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型依恋》
1. 一条路,两个人。
《缺氧型依恋》/江念雪/2025.5.20
【遇氧·伯利恒之星】
其实坐落在南方的逢城从来不下雪的。
只不过小年夜这日,这场罕见的大雪从早下到晚,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在柔柔的月光下,落花巷的积雪隐隐泛着刺眼的冷光。
活了十七年,周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踩着灌满雪水的棉鞋,趟过已经淹没他脚踝的积雪,推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缓缓地往城中村的筒子楼那边挪。
这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的链条里还卡着点儿冰碴,每转一圈都发出苟延残喘的声响。
周陆小心翼翼地稳了稳车后座绑着的废品,又把罩在上面的塑料布往前揪了一下,抖了抖上面的积雪。
他回头看了眼,借着月色瞅了瞅自己的自行车。
确认自行车还活着后,突然沉沉地叹了口气。
命好苦。
忧郁简直就是天赋。
毕竟现在对他来说,这辆自行车可比他自己重要多了。
巷口那盏年久失修的路灯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在风雪中摇摇晃晃的,只能散发出些微弱的光。
这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就好像谁举着将熄未熄的火柴。
厚重的雪片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风声骤然变得急促。
迅疾的风雪裹着路边麻将馆里热火朝天的烟酒气,像刀刃似的直往他领口里钻。
周陆紧了紧破旧的棉衣。
简直冻死个人。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暴富呢?
穿过落花巷时,周陆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巷口堆着的几个垃圾桶。
排在最后的那个垃圾桶那边,突然发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周陆握紧了车把,猛地后退一步。
细微的响动声混在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里,显得有些突兀。
那里多出了一团起伏的黑影。
应该不是抢劫吧,毕竟他这么穷。
周陆应该飞速离开这里的。
但鬼使神差地,他竟然推着车朝着那团黑影走了过去。
起初,周陆以为那团黑影是废弃的棉被。
毕竟它一动不动。
似乎是听到了他踩着雪过来的咯吱声,那团黑影倏地动了动。
他猛地捏住车闸,如擂鼓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月光在雪地上织了张银网,网中央蜷着团灰扑扑的影子。
他悄悄地又往那边挪了几下,走近了才看清,原来那团影子是个人。
破麻袋似的棉絮被子裹着单薄的身躯,小孩露在外面的手指被冻得发紫,肿胀如萝卜。
十七年来,周陆在菜市场中见过待宰的羔羊,在建筑工地里见过饿极的野狗,也见过耀眼的烟花,见过闪烁的星辰,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明亮的眼睛。
像中秋那天的月亮,像最亮最亮的小星星。
又像燎原的星火,灼眼且炽热。
周陆犹豫了半晌,还是蹲下身,直直地对上了那双烧得发亮的眼睛。
他心口突地一跳,这双眼睛太亮了。
像他曾经在电视里看过的那些上等的珍贵水晶,边缘还泛着狼崽似的幽绿。
“喂。”周陆叫了那小孩一声。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盯着,他有些晃神,倒显得他才是该被捡回家的野狗。
娘嘞,撞鬼了啊喂。
他应该起身赶紧去报警的,毕竟他穷得就只剩他这个人……
还有那辆快死掉的自行车。
哦,还有满身负债。
周陆想动,却怎么都没办法移开脚步。
小孩伸手抓住了周陆腰间那截已经磨了毛的衣摆,力道大得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
“松手。”周陆扯了扯衣角。
小孩没吱声,只是看着他,而后紧紧地攥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衣摆,指节处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巷子深处传来醉汉的咒骂,周陆抬头望了眼黑黢黢的夜空,雪花正往他领口里钻。
瘦弱的小孩蜷在肮脏的垃圾桶旁,衣衫褴褛、伤痕累累。
右手还死死地握着半块脏兮兮的桃酥。
雪花落在他干裂的唇缝上,顷刻间就被滚烫的呼吸蒸成白雾。
“哥……哥……”
小孩儿的尾音卡在齿间,听起来倒像是北方那边的口音。
周陆望着他裸露出来的脚踝上那些溃烂的冻疮,心猛地一沉。
他就这样蹲在地上,看着小孩发亮的眼睛一点点变得黯淡,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披了一层厚厚的雪。
周陆没有开口询问,小孩也没有出声乞求。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上了目光,周陆缓缓地叹了口气。
他脱下旧棉服外套裹住那孩子时,触碰到小孩嶙峋的肩胛骨。
周陆深吸一口气,就像是在给自己鼓劲,轻松地把这个小孩抱起来。
小孩紧绷着身子,伸出肿胀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块儿桃酥递给他。
他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
他伸手,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块儿桃酥,并把它放进口袋,然后把那只小手裹进衣服里。
似乎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小孩湿漉漉的眼睛氤氲出浅淡的泪光,却在下一秒被强行掩盖。
周陆感受到小孩的局促和不知所措,没有说话,只是抱孩子的力道更紧了些。
他单手抱着那个轻得不可思议的小孩,另一只手推着即将散架的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落花巷。
周陆暗自在心里祈祷:自行车,你可千万别死啊!
这个时候,路灯摇摇晃晃地罢工了,周陆有些看不清前路。
管他呢,路灯死了就死了吧,只要他的自行车不死就行。
不过出了落花巷就是城中村。
他曾无数次一个人走过这条路。
单凭肢体记忆,也足够带他回到那座小房子。
可现在他怀里有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一个人走这条路了。
怀里的一团小小的,散发出热乎乎的温度,熨得浑身冰冷的周陆也久违地产生了一丝暖意。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度了。
周陆用破旧的衣衫把小孩儿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亮得像星子的眼。
他说不上心里的感觉,只是觉得酸酸麻麻的,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城中村这里的小阁楼只有两层。
腐旧的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年迈的呻吟,有的台阶还缺了板子。
楼道中间的天花板上悬着一个很小的灯泡,只能散发出一点细弱的光线。
越往里走,光线就越弱,环境逐渐暗了下来。
察觉到怀中孩子似乎在发抖,周陆轻声安抚了一句:“别怕,马上到家了。”
小孩轻轻地动了动脑袋。
周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艰难地把捆满废品的自行车抬上去。
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楼梯还是别死了吧。
周陆把门打开后按下了开关。
灯泡亮起的瞬间,墙角那只巨大的蟑螂一下子就钻进裂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空气里还泛着些潮湿的气味,但房子里布局整齐干净,隐隐有清新的香皂味儿飘在这片空间里。
窗台上排列着几个破旧的瓶瓶罐罐,月光给玻璃镀上一层霜色。
周陆把门关上,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放在被褥完好的那一边,转身去放自行车。
小孩一言不发,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悄悄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或许,这可以是他以后的家……
小孩不敢再想了,他低垂着头,视线不再乱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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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盯着这个把他抱回来的哥哥。
周陆用余光关注着这孩子,心里是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他装作超绝不经意的样子,坐在了小孩旁边。
但他忘记了,他的床是烂的——他坐的那边,正好有探出头的几根铁丝。
前几天就发现了,但他懒得弄,就放任铁丝们顽强生长了。
屁股上瞬间传来剧痛,周陆没忍住“嗷”了一声,引来小孩疑惑的视线。
为了维持哥哥的威严,他勉强勾起唇角,对着小孩露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笑。
而后暗戳戳地挪了挪屁股,指尖发白,用力地、恶狠狠地把探出头的铁丝按弯。
床上的小孩拘谨地坐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视线黏在他身上。
早上出门之前,他开了窗户通风,所以屋子里也没有暖和到哪儿去。
周陆想了想,用被子把小孩裹起来,起身去煮开水。
墙角的老式蜂窝煤炉早已熄火。
周陆又把炉子点着,放了几块碎碎的蜂窝煤进去,火还是不太旺。
片刻后,他扒拉了几下,放了两块大的蜂窝煤进去。
火烧得旺了,水也开得很快。
周陆把水倒进一个搪瓷杯里。
他握着杯子,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确认水温合适的时候,把昏昏沉沉的小孩扶起来。
他把水杯放在小孩嘴边,温温热热的水顺着小孩干裂的唇角滑落。
小孩开始捂着嘴剧烈咳嗽,咳得整个人虾米似地弓起来。
周陆温柔地拍着他硌人的背给他顺气,掌心触到的肩胛骨像两片将碎的蝶翼,单薄又嶙峋。
温和的灯光下,小孩伤痕累累的手心上是蜿蜒的红色。
“明天带你去诊所。”周陆眸光沉沉,他扯过毛巾,沾了点热水,轻柔地给小孩擦手。
听到诊所这两个字,小孩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样,猛地抓住他手腕,冰凉的指尖按在他跳动的脉搏上。
大幅度的动作让原本就不合身的衣服滑落下来,露出孩子锁骨处的淤青。
新新旧旧的伤痕交错分布着,有些惨不忍睹。
周陆心脏猛地一缩,心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有些喘不过气。
“哥……哥……”小孩的声音很小,几近于低不可闻。
周陆还是听到了,眼眶有些酸涩。
在小孩潜藏着期待的眸光之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把颤抖的小孩抱进怀里,循着儿时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在小孩的背上慢慢地拍了拍。
炉子烧得噼里啪啦的,屋子里总算有点暖洋洋的气息。
“睡吧,明天一早带你去诊所。”周陆给他盖了两层旧衣服,又用棉被把他裹紧。
小孩又用那湿漉漉的、小狗一样的眼神盯着周陆看。
周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颇有些无奈地开口:“睡吧,有……有哥哥在。”
小孩嘴角上扬,努力从超级无敌紧的被子包里伸出一只小手,而后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握住了周陆的大拇指。
见周陆没有拒绝的意思,还顺势躺在他旁边以后,不顾手上传来的刺痛,努力把手握紧,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小孩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的风雪撞得窗玻璃咣咣作响,周陆伸手捂住了已经睡熟的小孩的耳朵。
周陆睡不着。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但既然做了,就要负责。
他摸出枕头下的存折,薄薄的纸片轻得能飘起来。
加上今天收的废品钱,刚够交下个季度的房租。
还要还债。
唉。
周陆开始了自己的每日一问。
谁能给他五百万啊?
周陆今天暴富了吗?
还没有。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暴富呢?
2. 蜜糖是什么味道
天刚蒙蒙亮,周陆就被冻醒了。
怀里的小孩像块烧红的炭,滚烫的呼吸扑在他锁骨上。
周陆茫然地坐起来,被子滑落至腰腹,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冰凉的风。
他怀里这是什么啊?
周陆懵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抱了个孩子回来。
对了,抱了个孩子回来啊!
他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真的能带孩子看病,还养活他吗?
小孩很乖,一整晚都安静地睡着。
“哥哥……”小孩嘴巴动了动,发出一句细小的嘤咛。
周陆心尖儿软了软,轻轻拍了拍他,自己先去洗漱了。
收拾齐整以后,他把小孩用棉袄裹住,抱起来拍醒。
小孩睁开眼睛,漂亮澄澈的清亮瞳孔里写满了依赖。
上一次在温暖中醒来是什么情形呢?
他早就记不清了。
周陆摸摸他的脑袋:“哥……咳咳……哥哥给你倒口水喝,然后带你去诊所,好吗?”
他端着水杯过来,小孩超级乖巧,抱着杯子咕噜咕噜地喝完了。
周陆面上漾出点笑意,放低了声音问:“你有名字吗?”
小孩颜色驳杂的小手拽着他一截衣摆,抬起头朝他露出个怯生生的笑:“哥……哥哥,我叫路逢,迷路的路,相逢的逢。”
“哥哥叫周陆,以后教你怎么写。”周陆蹲在地上,从床下把装衣服的大袋子拽出,来翻得哗啦哗啦响,抖出来几件衣服。
路逢还很小,但他明白“以后”两个字的意思。
小孩怯生生缩成一团的心脏悄悄地舒展开。
少年的声音干净清朗,落在他耳边,也落进了他心里:“过来,哥哥给你换换衣服。先委屈你穿哥哥小时候的衣服,等看完病,哥哥就带你去买新的……”
路逢看着哥哥得嘴巴一张一合的,说了好多话。
其实他有点听不清了,耳边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眼前是哥哥逐渐模糊的脸。
他真的,有家了?
路逢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顺着周陆的动作站了起来。
周陆眉头皱了皱,把衣服放在炉筒上。
他两三下就把路逢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扒光,这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自己抱回来的这个小孩。
小孩身形瘦弱,脸上见不到一丝一毫多余的肉,瘦到脱了相。
满头乌发像顽强的野草,应是许久没有经过修剪,凌乱而又倔强地炸开。
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像是脆弱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碎开。
纤细的脖颈上覆了层薄薄的皮肉,嶙峋得过分。
干瘦的小小身躯上遍布伤痕,新鲜的、陈旧的,一一交错,驳杂可怖。
路逢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他知道自己身上很难看,害怕吓到哥哥,也害怕看到哥哥露出那样的眼神。
可他习惯了顺从,他要听哥哥的话。
周陆心跳很快,轻轻柔柔地伸手给他擦洗。
指尖触到孩子皮肤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颤抖得更加严重。
从小失去双亲,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的周陆哪里有照顾人的经验,他养自己都养得一塌糊涂。
“……你别怕,我……哥哥会很轻的。”周陆看着小孩怕得不得了,却还是听话地靠近他,心里又闷又难受。
算了,他都穷成这个死样子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那就养吧。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你哥哥……”少年清越的声线柔软得不像话,像凛冽冬日的暖阳,径直落在路逢心尖。
温温柔柔的。
路逢怔怔地仰起头。
没有看到想象中嫌弃的眼神,哥哥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就是眼睛红红的。
哥哥想哭吗?哥哥为什么想哭呢?
和煦的晨光从窗户的缺口漫进来,洒落在眼前这个人的眉眼之上,在他亚麻色的发梢上凝成蜜糖般的光晕。
路逢已经很久没想起来过糖。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
就像此刻心口盈满的感觉,路逢想。
哥哥的额发有些卷曲,垂落在微蹙的眉毛上方。
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面颊投下蝴蝶振翅般的阴影,眼眶氤氲着浅薄的红。
当那双琥珀色瞳孔转向他时,像记忆最深处曾尝过的糖果,流淌出温润的甜。
腕骨凸起的弧度被朝阳勾勒得格外清瘦,却因虎口处沾着的毛絮显出柔和的暖意。
路逢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掉。
周陆给他擦洗完,就看见小孩无声的流泪。
他心一慌,把小孩拥入怀中:“哥哥弄疼你了吗?别哭别哭……”
他的大手笨拙地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怀中传来闷闷的声响:“谢谢哥哥……呜……”
哽咽的哭声被小孩吞下去,周陆感觉到那双稚嫩的小手环抱在自己身后。
在周陆的帮助下,路逢洗得白白净净的,穿上了暖呼呼的、带着烘烤味道的衣服。
周陆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把小孩抱起来:“我们小路逢真可爱!”
路逢害羞地把脸蛋藏进周陆怀里。
此刻,才真真正正有了点小孩子的模样。
周陆飞快地穿戴好,从袋子里刨出一条长长厚厚的红围巾,把小孩整个裹起来。
“走咯,哥哥带你去吃早饭!”
周陆牵着路逢下楼,两个人慢慢地走。
远远看去,路逢被裹得像个圆圆的红色小球。
两个人从落花巷里七拐八拐地走出来,昨夜的大雪已经化了一些,路面上结了点冰。
怕小孩摔倒,周陆把路逢拎起来抱着,整个圈在臂弯里,像捧着一团初生的雪绒花。
他低头看怀里裹成红团子的路逢。
小孩的鼻尖冻得通红,却执拗地把脸探出围巾,可爱极了。
路逢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带着世间所有小孩子都有的对世界的好奇和热情。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但就是和自己一个人看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呢。
路逢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晴朗。
风呼呼地吹起来。
“当心迷眼。”周陆用下巴蹭了蹭路逢的发顶,小心护住他后颈。
明明只有不到一天的相处,周陆仿佛立马习惯了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存在。
路逢也自然地向着刚认识一天的哥哥袒露心扉。
“阿婆,两碗甜浆,四根油条。”周陆把路逢抱到条凳上,指尖拂去他睫毛上的雪晶。
蓝印花布罩着的木桌沁着凉意,他就把小孩的手拢进自己袖管,隔着粗布都能摸到嶙峋的腕骨。
阿婆笑着应了一声:“小周来啦,这个小朋友是谁呀?”
周陆起身去端甜浆,爽朗地笑:“阿婆,这是我弟弟。”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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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躁动不安的心脏被妥善安抚,也从周陆身后探出头,朝着阿婆绽出一个甜甜的笑。
“小周捡到宝喽。”老人将熬出豆皮的甜浆推过去,“瞧这娃儿眼睛亮的,倒像咱檐下那对新来的燕子。”
“是吗?谢谢阿婆,我也觉得哈哈哈。”周陆笑得灿烂,狠狠地揉了揉路逢的脑袋。
路逢被他揉得懵懵的,乖顺地扬起头蹭蹭哥哥的手。
周陆看着他乖巧的模样,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咳,吃饭。”
路逢学着周陆的样子掰油条。
盯着哥哥看时,路逢发现哥哥的眼睛亮亮的。
在豆浆腾起的热雾里朦朦胧胧,让他想起从前元宵节时见过的走马灯,也是像哥哥的眼睛这样,亮起来的时候会映出暖融融的光斑,在寒夜里温柔地转着圈。
路逢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碗沿,蒸腾的热气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珍珠。
看着闪闪发光的哥哥,许许多多他还不太懂怎样描述的情绪一股脑地出现。
但他唯一明白且坚信不疑的一点是,这个人以后会是他的家人。
就算他生病、哭泣,都不会抛下他的家人。
虽然哥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小孩子对人的情感最是敏锐。
家人啊。
路逢又有点想哭了。
卖粢饭团的阿爷推着独轮车路过,车辕上挂的铜铃叮咚作响。
路逢忽然被塞了个温热的油纸包,打开是裹着碎蛋黄的糯米饭,中央还嵌着颗晶亮的冰糖。
“小时候一咳嗽,奶奶就给我做这个吃。”周陆说话时呵出的白雾与食物香气缠绕上升,“慢点咬,当心粘牙。”
周陆话音忽止。
跟前的小孩将饭团掰成两半,颤巍巍地举着较大的那块凑到他唇边,清亮的眼睛里蕴含着满满的期待,或许还有其他的情愫。
融雪从瓦当上滴落下来,在路面上敲出清越的调子。
巷尾不知谁家晒出了冬被,水红的绸面拂过墙头残雪,恍若一枝早发的桃。
路逢忐忑地等着哥哥的反应,直到哥哥就着他的牙印咬下饭团,甜甜的糖汁染上两人指尖。
周陆低下头掩饰眼眶弥漫的红,抽出纸巾给他擦手。
路逢捧着饭团小口小口地啃,时不时喝一口甜浆,瞥见周陆碗底沉着最后一块油条。
周陆看到他的小眼神,以为是他想吃不敢说,就把碗推到他那边,眼眸含笑地看着他。
小孩脸一红,捏着汤匙犹豫半晌,终于舀起那块浸饱豆浆的酥脆,坚定地举到对方面前,稚嫩的声音悦耳动人:“哥哥,吃!”
汤匙柄上的豁口硌着指腹,就像此刻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心跳。
晨风卷着煤炉的余温拂过街角,将少年错愕的叹息揉碎在瓷碗相碰的清脆声响里。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金箔似的阳光正将冰釉焙成潺潺春水。
周陆背着吃饱犯困的路逢往诊所走,忽然感觉颈间一热。
是小孩在偷偷掉眼泪,滴滴落在他颈间。
周陆刚想出声,就听见小孩的声音。
“哥哥,冰化了。”路逢闷声说,手指向路边某处闪光的水痕。
那里有不知何时新生的嫩黄的新芽,在暖阳里舒展出春意的形状。
路逢偷偷看着周陆发着光的侧脸,忽然觉得落在手背的阳光有了重量。
沉甸甸的,像是终于接住了某个迟来太久的春天。
3. 人间烟火
诊所的铁门有些老旧了,推开时会发出怪怪的声音。
路逢还在好奇地盯着门轴看的时候,就被自己哥哥一把从后背薅到胸前。
他懵懵地抬头,却被哥哥的无情铁手按进怀里。
甫一进门,浓浓的药草味扑面而来。
路逢还有些迷迷瞪瞪,一下被这股味道激得清醒了。
穿白大褂的老头正给炉子添蜂窝煤,灰白的煤渣像凋谢的梅花瓣,落在他开了线的棉拖鞋上。
“刘叔,劳您给我弟弟看看。”周陆将孩子安置在炉边的病床上,朝着老中医憨憨地笑。
老中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怯生生地缩在周陆怀里的路逢一眼,从柜台那边拿了东西走过来。
周陆眼疾手快地把孩子的袖子撸起来,露出来的一小截儿胳膊伤痕遍布。
刘叔叹了口气,黝黑干瘦的手按在小孩的胳膊上给他把脉。
“严重营养不良,给吃点肉蛋奶补补,倒是没多大事,养养就好了。身上这些伤,用这个药膏每天抹两回,注意卫生……”
周陆仔细地记下刘叔的话,耐心地安抚着有些惊惧的孩子,“别怕,有哥哥在……”
小孩毛茸茸的脑袋上下点了点,湿漉漉的眸子里是小心翼翼。
他轻轻地扯了扯周陆的衣角。
周陆顺势低下头,只见小孩视线往埋头找东西的刘叔那边晃了一圈以后,附在他耳边超级小小声:“哥哥,我能不能不看病啊?其实我很快就可以好起来……不用哥哥花钱的……”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子。
周陆揉揉他的脑袋:“想什么呢!小孩子只负责开心就好了,这些事情是哥哥这个大人该考虑的,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哦!”
看着小孩闪烁的眼睛,周陆又坚定的补了一句:“哥哥有钱的!”
听了哥哥的话以后,小孩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听话地坐下,靠在哥哥身上。
和哥哥一起睡觉一起出门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了,此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听诊器触到孩子胸口时,晕乎乎的小人突然挣扎起来,枯枝般的手指抓住周陆的衣襟:“哥哥呜呜呜……冷……”
周陆又把他搂紧了一点,轻声安抚:“哥哥在呢。”
刘叔瞅他一眼。
“主要是肺炎。”刘叔收起听诊器,紧皱的眉头松了些,“输几天液,按时吃药就行,今天先输液,明天我把其他的药配齐了,你再带着孩子来拿药。”
周陆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把孩子放好以后,站起身对着刘叔鞠了个躬:“多谢您了,刘叔,我……”
刘叔正在写字,听到他的声音时,笔尖在处方笺上顿了顿,率先出声:“先打一个星期,看恢复情况。”
老人褪色的白大褂袖口沾着深褐色的药渍,随着他的动作翻起一角,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藏青毛衣。
周陆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几次,回头看了眼睁着眼睛发呆的小孩,又压低了声音问:“刘叔,药钱和输液钱一共要多少?”
