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她竟是工科大佬》
2. 侯府
“小畜生!”卫兵怒喝一声。
他挣扎着又要搭箭,被卫兵一脚狠狠踢到膝窝,这个人扑倒在地。
弩箭脱手飞出,箭簇滚到李绍英脚边。她弯腰捡起,放在指间细细摩挲,飒然的脸上愁容顿显。
“留活口!”李绍英蹙眉,声音斩钉截铁,“带回去,严加看管!”
成亲的队伍被胡人冲得七零八落,没几个活人,喜轿也已经被马蹄踏成残骸,仅存的几名仆役此刻瑟缩地像鹌鹑。
姜晚不会骑马,这人迹罕至的北境更不会有其他车马通行,李绍英瞥见她眼底的无措:“夫人若不介意,可与末将同乘。”
一路无话,李绍英攥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发白,目光时不时落在刚刚从胡人少年那里收缴来的箭簇上,神色凝重。
姜晚正想开口询问,李绍英勒紧缰绳,声音低沉。
“到了。”
姜晚抬眼望去,所谓的侯府,不过是一座稍大些,但同样破败冷清的院落,院内仆从寥寥,个个面有菜色,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这就是……侯府?”
记忆中,镇北将军满门殉国,只余下次子萧砚拖着残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圣上感念其父兄忠勇,遂封其为“定北侯”,许其承袭镇北将军遗志,与麾下李氏旧部世代戍守苦寒边陲。
“无诏,不必进京。”
人们都道圣上此举看似体恤,实为放逐。
依侯府现在的境况,看来所言非虚。
偌大的府邸,笼罩在死气沉沉的压抑之下。
李绍英没有回答,沉默地翻身下马,又利落地将姜晚扶下。
接亲侍女从门内走出,来到姜晚面前福了福身,接过她简单的包袱:“夫人受惊了,侯爷吩咐,请夫人先随奴婢到厢房梳洗安置。”
姜晚疑惑:“不用拜堂成礼的吗?”
“侯爷行动不便,一切从简。”
“况且夫人舟车劳顿,还是先歇息为好。”侍女偷眼打量着姜晚破碎脏乱的嫁衣,补充道。
姜晚会意地扯了扯衣襟。确实,她现在这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模样,实在不适合行什么合卺之礼。
她跟着侍女穿过荒芜的庭院,来到西侧厢房处。
所谓的西侧房间,陈设极其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木桌,一把瘸腿的椅子,便是全部。
侍女放下姜晚的半旧包袱,低声道:“夫人稍等,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热水和新衣。”
她退出后,屋内彻底陷入沉寂。姜晚随手将包袱丢在瘸腿的椅子上。椅子晃了晃,顽强地没倒。
对于那个凭空出现的系统,她也算摸出了些许门道。
据系统所言,这方世界是宇宙中无数小世界之一。她所在的地方,当朝国号大晟,乃前晟王顺应民意,起兵推翻横征暴敛、豺狼当道的前朝所立。
前朝昏庸无度,取之尽锱铢,再加上连年战乱,致使这方世界积贫积弱,百业凋敝。经总系统综合评估,该世界民生幸福指数极低,是将近崩溃的等级。
因此,总系统分出118号系统,让其择取优秀宿主挽救这个小世界。
在系统中能看到这个世界的资源利用、文教普及等各项指标,更有一幅实景舆图,其上星罗棋布,清晰标注着无数深埋地下的矿藏。
这个世界并不贫瘠,甚至可以说是丰饶。只是明珠蒙尘,没有技术去发现、挖掘。
想提升民生幸福指数,就要充分利用这些不为人知的资源。
姜晚眉宇间被浓浓的忧愁笼罩。
可这里,是定北侯的地盘,是北境军镇,即便她来自现代,也知道私铸盐铁,私挖矿藏是重罪。
她空有藏宝图,若无许可,便是怀璧其罪,恐怕会招惹灭顶之灾。
姜晚叹了口气,或许她可以寻求机会,与那素未谋面的“夫君”合作?
