,冯时不忘把最后一口盐水鸭抓紧咽下。
逆光勾勒着来人伟岸身影,他身穿甲胄,即使看不清楚脸,裴宴舟一眼能认出他是谁,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蔺千户,蔺金甲。
“你!”
蔺金甲急吼吼地往前迈着大步,一团庞大的阴影逼向药堂饭桌,“怎么敢,瞒我的!”
裴宴舟一时大意,方才以为门外只是海鸥飞过,是他忘记蔺金甲的轻功着实了得。
他放下筷子,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今日来找冯时吃饭的缘由,便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复查身上病情。
可没想到,还是让蔺金甲生了疑心。
蔺金甲的眼眶微红,裴宴舟倒是一脸悠然。冯时见两人见面剑拔弩张,急忙朝门外探了探脑袋,确定没人后,再次把门紧紧关上。
蔺金甲气极想责怪裴宴舟,却嘴笨不知道如何开口,就算找他吵架,受伤的永远是自己,只好向冯时询问道:“那,现在病情,如、如何了?”
冯时扫了一眼裴宴舟,他的神色很是淡然,仿佛中毒的不是他本人。冯时知道两人生死过命,关系匪浅。
他如实答道:“客观来说,还能拖上一年,据说暹罗有药能医治,这次事关重大,陛下特意嘱咐我留心,嗐,咱们这交情我肯定……”
这番话在蔺金甲听来,很是刺耳,前后解释直接忽略,他兄弟只能活这几个月。怪不得昨日裴宴舟说那菜是苦的,他一时冲动将那厨子罚去马船,是有些做得过了。
俗话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蔺金甲的话说不出来,只得抱着裴宴舟哭得嗷嗷乱叫。
这让正襟端坐着的裴宴舟很是嫌弃,屡次想把兄弟推开,装作不认识,“你明明武功造诣皆在上乘,就是这说话是个问题,说不定指挥使的位置你都能坐上了。我给你买的诗集杂册那些,你每日勤加诵读,数月或者数年后自然能表达流畅了。”
裴宴舟因为蔺金甲的结巴,没少操心。
蔺金甲抹了眼泪,立即反驳道:“怎么没有,勤加诵读……”
话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冯时在北镇抚司认识蔺千户之初,曾以为他同裴宴舟一样,是个锦衣卫的六边形狠角色,后面接触下来才知道。
蔺金甲还只是个千户的原因就在于,他是个结巴。
“你,听我的。”
蔺金甲清清嗓,准备充分后再度开口:“南边来了他大大伯子家的大搭拉尾巴耳朵狗,北边来了他二大伯子家的二搭拉尾巴耳朵狗。①”
冯时喝茶的手递到嘴边停下,听到这里不由默默惊叹:“这又不结巴了?!”
裴宴舟对兄弟的努力很满意,很肯定地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继续加油。”
至少,倘若他这中途有了什么意外,副指挥使的位置还能给他兄弟留着,蔺金甲完全有这个实力。
几日过去。
蔺金甲对裴宴舟的毒依然耿耿于怀,好像又欠了兄弟一命。
他了然裴宴舟作为兄弟,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不肯让他第一时间知情,只是不想他担心。
对于中毒引起的后遗症,裴宴舟一句话“不过最后会成为五感丧散的野人罢了”让蔺金甲憋在心里,很不是滋味。
宝船如同舰队般,在海面飞速行驶着,蔺金甲不顾日头正晒,坐在甲板上,抛下手里的鱼竿。
正值锦衣卫午休,甲板四周很安静,刚好能让他复盘,裴宴舟到底是在何时中毒。
蔺金甲仔细回想最近几次出任务的细节,其中有一次看似平顺,但杀机四伏。
赵氏贪墨案。
他脑海里的线索似乎在刹那间串联起来。
赵奇案件涉及人命关天,北镇抚司查得七七八八,但裴宴舟隐隐怀疑背后还有大鱼,便计划和蔺金甲来一次潜伏夜访。
那天夜里,蔺金甲和裴宴舟身着夜行衣,悄悄溜进赵奇落网前,常去的春华楼。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夜里行动,仅仅靠着几个手势,蔺金甲便一眼知晓裴宴舟的安排,两人分开行动,等会儿汇合。
蔺金甲的轻功极好,他踩在墙壁狭缝间的转墙上,借着力量,如同灵巧的壁虎般,两三下翻进三楼窗户,靠月光仔细扫荡一圈,没找到任何线索,只好放弃。
谁知,屏息间他听见二楼脚步声逐渐靠近,紧接着便是两个人缠斗的声音,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喊“抓小偷”。
蔺金甲心中大喊不妙,担心裴宴舟遭人发现,急忙向二楼奔去。
倏忽之间,他的喉头被人钳住,定睛一看发现是他那双熟悉的,裴宴舟的厌世眼。
裴宴舟黑纱覆面,遮去大半张脸,压低声音冷喝道:“慌什么?”
蔺金甲这才反应过来,二楼叫喊“抓小偷”不是冲着裴宴舟去的,快速给他比了个手势:我担心是你。
裴宴舟没好气地送了个白眼给他,“我身手可没那么差。”
那两人缠斗的动静越来越大,引来的人越来越多,裴宴舟和蔺金甲不便过多停留,跳上房梁顺着屋脊打算就此撤退。
夜行两人如墨般,融进楼房错落之间的阴影中。
裴宴舟察觉有股冷冷的视线在凝视着他们,他顷刻间下意识回头望去。
人群聚集中,他没看清那人模样,却在瞬间看见那袖口里暗藏的箭透着寒光,直直地对着蔺金甲的背影。
来不及推开,亦或者在单薄屋脊上没法推开,裴宴舟在袖箭发出瞬间,直接挡在蔺金甲身前。
因为中箭,他不自觉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同时被蔺金甲发现异常。
蔺金甲比划着问他:怎么了?
“没事,”裴宴舟故作轻松道,“快走。”
直到这只袖箭重新被冯时拿出,蔺金甲这才看清上面镌刻着繁复的暹罗图案,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毒恐怕只有暹罗人才知道如何解开。
如今,裴宴舟的毒,后遗症已经开始,入夜眼瞎。
蔺金甲一晚上没睡好,想着能钓条新鲜大鱼给兄弟补补,老家人常说吃多鱼眼睛对眼睛好。
这叫,以形补形。
骤然间,蔺金甲靠在甲板上的鱼竿晃动,他急忙扯杆拉线,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上钩了。
不远处,一位火头军目瞪口呆,吐槽道:“不是吧!这都能钓起来!”
站在他身侧的火头军抱着双臂,嘴上叼着根细长的菜苗,悠然道:“看吧,记得赌注是你帮我切两天的萝卜。”
太监伙夫抱着一盆泡发的木耳路过,远远看见蔺金甲钓鱼的潇洒模样,发出低声惊叹:“哇哦,好帅喔!”
赌赢了的火头军一听这声音尖细,跟个娘们似的,朝那太监的背影,鄙夷地小声咒骂一句:“乌壳贝。”
谁知被那太监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句话被他顺风耳揪住,人当场退回两步来,“你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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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谁呢?!”
忽然吊着怪异嗓子说话,惹得伙房的人都纷纷侧目过去。
那火头军对眼前矮了他一个头的阴阳人,根本没放在眼里。
“呸!”
他把嘴里叼着的菜苗吐在地上,借着身高,推搡着那太监几下,“就骂的是你怎么了!!乌壳贝乌壳贝乌壳贝乌壳贝乌壳贝!!”
还实打实叛逆地重复了好几句,直接往那太监的心窝子里戳。
太监服不下心里这口气,手里端着的木耳毫不客气地往那人身上倒去,两个人顺势扭打起来。
张大摸鱼没在,只好火头军拉火头军的人,太监拉太监的人,场面一度乱七八糟。
就连在切菜的姜月照和小渔儿都立马扔了菜刀,上去帮忙。
姜月照不明就里,急忙问小渔儿怎么回事,“为什么乌壳贝是骂人的话?”
小渔儿自小被送去宫刑,在太监堆里长大,这句“乌壳贝”自然是从小听着长大,都快脱敏了。
“乌壳贝是说俺们单性繁殖,落不了孩子。”混乱中,小渔儿解释道。
“噢。”姜月照着实无奈。
自从上船,伙房中火头军和太监们之间,隐隐有种一触即发的氛围在涌动着。
起初,太监还让着火头军几分,结果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这火头军不过绣花枕头一群草包,干啥都懒洋洋,还把活儿推给他们做。
姜月照给裴大人做菜,旁人自然不敢轻易使绊子。终于隐忍到今天,两拨势同水火的阵容,借机开骂了。
一时间,泡发的木耳和才拔下的鸡毛到处乱飞,把伙房搞得乌烟瘴气。
“你们。”一道低沉威严且冷冽的声音响起,扭打在一起的众人齐整整地望向伙房门口。
“在干什么?”
大家看见来人是蔺千户,上次提刀来伙房拿人,气场吓人。
转眼,大家规规矩矩排列站好,嗓子吊到心口,生怕被蔺千户看着不爽,发配去马船。
“是谁,专门给,裴大人做饭的?”蔺千户发问道。
众人齐整整退后一步,姜月照本人直接出列,大家投来目光,仿佛是马船最诚挚的召唤。
姜月照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她第一次看清蔺千户,跟上次来时一样,穿着镂花甲胄,身形魁梧,皮肤黝黑。
一双虎眼就像丛林里伺机而动的狮子王,追逐无辜小鹿,随时发怒咆哮。
“你,过来!”蔺千户抬眼把人喊到角落。
姜月照一脸不失礼貌的微笑,战战兢兢,不太情愿地迈着小碎步去了。
“喏!”
咆哮的“狮子王”塞了一条鱼在她手里,顺便说道:“麻烦,做给裴大人吃,我刚钓来的。”
姜月照看见递到她手上的是一条海鲈鱼,暗地里松了口气。只要不去马船,让她做十条鱼都行。
她眼巴巴地抬头看向蔺千户,好奇发问:“怎么做?”
蔺千户微微一顿,“不,知道。你,看着办。”
对了,过往这几天,她每日给裴单人出餐都小心翼翼,生怕踩雷。
听闻,蔺千户和裴大人是战场上,一起摸爬滚打杀出来的好兄弟,还合称“北镇抚司黑白双煞”,自然蔺千户知晓裴大人有什么饮食喜好。
好不容易蔺千户亲自来了伙房,姜月照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继续问道:“那裴大人平时,更喜欢哪种口味的呢?”
7. 清蒸鲈鱼(二)
他兄弟裴宴舟喜欢什么口味的,蔺千户可知道得太多了。
“他……”
蔺千户有口难言,“他……”
眼前小伙夫把鱼放到盆里,跑去专门拿了个小册子来,提笔等他半天,但他这语言组织能力实在有些匮乏。
姜月照见蔺千户半天开不了口,便又问道:“裴大人是哪里人?”
至少南北口味差异明显,这样让每日应试的姜月照,也好有个大致“备考”方向。
蔺千户神色有些警惕,不过裴宴舟老家在哪里,这条船上一半的人都了解,回答道:“杭州人士。”
噢,西湖醋鱼。
姜月照心中了然,急忙在她那小册子上记着,生怕去摘个菜的功夫就给忘记。
面对小伙夫期待的眼神,蔺金甲的语言系统在心里左右踟蹰,翻江倒海般组织半天,还是放弃。
他不放心,又惜字如金地补了一句,“你去问,冯医官。”
姜月照应声答应,把小册子收进怀里,眼看晚膳时间将至,冯医官唯有改日再找,现在的她挽起袖子准备收拾盆里那条,蔺千户亲自钓上来的鲈鱼。
姜月照想去接水,半道上却有个火头军,坐得大马金刀横在中间,完全挡住她的去路。
那人看着单薄,身形偏瘦,前额落着细碎的斜字刘海,遮掩着五官和表情,但周遭散发的气息,看谁都像欠了他二五八万似得,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靠近。
“不好意思,麻烦能让让吗?”
姜月照一脸亲切微笑,平时美食博主寻访非遗美食,都是她亲自完成的。特别去乡间小镇户外采风的时候,她的圆脸看起来和善,可太招老人小孩的喜欢了。
那人手里剥着大蒜,姜月照回想起来,方才火头军和太监吵得正酣时,他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剥蒜皮。
姜月照的话音落下,很长时间后,他这才缓缓抬起了头。
他吊着下三白眼,眼神阴郁,年纪轻轻,左眼旁边有块锅铲大小的淡红胎记,让人感觉来者不善。
惹不起惹不起,躲得起躲得起。
姜月照麻溜地从旁边绕远了去提水,幸好还有小渔儿能给她搭把手。
盆里的鲈鱼活蹦乱跳,姜月照眼急手快,直接用菜刀的头给它敲晕了。
“太厉害了!”小渔·情绪价值王·儿立马发表感叹。
姜月照嘿嘿一笑回应,虽然她没法杀鸡,不过杀鱼的技术,她可是在大润发练习了很久。
紧接着,她用刀背刮走鱼鳞,顺着鱼肚切开,今天的鱼很新鲜,她准备做一道简单的“清蒸鲈鱼”。
她去掉鱼鳃,将鱼腹内黑膜用纱布轻轻擦掉,顺势在鱼背脊梁最厚的地方,从鱼肚中间砍上了那么两刀,接着又用盐巴均匀抹了鱼全身,给鲜嫩的鱼肉充分按摩后,再次将这层盐巴,冲洗干净。
准备大量生姜片和葱段垫在盘底,鲈鱼被姜月照分开,绝对主角瞪着个死鱼眼,鱼头倔强朝上,仿佛世界名画般,被稳妥地摆在瓷盘中央。
小渔儿的火一早生好,趁着这边等水开的功夫。
他俩又另起了个新炉灶,姜月照扔了几块新鲜胡萝卜和少许香菜下去,加水刚刚没过食材。
待猛火烧开后,姜月照舀了小半碗酱油下去,一般酱油偏咸,如果等会儿直接加进蒸鱼中,恐怕会败坏鲈鱼的本身鲜味,所以就重新准备了一碗蒸鱼用的专门酱油,做好放在一旁晾凉备用。
这时,原来大锅里的水开了,姜月照徐徐地用刷子蘸着猪油,在那准备上锅蒸的鲈鱼表面,刷上一层用来封皮的猪油,这道工序在于,能在高温蒸制中,及时锁住鲈鱼的原本水分。
送上蒸笼时,姜月照教小渔儿,记下受水沙漏的时间,这条鱼的形状一般大小。
姜月照掂量着开始换算,小声嘟囔道:“按照现代来说,差不多七八分钟。”
确认好后,她这才仔细交代小渔儿,“差不多蒸沙漏的小半刻时间。”
小渔儿点头,顺道往炉灶里添了点柴火。
她往旁边站去,把刚才剩下的生姜和大葱切成细丝,泡在清水中备好。
等鲈鱼蒸好后,姜月照垫着伙房干净纱布,顺手把蒸鱼里多出来的鱼汤给倒掉。
她用汤匙舀了几勺专门的蒸鱼酱油,沿着瓷盘淋在四周。
最后,姜月照将切好的生姜丝和葱丝铺在鱼肉上。
在小锅将猪油热至七八成熟后,姜月照将热油淋在那层葱姜丝上,迅速地“滋啦”一声,瞬间鲈鱼的鲜甜香味被激发出来,是谁都不能轻易拒绝的甘甜鱼香。
这份鱼香捎带着另外两道清炒时蔬一起,被侍卫送去裴大人的书房。
裴宴舟老远瞧见,那端出来的鱼头高昂着,死鱼眼睛翻着白眼,似乎冒着诡异的光,不由地眼睛微眯,皱了皱鼻头。
他对鱼的存在,真是讨厌极了。
盛鱼瓷碟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多吃鱼眼睛,以形补形。
是他兄弟蔺金甲的字迹。
记得他年幼还在裴府的时候,伙房端上来的鱼,鱼身泡在黑醋里,瓷盘上黑糊糊的一片,吃起来又咸又腥,又甜又酸。
裴府上上下下的人,除了他都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他最讨厌的裴府当家主母,一天恨不得三顿都吃这道鱼。
后来的他才知道,这道主母很喜欢的菜,叫做“西湖醋鱼”。
裴宴舟很是不解,只是觉得如果能把这道菜吃完,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吧,怪不得主母是个犀利强悍的狠角色。
这段往事在裴宴舟心里留下不小阴影,他提起筷子悬停在那道鱼上,很快又移开去夹上别的菜。
吃了两口,蔺金甲像老妈子似得,慢悠悠浮现在他的眼前,劝他吃鱼,阴魂不散。
虽然裴宴舟极其讨厌吃鱼,但当年混着沙土的大饼他都能吃下去,更别说这点小意思。
他夹着那小珠子,混着米饭猛吃了几口,没有怎么尝到味道。
裴宴舟对这道跟记忆中不太一样的鱼有些好奇,鲜嫩鱼肉在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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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酱汁里微微闪着诱人珠光。
他的筷子不自觉地剥下一片鱼肚肉,送进嘴里。
刹那间,裴宴舟眉头松开,甚至眼睛都情不自禁地放大了些。这鱼肉没有一根刺,入口即化,清甜香味在他的口腔里尽情绽放。
这是鱼?这是真的鱼吗?!
无数个问号在裴宴舟心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因为儿时记忆,后来的他几乎不怎么吃鱼。
他又夹上一筷子确认,这次是鱼背,虽然带着两根刺,但肉质紧实饱满,全然没了他记忆里,那种诡异的土腥味道。
因为口感和味道在他儿时的记忆里直接颠覆,裴宴舟再看这道菜的时候,都觉得它眉清目秀,格外顺眼。
曾经因为那道黑色醋鱼留下的阴霾,今天像被人生生凿开了一道天光,洒在他尘封许久的冰山上。
是香甜清新,是温暖柔和,关于鱼的记忆终于在今天被覆盖成美好回忆,对他而言,很是不易。
不一会儿,这道清蒸鲈鱼被裴宴舟几筷子夹没了,唯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鱼骨了。
裴宴舟放下筷子时,不知不觉,眼前的菜碟全都空了,肚子也从来没吃得那么饱过,他轻轻赞叹道:“这伙夫手艺,着实不错。”
*
“这伙夫文化,确实疏浅。”
几日后,在裴宴舟的书房内,冯时举着那小伙夫送来的菜单,前前后后看了好几次,得出结论。
蔺金甲在一旁练习刀法,对此不敢兴趣,没有搭话。
裴宴舟忙着誊写航海日志,匆忙抬头扫过一眼,冯时正好把那张菜单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日,小伙夫特意来找冯时,拿着小册子,准备写下副指挥使的饮食习惯和禁忌。
冯时隐瞒病情,按部就班地交代几句,后来想着他们三,时不时会凑在一起用餐,便让那位小伙夫回去草拟一份菜单出来,方便日后点菜。
那伙夫听后,连连笑着点头说好。可没想到,他今天交来的菜单,可谓是错漏百出。
裴宴舟接过那张菜单一看,这字,确实勉强能认出是那么个字,但几乎都写错了。
“清蒸哈什蚂、烩鸭腰儿、烤鸭条、清拌腰丝儿、黄心管儿、焖白鳝……①”
即使菜单错漏百出,裴宴舟也能看出来这写的哪道菜,应该是“清蒸哈什螞、燴鴨腰兒、烤鴨條、清拌腰絲兒、黃心管兒、燜白鱔……”
字体虽然称不上清秀,倒还圆润可以辨认,不过气势上理直气壮,一笔一划把错字写得格外认真。
裴宴舟把这张菜单收到一边,他手上今日份的航海日志还未写完,突然想起什么,把笔搁置在砚台边上。
“听伙长(船长)这两日汇报,船队即将到达长乐港口,”裴宴舟看向蔺金甲,沉稳道:“我怀疑九婴这两日会再次下手,晚上安排人手做好布防,我们来一次瓮中捉鳖。”
潇洒挥刀的蔺金甲,面露狠厉应声点头,从沙场到北镇抚司,他手里这把唐横刀很久没闻过血味,就快锈了。
8. 肉夹馍(一)
“有用剩了的牛骨吗?”
几个水手照例每日来伙房问,让姜月照对这些人的面孔都熟悉了起来,但她不知道他们会那么执着地找牛骨来干嘛。
“还能干啥嘞!”小渔儿对这些门道一清二楚,“拿去整麻将用呗!”
麻将……
姜月照这才恍然大悟,宝船在东海行驶约莫快半个月,听闻快到福建长乐港口,船队准备在深港靠岸驻扎几日,采买补给些淡水物资什么的。
姜月照在伙房适应得很顺利,除了完成副指挥使大人的三餐,偶尔还有几百号人的大锅饭等她要炒,在船上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每天累到沾床马上就能睡着。
看样子一路顺风顺水,水手都快被这行船的日子给无聊透了,这才想着办法,来伙房收集剩下的牛骨,准备自己打造一副麻将出来。
“牛什么牛骨!我看你长得像牛骨!”
这时张大冒了出来,朝那要牛骨的水手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结伴来的水手一看是张大,这比他们伙长(船长)可太难相处了,脚底抹油,赶紧见缝溜了。
上次伙房打架事件,虽然蔺千户只字未提,但不良影响还是七传八传地吹到了张大耳边。
张大近几日在伙房严抓纪律,透着一股是不是他纹身没漏出来,大家就有点不太尊重他的军痞气质。
火头军仗着自己领导来了,阵营气焰嚣张如同韭菜,涨了好几茬,太监伙夫仗着有姜月照在,不肯轻易退让三分。
两拨势力依然在暗潮汹涌着,谁也不让着谁。
张大今日不知哪根筋接上了,定下大锅饭的菜谱不说,接过配给送来的食材,打算亲自上手做。
这道大锅菜便是陕北著名的传统小吃,肉夹馍。
跟在长大手下的火头军甚至有些雀跃,毫不夸张地吹上了彩虹屁。
“我们头儿做的肉夹馍,那简直!”