老人掀起松垮的眼皮,目光扫过他磨出棉絮的袖口。
那里藏着道月牙形的疤,是之前他下夜班的时候替贪玩的小孩挡下醉汉酒瓶时留下的。
这孩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开口:“这个等开春了再说。”
老人不愿意再理他了,配好液体以后,走过去给小孩输液。
周陆也跟着过去,把小孩的头按进怀里,不让他看到针扎进去的画面。
刘叔手法十分娴熟,路逢在哥哥怀里还没来得及害怕,针就已经插进去了。
刘叔拍了周陆一下:“愣着干啥?给你弟弟手上绑个药盒,省得孩子乱动走针。”
周陆乖乖地照做,路逢乖乖地配合。
周陆坐在床头哄了一会儿孩子,等孩子睡着了以后,起身走到刘叔旁边。
他把手伸进裤兜,紧紧握着存折,干涩的声音混着铝壶的嘶鸣,显得有些低沉:“刘叔,我给您劈三个月柴。药钱和输液钱开春我一定给您拿过来。”
“先把这些奶粉拿回去。”黝黑干瘦的手递来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许多印着外文字母的铁罐,“给我外孙女买的,不过他们现在也全都不回来,我也没什么用处……不用你劈柴,有钱了再捎来。”
周陆抖着手接下来老人递给他的袋子,趁着弯腰鞠躬道谢的时候,胡乱地把眼眶涌出的泪擦掉。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孩在唯一一张病床上蜷缩成团,安静地睡着,输液管垂下来,碰到了他红扑扑的小脸。
周陆掏出怀里干净的手帕给小孩擦汗。
刘叔出门打电话去了。
周陆把存折塞回裤兜时,摸到颗水果糖。
是早餐摊的阿婆看路逢乖塞给路逢的,他非要分成两半。
明明馋得不行,却还是只咬了一半来吃,执拗地把另一半递给他。
于是此刻,粘稠的糖浆透过糖纸将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就成了掰不开的琥珀。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叔拎着一大袋东西进来了。
他给小孩换了瓶液体,叮嘱周陆记得看住孩子。
孩子还在熟睡,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用气音说话:“还有三瓶液体,孩子年纪小,输得慢,估计要等到下午了,这是我家老婆子做的饭,你和孩子先吃点垫垫。”
“刘叔,这……”
刘叔说完立马放下东西又出去了,就像是知道周陆会推拒一样。
周陆深吸一口气,瞥了眼墙上的挂钟。
原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吗?
他居然坐在这儿看了这么久孩子?!
刘叔给的饭分量很大,是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
周陆把盖子打开,满室飘香。
只见怀里的小孩小鼻子动了动,唰一下就醒了。
小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糯糯地抓着哥哥的手问:“什么呀哥哥?”
周陆笑着揉揉他的小脸蛋:“刘叔给我们送来的午饭,你要现在吃还是待会儿再吃?”
小孩还没有完全清醒,抬着一只小手赖在他哥身上,语气里有些试探:“哥哥,我手动不了……”
周陆任由他赖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行,那哥哥现在喂你吃。”
路逢得逞了。
就这样幸福地窝在哥哥身上,吃了超级好吃的一顿饭。
输完液的路逢状态好了很多,周陆认认真真地带着孩子道谢:“谢谢刘叔,麻烦您了……”
路逢紧紧地握着周陆的大手,学着哥哥的样子,给刘叔鞠躬道谢。
老中医挥了挥手,递给周陆满满一袋子药。
周陆眼尖地发现里面混进去一些吃的。
周陆刚想开口,老人已经转过身了:“小周,带着孩子吃点健康有营养的,行了,回吧,明天还是这个点儿过来就行。”
路逢乖乖地和刘叔道别,不要哥哥抱着,坚持自己走。
周陆深吸一口气,逼回眼眶弥漫的湿意,狠狠地揉了好几把小孩的头,看着刚刚还整整齐齐的脑袋变成了鸡窝以后,心情舒畅起来。
路逢捂着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带着控诉。
“刘叔我们走了啊!走,小宝,哥哥带你去买东西!”少年声音透着昂扬。
路逢握着周陆干燥温暖的手,好奇地问:“哥哥我们买什么呀?”
周陆牵着路逢拐进巷口的农贸市场,声音不由自主地夹起来:“给我们乖乖输液的小宝买点好吃的呀~”
早上那会儿路面上结的冰都化得差不多了。
阳光从塑料棚顶的破洞漏下来,像撒了一地碎金。
他熟门熟路地往蔬菜区走,路逢蹦蹦跳跳地踩那些光斑,鞋底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响。
“小周来啦?”卖菜的阿婆从泡沫箱里抽出两把水灵灵的油麦菜,“今早刚掐的尖儿,给你留着呢!听说你抱了个弟弟回来,这个菜啊,给孩子煮面最鲜。”
没等周陆掏钱,她又往塑料袋里塞了几个红彤彤的番茄,“前日多亏你帮我家换灯泡,这个可不许推啊。”
小地方的消息传得很快,周陆早上带着孩子吃早饭又去看病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
大家本就对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多有照拂,如今知道了这事儿也只有怜惜,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闲话。
他们都知道这孩子一向心善,有什么事情都是能帮则帮。
隔壁鱼档的张叔正在刮鳞,见状把刀往砧板上一剁:“小周过来,等着!”转身捞出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路逢蹲下来,从周陆身后伸出脑袋悄悄地盯着鱼看。
鱼尾拍起的水珠溅到路逢脸上,小孩咯咯笑着往后躲,又被张叔用草绳系着的鱼吸引过去。
“要这样看鱼鳃。”张叔蹲下来教他,“喏,鲜红的才是好鱼,回头让你哥给你炖汤。”
路逢腼腆地笑了,没等哥哥提醒就奶声奶气地道谢:“谢谢叔叔。”
周陆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纸币,触到个硬挺的纸包。
拆开看见整整齐齐的三百块,还有张纸条,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奶粉钱,给娃娃。”
他猛地回头,远远望见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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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木格窗开着,刘叔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在风里晃了晃。
周陆一只手提着东西,另一只手牵着不知道在兴奋什么的路逢,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经过服装店时,周陆感觉到手上骤然加重的力道。
周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塑料模特身上套着件鹅黄色卫衣,胸口绣着胖乎乎的云朵,在灰扑扑的市场里亮得像个小太阳。
“小周给弟弟看衣服啊?”摊主王姨笑呵呵的,循着小孩的目光抖开那件卫衣,“昨天刚到的童装,纯棉的。”
她瞥见周陆磨出毛边的袖口,又抽出件深蓝色外套:“小周啊,这批男装清仓,五十块钱两件。”
周陆捏了捏纸包,把路逢推到镜子前比划。
小孩回头看了周陆一眼,羞怯地抬手换衣服。
他套着过大的加绒卫衣,下摆直垂到膝盖,却兴奋地转圈圈,衣摆旋开明晃晃的圆。
“像棉花糖!”路逢摸着云朵朝着哥哥傻笑,雀跃的小奶音让人听着就心情愉悦。
看他笑得这样开心,周陆也跟着开心。
小孩子嘛,就要这样天真活泼。
周陆心情极好。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
或许就是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守护这个孩子的笑容。
“就要这件了,谢谢王姨,把这一套的裤子也包起来吧。”周陆掏出一张红钞,看到王姨翻出的同款大童装时顿了顿。
大概是知道哥哥惯着自己,路逢忽然扑过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祈求地看着他:“哥哥也买!”
小孩急得直蹦,周陆拎住他衣服后领轻笑:“小傻子,哥哥衣服够穿。”
两分钟后。
和哥哥穿着同款新衣服出来时,路逢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一样咯咯直乐。
周陆悄悄摸自己发凉的后颈,刚才趁弟弟试裤子,他红着脸换下王姨硬塞的男装外套。
镜子里少年肩线忽然被妥帖包裹的瞬间,他竟有些认不得自己。
周陆一只手拎着满满的东西,另一只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孩,向来苦大仇深的脸上挂着几分轻快的笑。
好像自从抱他回来,他一直都是笑着的。
周陆牵着小孩停在水果摊旁边:“小宝想吃什么果果?哥哥给买。”
“哥哥这个好香!”路逢红着脸接受了哥哥的新称呼,踮着脚够水果摊上的蜜橘。
周陆挑了半袋,把钱递给老板娘。
路逢奶声奶气地道谢:“谢谢姐姐!”
老板娘笑着又往他卫衣兜帽里放了好几个大大的蜜橘。
小孩转身时橘子骨碌碌滚出来,被买菜路过的邻居婶婶用围裙兜住,又添了两个苹果塞进周陆提着的塑料袋。
周陆蹲下来平视弟弟亮晶晶的眼睛。
装药的塑料袋沙沙作响。
混着鱼腥、果香和潮湿的雪后气息,忽然就缠住了他十七年来独自奔跑的脚步。
他一个人汲汲营营地长大,从来不曾把自己融入这里,可此刻还是暖得想要落泪。
自从父母出车祸欠下大笔债务却撒手人寰以后,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这么些年早已冷硬的像块石头。
后来连廊桥下的流浪猫都学会绕开他走。
他把所有厌世的情绪摞成隔绝世界的砖墙,在夜幕低垂时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孑然一身地回家。
新衣服柔软的触感贴着皮肤,他才发现,自己竟也成了这烟火人间的一部分。
像刘叔悄悄塞进药袋子里的钱和吃食,像王姨偷偷叠进童装袋的羊毛袜,像此刻四面八方涌来的、熨帖到骨子里的喧闹生机。
原来人间烟火是这样的。
午间的暖风裹着葱花下锅的香气漫过来,周陆感觉手被轻轻摇晃。
抬眼看见路逢仰着脸,鼻尖沾着不知道搁哪儿蹭的鱼鳞,在阳光里亮晶晶的。
“哥哥你笑啦,”小孩把攥着的野花举高,小手指了指那边摆摊卖野菜的爷爷,奶声奶气地告诉他:“张爷爷说这个煮水喝不苦。”
路逢把野花别在他耳后,温软的小手捧着哥哥的脸:“等我长大,也给哥哥买带云朵的衣服。”
周陆把脸埋进鹅黄色的卫衣里,柑橘清香混着泪水的咸涩在暖风中氤氲成蜜。
寒风凛冽,他抱着一团小云朵站在巷口,温热的气息落进衣领的瞬间,忽然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株枯死的桃树。
原来冻土下的种子仍在呼吸,原来再坚硬的冰层,也抵不过人间烟火。
在日复一日的冰冷寂静中,他终于找到了坚持活下去的理由。
4. 绵绵甜甜
人渐渐多了起来,担心路逢小小一个被踩到,周陆把他抱起来。
暮色里的菜市场像条流动的河,周陆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抱着一只小孩逆流而上。
路逢趴在他肩头,看那些彩色的店铺招牌。
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烤红薯的甜,在冬日的寒雾里织成暖融融的网。
“哥哥看!”小孩突然直起身子,艰难地从围巾里伸出一只手。
哥哥怕他冷,再次用长长的围巾把他包成了一只红色小球。
周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与菜市场一街之隔的玻璃幕墙在夕阳的照耀下波光粼粼,衬得那家新开的连锁超市像块巨大的蜂蜜蛋糕,自动门开合间溢出暖黄的光。
周陆把小孩往上颠了颠,语气轻快:“走,哥带你给咱们家添点烟火气。”
是咱们家耶!
路逢偷笑。
他扭着要下地,发顶翘起的呆毛蹭过哥哥下巴:“我自己走,哥哥累。”
周陆便由着他,将购物袋换到外侧的手提着。
空出来的手始终虚拢在小孩头顶,挡住吹来的北风,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我们小宝这么贴心呀。”
小孩扬起白嫩的小脸,冲着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圆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又长又翘,像小蝴蝶的翅膀,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巨萌无比。
周陆一颗老父亲的心被击中了。
他按着小孩就是一通捏,小孩挥舞着双手:“哥哥唔唔唔唔唔……”
来到超市门口,路逢仰头望着旋转的彩灯气球,忽然被腾空抱起。
周陆单手托着他去够那串红色的气球。
气球擦过他的脸蛋时,小孩笑着抓住哥哥的衣领,在周陆肩头蹭出甜丝丝的笑。
甫一进超市,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之下周陆先带着孩子去寄存了东西。
其实周陆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超市。
这家超市有三层,第一层是一些熟食、零食等食品,第二层是各种家居用品,第三层是一些图书以及衣服。
周陆牵着小朋友往零食区走。
烘焙区的香气最先涌上来。
一排排的货架整齐地分布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别说路逢了,周陆都有些看不过来了。
可小朋友很乖,一路上视线都没有乱瞟,路过烘焙区时,还竭力克制着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周陆余光瞥见小孩绷直的脊背,又想起昨晚在垃圾桶边捡到这只小狼崽时,他也是这样挺着单薄的肩膀,把珍惜藏起来半块脏兮兮的桃酥小心翼翼的递给他。
“这个促销牌真难懂。”周陆故意停住脚步。
路逢自告奋勇:“哥哥我看看呀!”
趁着小孩低着头一本正经地看价签时,他悄悄将小孩偷看最久的、最显眼的一块儿蜜糖色的菠萝包放进购物车。
塑料包装袋窸窣作响,小孩耳朵动了动,又假装专心看旁边货架的奶粉罐。
路过糖果们时,路逢急吼吼地拉着哥哥跑开,目不斜视地经过可爱漂亮诱人的糖果们。
哥哥在前面推着车走,路逢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身后,忽然撞上哥哥的后背。
他捂着鼻子抬头看去,发现周陆正踮脚够高处的蚝油,卫衣下摆露出截劲瘦的腰。
小孩慌忙低头,看见购物车底层还躺着罐流光溢彩的水晶糖,糖纸闪闪亮亮的。
两个人来到粮油区时,周陆往车里扔了袋米,又挑了袋面粉,思考了一会儿,推车里渐渐堆起小山。
路逢伸手摸了摸米袋上凸起的稻米图案,指尖传来阳光晒过谷仓的触感。
结了账之后,路逢和周路一起分担那些东西。
能帮到哥哥的路逢超级超级开心。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听到哥哥温柔的嗓音:“走,小宝,我们回家。”
他知道家的概念,也曾无数次听到过“回家”这两个字,可那些从来都与他无关。
自他有记忆开始,他就没家了。
可那是遥远的以前了。
现在他有哥哥,有家。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家”是有重量的,会沉甸甸地压在购物车底部,会化成白雾蒙住眼眶。
归途星光初绽。
路逢抱着菠萝包和橘子苹果走在哥哥长长的影子里,一个不注意就被周陆整个裹进外套。
哥哥的体温混着洗衣粉的柠檬香笼罩下来,高高大大的身影遮住了迎面而来的所有风雪。
他听见心跳声隔着卫衣震动,不知来自谁的胸膛。
路逢笑成了眯眯眼。
到家以后,周陆把东西放在地上往床上一瘫,重重地出了口气。
小家伙也有模有样地把菠萝包和那袋水果放在地上,刻意往周陆怀里一瘫,重重的叹了口气。
四十平的老房子里,白炽灯的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周陆好笑地看着他,从购物袋里把那块蜜糖一样漂亮的菠萝包拿出来,“小宝去洗手,洗好了先吃这个垫垫肚子,哥哥去煮面给你吃好不好?”
小孩已经跳起来了:“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
周陆给他往盆里倒了热水,又帮他挽起袖子,看着小孩乖乖地洗手,心里被暖意盈满。
路逢抬头。
蒸汽袅袅中,哥哥的睫毛上凝着细碎水珠,两个人嬉笑着把手洗干净。
周陆找出来一个漂亮的盘子,洗干净后递给路逢:“小宝可以把橘子放进盘子里,想吃就吃哦,哥哥去做饭。”
路逢点点头,认真地把蜜橘在盘子里摆成花朵形状。
周陆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环顾了一圈,发现要添的东西还有很多。
真是任重道远。
路逢把小心翼翼地把面包袋子撕开,甜蜜的香气瞬间充盈他的周围。
他把面包分成两份,抓着那份小一点的,小心地咬下去,酥皮簌簌落在掌心。
太甜了。
面包的口感很好,入口的感觉像一朵绵绵甜甜的云。
他想起那个雪夜,哥哥也是这样把他抱进怀里,暖意从冻僵的指尖漫到心口。
那些苦好像很远了。
路逢眨眨眼,把眼泪憋回去。
其实他也很少哭的,他不愿意掉眼泪。
从前自己在街上流浪的时候没哭,和野狗抢食的时候没哭,被醉汉殴打的时候没哭,被抛弃没了家的时候也没哭。
自从哥哥把他捡回来,眼泪好像失去控制一样。
周陆叮铃桄榔地做好饭,把面端出来的时候,看着小孩要哭不哭地站在那里。
他慌忙放下热气腾腾的面碗跑到小孩面前。
路逢走到他跟前,举起剩下的半块菠萝包,踮着脚往他嘴边送:“哥哥也吃呀。”
小孩的指尖上还沾着糖霜,睫毛上凝着细碎的泪光,笑得像颗沾了蜜的小太阳。
周陆笑着拥住他,咬住面包的那一刻,就想起那个雪夜。
明明就近在眼前,却恍若隔世。
他把冻僵的小家伙裹进衣服里,从此四十平的出租屋里,多了只笑意甜暖的小太阳。
“哥哥煮的面是彩虹味的!”路逢坐在哥哥特意给他买的小板凳上吸溜着面条,下一秒就被呛得咳嗽。
周陆赶忙为他拆开一盒儿童牛奶喂到他嘴边。
他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哗啦啦地流。
周陆以为他被呛得厉害,赶快给他拍背擦眼泪。
其实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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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哭成这样只有路逢自己知道。
小孩仰起脸时,嘴角还沾着一粒葱花:“真的!有白白的面条、黄黄的鸡蛋、红红的辣椒油、绿绿的菜叶……”
暖黄灯光流淌在瓷碗边沿,周陆望着小孩腮帮鼓鼓的模样,喉头发紧,眼眶酸涩。
为了维持哥哥的尊严,他赶忙起身假装收拾购物袋。
转身的时候,他瞥见路逢笨拙地举着筷子,偷偷把荷包蛋拨到他碗里。
路逢偷偷把荷包蛋塞进哥哥碗里时,没发现哥哥泛红的眼眶。
水龙头哗哗响着,少年掬起冷水扑在脸上,分不清掌心的潮湿是水是泪。
夜色渐浓,四十平的小屋里,两个依偎的身影被灯光晕染成暖金色。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渐渐变大的风雪声也盖不住屋内此起彼伏的吸溜面条的声音。
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天,小孩吃了个肚子溜圆。
周陆把药扣出来喂给路逢吃,看小孩被苦得瑟缩,他变戏法似的掏出那罐水果糖。
暖光之下,糖果们像漂亮剔透的琉璃。
路逢含了一颗甜滋滋的糖果,又看见哥哥拿出一本装订优美的故事书。
哥哥说,小孩的世界里,就要有好听的童话。
哥哥带他回家以后,在他的心里,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魔术师,是最厉害的人。
月光透过窗户,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投在起皮的墙纸上。
小孩把脸埋进哥哥的衣角,突然就希望老中医开的药永远喝不完,哪怕很苦很苦很苦。
这样,他就能一直拥有生病的特权。
拥有这个会给他擦眼泪、会给他买甜甜面包和云朵一样的衣服、会给他买星星一样的糖果、会给他做彩虹一样的面条、会给他讲童话故事、会哄他抱着他睡觉的的哥哥。
哪怕他生病、他哭,都拉着他的手的哥哥。
他一个人的哥哥。
第二日清晨,周陆被敲门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表,发现已经七点多了。
其实以前他的睡眠一直都不好,很少有睡到现在的时候。
周陆小心翼翼地起身。
路逢咕噜一下翻了个身,抓紧了周陆的手指。
他想起昨夜路逢蜷在怀里说的梦话。
细若蚊呐的四个字:“别丢下我”,此刻像团小火苗,将他心口烫出个窟窿。
开门以后,是隔壁的林奶奶送来了半锅小米粥。
“小周啊,奶奶听说你和你弟弟今天还要去输液,小孩子身体弱,喝点儿这小米粥补补。”
“林奶奶您快先进来,孩子还睡着呢!”周陆打开门把林奶奶迎进来。
路逢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脑袋上的呆毛直直的立起来:“哥哥……”
他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哥哥身后,好奇地看。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指点着路逢眉心:“小可怜儿,跟奶奶回家添件棉裤。”
小孩往周陆身后缩了缩,小手攥紧哥哥的裤管。
周陆揉着他发顶说:“奶奶是好人呀宝宝,还给我们送早饭呢!”
小孩怯生生探出半张脸,奶声奶气地道谢,接过棉裤时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吃完热乎乎的早饭,路逢满意地看着哥哥和自己都穿上了新衣服。
晨光再次漫过诊所的门楣时,刘叔看着这对兄弟笑了。
两个人的精气神都好了很多,他欣慰地叮嘱:“这日子有了盼头,以后可要好好爱惜身体。”
药柜抽屉开合之间,苦涩的药味里也渐渐地掺了些蜜糖似的甜。
周陆应了声,笑得开怀:“会的,刘叔,以后还要送孩子去上学呢!”
他没办法完成的梦,就由他的弟弟来替他完成吧。
5. 守护他的小小童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路逢的病也逐渐好了起来。
今天是路逢最后一天输液的日子了。
周陆照旧牵着小孩的手来到诊所。
各种药材混杂在一起的苦味在艳阳的光芒之下渐渐淡去。
路逢踮着脚趴在诊所二楼的窗台上,看楼下光秃秃的树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彩色小灯,在风里簌簌摇晃。
回想起这几天的生活,他都觉得像是自己做了一场盛大的美梦。
他再也没有挨饿,每天都有热乎乎的饭菜。
再也没有受冻,每天都可以盖着厚厚的、香香的棉被入睡,还可以烤火炉。
……还可以被抱着入睡。
从前那些经历他甚至都要忘记了。
哥哥每天都会给他吃甜滋滋的糖,这几天还给他讲故事,教他写字。
而小孩最先学会的,就是“周陆”这两个字,然后是“哥哥”这两个字。
每一次,路逢都会偷偷地把那些流光溢彩的糖纸收起来,然后夹进哥哥给他买的那本超级超级漂亮的童话书里。
这样,童话书就也带着糖的味道啦!
糖的味道,就是哥哥的味道。
周陆提着热腾腾的早饭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缓了缓自己身上的凉气,才进来走到小孩身后。
他打算偷看一下小孩在干嘛,结果一下就被小孩给发现了。
小孩用蜡笔在本子上涂鸦,回头看见他,害羞地把本子往怀里一挪。
心机的周某为了偷看弟弟的画,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把早饭放在桌子上,招呼着小孩吃早饭。
饭香味儿一飘出来,小孩瞬间就忘了,本子一推,就跟哥哥一起吃饭了。
周某人超绝不经意地挪到一边,眼神一瞟就看到弟弟的画。
歪歪扭扭的彩色的大人旁边,画着一只戴红围巾的小人。
墨绿色的蜡笔印子晕染在他指尖,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攥在了手心里。
周陆心里软软的。
原来在弟弟心里,自己是一个彩色的人呀。
弟弟原来是这么可爱的生物。
“宝宝今天想学什么字?”周陆把液体瓶子挂上铁架,等着刘叔过来给他扎针。
路逢缩了缩小手。
虽然这几天每天都打针,但他还是怕怕的。
然后他就看见,哥哥变戏法似的从衣服里摸出颗水果糖。
橙子味的甜在舌尖漫开时,路逢觉得扎针一点都不痛了,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含着糖,含糊地嘟囔着:“哥哥我要学其他的字……”
坐在他旁边的周陆耐心地教他认字,讲童话给他听。
小孩的恢复情况很好。
听着刘叔的叮嘱,周陆总算是安心下来,陪着小孩输完最后一天液。
“宝宝,哥哥要去上班了。”周陆开始收拾输完液的垃圾,窸窣的声响惊动了发呆的孩子。
路逢转身扑进他怀里,把还带着体温的糖块悄悄塞进哥哥陈旧棉服的口袋,就像埋下了一颗小小的太阳。
那块儿糖是他早上的份额,他没吃,想要留给哥哥吃的。
刘叔推门进来时,刚巧看见了这一幕。
老中医望着周陆单薄的肩胛骨,想起十年前在医院看到这个小孩的场景。
那时,瘦弱的孩子还没有他腿高。
如今,却要独自扛起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刘叔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毕竟他自己都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再养一个孩子的压力可想而知。
“真要养?”药碾子碾过药材的沙沙声里,刘叔看见少年把输液管绕成整齐的线圈,而后丢进专门的垃圾袋里。
周陆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路逢胡乱涂鸦的“家”字对折,收进磨破边的钱包夹层里,挨着自己以前的学生证放好。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当年,您给我垫付手术费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问吗?”