侍女备好热水后,姜晚细细洗净一身风尘,换了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裳。洗去血污和炭灰后,铜镜中映出的是眉目如画的连,肌肤胜雪,唇若点朱。
她绾起半干的青丝,信步走出厢房,唤来侍女:“带我去见见侯爷。”
侍女面露难色:“回夫人,侯爷正与将军议事,吩咐不许人打扰……”
“无妨,”姜晚道,“我等他便是。”
侍女颔首,随后引她来到侯府深处的一处书房前。这处院子远离前厅喧嚣,位置偏僻,曲径通幽,寒风掠过时,卷来几缕清幽药香,夹杂着隐约的谈话声。
“……胡人又在饮马河畔劫掠了三处村落,末将带人追击三十里,斩首二十级,这帮蛮子最近越发猖狂,入冬才多久?这都第七回了!”
书房内,萧砚披着件半旧的浅灰色薄绒狐裘,乌发仅用一根朴素木簪简单挽起,瘦削的身体深陷在轮椅中,腿上覆着厚厚的毛毯,苍白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卷明黄圣旨。
“更可恨的是,”李绍荣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们居然敢去劫掠侯府成亲的车驾,要是绍英晚到一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萧砚指尖倏地顿住。
“说起这个,你那位从京城来的夫人真是厉害,听说她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居然弄死了阿六敦。”
“当真?”
轮椅上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那还能有假?我妹亲眼所见,对了,她还送来了这个东西,”李绍荣从怀中掏出一支箭簇,“是从那个胡崽子身上缴获的。”
萧砚接过箭簇,细细打量片刻,眸光沉郁。
“看这淬火痕迹,绝不是那帮蛮子能炼出来的。
“莫说胡人,”箭簇在萧砚指间翻出冷光,“就是工部那帮人也炼不出这等成色。”
李绍荣颔首:“没错,所以绍英怀疑……”
萧砚道:“这场劫掠,并非偶然。”
“那个活口呢?”
李绍荣不自觉按住刀柄:“关在地牢,嘴硬得很。”
“审,”萧砚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尽法子撬开他的嘴,务必查出是谁在背后递刀。”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
“我有办法,或可解决北境冶铁之困。”
书房门空气瞬间凝固。
萧砚的目光看向门扉:“进来。”
门被推开,姜晚缓步而入。她背脊挺直,身板单薄纤柔,气质却俊逸挺拔如傲岸的寒梅,身有着不属于闺阁小姐的沉静锐气。
李绍荣见来人,立即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夫人。”
姜晚颔首回礼,目光径直投向轮椅上的萧砚:“侯爷方才谈到精铁箭簇,可否让我观察一二?”
萧砚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沉默瞬息,淡淡道:“拿给她。”
很快,那只箭簇被递了过来,姜晚垂眸看去,正是之前李绍英手中的那枚。
箭矢入手沉重,指腹细细擦过棱面尖端,指甲在不起眼的根部轻轻一划——
一道极浅的白痕。
又屈指在箭簇上一弹。
“叮——”
一道清脆短促的回响在书房内荡开。
姜晚的心沉了下去。
她抬起头,眼神凝重:“此箭所用之铁,杂质极少,硬度韧性皆非寻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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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可比。其冶炼、锻造、淬火技艺,均属上乘。”
她顿了顿:“工艺之高超,绝非寻常铁匠可为。”
她的语气专业得像个老工匠,而且对当前炼铁的弊病也直指痛点,一抹惊异神色在李绍荣眼中浮现。
一个长于深闺,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怎会如此深谙冶铁之道?
萧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怎会懂这些?”
“家父曾任军器监少监,”姜晚面不改色地编造原主记忆,“自幼耳濡目染,略懂一些。”
萧砚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中多了一丝审慎:“依你之见,当如何破解眼下困局?”
姜晚随手拿起桌上笔墨,就着油灯的光线,在一张白纸上快速勾画起来。
线条简洁,结构清晰。一个改良后的立式双动活塞风箱草图,在她手下迅速成型。重点标注了风道走向、活门位置与杠杆结构等优化点。
寥寥数笔,却直指传统风箱送风不稳、效率低下的缺点。
“此地的炼炉风箱老旧,送风不足,炉温难达以达到标准,使得铁矿杂质难除,故铁器脆而易折,良品十不足一。”
她语速平稳,点出问题要害,指尖落在草图关键处。
“然而此物,可增风量三成,稳风压,升炉温,若再配以矿石分拣及焦炭替代木炭之法,铁矿利用率提升五成以上,绝非难事。”
话音落下,堂屋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
探究的目光从姜晚冷静决绝的脸庞,缓缓移向那幅简陋的草图。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李绍荣,他看着草图,眼睛瞪得很大:“这真的能成?”