“你们不知道,当年行军的时候,那肉夹馍拿出来,给我军长大人的佛跳墙,我都不换。”
“我们张老大虽然不是西北人,但这做肉夹馍的功夫,比西北人还要西北人!!”
……
一系列发自肺腑的赞美,让姜月照、小渔儿还有若干太监伙夫,不由地暗暗咽了好几次口水。
幸好都在一个伙房,姜月照手上的活儿依然忙碌着,眼角余光时不时飘向伙夫长张大的方向。
姜月照做美食博主的时候,肉夹馍虽然上过她的拍摄选题,但陕西之行还没来得及安排,人这就穿来了大明。
肉夹馍还被称为中国的汉堡,重点在于馍酥肉香,肥而不腻①。
张大把送来的几大块带皮五花肉清洗干净,切成四寸左右的肉块,冷水下锅,锅里一同放下姜片、料酒和葱段去腥,等水沸后再煮约莫十分钟左右,撇去面上飘着的浮沫。
紧接着,张大捞出肉块,用温水清洗干净,放进炖锅备用。
让姜月照料想不到的是,这些准备的功夫,让手下帮忙就行,可张大依然亲力亲为,跟平日里摸鱼的他,完全两个人。
张大新启炉灶,一堆狗腿子围着,帮他看火。
他在锅里放入油和少许冰糖,锅铲轻轻划拉着,锅中炒糖色转眼变成枣红色的模样。
“唰”地一声,张大迅速倒进少量热水,将锅里炒好的糖色搅拌均匀,舀进了刚才装着猪肉的炖锅中。
张大两三步走到备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块干净全新的纱布,一一放着花椒、小茴香、草果等等香料。
装香料的时候,张大表情透着些鬼祟,几个火头军手下更是很懂规矩地没去看。
姜月照倒是不怕,偷瞄好几眼,只看张大放了些寻常做卤肉用的香料,很可惜配比那些她没能看清楚。
她那脖子要再伸长一点,恐怕立马要被配方主人抓个正着。
张大神神秘秘地投下他的“秘方”,又在炖锅里铆足了劲加上生姜片,葱段和料酒,生抽老抽和冰糖更是不计成本地被倒进去。
最后,张大加了一勺陈醋进去。
姜月照瞬间亮了眼睛,就是这一点陈醋的作用,能让猪肉更加软烂,解腻增香,似乎是很少有人会知道这么一个小技巧。
等待炖肉的同时,火头军开始和面,多年行军生涯让在案头忙活的几个人很有默契。
面粉在他们手上,加入盐和猪油,不一会儿便成了团。面团醒发后,他们揉成光滑的面团,接着分成大小均匀的小剂子。
这制作面饼的火头军,就像在处理着一道成熟的流水线,上一个把剂子赶成长舌形的薄片,下一个便在这面片上刷着一层油酥。
跟着,刷好油酥后的面片被一边拉伸着,一边慢慢卷了起来。平日里五大三粗的火头军对待着面片儿,这里的手法顿时温柔了很多。
卷好的长条面胚就像螺丝卷,然后被人用手掌按扁,最后再次擀开成一块块待烤制的小面饼胚子。
火头军不光手上忙着,嘴上还呼来喝去地唱着熟悉的军歌,把伙房的劳动气氛炒到莫名高点,惹来几个太监阴阳怪气的不屑白眼。
完工的小饼被放进平底铸铁锅,火头军给它们身上,挨个刷上薄油,微火煎烤着小饼,不时翻面,烙制两面出现淡淡虎皮纹样,接着又被人用夹子,送进铁锅底下的火炉里,慢悠悠地烘着。
专属的面粉香味慢渐渐从火炉传出,褪去曾经在长安一炮而红的浮躁,是西北原始质朴迎风吹来。
很快,火头军再次掀开平板锅,重新出炉的那一块块小饼蓄势待发,饼身饱满鼓起,带着一圈圈掉渣金黄酥脆的馍皮。
张大去甲板摸了一圈鱼回来,仔细净手后取了个大勺,他伸着大勺在炖锅中搅了搅,舀起两三块卤好的腊汁肉仔细瞧瞧。
几块大肉肥瘦相间,满满的胶质软软弹弹,亮晶晶闪着夺目的璀璨珠光。
就像肉夹馍拍摄的广告宣传片一样。
姜月照投去艳羡的目光,原本心底想做伙夫长的小九九,在此刻打消了七八分下去。
张大取出案板,将那带皮腊汁肉碾压剁碎,不时添着温热卤汁。
然后,他将刚烤好的馍平行切开,再把方才剁碎的肉块塞入这热馍中,肉汁开始浅浅浸润在潼关馍的白皮上。
小渔儿实在没忍住,擦了擦从嘴边,不自觉溢出的口水。
平时放饭的时候,火头军一个个跟个穷凶恶极的饿死鬼投胎一样,抢在前面,今日的火头军更像是炫耀。
火头军准备好油纸,接过成品,挨个包好后送到太监伙夫的手上,满脸骄傲。
“趁热吃!”
火头军一边嘱咐,一边将包着油纸的馍塞到姜月照手上。
虽说伙房工作量大,但好处更多,横竖也不会饿着她,随机还会掉落意外惊喜。
姜月照举着那仿佛从广告中拿出来的肉夹馍,不客气地大口咬下去。
这一瞬间,热气腾腾的馍和软糯入味的腊汁肉交相辉映,油脂渗透进这外表质朴,内层口感意外丰富的潼关馍中,有着酥脆掉渣的千层口感,是恰到好处的肉香、饼香反复俘获着姜月照的心。
果然不同凡响,拿佛跳墙也不换。
“天啊!这好吃得没治了!”
小渔儿连连发表赞叹,喜欢背地里骂着火头军“死眉塌哈眼的”的那句话,也因为这肉夹馍的特殊存在,暂时收回半天时间。
“这不是肉夹馍,这是艺术品~!”
太监伙夫们不由地发表感叹,按照份例,每人只有一块而感到有些遗憾,还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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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着问张大下一次肉夹馍又是什么时候。
张大很高兴大家因为他做的肉夹馍,就像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模样,满意拂袖而去。
*
七月中旬,郑和宝船船队行至福建长乐,驻港数日。
姜月照自那日碰见盐水鸭腹肌后,每每遇上沐浴,习惯性把时间拖到半夜三更,人迹更为罕至的时候。
后来,她偶然一次经过某处船舱,这才发现,原来船上可不止她一个女人。
随船一同出访的,竟然还有上了年纪的稳婆和绣娘,但姜月照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的身份,怕无端招惹祸端。
姜月照顺利沐浴后,踩在湿滑的甲板上,准备回去。夜半倾盆暴雨,船舷外是深不见底的海水,翻涌的浪涛。
就连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宝船,今夜的甲板像吸饱了水,吱呀作响,随着风雨声摇晃着。
船舱里的灯火,似乎因为风雨的侵入,而变得忽明忽暗。
姜月照隐隐察觉到宝船好像不太一样,赶紧收拾东西,悄悄溜回底舱寝室休息。
瞬间,一道黑影从她眼前飞过,在她没来得及看清的瞬间,后面一道身影闪身上前,一刀封喉,前面那个人的脑袋和身体,直接分了家。
血混着从甲板漏下的雨水,飞溅在姜月照的脸上。
“我乃蔺氏唐横刀第十九代独门传人是也!”
一边报着家门,阴影中的那人一边干脆利落地收刀。
电闪雷鸣刹那间,一道惨白的闪电照在他的脸上,尽显凶狠残暴。
借着这道光,姜月照一眼认出他是谁,是和她有过几次照面的蔺千户,但眼前杀人戾气的模样,更像是从地狱杀上来的修罗。
这是杀人现场。
姜月照扶着墙壁缓缓跌坐下去,极其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慌了神,心里怕极了,但脚上却像灌了铅似得,无法动弹。
下一秒,不知又从哪里跳了个蒙面黑衣人出来,他气喘吁吁,但前面的路被蔺千户封死,想退,往后一看。
后面追上来的那人,身手更是不凡,一路死咬着不放。
黑衣人进退两难。
姜月照回头,朝后面那人望去。
雨水顺着那人硬挺的帽檐落下,他手里拿着的绣春刀,湿漉漉反着寒光,上面不仅仅是雨,还残留着黏腻的液体。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皮肤偏白,身量极高。
在灯火阴影里如铁柱般矗立着,深色曳撒因为沾水,紧贴着他修长身躯,勾勒着身材精悍的挺括模样。
蒙面黑衣人仓惶想逃,无奈之间唯有咬舌自尽。
来人见状,急忙两三步上前,掐着他的喉管想要阻止,却发现迟了一步。他两指搭在黑衣人颈侧,再次确认后,朝蔺千户的方向摇了摇头。
眼前又多了具尸体,曾作为现代人的姜月照神经紧绷,能撑到这里已经算她的极限。
在姜月照晕过去的最后一眼,看见斗笠下的那张脸。
有着一种裹挟着令人心悸的俊美。
几缕湿透的黑发,不规则地贴在他的脸上,一滴水珠沿着他雕塑般笔挺的鼻梁滑下,路过唇角微微下抿的薄唇,脸色苍白,没有一丝人情暖意。
周遭散发着比蔺千户更加不近人情,狠绝的气场。
姜月照视线和他交错的瞬间,她瞧见一双阴鸷眼睛,仿佛被人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甚至看不到瞳孔是哪种颜色。
这是带着倒钩的毒刃,有着诡异的阴湿和死气。
姜月照大概能猜到眼前的男人是谁,除了握着唐横刀的蔺金甲,剩下的那位必然是副指挥使裴宴舟了,果然“北镇抚司黑白双煞”的威名不是乱吹得。
失去意识前,她倒是觉得“黑白无常”更符合两位残暴的气场。
9. 肉夹馍(二)
蔺金甲快步上前,对裴宴舟的出现很是惊异,特意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晚上,看不见吗?”
“还能听。”
裴宴舟浑浊的眼眸低垂着,声线干脆利落,“甲板上解决了四个,底舱解决了五个……那么,那个又是谁?”
即使看不见,但依然能分辨出周遭环境,蔺金甲对兄弟的能力从未质疑过。
他顺着裴宴舟手指的方向,看见船舱角落里,歪着个单薄身影。
蔺金甲迈着长腿跨过去,这人他很熟悉,是伙房的小伙夫。
他拿着唐横刀柄戳了戳这小伙夫的肩膀,一动也不动。
蔺金甲探了他的鼻息,一切正常,回道:“这人,我认识。是你的,伙夫。估计,吓晕了。”
裴宴舟对此却很怀疑,“大半夜不睡觉在底舱乱逛,真的只是伙夫么?难道不是九婴派来的细作?”
裴宴舟将手上沾血的绣春刀往袖子上擦了擦,动作利索收进刀鞘,补充道:“九婴这伙人,要的是郑大人的命,如果不是今晚临时改变灯笼信号,这些刺客恐怕上的会是,郑大人那艘船,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
蔺金甲对裴宴舟的推断,惯常是支持的,“把他,拖去刑房,刑讯逼供?”
但他见裴宴舟眉梢轻佻,深不见底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玩味般戏谑。
裴宴舟缓缓开口道:“敌不动我不动,我们从这伙夫身上顺藤摸瓜。我倒要看看这九婴有什么能耐,等时机一到,再斩草除根。”
“好。”
蔺金甲发现小伙夫旁边,掉了一个小册子,随即蹲下顺手翻看两三页,发现上面记录着,寻常菜谱和船上高级官员的口味备注。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什么东西?”
裴宴舟虽然眼瞎,却对黑暗中的任何声音都很敏感。
蔺金甲一边把小册子塞回那伙夫手上,一边转头回道:“是这,小伙夫的,菜谱。”
“等等。”
事关重大,裴宴舟宁愿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把那东西给我。”
“好。”蔺金甲把册子递到裴宴舟手上。
见几个手下从黑暗中赶来,蔺金甲吩咐大家,那昏过去的小伙夫不管,重点处理刺客尸体。
翌日清晨,宝船上未见一滴血,做早饭的伙夫忙忙碌碌,又是喜气洋洋祥和一片。
蒸了好几笼馒头的姜月照,终于得空,能歇一会儿。
昨晚杀人现场历历在目,今日却如同无事发生般,姜月照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很多事在她未知的世界里一直存在。
姜月照正打算把刚送来的丝瓜尖处理下,小渔儿抱着一框青菜,气势汹汹,迈着小短腿冲进伙房。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渔儿虽然年纪小,但在伙房做事格外认真利索,对姜月照而言就像多了个亲弟弟。
“怎么啦?”姜月照放下手里丝瓜尖,关心问道。
小渔儿像是一路忍了很久,那小嘴巴瘪得像个小老太,水汪汪眼睛里饱含泪花。
本来路上自我调整好了,但回来被姜月照这么一问,他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小渔儿把青菜框子往地上一扔,“哇”地一下,放声哭了,高喊道:“俺委屈!!!”
引得伙房众人,纷纷八卦侧目。
他哭喊的嗓子眼被姜月照一眼看见,人也跟着被被吓了大跳,赶忙宽慰道:“没事没事,发生什么了你给哥说说。”
小渔儿哭得一抽一嗒,说的话断断续续,“俺去晒……青菜,又没往他们那大船火炮上放……那些侍卫还吓唬俺……俺委屈!!!”
“好了好了,咱们不和那种粗人一般见识。”
姜月照替小渔儿擦掉眼泪,随船侍卫里,还有些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虽然她再次回想起昨晚那恐怖画面,很是后怕,但这些侍卫无端端朝小孩撒气,真是蛮不讲理。
离午膳时辰还早,伙夫们正在歇息。
姜月照左手抱着那框菜,右手拉上小渔儿的手,目光温柔还很坚定,“走,哥去给你撑腰!”
有时在沿岸买的青菜来不及消耗,伙房会把这些晒蔫了,做成酸菜。
明明宝船那么大,还特意给划分过晒菜区域,那些侍卫不就喜欢仗势欺人,来给船上的无聊生活,增加点无脑恶趣味。
远处海天连成一线,过去数日,船队在福建长乐停靠许久。
据说东南季风已到,今日一早船队便扬帆起航,朝着下一个港口飞速前进着。
一艘艘巨轮气壮山河,船头直挺挺地劈开碧翠海水,勾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纵然是身量不凡的宝船,在这辽阔的西洋海面上,宛如棋盘上一颗颗的棋子,桑海一粟。
姜月照穿过水手们正在拉扯的巨大绞盘,船帆迎风怒展,木盘发出沉闷且挤压的摩擦声。
当初上船时,姜月照对这艘完全用木头拼凑出来的巨轮很是怀疑,怀疑它这真的能在海面上行驶吗?
宝船一路四平八稳地,把她人从刘家港带到东南沿海,直接用实力打消了她的疑惑。
转眼,几十个铜制火炮并排在甲板上,这还是姜月照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明制火器,气势着实不凡。
皇帝亲批此次西洋之行敕谕:“不可欺寡,不可凌弱。①”
出行船队不会贸然动武,但仍配备着不小的装备力量,目的在于随船保护此次出巡人员。
旁边,便是给伙房专门留下的晾晒区域,只是有些未当值的侍卫,躺得横七竖八,把这块原属于伙房的“地界”给占用完了。
五六个侍卫,个个人高马大,宽肩窄腰,一副欺寡凌弱的气势。
姜月照回头,扫了一眼小渔儿,像给自己打气,小孩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掉,不过耷拉着小眉毛,巨峰葡萄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小渔儿咽了咽口水,眼前这五六个侍卫闻声站起来,那绣春刀看起来比他的脸还宽。
方才那些人是怎么吓唬他来着。
“像你这种小孩儿,咱们绣春刀下去,快得连骨头都能直接砍断……”
“锦衣卫专吃你这种,咬起来,嘎嘣脆!”
“哈哈哈哈,油炸才是嘎、嘣、脆!!”
……
小渔儿拉了拉姜月照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哥,船头那空地,俺瞅着也能晒。”
姜月照没理会他,直接把框子里的青菜挨个码放好,没等侍卫反应过来,她一边笑着,一边礼貌说道:“麻烦让让,谢谢!谢谢!”
那些侍卫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像尊佛一样,请都请不动,面对姜月照的请求,全当没听见,置若罔闻。
其中一个侍卫更是用刀,把前一秒姜月照挂船杆上的青菜全砍了,扔进海里,最后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奸诈表情。
姜月照亲手摸了摸那船杆留下的刀痕,不急不恼。
她慢悠悠地开口道:“副指挥使,裴大人很想吃酸菜鱼呢!很可惜这酸菜做不了咯!等大人怪罪下来,我只好请他来瞧瞧这刀痕,顺便仔细给他解释怎么回事咯!”
尾音被姜月照拖得很重,生怕对面这些人当没听见。
“本来也不是很想晒这个酸菜的……”姜月照拍了拍手上的灰,领着小渔儿打算走。
这时,旁边路过一位看热闹的大叔,他留着标志性络腮胡,皮肤黝黑,身着坎肩背心和灰色卷腿短裤,无论在哪里的肌肉,看起来都,很是发达。
姜月照和他有过几次面照,是长宁号的伙长(船长),姓范。
虽然不太熟悉,但好几次因为送去午膳太好吃,范伙长特意跑来伙房问是哪位师傅做的,怎么做的,打探得清清楚楚,准备回去后,亲自给自己老婆下厨尝尝。
范伙长手里抓着痒痒勺扣背,有意无意顺嘴说了一句,“这不裴大人最喜欢的伙夫嘛!”
真是亲切的善良牛蛙。
姜月照还没来得及报以微笑,伙长举着痒痒勺,忙着指挥他的水手们升帆转舵去了。
那群侍卫开始交头接耳,神情凝重,似乎在交换重要情报。
“好像就是他,专给裴大人做菜的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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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
“裴大人要吃怎么办”
“算了算了,这位置腾给他,咱们另外找地方歇。”
“这一小小伙夫算什么,但那裴大人谁敢惹”
“万一这小伙夫送菜的时候,在裴大人面前多嘴两句,那不就完了……”
……
姜月照看这些侍卫态度没那么嚣张后,刻意抬高音量:“连句道歉都不用说吗?裴大人的酸菜被扔了一半,出锅的鱼味道直接少一半,那到时候我该怎么解释才好呢!哎呀,真是伤脑筋啊!”
姜月照语气轻柔,却在方才那群没素质侍卫心里,有着四两拨千斤的神奇效果。
“对不起。”
或许是裴大人的威力着实不小,原本提刀乱砍的那侍卫思忖片刻,在同事的劝导下,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这让小渔儿都不自觉瞪大眼睛,却又实在怕那侍卫无端发作,小身板依然在姜月照身后缩着。
姜月照装作没听见,重新整理着手上蔫了的菜叶。
“对不起!”
那侍卫再次道歉,手里拿着枚金叶子举到姜月照眼前。金叶子细细长长,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价值不菲。
“嗯。”
姜月照像是吃了大亏的模样,很不情愿让小渔儿收好这金叶子,特意指了指这片范围,“以后这地你们别来了,这都是我们伙房的!”
一提到裴大人,其他侍卫的态度也跟着变了。
“好好好,这地您做主。”
“姑老爷……不,以后咱们都喊您是姑奶奶了!”
“您要晒青菜还是咸鱼都行,不够咱再划片地方过来”
……
姜月照表面波澜不惊,悄然发现原来“裴大人”的名号还能这么来用,手里忙着晒青菜,嘴角挂着三分按捺不住的窃喜。
这一切,全被远处尾楼凭栏上的千里眼,尽收眼底。
“好一个‘狐假虎威’!”
裴宴舟冷哼一声,在他手里的是,皇上亲自御赐的千里眼。
小小精巧铜管,中间夹着几块琉璃,就算隔着几艘大船,通过窥镜铜管,都能看清对方脸上是何种表情。
更别说,还说了些什么话,锦衣卫擅长捕捉唇语,方才那小伙夫借着他的名号收金叶子,真是倒反天罡了。
不过,那些侍卫也都是群走关系进来,欺软怕硬、混吃等死的饭桶。
“观察一整个上午,还没发现破绽吗?”
冯时坐在茶桌边,一面读书,一面举着茶杯品茗。虽然人早早就寝,但他对昨晚上发生的事略有了解。
旁边蔺金甲在耍他的蔺氏唐横刀法,唯剩下裴宴舟正忙着探查目标情况。
昨晚九婴派了九名杀手登船,大半夜整艘船不睡觉的人,除了裴宴舟布下的防控,就只有那小小的伙夫了。
“九婴真是好手段!派了个伙夫来!瞧不起谁呢!”
裴宴舟话说得咬牙切齿,目光冷得快要把人冻成冰酪茶。
“我看未必……”
冯时放下手里的书,冷静分析道,“要动手的话,他一早就在饮食里面做上手脚,何必还苦苦随船做这劳什子的厨役。”
一提到这里,裴宴舟顿时凛然,“九婴目标是郑大人,那小厮的目标自然也是郑大人,说不定,已经开始下毒了。”
“怎么可能?!”冯时医术了得,在这方面的判断从未出错过,更何况,“不谈剂量谈毒性,都是白搭!”