刘叔知道他的处境。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要还父母欠下的大笔债务,又要自己辛苦地活下去。
可这时节谁家都不容易,周陆心里明白,更感激于大家对他的照拂。
周陆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还是执拗地说:“我有钱养他。”
刘叔也没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着这个当初小小一团的孩子长到如今的模样,长到能够承担责任,去成为别人的依靠的模样。
午后,周陆要去超市兼职。
他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
他不放心路逢自己在家,就把小孩带上了。
年关将近,活计有很多。
周陆进进出出地搬着各种箱子卖苦力。
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
不过,他也只有力气了。
路逢乖乖地坐在哥哥给他拿的小椅子上,安静地看书写字。
哥哥怕他一直一个人呆在这儿无聊,把给他做的小书包、买的蜡笔和纸都带上了。
当时哥哥告诉他,小孩子都要拥有蜡笔。
所以哥哥给他买了最大的一盒蜡笔。
周陆搬完一车货物,就不放心地跑回来看看弟弟。
他看见小孩面前的纸上写了很多很多字。
有“哥哥”、有“周陆”、有“家”。
彩色的纸在小孩指尖翻飞成小船,看见他过来,路逢笑嘻嘻地把小船朝着他的方向“发射”过来。
于是漂亮的小船就载着歪歪扭扭的“哥哥好”三个字,飘到了周陆脚边。
被争先恐后溜进来的阳光裹上了一层金边。
小孩还画了画,“哥哥你看!”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手里举着一张色彩鲜艳温暖的画。
周陆想让路逢去学画画了。
他真的要更努力更努力地赚钱了。
夕阳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将这幅画描绘得更加生动。
其实能看出来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回家的场景。
“宝宝画得真不错,这里冷吗?”周陆笑着捡起小船,把冻红的手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才去捂路逢的脸,却摸到满掌湿凉。
孩子把脸埋进他带着汗味的衣襟,抽着气说:“不冷,哥哥呜呜呜……”
“怎么了宝宝?”周陆轻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地说:“哥哥身上凉,宝宝。”
路逢没有说,他其实看到了。
哥哥好辛苦好辛苦地搬大箱子,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抽泣着,靠在哥哥身上小小声:“哥哥,你累吗?”
周陆没有回答,只是把这团小小的温暖抱得更紧。
主管老杨从前面走过来,丢来袋糖炒栗子:“喏,我姑娘给我买的,我牙口不好也不爱吃,给你弟弟吃吧。”
路逢很自觉地道谢,主管捏了一把他的脸以后,哈哈笑着出去了。
手里的糖炒栗子冒着热气,散发出香香甜甜的味道。
前面有人过来叫人,周陆摸摸他的头:“宝宝在这儿等哥哥,哥哥忙完就回来,你先自己吃栗子。”
路逢把栗子捂在胸口,他要等哥哥回来一起吃的。
小孩等呀等、等呀等……
他看见高高瘦瘦的哥哥把外套挂在肩上,低垂着眉眼往他这边走。
旁边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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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尖叫声。
彼时,路逢还不懂得为什么会有尖叫声。
周陆其实快累死了。
他怎么就这么命苦。
不过看到孩子扬起的笑脸,他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就算很值,也还是很累啊。
每日一问。
周陆今天暴富了吗?
还没有。
呜呜呜。
周陆踏着暮色走过来。
小孩献宝似的掏出在怀里捂得还是温热的栗子,笨拙地剥出金灿灿的果仁往周陆嘴里塞。
好贴心的小天使啊!
周陆都有点想哭了。
主管又送来好几个热乎乎的大肉包。
路逢把自己的包子掰成两半,大的那半塞给周陆。
孩子冰凉的手指蹭过他掌心的茧,忽然小声说:“等我长大,要给哥哥买带像糖罐那样有大玻璃的房子。”
周陆摸摸他的头:“哥就希望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不生病就行了。”
哥两靠在一起吃完了肉包子。
夜风掀起褪色的门帘,周陆把工装外套裹在小孩身上。
路逢靠在他肩头昏昏欲睡,呼吸间还带着糖炒栗子的甜香。
周陆轻笑一声,眉眼间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
他单手抱着孩子,蹲下身去收拾孩子的东西。
他把纸和笔都装进小小的书包里,那副温暖的蜡笔画上放着小小的纸船。
纸船载着整个童年的星光,轻轻柔柔地飘在他掌心,也飘进他心里。
他的童年戛然而止在七岁那年。
不过没关系,现在他终于可以守护路逢的小小童年。
那晚,周陆在旧台灯下填收养申请表。
路逢蜷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暖融融的笑。
收养申请表他其实没有资格填写的。
可是刘叔相信他,事情在刘叔的支持和帮助之下很顺利。
他顺利地拿到了收养申请表。
还好他很快就要十八岁,终于可以给弟弟一个真正的家了。
虽然最后要记在刘叔名下。
不过没关系,三十岁很快就到了。
到那时,他们就可以真正地出现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周陆超级开心,开心到眼泪模糊了眼眶。
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月光爬上“监护人周陆”几个力透纸背的字迹时,少年想起白天的情形。
是主管老杨硬塞来的加班费,是邻居林奶奶挂在门把上的腊肉,是弟弟时刻的惦记和温暖。
这座城市最冰冷的年岁里,原来藏着这么多柔软的暖意。
今天!哥哥!不上班!
啦啦啦啦啦啦~
路逢哼着小曲儿。
昨天晚上周陆没忍住告诉了路逢今天自己不上班,而且要带他去置办年货的事情。
结果就是小孩兴奋到半夜。
谁能懂。
他发誓下次一定忍住不说。
第二天一大早,周陆就被身旁乱七八糟的动静吵醒了。
刚睁开眼,就看到旁边的孩子顶着滚得乱糟的鸡窝头,傻乎乎地朝着他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依赖。
哇!
周陆仅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被路逢萌死了,你们也快来试试吧!
天老爷,这谁还能有脾气啊!
蒜鸟,蒜鸟。
周陆恶狠狠地揉搓了呆萌的弟弟,心满意足且认命地下床洗漱做早饭了。
路逢捧着小脸儿,视线牢牢地粘在哥哥身上,他要和哥哥一起过年了耶耶耶!
6. 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还在粗鲁地洗脸的周陆总感觉如芒在背。
他拿下脸上毛巾缓缓地回头,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这几天脸上已经稍微有了点肉的小孩子,正用小手托着下巴,白乎乎圆溜溜的一小团,乖乖巧巧地窝在被子里,眼神亮晶晶的,用一种近似于渴求的眸光盯着他看。
周陆:“……”
弟弟太可爱了怎么办?
周陆,卒。
复活的周陆捂着被萌得扑通扑通的心脏,开始给小孩子收拾洗漱。
前些天还笨手笨脚的周陆,如今已经习惯了照顾孩子。
一切都显得游刃有余。
假的。
周陆其实给自己买了《育儿手册》、《育儿知识大全》、《如何成为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这些书,每天都在偷摸着看。
路逢兴奋地用着自己的专属洗漱用具。
哥哥专门给他买的小黄鸭样式的,特别可爱,他特别喜欢。
洗漱完毕以后,在哥哥的协助之下,路逢穿上了那件小云朵一样的新衣服。
周陆摸了摸他嫩嫩的小脸蛋,超大声:“哎呦,我们小宝怎么这么帅呀!”
小家伙嗷一声,从白团子变成了红团子。
他伸出小手捂住脸,哥哥也太直白了吧!
哥哥总是夸他。
周陆越看他越可爱,没忍住在他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儿上啵了一口。
路逢呆住了。
周陆也呆住了。
“哥哥……”路逢捂着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懵懵地看着他。
周陆惊呆了。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真是鬼迷心窍。
为了维持哥哥的威严,他落荒而逃了。
看着哥哥慌乱的背影,路逢摸着被哥哥亲过的地方,偷偷地笑了。
哥哥一定很喜欢他。
太好啦!
周陆赶紧转身做饭,他手上动作不停,双颊却隐隐发烫。
咳咳,一定是这个锅太热的原因,绝对不是他害羞了,他可是哥哥!
根据他的观察,小家伙在饮食上比较偏向于面食。
于是他做了阳春面,还煎了漂亮的鸡蛋。
他自己的时候可以凑合吃、随便吃,可现在有个孩子,那就得好好吃了。
哥哥又给他做漂亮饭啦!
小孩低头吃面的时候呼噜呼噜的,腮帮子也塞得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周陆一颗老父亲的心又蠢蠢欲动了。
他把最后一口煎蛋喂进路逢嘴里。
小孩歪着头舔了舔嘴角,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吃饱喝足以后,路逢如愿以偿地窝在哥哥怀里出门了。
周陆抱着路逢去坐公交车。
路逢第一次坐公交车,新鲜得很。
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呵气,手指在雾气里画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大橘子。
周陆低头列着购物清单,在家的时候光顾着欣赏他的可爱弟弟,完全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突然感觉到膝盖一沉。
小孩从座位上滑下来,毛茸茸的脑袋枕着他大腿,嘴巴张得大大的开始打哈欠。
昨晚兴奋到半夜,今天又起得那么早,不困才怪。
他把小孩揽在怀里,让他眯一会儿。
路逢下意识亲昵地蹭了蹭哥哥的手。
“叮咚——南阳市场,到了。”
听到到站提示音,路逢瞬间满血复活,唰地从周陆怀里坐起来。
周陆忙用臂弯圈住这枚随时会发射的“小炮弹”,手忙脚乱地把他抱紧。
下了车以后,扑面而来的年味儿撞得人睁不开眼。
朱红色的春联瀑布般从二楼垂下,各式各样晃得人眼花。
穿着碎花棉袄的老板娘用长竹竿挑起一串腊肠,油脂在冬阳之下泛着晶莹的油光。
街口老师傅的铁锅里糖炒栗子正在黑砂中翻滚,裂开的栗壳爆出蜜糖色的瓤。
香香香香香死啦!
“哇!哥哥,好香呀!”
“宝宝想吃什么?哥哥都给你买……”
话音被鼎沸人声吞没。
整条长街仿佛沸腾的油锅一样,热闹非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以前的时候,周陆其实是融不进去这股氛围的。
自从失去了所有爱他的人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过年了。
可现在抱了个小孩儿,小孩儿在他怀里叽叽喳喳的,让他有一种身在人间的实感。
“哥哥我可以自己下来走吗?”路逢眼睛已经看不过来了,脑袋不停地左右转着。
周陆都快被他晃晕了,但小孩的两只小手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下来走的话,一定要牵好哥哥的手哦,不可以乱跑的宝宝。”周陆把他放下来,小孩撒愣一下跑了。
“哥哥,你快看!”路逢突然钻进人群缝隙,周陆心跳漏了半拍。
等他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追过去,发现小孩正聚精会神地蹲在吹糖人的摊子前,看老人灵活地做糖人。
麦芽糖的香味包裹着浓厚的桂花香直击心脾,路逢鼻尖沾着点儿糖霜,嘴角疑似有奇怪的晶莹。
“宝宝想要什么小动物呀?哥给你买一个。”周陆往老人的铁盒里放了张纸币,掏出手帕擦了一把孩子的嘴角,狠揉了一把小孩的脑袋。
路逢挑花了眼,突然就又有点想哭了。
周陆也跟着蹲在他身后护着他,免得人流把他冲倒。
看着小孩犹豫不决的样子,他轻笑一声:“不急宝宝慢慢选。”
哥哥的声音好好听哦。
决定好选一只小老虎以后,路逢幸福地靠在哥哥身上。
糖稀在火炉上拉出金丝,老人手腕轻抖,手指翻飞之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就诞生了。
路逢专注地看着老人的动作,时不时地“哇”一声,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激动。
周陆宠溺地看着他,自己也十分开心。
老人将糖棒递到路逢嘴边:“娃娃,来吹口气。”
路逢回头看哥哥,得到哥哥的点头后,小心翼翼地吹一口气。
小孩儿鼓起的腮帮像偷食的松鼠,周陆坏心眼儿地戳他一下。
糖老虎插好竹签以后,路逢举着不肯吃,珍惜地、翻来覆去地盯着看。
周陆坏心眼儿得吓唬他说:“再不吃就化了哦”。
小孩才慌张地舔了下虎爪,结果舌尖被黏住的呆样惹得周围人脸上都浮现出善意的笑容。
小孩举着糖老虎:“哥哥来口!”
周陆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然后笑着说:“小宝吃吧。”
路逢心满意足地继续啃老虎。
周陆牵着路逢继续往前走。
街角老字号的芝麻糖铺子飘来浓浓的香气,周陆被活泼的小孩拽着挤进摩肩接踵的人群。
路逢像条灵活的小鱼一样在大人腿间穿梭。
等周陆终于再次突破重围,发现小孩正踮脚趴在冰糖葫芦的玻璃柜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圆圆的雾圈。
“哥哥看!”路逢整张小脸挤在玻璃上,山楂球裹的糖壳映得他瞳孔亮晶晶的。
周陆摸摸他的小脑袋:“姐,要最大的那串。”
“哥哥万岁!”路逢跳起来。
糖油混合的香气在寒风中温暖又治愈。
路逢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在各式小吃摊之间来回穿梭,衣服口袋里不断增加战利品:
热乎乎的烤红薯、油纸包着的灯芯糕、新鲜出炉的芝麻糖球、甜蜜清新的梅花糕……还有非要分给哥哥半根的牛肉串。
周陆左手拎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里面是一些干果之类的,还有小家伙看上的其他东西,右手护着蹦蹦跳跳的小孩。
前面某个地方飘来胡辣汤的辛香,路逢突然挣脱他的手往前跑。
周陆慌忙追去,一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更加吸引人:
“新出笼的粘豆包——”
“现磨的元宵粉嘞——”
“大猪蹄儿!超级大的猪蹄儿!”
……
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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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住疯跑的小孩,身后忽然“砰”地炸响米花。
周陆给他买了一袋。
来到对联摊时,路逢的兴奋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哥哥,趴在案头上好奇地看老先生写春联。
粉雕玉琢的小孩着实招人喜欢,老先生把毛笔递给他:“小朋友来试试吗?”
周陆宠溺地抱抱他:“去吧,小宝,哥在呢!”
小孩踮起脚握着毛笔,在裁剩的纸头上有模有样地写字。
一分钟后,架势摆得很足的路逢懵懵地抬起头:“哥哥,我抓不住呀。”
老先生笑着递来描红帖,周陆从身后环住路逢,握着他冻红的小手运笔。
“要写哥哥的名字!”路逢大声说。
很多人围在摊前看这对兄弟写字,其实周陆写得也不怎么样。
带着孩子写完自己的名字以后,周陆又写了路逢的名字。
写完后,路逢还是献宝似的举起墨迹未干的宣纸。
周陆夸了他一句,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对联。
路逢看哥哥一眼,自以为小小声地问老先生:“爷爷,我想要一个意思是我和哥哥永远在一起的联。”
老先生笑呵呵的:“小朋友可以和你哥哥一起写一幅。”
路逢转身去找哥哥时,哥哥给他脑袋上套了一顶帽子。
路逢甩甩头,唰一下把帽子揪下来。
周陆:“?”
“路逢你给我把帽子戴好。”
“喔。”路逢乖乖把帽子戴上了。
原来哥哥刚刚去给他买帽子了,嘻嘻。
哥哥一定是怕他冻脑袋。
哥哥果然最喜欢他。
两个人一起写了对联。
“哥!这个灯笼会转!”路逢整个人几乎要扑进灯笼铺里。
小孩儿鼻尖被冻得通红,却仍执意要把金鱼形状的花灯举到周陆面前。
热烈的阳光在他圆嘟嘟的脸颊上投下粼粼波光,毛线帽顶端的绒球随着动作晃出雀跃的弧度。
路逢抱着灯笼像揣着宝贝,冷不防被灌汤包的香气勾了魂。
蒸笼掀开的瞬间,小孩却只顾着把吹凉的包子往周陆嘴边送:“哥哥先尝!”
滚烫的汤汁溅在手上,周陆慌忙用袖口去擦。
路逢却把哥哥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温软的触感惊得他差点摔死。
华灯初上,路逢怀里已经塞不下更多零嘴,肚子更是溜圆。
他拉着哥哥蹲在石桥边看人放荷花灯,把啃了一半的驴打滚塞给周陆,然后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平安符,大声且坚定:“哥哥,卖灯笼的叔叔说,这个可以保平安,送给哥哥,希望哥哥平安。”
周陆把小小的、皱巴巴的平安符放进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里。
这是他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暮色渐浓时,周陆肩头趴着睡熟的路逢往家走。
小孩怀里还紧紧抱着哥哥给买的小灯和没吃完的糖葫芦,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雪粒。
归途飘起细雪,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在积雪上晕开团团暖红。
周陆听着背上均匀的奶呼呼的小呼噜,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偷偷买来打算给小孩装压岁钱的红包从口袋里滑落。
弯腰去捡时,看见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他背着裹成糯米团子的弟弟,仿佛载着人间最圆满的月亮。
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路过捏面人的推车时,周陆悄悄地买了个小面人。
虽然只有一点点像自己,但明天放在路逢枕边的话,应该能换来小朋友一声欢呼。
爆竹声突然炸响,路逢惊醒的瞬间把糖葫芦戳到周陆脸上。
两人愣愣看着对方脸上粘着糖渣的滑稽模样,笑声响彻飘雪的小巷。
远方传来《恭喜发财》的旋律。
路逢把手塞进哥哥口袋取暖,摸到了哥哥偷偷多买的仙女棒。
今晚,窗边会腾起两簇小小的银河。
是专属于周陆和路逢的小小银河。
7. 只期年年有今日
两个人手牵着手推开门。
“小宝,我们到家了。”
路逢总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耳边是哥哥清朗的声音,眼前是属于他的家。
他和哥哥的家。
如果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路逢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的。
“小宝,东西放好先洗手哦,我们回来得有点晚,哥先去做饭,你等下陪哥布置家里……”
路逢楞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哥哥的身影忙碌且迅速,不一会儿屋子里就铺满了热气。
糖色的焦香混着鸡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路逢抱着小灯走到哥哥身边。
周陆快累晕了。
人怎么能这么累。
他把火开小,让鸡肉自己煨着。
回来得有点晚,现在都七点多了。
不过还好,两个人的饭也不用做很多很多,所以他和他的弟弟还可以慢慢来。
也怪他,一时对“过年”这个事情太过新鲜。
他带着呆呆的小孩开始布置家里。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他甚至对联都懒得买。
更别说置办这么多东西。
明明还背着很多债务,短短一天时间就花出去他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这么多钱。
可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开心呢?
周陆停下手中动作,低头看着身旁兴高采烈、忙得像个小陀螺的路逢,或许明白了自己内心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是从何而来。
就算累,也值了。
不过虽然值,也还是很累!
每日一问。
周陆今天暴富了吗?
还是没有。
经过兄弟两的默契合作,他们的小房子焕然一新。
昨夜还灰扑扑的客厅,此刻缀满了星星一样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玻璃窗上贴着两人白天一起写的歪歪扭扭的“福”字。
电视柜旁那盆福橘盆栽上系着红红的飘带,枝头挂着唯一一块木牌。
木牌在暖风里轻晃,露出背面周陆偷偷添的“路逢”二字。
这是周陆今天悄悄做的。
毕竟是大人嘛,想要瞒着孩子做点什么真是太容易了。
整座房子都不一样了,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
应该说,就是真正的一个家。
布置好以后,两个人开始包饺子了。
“宝宝先把爪子洗干净。”周陆眼疾手快地揪住要往餐桌扑的小孩的衣服后领。
路逢却趁他转身的时候,把偷偷塞进口袋里很久很久的糖塞进他嘴里。
粘稠的甜在舌尖化开,周陆努力睁大眼睛,藏起眼眶弥漫的泪。
这么甜,还是不要流泪了吧。
雪粒子簌簌敲打着窗户,此时的路逢爽爽地坐在哥哥怀里,学着怎么包饺子。
其实本来是要坐在地上的,结果小孩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就那么盯着他看。
周陆一下扛不住,就缴械投降了。
于是某小孩就美美坐在哥哥怀里了。
其实周陆也不会包饺子,但为了维持哥哥的威严,他还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包出来几个丑不拉几的饺子。
路逢觉得哥哥包得很好。
各种夸赞的话带着语气助词不要钱一样从嘴里冒出来。
两个人磕磕绊绊的包了一些。
面粉弄得到处都是,沾在鼻尖像落雪。
路逢仰起头朝他笑,捏出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小月亮。
周陆觉得可爱极了。
他蹲着收拾地上的器具,忽然被冰凉的小手贴上后颈。
路逢偷偷把沾满面粉的脸蛋蹭在他衣服上,笑声像叮当摇晃的小铃铛。
厨房炖着鸡的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周陆把路逢抱起来。
路逢自告奋勇要掀锅盖,掀起时被热气呵红了脸:“哇!好香!哥哥做饭好香呀!哥哥好厉害!”
周陆被夸得红了脸。
等路逢摸索着把电视打开时,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肴。
春晚开场的锣鼓声里,周陆看着对面鼓着腮帮啃鸡腿的小孩,就想起去年独自对着泡面看晚会的自己。
那时他不知有人会抢他碗里的香菜,会给他嘴里塞糖,会把饺子包成小笼包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样馅儿才多”。
简直是歪理。
又像是天堂。
还好不是梦一场。
周陆坐在小孩的旁边,一点都不觉得冷。
旁边的小孩叽叽喳喳的,虽然看不懂节目,但还是时不时和哥哥分享一下他的看法,手忙脚乱地给哥哥夹菜。
在路逢的奋斗之下,周陆的碗里成功地堆起了一座小山。
“宝宝,哥去盛饺子。”周陆站起身掩饰眼角的湿润,也没看到身后小孩偷偷擦泪的模样。
由于两个人包饺子的技术都很烂,所以有很多饺子都散开了,变成了面片汤。
不过没关系,周陆想,他会去学,以后会做得更好。
他盛了一碗卖相相对好的给弟弟,面片汤给自己。
路逢美滋滋地享受着哥哥事无巨细的偏爱和照顾,忽然嘎嘣一声。
“哥哥……呜呜呜……”,路逢捂着小嘴要哭不哭的,“哥哥我牙齿死掉了!”