萧砚:“军需大事,岂能儿戏。”
姜晚目光灼灼:“侯爷不就是不信我有这个能耐吗?不如做个交易如何?”
深潭般的眼眸终于泛起一丝波澜:“说。”
姜晚看向一旁李绍荣,他瞬间了然,抱拳行礼告退一气呵成,现在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她与萧砚两个人。
“侯爷戍守边关,当知好铁乃强兵之基。”
“而以大晟目前的技术,铁矿利用率恐怕连两成都不到吧?”
她向前一步,眼神炯炯,继续道:“我可以解决冶铁的困局,让整个北境的军需不再捉襟见肘,侯爷若不信,不妨先让我一试。若是不成,大可以按大晟律法处置。”
“条件?”
“予我开采之权,保我在北境行事无碍。待功成之日,权柄尽数奉还。”
萧砚蹙眉:“你要这些做什么?”
姜晚:“如果我说是为了造福百姓你信吗?”
萧砚眸光微动。
“功成之后你想要什么?自由?”
姜晚眼神清亮:“当然,事成之后,我们立刻和离,从此两不相干。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何必在这场荒唐的婚事里相互折磨?”
萧砚眸光骤沉:“和离?”
姜晚点头。
“这是圣旨赐婚,除非陛下点头,或者你我之中有人身死,否则,这婚,离不了。”
姜晚:……
不好意思,我是史盲。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存在她意识中的,只有她能看到的系统可是下过保证的,只要她完成任务就能回家,管什么圣旨不圣旨的。
“别管那些条条框框,我自有脱身之法。”
萧砚沉默了许久,周遭寂静无声,姜晚几乎能听到自己紧张到炸裂的心跳声。
终于,他抬起眼,声音低沉:
“三日后,午时,城西铁官府。”
“证明给本侯看。”
3. 令牌
萧砚给的时间非常紧张,那日她为了尽快取得信任画的草图终究过于简略,是以她又花了半日光阴伏案细琢。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事无巨细,皆跃然纸上,精妙如同墨线弹就,堪称人体打印机。
当她将这幅精工细作的图纸交予工造坊,命其连夜赶制时,接图之人无不倒吸冷气。
这真的是人能画出的吗?
紧赶慢赶,终于在期约之日将风箱赶制了出来。
三日后,午时,城西铁官府。
寒风卷着铁锈与煤灰的气息充斥在工坊内,巨大的炼炉匍匐在院落中央,炉火熊熊,在人脸上投射出橙黄色的亮光。
姜晚离炼炉最接近,裹着一件厚实朱红斗篷,站在一帮铁匠中间,不远处是神色淡然的萧砚和李绍荣。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原本热闹喧嚣工坊,今日格外安静。
平日将军来巡视也就罢了,大家都彼此都很熟络,可现在侯爷亲临,那情况就不一样了,谁敢造次?
匠人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大气也不敢出。
“夫人,按您画的图,东西赶出来了。”
一个须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的老工匠,指着炉旁一个结构略显复杂的巨大木制风箱说道。
他声音苍老,语气中毫不掩饰对这新奇之物的怀疑与倨傲。
老工匠身边围着的几个同样年长的匠人,眼神里同样写满了不信任。
这风箱与他们惯用的单动式风箱截然不同,不仅多了许多活门连杆,还多了一个活塞,这是哪门子风箱啊!长得奇形怪状的,任谁都没见过。
姜晚全神贯注地检查着风箱,并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只是点点头,神色平静地指挥道:
“点火,鼓风。”
王工匠哼了一声,示意徒弟拉动风箱。
巨大的木柄被两个壮汉合力推动,伴随着沉重的呼哧声,一股强劲的气流通过风道涌入炼炉。
炉内的橘黄色的火焰肉眼可见地蹿高了一截,不断跳动拔长的焰苗疯狂舔舐炉壁,发出骇人的呼啸。
“嚯!”
围观的年轻匠人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这风量确实比旧风箱大了不少!