裴宴舟眼光收敛,话说上船层层检查,违禁品更不可能夹带,伙房人数众多,一半以上都是火头军出身的练家子,确实没法下毒。
“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蔺金甲开口道,动作干脆利落收刀进鞘,表情甚是严肃。
冯时和裴宴舟立刻投来关切目光。
蔺金甲坦然补充道:“中午,吃什么,我饿了。”
“……”冯时手上的茶,差点洒了。
“……”裴宴舟手上的千里眼,差点扔了。
这确实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10. 荔枝排骨(一)
眼下生存环境复杂,姜月照把锦衣卫的金叶子递给小渔儿,让他收好。
小渔儿前后观察着没人,咧嘴一笑,“俺一会儿找绣娘要针线,悄悄缝在衣服上最稳当。”
“真聪明!”姜月照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她望着小孩背影,暗自心道:“要能再来几片金叶子,等出巡后回到大明,说不定连开店的钱都能攒好了!虽然说太监要干一辈子,但只要有钱,或许连户籍都能买上……倘若以后和小渔儿在集市、在镇上,开个卖包子卖炒饭的小摊,比老了继续在伙房做厨役的日子,可能会更自由些。”
两人神采飞扬,眼里放光。
没走出两步,路上便碰见伙夫同僚,行色匆匆,让他们快点回去,有人上门来找。
姜月照听闻心下一紧,回想过去三天,是哪道菜出了问题。
一回去,姜月照见来人不是黑面煞神蔺千户,是为人和善的医官冯时,暂时松了口气。
“奴婢给冯大人请安。”
姜月照同小渔儿般躬身垂手,这段时日,她全靠在小渔儿身上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伙房太监”。
才知道清宫戏原来害人不浅,这朝代的太监一般自称奴婢。
“正好正好,等你们许久了。”
冯时等来他俩,把手里折扇一收,满是对美好食物的热情,笑眼盈盈地朝那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去。
大的伙夫姜氏,脸圆圆的,眼神澄澈,虽说文化不高,但做事有条理,更何况厨艺一绝。
冯时横看竖看,也没瞧出个裴宴舟提到的卧底味道。
那小的,自幼更是在王府的太监堆里长大,连个姓氏都没有,完全排除嫌疑。
“午膳我与裴大人、蔺千户一同用餐。”
宝船行至东南一带,气候愈发炎热起来,冯时再次打开折扇摇了起来,吩咐道:“你看看如何安排一下,等会儿差人送来我的药堂便是。”
“好的。”
姜月照之前粗略了解过裴大人的喜好,但却不知另外两位大人的饮食习惯。
她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三位大人是否有忌口的食物,或者其他特别需要,还请一并交代奴婢,这让奴婢也好有所准备。”
冯时眼睛一亮,点头开口道:“我喜欢酸的甜的辣的,最喜欢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就算了,那肉有些咬着也太柴了。猪肉可能是小时候吃多了,现在觉得一般般。天南地北的各大系列的名菜我都陆续品尝过,上次你做的金陵盐水鸭,味道真是一绝,堪比我曾经在金陵吃过的味道……”
姜月照听到这里,心头莫名一暖,但眼前冯医官提供的信息量太大,她往自己怀里一摸,这才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她那当做备忘录的小册子丢了,在船上来来回回找了好几趟都没找到。
冯时摇着折扇,全然不顾姜月照,继续忘我地说明着,“蔬菜类的,你可以自由发挥。我完全相信你的手艺,会带给我惊喜的。至于裴大人……”
冯时面露难色,不自觉拖长尾音,“酸的甜的辣的咸的,他都不怎么喜欢吃,虽然是打过仗的人,什么都不挑,但你看他的体型就会发现,他这个人真的很挑剔。”
“上次裴大人,好像吃到茱萸是苦的?”姜月照真诚发问道。
“嗯,对。”
冯时见眼前伙夫虽然一脸的天真无邪,但也不敢透露更多内幕,急忙敷衍回应,“尽量少放茱萸之类的香料,可能因为是南方人,比起面食,他更喜欢米粥,不太爱吃鱼……”
提到这里,冯时停下摇扇。
他仔细观察伙房过往路人,小心挡住自己嘴巴,特意压低声音,专门给姜月照嘱咐,“这一点不要告诉别人,多做点对眼睛好的食物。”
裴大人他视力不好?
纵然姜月照内心有百般疑问,但也不敢多问,深知这是机密,只好连连点头答应。
冯时又继续说道:“倘若以后还有避忌的,我再给你说说。”
冯时叮嘱得七七八八,抬脚正打算走,却又被伙夫姜氏给叫停了。
“冯大人!”
姜月照喊道,“那位蔺千户大人的口味呢?”
冯时顿时自信一笑,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回道:“莽夫一位,什么都不挑,每餐给他配两个大馍就行!”
说完,他便摇着折扇,一袭白衣潇洒离去,留下姜月照还在当场消化这几位大人的喜好习惯。
“怎么能说那么多,这冯大人也真是的……”
姜月照小声嘟囔抱怨着,她掰着指头重复,除了冯时压低声音说过的那句话,还有给蔺千户配两个大馍。
其他信息就像果冻一般,水灵灵从她的大脑滑了过去。
本来姜月照的记性就不太好,没有备忘录,眼下更是雪上加霜。
见姜月照愁容满面,小渔儿一边切菜,一边慢悠悠问道:“方才冯大人说的那些,你没记住嘞?”
姜月照点点头,表情悲壮。
小渔儿巨峰葡萄般的眼睛微微睁大一圈,即使有些吃惊,也立马开口道:“哥,你别操心,有俺嘞!”
小渔儿暂时停下手里的菜刀,把刚才冯大人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让姜月照目瞪口呆。
姜月照很是佩服:“你这记忆力,不应该待在伙房!!小渔儿你应该去考状元!”
小渔儿被夸得脸颊微微泛红,嘴角笑意快憋不住,“俺从小就记性好,没别的本事。”
小渔儿似乎想起什么,笑容逐渐消失,他的手上再次忙碌起来,这样就不会让自己胡思乱想。
小孩脸上表情的微小变化,被姜月照看在眼中。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猜到或许是因为被父母抛弃,也可能是因为小小年纪被执行宫刑,小渔儿的心思细腻且敏感。
在没有遇见姜月照之前,小渔儿被当做太监中的那块到处乱搬的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所以他做事才会那么利落干脆。
终于在宝船上遇见姜月照,还愿意为他出头,和他做朋友。
“怎么会没有别的本事!”
姜月照特意抬高音量,虽然伙房里面众人都在忙碌,没人关注这两人到底在讨论什么。
“你记忆力超棒,切菜烧火做饭样样不落,还会照顾自己,小小年纪就能做成这样,已经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同龄人了!!”
姜月照一顿发自肺腑的彩虹屁输出,这段时间每每遇上烧火的重大问题,都有小渔儿的帮助,她的菜才能顺利出品。
“那午膳,给裴大人他们整点啥菜嘞?”小渔儿问道。
不仅他很好奇,连伙房众人也很好奇,这伙夫姜氏什么时候要去马船报道。
每日伙房里的众人,对姜月照的心情很是复杂,希望他能继续给裴大人做菜一直做到暹罗去,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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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希望他借此崭露头角,如今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就连张大也要避让他三分光芒。
而对姜月照来说,现在的处境既有优点也有缺点,她可以借给裴大人做菜之名,少了其他繁杂的工作,还能随意使用食材。
今日给裴大人做什么菜,姜月照暂时还没头绪。
从岭南海港沿岸行驶,买办采购许多岭南特产送上宝船来,其中便有红灿灿还大颗的新鲜荔枝。
虽然冯医官对猪肉不太感兴趣,但有一道网红名菜,姜月照很喜欢,那便是荔枝排骨。
荔枝清甜能中和猪肉带来的油腻,正适合眼前越来越热的天气。
姜月照特意挑选一块较嫩的猪肋排,放在案板上,宰成一段段能入口的大小。
小渔儿准备柴火,见姜月照拿上排骨还取了些荔枝,是他从未见过的搭配,很是好奇。
“今天做荔枝排骨!”
姜月照手上忙着给猪肋排焯水,顺便向小渔儿解释道,“类似糖醋排骨的一道菜。”
姜月照取走几十颗荔枝,虽然自古便有“以果入馔”的传统做法,但伙房众人按捺不住新奇目光,一路暗戳戳地追随着姜氏到底要怎么做。
姜月照将荔枝洗净后,带皮泡进盐水中备用。
锅中烧油,炒出糖色,琥铂色亮晶晶挂在锅铲上就像走上红毯,闪耀菲林的女明星。
接着,姜月照将焯过水的排骨倒进锅中快速翻炒,均匀裹上一圈糖色。
这时的排骨,黄褐表面泛着诱人焦香,这是锅气与之碰撞产生,微妙的美拉德反应。
美拉德反应指的是含氨基的化合物和羰基化合物在常温或加热时发生的聚合、缩合等反应①……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做美食博主的姜月照曾反复在视频中,提及过这项特殊反应,归根结底,这场反应被她总结为:“餐饮界作弊般的神奇魔法”。
这是每位厨师,对菜品的极致追求,这场反应甚至在任何一位厨师手上,都有着极其细微的差距。
对最终呈现的味道来说,这便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差别。
姜月照对这层焦褐色的排骨,非常满意,她依次加入姜片、葱段以及香叶和八角,再次翻炒。
紧接着,她沿着锅边,淋入生抽和老抽,再加入恰巧没过排骨的热水,等待大火烧开,再用小火焖一炷香的时间。
等待的同时,姜月照将刚才泡好的新鲜荔枝,剥壳去核备用。
待锅中的排骨焖至软烂后,姜月照加入新鲜荔枝肉,再次大火收汁,用少许盐巴调出荔枝的甜味。
盛出菜肴时,姜月照小心挑拣出香料,在荔枝排骨的表面点缀着少许芝麻。
以这道菜为中心,再配上两道清炒时蔬和一道蛤蜊汤,负责送餐的小旗孙荣等候许久,姜月照这才将食盒摆满。
孙荣准备提上食盒要走,姜月照思忖两秒后,在食盒底层的盘子上,特意摆上两个刚出炉的大馍。
专属于荔枝排骨的美拉德香气,被锁定在食盒中,孙荣马不停蹄从宝船的一楼送至冯医官的药堂。
裴宴舟、冯时和蔺金甲围在饭桌前,三人对今日午膳,早已等候多时。
等孙荣一一摆放整齐,冯时和蔺金甲蠢蠢欲动正要动筷之时。
“且慢!”
冯时和蔺金甲闻声,两人同时抬眼望去,对上裴宴舟那双满腹狐疑的眼睛。
11. 荔枝排骨(二)
“且慢。”
待孙荣屏退后,裴宴舟从袖中拿出一套银针。
蔺金甲练了好几个时辰的刀法,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举着筷子被裴宴舟拦下。
比起蔺金甲的好脾气,冯时极其无语地狠狠吐槽道:“得了!不是一根,还拿了一套来!”
裴宴舟一意孤行,对此并不在意,他将试毒的银针挨个插进送来的饭菜中,静观其变。
盘中香味早已扑鼻而来,冯时一眼看出这是岭南独有的特色美食,荔枝排骨。
排骨表面有着褐色焦糖,经过长时间焖煮,肉质看起来格外酥软,加热后的荔枝果肉像一团团柔软的云朵,想必专属水果的甜味也渗进排骨当中。
冯时咽了咽口水,带着荔枝风味的琥珀色酱汁裹满排骨,他再也忍不住,高声道:“怎么可能有毒!金甲,咱们趁热吃!”
迫不及待的蔺金甲急忙应声,同时往自己碗里夹了好几块排骨,两人顿时狼吞虎咽起来。
虽然未到时间,见银针暂无特殊反应,裴宴舟也不便阻拦,只好将试毒用的银针放置在一旁观察。
“好吃好吃!!”冯时发表感叹。
即便他不喜欢猪肉,但第一次吃到这样肥而不腻的香酥排骨,着实让人惊艳,冯时由衷感叹道:“荔枝的酸甜和猪肉的肥腻相得益彰,太神了!对吧?金甲!”
蔺金甲则完全沉浸在美食当中,对冯时回应唯剩下囫囵吞枣般的“嗯啊”两字。
转眼间,趁着裴宴舟放银针的功夫,送来的午膳仿佛经历过一场龙卷风。
他眼前的菜碟上,只剩下两根豆芽,正孤零零一丝/不挂地望着他,显得怪不好意思的。
裴宴舟的筷子悬停在半空,举了个寂寞,无奈朝吃饱的那两人,皱眉抱怨道:“你们的胃里,是住了一群乞丐吗!”
蔺金甲米饭吃多了,人正歪在椅子上小憩。
吃饱喝足的冯时更是满意地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宴舟,那食盒底下还有一层……”
裴宴舟闻言,眼巴巴打开,两个大馍正白晃晃地在向他招手。
他一边愤懑地咬着大馍,一边仔细观察着试毒银针的动静,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这次真的是他判断失误?
裴宴舟目光如炬,虽然他跟踪一上午,暂未发现伙夫异常,但从上船登记名册来看,这伙夫姜氏连腰牌都没有,锦衣卫竟然会允许他擅自登船。
整艘船,只剩他身份不明,真是蹊跷。
至于那伙夫的册子,裴宴舟怀疑上面存在九婴线索,便依样画葫芦,每一页都几乎原封不动复制了一份出来。
接下来,船队会经过峡湾、鸡笼、琼州岛……
“待正式走出大明海域后,我看九婴如何给你支援。”
裴宴舟顿时心生数计,啃着大白馍饼,一脸胜券在握怡然自得的松弛表情。
*
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①
从福建长乐离港数十天左右,郑和船队行至大明东南,澎湖洋海湾。
经过峡湾,宝船一艘艘气势磅礴地撕开湛蓝海面,下一秒海浪仿如挣脱缰绳的野马,毫不客气地撞向木制船腹两侧,即使裂成碎冰也满不在乎。
这里的孤傲海浪,好似冤鬼纠缠般,不甘不休非要在船尾拖出一条条蜿蜒如蛇的白色航迹。
连日泡在伙房的姜月照,对这险峻峡湾深有感触,原本四平八稳的菜板稍不注意就会随着风浪歪向一旁,更别说人了,她和小渔儿恨不得扎个马步来干活。
怪不得这段时间来伙房找牛骨的水手也没了人影。
愈发恶劣的条件,伙房众人都适应得很快,但没想到还是有人受了伤,那人便是伙房长张大。
前日张大正忙着调配物资,一个风浪打来,迎来又急又猛地拐歪,把甲板上搬货的人吹得东倒西歪,张大脚下没踩稳,人直接从甲板掉进底舱,脚也因此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伙房的事却耽误不了,张大只好强撑木拐来安排事务。
他眼前有个火头军,鞍前马后侍奉张大极为周到,这人便是上次和太监伙夫吵架的魏小。
魏小长得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除了对张大阿谀奉承外,看别人都是抬着鼻孔去,虽然其貌不扬,但奈何鼻子太大,整个脸就像长在这副鼻子上。
眼看这两日张大受伤,行动不便,魏小视乎更有奋斗动力,副伙房长的位置,他势在必得。
原本就势利眼的魏小,要是拿下那位置,太监伙夫的日子估计更难过了。
“欸你!”
姜月照切菜之际,一位个子跟她差不多高,脸白白净净的太监伙夫凑上来,这人她很熟悉,是上次和魏小打起来的苏素白。
行船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姜月照接触过的太监中,大多和当初登船时的印象差不多,大家性格内敛,沉默寡言。
除了这心直口快的苏素白,他虽是太监,因为性格爽朗,船上里里外外结识不少熟人。
自从上次的梁子结下后,他和魏小在伙房做事,难免又起摩擦。
苏素白讽刺魏小人丑就算了,眼睛小鼻子大,长得高丑得那么显眼,就是碍着大家伙的眼睛。
魏小也不甘示弱,横眉冷眼地回怼道:“你这香肠嘴!厚得高低能切两菜碟了!我看今日菜单也没有香肠啊!”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大家赶紧出手阻拦,这才避免一场祸端。
“你就没想过要去争一争??”凑到眼前的苏素白,压低声音挑眉问着姜月照。
姜月照纳闷,眼睛一转,想到苏素白说的是什么,是副伙房长的位置,“这估计不好做,我怕做不来……”
里外协调物资,安排各级官员食谱,安排伙房烧饭人手,就连靠岸采买什么也需要和买办沟通……
姜月照仔细想过,这些事务处理起来,虽没有她做美食博主时,需要对接广告商,对接运营那么复杂,但她如今身份特殊,着实害怕掉马。
“哎呀你可长点心吧!要是以后被那魏小做了老二,咱们这伙房的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这还没出大明呢!”苏素白劝道。
“一趟出去回来,咱们还要在这船上,住上个一年半载呢!说不定以后伙房的事都是我们这群太监包圆了,那怎么能行,这里就属你最有潜力了,听姐一句劝。”苏素白力劝道。
“听说那副伙房长的住宿条件,可比在底舱好太多了。”
姜月照被苏素白力劝好几个时辰,被最后一句给说动了,这一个多月,人睡在底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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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上长了一圈刺痒的湿疹。
“那我试试。”姜月照原本一口回绝的态度有了转变,让苏素白大为感动。
按照苏素白的想法,魏小取巧卖乖这么久,还背着张大到处跑,就差给张大亲自喂饭了,可张大还是无动于衷,说明张大一开始就没想过副伙房长要给谁。
包括姜月照一直为副指挥使准备三餐,他张大还不是给个大饼来吊着,张大就怕谁会在这位置上,做得比他更好,那他平日里的鱼就摸不起来了。
面对张大媚上欺下,伙房众人敢怒不敢言,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张大终于脚折了。
这正是上位的好时机。
“那我应该怎么做?”
姜月照不太懂里面的弯弯绕绕,趁着午休间隙,特意找到苏素白指点迷津。
苏素白蹲在地上,拿个被切掉的萝卜头当道具,开口道:“首先,你的菜已经被副指挥使大人,还有其他高级官员认可了!”
“因为伙房长的关系,大家可能只听过伙夫姜氏,但大家却没有正式认识你。”苏素白分析得头头是道,要是放到现在,这姐高低是个PPT宣讲高手。
“眼下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你的菜打响伙夫姜氏的名号!”苏素白说完后,抱着双臂看向这一排排萝卜,对自己的结论非常满意。
姜月照醍醐灌顶,苏素白的一番发言,让她想起现代社会中的品牌效应。
如果不是亲自接触,苏素白扑面而来的质朴古人气质,这番思维,姜月照都快怀疑这姐是不是穿越来的了。
“但船上食材、工具有限,我该做什么来打响名号呢?”这个问题让姜月照不禁犯难,对着眼前的萝卜头开始发呆。
两人对话被远处凭栏上的千里眼,完全捕捉。
“竟然还想做副伙房长?”
裴宴舟眼眸冰冷,唇边闪过一丝刻薄的讥笑。
一旁冯时不以为然,正在提笔作诗:“皇华使者承天敕,宣布纶音往夷域。鲸舟吼浪泛沧溟,远涉洪涛渺无极。②”
裴宴舟心中生疑,再次举起千里眼观望。
伙夫姜氏,个子在男人堆里算矮的,太监发育障碍,情有可原。
肤色偏白,脸盘眼睛还有下巴都圆圆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欺骗众人,真是九婴选派的好人才。
千里眼中,姜氏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转头朝身边人说道:“我知道要做什么菜了!”
“以菜博出位,真是好手段!”裴宴舟一边转动千里眼,一边咬牙反讽肯定道。
不知不觉中,太阳从云层中窜出,阳光透过千里眼镜片的层层反射,晃到姜月照的眼睛。
瞬间,她抬眼朝着这道光照过来的方向,回望过去。
姜月照下意识察觉到,是尾楼凭栏那里,似乎有人一直在观察她。
同一时间,站在凭栏处的裴宴舟从千里眼中,瞧见回看向他的姜月照,心中警铃大作,几乎瞬间退到凭栏阴影处,心有余悸。
裴宴舟仓皇退后的狼狈模样,被正在耍刀的蔺金甲全然看在眼里。
他的死嘴憋不住笑了,纵横潜伏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裴宴舟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蔺金甲不顾好兄弟脸冷得吓人,吐槽道:“善骑者,堕。”
12. 古早蜂蜜小蛋糕(一)
又到裴宴舟的例行诊脉日子,他伸出手腕放在桌案脉枕上,如实答道:“用药后,眼疾情况大有改善。”
冯时仔细探查着他的脉象,点点头,接着便问询道:“那其他感觉呢?嗅觉、味觉、听觉还有触觉呢?”
“如今一切正常。”
裴宴舟顿了顿,欲言又止,今日蔺金甲当值,药堂只剩他和冯时两人,便无所顾忌,直接开口补充道,“但又不太正常,我现在一顿能吃三碗饭,半夜老觉得饿!”
冯时闭眼沉思,一切仿佛都在掌握之中,胸有成竹回道,“那还是中毒后遗症,能吃则多吃,多吃也无妨。”
裴宴舟应声,虽然毒仍未顺利解开,靠着冯时的特效药,至少先解决了他入夜眼瞎的燃眉之急,不过有这段时间的经验,他听音辨位的功力倒是大有长进。
*
“喏!这是我托阿班①照你给的图纸做的。”
苏素白悄悄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姜月照。
“谢谢啦!”姜月照瞄了眼,小心把东西揣进怀里。
那模样别说还原了七八分,几乎一比一复刻出来,她正是想借着这工具,在宝船上名声大噪。
眼下三时三餐伙房的灶台都没歇息过,她暂时没找到时间,来好好练习这道菜。
不过说来奇怪,近日给副指挥使大人送去的食盒,姜月照按照小旗提报要求,每顿份量按照五人份进行制作,伙房信息汇总,冯医官与蔺千户这段时间并没有和副指挥使大人一同用餐。
副指挥使大人,一个人吃掉五个人的饭菜?!