周陆大笑出声,让他张嘴。
路逢张嘴,吐出来一枚硬币。
周陆捏着那枚被擦得锃亮的硬币,在暖黄灯光下轻轻晃了晃:“傻小宝,你的牙齿没有死呀,这是哥特意包的福气饺。”他伸手拭去小孩嘴角的汤汁,“吃到硬币的人,新年会心想事成呢。”
路逢扑进他怀里,微凉的鼻尖蹭过周陆颈侧,声音低低的:“那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吗,哥哥?”
电视里的晚会正进行到《难忘今宵》的大合唱,小孩的声音闷在衣服里,“我想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窗外传来遥远的爆竹声,周陆感觉到胸口渐渐洇开的湿热。
他低头吻了吻路逢发顶,低声回应:“哥哥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只要你愿意,哥哥会永远在你身边。
这句他没说出来。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周陆把提前准备好的漂漂亮亮的小红包递给路逢:“给我们小宝的压岁钱,希望我们小宝往后都岁岁平安,无病无灾。”
路逢也从身后变出个小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颗糖。
是小朋友偷偷攒起来的。
“给哥哥当压岁钱。”小孩把盒子推进周陆掌心,接过哥哥的红包。
而后把自己蜷进周陆的怀里,听着同样剧烈的心跳声,认认真真地说:“这些糖就存着,等哥哥觉得苦的时候吃一颗。”
他没说的是,他知道自己很小,什么都做不了。
可他总会长大。
他总会长大的,他会成为哥哥的依靠。
压岁钱啊。
周陆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太阳。
明明那么爱吃糖,却攒下来这么多。
此刻怀中的温度如此真实,他望着玻璃窗上歪斜的“福”字,心头是绵延不绝的暖意。
原来此刻,命运就已经把走失的两颗星星放回了属于他们的银河。
“哥哥!外面有放烟花的耶!”路逢突然从他怀里跳下来,拉着他的手扑向阳台。
周陆慌忙跟上。
远处传来爆竹声时,路逢捏着哥哥帮他点燃的仙女棒手舞足蹈,抬眼看着哥哥,眼神亮晶晶的:“哥哥快许愿!”
火花迸溅的瞬间,周陆望见玻璃窗上的倒影。
路逢毛茸茸的发顶蹭着他下巴,睫毛上盛着细碎的光,就像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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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光的小天使。
去年此时,他独自蜷在冰冷的床上,而今怀里的温度真实得让他喉头发紧。
周陆声音又低又哑,落在空气里:“我们一起许愿,小宝。”
希望路逢健康幸福,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要永远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路逢只有这一个愿望。
周陆望着外面炸开的烟花,感觉怀里的小太阳比万千星河都灼热。
其实不是他捡到了流浪的星星。
是闪耀的星星穿越风雪,只为照亮他黯淡的宇宙。
只期年年有今日,唯许岁岁有今朝。
日子像窗台上剥落的墙漆,一片片坠入时光里。
后来路逢总爱坐在窗户前面。
有时候是看哥哥买的图画书,有时候是自己画画,等着哥哥下班回家。
这样他就能第一时间看到哥哥回家的身影。
他也用捡来的粉笔头在玻璃上画画。
画戴着红围巾的小人和提着购物袋的大人,画到哈气模糊了玻璃,就歪歪扭扭地写“家”这个字。
他有家!
日子缓缓流淌,老房子渐渐有了颜色。
周陆用废木料做的小小书架被涂上了鲜艳的色彩,是路逢自己挑选的蓝色。
隔壁林奶奶送来的腊梅在搪瓷缸里绽出星星点点的黄。
破旧的小床上是哥哥买来的绿色碎花床单,舒适又漂亮。
哥哥说,书架是专门给他做的,以后要送他去上学。
某个起雾的清晨,路逢发现掉了漆的窗框上,不知何时被哥哥用红油漆补了朵歪脖子小花。
还有适合他身高的专属小椅子,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地坐在窗前。
不过哥哥不让他随便开窗。
哥哥说,开了窗户会有怪兽进来抓走他,他就不能再见到哥哥了。
哥哥笨蛋。
开了窗户不会有怪兽的。
不过为了不让哥哥担心,还是听哥哥的吧。
元宵夜的风捎来远处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两人围着呛烟的煤炉煮火锅。
食材在铝锅里咕嘟翻滚,路逢倏地指着结霜的玻璃喊:“哥哥,快看!”
周陆转身的刹那,小孩踮脚把温热的汤圆塞进他嘴里,眼睛亮晶晶的:“哥哥先吃,吃了一整年都是甜甜的!”
这是他们的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元宵节。
有人陪着,哪怕是寒冷的冬天,也可以转瞬即逝。
立春的时候,周陆在到处打听送孩子去上学的事情。
路逢在哥哥给他缝的新书包里发现张皱巴巴的纸。
收养申请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唯有“周陆”这两个字清晰可见,就像刺破阴霾的闪电。
路逢不认识其他的字,可是他认识哥哥的名字。
他攥着纸片冲进厨房,其实他已经明白了这张纸可能代表着什么。
少年转身时,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却已经张开双臂接住了炮弹似冲过来的小孩。
路逢把脸埋在那件洗得发白的卫衣里,终于哭出声来。
春日的阳光穿过斑驳的玻璃窗,将两个依偎的身影镀成金色。
远处传来悠长的鸽哨,周陆摸着小孩汗湿的后颈轻声说:“哭什么,哥在这儿呢。”
路逢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春风。
洗衣粉的清香混着雨前草木的气息,周陆带着薄茧的手落在他发顶。
新烤的蛋糕香气从远处传过来,梧桐树的影子在积水里晃啊晃,把斑驳的时光都晃成了温柔的涟漪。
此刻的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个飘着廉价洗衣粉香气的拥抱,会成为往后岁月里最坚硬的铠甲。
就像没人注意到墙角那株野草,正在融雪中悄悄抽出新芽。
属于周陆和路逢的明天,才刚刚开始。
8. 哥哥,我想你
开春以后,大部分学校都开学了。
这段时间里,周陆也陆陆续续地教给孩子一些他认识的字。
但是不多。
他的认知实在有限,毕竟当年他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
就这些还是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一点点学的。
可他明白读书的重要性,他不想让自己的弟弟和自己一样,只能做苦工卖力气挣钱。
他想让路逢去读书,好好地长大,然后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孩子也很乖,把周陆教的东西一遍遍地记。
就在周陆犹豫是送孩子去上幼儿园还是上一年级的时候才发现,从小路逢来到这个家以后,他都没有问过他的年纪。
哎呦,他可真笨。
不过为了维持哥哥的威严,周陆把小孩抱到椅子上,严肃地看着他。
小孩本来正在玩儿橡皮泥,突然被哥哥抱起来,还被哥哥专注地看着,心里有点大大的高兴。
被哥哥看着的话,就是会超级高兴的!
路逢乖巧地迎着哥哥的目光,揣着手手扬起小脸,一本正经地看着哥哥。
“宝宝,你今年几岁啦?”
“哥哥,我五岁啦。”小孩一边说,一边学着哥哥的样子板着一张嫩乎乎的小白脸,还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比了一个五。
其实是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纪,周陆心里有了自己的思量。
这段时间里,小孩每天吃得好、睡得好,还有心心念念的哥哥天天哄着,长得越发白嫩圆润。
周陆被弟弟萌得晕头转向,一把把小孩搂进怀里揉来揉去。
过了一把瘾后,把小孩放在椅子上自顾自地忙去了。
路逢懵懵地坐在椅子上,反应过来以后捂着嘴巴偷笑,开心都从眼睛里跑出来。
收养手续办得差不多了,由于年纪的原因,小路逢记在和蔼善良的刘叔名下。
不过还是由周陆来抚养,等到满足年龄条件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了。
经过周陆的多方打听,终于给小路逢确定好了入学日期和学校——尽管逢城这里就只有一所幼儿园。
不过毕竟是“新哥上路”,周陆显得十分紧张,都还不如路逢淡定。
路逢准备入学那天,飘着细密的雨丝。
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苏醒的清新味道。
周陆特意请了半天假,一大早就忙活开了。
他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给路逢穿上崭新的小衣服,外面套了一件嫩黄色的小雨衣,帽子上还有两只圆圆的、憨态可掬的小鸭眼睛。
路逢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哥哥,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
“哥哥,像小鸭叽!”他奶声奶气地宣布,把小手举在嘴巴前面装作鸭嘴的样子,还学着“嘎嘎”叫了两声,把周陆逗得直乐。
这些日子里,周陆每天都给小朋友讲童话故事、看绘本,小朋友最喜欢的就是黄色的小鸭子。
于是家里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带有小鸭子图案或者是小鸭子形状的东西。
“对,我们宝宝就是最可爱的小黄鸭之神。”周陆语气宠溺,蹲下来仔细地帮他把雨衣的带子系好。
又把一个有着小黄鸭图案的小书包背在路逢小小的肩膀上。
里面装着周陆特意买的新水壶、小手帕、漂亮的新本子和笔,和一包小孩最喜欢的牛奶糖。
书包有点大,衬得小家伙更像个圆滚滚的黄色糯米团子。
幼儿园离家不远,周陆牵着路逢的小手走在湿漉漉的小路上。
小雨打在雨衣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路逢兴奋极了,穿着小雨靴的小脚丫故意踩进浅浅的小水洼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溅起小小的水花,然后仰起小脸咯咯地笑。
“慢点,小心滑。”周陆紧紧握着那只软乎乎的小手,心里胀满了说不出的柔软。
他看着身边这个蹦蹦跳跳的小黄鸭,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就是他生活的奔头。
哪怕苦点累点,多打几份工,他也要守护这份童真。
到了幼儿园门口,已经能听到里面孩子们欢快的笑闹声和老师温柔的招呼声。
路逢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周陆的手指,湿漉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依赖,还有几分怯生生。
“宝宝不怕,”周陆立刻察觉到了。
他蹲下来,平视着路逢的眼睛,用自己最温和的声音说,“你看,里面有好多小朋友,还有会唱好听的歌、讲有趣故事的老师。哥哥下午第一个就来接你,好不好?书包里的牛奶糖,可以分给新认识的朋友。”他轻轻捏了捏路逢的小脸蛋。
“还有啊,你听哥说,能学会就学,学不会也没关系,记得多吃点饭啊,哥哥下午就来接你。”说到最后,周陆的声音居然带了一丝哽咽。
为了维持哥哥的尊严,他强压着自己心头涌上来的不舍和不安。
路逢看着哥哥笃定的眼神,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安慢慢被新奇取代了。
他用力点点头:“嗯!哥哥第一个来!”
老师是个笑容特别温暖的女老师,看到路逢时立刻热情地蹲下来打招呼:“宝宝你好~我是小花老师!哇,好可爱的小鸭子雨衣呀!你是新来的小朋友路逢吗?欢迎你呀!”
路逢害羞地把小脸往哥哥腿边藏了藏,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一点头,小声说:“老师好。”
周陆轻轻把他往前推了推:“宝宝,跟老师进去吧。要听老师话,好好玩。哥哥下午就来接你回家……呜。”
路逢回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像是沾了春雨一样。
他朝周陆挥挥小胖手:“哥哥再见!”声音不大,却带着小小的勇敢。
看着路逢被老师牵着小手,一步三回头地走进那扇充满童趣的大门,汇入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豆丁里,周陆站在细雨里,久久没有离开。
唉。
宝宝那么依赖他,会不会他走了就哭哭呢?
宝宝会不会不适应呢?
会不会受欺负呢?
他家孩子那么懂事,受了欺负也不一定会说……
周陆眼眶红红的,趁着小孩不再回头赶紧抹了把泪。
又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看见路逢被老师带着去玩积木,似乎很快就被五颜六色的玩具吸引了注意力,并露出腼腆的笑容以后,他才松了口气,嘴角也不自觉地扬得高高的。
赚钱去咯。
周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幼儿园去工作了。
在这春雨绵绵的日子里,路逢的上学生涯正式拉开了序幕。
幼儿园的一切对路逢来说都太新奇了。
像彩虹桥一样的滑梯总让他想起哥哥给他做的第一顿饭,就是那碗像彩虹一样的面。
对于小小的路逢来说,这是他和哥哥开启美好生活的开端。
对于小朋友来说,能飞得好高好高的秋千的高度,其实只有一点点。
沙坑里还能挖出一些“宝藏”,有漂亮的小贝壳和形状奇特的小石头。
路逢把自己挖到的宝藏仔细地收起来,等着回家送给哥哥。
他像只忙碌又快乐的小蜜蜂,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探索着这个充满童趣的王国。
他尤其喜欢美工区,彩色的画笔、软软的橡皮泥,简直太棒了!
他捏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骄傲地跟老师说:“老师老师您看!这是我哥哥!”
老师笑着摸摸他的头夸他心灵手巧,看着他扭扭捏捏的小模样,心领神会地问他要不要带回家。
路逢激动地点头。
老师就给他用彩色的小塑料袋子妥帖地装起来。
午睡的时候,躺在陌生的小床上,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小呼噜声。
没有哥哥……呜呜呜呜。
平时都是哥哥讲着故事搂着他哄他睡觉的。
路逢把小手伸进枕头底下,摸了摸哥哥给带的毛绒小鸭子,嘴巴里悄悄含着一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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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糖。
他扁了扁小嘴,有点想哥哥了。
但他记得哥哥的话,要做个勇敢的宝宝。
他闭上眼睛,想着下午哥哥会第一个来接他,还有家里暖暖的灯光,慢慢地,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
路逢长得玉雪可爱,又被哥哥细心呵护,养得极好。
像小王子一样好看。
班上小朋友们都喜欢这个新来的小朋友。
午休以后,有小朋友过来和路逢打招呼。
一个高高胖胖的小男生笑得爽朗:“你好呀!!我叫张大宝,可以和你交朋友吗?”
另一个穿着公主裙、扎着双马尾的像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冲过来,捋了捋裙摆:“我叫卢宁宁,我也要和你交朋友!”
路逢鼓起勇气,小脸紧绷着,学着哥哥的样子努力字正腔圆地说:“我叫路逢。我也和你们交朋友。”
小朋友的小手在桌堂里进进出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拿出两颗糖递给他的两个新朋友。
虽然交新朋友和分享都很快乐,但是……
下次还是自己准备礼物吧,哥哥给他的,送出去他不舍得。
下午的时候老师教唱儿歌,路逢学得最认真。
虽然调子跑得有点远,但小脑袋一点一点,嘴巴张得大大的,那股认真劲儿萌翻全场,让老师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生活老师在一旁举着手机记录着,发到了家长群里。
老师教认字的时候,认到“大”、“小”、“人”、“口”等这些简单的字时他特别激动,因为哥哥在家教过他这些。
他高高地举起小手,脸蛋因为兴奋红扑扑的,大声说:“老师我认识!这个我哥哥教过!”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哥哥有了一点点特别的联结。
然而此时另一边的周陆忧心忡忡。
看着周陆又一次把酱油放在饮品区,主管发问了:“小周啊,你这心神不宁的,怎么回事儿啊?要不要放一天假休息休息?”
周陆这才回过神来,他弯腰道歉,而后担忧地说:“不好意思啊杨叔,我家孩子今天第一天上学,我……”
杨叔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今天就早点下班,喏,门后面的鸡蛋牛奶给小家伙拿回去……别拒绝啊!我可要你明天多上一会儿班呢!”
周陆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提前下班,特地选了一个最靠前最显眼的位置等他家小孩。
下午放学的音乐响起时,路逢第一个背好小书包。
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教室门口,扒着栏杆,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来接孩子的家长群里急切地搜寻。
当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哪怕隔着雨幕他也能立刻捕捉到。
哥哥站在最前面!
哥哥果然第一个来接他!
他瞬间绽开一个能把一切黑暗都照亮的大大笑容,用力挥舞着小手,用尽全身力气喊:“哥哥!哥哥我在这里!”
然后像归巢的小鸟一样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周陆张开的怀抱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地开始分享一天的“冒险”:
“哥哥,我今天捏了你!”
“哥哥,我好好吃饭啦!”
“哥哥,我交到新朋友啦!”
……
哥哥,我想你。
路逢在心里说。
细密的雨丝依旧温柔地飘洒着,洗刷着城市的喧嚣和冰冷。
周陆稳稳地抱着怀里这个温暖的小身体,听着那奶声奶气、充满喜悦的“汇报”,感觉所有的辛苦和疲惫都被这甜乎乎的声音熨帖得平平整整。
只要小朋友能一直这么快乐,那他做的一切都值得。
他们的日子,就在这雨声、笑声和童言童语中,流淌出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温馨旋律。
给小朋友换好衣服以后,周陆转身接了个电话。
顺着电流传过来的声音冰冷又歇斯底里:“姓周的,你个黑心肝的丧良心……”
9. 不是梦,是你
周陆瞬间如坠冰窟。
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落进他心里,耳边传来尖锐的嗡鸣声将他钉死在原地。
也是,这几日的生活幸福过了头,让他都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处境。
眼前的一切,难道都是一场盛大的美梦吗?
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木然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不堪入耳的辱骂。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还钱?!你个丧良心的东西!”对面的女人终于骂累了,大喘着粗气,声音里却依旧淬着恶毒,狠狠地砸过来。
明明是开春时节,他却遍体生寒,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冰凉的指尖略显焦躁地捻着口袋里仅有的几张薄钞。
它们重逾千斤,又轻如鸿毛。
那是接下来半个月他和弟弟赖以活命的全部。
之前小孩的医药费好不容易才还上,房租也即将到期。
现在,房租、生活费、债务都还没有着落。
小孩的学费还是他借的钱。
钱债易还,人情难偿。
早早出了社会的周陆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能再借钱了。
大家愿意帮他已经是他的幸运,这时节谁家都不容易的。
当年的事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时至今日,他心头仍盘踞着无数冰冷的问号。
他不明白,为什么失去父母、顷刻间成为孤儿的是他,最终却成了背负滔天罪责的“过错方”?
为什么天降横祸,留下的不是抚慰,而是足以压垮一生的巨额债务?
他甚至没能见到父母的最后一面。
那扇通往至亲的门,就在他懵懂无知时轰然关闭,从此天人永隔。
随后,唯一疼他、怜他,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那点微弱却温暖的光,也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掐灭。
老人家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最终也撒手人寰,将他彻底遗弃在这冰冷的世间。
奶奶一走,他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
亲戚们的嘴脸瞬间变得狰狞刻薄,“扫把星”、“克父克母克祖”的恶毒诅咒如同跗骨之蛆一样,将他紧紧缠绕。
他们说,是他克死了父母还不够,连最后庇护他的奶奶也带走了。
那些混杂着厌弃与恐惧的目光,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推搡,那些淬了唾沫星子的污言秽语,成了他幼年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
那时,死亡对他而言是模糊的阴影,他只知道一个冰冷入骨的事实: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爱他了。
奶奶留下的那点微薄家当——老屋和仅有的几件旧物,顷刻间被所谓的“亲戚”们哄抢瓜分殆尽,连一丝暖意都没给他留下。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要他。
他也无处可去。
他就这样,被永远困在了那个孑然一身的冬天。
那年,他只有七岁。
再后来,债主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秃鹫一般循迹而至。
他记得自己也是这样站着,小小的身躯在陌生的、充满戾气的成人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无依。
那些声嘶力竭的指责,那些翻飞的账本,那些刻薄怨毒的眼神,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住。
那个冬天凛冽的寒风,似乎从未散去。
他被迫“继承”了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
那笔沉甸甸、压得他脊梁都无法挺直的巨额债务。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要他。
学业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他就像一株在石缝里挣扎的野草一样,孤独无依。
于是早早地辍了学,用稚嫩的肩膀扛起生存的重担,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人世间汲汲营营、跌跌撞撞地长大。
最初面对催债的时候,每一次电话铃声都像催命一样,每一次敲门声都让他心跳骤停,手脚冰凉,胃里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他笨拙地、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辱骂和威胁。
他缩在出租屋最阴暗的角落,独自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别人的万家灯火。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几近于窒息。
他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不知道下一顿饭的钱从哪里抠出来,更不知道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要如何填平。
世界对他而言,是一个充满恶意、随时会将他吞噬的深渊。
他赤手空拳,茫然四顾,找不到任何出路,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碾压。
然而,时间是最残酷的磨刀石。
一次次的催逼,一次次的羞辱,一次次的走投无路,渐渐磨钝了他的感官。
那曾经让他如坠冰窟的辱骂声,变得如同背景噪音般熟悉而刺耳。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浑身发抖、语不成句。
面对电话那头的咆哮他甚至能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空洞地落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或是数着地板上的裂缝,直到对方自己骂累了挂断。
讨债人凶神恶煞的脸,也从最初的噩梦,变成了生活中令人厌烦却不得不面对的常态。
他学会了在对方拍桌子砸门时,机械地、毫无波澜地重复着那句说了无数遍的“再宽限几天”,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疲惫。
他习惯了在发薪日到来前就精打细算,将微薄的收入分成几份,房租、水电、最廉价的食物,最后才是那永远也填不满的债务窟窿上象征性的一点。
习惯了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却只能翻个身,望着天花板直到天明。
习惯了在万家团圆的节日里,独自吞咽一碗清汤寡水的挂面。
习惯了拒绝所有可能产生额外花费的社交。
习惯了在旁人谈论家庭、父母、未来时,沉默地低下头,将自己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爱与被爱,成了字典里早已褪色的遥远词汇;轻松与快乐,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那笔债务,连同它带来的屈辱、压力和永无止境的催逼,不再仅仅是压在他肩上的山,而是像空气一样,成了他生存环境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成了他呼吸的底色。
他不再去想“为什么是我”,也不再奢望“解脱”。
他只是活着,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麻木地、习惯性地、一天天地熬下去。
说不定哪天就熬不下去了,不过这也无所谓。
孤苦无依不再是瞬间的刺痛,而是难以祛除的常态;不知所措的慌乱,最终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默的认命与习以为常。
活下去,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本身,成了他唯一的目标和全部的意义。
那巨额的债务,早已不仅是一串冰冷的数字,而是将他的人生牢牢钉死在贫瘠荒原上的沉重枷锁。
而他,似乎已忘记了钥匙的形状。
这一年,他十七岁。
电话挂了以后,周陆也没有从阴霾中抽离。
那尖锐的辱骂声仿佛还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将他拖回那个冰冷刺骨、孤立无援的童年深渊。
捏着电话的手无力地从半空中滑落,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枯木,颓然地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沉重的债务、世间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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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彻底淹没。
十七岁的肩膀,扛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千钧重负,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意识快要沉入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泥沼时,一团热乎乎、暖融融的小团子,带着独属于孩童的、毫无保留的急切,猛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生命热度的触碰,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周陆的冰冷外壳。
他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
路逢扑在他怀里。
小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仰着小脸,那双总是盛满星星的圆溜溜大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担忧与心疼。
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替他承担那份沉重。
小家伙的嘴也没闲着,奶声奶气却异常坚定地念念有词:“哥哥不怕呀!有我在!路逢在呢!”