李绍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向萧砚。萧砚目光落在炉火上,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不出在情绪上有什么太大的起伏。
风箱顺利运行,姜晚却微微蹙眉。
在嘈杂的风声中,她敏锐地听到了“嘶嘶”的声响。
这表明风箱中的气流并非完全稳定,活塞与箱体结合处似乎有细微的漏气声。
她快步走上前去,仔细检查风箱的各个连接处,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王师傅,这活塞与箱体间的密封,你们是用什么处理的?”姜晚问道。
王工匠有些不耐烦:“还能用什么?老法子,浸过油的麻绳填缝呗!咱们一直这么干的,也没见出什么大岔子。”
姜晚的心沉了一下。
麻绳浸油在低压下勉强可用,但对于追求更高风压,且稳定送风的双动活塞风箱来说,密封性远远不够。
明明在画就那份图纸时,她特意在上面强调过很多次,这种风箱需要更严密的密封材料,比如薄铁皮内衬软木或耐高温的胶泥。
她在图纸上这么用心,就是为了防止现场出现纰漏,破坏定北侯对她的信任。
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这不行,”姜晚眉头紧拧,语气斩钉截铁,“这种方法做成的风箱密封太差,漏气严重,风压不稳,杂质难熔,必须重新处理密封!”
王工匠是干了几十年的老匠人,镇北将军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将军府铸造军需的工匠。如今他在铁官府德高望重,一向都是他训斥别人,哪有别人训斥他的份?更何况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他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
“夫人,这麻绳填缝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您这新玩意儿,咱们依葫芦画瓢能做出来就不错了!您要求的那劳什子胶泥,咱们上哪儿找去?您站着说话不腰疼!”
周围的工匠也窃窃私语,附和起来,看向姜晚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怨怼。
一个养尊处优,在锦绣丛中长大的京城小姐,懂得什么是打铁吗?刚嫁进定北侯府还没几天就这么狂妄,不过是乱画一通,瞎指挥罢了!
姜晚也直言不讳:“知道为什么大晟的冶铁技术一直上不去吗?”
王工匠不屑:“为什么?”
“就是因为有像你一样死抱陈规不图进步的人存在,大晟才一直炼不出好铁。”
“你……!”王铁匠被这句话噎住,勃然大怒,正欲反驳。
萧砚目光淡淡扫过王铁匠,李绍荣沉声喝道,带着警告:“王师傅,侯爷可是吩咐过的,一切听从夫人的安排,你想抗命吗?”
王铁匠这才悻悻闭嘴,但脸上依旧写满不服。
姜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快。
她知道,光靠命令无法服众,尤其是在这些靠手艺吃饭的老师傅面前。
这是革新必然会遇到的一步,以后只怕会更多。
姜晚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堆放的一些处理过的兽皮和一小罐用来粘接箭羽的树胶上。
“取几张薄韧的熟皮子来,再拿那罐树胶!”姜晚果断下令。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有人依言取来。
姜晚亲自动手,指挥几个年轻人将熟皮子剪裁成细条,然后仔细地将其一层层地缠绕在活塞边缘。每缠一层,便均匀涂抹上粘稠的树胶,再用力压实。
王工匠冷眼旁观,嘴角撇着,显然不信这种缝缝补补的法子能顶用。
密封处理完毕,重新安装好活塞。姜晚亲自检查了各处连接,确认无误后,沉声道:“再试!”
风箱再次拉动。
这一次,风箱传来的呼哧声明显更加沉闷有力,少了之前的杂音。
强劲稳定风持续不断地涌入炼炉,风力上来后,炉火瞬间暴涨,颜色由橘红变为刺眼的亮白
“轰!”
火焰燃烧的声音。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逼得靠近炉口的匠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连带着整个工坊的温度也升高几度。
“我的老天爷……”
一个年轻匠人失声叫道,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盛况,此时眼睛瞪得溜圆。
王工匠脸上的不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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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
他死死盯着那稳定燃烧的白色烈焰,嘴唇翕动,喃喃道:“这……这炉温……成了!真成了!比往日最高的时候还要高出一大截!”