他是哪里来的饕餮大胃王吗?
即使是五人份的定量,也没有超出宝船上,属于副指挥使大人官阶餐标定量,姜月照虽然好奇,但唯有默默准备,不敢多问半句。
皓月当空。
宝船仍在茫茫无边的海面上飞速前进着,大家准备歇息,孙荣在船上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底舱犄角旮旯的地方,寻到伙夫寝室。
他手里掌灯,越往下走,越发觉周遭的空气也越来越潮湿起来。让他惊愕的是,这处船舱的墙壁上,竟然还长着青苔水草。
“麻烦找找伙夫姜氏。”
睡得有些迷糊的姜月照被人喊醒,身边的小渔儿也跟着醒了,小孩打了个哈欠,揉了揉他那双大眼睛。
姜月照穿戴整齐,出来便瞧见平常跟她打交道最多的锦衣卫小旗孙荣。
“孙大人!”姜月照不敢得罪,对孙荣半夜来访,很是疑惑。
孙荣嘿嘿一笑,态度有些抱歉,“那个打扰了,我们大人说他饿极了……所以特意来差我找人……麻烦伙夫再给他做点什么吃的……当做夜宵。”
夜宵,饿极了?!
这人果然是饕餮转世。
姜月照拧了张帕子擦脸,让自己清醒些,碰上生火一事,还得要叫上小渔儿一起才行。
夜半,无边无际的滚滚海水就像宝船外的巨大深渊,让甲板上的姜月照和小渔儿不自觉手拉着手,紧紧靠在一起走。
来到伙房,孙荣帮忙点燃烛台,昏暗中的伙房是平常白天中熟悉的模样,姜月照紧张的心情暂时缓解。
“孙大人!”姜月照见孙荣要走,喊住他,“裴大人对夜宵,有特别要求吗?”
这个问题,孙荣提前问过裴大人。
裴大人当时正在誊写航海日志,如同往常,冷冰冰地抬眼望着他,似乎很认真地思考半天,没有答案。
孙荣便重复原话,“大人说:‘全凭伙夫安排’。”
“好的。”姜月照开始翻找着,看看这伙房里,还剩下哪些能用的新鲜食材。
面粉、蜂蜜还有牛乳……
“这牛乳,”姜月照将牛乳倒进小碗里尝了尝,“竟然还没馊!”
她顿时有了主意,一直想着没时间练习她的大作,这不恰巧是天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至于给裴大人送去什么夜宵,姜月照转头朝小渔儿交代,生火烧锅水,给他煮完阳春面打发了就行。
姜月照取了只空碗,放入一勺生抽和香油,两勺猪油,配上切好的葱花。
大半夜的伙房没有鸡汤或高汤,她便从存放干货食材的地方,取了些虾米和紫菜放在碗里。
一锅水转眼烧开,姜月照舀了两三勺沸水冲进刚才备好的大碗中,一碗简单快手的阳春面汤底就做好了。
锅中剩余开水,姜月照往里加入少许盐,放进碱面条,被竹竿撑压过,细细的,吃起来口感清爽。
一小会儿的功夫,装阳春面的食盒被递到孙荣手上。
伙房的燃灯未熄,姜月照马不停蹄地准备着下一道菜。
这道菜虽然在姜月照当美食博主的时候做过,但放到今天,制作玉米油的玉米还没传到大明来,她无奈只好换成茶油先试试效果。
小渔儿则是一脸兴奋,虽然不知道哥会做出什么来,但这伙房大半夜没人,意味着他又能吃到好吃的了。
他将炉灶里剩余的柴火放进烤箱预热,瞧见姜月照装了些面粉和蜂蜜在碗里,好奇问道:“哥打算整啥嘞?”
“古早蜂蜜小蛋糕!”
姜月照微微一笑,将蜂蜜和砂糖倒进面粉中,蛋黄和蛋清分离后,蛋清放在无水无油的大碗中备用。
紧接着,她将蛋黄和牛乳按照记忆中的比例,混合进面粉中,搅拌顺滑到无颗粒的状态。
然后,姜月照准备七八根筷子,将刚才的蛋清加入细砂糖后,开始打发,做到这一步,她很想念放在工作室的蛋清打发器,用那个机器打发,只需要半分钟的时间。
而现在,要很久。
终于,蛋清在姜月照的手里,慢慢蓬发起来,就像平日里在海上天边看见一团团柔软的云朵。
“喔。”小渔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做法,巨峰葡萄般的眼睛再次问世。
姜月照先取出三分之一的打发蛋清放进蛋黄糊中,手法轻柔,顺时针方向翻拌均匀后,又倒进剩余蛋清,再次翻拌。
嫩黄面糊散发着甜甜的诱人蜂蜜香气,来大明这么久,虽然伙房从未缺少过什么吃食,但小零食她却好久都没吃过,突然很馋这一口。
姜月照取出一大一小的烤盘,清洗干净后,她在大烤盘里倒上清水,往中间小烤盘上倒上蜂蜜小蛋糕的面糊。
简单的“水浴法”装置,就算到了大明,美食博主的专业品格也不会被她轻易放下。
姜月照将烤盘送进烤箱,关上炉门,正式计时。
*
孙荣打开食盒,端出一碗平平无奇阳春面。
裴宴舟一眼扫到那碗面,清汤没有浇头显得很是质朴。
平平无奇是他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孙荣,”裴宴舟朝门外驻守的侍卫吩咐道,“眼下无事,你去歇息吧。”
“好的,大人。”话音落下,门外人影渐行渐远。
有了冯时的特效药,他天黑眼瞎的毛病有了极大好转,但中毒的另一个后遗症开始显现,那便是无法控制的食欲。
不管是什么食物,他都很想吃。
终于到今夜,人被毒发折磨得饥肠辘辘,裴宴舟忍了很久,实在无法忍受,便让孙荣把那伙夫找来。
眼前的阳春面正在冒着热气,出于习惯,裴宴舟将手里的银针插进试探了后,安全无毒。
这段时间都是这么防备,惹得冯时都在吐槽,“你身上积攒的毒还算少的吗!倒不如以毒攻毒了!”
但裴宴舟依然选择在每次吃饭前,都要插上银针看看,风格我行我素。
换做以前,裴宴舟对面食不会多给一个眼神,如今可能是受毒素影响,也可能是因为这伙夫的关系,不管送来什么,他都欣然,愿意试试。
他轻轻挑起一口细面,优雅地送进嘴里。
这一瞬间,他仿佛从浮躁的宝船,回到烟雨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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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的扬州,如丝如缕的细雨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下来,眼前翠绿湖光之色,笼罩着一层轻柔薄纱。
宛如一位羞涩,带着面纱的少女站在扬州湖面桥头上,撑伞伫立等他。
这份味道很淡,却有着极其浓重的江南水乡的缱绻依恋。
不知不觉,这碗阳春面被裴宴舟吃的连汤都没剩,在抚慰着他无法填满的食欲,起上了很大的作用。
他将空碗重新放回食盒,转身从桌案上的书堆中,取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册子。
册子上的笔迹看着十分拙劣,他为此研究好几日,却没找到一点头绪,想着反正都已经被他完全誊抄,打算这本子还给那伙夫,看看后续会不会又有什么新的线索。
夜半船上除了当值的侍卫和水手,四下无人,在波澜的海面上显得很是静谧。
裴宴舟穿过尾楼甲板,亲自提着食盒往伙房走去。
*
时间到。
“现烤的古早蜂蜜小蛋糕,新鲜出炉咯!”
昏暗的伙房里,姜月照即使压低声音,也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
“哇哦!”
小渔儿咽了咽口水,小蛋糕未曾加一滴水,伙房里弥漫着蛋奶香气,他以前好像从未吃过。
烤盘被姜月照隔着手帕端出来,绵密的蛋糕轻轻晃动,带着独特的湿润触感和弹性,蛋糕表面还泛着微微焦黄,她很满意这个蛋糕的卖相,已经成功了一半。
“已经好了吗?”小渔儿为了等到这一口,激动到苍蝇搓手。
“等等,”姜月照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工具,是她托苏素白,麻烦船上的手工活不错的水手,专门按照她给的图纸制作的,“还有一个重要的步骤。”
小工具被姜月照洗过很多遍,铁块在昏暗光线中,闪闪发光。
烤好的古早蛋糕被她用刀切开,分成几块。
小渔儿看清蛋糕的细腻内部,与寻常的酥饼完全不同,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接着,姜月照把铁铸的小工具放进炭火堆中,等待片刻后,“滋啦”一声,她在小蛋糕的表面,烙下一块印记。
小渔儿凑上去一看,虽然他现在的字认得不多,但也知道这烙印写的是“姜氏”。
终于,专属“姜氏”的古早蜂蜜小蛋糕,大功告成。
假以时日,这块小蛋糕想必会风靡整个船队的!姜月照仿佛看见郑和大人举着她这块小蛋糕,连连称赞的场景。
倘若届时麻烦郑大人为小蛋糕题字一副,“郑和严选,值得拥有”,那她这小蛋糕岂不是会席卷整个大明。
到时候,她就开启加盟模式,赚它个盆满钵满,后半生她和小渔儿的生活可不用愁了。
姜月照用菜碟给小渔儿盛上一块,顺便递上木勺。
小渔儿擦了擦手,急不可耐地接过来,他用木勺舀上一块,放进嘴里。
这入口即化,美妙醇厚的蛋奶香气,好吃得让小渔儿到抽一口凉气,“这不是小蛋糕,这是天赐的礼物,吃起来就像云朵一样!”
姜月照第一口咬下去,这次试验的蛋糕,似乎比她做博主的时候,还要惊艳。
原本的玉米油被替换成茶油,此处的影响不大。
或许是因为食材的关系,身处古代,工业化进程还未到来,水质环境暂时没有遭到污染,鸡蛋更有蛋味,面粉也有原本的面粉香,所以小蛋糕的味道让人回味无穷。
再咬一口,每一次的细品,都能感受到满满的蛋奶滋味。
要能再配上一杯冰美式,放在度假村里,套餐估计都得两百块起步。
“大半夜的,你们鬼鬼祟祟在做什么?!”一道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这声音把姜月照吓了一大跳,她手上的蛋糕没拿稳,小蛋糕更是一骨碌滚到伙房门口。
来人身量极高,他抬脚往前,那块掉在地上,被打上“姜氏”烙印的小蛋糕,瞬间被人无情踩扁。
13. 古早蜂蜜小蛋糕(二)
“大半夜的,你们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姜月照闻声,抬眼望去。
来人矗立在阴影中,此时伙房的烛火不自觉微微抖动,似乎被某种无形气场压制着。
他的身量极高,深灰蟒袍的金线在昏暗光线下闪闪发光,走兽模样凶狠残暴,四爪尖锐似要在阴影中跃跃欲动。
束腰革带上泛着冷光,腰间悬挂的锦衣卫令牌若隐若现。
“我……”
姜月照看向他,被对方肃杀狠厉的气场吓得不轻,一时语塞,忘记自己眼下该说什么,又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他的肤色冷白,却并非带着病弱之气,而更像是常年未见天日的冷玉,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
是他!
那日雨夜中,姜月照顿时回想起“北镇抚司黑白双煞”的凶案现场,背脊一凉,那夜血腥杀戮的味道,赫然浮现在眼前。
裴宴舟举着染血绣春刀的恐怖画面,让姜月照好几次噩梦闪回。
姜月照出于害怕,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不小心碰到刚才用过的“姜氏”烙印小工具,桌上铁铸的器具“嘡”地一声掉了下去。
姜月照弯腰取捡,被裴宴舟抢先一步,顺便放下被他拎着的食盒,平日里明明看着宽大的食盒,今天在裴宴舟的手上,怎么看起来像是小了一圈。
“这是什么?”
裴宴舟捡起掉下去的小工具,借着昏暗烛火仔细端详。
裴宴舟心下生疑,这铁铸的小东西不像暗器或者凶器,上面图案写着明晃晃的“姜氏”,他对这个工具有些熟悉。
姜月照见裴宴舟眉头紧锁,开口解释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奴婢烹饪用的工具。”
“烹饪?”
裴宴舟声线惯常是冰冷的,烛火忽明忽暗地照在他的脸上,下颚线紧绷冷硬利落,比姜月照穿越前的人生规划还要清晰。
“怎么烹饪?”裴宴舟见眼前小伙夫,举止神态局促,还不自觉紧张地捏着衣角。
如果真是九婴派遣来的卧底细作,那他可太会演了。
裴宴舟的目光悄悄移开,看向站在伙夫姜氏身边的小孩,小太监低眉顺眼,自幼在王府长大,自然没有嫌疑,怕就怕这歹人利用小孩给他作掩护。
反正,他在明敌在暗。
如今船队戒备已经密不透风,不知九婴还有什么计划,他反而很像留下姜氏这条线索,看看九婴还会搞什么鬼,到时候来个瓮中捉鳖。
姜月照将方才烤好的小蛋糕,用瓷盘装好,小心翼翼端到裴宴舟面前,这块是刚才趁新鲜切开剩下的,说道:“这是奴婢方才烤制的蜂蜜小蛋糕,工具是为了在蛋糕上烙烫上‘姜氏’二字。”
小蛋糕在瓷盘中央,表皮微微焦黄,边缘有着层层绵密气孔。
从进门开始,他闻到似有若无的奶香味道,原来是从这里传来。
姜月照端着它的手,虽然有些不稳,但小蛋糕就像天边云朵般柔软,轻轻晃动着。
蛋糕上被规整地烙烫着“姜氏”二字,让裴宴舟回想起儿时。
在那段记忆里,他与娘亲住过的巷尾口,那里卖蜜糖烤饼的店家也是用这种烙铁工具,在烤熟的饼面上,烫出“福”“寿”等纹样。
这样甜腻又不值钱的小吃,却是娘亲的最爱,他想不明白。
“嗯。”裴宴舟漠然回应,没有任何情绪。
姜月照端着瓷盘的手悬在半空,快举酸了,裴大人对小蛋糕不感兴趣。
片刻后,姜月照眼前因为裴宴舟的离开,而重新亮堂起来。
临走前,裴宴舟从袖中抽出一册书放在桌上,幽幽开口道:“这册子不知在哪里捡到的,上面的内容,我看着像伙房里谁写的……至于,这个工具,我拿去看看。”
“……”
等姜月照再次抬头,她放下小蛋糕,裴宴舟人已走远,桌上多了本她熟悉的小册子,是她之前弄丢的。
至于做小蛋糕的烙印小工具。
“我拿去看看。”
姜月照回过神来,紧张地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裴宴舟一个副指挥使,怎么会对她这个小工具感兴趣。
她曾经在网剧上看到的画面,再联想到裴宴舟拿走工具时,那般阴冷决绝的模样。
顿时,姜月照有些不寒而栗。
在北镇抚司潮湿昏暗的地牢里,裴宴舟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染血的绣春刀,墙上随风跳动的火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姜月照的手腕和脚裸都被镣铐固定,还被两名气大如牛的锦衣卫合力按在刑椅上。
她的嘴唇发抖,脸色苍白如纸。
裴宴舟将擦干净的绣春刀归鞘,从炭火盆中取出一块烧红的烙铁,前端铁铸着“姜氏”二字。
那是她做小蛋糕的烙印工具。
姜月照咽了咽口水,身体早已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姜氏!你招还是不招!!”裴宴舟面色狠厉,是身处上位无法抗拒的威严。
姜月照的呼吸变得急促,死死盯着那块逐渐逼近她的烙铁,怒声高喊道:“不是啊大哥!!我要招什么啊??”
“姜氏!!你招还是不招!!”裴宴舟彷如人机般,再次逼近。
“招!!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什么都招呜呜呜!!!”姜月照自暴自弃哭喊道。
等裴宴舟冷脸再度逼近时,姜月照睁开眼睛,对上了小渔儿的幼稚脸蛋。
天亮了,又是一场噩梦。
自从那日裴宴舟把她的工具收走后,姜月照老是梦见行刑画面。
她那靠古早小蛋糕名扬船队的梦想就此打破,好在小册子被原封不动送回,可以拯救下她金鱼般过目即忘的记忆力。
*
“真被裴大人拿走了?!”苏素白听闻“噩耗”,不愿面对。
姜月照切黄瓜的手没停,无奈道:“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太吓人了。”
“对!”小渔儿从灶台前钻出,脸上是被蹭到的柴火灰,他面露菜色,特意压低声音,瘪嘴控诉道:“裴大人太吓人了,当时阴森森地出来,差点吓得俺尿裤子了!”
“所以,”姜月照的脸委屈成小苦瓜,“我再另外想想办法吧!”
忽然,前面一阵嘈杂响起。
“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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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苏素白见惯不怪,“看吧!你看他们那些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自己内部都在欺负人家,你看我们太监,多友善和谐。小姜,你看要是等他们把伙房占领完了,我们的日子该会多难过!!”
姜月照朝着声音方向望去,只看见一群火头军围着一个孱弱的人,缝隙之间,她看清那个男人的脸。
碎乱的头发,桀骜不羁的嘴角,谁也不服的下三白吊梢眼。
那日,姜月照要去取水,是他坐在路中央剥蒜皮,没道理地挡住她的去路。
姜月照很可惜地摇摇头,所以,人太嚣张了,是很容易被打的。
那少年依然嘴硬着,不肯求饶。
硬生生挨了那么多拳,姜月照有些担心这火头军少年的身体能不能抗住,但火头军似乎还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姜月照左右看了看,张大脚伤没好,一时半会儿人也不会来。
她想了个办法,把小渔儿叫到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好几句,小渔儿眼睛乌溜溜地转,不时点头说好。
接着,小渔儿悄悄溜出伙房,隔着伙房的墙壁高喊道:“蔺千户好!”
喧哗中,姜月照紧跟着这道问好,扯着嗓子问候:“蔺千户!”
一时间伙房此起彼伏,不管有没有看见千户大人,众人纷纷开始问好。
就连打架的那群火头军,听见“蔺千户”来了,纷纷收手,回到自己位置上装作在忙。
嚣张少年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神色冷冽,似乎没有后悔。他揉了揉自己的左肩,看样子是那里伤得最重。
姜月照切了好几片白萝卜,放在小碗里,跟着那少年的脚步,走到伙房外的甲板上。
那少年打算透气,察觉到后面有人来,正抬腿准备走。
姜月照将手里的碗递到少年的手上,少年倨傲,神情更是不耐烦,“谁要你多管闲事。”
是难听的鸭公嗓,像处在青春尴尬变声期。
少年虽然比姜月照高出一个头,但看他青涩稚嫩的脸,便知道他的年纪不大。
今日,姜月照才仔细看清他的模样,碎乱的刘海下,藏着双非同一般的丹凤眼,把眼角那块淡红色的胎记,衬托得更别致。
他的鼻梁高挺,嘴角朝下,一副看谁都不高兴的烦躁表情。
“我的良心让我多管闲事的!”
姜月照做好事坦荡,碗直接伸到少年的面前,“白萝卜片敷在身上,可以活血化瘀,伤会好得很快。”
少年没有接话,撇过头去,望向波澜辽阔的海面,一言不发。
姜月照将小碗摆在他的身边,转身离开。
“等等。”少年声音再度响起,这声音就像被谁撕裂了声带般。
姜月照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少年。
突然,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小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冷寒光,他举着匕首朝姜月照的方向渐渐逼近。
“……”姜月照被这怪异少年的举动吓到,人不自觉地退后两步。
不是啊大哥,她这做好事呢,怎么就恩将仇报了呢!!
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甲板上,这就要动手了吗!!
14. 海南鸡饭
姜月照周围没人,想找借口溜走,但被匕首寒光闪花眼睛,大脑也跟着反应迟钝。
少年左手举着匕首,右手忽然从背后掏出一块,被切剩的胡萝卜,两三下的功夫,萝卜在他手上转眼变成一朵漂亮小花。
精致小巧,鬼斧神工。
少年把花递到姜月照的面前,语气依然冰冷,“我不喜欢欠别人的,送你。”
“谢谢你啊!”
姜月照声音清甜,少年眉心微动。
姜月照摸不准这叛逆少年的心性,前脚杀气腾腾地拿把刀出来,后脚只为给她雕朵花,顺势将这交换的礼物收下。
姜月照见他表情没有方才那么生硬,便开口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眼光一顿,将视线重新挪回大海。
姜月照以为他性格孤僻,不愿意说,便不再追问下去打算离开。
“季浔。”少年鸭公嗓冒了出来。
“哪个季?哪个浔?”
姜月照看他年纪小,只不过性格差点,品行看着纯良,对他本人很是好奇。
少年再次开口道,“季节的季,浔是三点水,一个寻找的寻。”
季浔眉头微动,他比姜月照高出一个头,从下望上去,那眼睛不再是唬人的吊梢眼,而是极其漂亮的丹凤眼。
或许,在他好好说话之后,在姜月照看来,人也稍微有一点那么顺眼了。
“我叫……”
“我知道你叫姜月照。”季浔抢先道,“你专门给副指挥使大人做饭的,这伙房里,谁不认识你!”