一边说,还一边用软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样地、轻轻地拍打着周陆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大孩子。
那一下下轻柔的拍打,笨拙却带着无比纯粹的力量。
是了。
他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认知如同破冰的春雷,在周陆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怀里这团小小的、散发着奶香和阳光气息的小太阳,如此真实、如此滚烫,驱散了他心里沉积多年的寒意。
他不是那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孤魂野鬼了。
他有家了,有家人了——一个会在他跌入深渊时,毫不犹豫扑过来,用稚嫩的勇气和全部的爱意,紧紧抱住他的小人儿。
巨大的酸楚与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暖流激烈地冲撞着周陆的胸腔,瞬间冲垮了他用麻木和习惯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猛地收紧双臂,将这个小小的、温暖的生命之源,紧紧地、深深地拥入怀中,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将脸深深埋进路逢小小的、带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柔软肩膀里。
长久压抑的委屈、恐惧、孤苦和无处诉说的悲凉,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不再是少年人无声的隐忍,而是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发出了撕心裂肺、却又酣畅淋漓的恸哭。
在他再次孤立无援的时刻,终于有人对他说“别怕,有我在”。
这是相隔了十年的温暖。
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路逢小小的衣襟。
那哭声里,有积压太久的痛,更有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的暖。
路逢被哥哥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但小小的身体却没有任何退缩。
他反而更紧地回抱住周陆。
小脸贴着他的头,学着大人哄孩子的样子,用更加清晰、更加认真的小奶音一遍遍重复:“哥哥不哭,不怕怕!路逢保护哥哥!路逢最喜欢哥哥了!路逢会永远陪着哥哥的!”
小手依旧执着地、一下下拍着他的背,传递着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安慰。
出租屋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被这紧紧相拥的温度和男孩稚嫩却坚定的承诺一点点驱散。
窗外,春日的暖风悄然拂过枝头新绽的嫩芽。
周陆紧紧抱着怀里这团小小的火焰,感觉早就死翘翘的心脏,在路逢一声声“哥哥不怕”的稚语和那带着体温的轻拍中,正缓慢地、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重新跳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复苏的暖意。
这个无意间闯入他荒芜生命的小太阳,用自己最纯粹的光和热融化着他灵魂深处的坚冰。
为他灰暗的世界,涂抹上第一抹名为“救赎”的、温暖而明亮的色彩。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对抗整个世界的寒冬。
他的怀里,拥抱着他的春天。
10. 穷穷穷穷穷
路逢不懂哥哥为什么难过,可是看着哥哥这样,他的心也跟着碎掉了。
小朋友不明白你的烦恼,但小朋友心疼你的眼泪。
如果他是大人就好了,路逢想。
眼泪是不好的东西。
他会努力地、尽快地长大,不让哥哥再流眼泪了。
周陆的恸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作压抑的抽泣声。
他依旧紧紧地抱着路逢。
路逢小小的身体承受着哥哥沉重的依赖,却异常安静乖巧,用无声的陪伴将周陆从冰冷的深渊一点点打捞上来。
出租屋里的空气不再凝滞得令人窒息。
窗外透进来的夕阳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暖意,温柔地洒在相拥的一大一小身上。
周陆再一次觉得,因为怀里这个小人的存在,这间简陋到只有四面墙的屋子有了“家”的温度和气息。
日子在路逢奶声奶气的“哥哥”声中,似乎被拉长、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周陆依然要为生计奔波,依然要面对那笔巨债的阴影,但一切都不同了。
他换了一个不知道几手的智能手机,笨拙地操作着,终于加了路逢的家长群。
上班中会有那么一点闲暇的时间,他就会拿出自己的手机,看着家长群里老师发的视频。
小朋友认真又有朝气的样子,支撑着他的每一天。
路逢像一颗小小的、却充满无穷能量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顽强地扎下根,抽出嫩绿的芽,带来生的希望。
他开始笨拙地学习做饭,学着给路逢讲故事,学着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
学着在电话铃声响起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因为他知道,挂掉电话后,会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怀抱在等着他。
可命运的恶意似乎总在窥伺着这点滴的幸福,试图将其扼杀。
某一个周五的傍晚,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刚结束一份临工的周陆也没带伞,浑身湿透地往家里赶,心里惦记着要给路逢带回家的彩色绘本,也担心孩子自己在家会不会害怕。
小朋友在画画上非常有天赋,以后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大画家。
做哥哥的,当然要全力支持孩子的梦想。
刚走到城中村楼下那条狭窄、灯光昏暗的巷口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那个纠缠了他多年、面目可憎的催债女人。
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他的新住处,此刻叉着腰堵在单元门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咆哮。
而那个小小的身影,正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小鸡,死死地挡在单元门前,不让女人靠近一步。
是路逢!
“滚开啊你个小杂种!让周陆那个小畜生给老娘出来!”女人尖利刻薄的声音穿透雨幕,像淬毒的针。
小朋友记得这个声音。
上次哥哥电话里的声音就是这个,害得哥哥流眼泪。
“不许你骂我哥哥!”路逢小脸煞白,身体在女人的气势下微微发抖,声音却带着一股拼尽全力的尖锐和倔强,“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许欺负他!你走开!”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小小的身体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寸步不让。
女人显然被一个小屁孩的顶撞激怒了。
她猛地伸手,狠狠推了路逢一把,操着一口流利的逢城方言,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你个死杂种,和你那个贱种哥哥一样贱!反了你了!”
“啊!”路逢小小的身体哪里经得起成年人的力道,他惊呼一声,踉跄着向后摔倒,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他怀里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一把伞。
因为哥哥从幼儿园把他接回家以后,没带伞就出门了。
哥哥快回来了,所以他带着伞在门口等哥哥。
一本彩色的故事书。
那是哥哥给他买的第一本寓言故事,上一本童话书哥哥已经全部给他讲完了。
他也认识了很多字,所以想自己一边等哥哥一边看,这样晚上就可以给哥哥讲了。
可是装帧精美的、散发着糖果甜香的故事书瞬间被肮脏的雨水浸透。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周陆的双眼。
“宝宝!”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压过了隆隆的雷声。
周陆目眦欲裂,积压了数十年的屈辱、隐忍、愤怒和对路逢的心疼,在这一刻如同沉寂的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在催债女人错愕的目光中,周陆并没有扑向她。
而是像守护珍宝的巨龙一样,猛地扑到路逢身边,用自己湿透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将瑟瑟发抖的小孩护在怀里。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总是带着麻木和疲惫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周陆死死地盯住女人,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和暴戾:“他是我弟弟,不是杂种!你敢碰他?!你再敢碰他一下试试?!”
那眼神里的凶狠和不顾一切,让见惯了各种无赖的催债女人都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从未在这个总是沉默忍受、眼神死寂的少年身上看到过如此骇人的光芒。
周陆根本无暇再去理会那个女人。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小人儿身上。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抹去路逢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泪水,声音瞬间从暴怒切换成一种破碎的、带着无尽恐慌的温柔:“摔疼了没有?哪里疼?告诉哥哥!别怕,哥哥在!哥哥在!”
路逢被哥哥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吓到了。
他小嘴一瘪,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委屈地呜咽:“哥、哥哥……书……书脏了……她、她推我……还骂哥哥……”
他紧紧抓着周陆湿透的衣襟,瑟缩着躲进哥哥怀里。
“书脏了我们再买!哥哥给你买新的!买好多好多!”周陆声音哽咽,用力抱紧他。
用自己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臂膀,为他隔绝开外面所有的风雨和恶意。
“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回来了!谁也不能欺负你!谁也不能!”
他抱着路逢站起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却浇不灭他胸腔里那团为保护弟弟而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再次看向那个催债女人,眼神依旧冰冷如刀。
但那份疯狂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决绝:“钱,我会还。一分不会少。但你给我听清楚了……”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穿透雨幕:“还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从今往后,离他远点……不,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再敢出现在他面前,再敢碰他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拼命!”
说完,他不再看女人一眼。
抱着还在小声抽泣的路逢,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了单元门。
那背影不再是过去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麻木承受的少年,而像一棵在风雨中终于找到了根系、为了守护而变得无比坚韧的树。
回到狭小却温暖的出租屋,周陆手忙脚乱地给路逢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又笨拙地检查他有没有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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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逢渐渐止住了哭泣,红肿的眼睛依赖地看着他,超级小小声:“哥哥,你会不会不要路逢了?对不起哥哥,是我没用……”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周陆心底最柔软也最痛的地方。
他再次将路逢紧紧抱进怀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宝宝,哥哥怎么会不要你?你怎么会没用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宝呀!”
他低头,看着怀里小孩信赖的眼神,感受着他小小身体传递过来的温暖和生命力。
看到路逢被推倒在地的那一刻,周陆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孩子,是他在这冰冷世间活下去、并且愿意为之拼尽一切去变得更好的全部意义。
路逢的存在,让他从行尸走肉般的麻木中惊醒,让他重新拥有了愤怒、保护欲、以及……爱的能力。
窗外的暴雨依旧肆虐,但屋内暖黄的灯光下,一大一小紧紧依偎的身影却构成了一个风雨也无法摧毁的、温暖而坚固的小世界。
路逢在幼儿园的日子,像春日抽条的嫩芽,一天天舒展开来。
周陆的生活却像上了发条的陀螺。
为了负担幼儿园的费用和两人日渐增长的开销,他接了更多零工。
白天在工地挥汗如雨,傍晚匆匆赶去帮人搬货,晚上有时还要去大排档帮忙洗盘子到深夜。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
但每次看到幼儿园门口那个像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叽叽喳喳分享一天趣事的小身影,所有的辛苦仿佛都被瞬间驱散。
路逢的笑脸,就是他最好的充能站。
日子在忙碌和温馨中度过。
路逢越来越开朗,小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
周陆看着他健康快乐地成长,心里无比满足。
他甚至开始偷偷存一点钱,从自己的午餐里抠一点,从其他的地方抠一点……
梦想着将来能送路逢去更好的学校,甚至还能上一点兴趣班。
一个周五的下午,周陆照例提前赶到幼儿园门口。
细雨已经停了,天边透出微弱的金光。
路逢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冲出来,但今天他的小脸上除了兴奋,还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哥哥!哥哥!”路逢扑进周陆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然后献宝似的从小书包里掏出一张色彩鲜艳的纸,“你看!”
周陆接过那张纸,是一份制作精美的通知:阳光幼儿园春季亲子运动会邀请函。
上面印着小朋友们奔跑、做游戏的卡通图案,时间就在下周六上午。
通知里热情洋溢地写着:邀请爸爸妈妈共同参与,有“两人三足”、“小脚踩大脚”、“趣味接力赛”等温馨有趣的亲子项目,旨在增进亲子感情,共享欢乐时光。
下面还有一行标注:建议家长和孩子穿着舒适的亲子装或同色系服装参与,更有辨识度哦~
“哥哥!下周六!运动会!”路逢的小手指着通知上的日期,大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渴望。
“老师说要和爸爸或者妈妈一起玩!哥哥和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像老师说的!”
他兴奋地在周陆怀里扭来扭去,小手指还戳着通知上画着穿同款T恤、手拉手大笑的亲子图案。
周陆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瞬间压过了看到孩子时的喜悦。
下周六上午,正是他新接的一份报酬不错的临时工时间。
帮一个商场活动做全天布展。
加上这份工钱,他手头的钱除了支付下个月的房租,还能给路逢买一双新鞋。
他真的要穷死了。
求天降横财。
11. 世界以痛吻我
通知上写的是“爸爸妈妈”。
他这个“哥哥”虽然承担着家长的责任,但终究不是“父母”这样的身份。
他怕孩子失望,更怕孩子被其他小朋友问起时不知如何回答。
“宝宝……”周陆蹲下来平视着小孩,喉咙有些发紧。
他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揉了揉路逢软软的头发,“运动会啊,哥哥……哥哥看看时间,好吗?”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含糊地应着,把那张通知单叠起来,放进自己旧外套的内袋里。
路逢敏锐地捕捉到了哥哥笑容里的一丝勉强和瞬间的迟疑。
其实小孩子对最亲近人的情绪变化,有着超乎想象的敏感。
他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些,大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搂着周陆脖子的手也松了松。
他低下头,把小脸埋在哥哥的肩膀上,闷闷地“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也没有再讲话了。
回家的路上,路逢不像往常那样蹦蹦跳跳,而是紧紧牵着周陆的手,沉默了许多。
周陆能感觉到那只小手紧握的力度中传来的依赖和不安。
晚上哄睡了路逢以后,周陆坐在小小的饭桌旁发呆。
清泠泠的月光穿透窗户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略显稚嫩的轮廓。
桌上摊着那张运动会通知,旁边放着他那本薄薄的、记满各种打工收入和支出的笔记本。
亲子装?
哪怕是最便宜的T恤,两件加起来也要几十块。
这对他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够他吃好几天的饭了。
小朋友的饭学校会管,就不用担心了。
尽管之前买过一次一样的,但是加绒卫衣有点太厚了。
简直是没眼看。
感觉下一秒他就要穷死了。
如果有人莫名其妙给他五百万就好了。
他反复计算着。
如果推掉周六的布展工作去参加运动会的话,那就意味着放弃收入,还要额外支出买亲子装的钱。
那么下个月的房租就难说了,路逢的新鞋也泡汤了。
而且请假的话,老板的脸色不会好看,还可能影响以后的工作机会。
问题是不参加的话……
路逢那失望的小脸和闷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承诺过要给路逢最好的,难道连一次小小的亲子活动都要食言吗?
其他孩子都有父母陪着,路逢只有他。
如果他也不去,孩子该多孤单?会不会被其他小朋友嘲笑?
周陆内心的天平剧烈地摇摆着。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甚至想到再去借钱,找刘叔帮忙。
但想到刘叔自己也不宽裕,而且已经帮了他们太多,实在是开不了口。
周陆望着窗外的星星发呆。
睡梦中的路逢翻了个身,小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哥哥……”
他走过去,替路逢掖好被角,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
那小小的、毫无保留依赖着他的生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和奔头。
夜深人静,窗外只有偶尔路过的车声。
周陆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轻轻拿起那张运动会通知,指尖在“亲子运动会”那几个字上摩挲了一下。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疲惫却带着坚定的脸。
他找到了工头的电话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顿了几秒。
最终,他用力按了下去。
电话那头传来工头粗声粗气的询问:“有病啊,大半夜给老子打电话!有话快说!”
周陆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喂,王哥,是我周陆……关于下周六那个活……对不起,我家里临时有非常重要的事,实在去不了了……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下次有活您再叫我,我一定……”
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周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放弃那份工钱简直太痛了。
痛痛痛!
世界以痛吻我……
我报之以脚步虚浮脸色苍白黑眼圈重要死不活萎靡不振死气沉沉……
他低头看着床上熟睡的路逢,想到孩子醒来后,得知能去运动会时会绽放出的笑容,那点痛楚似乎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周陆轻笑一声。
世界以痛吻我……
我有路逢。
他走到书桌旁,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一个卷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
里面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原本是给路逢存的教育基金。
他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桌上。
既然决定要去了,亲子装还是要买的。
做完这一切,周陆并没有立刻休息。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眉头依然紧锁。
房租怎么办?
下个月的生活费缺口怎么补?
路逢的新鞋……
其实周陆自己这双鞋还是捡来的,已经穿了很久很久。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几张单薄的钞票,又看了看熟睡的孩子。
片刻后,他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外套,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映出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很快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深夜的城市并未完全沉睡。
周陆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旧自行车,穿过寂静的街道,朝着城市另一端那片彻夜灯火通明、喧嚣依旧的夜市大排档骑去。
他需要去问问相熟的老板,还有没有需要帮忙洗盘子、搬啤酒箱的活计,或者这几天的夜活儿。
能挣一点是一点。
时间现在是他最需要拼命抓住的东西。
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单,却又透着一股韧劲。
夜风微凉,吹动着周陆单薄的衣衫,也吹动着未知的明天。
接下来这一周,周陆夜以继日地干活,比从前更加拼命。
连续的深夜奔波换来了一些带着油烟味的零钱,也透支了周陆本就单薄的体力。
运动会那天早上,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狭小的窗户,他几乎是挣扎着爬起来。
桌上静静躺着两件崭新的纯棉白T恤,胸口印着同一个漂亮的小太阳。
他温柔地叫醒路逢。
“宝宝,起床了。”周陆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被他收敛下去努力显得轻快,“看哥哥买了什么?”
路逢揉着眼睛坐起来。
看到那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时,那双原本还带着睡意的大眼睛瞬间被点亮,像坠入了整个星河的璀璨光芒。
他“哇”地一声扑进周陆怀里,小脸蹭着哥哥的脖子,前些天的忐忑和阴霾一扫而空。
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
“哥哥!我们有一样的衣服!可以去运动会了!”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雀跃。
看着弟弟瞬间被点亮的笑脸,周陆数个夜晚的疲惫和心底沉甸甸的忧虑被这小小的太阳瞬间驱散了大半。
值啦!
他在心里默默说。
阳光慷慨地洒满幼儿园的操场,彩旗在微风中欢快地舞动,喇叭里播放着活泼的童谣,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甜香和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到处是缤纷的气球,到处是灿烂的笑脸。
“宝宝加油!爸爸妈妈在这儿呢!”
“宝贝真棒!跑得这么快!”
“小心点,别摔着!”
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欢笑声、主持人热情洋溢的解说,交织成一曲热闹非凡的生活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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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
年轻的父母们放下平日的矜持,陪着孩子在指压板上龇牙咧嘴地奔跑,在“两人三足”的游戏中踉踉跄跄却笑声不断,在“袋鼠跳”的袋子里笨拙又努力地蹦跶。
周陆和路逢穿着相同的干净整洁的白T恤,一大一小都好看得紧,格外引人注目。
大的那个清冷单薄、俊逸非凡,小的那个玉雪可爱,像矜贵的小王子。
路逢笑得像衣服上的小太阳,大眼睛亮晶晶的,小手紧紧攥着周陆的手指。
“哥哥!看那个!”路逢指着正在进行“小推车运球”比赛的家庭,兴奋地跳着。
“嗯,宝宝想玩吗?下一个好像就是我们的项目了。”周陆蹲下身,帮路逢整理了一下歪歪扭扭的衣服领口。
他们的项目是“快乐传递”,即家长用勺子把乒乓球舀起,跑过一小段距离,放进孩子手持的小桶里,规定时间内传递最多乒乓球的家庭获胜。
哨声响起。
周陆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周围那些由“爸爸”或“妈妈”组成的组合,全神贯注地拿起勺子。
路逢则抱着小桶,站在终点线后,小脸绷得紧紧的,显得严肃又可爱。
“路逢的哥哥,加油啊!”路逢的好朋友卢宁宁跑过来看他比赛,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路哥哥加油冲!”路逢的另一个好朋友张大宝也不甘示弱,超大声地喊着。
路逢立刻挺起小胸膛,大声回应:“我哥哥最棒!”
小朋友也有好朋友啦,真好呀。
周陆心头一暖,动作更加利落。
他舀起一个滑溜溜的乒乓球,稳着步伐快步走向路逢。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整个人清俊又挺拔,在这热火朝天的场景中也是格外的亮眼。
当他小心翼翼地将球倒入路逢的小桶时,路逢立刻发出一声小小的、满足的欢呼。
“哥哥好厉害!”他仰着小脸,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
那一刻,周围鼎沸的人声似乎都模糊了。
周陆看到弟弟眼中纯粹的信任和快乐。
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暖流瞬间充盈了周陆的胸腔,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他忍不住揉了揉路逢的头发,也露出了一个毫无负担、发自内心的笑容。
“宝宝也棒,拿稳了!”他轻声鼓励,转身又奔向起点。
比赛结束,他们不是传递最多的,但也顺利完成了。
路逢抱着装了几个乒乓球的小桶,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小脸红扑扑的,叽叽喳喳地跟周陆描述着刚才有多好玩,哪个小朋友差点摔跤,哪个爸爸跑得特别快。
周陆牵着他汗津津的小手,听着他欢快的声音,感觉心里某个空缺了很久的地方被这平凡的喧闹一点点填满。
运动会在一片欢腾的颁奖音乐和孩子们的意犹未尽中落幕。
回家的路上,路逢依旧兴奋着,像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不停地回味着每一个细节。
“哥哥,那个小太阳衣服,明天还能穿吗?”
“哥哥,老师说下周会把照片发给我们!”
“哥哥,下次运动会是什么时候呀?”
周陆耐心地应着,看着弟弟满足的小脸,觉得放弃那份工钱虽然肉疼,但无比正确。
这份简单的、属于路逢的童年快乐千金难换。
周陆还年轻,有的是力气。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平衡收支的方式,虽然有些透支健康,不过无所谓,就这样吧。
他用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式,笨拙却执着地撑起他和路逢头顶那片狭小的天空。
就在周陆这样打拼的同时,年幼的路逢也在按部就班地成长着。
他的学业一点都没有落下,七岁时,路逢考进逢城最好的小学。
孩子的成长快得惊人。
没过多久,路逢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他跳级了。
12. 谁也没有回头
小学的时光就像被压缩了一样,转瞬即逝。
随着年龄渐长,路逢身上那些惹人怜爱的稚气,如同退潮般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超出年龄的沉稳,以及对外人愈发明显的疏离。
那双曾盛满好奇与笑意的眼睛如今逐渐沉淀下来。
就像两口深潭,平静无波,映不出多少外界的喧嚣。
在人前,他愈发像一尊精致却沉默的冰雕,礼貌周全却自带无形的屏障,鲜少流露情绪,更别提示弱撒娇。
同龄人追逐打闹的喧嚣似乎与他绝缘。
课间他常独自坐在窗边,指尖翻过书页的速度快得惊人,侧影安静得像一幅被定格的剪影。
当同龄人还在为小升初烦恼时,路逢那张还带着婴儿肥,但已显露出清冷轮廓的脸,已经出现在逢城一中初中部的课堂里。
他像一株被按了快进键的植物,沉默而迅猛地拔节。
以一种近乎孤绝的姿态向上生长,枝叶间透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息。
课堂上,他思维敏捷得让老师都惊讶,解题思路清晰有逻辑,回答问题简洁精准,却极少主动参与讨论。
课下,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速完成作业,书包里塞着的常是高中的教材。
对于这些变化,周陆的心情是复杂的。
有汹涌澎湃的骄傲,也有丝丝缕缕的担忧。
看着曾经那个需要自己牵着手过马路的小不点,如今在更高的学府里光芒初绽,解题时专注的侧脸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锐气。
周陆胸膛里满是“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
小朋友确实迅速成长了,优秀得足以让人仰望。
不过,澎湃的骄傲里总缠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就像藤蔓悄悄爬上心墙。
他记得路逢小时候摔倒了以后,会瘪着嘴,带着哭腔喊“哥哥”。
而现在,哪怕他隐约察觉路逢遇到了难题,或是受了委屈,对方也只是抿紧嘴唇,眼神更加沉寂,把所有情绪都死死地锁在那副过分早熟的面具之下。
现在的路逢,几乎从不在他面前显露脆弱的一面。
周陆开始怀念那个会依赖他、会对他撒娇的小暖炉,而不是眼前这个完美却有些冰冷的小大人。
他担心路逢走得太快、太孤独,担心他过早地隔绝了属于孩童的脆弱和柔软,把自己绷成一根随时可能断裂的弦。
不过这份担忧并未化作言语的规劝,而是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小心翼翼的守护。
周陆成了路逢疏离世界里,唯一被默许靠近的人。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揉路逢的头发逗他,而是学会了用路逢能接受的方式表达关心。
他会默默帮他整理好桌上散落的试卷,在他深夜还亮着台灯时,放一杯温牛奶在桌角。
在旁人试图探究路逢的沉默时,不动声色地替他挡开那些好奇或不解的目光。
周陆明白,路逢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刻意的“慢下来”。
他需要的是被理解和接纳.