所有的质疑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匠人们看着那从未达到过的炉温,看着姜晚的背影,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混杂着震撼、羞愧与一丝敬畏的目光。
姜晚抹了把额角的细汗,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转向萧砚,声音清朗:
“炉温已达标,现在,可以投入精选的矿石和焦炭了。”
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一个时辰后,开炉验铁!”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坊内只剩下炉火燃烧的轰鸣和人们紧张的呼吸声。
时辰一到,开炉!
赤红铁水缓缓流出,慢慢流入事先准备好的沙模中。待铁水冷却凝固,一块块泛着深灰色金属光泽的铁锭呈现在众人眼前。
王工匠迫不及待地抢上前,拿起一块冷却的铁锭,反复摩挲敲击,铁锭悦耳的响声回荡在四周。
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仿佛不甘心,又拿起一把锤子用力砸下。
“铛!”
清脆悦耳,不似往常生铁的沉闷。在他竭尽全力的锤击下,铁锭并未碎裂,只是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好铁!真是好铁!”
王工匠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老泪纵横。
虽然他不喜姜晚对他呼来喝去的态度,可当看到那一块块乌沉沉似墨玉的铁锭时,所有的不满与怨怼,都化作了来自肺腑的赞叹。
“杂质少,够硬!韧性也好!侯爷,夫人她没骗人!这铁,比咱们以前炼的强了不知多少倍,良品率绝对过五成了!”
整个铁官府瞬间沸腾。
困扰大晟多年的难题,没想到竟真的被这位看似娇弱的侯府夫人解决了。
姜晚静静地站在那里,火光为她清丽地面容镀上一层金边,眼神沉静如水,仿佛这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信步走到萧砚身边:“如何?不知侯爷可满意?”
“你……”萧砚开口,声音轻浅,却清晰地穿透众人的喧闹,每个字都敲到姜晚紧绷的心弦上,“需要什么?”
不是质问。
是询问。
姜晚大喜过望,将她需要的权限都说了出来。
有些权限涉及民生诸事,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他沉默了片刻,便对亲卫微微颔首。
亲卫立刻上前,双手捧上一个巴掌大的玄铁令牌,上面是一个用篆体雕刻而成“萧”字,一笔一划都藏着凌厉。
“此乃本侯令牌。北境之内,凡矿藏勘探、工坊筹建、匠人调度、物资调配,见此令如见本侯,无人敢扰。”
他眸光深沉:“你想要的,都给你了,望你莫负此令。”
姜晚接过沉甸甸的玄铁令牌,触感冰凉。
第一步,成了!
她迎着萧砚的目光,唇角微扬,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侯爷放心,静待佳音便是。”
接下来……
姜晚斗志昂扬。
建工坊,革新术。
北境的天,该变一变了。
4. 以工代赈
拿到令牌后,姜晚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一座新式工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座沿用数十年的老工坊设备老旧落后,而且选址太差,离系统标注的最佳矿脉足足有二十余里,仅运输耗费的骡马钱粮都是一大笔开支。
当天,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北境舆图,在上面标注出系统显示的几处优质矿脉。
其中城西三十里的临水坡,姜晚用朱笔重重地画了个圈。
门外传来三声短促的叩门声。
“进来。”姜晚头也不抬,手中朱笔继续在图上勾画。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李绍英大步走入,身上带着北境地牢里特有的阴冷潮气。
“侯爷命末将送来那胡人的口供,请夫人过目。”
姜晚这才将目光从舆图移到她脸上,神色不解:“给我过目?审出什么要紧事了?”
李绍英将竹简交到姜晚手中,轻轻摇头:“那胡人嘴硬的很,只肯说是京里来的人,其余的一概不答。”
“他倒是一直嚷嚷着要见炸死他父亲的人。”
姜晚快速扫过供词,突然轻笑一声:“他这是把我当杀父仇人了?”
“或许要夫人亲自去一趟,才能让他多吐出些东西来。”
姜晚将竹简卷起,思索片刻。京里的人……这个供词委实让她意外。
原主在京城时深居简出,除了平昌侯府真假千金那档子事,哪有机会与人结仇?更遑论勾结胡人取她性命。若说是平昌侯所为……
她摇头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那位养父虽凉薄,却也不至于用这等掉脑袋诛九族的手段。
从京城到北境,千里迢迢,若真有人想取她性命,路上多的是下手的机会,何必等到她踏入北境地界才动手?