姜月照脸颊微红,原来她都已经那么有名了。
正因为如此,姜月照再次昂首挺胸,对季浔嘱咐道,“以后他们谁要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找你?”
季浔看着远方,声音轻飘飘,左肩还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下筋骨,“找你这小太监,还不如我自己呢!我那又不是被欺负,我只是不想还手而已!”
姜月照知道少年叛逆期不好相处,便朝他推了推放着白萝卜片的碗,“记得敷上。”
说完,她举着红色萝卜花回到伙房,接着将它泡进新鲜盐水碗中,备用。
凭栏上千里眼收回,方才姜月照和季浔的对话,全盘被裴宴舟看在眼中。
他为自己倒上一盏茶,细细品茗。
天气愈发炎热,冯时扇子不离手,眺望远方道:“听水手说,顺风十昼夜,可抵达占城国。①”
裴宴舟“嗯”了一声回应,放下茶杯,手上托着书没看装样子,眼皮未抬。
船队即将离开大明海域,如今九婴势力单薄,或者当真那伙夫姜氏身家清白,多防备些毕竟不是坏事,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时,裴宴舟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明明才吃过大饼。因为中毒,他这副身体似乎要开始失控了。
*
“这路上的风浪可比之前大多了,幸好有你准备的大蒜水和生姜,不然那群士兵,估计要一路吐到暹罗去。”
苏素白抱着菜篮回到伙房,朝姜月照继续抱怨道:“那魏小,成天就知道跟在张大后面拍马屁,要真是那魏小做了副伙房长,估计我们的吃食用度,他都要贪一半起来。”
“张大这段时间养病,还没正式宣布呢!至少我们还有机会。”姜月照回应道。
生姜切片含服,是她去范火长那里,特意请教治晕船的良方。
至于蛋糕事业中到崩殂,她后来想想,船上大多都是卖力气的大老粗男人,不一定会喜欢她这种口味憨甜的小蛋糕,暂且作罢。
还是想想眼前,说不定这位裴大人哪天用餐高兴,当场要给她升职也不一定。
还未到午膳时辰,孙荣来催菜催了好几次。
小渔儿去领新鲜食材,过了半响,手上提着两只被刮干净毛的鸡,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这些鸡,是买办今早去港口,附近渔民家里买回来的嘞!”小渔儿把鸡肉放在案头,擦了擦脸上的汗。
姜月照仔细看了这两只鸡,是岭南一带特有的三黄鸡,以鸡肉鲜嫩闻名。
这样的鸡可不能拿去红烧浪费了,姜月照想起一道菜,既然船队行至琼州岛附近,那绝不能错过的美食,正是鼎鼎大名的“海南鸡饭”。
“小渔儿,起锅焯水。”姜月照虽然记性不好,但菜谱却记得很清晰。
关于海南鸡饭的做法,她几乎能倒背如流。
首先便是要将鸡肉上的多余鸡油给剔除下来备用,接着去除内脏后,用盐揉搓鸡肉表面和空荡的腹腔,等待入味。
这时,小渔儿炉灶上锅已经摆好,姜月照在锅中加入姜片、葱段和几勺料酒,等待大火煮沸。
水开之后,姜月照拎着小黄鸡的鸡头,将鸡身放进沸水中汆烫,默数三十秒后,重新放进备用的冷水中,这样反复操作两到三次,是炮制三黄鸡中,最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步骤。
这样能使鸡肉肉质紧致,吃起来更加鲜嫩。
这步完成后,姜月照便将整只鸡放进水中,大火煮开后,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她让小渔儿撤走灶膛里的火,盖上锅盖,利用锅中热水的余温,将鸡肉闷熟。
菜名叫做海南鸡饭,当然这次的饭也是重点。
姜月照将刚才取出的鸡油,放进炒锅中煸出香味,依次加入红葱头碎末和蒜蓉。
这时,小渔儿被香味吸引,小脑袋很好奇地从灶膛口冒出来,“天嘞,好香。”
鸡油的香味,没有牛羊油带来的腥膻,更多了份,比猪油亲切的鸡皮焦化后的甘香。
混合上葱油炒制,加入淘洗干净的东南沿岸香米,接着倒进适量鸡汤后,按照原来的正常煮饭步骤,将米饭煮熟。
鸡肉和米饭正在闷熟的路上,在姜月照脑海里的菜谱中,海南鸡饭当然不能少那三样经典的蘸料。
姜蓉酱,辣椒酱和黑酱油汁。
其中的姜蓉酱最简单,按比例把姜蓉和蒜末混合,加入盐和白糖后,混合煮鸡用的高汤。
黑酱油汁则是生抽和老抽一比一混合,加入白糖和葱段煮开,咸甜风味,是小孩口味的最爱。
对眼下姜月照的难点在于,如何制作这经典的辣椒酱,对于穿回没有辣椒只有茱萸的大明,还能用茱萸代替,可现在偏偏裴大人吃不了茱萸。
姜月照在菜架上徘徊,发现味道酸楚的枸橼,这可以当做是青柠的平替,但找不到茱萸差不多的调味品,只好放弃。
原本的辣椒酱被她做成茱萸酱,加进蒜蓉酱油和枸橼,酸辣平衡。
遇到味道不好把握的时候,她倒进小碟尝了些,算是将海南鸡饭中的辣椒酱还原七八分出来。
她将这些酱料按份量分开,唯独没有将辣椒酱的小菜碟。
姜月照将季浔送给她的雕花萝卜,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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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水中掏起,再次清洗干净,摆在裴大人的食盒旁边,这份特别在她眼里是特殊标记,没有辣椒。
不一会儿,鸡肉和米饭焖煮的时间都到了。
姜月照揭开煮饭用的甑子,伙房顿时热气缭绕,鸡油香味浓郁扑鼻,就连伙头军都忍不住暗自咽了好几次口水。
这一刻的米饭不再普通,闪着微黄珠光,晶莹剔透宛如一颗颗海中珍珠。
姜月照切了些黄瓜片在旁边陪衬,在这样夏日炎炎的天气中,味道清爽的海南鸡饭,相信会成为船上官员们的心头好之一。
按照份量分别装进食盒后,海南鸡饭还剩不少,姜月照找来三个干净大碗,给小渔儿、苏素白还有她自己,悄悄留了三份。
*
在书房誊抄航海日志的裴宴舟,隔着窗棱一看是孙荣送餐来了,急忙净手到饭桌等待。
孙荣将食盒打开,端出午膳菜碟,汇报道:“伙夫说,这道菜是琼州岛鸡饭,琼州岛的特色美食。”
船行至琼州岛附近,但船上唯有买办和特许侍卫能靠着手令,借由小舟进出,否则谁都不能轻易下船。
裴宴舟心中生疑,暗自思忖道:“这伙夫是如何能得知,琼州岛特色美食的。”
“近日来,行船卫队可有异动?”裴宴舟循例问道。
孙荣摆好午膳后,将食盒放下,退到一旁,如实回道:“长宁号未见异常,但如今船队进入峡湾,风浪颠簸,听闻大宝号上,很多侍卫因为晕船受不了,趁着夜色跳船逃跑……”
“嗯?”
裴宴舟眉尾微微耸动,船队底舱条件艰苦,但这些不能成为逃跑的理由,“抓回来了吗?”
孙荣回道:“听闻抓回来了一部分,天黑灯火暗,有些掉进水里淹死了。”
“嗯。”裴宴舟目光冰冷,“抓回来的,也按照军法处置。”
裴宴舟吩咐道:“加强管理,升级戒备布防。”
“是。伙房姜氏特意送来生姜,给侍卫们当做含片,据说是预防治疗晕船的土法子。”孙荣回答道。
“哦?”裴宴舟原本漠然眼光,闪过一丝光,他的眼神落回到孙荣身上。
孙荣欲言又止,再次鼓起勇气开口道:“据属下打探,大宝号上逃兵变多,一方面的原因是晕船,另一方面是他们伙房的厨役太差,西瓜永远都是带着蒜味的,饭听说是食不下咽的。有时候侍卫大批量上吐下泻,宝船上连医官都看不过来。可能那些侍卫不是逃,而是想跑到我们船上来……”
“嗯。”裴宴舟点头,脸色冷峻。
大宝船型稍窄,船上住的更是侍卫,综合条件跟长宁号的条件相比,各方面也就差上了十万八千里。
孙荣知道裴大人不是那种坐视不管的性格,他的远方堂哥在大宝号上,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好不容易某日两人在快船搭上话,堂哥字字血泣,控诉良久。
孙荣说完,准备退出门外。
裴宴舟的视线回到送来的午膳上,盘中鸡肉色泽金黄,紧致的鸡皮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
肉汁顺着鲜嫩的鸡肉缓缓渗出,旁边每一粒米饭是温润的淡黄色,不需要凑近,都能闻到米饭散发的浓郁香味。
盘中摆着一排切好的黄瓜,旁边还放着一朵用胡萝卜雕刻的小花。
裴宴舟眉头微皱,见孙荣还未退出门外,便指着这块小花,提声问道:“这朵花,是意欲何为?”
15. 西瓜椰椰(一)
米粒被鸡油温润香味包裹着,白切鸡蘸上甜酸风味的调料,姜月照的味蕾在此刻得到极大满足。
如果不是三人悄悄缩在伙房一角,姜月照仿佛已经置身在度假游轮上。
更别说小渔儿和苏素白两人,三种调料在他们面前,味道层层叠加,两人抱着饭碗不肯撒手。
特别是这碗用鸡汤蒸熟的鸡饭,有炒制后的鸡油,每粒混合着饭香和鸡肉香,风味别具一格,隔壁小孩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被馋哭的。
“姜氏!姜氏!!”
是孙荣的声音,姜月照擦擦嘴角,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探出头来。
就像从地道里钻出的狐獴,小小身板睁着大眼睛,对周遭环境很是警惕。
孙荣问道:“裴大人不懂,为何今日餐食中,要放朵花进来。”
“这裴大人还真是较真。”姜月照默默在心里吐槽道。
孙荣平日里与她接触最多,他不像蔺千户那样,人长得五大三粗,谁惹他不高兴,话都不用多说,他那手上的大刀就直接招呼来了。
孙荣倒像跟她一样的寻常打工人,为人和善谦逊,还很好相处。
那朵季浔用萝卜雕刻的小花,放在现代的餐桌礼仪上很是常见,但现在大家都是古朴大明人,还有裴大人这位“老古板”,姜月照怕越解释越解释不通。
她思来想后,怕孙荣不好交差,便回道:“喔,这朵花表达了伙夫的‘思乡之情’!”
语文老师都这么教的。
孙荣拿到答案,脚步轻快地回尾楼复命。
*
自从途径琼州岛后,姜月照路过甲板时看见沿岸风景,从郁郁葱葱的岭南山林,渐渐变成一座座海岛相连的椰梦长廊。
近岸海水是透明的玻璃绿,浪花卷着稀碎贝壳,轻轻拍在浅白柔软的沙滩上。
要是能去岸上走一走,那该多好啊!
夜色降临,帆船仍在疾风中前行着。
水手正忙着扬帆转舵,大部分人喜欢待在甲板上乘凉。
借着为裴大人做夜宵的由头,姜月照和小渔儿来到伙房,悄悄从角落里找出他们白天藏好的两颗大椰子。
“哥,还是你聪明,用剩下的牛骨头,找水手换椰子。”
小渔儿咧嘴一笑,门牙缺口的位置似乎冒了个白点,是新牙正在发育的好现象。
“嘿嘿。”姜月照搬着青色的椰子,上船快两个月,她对这里的生活,适应很快。
除了伙房外,各阶官员,奔忙的买办,随船医官、通译、水手,她都能认个脸熟。
还知道,水手会时不时乘着小船,在附近路过海岛上,偷偷摘些椰子回来。
姜月照便私底下,用熬汤剩下的牛骨,找水手换了两颗青色大椰子。
几近盛夏,天气酷热难耐,姜月照很想喝来自现代的饮品,“西瓜椰椰”。
一切她都计划好了,伙房有备用西瓜,椰奶可以用石磨研磨出浆。
小渔儿抱着西瓜转身,巨大阴影笼罩在他的眼前。
小孩仰望看清来人是谁,急忙放下西瓜行礼,礼貌问好,“裴大人好。”
在角落忙着砍椰子的姜月照听到声音,赶紧放下菜刀,小渔儿在伙房门口,跟她有着几丈的距离。
姜月照看见一位身量极高,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伙房。
她两三步快走到小渔儿身边,看清来人是副指挥使大人,急忙行礼,“裴大人好,不知道裴大人这么晚了,来伙房有什么事吗?”
姜月照很好奇,要是平常裴大人打算用餐,都是差孙荣来找她,不曾像今日这般,亲自到伙房来。
姜月照上次见过裴宴舟,便觉得他冷漠淡然,今日更是连一个“嗯”字都不愿意开口。
不过今日的裴宴舟更像是换一个人,姜月照见他没有回应,便试探性地望向他。
墨色蟒袍,金线游走,款式虽与之前不同,但用料裁剪看出来上乘和考究。
姜月照顺着衣襟望去,他的脖颈之处,暴起的血管像是行走的蜈蚣,苍白的脸泛着诡异青灰。
这不太对劲。
姜月照不放心,让小渔儿往自己身后藏着。
她再度看向裴宴舟,他浑浊的瞳孔里就像泛着一层雾蒙蒙的灰,看不清瞳孔的颜色,甚至看不清眼睛。
忽然,眼前的裴宴舟猛然抓起桌上的西瓜,一掌捏碎,嘴边扯起一抹怪异冷笑。他开始忘我啃食着西瓜,就像嗜血许久的野兽,画面异常恐怖。
姜月照和小渔儿被这场面吓得不轻,连连退回到伙房角落。
西瓜在他手上转眼间便没了,裴宴舟的喉结剧烈滚动,似乎没有得到满足,开始在伙房肆意翻找着吃食。
甚至被暂时看养在水缸中的鲜鱼,他也不放过,直接从水里捞起活蹦乱跳的大鱼,生啃起来。
血腥气顿时蔓延开来。
姜月照和小渔儿被这画面吓到,缩在角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眨眼的功夫,裴宴舟几乎将伙房扫荡了一圈,到处残存着他生啃后留下的狼藉。
姜月照怕这样下去会出事,想拉着小渔儿悄悄从后面溜走。
可谁知,她人刚刚踏出一步,裴宴舟就像能听见动静,蒙着灰翳的双眼直直地朝她看来,宛如失去大脑控制的僵尸。
姜月照拉着小渔儿的手,想跑出门,下一秒却被人死死扣住肩膀,无法轻易动弹。
“快……快走!”
姜月照不顾一切,将小渔儿一把推了上去,送出伙房,自己脚下踉跄一步,往前笔直地摔了出去。
这时的裴宴舟直接冲上来,死死拽住她的脚踝。
混乱中,姜月照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选择关上门,把自己留在里面,拖住裴宴舟。
隔着门,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忘高声交代道:“去,找蔺千户!”
“好!”下一秒,便从门外传来小渔儿快速跑开的脚步声。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混乱,或许是因为船舷外吹过一阵风,伙房中唯一烛灯突然灭了。
黑暗中,姜月照的心跳声把耳膜震得生疼。
在这样惊悚画面里,被无限放大的还有不远处,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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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野兽般的粗重气息声。
裴宴舟冰凉的手死死握着她的脚踝,不准她逃。
他身上混着污浊腥气,慢慢侵染着姜月照的微弱气息,像游走在悬崖边试探的黑蛇,一点点圈猎着专属猎物。
“裴大人……”
姜月照的声音发颤,试图唤醒裴宴舟残存的理智。
她的冷汗浸透了衣衫,后背擦过粗糙的木板,疼得眼眶发热。
但这些似乎没用,裴宴舟的衣襟因为拉扯而被掀开,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冷白腹肌。
这腹肌模样,姜月照看着十分眼熟,想起那晚在浴房碰见的“盐水鸭”。
竟然是他。
姜月照屏住呼吸,试图抽回小腿,同一时间,却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裴宴舟突然发力,将她整个人拖了过去压制着。
那双灰雾眼睛,突然对准了她。
姜月照浑身一僵,不敢轻易动弹,生怕哪里不对,惹来他的肆意啃食。
月光从船舷中漏了进来,就像一层薄纱,照在裴宴舟青灰色的脸上,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裴宴舟散乱黏腻的长发拂过姜月照的脸,他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慢悠悠,如同周密计划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没有急不可耐,是一如往常在沙场、在北镇抚司的地牢里,那般的游刃有余。
仿佛一切都在裴宴舟的掌控中,引导着姜月照的手应该怎么放,或许现在应该到了十指紧扣的阶段。
姜月照因为紧张和羞耻,忍不住颤抖着,明明他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开始害怕他的下一个动作。
姜月照惊恐地蜷缩着身体,手被他紧紧压制着,她只能浅浅发出着隐忍呜咽声,眼泪顺着眼尾滑落,无法反抗。
大蛇耐着性子轻轻地亲了她的眼梢,舔舐般吻掉眼泪,尝到一丝甜咸味道。
接着,是更细密的吻落下来,轻柔如同细雨,是浅尝即止的克制,也是得到后的片刻餍足。
姜月照不敢轻易睁开眼睛,仿佛周遭被强烈的火药气息包围着,有硝石和硫磺,一点就炸。
裴宴舟紧紧地抱着她,舔舐着她的眼泪不够,在颈窝周围深深吸吮着她的味道。
这份味道,是他不曾尝过的甜腻,不是一道菜,是独一无二的风味气息。
恨不得现在就能拆骨入腹,一点点将她完全吃干抹净。
裴宴舟声线低沉含混,姜月照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在耳边听到一句,“不够……”
姜月照不懂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裴宴舟猛然抬头,灰翳般眼睛上的雾渐渐散开,他看清了眼前人是谁,是他搜寻已久的那股气息。
他拉过姜月照的手,这只手几乎是她的一倍大,没有平日里身处高位的骄矜自持,是游离在失控悬崖边缘的克制和兴奋。
此时他的手有些慌张,温柔着引领姜月照的手,试图解开自己腰上的皮革。
他的语气几乎是恳求般,卑微如条一直生活在沟渠里的狗。
“能不能……给我。”
16. 西瓜椰椰(二)
姜月照想逃,却被裴宴舟巨大的力量钳制着。
“砰”地一声,伙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姜月照如救星般望去,是蔺千户。
裴宴舟因为来人停下动作,神情满是厌弃,仿佛被人打扰雅致,未曾尽兴。
姜月照连滚带爬地退到蔺千户脚边,她眼里泛着泪花,声音是止不住发抖着,“裴大人,不知怎么就突然发了狂……”
蔺千户大刀并未出鞘,直直朝裴宴舟砍去。
裴宴舟身上衣服松垮系着,衣襟敞开,头发散乱,就像游走在市井,吊儿郎当的纨绔。
他对好兄弟的武术套路无比熟悉,亦或者是蔺金甲特意留了后手,裴宴舟赤手的打法直接占了上风。
两人借着微弱月光,摸黑在伙房对打十几个连招。
“来了来了!!”
这时,冯时从远处甲板上赶来,旁边跟着小渔儿,估计是蔺千户让他去通知的。
副指挥使大人突然失常,这件事在船队中,姜月照不知道是大是小,但看蔺千户不想声张,想必是个大问题。
冯时身上背着药箱,看见裴宴舟和蔺金甲把伙房搞得一片狼藉,连连喊了好几句“夭寿啊”。
他放下药箱,从盒子里翻找药瓶,朝蔺千户扔去,嘴上喊道:“金甲,接着!”
青花瓷的小巧药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蔺千户接住扭开,将瓷瓶中的药粉倒在手上,趁裴宴舟没注意,一把往他的脸上撒去。
成了。
裴宴舟被药粉呛了好几下,直接吸进鼻腔,劈向蔺金甲的手顿时没了劲,身不由己地倒在对方肩上。
蔺金甲顺势一把将他扛起,冯时哼哧哼哧背着药箱跟上,不忘朝跟着身边的小渔儿交代,“你赶紧去通知孙荣,让他马上来我药堂。记住,今天看见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
“好!!”
小渔儿人一溜烟地跑出去,剩下姜月照呆坐在冰凉地上,心有余悸。
好在她衣衫完整,没有遭遇更可怕的事,途中那道衣袍撕裂的声音,可能是裴大人将自己的衣服拉扯坏了。
蔺千户虽然脾气不好,孙荣相处愉快,冯时为人亲切,但姜月照万万没想到,副指挥使大人裴宴舟,居然是这样浪荡的登徒子,真是太可怕了。
*
宝船药堂内。
冯时来回踱步,蔺金甲守在裴宴舟床边,病人双目紧闭着,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蔺金甲对冯时医术尚有怀疑,问道:“不是说,闻过那暹罗香,宴舟就能,醒了吗?”
“体质因人而异,谁知道他今天会发那么大的疯!”
冯时焦躁,闲不住又探上病人脉象,脉息一切正常。
蔺金甲不放心,又问道:“你那个药,是不是,有问题?”
“怎么可……”冯时话音未落,注意到床上病人的眼皮微动,他凑近一看,“醒了?”