接纳他以这种近乎决绝的方式成长,接纳他坚硬外壳下可能依然存在的、不愿示人的疲惫。
路逢的坚持是什么,或许他也明白,又或许不明白。
而对路逢来说,周陆的骄傲是灯塔。
那份深藏的担忧与心疼,则化作了灯塔下无声的港湾随时准备着,为那艘沉默疾驰的小船提供一个可以短暂停泊、不必解释的地方。
他用五年读完小学,而后直升本市最好的初中。
其实本来可以是四年就结束的,但他哥哥不同意,觉得有点快。
对路逢而言,初中三年更像是一个匆忙的驿站。
周陆依旧忙碌,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间却常常错开。
路逢深夜解完题出来喝水,常能看见刚回来的周陆带着一身疲惫靠在破旧的沙发上,有时甚至就那么睡着了,手里还捏着记账的小本子。
路逢会轻轻走过去,给他盖上薄毯,关掉刺眼的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壁灯。
昏暗中,他看着周陆紧蹙的眉头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茬,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
他想说点什么。
可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悄然退回自己的房间。
他觉得自己欠周陆很多很多。
这些弥漫的愧疚就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也让他不敢轻易靠近那份沉甸甸的付出。
如果能离哥哥更近一点就好了。
他说的,从来都不是距离。
他只能埋头努力再努力。
只希望早日实现那个梦想。
时光飞逝,路逢再次以惊人的成绩结束了初中生涯。
如同离弦之箭一样稳稳地升入了逢城一中的高中部。
十四岁的少年,站在一群普遍比他大一两岁的同学中,身量虽未完全长开,但那清冷的眉眼和周身萦绕的疏离感,却让他愈发显得与众不同。
高中的时候,似乎将一切都放大了。
包括那份早就悄然滋生、却无处安放的心事。
路逢成功以学年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了逢城一中高三的清北火箭班。
现在,路逢十七岁。
周陆依旧在拼,只是眉宇间的疲惫更深了些。
他换了份更辛苦但报酬稍高的工作,回来得更晚,睡得也更沉。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至少在面对路逢的时候。
他会在路逢深夜学习时,默默放一杯温牛奶在书桌角落。
也会在周末难得的空闲里,笨拙地做一顿算不上丰盛但热乎的饭菜,然后看着路逢安静地吃完,心里那点微小的满足感能驱散所有疲惫。
他看着路逢在灯下专注的侧脸,轮廓已经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年清隽的棱角。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就像看着精心培育的幼苗终于抽枝展叶,带着骄傲,也带着一种难以企及的遥远感。
路逢世界里的那些深奥的公式、竞赛的奖牌,是他周陆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的星空。
他只能在地上默默地仰望,然后更用力地踩实脚下的泥土。
不知为何,路逢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地、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哥哥身上。
他注意到哥哥新添的伤,磨破的袖口,还有在饭桌上偶尔因困倦而微微晃动的头。
每一次看到,心就像被细小的针尖密密地刺了一下。
他害怕触碰那份沉重的付出,更害怕看到哥哥强撑的笑脸背后掩饰的艰辛。
哥哥什么都不让他做,哥哥说他只需要学习。
他觉得自己像个贪婪的索取者,无休止地消耗着周陆的青春。
这份愧疚与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难耐。
他开始刻意回避与哥哥的独处。
却又在哥哥晚归时,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他会在周陆睡着后,偷偷拿起他脱下的外套。
轻轻拂平褶皱,指尖掠过那粗糙的布料,仿佛能触摸到那具身体里隐藏的疲惫与力量。
属于哥哥的清淡的香味跃入鼻腔时,心跳得又快又乱。
这种持续不断的难耐烧得他心痒,在他参加全市数学竞赛那天达到了顶峰。
路逢坐在明亮的考场里,思维如电,笔尖在卷面上飞快游走。
最后一道难题迎刃而解。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落在外面。
考场设在教学楼顶层,可以俯瞰操场一角。
然后,他看见了哥哥。
哥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躲在操场边缘一棵大榕树的浓密树荫下。
远远地、专注地望着他考场的方向。
他站得那样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就那样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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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也照亮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紧张、期盼和一种路逢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骄傲。
路逢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酸楚瞬间冲上鼻腔,眼眶发热。
他知道了,哥哥一定是请了假偷偷跑来的。
为了什么?
就为了这样远远地、无声地看他一眼?
为了第一时间知道他考得好不好?
那份沉重如山的情意,混杂着少年懵懂却汹涌而不自知的心动,几乎将他淹没。
他飞快地低下头,握笔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生怕自己的失态显露出来。
试卷上的墨迹晕染开,模糊成一片潮湿的印记。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路逢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
他跑下楼梯,奔向那棵大榕树。
一路上心跳如擂鼓,他甚至想好了要说什么。
质问?还是……感谢?
然而树下空空如也。
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哥哥早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地上几片被踩踏过的落叶,证明刚才确实有人来过。
路逢僵在原地,胸口的酸涩瞬间膨胀,胀得发疼。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哥哥总是这样,无声地付出,又无声地退场,不给他任何靠近或回应的机会。
那份小心翼翼的守护就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他们。
他既渴望靠近那温暖的光源,又被那光芒背后沉重的阴影刺得退缩。
他转身,慢慢往教室的方向走。
却在走廊转角迎面撞上了正急匆匆走来的周陆。
周陆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随即迅速低下头,闷声说:“考完了?……考得怎样?”
他声音有些干涩。
路逢看着哥哥额角未干的汗迹和微微急促的呼吸,瞬间明白了一切。
哥哥是跑回来的,为了不让他发现他去看过,为了假装自己一直在家或者在工作。
路逢的心像是泡在了柠檬汁里,又酸又涩,还带着尖锐的刺痛。
“嗯。”路逢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他垂下眼睑,目光掠过周陆那双沾着泥点的旧球鞋,最终落在自己那双崭新的运动鞋上。
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空气却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口,关于考试,关于树下的身影,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最终,路逢只是侧了侧身,让开了路。
周陆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绷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是贴着墙壁,像避开什么灼热的东西一样,快步从路逢身边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路逢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洗衣液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阳光和树叶的气息。
那气息让路逢的心跳漏了一拍。
随即,更深的酸楚弥漫开来。
他们背对着彼此,一个走向教室深处,一个走向楼梯口。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清晰得刺耳。
谁也没有回头。
那一步之遥的距离,仿佛隔着一条汹涌的暗河,里面流淌着少年人无法言说的情感、沉重的亏欠,和那份小心翼翼、互相试探又互相躲避的难耐。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短暂地拉长、交叠,又迅速分离,各自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的味道。
路逢猛地回头。
与哥哥目光相接的刹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告诉了他一切的由来。
他怎么能不懂呢?
13. 疏远,冷漠,划清界限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有光洒在二人中间,两个人目光交汇。
走廊尽头,周陆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近乎狼狈地逃离这里。
那身影被斜阳拉得细长,仿佛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路逢的心像被那根弦狠狠抽了一下,尖锐的酸楚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冲动瞬间冲垮了他长久以来的克制。
他追了上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踏出急促的回响,一声声敲打在他鼓噪的耳膜上。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盖过了校园里隐约传来的喧嚣。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追上了又能说什么。
只是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他克制什么呢。
他怎么能不懂呢?
他怎么可能不懂呢?
他不能再让哥哥这样消失,不能再忍受那份无声的沉重和刻意的疏离。
“哥!”
少年急切的声音追上了那个背影。
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不容置疑的急迫。
周陆的脚步顿住了,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缓缓地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慌乱,眼神闪躲,像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安抚性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拉着,显得异常勉强。
“怎么了?忘东西了?”他试图用平常的语气和弟弟交流,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目光只敢落在路逢的领口,不敢直视那双此刻过于明亮的眼睛。
路逢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微微喘息着。
这个高度差让他第一次清晰地俯视着哥哥。
这个他仰望了太久、也亏欠了太多的人。
他看到了周陆工装领口磨损的线头,看到了他鬓角被汗水浸湿的几缕头发,看到了他眼底深处极力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就是这一丝脆弱,像针一样刺穿了路逢心中那层名为“亏欠”的外壳,露出底下汹涌的、滚烫的岩浆。
那不仅仅是对兄长的感激和愧疚。
还有一种更深、更灼热、更让他恐慌的东西。
无数生活中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课间操时,他站在队伍后排,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越过攒动的人头。
寻找那个在操场角落清理器械、穿着蓝色工装的熟悉身影。
当周陆偶然抬头,视线与他撞个正着时,路逢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眼。
心跳快得不像话,脸上还是维持着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只有耳尖悄悄染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这是他平淡日子里极少数的隐秘的甜。
这是兄弟情吗?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是他常驻的角落。
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叶洒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光影斑驳。
有一次,他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卡了壳。
烦躁地咬着笔杆时,一抬眼却看见窗外不远处的花坛边,周陆在和后勤处的老师说话。
周陆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利落的下颌上,勾勒出一种沉默而坚韧的轮廓。
那一刻,解题的思路莫名其妙地通了。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攥了一下,又酸又软。
原来,专注地看着一个人,也能成为解不开的题目的答案。
难道,这也是兄弟情吗?
还有那次,他代表学校去外地参加奥赛集训,为期一周。
周陆送他到车站,塞给他一大包东西,还有一个磨损得有些褪色的旧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牛奶。
两个人相对而立,沉默了许久。
最后周陆也只说了一句干巴巴的“注意安全”。
火车开动时,隔着车窗,路逢看到周陆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在异乡陌生的宿舍里,他捧着那个早已凉透的保温杯,杯壁上似乎还残留着周陆掌心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
一种强烈的、名为“想念”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击中了他,比任何难题都更让他无措。
凉掉的牛奶,喝到嘴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暖甜。
所以这也是兄弟情吗?
这不是兄弟情。
这些细碎的画面,此刻在楼梯间微凉的空气里,在周陆闪躲的眼神前,瞬间串联、燃烧,照亮了路逢心中那个他一直不敢触碰的角落。
帧帧瞬间,凝成永远。
其实不是他在刻意疏远,他只是不敢面对,也不明白。
说到底,这几年是他本末倒置。
以后不会了。
他欠周陆的,不仅仅是学费、生活费。
他欠下的,是周陆整个本该肆意飞扬的青春年华,是那双本该明亮无忧的眼眸里过早沉淀下的风霜。
而那份沉重如山的付出背后,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亲情。
还有爱。
是“爱”啊。
一种超越了兄弟情谊的、让他心慌意乱又无比渴望的爱。
他想要靠近那光源,想要抚平那眉间的褶皱,想要不只是被守护。
“你刚才……”路逢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少年人初识情愫的微哑。
他向前一步,走下两级台阶。
缩短了那点可怜的距离,几乎要触碰到周陆的手臂,“在操场边的榕树下面。”
周陆的身体明显一僵,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的慌乱再也藏不住,几乎是立刻就要否认:“我……”
“我看见了。”路逢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不再平静无波,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隐瞒的委屈,有洞察真相的锐利,还有一丝近乎执拗的探寻。
他直直地望进周陆的眼底,仿佛要穿透那层厚重的保护壳,触碰到里面真实的东西
“我看见你了,周陆。”
路逢没有叫他哥哥。
周陆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所有的伪装在路逢这双过于清澈又过于锐利的眼睛注视下土崩瓦解。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再次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对视和这太过直白的揭露。
就在他身体微动,想要后退的瞬间,路逢动了。
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去拉周陆的手,也没有像寻常兄弟那样拍肩。
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周陆意料,也完全出乎他自己意料的动作。
他伸出手,极其迅速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用指尖轻轻拂过周陆额角尚未干透的汗迹。
少年指尖微凉,带着薄薄的茧。
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刹那,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同时震了一下。
周陆这才发现,路逢原来已经比他高了这么多。
路逢的手不偏不倚地包住了周陆的半张脸。
空气凝固了。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尘埃在透过高窗的光束里无声地飞舞。
周陆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路逢近在咫尺、带着倔强和决绝的脸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路逢指尖那微小的颤抖,以及那触碰带来的、几乎灼伤皮肤的滚烫温度。
那不是弟弟对哥哥的关心,那是一种……
一种他完全无法承受、也绝不该存在的亲密和宣告。
浓浓的酸涩像浓雾一样,瞬间包裹了周陆的心脏,压得他喘不过气。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本能的恐惧。
他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大得几乎撞到身后的墙壁,彻底拉开了与路逢的距离。
他脸上血色全无,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一种被冒犯般的严厉,声音压抑着低吼:“路逢!你干什么?!”
路逢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那一点湿热的触感。
他看着周陆脸上毫不掩饰的排斥和惊怒,看着他像躲避洪水猛兽一样拉开距离,心口那片刚刚燃起的、带着甜意的星火,瞬间被冰冷的酸涩感浇灭。
只留下刺骨的凉和尖锐的疼。
这是哥哥第一次这样和他说话。
原来,他的靠近,他的触碰,对哥哥而言,是如此的不可接受。
他缓缓放下手,指尖蜷缩进掌心。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试图用身体的疼痛压下心口那更汹涌的酸楚。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紧绷的侧影。
刚才那一点点的主动和勇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归于死寂。
他终究,还是吓到哥哥了。
楼梯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难耐。
阳光依旧斜斜地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却固执地分离着,不肯再有一丝一毫的交叠。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着,只有尘埃在斜射的光束里无声翻滚。
周陆那句带着惊怒的质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路逢的神经。
他看着周陆那张血色尽失、写满抗拒和慌乱的脸,心脏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涩,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
路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周陆一眼。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上楼梯,走向教室的方向。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每一步都踩在周陆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的尽头时,周陆紧绷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猛地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粗糙的墙面硌着脊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他大口喘着气,额角的汗再次渗出来,混合着刚才路逢指尖触碰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灼热感。
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闭上眼,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路逢刚才的眼神。
那双褪去冰层、露出底下汹涌暗流的眼睛,带着委屈,带着洞察,带着一种让他心慌意乱的执拗探寻。
还有那指尖微凉的触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某种他完全不敢深究的意味。
不是弟弟对哥哥的关心。
绝对不是。
一个惊雷般的认知,伴随着强烈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炸开。
他怎么能?
周陆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自我否定而剧烈收缩。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看清了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用“责任”和“亲情”层层包裹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躲在榕树下,贪婪地、远远地望着考场窗户时那份无法抑制的紧张和骄傲,那份想要第一时间知道路逢一切消息的渴望,早已超越了兄长的关切。
那更像是一种隐秘的注视,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该有的热度。
他想起每一次深夜回家,看到路逢房间门缝下透出的灯光,心里那份莫名的安定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疲惫。
那疲惫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一种隐秘的渴望。
渴望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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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不是放下一杯牛奶就走,而是仔细看看灯下那个人专注的侧脸。
甚至……甚至伸手碰一碰那柔软的、新长出的发茬。
这念头曾一闪而过,立刻被他用“太累了”的借口粗暴地压下。
他想起路逢代表学校上台领奖那次。
台下如潮的掌声中,他拼命压抑着自己想要鼓掌鼓得最大声、想要站起来喊“那是我弟弟!”的冲动,最终只化作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深深印痕。
那份与有荣焉的骄傲里,掺杂了多少无法言说的、独占性的满足?
他不敢想。
还有刚才……
路逢指尖拂过他额角的瞬间,他身体里那如同被电流击穿般的战栗,以及随之而来的、并非全然是愤怒的悸动。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
“畜生……”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从周陆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来。
他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格外刺耳。
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丝毫抵不过心底翻涌上来那令人作呕的自我厌弃。
他怎么配?!
他一个连小学都没读完、靠着出卖力气勉强糊口、住在破旧出租屋里的底层蝼蚁,怎么敢对路逢生出那样的念头?!
路逢是什么?
是他倾尽全力、用整个青春浇灌出来的星辰。
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是注定要飞出这泥潭、翱翔在广阔天空的鹰隼。
他本该是那个在泥地里仰望、守护的人。
他怎么能……怎么能用自己肮脏不堪的心思去玷污那片纯净的光?
路逢对他的依赖,对他的亲近,只是少年人在孤独成长中对唯一依靠的雏鸟情结。
是他这个卑劣的、龌龊的守护者,曲解了这份纯粹的感情。
甚至……甚至可能引诱了他。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周陆。
他害怕自己的心思被路逢看穿,那会让路逢觉得恶心、觉得被背叛。
他更害怕……
害怕路逢刚才那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一点点他不敢深究的东西是真的。
那将是比毁灭他自身更可怕的灾难。
他不能毁了路逢……绝对不能!
必须推开他!推得远远的!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周陆混乱的思绪。
恐惧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化作了最坚固的壁垒。
疏远,冷漠,划清界限。
这才是对路逢最好的保护。
将那份可能萌芽的、畸形的、足以毁掉路逢前程的情感,连同他自己那肮脏的妄念,一起死死地封存、隔绝。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直起身,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清晰可见,眼神却变得异常空洞和冰冷。
他不再看路逢消失的方向,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背影比来时更加佝偻,仿佛背负着千斤巨石。
路逢并没有走远。
他靠在教室门外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让他混乱灼热的思绪稍稍冷却。
他听到了那声清脆的耳光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也彻底抽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周陆的惊怒、排斥、恐惧……
还有那记响亮的耳光,像一盆盆冰水,将他刚才因冲动而燃起的一点星火彻底浇熄。
然而,奇怪的是,随之而来的并非绝望,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周陆那沉重如山的付出背后,不仅仅有兄长的责任,还有更深、更复杂、连周陆自己都无法正视、甚至感到恐惧和厌弃的东西。
所有矛盾的碎片都被被那记耳光拼凑起来,呈现出一种让他心碎又心颤的真相。
周陆在害怕。
害怕他,更害怕他自己。
路逢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周陆身上那混合着机油和洗衣液清香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酸涩依旧弥漫在胸腔,浓得化不开,像未熟的青梅汁液。
退缩?
不。
那不是路逢的风格。
他习惯了迎难而上,习惯了用绝对的专注和毅力去攻克难题。
眼前的困境,是比任何数学竞赛、任何跳级考试都更复杂、更棘手的命题。
变量是周陆深埋心底的情感和他顽固的自我厌弃,常量是他路逢自己——那颗早已无法收回、也绝不想收回的心。
他欠周陆的,不仅仅是恩情,更是被周陆亲手压抑、扭曲的那部分“自我”的救赎。
他不能任由周陆在自我厌弃的泥沼里沉沦,更不能让那份沉重的守护变成隔绝真心的樊笼。
他要靠近他。
不是像刚才那样鲁莽的试探,而是缓慢的、坚定的、不容拒绝的靠近。
像解一道需要层层推导、步步为营的复杂方程。
他要让周陆明白,他路逢不是需要被仰望的星辰,更不是易碎的琉璃。
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意志和渴望。
他的世界可以容纳深奥的公式,也同样能容纳一份超越世俗定义的情感。
路逢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褪去了迷茫和受伤,沉淀下一种近乎锐利的平静。
他抬手,轻轻抚过自己校服的袖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周陆工装上粗糙布料的触感。
路,还很长。
哥哥,你逃不掉的。
少年挺直了脊背,脸上依旧是那份惯有的清冷疏离。
14. 周陆胆小鬼
周陆开始了他笨拙而坚决的逃离。
那记楼梯间的耳光就像一道分水岭,将这些年他与路逢之间本就微妙的气氛彻底割裂。
他就像是在二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更高、更厚也更冷。
他刻意延长了工作时间,回来得更晚。
有时甚至借口工友有事直接不回来了,就睡在条件很差的值班室里。
周陆其实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只能选择不见面来作为逃避的方式。
即使到了非要共处一室的时候,他也尽量避免与路逢直接接触。
他不再在路逢学习时送牛奶,而是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等他自己出来拿。
饭桌上他比从前还要沉默,只埋头吃饭。
视线只盯着碗里的米粒,绝不肯分给对面那清隽少年一丝余光,沉默得像一块儿石头。
路逢试图和他说话。
哪怕只是关于天气、关于菜的口味这种最平常的话题,他也只是含糊地“嗯”“啊”两声,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迅速起身离开。
这种刻意的疏离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路逢心上。
但路逢没有退缩,眼底那簇执拗的火苗反而烧得更旺。
周陆的逃避,恰恰印证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也点燃了路逢近乎偏执的独占欲。
看着哥哥再一次落荒而逃,路逢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并不着急,甚至带着点慵懒的兴味,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面。
晨光斜斜地探入,描摹着他挺拔如松的轮廓。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拂过哥哥刚刚用过杯子的杯沿,指尖不经意地摩挲着。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将散落的餐具一一归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餐具在他指尖碰撞出轻微而冷冽的声响。
他微微倾身,肩颈绷出流畅而有力的线条,领口随着动作不经意间扯开一丝缝隙。
姿态闲适得像一头刚刚巡视完领地、目睹猎物惊慌逃窜的猛兽,显出游刃有余的压迫感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深邃又笃定。
下一次,哥哥可不能就这么轻易脱身了。
周陆打听过了,路逢这几天有竞赛,要去集训。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周陆累累地回家了。
果然,灯是暗着的。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还莫名其妙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周陆悄悄呸自己一口。
太累了,蒜鸟。
累极了的周陆又一次在客厅上那张破沙发上沉沉睡去。
下一秒。
路逢从关着灯的房间里走出来。
他悄无声息的走近,没有像从前那样只是给哥哥盖上被子。
他蹲下身,眸色沉沉。
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周陆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下巴上硬朗的胡渣。
夜很深。
周陆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路逢伸出手,指尖并没有触碰皮肤,而是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周陆额前垂落的一缕汗湿的头发。
他将那缕发丝小心地拨开,动作轻得像是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指尖与发丝接触的瞬间,睡梦中的周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呼吸似乎停滞了半拍。
路逢的心跟着悬起来,手上动作却并未停止。
周陆并没有醒来。
只是无意识地侧了侧头,更深地埋进沙发的凹陷里。
路逢收回手,指尖轻轻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哥哥的触感。
他看着周陆呈现出逃避姿态的睡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路逢开始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频繁地出现在周陆的视线范围内。
他不再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
周陆在厨房笨拙地切菜时,路逢就抱着本书倚在厨房狭窄的门框上,安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并不炙热,只是平静地、专注地落在周陆沾了水珠的手腕上,落在他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小臂线条,落在他专注又略显笨拙的侧脸上。
那目光像无形的网,无声无息地将周陆笼罩。
周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落点。
他切菜的动作逐渐变得僵硬,还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
他想呵斥路逢回房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
他只能强忍着来自自己弟弟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注视,后背绷得笔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要维持哥哥的威严啊!
虽然现在路逢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了。
他暗自在心里嘀嘀咕咕。
看什么啊!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之前不是还很高冷吗?
一副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他这个哥哥的样子……
现在又是在看什么啊!
一个糙老爷们做饭有什么好看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夹杂着难以言明的兴奋在胃里翻滚,几乎让他窒息。
他握着锅铲猛地转身,恼怒地瞪着路逢。
却在对视的刹那间撞进路逢深潭般的眼眸里。
少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歪了下头,仿佛在问:怎么了?
周陆一下子就熄火了。
弟弟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周陆有些狼狈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也就没看见在他转身时,路逢脸上那抹宠溺的笑。
在路逢平静且紧追不放的目光下,周陆忐忑地吃完了这顿饭。
离席时他大松了一口气。
哥哥的威严好歹还是保住了。
周陆又落荒而逃了。
“哥哥的威严”真的保住了吗?