姜晚甩了甩头,实在搞不明白古人那些权谋算计的弯弯绕,对她而言,当务之急是工坊的选址。
“胡人那边的事容后再议,倒是李将军,你来得正好,”姜晚将舆图往前一推,“可识得临水坡地形?”
“这里?”李绍英看着上面鲜艳的朱圈,“荒郊野岭的,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前年剿匪时去过一次,坡下倒是有条溪流,但两岸都是峭壁。”
她忽而想到什么,指向舆图西北侧:“不过往西北三里有个缓坡,地势开阔,取水也便利。”
依山傍水,地势开阔,真是天赐的工坊选址。
“那就这儿了,此地背靠矿藏,前临溪水,若用水力鼓风可比人力剩下三成成本。”
“夫人想在这儿建工坊?”李绍英似有顾虑,“可运输……”
“我打算沿溪修建滑道,矿产顺流而下,比骡马快得多,”而后转头吩咐道,“对了,明日让王工匠带着他的几个徒弟来见我,我要去实地探查一番。”
“那个老顽固?”李绍英虽未亲临现场,却也听说了白日铁官府发生的风波。
“正因如此,才要用他。”
——
翌日,王工匠带上两名土地,和姜晚一起前往临水坡勘察。
晨雾未散,荒草萋萋,隐约可见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夫人,按您指的方向,前面就是临水坡了。”王工匠指着前方一片被薄雾笼罩的荒地。
“这地方……”王工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唉,您还是别去了。”
“为何?”姜晚停下脚步。
系统地图显示,这里不仅有浅层易采的伴生矿,还有一条地下水源,是建造新工坊的绝佳地点。
王工匠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
“夫人有所不知,这地方现在差不多算得上是流民窟了。去年胡人劫掠,北边好几个村子的人逃难过来,没处去,就都挤在这片搭窝棚,少说也有几百号人,脏乱得很。”
姜晚:“官府就放任不管?”
“怎么管?”王工匠苦笑一声,“这些流民无田无产,又都是北境子民,官府若强行驱赶,怕是要落个苛政之名,何况北境连年战乱,光一个胡人都够对付的了,哪还顾得了流民?至于朝廷那些大人们,天高皇帝远的,谁会在意我们边陲百姓的死活。”
他继续劝道:“所以官府也头疼,索性睁只眼闭只眼。您要是把工坊建这儿,先不说清理起来多麻烦,光是这些流民安置都要大废一番功夫。”
姜晚凝视着那几缕薄薄的炊烟,眉头微蹙。
她平静道:“过去看看。”
越接近临水坡,景象越发触目惊心。
破烂的窝棚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大多是用难以抵挡严寒的树枝破布和泥巴糊成的,衣衫褴褛的人们蜷缩在窝棚口,他们看到姜晚一行人,有的惊恐地缩回去,有的则投来隐隐敌意的目光。
一个穿着稍显整齐,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地迎了上来,看样子是这里的“里正”。
“不知贵人驾临,有何吩咐?”老者声音沙哑,带着卑微的惶恐,眼神警惕地扫向姜晚及王工匠一班人。
“这位是定北侯夫人。”有人沉声道。
人群一阵骚动,麻木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畏惧和不安。
定北侯的名头,在这些流民耳中,向来与铁血军法和无情刀锋分不开。
姜晚没有在意那些目光,她看向老者:“老人家,这块地,侯府需征用建立工坊。”
话音一落,如同一盏煮沸的茶,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定北侯要赶我们走?”
“这里要建工坊?那我们住哪?!”
“天杀的!这天寒地冻的,你们是要逼死我们啊!”
“侯府就了不起吗?我们就不走!有本事就杀了我老婆子!”
骚动如同瘟疫般蔓延,人群推搡着向前逼近,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王工匠吓得脸都白了,直往姜晚身后躲。
姜晚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她虽然不太了解古代史,但对近代史还是略微涉猎的。
目光平静地扫过激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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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她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轻柔,此刻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赶你们走?谁说我要赶你们走?”