裴宴舟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仿佛经历一场沙场鏖战,几乎快用尽全身力气,以为自己即将死在敌人的刀下。
他睁开的第一眼,看见是冯时凑上来的脸,旁边还挤着他的好兄弟蔺金甲,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刚才那场梦,是噩梦吧……
“不够……”
“能不能……给我。”
……
梦呓般的话音回荡在他的耳边,过了很久,裴宴舟这才分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
“水,我口渴了。”
裴宴舟指了指桌边,蔺金甲懂他意思,立马为他倒了杯茶。
他举着茶杯不尽兴,让蔺金甲把整壶水都给他提来,咕噜咕噜灌了下去,这才稍微缓回了一点神。
刚才的画面,就像记忆碎片般,慢慢在他的大脑浮现着。
除了当今圣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甚至是他的亲爹,会让他这样跪在地上卑微恳求。
“能不能……给我。”
裴宴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梦里,对那个人说出那样的话,真是疯了。
那人的模样,眼下回想起来有些模糊,似乎见过,感觉熟悉。
“还是那场毒的后遗症,”冯时提笔,仔细在书册记下裴宴舟症状,“不可抑制的食欲,接下来……”
“接下来,又如何?”
蔺金甲对兄弟的状况,非常担心,恨不得宝船能马上被吹到暹罗去,紧接着就能找到解毒良方。
“食色,性也。”
冯时说完,看向裴宴舟,眼神似乎要将他看穿一般,手上是他的诊疗记录,一切都做不了假。
那场噩梦……
裴宴舟口干,起身倒了杯冷茶,仰头喝掉,嘴角溢出的茶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想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没有搭话。
冯时观察到,再次记录,病人原本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此刻已经烟消云散。
蔺金甲不明所以,追问道:“什么,意思?”
冯时一边提笔书写,一边补充道:“食色,性也,起初是不可抑制的食欲,接下来可能是不可抑制的性,欲……缠身……”
“啊?!”蔺金甲惊呼。
“……”裴宴舟听后,握着茶杯的手指渐渐用劲,指节泛白。
以蔺金甲对好兄弟的了解,两人年少相识沙场,风雨中来去,两人都未曾沾染过半分女色。
他是嘴巴笨,不开口就跟谁都不敢惹的杀神似得,一开口就像村口谁都能踩一脚的二傻子。
裴宴舟更是北镇抚司的女人绝缘体,那冷冰冰的厌世脸,能劝退整个大明的媒婆。
两人难兄难弟,天生和女人八字不合,连怡红院的凶案,都不曾派给他们过,没有女人的日子自然早已习惯。
这一切,身为好友的冯时,当然了解。
但眼前情况特殊,他长叹一口气,“食欲当然能靠食物发泄,至于性、欲嘛……”
冯时顿了顿,放下手里的笔,开口道:“还是需要找个女人来纾解一二。”
“啊?!!”蔺金甲再次惊呼。
裴宴舟又灌了一杯冷茶,想起方才噩梦,目光陡然变得烧灼,“女人怎么可能是用来纾解的。”
靠这种方式解毒,他无法做到。
蔺金甲再次愁容,“眼前行路匆匆,找个女人,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兄弟,就不是那种强取豪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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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卑劣之人。
因为裴宴舟,正是当年裴老爷强取豪夺后,种下的孽债。
碍于裴府当家主母太过强势,一直以来,裴老爷只敢把他的亲身母亲当做外室养着。
后来,裴家嫡子莫名夭折,裴老爷年事已高,这才想起裴宴舟和他的外室母亲,一并接回裴家。
裴宴舟被养在主母门下,娘俩没少受裴家主母的苛责。
他的亲身母亲本就身体孱弱,硬抗两年,依然撒手人寰。
裴宴舟恨透了这些嫡庶礼教,终于在十三岁那年,偷偷从裴家翻墙逃走,直接跑去从军,此后再也没回过裴家。
记得军队有次在小镇经过,遇上新婚嫁娶的大户人家,裴宴舟和蔺金甲骑着战马经过,目睹了全程。
新郎骑着马,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好生威风。到了新娘家,首先便是献上大雁,行奠雁礼。
女方家还不会轻易开门,男方亲友还需要准备碎银打点,当做“开门红包”。
新郎进去后,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步骤。
不一会儿,戴着凤冠的新娘,被盖上红纱,被娘家人抱上花轿。
迎亲队伍里有吹唢呐的,有抬嫁妆的家丁,还有举着彩色幡旗的仆从,场面既华贵又热闹。
……
这些,裴宴舟的亲娘都没拥有过。
那时候,裴宴舟目光灼灼,对蔺金甲说道:“我的女人,我会准备得比这更好。”
……
“女人的事可以暂缓,”冯时开口,将两人飘远的思绪拉回,“伙房那两人如何处理?”
伙房?
裴宴舟心底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蔺金甲沉稳回道:“不用担心,伙房我已经,差孙荣,让他安排,自己人去收尾善后了。”
收尾善后?
裴宴舟眉尾一跳,眼光看向蔺金甲,暂未搭话。
蔺金甲神情谨慎,刚才情形危急,唯有此时再来复盘,“伙房中,有两人,一是小渔儿,另外的是,伙夫姜氏。”
他看向裴宴舟,最后看兄弟的意思,如何处理。
这时的裴宴舟,恍然大悟,苍白的脸色在微弱烛火中,冷得骇人,如冷箭般的目光更是要将谁,置于死地那般。
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不是梦?
伙夫姜氏……
原以为他是九婴派来的卧底细作,可如今看来,这太监什么武功都没有,不太可能是九婴的人。
他冷冷灌下一杯茶,再次回想。
也就是说,他方才抱着那孱弱的小太监,欲仙、欲死过?
那太监颈窝间的温润味道,隐藏在发间的甜腻香气,似乎还残留在他的鼻尖,让人记忆深刻。
一想到这里,裴宴舟手中的茶杯几乎快要捏碎,眉心隐隐作痛,胃里翻江倒海,这简直比宿醉要吐更难受。
蔺金甲一眼看穿裴宴舟的异常,似乎是因为伙房里的那两人,开口道:“那两人,要处理吗?”
裴宴舟冷冷开口道:“手脚利落,要快,要干净。”
冯时再次提笔记录症状,对兄弟俩动不动要解决掉谁的话,置若罔闻,见惯不怪。
17. 油炸米老鼠
宝船灯笼在温和海风里摇晃着,照着船头甲板范伙长的脸,在他风吹日晒充满沟壑的脸上,有着一层淡淡光晕。
三五结伴的绣娘和稳婆,暂时歇脚的水手,平日里忙里忙外的通译和买办……
大家聚精会神,正在听范伙长讲年轻时,某次行船载了位人熊婆回乡的故事。有的人抱膝坐在生锈的铁锚旁边,有的人斜靠着栏杆,还有的人直接大大咧咧地坐在甲板上。
眼下船队行至西洋沿岸,天气炎热,船上大多数人的作息也在跟着调整。白天甲板日头正晒,大家喜欢回底舱睡午觉。临近夜半,大家又爱坐在船头吹海风闲聊。
“那婆子在灯下没有影子,走起路来没有声音,我就知道,这坏了!”范伙长站在船头慷慨激昂,表情生动。
把不远处听故事的姜月照吓得不轻,她从小最怕这些,急忙捂住耳朵,从甲板“逃”回伙房。
在伙房,至少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很有安全感。
那日想做西瓜椰椰的姜月照,不小心撞见裴大人发狂的突发事件。翌日再到伙房,物件厨具焕然一新,就像夜里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当时看冯医官的态度,裴大人像是生了什么病,所以,姜月照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除了她和小渔儿被蔺千户警告闭嘴之外,其他一如往常,就连没使用的椰子还低调地摆在墙角。
今日伙房还剩备用的西瓜,她抱起一颗,准备清洗,转身之际,看见伙房门口来了位熟人。
“季浔?”
姜月照有些惊讶,这个时候的火头军,不都应该在底舱的寝室里,打牌赌钱吗?
少年常年朝下的嘴角微勾,人跟姜月照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季浔看见姜月照怀里抱着西瓜,脚下还有没开的椰子,眉梢轻佻,问道:“大半夜的,你准备吃独食?”
“怎么会!”
姜月照悻悻嘴硬回道,上次本打算和小渔儿偷吃,结果碰上那档子事,今天的她还怎么敢。
姜月照继续说着:“准备做一个喝的,还有一个小零食,船头范伙长正在讲故事,正好给大家送去当宵夜了。”
季浔本来半夜饿了,来伙房找吃的,给别人搭把手的事情,他才不会做,但看见姜月照又是抱西瓜,又是抱椰子,小小身板忙里忙外。
他确实看得下去,很好意思地开口道:“那你继续加油,我去甲板等着吃。”
“……”
姜月照很是无语,继续挥着菜刀砍椰子,但丝毫没有曾经在小视频里面看见那些博主,使用过的巧劲。
她很费力地砍半天,椰子表面稍微破了点皮。
季浔走出前门,回头看见有个人影在伙房门口,行为鬼祟。
他又退回来两步,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瞧见,那人是锦衣卫的小旗孙荣。
孙荣察觉到,有双凌厉视线在看他,顺着这道感觉,望了过去。
“……”
“……”
黑暗中孙荣的狗狗眼和季浔的三白眼,来了个不期而遇。
“孙大人来了?!是裴大人又想吃宵夜了?”姜月照清脆的声音响起,她发现正在门口徘徊的孙荣。
“不是。”
孙荣不小心在伙房门口暴露,人没藏好,隐没在阴影中的脸,看起来有些心虚。
今天来,他原本是另一番打算来着。
“正巧!有个小麻烦,需要孙大人帮帮我!”姜月照笑眼盈盈地朝孙荣喊道。
碍于这快两个月接触的情面,伙夫姜氏还时不时送他亲手做的糕点,味道非凡,就像街上卖的一样。
一来二去的交情,实在匪浅,今天的孙荣确实没法拒绝。
孙荣在黑暗中,朝季浔方向,亮了亮手里,锦衣卫的专属腰牌,“你,也来!”
季浔眉心一跳,撇了撇嘴角,脚步不情不愿地挪回来。
两人抱着双臂,在伙房里大眼瞪小眼。
姜月照眼前突然多了两个帮手,心下觉得奇怪,正好研磨椰奶的功夫就交给他们了。
“就这样劈开后的椰肉,放进石磨里,榨出来的椰浆收集起来,装在碗里。”
姜月照仔细交代后,开始准备另外一道,看电视听鬼故事必备的四川名小吃,油炸米老鼠。
姜月照将准备好的南瓜和胡萝卜切成细丝后,放进大碗中,打入鸡蛋,加入大量的葱花和少许的盐、胡椒和花椒粉,最后加入面粉和适量的清水,用筷子轻轻搅拌,形成的蔬菜丝紧紧粘在一起的面糊。
起锅热油,经过这两个月的时间,在小渔儿的指导下,姜月照使用炉灶的功力,长了那么两成,依然生不了火。
眼下灶膛里的火,还是她从别的炉头上,拨了些柴火来。
烧至油温六七成热的时候,姜月照用筷子夹起一撮搅好的蔬菜面糊,约莫杯盖大小的份量。
这时,面糊和蔬菜丝经过油炸后,水分蒸发,在表面形成一层酥脆的壳。
可能是因为面糊油炸后,不规则突出来的蔬菜丝,让这样的形状看起来像老鼠,也有可能是因为炸制后,变得酥脆,咬起来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所以这道小零食被叫做“油炸米老鼠”。
面糊里有盐巴和胡椒,带着基础咸香风味,其中南瓜丝和胡萝卜丝本身有自然蔬菜香甜,两者口感相互交融,味道丰富。
是眼前的大明初期,还没有引进土豆,也弥补着姜月照吃不了薯片的重大遗憾。
不一会儿,一框框的“米老鼠”在竹篮里沥油等待,姜月照很是满意,撵着衣角,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薄汗,转身看向帮她准备椰奶的两个人。
她一转头,直接被这样的场面,吓了一跳。
石磨旁,椰子壳和搅碎的椰蓉齐飞,两个年纪相仿的人,正互相掰扯着对方的鼻孔和头发,场面一度打得不可开交。
季浔怒喊:“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荣也不放过他:“不就是军营里烧饭的,拽什么!!”
“大家互相谦让,友好相处,退一步海阔天空。”姜月照赶紧上前劝架,试图将两个人分开。
季浔手上的劲,又加大两分,叛逆高喊道:“退一步,蹬鼻子上脸!!”
“别打别打啦。”姜月照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或者说,要打你们能不能去甲板上打,别在伙房打!
“够了!!!”
一道狠厉阴沉的声音传来,三人目光齐齐地望过去,当即停下。
裴宴舟面容阴沉,狭长丹凤眼冰冷,如同蒙上了层霜雪,眼睛在昏暗的环境里,闪烁着鹰隼般锐利光芒,眉尾狂放飞扬。
似有海风吹过,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忽明忽暗,仿佛从地狱杀上来的阎王,周遭散发着,旁人不敢轻易靠近的肃杀之气。
他的腰间挂着绣春刀,垂落的明黄刀穗扫过桌案边,衣摆上走兽暗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姜月照眼前,顿时闪回那晚噩梦般的画面,低头不敢吭声。
“你,还有你,背沙袋在甲板上跑五十圈!”裴宴舟命令冷冷落下,“立刻执行!”
姜月照轻轻抬头,看见裴宴舟手指的方向里,没有她。
“是。”
“是。”
孙荣和季浔当即领罚,跑出伙房,原本热闹的伙房,顿时空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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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月照再次抬头,恰巧对上裴宴舟的冰冷目光。
裴宴舟微微一怔,那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就像在那个晚上。
甜腻芳香肆意的气息,一瞬间千言万语涌上心间,汇成心头无法抑制的一阵心悸。
他这是,怎么了。
在姜月照不曾注意到的阴影里,裴宴舟动作变得僵硬,耳尖微微泛红,欲言又止。
姜月照见裴宴舟没有罚她,虽然猜不到为何,暂时松口气。
“对了,”姜月照将沥油的小吃“米老鼠”装好,放进食盒,“裴大人,这是我专门炮制的民间小吃,希望大人能喜欢。”
姜月照笑盈盈,将食盒递到裴宴舟的手中。
温润的手指碰到了他冰凉的指节,像是摸到什么独门暗器般,触感瞬间酥麻。
对方却没有任何异常。
“嗯。”裴宴舟面无表情地拎上食盒,迈着长腿,瞬间消失在伙房拐角。
“真是位奇怪的大人!”姜月照一边整理着伙房收尾工作,一边嘟囔道。
“不过,那两位小学鸡,”姜月照看见椰浆被孙荣和季浔,研磨了好几大碗,“居然还真帮上忙了!”
椰浆完全够用,姜月照搬来西瓜洗净切好。
“哥,俺来了!”
小渔儿从伙房后门微微探头,俏皮出现。
“来得正好。”
姜月照招呼他洗手,“快尝尝这个!”
她等不及,将炸得椒香“米老鼠”喂了一块到小渔儿的嘴巴里。
巨峰葡萄般的眼睛再次瞪大,“这小东西,怎么会那么好吃!哥,我好像吃到了肉的味道!”
姜月照连连点头,“可能因为面糊,和南瓜丝胡萝卜丝混在一起的厚度,这样炸出来,外酥里嫩,所以吃起来类似肉饼一样。”
“快,快端出去尝尝,大家肯定都说好!!”小渔儿兴奋不已。
“等等,还有这个。”姜月照将西瓜瓤切开,红色的果肉,放上乳白的椰浆。
“你先尝尝。”她将小碗递到小渔儿的眼前。
小渔儿舀起一口放进嘴里,是椰香清甜和西瓜冰爽,就像两个小人手拉着手,围着他唱起曾经在童年,熟悉的歌谣。
“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甜品!”
小渔儿顿时海风拂面,就连额前乱飞的碎发,都被这阵海风整齐地吹了上去,非同凡响。
“俺给绣娘、水手大哥先送一碗去!”
小渔儿打上好几碗,装进食盒里提着,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
副指挥使大人书房内。
昏暗的烛火映照在裴宴舟的脸上,他的表情冷淡漠然。
“小的原计划,是想动手。”孙荣拖着跑过五十圈甲板后的酸痛身体,特来汇报。
“我知道。”
裴宴舟声线低沉,喉结滚动,眼前桌案上是刚才提回来,伙夫姜氏亲手为他装上的民间小吃。
整间书房被这股油腻气息侵染着,裴宴舟完全忽略。
因为在那场夜里,伙夫身上的甜腻香味,如今还萦绕在他的鼻尖,难以散去。
孙荣读不懂裴大人的想法,试探问道:“那还是依计划行事?杀?”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如果亲手了结伙夫姜氏的性命,他孙荣竟有些下不去手,不然刚才不会在伙房,这么轻易失手。
但如果不杀他,又如何正北镇抚司和锦衣卫的威名。
裴宴舟微微颔首,身体暂时放松,背靠在木制藤椅上,他的脸和黑色背景融为一体,看不清楚脸上是何种表情。
半响后,孙荣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杀。”
18. 腌笃鲜(一)
“欸你听说了吗?”
姜月照正忙着切菜,苏素白带着他的八卦凑上来。
虽然手上在忙,姜月照的耳朵很好奇,身子微侧,洗耳恭听。
前面小渔儿的脑袋,也探了上来,问道:“说什么了?”
“嗐!”
苏素白一副有火没处撒的语气,“不是前段时间大宝号上,很多侍卫跳海逃跑嘛!听说是伙房人手不够,导致伙食太差,现在裴大人正在和张大,着手处理此事。”
“那打算怎么处理?”姜月照隐隐有些担心。
“我听魏小的口气,”苏素白四周看了看,尽量压低声音,“这伙房要抽调一部分人去。”
“抽谁去?”
姜月照将萝卜切丝,泡进盐水里杀青,打算做一份清爽的凉拌萝卜丝。
苏素白拍了拍姜月照的肩膀,“你放心,抽谁都抽不到你头上,你走了,谁还给咱们裴大人做饭?!”
没等姜月照接上话,这时张大杵着拐走进伙房,几日没见,容光焕发。
张大召集大家停手,眼光落到姜月照的身上,又看了看魏小,吩咐道:“今日晚膳开始,裴大人餐食由魏小负责。”
“是!”魏小喜气洋洋领命。
苏素白在姜月照身边,倒抽一口凉气,“那怎么办,该不会要送你去大宝号上了吧!”