路逢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
在各种竞赛以及高中前两年优异成绩的加持下,路逢可以直接保送清北了。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那天,路逢想了很多。
从很早开始,他的目标就定下来了。
虽然他的感情变质了,但是目标没有变。
老师告诉他他很适合什么学术研究之类的,可以考虑这方面。
其实他潜心钻研物理,只是因为可以加分而已。
并不是因为喜欢,但他懒得解释。
其实,他的梦想一直都只与哥哥有关啊。
一直都只是周陆而已。
周陆胆小鬼。
不过没关系。
他会让哥哥明白,他守护的光也想温暖他。
他仰望的星辰,也会落入他的掌心。
他会追他。
用他的方式告诉哥哥他不是小孩子了,慢慢地、稳稳地接近他的心。
直到……哥哥再也无法逃避他自己。
路逢拎着书包回家了。
客厅里,哥哥正毫无形象、四仰八叉地舒展着四肢,懒散地陷在沙发里看电视。
像只慵懒的猫。
屏幕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路逢放轻了脚步,书包被他随意地甩在地上。
路逢漫不经心地坐在哥哥身边。
本就狭窄的空间瞬间被两个人的体温填满,肩膀几乎相贴。
周陆被身边陡然下沉的重量惊得一颤,整个人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弹坐起来。
看清是路逢,他眼底掠过一丝未及掩饰的慌乱,下意识想拉开距离,身体却僵在原地。
但为了维持那一点点摇摇欲坠、几乎所剩无几的“哥哥的威严”,他强迫自己扭过头迎向路逢的目光,强装着镇定,声音里还带着点强压下的不稳:“你……你怎么不上课回来啦?”
路逢看着他这副强撑镇定的样子,心里那点隐秘的痒意瞬间被勾了起来。
在周陆“凶狠”的目光下,他非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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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退,反而倏地倾身靠近。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甚至被压缩到几乎危险的地步。
周陆甚至能看清路逢睫毛垂下的阴影,和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
少年身上带着室外微凉的气息和他自己独有的干净味道,混着两个人相同的洗衣粉香气,强势地侵入周陆的感官。
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周陆的颈侧,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他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发紧。
他想往后缩,却发现自己的后腰紧贴着沙发靠背,已经退无可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陷进柔软的沙发垫里。
电视里喧闹的综艺声浪好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外。
只剩下咫尺之间清晰可闻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其实,他也有点分不清那是路逢的,还是他自己乱了的心跳声。
路逢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周陆微微绷紧的下颌上,再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他躲闪又强装镇定的眼睛里。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无声的探究和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
空气粘稠得如同蜜糖,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将两人缠绕得更紧。
周陆能感觉到自己耳根的温度在蔓延,他想推开路逢,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只徒劳地握紧了拳头。
路逢轻笑一声,再次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含笑盯着哥哥的眼睛,声音清凌凌的:“哥哥,你在想什么?”
那声哥哥叫得又轻又软,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怎么能这么好听啊!
周陆偏过头,仿佛自暴自弃了一般瘫在沙发上。
以防路逢再次逼近,周陆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我没想什么啊!”
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干涩紧绷。
不对。
为什么弟弟的声音就那么好听。
他又把脸转回来,路逢还在盯着他。
周陆推他一下,试图避开路逢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他又想起来刚刚见到这孩子的时候,那么小一只。
怎么就长得这么大了呢?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周陆看着路逢的脸开始发呆了。
路逢喉结滚动,眸光极具侵略性地落在他的唇上。
炙热又危险。
周陆回过神来。
那眼神太沉了,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心底那点说不出口的念头都无所遁形。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的升温,耳廓更是烫得惊人,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红透了。
他放在沙发垫上的手蜷得更紧,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里,试图用这点微痛唤回自己的理智。
他可是哥哥!
他应该教训这个不知分寸、突然靠他这么近的坏小子!
难道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吗……
周陆脑子里想法乱七八糟地划过。
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只剩下急促的心跳在胸腔里如擂鼓般震动。
路逢的目光没有移开,反而更加专注地描摹着周陆脸上那抹无法掩饰的红晕。
他甚至能感受到周陆身体细微的颤抖,像被逼到绝境、炸毛却又强装镇定的猫。
想亲……
想亲想亲想亲想亲想亲想亲……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叫嚣,带着燎原的火势,几乎要冲破他精心维持的冷静表象。
他只需要再靠近一点点,就能攫取那渴求已久的温热。
两个人交织的呼吸声清晰地敲打在耳边。
周陆甚至听到了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突兀的咽口水的声音。
路逢眼底的笑意逐渐加深,带着一丝得逞的、恶劣的兴味。
他继续倾身靠近,温热的鼻息拂过周陆滚烫的耳垂,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般的磁性:“没想什么?那……哥哥的脸怎么这么红?”
15. 就像小时候那样
周陆的防线摇摇欲坠。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路逢的唇离自己只有一线之隔。
那炽热的气息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强烈的悸动混着少年强势的侵略性,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伪装也撕得粉碎。
羞耻、慌乱、还有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等待着那预料之中、却又不敢想象的触碰。
不行,绝对不行!
他是哥哥,路逢是他亲手养大的弟弟……
他们之间是亲情,是兄弟情……
这份依赖,到底在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令人窒息的渴望?
是路逢长大了,还是他自己早就越过了那条不该越过的界限?
这念头带来的罪恶感和混乱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就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流,烧得他理智全无。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却并未发生。
就在周陆以为自己会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彻底崩溃时,那几乎要将他点燃的气息却骤然远离了。
周陆唰地一下睁开眼。
路逢已经拉开了距离,重新坐直了身体。
他脸上那抹带着侵略性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波无澜的平静,也透露出一点难以察觉、刻意收敛的温柔。
在周陆看来,甚至还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脆弱感。
少年微微侧着头,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差点就擦枪走火的逼近从未发生过。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蜷缩在身侧用力按耐着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但周陆的视线落空了,他只看到弟弟那张俊朗逼人却冷硬如冰的脸。
“哥……”路逢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但仔细听会发现,清冷之下还带着被刻意掩饰的沙哑与疲惫,“保送结果定了。”
他拿起遥控器,心不在焉的换着台。
闪烁的屏幕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周陆还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些微的失落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交织着,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体内来回冲撞着,让他一时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他只能怔怔地看着路逢的侧脸,看着他流畅却显得有些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微微抿起的、透着苍白的唇。
刚才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侵略性荡然无存。
此刻安静地像个受了委屈、需要安抚的孩子。
就像小时候那样。
路逢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向他示弱了?
周陆的思绪飘回从前。
路逢小学的时候,还是个十分爱笑爱闹的小孩子。
就像上幼儿园那时,路逢常常等着他接,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他讲。
放学铃一响,那个小小的身影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书包带子在身后欢快地跳跃,像只归巢的雏鸟一样,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小朋友会叽叽喳喳地复述一整天的见闻:
他又被老师表扬啦~中午的鸡腿特别好吃~新学的古诗词好难背……
声音清脆还带着点奶气,说话时的热气呼在他颈侧,有点痒,但是暖呼呼的。
那时的路逢,对他有着近乎本能的依赖和毫不掩饰的亲昵。
走路时要紧紧地牵着他的手;遇到害怕的东西会毫不犹豫地躲在他身后,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得了什么宝贝——比如一颗漂亮的玻璃珠、一张满分的试卷……必定第一时间捧到他面前,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快夸我”的期待。
小朋友最喜欢的就是像个小尾巴一样缀在他身后,一声声“哥哥”叫得又甜又软,是毫不设防的全然信任。
那时,独自长大的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肩膀上突然多出来的小脑袋的重量,习惯了衣角被那只柔嫩的小手攥紧,习惯了耳边那永远充满活力、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的童音。
后来,一切都变了。
具体是哪一天,周陆其实也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那天阳光格外刺眼,蝉鸣聒噪得让人有些心烦。
路逢缠着崭新的毕业服站在一群兴奋的孩子中间,稚嫩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表情。
他以为孩子是有点紧张,就像往常一样走过去,习惯性地想摸摸他的头时,路逢却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侧身躲开了。
他的手就那样顿在半空。
他看着路逢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星子、总是追随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小朋友已经长到他的胸口,不再扑上来,不再叽叽喳喳,连那声熟悉的“哥哥”都省略了。
小孩只是用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含着审视意味的平静目光看着他,然后垂下眼睫淡淡地说:“我已经长大了,哥……你不用总护着我了……”声音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波澜,像初冬清晨凝结的霜。
原来他已经变声了吗?
周陆有些恍惚。
后来,那个爱笑爱闹,像块儿粘人小年糕似的路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气质清冷、与人疏离的少年。
小孩挺拔如新竹,礼貌周全,却从此与他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不再主动靠近他,不再分享心事,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变得稀少而克制。
路逢把自己包裹进一层坚硬的壳子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连带着对他,也只剩下疏离的客气和刻意的距离。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依赖他的小团子会变成眼前这个眉眼精致却淡漠疏冷的少年。
于是后来他学会了一边保持距离,一边给弟弟关爱。
尽管他已经不知道弟弟还需不需要。
习惯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他习惯了被依赖,又再次在时间的帮助下习惯被疏离。
反正对他来说,很早就是一个人了。
再次习惯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好吧,其实很难。
呜呜呜。
老天爷你还他软萌可爱的弟弟!
不让他暴富就算了,怎么还这样对他!
时间回到现在。
周陆看着久违地展现出脆弱的路逢,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又被触动了。
“哦……哦,定了?”周陆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语不成调。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目光却无法从路逢身上移开,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切,“是……是清北吧?学什么……不是……学什么都好……我的意思是……”
他问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孩子怎么了?
刚才还像头小狼崽子似的,怎么转眼就蔫儿了?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周陆已经开始给弟弟找补了。
“嗯。”路逢低低地应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眸光放空地盯着电视里喧闹却空洞的画面,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点焦躁地摩挲着遥控器的边缘。
这一切都被周陆看在眼里,这细微的动作流露出一种寻求慰藉的意味。
“物理。”路逢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刻意放低的语调里是示弱的姿态,清晰地传入周陆耳中。
“哥…… ”他微微侧过脸,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令人怜惜的阴影,“我有点渴,能帮我倒杯水吗?”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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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路逢已经超级超级久没有这样要求或者依赖过他了。
这孩子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就独立得过分。
骨子里带着一股清冷的倔强,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假手于人,尤其是在他面前,更是摆出一副“我长大了不需要你照顾”的疏离姿态。
这种带着依赖意味的请求,简直是好久不见。
就像一道惊雷一样,劈在周陆混乱的思绪里,瞬间将他筑起的所有防备炸得粉碎。
他看着路逢低垂的眉眼,那长长的睫毛下掩盖的疲惫感是如此真切。
少年挺拔的肩颈似乎也卸下了一些力道,透出脆弱的易碎感。
刚才那个步步紧逼、如狼似虎的路逢仿佛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幻影,眼前这个安静、疲惫、浑身散发出浓浓易碎感的少年,才是他需要照顾的弟弟。
他肯定是累坏了!
能保送进最高学府,是他这种没念过书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些天他一定耗尽了心力。
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也许……也许只是孩子压力太大之下的一时失控?
或者,是在用那种别扭的方式来寻求他这个哥哥的注意和关心。
一定是这样的呀!
周陆脑子里飞速地为他找着理由。
他的弟弟那么乖,学习成绩又是数一数二,是他想多了……
对,是他想多了。
一股强烈的心疼和汹涌的保护欲在他心头涌现。
那些他费尽心机筑起的高墙、刻意维持的疏离、精心设计的躲避,在这个瞬间,在路逢一声低低的、带着依赖和撒娇意味的“哥”之后土崩瓦解,显得如此幼稚和可笑。
周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都有些笨拙和狼狈。
“啊?哦!好,好!你等下,马上就来!”他连声应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一种类似于赎罪般的温柔。
好像倒杯水就能弥补自己刚才所有的退缩和躲避,就能安抚眼前这个突然显得格外脆弱的弟弟。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向厨房,手忙脚乱地打开柜子,拿出那个路逢之前常用的,但是已经很久没用过的小黄鸭杯子。
周陆盯着杯子上的小黄鸭图案发呆,脑子里全是路逢刚才低垂的眉眼和那声软软的“哥”。
他端着水杯走回客厅,步伐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疲惫的小兽。
走到沙发边,他犹豫了一下,才将温热的杯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温度是他特意调试好的,就像路逢第一天到家里一样。
“给……水,温的。”他补充道,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路逢终于转过头,抬起眼看向他。
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炽热和侵略,也没有了刻意营造的疏离。
深邃的眼眸像蒙了一层薄雾,里面是恰到好处足够让他心疼的疲惫,又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路逢伸手接过杯子,指尖极其自然、却又带着难以辨明的留恋,轻轻擦过周陆递杯子时微凉的手背。
带着少年体温的触感让他感觉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耳根刚刚退去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的势头。
还没来得及缩回手,路逢就已经离开了。
“谢谢哥哥。”路逢轻声说,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满足。
然后他低下头,小口地喝着水。
温水浸润了他略显干燥的唇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在客厅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性感的线条。
小黄鸭杯子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安静而美好的轮廓。
以及嘴角那抹几不可察、转瞬即逝的弧度。
哥哥,你最心软了。
16. 亏欠、占有以及爱
周陆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着路逢安静喝水的样子,少年低垂的眉眼温顺得像收拢了所有利爪的幼兽。
方才那个几乎要吻上来、带着灼热掠夺气息的危险影子,仿佛只是他臆想中的错觉。
只剩下眼前这个惹人怜惜的少年。
思绪回到那年冬。
那时他还只有他,他还是他的唯一。
他为自己筑起的冰墙,在路逢的示弱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一瞬间就溃不成军,只留下满心冰凉湿漉的狼狈。
路逢放下水杯,抬眼看向已经神思不属的哥哥,嘴角似乎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哥哥,我回房间了。”路逢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利落,但眉宇间那点疲惫感似乎加重了。
他没再看周陆,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周陆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久久没有动弹。
客厅只剩下电视里依旧喧闹却显得格外空洞的声音,和他胸腔里依旧未能平复的、杂乱无章的心跳。
其实逾矩的、想多了的、生出不该有妄念的,一直都只有他,对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法抗拒的、泛滥成灾的心软,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是不是,不应该疏远弟弟?
弟弟本来就没有安全感,是他自己心思不纯,却还要把这份不安和冷落加诸在无辜单纯的弟弟身上……
反正、反正弟弟也马上要去上大学了。
那个顶尖的、他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踏足的地方。
那时,他们会隔着千山万水。
长远的距离会将那点本就摇摇欲坠的羁绊扯得更远,直至断裂。
抑或是——
直接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在象牙塔顶端熠熠生辉,前途坦荡光明;一个在生活的泥泞里挣扎,守着这个小家,就这样一辈子碌碌无为。
周陆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走到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扑了几把脸。
冰凉的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旧T恤的领口,晕开深色的水渍。
他看着镜子里的模糊的自己。
这张脸平凡的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就连眼神里都是长年累月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温顺与疲惫。
这样也好。
他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像是在加固一道随时会崩塌的堤坝。
其实这样也好。
他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有。
他没念过多少书,认知水平也有限,眼界狭窄得只装得下这条街和那间永远弥漫着汽油味的修车铺。
他给不了路逢任何像样的帮助,更遑论其他。
他那点微薄的、带着锈迹的爱意,在路逢即将展开的广阔人生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连被风卷起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会成为拖累,成为路逢美好未来里,需要抹去的一笔。
这样也好。
他是他的弟弟,他爱他。
无论这爱属于哪种,他都希望他能幸福。
所以这一切都无所谓,反正他怎么样都能活下去。
这样也好。
周陆拿起抹布,开始机械地擦拭着本就干净的灶台。
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所有不该有的心思全部弄死。
就让距离和时间淡化他们之间最后的羁绊。
这才是成全路逢的最好方式。
认命吧,周陆。
他对自己说。
你的人生早就死在七岁那年了。
房间里,路逢并没有立刻休息。
他背靠着紧闭的房门,侧耳倾听着外面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气声。
黑暗中,路逢眉头紧皱。
他知道计划在顺利进行,又不忍心看着哥哥陷入自我厌弃之中,却也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开始怀疑好友的办法到底是金点子,还是馊主意了。
时间回到路逢参加竞赛那一天。
路逢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既然确定了自己对哥哥就是有别样的心思,那就要行动了。
好友卢宁宁和张大宝第一时间发来贺电。
卢宁宁和张大宝是他幼儿园的时候就交到的好朋友。
神奇的是,尽管大家的人生理想南辕北辙、未来道路天差地别,这份友情愣是没有在岁月的洪流里走散半分。
路逢把小伙伴们叫出来。
逢城一中附近某安静咖啡店的角落里。
路逢面无表情地翻着一本书,坐在最不显眼的一个位置,像一尊俊美但生人勿近的雕塑。
翻墙出来的卢宁宁拎着个小包包一路狂奔,面色是激动的潮红。
她冲到路逢桌前,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着路逢,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下,愣是没憋出一个字,先扶着膝盖大喘好几口气。
慢悠悠跟在后头的张大宝终于踱了进来。
他是学艺术的,所以不用翻墙.
端着他那万年不变的文艺范儿,不急不缓地落座。
卢宁宁抱起路逢给她点好的饮料,“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半杯,总算是顺过了气。
她兴奋地一把捏住张大宝胖乎乎的胳膊,声音拔高了八度,还带着点有巨大八卦可看的狂喜:“小路路!苍天啊!大地啊!你……你终于开窍了?!还是对周陆哥?!天呐!周陆哥那么温柔那么好的人……”
路逢慢条斯理地把书放在桌面上,抬眼看过去。
浓密睫毛下的眼神平静无波,状似疑惑地问:“什么叫终于?”
卢宁宁没理他,猛吸几口,一杯饮料瞬间就见了底。
她“啪”地把空杯放下,环抱起双臂,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切换成一幅“痛心疾首”的表情。
语气里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路逢啊路逢,作为你这个榆木疙瘩这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智慧的、洞悉一切的知交好友,我,卢宁宁,现在有一个极其严肃、关于你终身幸福的问题要问你。”
路逢抬眼看她,示意她继续。
她清了清嗓子,神色变得严肃正经,语气里也满是认真和凝重:“你想清楚了吗?你能摸着自己的良心和真心,百分之一万地确定,你对周陆哥的感情它就是纯粹、炽热、非他不可的爱情,而不是什么亲情依赖、感激涕零、或者习惯成自然的错觉吗?”
毕竟也处这么多年了,大家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小路路,感动、愧疚、亲情,这些玩意儿跟爱情长得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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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不留神就容易混淆视听。亏欠更是重灾区啊!我希望你能清清楚楚地看清自己的心以后,再向周陆哥发起攻势。”
她意有所指,毕竟这么多年不仅仅在和路逢相处,和周陆也没少接触。
“是啊路哥,”张大宝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理了理其实并没有褶皱的衣领,圆乎乎的脸绷得紧紧的,试图营造出哲学家一样的气质和感觉:“路哥,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爱吗?”
他压低声音,胖乎乎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你要知道,如果你对周陆哥直接挑明,踏出这一步,你们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能都回不到现在了……”
“对对对,大宝说得对!”卢宁宁双手捧着自己激动到发烫的脸颊,用力点头附和,眼神亮晶晶的:“我们能理解能接受,可周陆哥呢?他会不会被吓到?会不会觉得你是个神经病?会不会再也不理你了?”
她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你真的、真的、千真万确地想明白了,确认就是非他不可了,真的想好了的话,姐们绝对做你最坚实的后盾,全力支持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她边说边用力拍了拍自己并不伟岸的小胸脯。
张大宝也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圆脸上满是真挚:“附议啊附议!路哥,你要是能和周陆哥成了……我……呜呜呜呜呜……”他说着说着,就要往路逢身上靠。
路逢嫌弃地推开他的大脑袋。
他的目光在两位好友激动、担忧与兴奋交织的脸上缓缓扫过。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后仰,靠在了柔软的沙发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光滑的书封上摩挲着。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是很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不是错觉,不是感激,更不是习惯。”
他垂着眼,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笃定:“看到他笑,我这里,”他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会跳得不受控制,就像要炸开。看到他皱眉,我这里会揪着疼。”
“他跟别人多说一句话,哪怕只是工作上的同事,我都……”
路逢歪了歪头,露出个有些阴森的笑,语气里是满满的、属于少年人的别扭和独占欲:“非常不爽。”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种清晰无比的悸动,眼神变得深邃而专注:“这种感觉和对任何人都不同。宁宁,大宝,我分得清。”
“从前我满心愧疚,我不敢想。”
“可现在我确定,就是他,只能是他。”
“我想相伴余生、走到未来的人只能是他。”
他坐直了,身体紧绷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年轻猎豹,眼神锐利而炽热:“没有回头路?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回头。这条路,我走定了。”
卢宁宁想起一件事,还是有些担心。
其实这么多年,她不仅把路逢当朋友,也当亲人。
她眉头紧蹙,再次郑重开口,声音却更轻了:“小路路,你确定不是因为那件事的刺激吗?我还是有点担心你分不清亏欠、占有以及爱……”
“有些感情,尤其是小时候依赖惯了的,猛一听到这种变动,是容易上头。可这种被刺激出来的念头,是当不得真的!你得想清楚!你到底是舍不得哥哥,还是……”
她的意思直截了当、直击核心:“雏鸟情结而已。”
17. 哥,你说过的,我们说好的。
“啥事儿啊啥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张大宝懵懵地问。
卢宁宁白了他一眼:“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啊!这事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又转向路逢,眼里的担忧像水波一样漾开。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落在路逢耳中却带着穿透寂静的清晰:“你不会是被刺激到了吧?这种被刺激上头的感情可不兴当真啊!”
路逢有些一言难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虎口滑落,蜿蜒而下的水痕有些冰冷,如同无声的眼泪。
“不是上头……也不是什么雏鸟情结。”
他终于挤出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砂纸磨擦一样,每一个音节里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是……是他要有新的家了……”
说出这句话那一瞬,咖啡馆里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仿佛倏地被抽离,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啊?谁谁谁要结婚啊?”张大宝瞪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惊呼。
“笨死你得了!还能有谁?路逢他哥啊!亲手把他养大的他哥啊!”
卢宁宁面露担忧,语气里是少有的凝重,“你确定吗?消息准确吗?应该不至于已经到结婚的地步吧?可能就只是看看之类的?”
“可靠。”
他亲耳听见的啊。
路逢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视线茫然地落在半空中,焦点却一片模糊。
可哥哥的样子,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是那个在寒冬腊月里牵着他的手,走过结冰的路的哥哥。
是那个在他病到意识模糊却依旧没有放弃他、一直守着他,眼里布满血丝也依旧温柔地对他说“别怕,哥在”的哥哥。
是那个在他被嘲笑是“没人要的累赘”后,用力把他搂进怀里,胸膛温暖而坚实,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你不是累赘,你是哥最好的礼物”的哥哥。
那些话语,那些场景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一帧又一帧地在他眼前回放。
带着回忆特有的暖色调,但却像钝刀子一样,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可靠、给他买童话书、在他发烧时彻夜守着、说过很多次以后只和他相依为命的哥哥……
要成为另一个人的丈夫了吗?
要拥有新的家庭了吗?
这个被预知到的可能性就像淬了毒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带来窒息一般的绞痛。胃部一阵翻搅,喉咙深处涌上来铁锈般的腥甜味。
那他呢?
哥,你说过的啊……
你不是说,以后只和我相依为命吗?