姜月照眉心一跳,一想到要换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不免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遮掩的。
她远远看见,魏小给副指挥使准备的食材,有着正在泡发的香菇和一只拔毛拔干净了的白嫩鸡婆。
看样子,魏小在准备鸡汤清炖,对容易踩雷的裴大人来说,是一张稳妥的安全牌。
姜月照虽然不用准备裴大人的餐食了,但还需要完成其他各级官员的午膳。
她抬头看见伙房上梁处,挂着十几块金华火腿,它们的表面因为氧化原因开始发黑,失去原有的黄亮光泽,外面也是几乎是接近硬化的状态,是粗犷且野蛮的模样。
姜月照知道,这是一块好火腿。
在苏素白和小渔儿的帮忙下,这块火腿被她取走,今天她准备做一道咸鲜风味的清爽菜肴,腌笃鲜。
接近两个月的行船日程中,这块火腿非但没有潮湿,而且保养得宜。
在姜月照的手上,散发着浓郁醇厚的咸香风味,是金华火腿在传统手法下,长时间发酵产生的独特香气。
姜月照将火腿放在柴火上烧制片刻,曾在江浙一带封存好的油脂,在东南海上被高温唤醒,是生活在大陆的大明人,记忆深处的家乡味道。
围在火腿旁边的三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唰”地一声,姜月照将烧制好的火腿放进干净的冷水中,用刷毛轻轻刷去火腿表面,灰色厚重的硬壳在高温和冷水的极端中,渐渐软化,露出发皱的褐色表皮。
这只是开头的粗浅加工,姜月照不擅长刀工,将火腿交给苏素白去处理。
他顺着骨骼肌理,将硕大的火腿切分成好几块。
一块好的金华火腿,分成上方、中方、火瞳、火爪和滴油。
上方,是肉质最好的部分,江浙传统名菜,蜜汁火方中的“火方”,指的就是金华火腿的上方。①
中方,一般情况下切丝,传统宴席中,作为高档菜和海参蹄筋搭配在一起。①
而姜月照想要的部分,便是火瞳、火爪和滴油,拿来作为腌笃鲜的汤头打底。
姜月照就是这样的性格,一旦拿上锅碗瓢盆身处伙房,什么“裴大人”“大宝号”这些令人烦扰的事情,都被她一一抛在脑后。
眼前,她只会想着,怎么能将手里的这些食物变得更好吃,而不是给谁吃,更不是为了谁去做。
姜月照将火腿肉切成宽宽的粗条,和备好的排骨差不多大小。冷水放进这两样,加入姜片和少许的料酒,焯水备用。
接着是春笋,虽然宝船行至岛屿地区,但靠近大陆山林附近,仍有不少村民去搬雨后的嫩笋来市集交换。
姜月照将春笋去皮洗净,切成滚刀块状,再次冷水起锅,放进一勺盐和切好的春笋。
鲜嫩的春笋在翻滚的水中,慢慢变成嫩黄,带着些许翠绿。
焯水不用煮太久,只需要煮掉春笋的青涩口感,极大程度地保留它的鲜嫩。
小渔儿从仓库找来几只小砂锅,仔细清洗干净后,放在案板上给姜月照的菜准备着。
按照他哥的要求,又去库房找了几个火炉来,将烧得通红的炭火,分装在准备好的火炉中。
姜月照将砂锅架在火炉上,放进猪油,在放入焯水后的火腿肉和排骨。
借着炭火里中小火的温度,她翻动着筷子,将砂锅中的肉类食材煎得微微金黄。
火腿肉和排骨在油煎中滋滋作响,趁它们来不及反应,姜月照在砂锅里瞬间倒入大量开水,正式开始炖煮。
几个火炉同时在她的看顾下运转着,就像一条成熟的流水线,用金华火腿和排骨打底的汤,在炭火的炖煮中渐渐变成奶白。
过了好一会儿,姜月照再次掀开砂锅,分别挨个扔进葱结,接着放进焯好水的春笋和打成结的百叶。
姜月照将砂锅盖上,这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快成为伙房里一道华丽的风景线。
蒸汽烟雾缭绕,惹得大家伙纷纷探着脑袋看,伙夫姜氏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一传十十传百,在药堂的冯医官在对今日晚膳,开始暗暗搓手期待。
他对眼前的裴宴舟,很是不屑。
“属下准备这样,然后这样……”
孙荣附在裴宴舟的耳边,小声嘀咕。
裴宴舟冷着脸,时不时点头,表示同意。
冯时不用仔细听,都知道是裴宴舟安排孙荣,如何解决掉这位伙夫姜氏的计划。
他不明白,伙夫姜氏明明已经没有九婴卧底嫌疑,为何这裴宴舟硬是不放过他。
冯时举起茶盏,轻抿一口,看向身旁的蔺金甲,他说那夜伙夫姜氏恰巧碰见在伙房。
冯时一脸狐疑地向裴宴舟望去,心中再次生疑,“难道那夜真的发生过什么,不然按照裴宴舟的性格,怎么会对此锱铢必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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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时再次回想那夜打开伙房的细节,当时情况危急,他只注意到蔺金甲和裴宴舟在忙着对打,全然忽略在地上乱爬的姜氏。
不过,姜氏做的菜,他可没办法忽略。
今日,送餐侍卫直接将小巧的火炉搬到了桌上来,刚好挡住坐在对面,裴宴舟那张冻死人的寒山脸。
冯时和蔺金甲紧紧挤在一起,桌上除了这火炉,周围摆着好几样清炒时蔬,还有新伙夫给裴宴舟专门做的小鸡炖蘑菇。
棕褐色浓稠的汤汁中,表面漂浮着少许金黄油花。
裴宴舟用勺子在鸡汤中,轻轻推了推,里面堆叠着切成厚片的香菇和他不怎么认识的细长蘑菇,还有酥软带骨的鸡块。
他皱眉试探性的夹起一块蘑菇,放进嘴里,品尝它的味道,是咸香风味,汤汁绵密,中规中矩,不算难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比起他这碗菜,旁边那火炉架着的砂锅,有种宝船在码头启航,奔赴大海的气势磅礴。
正是那伙夫姜氏的“杰作”。
冯时兴致勃勃地揭开锅盖,奶白浓汤冒着滚滚热气,烟雾缭绕的对面,裴宴舟的眉间皱得更深,此刻的脸,宛如砂锅底一般黑。
那鲜味直直扑向裴宴舟的脸,混着春笋清香和火腿的咸香,这个味道他有些熟悉。
他向下望去,因为长时间的炖煮,汤汁奶白滚滚,泛着珠圆玉润般的油滑光亮,或许因为加入春笋,又将那份油腻消解了些许。
对比着他面前的小鸡炖蘑菇来看,着实画面清爽不少,还更有层次。
此刻的冯时早已按捺不住,第一个筷子便是向着那春笋进发,夹住送入口中,这第一口果真是无与伦比的惊叹。
春笋吸收着火腿和排骨在炖煮中释放的胶质精华,配合原本春笋带来的纤维口感,每每嚼上那么一口,满是鲜嫩多汁的咸甜。
这香味像婀娜多姿的舞女,带着神秘的鹅黄面纱,赤足脚踝上挂着清脆的铃铛,随着强有力的音乐节奏,缓缓踏步而来。
冯时瞬间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旁边的蔺金甲同样在第一时间,夹上锅中早已炖得软烂的金华火腿肉,这时咸肉中原本多余的盐味,已经释放到汤头中,还多了份春笋的清爽之味。
他举起勺子,往自己碗中舀上汤,将碗举着吹了吹,接着豪迈地一饮而尽。
蔺金甲的眼里仿佛有道光,正是这一口,他似乎感受到所有的食材精华,全部浓缩在一起。
既有肉质的滋润,也有春笋的清爽,双重极致的体验,却又不争不抢,配合得恰到好处。
好吃到让他忽然想起,裴宴舟送他诗集里的那一句,发表感叹道:“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②”
蔺金甲发自肺腑,再度赞叹道:“好吃,好吃!!”
裴宴舟眉心微动,对砂锅中的鲜嫩味道很是好奇。
他趁对面两人没注意,悄悄将筷子伸向砂锅中,目标是正在随着热汤滚滚而动的酥香排骨。
“且慢!”
一道声音响起,裴宴舟的筷子悬停在半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19. 腌笃鲜(二)
“且慢!”
冯时声音嘹亮,但裴宴舟置若罔闻,他正襟危坐,面不红心不跳地夹上刚才看准的目标。
冯时冷哼一声,冲他小声揶揄道:“不是不吃姜氏做的吗?不是还要插银针试毒的吗?”
裴宴舟咬住那块排骨,排骨上的肉已经炖得软烂,极易脱骨,排骨肉更是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这味道他很熟悉,就像在儿时的记忆深处,但却又十分模糊。
他舀了一口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低头喝掉。
这是浓到化不开的咸甜醇厚滋味,接着是春笋的清苦中泛着回甘,是停留在舌尖,久久无法消散的鲜甜。
这一瞬间,他仿佛穿过弄堂,手上举着早已被踢得破烂的小蹴鞠,傍晚回到和娘亲相依为命,那间时常漏雨的小茅屋。
在他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娘亲模样,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鲜亮起来。
她的面容清丽,脸颊饱满有肉,笑他怎么像个野孩子一样,先给他擦掉身上的污脏,再催他快去净手,准备吃饭。
这碗汤的味道,怎么会和他娘亲做过的,一模一样。
脑海里,裴宴舟记忆空白中的那根琴弦,突然连接起来,揭开他模糊记忆中的那层面纱。
去世多年的娘亲,仿佛此时陪在他身边,模样仍旧如同儿时那般,鲜妍年轻。
“宴舟呀,快来吃饭咯!”
“宴舟呀,看看侬个样子,真好好笑额。”
“宴舟呀,下次可不许再这样咯。”
……
娘亲的吴侬软语,带着江浙雾气里,是永远化不开的,湿润甜腻的口音。
*
远处的落日正一点点向海平面沉下去,仿佛是谁打碎了调色板,碧蓝色的浪涛里翻涌着金辉色的光芒。
帆船被海风吹得时不时鼓起,在斜阳余晖下,姜月照和小渔儿的影子在甲板上被拉得老长。
偶尔两只海鸥从这片海域掠过,在半空留下吱呀吱呀的欢快叫声。
“哥,那碗炒饭真的太好吃了!”
小渔儿手里抱着晒干的咸鱼,是刚刚从甲板上收来的,那长长的咸鱼快要跟他差不多大了。
姜月照怀里抱着重物,连连点头,仍在回味那碗炒饭里的咸香。
是用剩余的金华火腿肉,切成细细的小丁,混着鸡蛋和鲜虾,炒制的一碗改良版“扬州炒饭”。
炒饭的精髓在于需要用剩饭,但眼前宝船上,没有冰箱,还天气炎热,根本无法保存那么久,所以姜月照只好用新鲜的饭炒制。
虽然口感差了点意思,不过身为扬州炒饭的改良版,还原的风味还是很醇正的。
“特别是那块金华火腿肉……”
说到这里,姜月照回想起刚才吃过的那碗炒饭,虾仁和火腿的鲜味渗透到米饭中,在青豆和胡萝卜丁的搭配下,有着鲜而不腻、香而不燥的微妙平衡感。
这碗炒饭,让不远处暗中观察的孙荣,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刚才他“恰巧路过”伙房,本意是探查姜氏行踪,却没想到姜月照直接问他有没有吃饭,还顺手就塞了碗炒饭在他手上。
行船路上两个月的时间中,孙荣时不时领略过姜氏的厨艺,已经够惊人了,没想到那碗简单质朴的炒饭,更是将火腿原有的风味发挥到极致。
这世间如果没有这碗炒饭,那将是一大遗憾!
但眼下的任务于孙荣来说,确实身不由己。
如果不杀他,那么他就不再是一名合格的锦衣卫,那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北镇抚司。
尾楼凭栏上角落的阴影中,孙荣缓缓拉满了弓。
按照计划,等那伙夫姜氏再往前走上十步,那么他手上的箭会立马贯穿姜月照的心脏。
然后用同样的方式,解决掉旁边的小孩,趁着眼下甲板人少,尸体直接抛进海里,一了百了。
很干净利落的解决方法,他是不会手抖的。
“因为我是一名合格的、冷血无情的、大明锦衣卫!”孙荣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缓缓拉开弓,手腕正在发抖。
“发抖的原因是,太熟了呜呜呜呜,我怎么下的去手!!”
孙荣心中正反复纠结,姜月照的脚步越来越近,为人和善,给他送吃的画面历历在目,在行船路上的枯燥日子中倍感温馨。
六、五……
还剩三步……
孙荣狠下心肠,将箭头再次瞄准后,咬牙放手,终于——箭无虚发!
那带着寒光的箭矢朝着姜月照的脸,飞闪过去,这一刻周遭的画面仿佛在孙荣的世界里凝结。
下一秒,天才伙夫就此陨落,再无绝美炒饭可言,怎么不让人痛心疾首。
真是可悲可叹!!
就在箭矢距离目标只剩一拳之时,这飞奔而来的夺命武器被人硬生生抓住,悬停在半空,画面刺激中带着惊险。
这人闪身来到姜月照的身边,巨大阴影落在姜月照的身上,让她一脸懵逼。
是副指挥使,裴大人。
裴宴舟将拦下的箭矢,瞬间将它藏进衣袖,同时不忘给远处的孙荣,比了个锦衣卫才知道的手势。
计划终止。
孙荣面对突然冒出的裴大人,额角顿时冷汗滑过。
如果稍不注意,或许裴大人的手再慢一步,那箭估计已经插在姜氏的身上,再无转圜余地。
孙荣虽然猜不到裴大人为何终止计划,但不免背后一阵冷汗浸出,吓得他抱着弓箭,腿软着走下尾楼。
“见过裴大人!”小渔儿和姜月照行礼,手里都抱着咸鱼,动作难免笨拙。
“嗯。”
裴宴舟冷冽目光打量着姜月照,夕阳余晖落在他的身上,柔和温暖,毫无攻击性。
他很想马上开口问,腌笃鲜那道菜,是怎么做的,加了哪些材料,但千言万语到嘴边,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见裴宴舟半响没有开口,姜月照给小渔儿眼神示意,打算抬腿准备退下。
裴宴舟身着蟒袍,人高马大地横在小小的两人前面,完全挡住去路。
好在姜月照脾气好,对方又是身处高位的大人,只好抱着又腥又臭的咸鱼,绕道离开。
“等等。”
裴宴舟从牙齿缝里挤了两个字出来,转身向下看,对上姜月照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睛。
那晚昳丽艳俗的画面慢慢浮现,让他此刻的心顿时窘迫起来。不过看姜月照如此坦荡的模样,似乎是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大人,有什么事吗?”姜月照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轻声问道。
他轻咳两声,不再看他,像是有些心虚躲开。
除了腌笃鲜,除了那晚,他眼下并无要紧的事找这人,但这两件事,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问起。
“无事。”
裴宴舟只好移开脚步,给这两人腾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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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收咸鱼那日起,姜月照算是发现了。
她的眼前就像多了道鬼影子,除了孙荣,这位裴大人就像地狱里杀上来的怨鬼,时不时出现在角落里,悠悠地望着她。
两三日后。
她终于明白这道怨鬼影子,原来是从饿鬼道来的。
同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我饿了。”
无论在伙房,还是在甲板,甚至在底舱的寝室里,这道影子无孔不入。
就连在大半夜睡得好好的姜月照,都被这道“我饿了”的声音,硬生生喊起来,再好的脾气都忍不住,让她对着床上湿润的棉被发火。
怎么又饿了,我的大小姐!!
小渔儿正在酣睡,被她的动静吵到,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姜月照担心小渔儿正在长身体,炉灶里面还留着火,她去给那个“饿死鬼”做个快手菜就行,便让小渔儿继续睡,不用跟着一起来。
她洗了把脸,怒气滔天地冲向楼上伙房。
不过人一到,没看见孙荣,只见着裴大人轻靠在伙房门口。
之前没有细看,这段时间的频繁接触中,姜月照发现裴大人,长得还真是好看。
月光犹如轻纱般,洒向船舷窗口,借着微微烛火,裴宴舟半边身子浸在门廊下的阴影之中。
他的身量极高,指节有意无意地叩击着木制窗轩,有种漫不经心的气质像银色冰泉的味道慢慢散发着。
侧脸的轮廓像是能工巧匠亲手打造过,每寸线条都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他的鼻梁挺直却不凌厉,到鼻头处微微收窄,勾勒着一道完美的弧度。
他的薄唇嘴角自然下垂,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感,也带着不怒自威地刻薄锋利。
……
简而言之,模样真帅。
姜月照眼神断断续续往裴宴舟身上飘着,再联系到上次用眼睛,白嫖到的盐水鸭似得名品腹肌,那放到现代去,高低是位身价不菲的品质男模了。
冲着这模样,姜月照心中打工人的怨气,稍微消减了几分。
不过隐隐担心,照这么个吃法,帅哥身上的腹肌是不是快没了。
姜月照担忧望去,裴大人脸颊消瘦,食量跟个饕餮般,还居然胖不了一点,这种体质让她着实羡慕了。
她准备的功夫没停,投喂帅哥的食材,自然很是用心。
那天原本大人的伙夫换成魏小,她都做好被抽调去大宝号,迎接艰苦挑战的准备,可不知道为何,裴大人的伙夫又改成是她。
托给裴大人准备三餐外,加无时无刻各种加餐的福,她暂时不用去大宝号。
去大宝号的人,改成了魏小,那日大男人哭哭啼啼地,抓着伙房的灶台不肯撒手,画面异常搞笑。
小渔儿捂着嘴巴,她和苏素白把此生遇见最难过的事情想了一遍,也没能忍住。
姜月照一边回忆着,一边将炉灶里还未完全熄灭的柴火,引到桌上小炉上来。
她从角落里找出一块小巧精致,大小不过五寸的平板铜锅,上面焊接这长长的把手。
裴宴舟对今日份加餐,有些好奇,凑到她跟前,声线清冽地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姜月照闻声转头,不经意撞在裴宴舟的胸肌上。
隔着他千层百层的蟒袍,她都能感觉到这坚实的肌肉,就像走山鸡的大腿一样紧实,适合减脂期,伴着小米辣凉拌着吃。
20. 蛋烘糕
“我准备做……”姜月照头撞上裴大人的胸肌,思绪从减脂餐发散一圈后,紧急收回。
“蛋烘糕。”
姜月照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拿出烘烤蛋烘糕的铜锅,用干燥的丝瓜囊仔细好几遍。
裴宴舟听后,嘴角微动,对这项吃食不太了解,他默默靠近,在昏暗的烛光中,想仔细看着伙夫是如何操作的。
姜月照取出面粉,打入两颗鸡蛋,加上少许红糖、白糖和盐,还有最重要的老面引子,代替发酵粉,跟着在最后调上一些茶油。
姜月照用几根筷子,并在一起,一边少量加水,一边顺时针开始搅拌。
不一会儿,松散的面糊在伙夫手里,变成了浓稠且顺滑的液体状,手法动作麻利,就像食摊上的老板一样。
“可曾做过什么小生意?”等在一旁的裴宴舟无意提起,顺嘴问道。
“我哪里做过什么小生意,”
姜月照在烘烤用的铜锅上,用筷子夹着没用过的干净纱布,沾少许茶油,在小锅的底部轻轻擦上一圈,形成一层简单的油膜,“恰巧做过小吃档口的兼职!”
眼下气温算高,手边面糊上,已经有着密密麻麻的大小气孔,算是发酵完全,姜月照便调和好面糊,用勺子将里面的气孔打散,舀起面糊往小锅上那么一倒。
娴熟的手法,是她大学趁着暑假,跑去四川小吃店兼职的时候,专门练习的。
那档口在市中心,还靠近一处网红景点,是游客经过最多的地方,一天下来少说都要摊上几千个饼皮打底。
当时她不出半日,便将这烤蛋烘糕饼皮的手法,学得炉火纯青,带教的店长都对她刮目相看。
“兼职?”
裴宴舟心里嘀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看伙夫那么认真,便不在打扰。
姜月照心思单纯,全然不知道这时候是对方在试探她。
出于博主对美食近乎偏执的热爱,谁要在这个时候问她银行账户的密码,她或许都能脱口而出。
小炉灶里是快要燃尽的炭火,微火对烘烤蛋烘糕来说刚刚好。
流动的面糊顺着姜月照的手腕转动着,慢慢旋转铺垫在平底小锅上,这锅里的面糊渐渐被烘烤成熟,开始形成一圈微黄的底部焦皮。
好香的味道。
姜月照深吸一口,将铜锅的锅盖盖上,心里默念十秒,倒数计时。
她抬头瞬间,不经意对上裴宴舟阴鸷般的眼眸,被吓得心脏不小心漏跳一拍。
眼前的裴宴舟和那晚上发狂的画面重叠,虽然现在的裴大人看着克己复礼,但在她的脑海里,那段记忆无法轻易忘记。
她下意识将自己目光移开,看往受水沙漏的方向。
姜月照在心中默默计数的十秒里,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漫长,或许是因为裴大人今日的眼光,从一开始就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些不自在。
姜月照揭开锅盖,旁边放着平日里特制,被当做小零食的麻辣牛肉丝和猪肉肉松,还有一些酸菜豇豆炒肉沫和不怎么费钱的红糖白糖……
她不说的话,裴大人应该看不出来,这些都是伙房余下舀剩的,剩菜吧。
谁让他大半夜,非要人起来营业!!
姜·打工人·月照,此时牛马怨气很重的。
她战战兢兢地摊着饼皮,将那些口味繁多的剩菜夹进去,再用小夹子一一放在小盘子上,精致小巧的蛋烘糕,这便出炉啦。
老实说,这些口味只能算作传统,要裴宴舟能在她当时兼职的档口,那才能一饱口福呢。
什么奥利奥奶油加肉松、酸辣土豆丝、各种各样的果酱……这些才是蛋烘糕经久不衰的销售王牌。
甜的辣的咸的,应有尽有,谁叫咱们蛋烘糕的饼皮那么百搭呢!
不过现在条件所限,只好委屈裴大人将就将就了。
裴宴舟举起筷子,修长泛白的指节显得清冷,蛋烘糕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他对先选哪个口味,有些举棋不定。
“喔,等一下,”
姜月照横看竖看感觉没对,去旁边货架上找到包装糕点用的油纸。
她简单裁开后,小心翼翼地包在每块蛋烘糕的底部,“这样才是对的。这样包起来,举着吃。”
传统的民间小吃。
裴宴舟眉心微动,放下筷子,在伙夫指导下,隔着一张张小油纸,举起各种口味的。
“蛋烘糕?”
咬下去之前,裴宴舟再次确认这件东西叫什么,听名字不像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一个口味是肉松的,咸香四溢,柔和饼皮包裹着有嚼劲的肉松,没有多余的油腻,甚至比他曾经吃过的酥饼更好吃,外焦里软。
在姜月照期待的眼神下,他举起第二块,一口下去,红糖和白糖化成汁腻在嘴边。
“咳咳。”
裴宴舟急忙放下,端起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眼神带着凌厉的杀气,“这块太甜了!”
“喔。”
面对杀神,姜月照已经习惯,她低头无聊地玩弄着衣角,不知不觉眼皮子打架,连连偷摸打了好几个呵欠,是挡不住的困意来袭。
趁着裴宴舟用餐时间,她赶紧把伙房简单收拾了一下,一会儿的功夫,她收拾完毕,裴宴舟盘子里只剩下几块红糖馅的,其余的被他一扫而光。
“裴大人,奴婢这就下去休息了。”姜月照行礼,“打卡”告退。
“嗯。”
裴宴舟目送伙夫的背影离开,在他心里油然而生着,某个不太对劲的想法,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这段时间和他的接触中,了解到姜月照这个太监,没有任何武术功底,更没有反侦察意识,一门心思在伙房的菜谱上。
行为举止,跟女人一样。
裴宴舟眼眸垂下,放下茶杯,转念再想,“或许太监都是这样。”
还有很多疑问在他的心里没有解开,裴宴舟漫无目的地走在甲板上,眼下顺风较小,船行速度变慢,甲板上除了上轮值的侍卫和水手在走动,剩余大多数都在打盹。
他顺着姜月照平时的路线,穿过甲板,来到底舱。
潮湿黏腻的气息铺面而来,行船多日,一大堆人生活在这条船上,从刘家港出发的巨型木船,到处布满了生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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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船上的尾楼有四层,底舱不算最后的水密舱也有四层,裴宴舟虽然对船舶制造没有研究,但出发前看过一些图纸,对宝船结构有所了解。
各级官员大多生活在宝船尾楼上,而侍卫和太监几百人的居所则都在这底舱里。
这里的着实条件艰苦,木制船壁上,偶然还冒着不该出现的青苔和杂草。
裴宴舟顺着居所往前走,路过侍卫居所,里面时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跟在军营无异。
忽然,裴宴舟听见某处寝室角落,有个鬼祟人影在流窜。
他冷着脸,拿走墙上挂着的灯盏,快步走上前。
只见那侍卫在黑暗中,似乎在藏匿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冷冽的声音在黑暗里骤然响起,惊起一圈侍卫从被窝里钻出来。
本来被突然吵醒的侍卫们,还有着许多怨气,可睁眼一看是裴大人,一个个慌里慌张地从床上滚下来跪着行礼。
裴宴舟紧盯着那人,厉声问道:“你方才在藏什么!”
那人什么时候见过这场面,顿时被吓得屁滚尿流。
脸色惨白,因为一时间备受瞩目,紧接着又变得通红,还一路红到了耳尖。
他看着年纪不算太小,眼泪鼻涕横流,跪着跟大人求饶道:“小的、小的没做什么啊!”
“拿出来!”
裴宴舟从军营到北镇抚司,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那些人说谎的样子更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人手抖着,不情不愿地从角落,扯出一册书画,上面五花缭乱。
一时间,居所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天呐,泻春图嘿嘿哈哈呵呵”
“他刚才没睡,该不会……”
“完了,这玩意儿军营都不让带!”
……
那人跪在地上,一边哭扯着裴大人的衣摆,一边求情道:“大人,是我今日一时鬼迷心窍,今日碰上七夕……就、不是!不是!是这样的,我家九代单传,我答应过老母,此次回去要娶妻生子的,这船上除了侍卫就是太监,还有那上了年纪的稳婆和绣娘,自然是不能随意亵渎的……”
裴宴舟简单扫过那图上画面,基本是男女之事,内容千奇百怪。
那人继续哭喊着,“大人呜呜呜!!我再不看看这些,船上枯燥生活,小的对那群死太监,都要有点不该有的念想了!!”
画册这时恰巧掀开,停留在一位妙龄美人,正跨坐在男子劲瘦的腰上。
画面昳丽,犹如那晚在伙房,他抱着娇小伙夫的模样,就连醉生梦死的表情,都和这画册上的男人,如出一辙。
裴宴舟心中顿时警铃大响,连将这画册当场撕烂,更是抬腿一脚,直接将那求饶的侍卫踹在地上。
他最后丢下狠话,“再让我逮到一次,马上送你去做太监!通知下去,明日早时,整顿军营内务,肃清此类物品,一律收缴,严惩不贷!!!”
接着,裴宴舟冷着脸,大步急匆匆地向尾楼走去。
“砰砰砰!”
大半夜的,裴宴舟快要把这木制的门闸给拍烂了。
21. 薄荷拌牛肉(一)
“砰砰砰!”
冯时披着睡袍,睡眼惺忪地来应门,只见裴宴舟不知是被谁惹了,黑着脸一头往他的房间里扎。
“正好,”裴宴舟压低声音道:“冯弟亦未寝。”
冯时没好气送上白眼,想要发作,却又怕打扰周围官员寝房的清净,只好压低声音,佯怒道,“大哥!!什么亦未寝,我是被你给吵醒的!!”
“快!我病得不轻!”
裴宴舟举起左手手腕,想让冯时当场诊脉,露出一片冷白胳膊。
冯时一脸哀怨,“我知道你病得不轻。”接着,他号到病人的脉搏。
脉象与之前无异啊!
冯时再度仔细观察裴宴舟的面容,肤色冷白但眼底微微泛着红润,近日来比刚上船时健康多了,还少了些许病容。
冯时让他伸出舌头,各方面亦与常人没有区别,即便是中毒,症状未到发作时,一切都正常。
“那,近日是有什么特别的症状出现吗?”
冯时取出他那本病历簿,上面仔细记载着裴宴舟的病程详情,匿名版,只有他自己知道。
裴宴舟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想说什么却又再度陷入沉默。
新出现的症状。
叫他如何开得了口。
裴宴舟在房内纠结半个时辰,最后大半夜被冯时轰出门外。
*
晨雾慢慢散尽,船队浩浩荡荡在靠山背海的深水湾抛锚,正式驻扎停泊。
从江苏刘家港,途经福建长乐等地,郑和船队沿着大明东南沿岸行驶,一路南下越洋。
终于在今天,到达大明疆土之外的第一站,占城①。
船队下达命令,没有军令,任何人不得随意下船。
船队大大小小首尾相连,似将海湾填满,包围了个圈。其他船上的乐师正在吹奏唢呐,领头的快船桅杆上挂着标志大明旗号的风帆,在风中猎猎作响。
不能下船的人,大多挤在船舷或者甲板上看热闹。
小渔儿、苏素白和姜月照,占着伙房船舷的第一排,外面大大小小船只众多,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
姜月照铆足了劲,也没瞧见郑和大人乘坐快船上岸的模样。
倒是看见她熟悉的裴大人,他一身锦衣卫玄铁甲胄,腰上挂着那把常用的绣春刀,戴着头盔,身边还有那位,齐名“北镇抚司黑白双煞”的蔺千户大人,同样甲胄装扮,派头十足,气场强大。
这几日,裴大人随高级官员上岸,姜月照暂时不用准备他的三餐,算是给自己在这船上的牛马生活,等来了一个小长假。
她衷心希望裴大人这次,能在占城多待几日。
人潮中,火头军手上,有个人拿着个铜管长笛似的东西举在眼前,这小东西姜月照熟悉。
这不是望远镜嘛!
那火头军神气得很,像是前线转播的记着,一边拿望远镜看着,一边给船上好奇的人播报着:
“我瞧见郑和大人啦!同出发时一样,身姿器宇轩昂,郑大人上岸了,后面跟着我们大明的侍卫!”
“我看见占城国王啦!!他骑着大象来的!他从大象上下来了,亲自迎接郑大人,还和我们郑大人拥抱了。”
“占城国王怎么穿得跟唱戏的一样,他脑袋上戴着金华冠,披着锦花手巾,手臂上全挂着金手镯,真有钱,腰上还是八宝方带……②”
“沙滩上来了好多占城的士兵,他们左手拿着短刀,右手举着盾牌……好像、好像是在跳战舞,有美人!!②”
“什么美人?!美人!!”
“占城的美人给我看看”
“我瞧一眼,就一眼”
……
一句话顿时在人群里炸开了锅,那望远镜就像接力赛似得,一个接着一个传递着。
终于传到姜月照的手上,虽然镜片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清楚,比不上现代的望远镜,但大概还是能看到东西。
除了让人澎湃的美人赤足跳舞,他们占城国的人民,拿在手上吹奏的,还是椰子类似东西。
接着,姜月照将手里的铜镜传给下一人。
占城国,海岸沙滩上。
数十位美女花布缠头,上身穿着短布衫,腰上围着花布手巾,赤足跳舞,热情欢迎。
裴宴舟对此并不感兴趣,蔺千户更是横眉冷眼,两人一左一右杵在郑和大人的身后,保镖风范尽显。
两人眼前穿得又多,天气炎热,脸色差得就跟贴在墙上,不好惹的门神一样。
连来献花的占城少女,看见这两位望而却步,表情仿佛看见鬼一样不敢上前,直接绕道走。
少女们纷纷将手中花环,送到裴宴舟最看不顺眼的死对头,此次下西洋船队的正指挥使,刘复享身上。
刘大人左右逢源,你一杯我一杯,席间快和语言不通的占城国王,攀上远房亲戚。
裴宴舟和蔺金甲身量极高,今日又身着甲胄,在矮小席面上占了大半面积,冯时被挤在中间,连吃饭都施展不开,实在不太痛快。
不过,眼前这占城国的菜饭。
“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②”
听到通译讲到这里,冯时举在半空的筷子,悄然收了回来。
他跟随爷爷走南闯北多年,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饮食风俗,就算再好的食欲,在这一刻瞬间烟消云散。
退一万步说,这样也不卫生,身体能扛得住吗!
“日久其糟生蛆为佳酿②”
通译再解释道。
方才和占城国王手拉着手,攀认亲戚的刘复享大人,正在被国王热情灌着生蛆酒,画面太美,裴宴舟冰山脸看得是不亦乐乎,嘴角微微上扬,就差当场拍手叫好,再来一碗。
接着,那生蛆的酒糟确实还没完,在国王盛情之下,又开了一坛。
国王身边的仆人,将细长的竹节长杆放进酒糟中,歌舞声中,大家轮流依次吸食着里面的酒水,即使喝完了,又在重新加点泉水进去,直到把这酒糟喝到没有味道为止。
裴宴舟、冯时和蔺金甲,三人看得是一愣一愣的,三脸懵。
遇到他人的邀请也纷纷拒绝,全是“不理解,但尊重”的对外社交友好态度。
除此之外,占城国王和其手下,嘴里还一直嚼着一块奇怪的黑色东西。
裴宴舟眼睁睁看着坐在对面的刘复享,接过那用树叶包着牡蛎壳灰,中间放着被称呼是“槟榔”的东西,送进嘴巴。
刘复享一直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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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裴宴舟暗中观察着他的表情,这黑乎乎的东西,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味道。
三人组对这神奇的域外玩意儿,依然是“不理解,但尊重”的态度,丑拒三联。
在海边的欢迎会,一直持续到天亮,占城国王和手下玩累了,这才沉沉睡去。
翌日,海岸一片静谧。
三人组饥肠辘辘,占城国的人民因为持续到凌晨的宴会,到现在还在睡。
船队大部队都选在海岸边扎营,蔺金甲在营帐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除了他们三人,其他人都跟占城人一样,还在睡。
剩他们三人,昨日那场独特风俗的宴席上,几乎没怎么吃饭,直到现在,天蒙蒙发亮,三个人还饿着肚子。
蔺金甲一早去看了,随船队扎营的伙夫现在还醉着。
他扶着手上的唐横刀,肚子咕咕叫了老半天,实在忍不住,说道:“我去,海边,看找点啥,贝壳烤着。”
冯时和裴宴舟即刻响应。
“我也去。”
“一起。”
三人人多力量大,不知不觉就捡了一桶的海味。
冯时跟着在军营长大的两门神,生火自然不用愁。
转眼间,蔺金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张铁丝网,架在火堆中。裴宴舟将捡来的贝壳,挨个放在铁丝网上。
火舌从铁丝的缝隙里钻出来,先是把贝壳的边缘烤得发白。
接着,扇形的硬壳忽然 “啵” 地绽开条细缝,滚热白汽裹着海洋带来的鲜甜香气涌出。
柴火噼啪作响,小海螺的软体在这网上不安分地扭动。
螺壳上的螺纹原本泛着青灰,被火烤得泛起琥珀色的光,螺口处渗出的细沫子很快烤成了焦黄色。
“行军打仗,第一要义,”裴宴舟脸色冰冷,但眼中是灼灼之光,“那便是吃!”
他与蔺金甲在军营中,上山下海,从野兔到海鱼。
任何地方都能被两兄弟摸着吃的,历经这样无数次和战场上的配合,才能有今日这样的默契。
冯时用小棍代替了筷子,在尝到烤贝壳第一口鲜的时候,他恨不得朝着东升的海面呐喊——
“从没吃过那么鲜甜的味道!!”
三人吃过这顿后,日上三竿,占城人民还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巡访的大部队正式开始运转,不过这伙房的配给,蔺金甲前后看了看,郑大人船上伙夫,好像只带来了三。
不算安营扎寨,能自给自足的侍卫队,显然现在伙夫的人手,完全不够。
所以。
在长宁号上,正想躺下午休的姜月照,被人喊起来。
原来是裴大人要她搭船,即刻去岸边“上班”,属于她的牛马假期,这才过了半日,便宣告结束。
不过,姜月照转念一想,这快两个月的时间,她好像是第一次能踏上土地,或许还能看见郑和大人。
说不定,她随意做的哪道菜,被郑和大人青睐,然后一炮而红,成为船队人人都离不开的“高级伙夫”。
姜月照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不忘和小渔儿交代照顾好自己,眼里冒着快要官运亨通的金光。
放心吧,小渔儿同志。
苟富贵,勿相忘!
22. 薄荷拌牛肉(二)
姜月照收拾好包袱,跟着孙荣换乘到开往占城海岸边的小船。
海风吹拂,她转身向生活许久的宝船望去,这还是她来到大明后,第一次离开自己熟悉已久的地方,隐隐有些期待。
小船靠桨,虽然速度比不上满帆的大船,但小巧身姿在船舶之间,灵活游走着,穿过船队,姜月照终于踏上了这坚实的土地。
过去快两个月的时间,姜月照再次踩上实地,难免有种澎湃的感觉,自己的视线也不再跟着摇晃。
在孙荣的带领下,穿过重重营帐,姜月照看见裴大人那张熟悉的冰山脸,蔺千户和他永远不离身的唐横刀,还有隔着老远,笑着和她打招呼的冯医官。
远处水天一色。
近处姜月照艰难地举着斧头,正在砍柴。
果然,遇到这样绝美的东南亚景色,她可不是来度假的,她是牛马组的。
孙荣在裴宴舟的吩咐下,差不多将长宁号,伙房里的工具都带来了一份,调料也相当齐备。
甚至连蔬菜水果,新鲜牛肉,驻扎营队的配给人员,直接找到姜月照对接送达。
按照裴大人规划,姜月照这几日,专门负责这三位大人的餐食就行了。
在沙滩上,裴宴舟派手下,单独给姜月照做饭的地方,支起一块地方。
姜月照把从船上带下来的工具,按照习惯归位,便开始着手安排今天份菜肴。
其中一样菜,引起她的注意。
叶子上有着浅浅一层绒毛,她凑近一闻,是混合着雨后青苔味的那种柠檬清香,这是薄荷,也是占城地域上,特色植物之一。
有道菜的菜谱瞬间跃然在她的脑海中,薄荷拌牛肉。
刚送来的牛肉似乎是新鲜宰杀的,部位是牛肉中口感鲜嫩的上脑部分。
她清洗干净,竖着纹理将鲜红的牛肉切成薄片。
紧接着准备适量蒜瓣和红葱头切碎,还有必不可少的枸橼。
生火烧水,将牛肉焯熟。
结果,姜月照没有小渔儿的帮助,第一次卡在了生火阶段。
裴宴舟眼前无事,今日穿得倒不是甲胄了,换回以前熟悉的蟒袍。
他正襟危坐在桌前,手上还有待补充的行船日志,没写两页,但眼睁睁看着,不远处营帐里,生火生了快两个时辰的姜月照。
“……”
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伙夫吗?
之前那些赞不绝口的菜肴,都出自他手吗?
裴宴舟看不下去,再这么耽误下去,他们三个人都别想能准时吃上饭。
他给旁边站着发呆的蔺金甲,递了个眼神。
蔺金甲一个健步跨过去,转眼间,姜月照的小炉灶里,终于冒了缕青烟出来。
“感谢蔺大人!!”
姜月照双手合十,态度虔诚地像拜天上的神仙。
剩下引火的功夫,那倒不是很难,几个炉灶同时开火,其中一个蒸饭,一道炖着鸡汤,剩下两个烧菜正好。
大锅顺利将水烧开,姜月照用竹笊篱将牛肉放进去烫熟。
这个时间难以把握,需要正好,既不能让牛肉过老,也不能烫不熟。
这得全靠姜月照当时做美食博主,积攒的经验。
姜月照将刚才准备好的调料,倒进牛肉中,再加上少许花椒和大量的薄荷,调料是适量酱油、醋和白砂糖,这道菜算制作完成。
鲜嫩的牛肉,经过凉拌后,酸甜醇厚的酱汁风味独特,与薄荷的清凉完美交织在一起。
相信在这夏日炎炎中,是一道很爽口的菜肴。
姜月照从送来的蔬菜里,挑上几个新鲜的,炒了一道空心菜和一道丝瓜尖。
今日份晚膳正式完成。
姜月照为三人组添上米饭,一左一右,两大一小,这不就是完美的三口之家。
而她,或许只是这个家的保姆。
保姆好像不能随意上桌吃饭的吧……
姜月照默默退到一旁,准备去看看别的营帐里,能不能分两个馒头啃啃。
这时,裴宴舟转头问道:“你去哪?”
姜月照支支吾吾,十分窘迫,她第一次“当”人家保姆,谁知道该怎么做啊!
正好四边形的桌案,四缺一。
裴宴舟给空了的地方,摆上一副碗筷,“快来一起吃了。”
“喔。”
姜月照很是稀奇,偷偷去看蔺千户和冯医官的反应,那两人的态度更是自然,丝毫没有官僚架子。
姜月照扒了口饭,自己的手艺在这段时间飞速成长着,每道菜都比拍视频的时候,色香味各方面的平衡,发挥到了极致。
这道神奇的薄荷拌牛肉。
这是姜月照时隔多久,才第一次吃到的牛肉,显得弥足珍贵,嚼起来格外的香。
冯医官夹起薄荷,“这菜的药用价值也是不得了……这味道!!”
他的眼里冒着光,似乎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奇特搭配,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蔺千户不善言辞,一味乌泱泱地盛了好几碗饭。
至于裴大人,姜月照偷瞄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像随时安装这雷达,能精准捕捉到她的目光,便不敢随意看他了。
吃饭洗碗,在碧海蓝天的环境里,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不一会儿,姜月照就把营帐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只是她晚上要住哪。
裴宴舟处于对自己专用厨子的“关心”,生怕他哪个不小心在这占城国出事,便让自己的手下在他的营帐旁边,支了个小帐篷,顺便送上一张别人快用废了的行军床。
“那要在占城国待几天?”姜月照对这简陋的营帐,虽有为微词,但也不好表露。
“计划是两周。”裴宴舟回道。
那还能咬牙坚持坚持,可争取别掉马,姜月照将带来的包袱,摆进她的狭小空间当中。
“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了?”
两个侍卫经过,聊起在在占城国才听到的“八卦”。
“这地方,有鬼叫做‘尸头蛮’,平日里看起来和一般妇人差不多,但一旦到了晚上,那头就自己到处乱飞,专门吃小孩和少女的魂魄……②”
“啊,那么吓人啊!”
“放心,你又不是少女。”
“不,我有一颗少女心。”
……
两人八卦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姜月照独自在风中凌乱。
好在,从船队中选派下来的人里,还有几名稳婆,独立的厕所浴房已经备齐,姜月照偷摸洗漱完毕,躺在摇摇欲坠的行军床上,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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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发抖。
“尸头蛮”。
越不想,就越是恐怖的画面在姜月照的脑海里乱飞,飞着飞着,那妇人的头在她一闭上眼睛就直挺挺地飞过来,把人吓得不轻。
不远处,海浪声音在此时沉静的海湾里,似乎没有停歇,潮水怕打在岸边愈发汹涌起来,中间还夹杂着木制船体在海水中,互相挤压的声音,十分压抑。
姜月照明明很累,但闭上眼睛的画面全是老妇人乱飞的脑袋,这时的海岛上,还传来野猴子呜啊呜啊的叫唤。
她望向身边的营帐,左边是蔺千户,右边是裴大人,至少安全问题不用考虑。
但正是那无意中,听见的恐怖异闻,让她本来就小的胆子到今天更是雪上加霜。
“嗖”的一声。
这时的营帐外,她不知道什么东西飞过。
顿时把姜月照的脸,吓得惨白。
她把脑袋埋进被子中,她手里的这床被子,终于了没有底舱的潮气,还泛着淡淡的药草味道。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被子潮不潮的时候。
现在是“尸头蛮”的统治时间,别搞!
姜月照捂住耳朵,开始数着绵羊,都不管用。
又是“嗖”的一声。
实在忍不住了,她蒙着被子,这时开始左右为难。
她很想去找那些慈爱的稳婆,但好像要穿过很多地方,半夜什么都看不见,借着月光不好找。
左边蔺千户,黑面杀神不好沟通。
姜月照悄悄溜进右边裴大人的营帐中,他的行军床似乎是特别定做,看起来既长又很扎实。
行军床旁边摆着一张地毯,姜月照头裹着被子,整个人缩在地毯上,打算蜷在这里求一个心安,只待到天亮她就走。
过了一会儿,姜月照旁边的行军床,有些轻微晃动。
她好奇地从被子里伸出脑袋望一眼,只见裴宴舟躺在床上,这时的额头冒着细密汗珠,每一寸皮肤就像在外蒸腾着热气。
他这是病了?
就跟上次在伙房碰见的一样?
他的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苍白得起皮,眼下是青黑。
可能是因为怕冷,他的身体微微蜷缩着,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姜月照急忙把自己的手上被子,也盖在他的身上。
姜月照盖被子的那双手,不经意碰到裴宴舟冰冷的脸。
黑暗中的这一瞬间,就像四处搜捕的财狼,终于等到独行的野兔,裴宴舟忽然睁开眼睛,是觅食许久未果的凌厉瑕光。
他一把拉过姜月照的手,放在自己唇边,目光贪婪,看清眼前人是谁,是无以复加的深切欲想。
裴宴舟想把这个味道,刻进记忆深处的漩涡中。
姜月照怕又再出现上次那样的情况,想把手抽回来,在这场强大的力量悬殊中,自然被他死死禁锢着。
姜月照起身想逃,裴宴舟反手一把拽住,她的身体如精确计算般,跌落在他的怀里。
是熟悉的暖绒气息,裴宴舟在她的发间嗅到香气,他轻声,探询式地问道:“能不能,别走。”
“快吻吻我。”
裴宴舟的声音像轻柔月光洒落海岸,平日冷傲、骄矜和自持,瞬间在沙滩上被海浪卷走,唯剩下,丢掉自尊般的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