他记得清清楚楚。
哥哥的每一次承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路逢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似乎穿透了咖啡馆的墙壁,投向某个遥远的、只属于他和哥哥之间的时空。
雪下得真大,沉甸甸地压着屋外光秃秃的树枝,树枝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厨房窗户结满厚厚的霜花,模糊了外面被雪光照亮的夜。
屋内只亮着一盏比较昏暗的灯。
锅里熬着粘稠的白粥,咕嘟咕嘟的,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周陆的脸。
他靠在灶台边,低头削着一只苹果,长长的果皮打着旋儿垂落。
路逢的目光黏在他手上。
就是这双手,无数次拂去他的眼泪,端来温热的粥,撑起他塌陷的天空。
“哥。”路逢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哑。
“嗯?”他没抬头,刀尖利落地旋下最后一点果皮,露出莹白的果肉。
“哥,你还记得吗?”他顿了顿,喉咙发紧,“那年冬天,你说‘哥哥以后,就和你相依为命。’”
刀刃在砧板上轻轻一顿,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
周陆终于抬眼,隔着薄薄的水汽望过来,眼神温和,像炉膛里跳跃的火光,带着能融化寒冬的暖意。
“哥当然记得啊。”他嘴角弯起一点弧度,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傻话,哥以后不和你相依为命和谁啊!这傻孩子。”
苹果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路逢接过来却没咬。
鼻间被一丝甜香萦绕,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那哥哥再说一次。”
“哥哥……我周陆,以后只和路逢小朋友相依为命!”
这是哥哥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
这年,他即将小学毕业。
他不知道怎样理解那些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话,其实他也想过,自己的存在对哥哥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他知道,哥哥很累很苦。
他会努力,会长大,会成熟,哥哥的话他也会铭记于心。
“相依为命”,路逢轻轻地念着这几个字。
其实,这么多年来,每次遇到挫折时,只要想到这几个字,想到哥哥,他就又充满了力量。
以往,这几个字带给他的都是温暖和一往无前的信念。
可如今再想起,心头却猛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刺穿。
那天,他只记得自己的心凉凉的,完全无暇顾及哥哥的反应。
“小周啊,你这也快三十的大小伙子了!这小路逢也快高考了,婶子瞧着你这日子也安稳了,该成个家啦!婶子跟你说,你知道的噻,老李家那闺女,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
张婶的声音又尖又亮,暖阳里流淌的宁静顷刻之间被打破。
路逢正端着一碗刚盛出来的热汤,从厨房走向客厅。
那碗汤很烫,烫得他指尖发麻。
“哎呀,人家姑娘也愿意呢!这不,就等你一句话!你要是点头,婶子马上就给你安排……”
“婶子,我……”
“哐当!”
世界的声音模糊褪去,只剩下那可怕的四个字在脑海里反复轰鸣。
唯独瓷碗碎裂的声响尖锐得刺耳。
滚烫的汤泼溅出来,瞬间烫红了他的脚背,黏腻地糊在地板上。
有几滴溅到张婶崭新的裤脚上,她“哎哟”一声跳开。
一片死寂。
碎片狰狞地躺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汤还冒着热气。
他僵在原地,手指保持着捧碗的姿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盯住周陆的后背。
周陆猛地转过身往过走,途中还撞到了椅子,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
路逢看见哥哥脸上惯常的温和平静裂开一道缝,惊愕清晰地写在眼底。
周陆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却先落在路逢被烫红的脚背上。
“路逢!”他声音绷紧了,根本顾不上理会一旁拍着裤脚的张婶,一把抓住路逢的胳膊,“怎么样?哥哥看看!烫到没有?”
周陆习惯性地伸手,似乎想像小时候每次路逢受惊时那样,揉揉他的头发给予安抚。
手抬到一半又顿在了空中,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犹豫和僵持。
哥哥的手指很有力,带着熟悉的温度,紧紧箍着他的手臂。
他想起那句“只和你相依为命”的承诺。
哥哥亲口说过的话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悬在他的头顶,带着冷飕飕的风。
路逢抬起头,撞进周陆焦灼的眼底。
那里面映着他惨白的脸,像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破旧玩偶。
喉咙被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一片死寂的客厅里异常清晰。
张婶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也挤在门框边,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味和些许被打断的不悦:“哎呦,小路逢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哦!”
哥哥没接张婶的话茬,他蹲下身,动作利落地避开碎瓷片,小心地捏起他湿透的裤脚往上提了提,又不知从哪里抽来几张厨房纸,轻轻擦拭他脚踝上已经变凉的水渍。
哥哥的手指很稳,带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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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的指腹擦过皮肤,温热的触感却让路逢浑身绷得更紧,一种混杂着恐慌和抗拒的酸楚直冲鼻尖。
哥哥明明说过那么多次的,明明承诺过的……
“哥哥……”
五岁时那个寒冷的雪夜,路逢蜷缩在冰冷的巷尾,像只被彻底抛弃的小兽,呜咽着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后来哥哥来了。
少年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他蹲下来,带着温热气息的外套不由分说地将他裹紧,隔绝了所有寒冷和恶意。
哥哥抱起他,少年的脊背单薄却稳固,声音穿透雪夜,清晰笃定地落在他耳中:“跟我回家吧,别怕,以后哥跟你相依为命。”
张婶还在絮叨着“该定下来了”之类的话,可这一切都模糊地飘远。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哥哥紧握着他手臂的温度。
厨房的窗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窗外暮色渐深,将世界染成一片模糊的灰蓝。
哥哥拿起扫帚和簸箕,动作利落地清理着地上的碎片,发出细碎的哗啦声。
这熟悉的、属于他们两人空间的静谧,此刻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感觉。
哥哥弯腰收拾的背影依旧挺拔,在他眼中陡然变得遥远而陌生。
“哥。”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哥哥动作一顿,直起身看他。
“张婶说的……是真的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你……你要重新成家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那他呢……
路逢死死地盯着哥哥,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哥哥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温和与包容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沉淀。
最终,他只是将簸箕里的碎瓷片小心地倒入垃圾桶,然后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打破了死寂。
哥哥背对着他,冲洗着双手。
水声里,他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路逢无法理解的、近乎叹息的郑重:“路逢,”他关掉水龙头,厨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路逢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无论发生了什么,哥跟你相依为命这话,都作数。”
可是没有“只和你”这三个字了。
路逢沉默片刻,“嗯”了一声,转身出门了。
可我想,你只和我相依为命,你只有我。
哥哥,你就不能只看着我吗?
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它们失控地滚落,砸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心脏正以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近乎失控的频率疯狂地跳动着。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像擂鼓般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世界。
这失控的跳动,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他心底最幽暗的锁。
一个让他自己都浑身战栗的真相呼啸而出。
原来他死死抓住不放的、他痛彻心扉害怕失去的、其实根本不是所谓作为“哥哥”的避风港。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剧烈又尖锐的痛楚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是单纯的失落,不是简单的“舍不得”。
那感觉来得汹涌又陌生,那是被背叛的酸楚混杂着毁灭性的占有欲被生生撕裂的恐慌。
一个从未清晰浮现、却早已深埋心底的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被这个消息骤然惊醒,咆哮着冲破了名为“亲情”的牢笼。
“卧槽!周陆哥有情况啊?”张大宝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这不是好事儿吗?”
他自顾自地说,完全没留意到路逢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卢宁宁警告的眼神。
“你咋知道的啊?我们怎么都没听说呢?到底什么情况唔唔唔……”
18. 如何追到哥哥?
周陆看着路逢沉默地“嗯”了一声,随即转身出门。
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路逢没有回头。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周陆试图穿透那扇门追寻的目光。
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未拧紧的滴答声,以及他胸腔里擂鼓般、越来越响的心跳。
周陆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紧紧抓住路逢手臂时,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颤抖。
路逢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惨白又空洞,带着一种被遗弃的茫然。
他想起那年的雪夜,路逢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巷子深处,冻得嘴唇发紫,眼神都没有这么绝望。
那时的周陆毫不犹豫地将他裹进外套里,背起他单薄的身体,许下“相依为命”的诺言。
这份责任,是支撑他熬过无数个艰难日夜的信念。
可现在呢?
被他自己刻意忽略、深埋心底的真相彻底破土而出。
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灶台,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强烈的背德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是哥哥,是监护人。
是路逢在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
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心底深处,滋生出一丝一毫超越界限的念头?
路逢那过分的依赖,那专注得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目光,那些被他刻意解读为“孩子气”、“缺乏安全感”的占有欲……
其实他并非不知晓。
而自己作为他最亲近的人,却对此一无所觉,甚至还在张婶面前表现得那样……犹豫?
周陆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想起路逢捧着苹果时乖巧的样子,想起他发烧时滚烫的额头贴在自己颈窝的依赖,想起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只抓着自己的手才能重新入睡……
那些被他珍视的温暖瞬间,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禁忌的阴影。
他承诺的是守护,是责任,是亲情。
绝不是……绝不是这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混杂着恐慌、心疼与某种隐秘渴望的奇怪感情!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不能让路逢一个人承受。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周陆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
他猛地推开门,无视了身后张婶错愕的“哎,小周你干嘛去?”的喊声,冲进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路逢并没有走远。
他就站在楼下,背对着家门,单薄的肩膀在傍晚的寒风中微微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落的叶子。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投下一道孤寂又脆弱的影子。
周陆的心狠狠一揪,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
他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混乱的心跳上。
他闻到了闻到了路逢身上传来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独属于他的干净气息。
“路逢……”周陆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无数次那样,拍拍弟弟的肩膀。
可他听到了路逢的自言自语。
“作数?”路逢扯动嘴角,他想笑,却只尝到眼泪滚烫的咸涩,“怎么作数?在你有了新的家、新的妻子之后,我这个所谓‘相依为命’的弟弟,又算什么呢?”
声音轻得像呓语,却带着一种濒临碎裂的绝望,每一个字都无比哽咽,“哥,你告诉我啊……我该站在什么位置?作为新家的外人,然后看着你们吗?”
周陆不知道怎么回应,慌张地藏进楼道里,看着弟弟的失落的身影逐渐远去。
张大宝还在那里咋咋呼呼:“你咋知道的啊?我们怎么都没听说呢?到底什么情况唔唔唔……”
卢宁宁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眼神严厉地警告他闭嘴。
张大宝被她捂得直翻白眼,挣扎着发出呜咽声。
路逢却仿佛完全没听见他们的动静。
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句“哥跟你相依为命这话,都作数”在耳边反复回响,像冰冷的铁箍,箍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狠戾。
这动作惊醒了沉浸在震惊和担忧中的卢宁宁,她看着路逢眼底翻涌的、近乎疯狂的情绪,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路逢!你冷静点!”卢宁宁的声音里是急促和恐慌,“别钻牛角尖!周陆哥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他那么疼你……”
“疼我?”路逢打断她,视线依旧空洞,仿佛在质问那个并不在场的哥哥,“是啊,他疼我……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活下去的一切……”
他猛地转向卢宁宁,那双总是清澈或带着少年倔强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卢宁宁从未见过的、滚烫而绝望的火焰,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某种令人心惊的偏执。
“宁宁,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路逢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沙哑,“不是他要成家……是我……”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深埋心底、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挤出唇齿:
“是我……我根本不想只做他的弟弟!”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小小的卡座里轰然炸响。
咖啡馆里原本的嘈杂背景音,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
只有路逢急促的呼吸声。
那不再是单纯的亲情依赖,不再是失去家人的恐慌,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带着毁灭性的、超越了所有界限的占有欲和爱恋。
那份被他压抑了太久、扭曲了太久、最终在绝望中发酵变质的感情,终于在此刻,冲破了所有名为“亲情”的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带着滚烫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暧昧?
不,这已经不再是暧昧。
对“哥哥”的执着,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相依为命中悄然变质,长成了连他自己都恐惧的、名为“爱欲”的庞然巨兽。
卢宁宁看不下去了。
“不是刚说过了吗?我们都知道了耶!停停停宝子,别再回忆了,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你,路逢,爱上了你的哥哥,而你的哥哥也并非全然对你毫无感觉。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郑重,也有安抚的意思:“帮路逢追到周陆哥!自怨自艾、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
卢宁宁迫不及待地开口,身体几乎要趴到桌子上,圆溜溜的眼睛里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既然路大将军心意已决,那接下来就是战略部署时间!姐妹儿我,恋爱大师,今天就倾囊相授!”
“可你不是单身了整整十七年吗……啊!”
张大宝被猛揍一拳。
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滔滔不绝:
“Plan A:苦肉计!小路路,你明天就‘不小心’淋个雨,发个烧,小病号楚楚可怜的样子最容易激发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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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欲了。周陆哥肯定心疼得不得了,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然后你就趁机……咳咳,眼神拉丝懂不懂?虚弱中带着倔强,倔强里藏着依赖……啧啧啧,完美!”
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一脸陶醉。
路逢面无表情:“很勉强。”
“哎呀,死脑筋!哪里勉强啦!”卢宁宁恨铁不成钢,“那就Plan B:美食诱惑!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小路路,你厨艺不是还行吗?明天开始你天天给周陆哥做爱心便当~要精致!要用心!摆盘要好看!最好弄成心形的!让他每天打开饭盒都感受到你‘噗通噗通’的爱意。”
张大宝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插嘴道:“此计甚妙!不过路哥,光有美食还不够意境。我觉得应该搭配Plan C。 ”
他挺直腰板,一脸高深莫测:“我可以为你量身定制一首十四行诗!把你们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羁绊、你内心的汹涌爱意,用最精妙的隐喻、最优美的韵律表达出来!让周陆哥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你灵魂的震颤!”
他边说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勾勒诗句的轮廓。
路逢想象了一下自己捧着一首张大宝写的情诗,深情款款念给哥哥听的场景……
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额角似乎有黑线。
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或者Plan D:制造偶遇,英雄救美。”
卢宁宁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注意到路逢微妙的表情,“找个‘托儿’假装欺负你!然后关键时刻让周陆哥闪亮登场!哇塞,这经典的桥段,百试百灵!绝对能让他男友力爆棚,保护欲瞬间max!然后你就小鸟依人……”
路逢面无表情,男友力应该是他身上的,他要保护哥哥。
“停!”路逢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扶额,打断了卢宁宁越来越离谱的Plan们,“宁宁,大宝,谢谢你们……”
他艰难地措辞,“但我哥不是傻子。这些……”
他斟酌了一下,决定放弃斟酌。
“太蠢了。”
卢宁宁和张大宝对视一眼,同时垮下肩膀,像两只泄了气的皮球。
“那怎么办嘛?”卢宁宁嘟囔着,“总不能直接冲上去说‘哥,我爱你,我们搞对象吧’?这也太猛了!容易把周陆哥吓跑!”
张大宝摸着下巴,深沉地叹了口气:“是啊,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直接表白缺乏铺垫和美感,风险系数SSS级啊!”
路逢看着眼前这两个为他操碎了心、出着各种馊主意的小伙伴,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他拿起桌上的柠檬水,轻轻晃了晃,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的目光透过玻璃杯,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你们的计划……很有创意。”
他放下杯子,目光扫过两位好友,“但追他这件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感,“得按我的节奏来。我有我的方式。”
他不需要戏剧化的桥段,也不需要夸张的表达。
他要的,是让哥哥在一点一滴的日常里,再也无法忽视那份早已超越“兄弟”界限的、独属于他的温柔、执着和占有欲。
温水煮青蛙?
不,他是要成为哥哥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空气。
看着路逢那副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卢宁宁和张大宝再次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感觉周陆哥好像有点可怜。
19. 别走,求你
“那你到底是咋想哩,把俺两叫出来就为了秀一波你的雄心壮志?”卢宁宁白他一眼,坐回位置上。
路逢笑了笑,语气变得轻飘飘的:“当然——不是啊。说出来好多了,谢谢你们,”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我要回家看我哥哥了。”
路逢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外走。
夜色温柔地包裹着归途。
他得让哥哥习惯他的存在,习惯到模糊掉“兄弟”的界限。
时间回到现在。
路逢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心里奇异的安定下来。
这一年,他只需要好好地待在哥哥的身边。
往后才能放心走远,去创造属于哥哥和他的未来。
第二天,哥哥终于没有躲着他了。
路逢心满意足地享受了哥哥贴心的早餐服务,还不着痕迹地和哥哥贴贴了n下。
路逢出门上学了,周陆也呆呆地上班去了。
-
逢城一中火箭班。
“那位今天捡到钱了?居然笑成这样。”
“谁知道,看起来好渗人啊!”
“你去问道题试试。”
“我不去,我可不敢。”
“有那么吓人吗?那我去。”
火箭班常年老二的某个小女孩带着好闺蜜的期许出发了。
路逢平静地讲完题以后,摸出一本全英文的书开始看。
“学神到底遇到什么好事了啊?”
“不知道,敢问题但是不敢八卦。”
“你看,我觉得他还怪荡漾的嘞!”
“你见过这位身边有男孩还是女孩吗?”
下午的时候,下了大暴雨。
路逢犹豫了半天,从后门溜出去,找了个操场的角落开始淋雨。
希望病情来的猛烈一些吧!
……
因为已经保送了,路逢顺理成章地逃了晚自习。
回到家,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哥哥正靠在沙发上看书,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温柔又美好。
路逢几乎要看呆了。
这么多年,哥哥还是这么好看,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
听到开门声,周陆抬眼看过来,眸光温柔:“回来啦?今天还挺早的。”
“嗯,”路逢应了一声,声音刻意放得轻飘飘,疲惫感顷刻间扑面而来。
他走到沙发边,没有像上次那样挨着哥哥坐下,而是有些脱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底座,将头轻轻抵在哥哥腿边。
自从那天弟弟示弱以后,他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缓慢拉近,这样也挺好的。
周陆放下书,低头看弟弟,语气里是浓浓的关切:“怎么了?不舒服吗?”
路逢摇摇头,又点点头,像只淋了雨的小动物,声音闷闷的:“可能是淋了点雨,头晕晕的。”
而后他轻喘一口气,补上一句:“哥哥。”尾音微微上扬,音调有些婉转。
他抬起头,眼睫低垂,灯光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哥哥,我有点冷。”
这示弱来得恰到好处,满含着孩子气的依赖,又微妙的有些不明显的越界,触碰着周陆心底柔软的角落。
周陆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唇色,心下一软,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路逢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想贪恋那点凉意般,轻轻蹭了蹭哥哥的手心。
“有点热,”周陆皱眉,“吃药了吗?”
“没有……”路逢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不想动,哥哥……让我靠一会……”他说着说着带上了祈求的音调:“好不好。”身体又往哥哥腿边缩了缩,仿佛眼前这人是他唯一的依靠。
周陆看着他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拿起沙发上的薄毯,展开,轻轻盖在路逢身上,将他从肩膀到小腿都裹住。
路逢顺势将脸埋进柔软的毯子里,鼻尖萦绕的都是哥哥身上清冽又安心的味道。隔着薄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哥哥身上传来的温度,那温度仿佛带着电流,无声无息地熨贴着他,也悄然搅动着心底隐秘的渴望。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亲昵,不像幼时那样的亲近,倒是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周陆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弟弟额头的触感。
“去床上睡吧。”周陆的声音低沉了一些。
其实能看到弟弟这久违的依赖,周陆还是超级开心的。
比中了五百万……
好吧。
就像中了五百万一样开心。
“嗯……”路逢含糊地应着,却没有动,依旧紧紧地靠在哥哥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积蓄了点力气,扶着沙发边缘,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
周陆叹了口气,还是觉得看不下去,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向卧室。
路逢的身体几乎完全倚靠在哥哥身上,隔着薄薄的衣物,彼此的温度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哥哥的手臂结实有力,箍在他腰侧,力道却温温柔柔的。
路逢的心跳漏了一拍,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周陆将他安置在床上,替他掖好被角,准备转身去拿药和水。
“哥……”路逢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浓重的依恋清晰地敲打在周陆的心上:“别走……就在这儿行吗?我……我怕……”
周陆的脚步顿住了。
昏暗的夜色中,他看不清弟弟的表情,但弟弟声音里的祈求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他的心尖。
他沉默了几秒,还是没舍得拒绝弟弟,最终妥协般在床边坐下:“我……我不走,你睡吧。”
路逢像是得了什么保证,身体放松下来。
但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着,身体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周陆猛地站起来,紧紧地盯着弟弟苍白的脸,眸光中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就在他准备转身的时候,路逢突然伸出手,在黑暗中精准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哥哥……别走,哥哥……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周陆心一揪,说到底,还是前几天自己做的不对,没在张婶面前坚定拒绝,还犹豫了……弟弟肯定很伤心,现在弟弟又生病了,就纵容一下,应该也没有关系的吧……
他转回去,犹豫了半晌,还是掀开被子一角,侧身躺在了路逢身边。
床不算大,但是容纳两个都有一米八的大男人还是可以的,只是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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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周陆躺下的瞬间,路逢就像在黑暗中找到了热源的小兽,唰地一下翻过身,手臂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哥哥的腰,额头抵在哥哥的肩膀窝里,滚烫的呼吸轻轻拂过周陆颈侧。
周陆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和弟弟同床共枕过了……
弟弟的手臂怎么这么有力啊,而且弟弟现在也很高,比他高了一个头还多……
弟弟身上香香的,被他抱着也还挺……
喂!
周陆,你在想什么啊!
这对吗???
对啊,弟弟不是生病了吗?他以前小时候生病不都要抱着才能睡着吗?
但现在他长大了啊!
那又怎样?
他不是表现出来了吗?就算长得再大,也还是那个需要依赖哥哥的弟弟啊!
周陆心脏剧烈跳动着,还不忘左右脑互搏。
最后,还是弟弟需要照顾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怀里是弟弟滚烫的、带着清浅香味的身体,他的手臂还横在自己腰间,分量不重,力道却大得很。
路逢的呼吸均匀地洒在颈侧,细微的痒意密密麻麻地蔓延至全身,炙热的温度烧得他耳根发烫。
小小的火焰簇地升腾,某个地方也有些隐秘地变得躁动不安。
属于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强烈到超越了一切既定的界限,可他没办法推开,更没办法拒绝。
在这张狭窄的床上,在这片只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寂静里,滋生出一片粘稠又甜蜜的暧昧。
好危险。
周陆动都不敢动一下。
路逢却动来动去。
路逢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下颌,那触感清晰地传递着一种陌生的亲昵。
周陆的心跳如擂鼓,他应该推开,应该起身,应该回到那安全的界限之外。
但沉睡中的弟弟这样全然依赖的姿态,他真的太过于想念。
那毫无防备的贴近,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束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熟睡的弟弟。
时间在黑暗中流淌得缓慢而又煎熬。
周陆感觉自己被抱的更紧了,他痛并快乐着。
路逢似乎睡得更熟了,搭在他腰上的手臂无意识的持续收紧,两个人之间已经紧紧相贴,周陆甚至能感受到直挺挺立起来的热源。
路逢脸颊在他颈窝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咕哝声。
他能感受到弟弟胸腔里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某种更深沉的悸动悄然在心底滋生,缠绕。
这对吗?
啊啊啊啊蒜鸟。
不知过了多久,周陆人都麻了,弟弟还是抱他抱的很紧,只要他稍微一动,弟弟就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于是他就这样睁眼到天明。
窗外透进一丝微弱的晨光。
周陆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试图把路逢的手臂挪开,逃出弟弟的怀抱。
指尖刚碰到弟弟的手腕,路逢就像惊动般,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