人群中声浪一滞,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那王工匠也愕然地看向她。
“工坊需要人手,大量的人手。”
姜晚指向身后广袤却荒芜的土地:“建坊、开矿、伐木、烧砖……每一道工序,都需要人。”
随后,她的目光从每个枯瘦的脸上扫过:
“管饭,发工钱。”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掷入死水,激起了层层涟漪,人群中迅速出现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管饭?真有饭吃?”
“还……还发工钱?”
“夫人……您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姜晚语气笃定。
“愿意出力,守规矩的,明日就可以来应工。但!”她话语一顿,登时让在场人将心都揪了起来,偷奸耍滑的,闹事的,一律按军法处置!”
话语落下,四下寂静。
这个初来乍到的侯府夫人,此刻立在寒风里,身量纤纤却气势凛然。她话语决绝,充满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流民面面相觑,愤怒被巨大的震惊和期盼取代。
不仅管饭,还有工钱?这简直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空口无凭!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得好听,等你们占了地,翻脸不认人怎么办?!”人群中仍有异音。
姜晚神色不变,她将玄铁令牌高举:
“以此定北侯玄铁令为凭!”
“我姜晚所言,句句为实。侯府信誉,北境军威,尽系于此。”
短暂的沉默后,是老者激动得发颤的声音:“愿意!夫人,我们愿意!只要给条活路,让我们干什么都行!”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
王工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站在流民中,年纪轻轻的侯府夫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当时可能真的看走了眼。
姜晚心中稍定,这一关,总也算是过去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跟老者进一步商讨关于修建工坊的具体细节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里今儿个好热闹啊!原来是侯府夫人大驾,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跑到这流民窝里来普度众生了?”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绸缎棉袍中年胖子,捋着两撇鼠须,带着几个家丁模样的壮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三角眼中透出精明。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流民再一次发出喧闹:“是钱有财!”
这个北境有名的粮商兼地头蛇,手里攥着不少铺面和城外零散的无主荒地——当然,是他自认为的无主。
他目光贪婪地扫过这片土地,最后落在姜晚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小的钱有财,给夫人请安。夫人有所不知,这临水坡啊,早些年就被小的买下了,地契还在衙门里存着呢!您看这……”
5. 咫尺
钱有财的意思不言而喻,想用这块地?除非先给他点儿好处。
姜晚转过身,目光落在钱有财堆满假笑的脸上。
系统明明白白标注着此处是无主之地,归于侯府管辖。这个钱有财分明是以为她一个深闺女子不懂外务,存心想讹她一笔。
“被你买下了?”姜晚声音清冷,“我倒不知,侯府管辖的地界何时成了你的私产?”
“夫人您初来乍到,不熟悉我们这儿的情况,也是常理,”他眼珠滴溜一转,活像只偷到油的老鼠,“这周边三百亩地,三年前就归小的所有了。”
“钱有财你放屁!”
“我们都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年,怎么没见过你这号人?现在倒是出来当地主了?”
流民堆中传来斥骂。
“去!去!一群刁民!”钱有财脸色沉下去,像赶苍蝇一样冲那帮叫嚷的流民挥着手。
“我钱有财菩萨心肠,你们占便宜还有理了?我还没向你们收租呢!按律法,这些年的地租——”
姜晚轻咳一声,打断他的后话:“既然你买下了,地契何在?”
钱有财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纸,得意洋洋地展开:
“夫人请看,这地契白纸黑字上写着,这块地归我钱有财,上面还有官府印信呢。”
说着,特意举起这张纸朝流民的方向晃了晃,引得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不安。
王工匠眯眼仔细端详半晌,没发现什么错处,便凑近姜晚,压低声音提醒道:“夫人,这钱有财和衙门里的几个胥吏称兄道弟的,地契可能是真的。您要真想要这块地,不如回去禀告侯爷,给他点钱打发走算了。”
姜晚沉默不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未去接他手中的地契。钱有财以为这深宅妇人被唬住了,继续道:
“夫人您看,您要建工坊,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小的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夫人按市价将这块地赎买回去,小的绝无二话!立刻让这些人搬走!”
他随意指着那群流民,语气轻蔑。
“哦?”姜晚忽而轻笑,转身对王工匠道,“王师傅,辛苦令徒去郡府一趟,调去临水坡及周边所有地契存根,让主簿亲自送来,不得有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远处尘土飞扬。
郡府主簿赵大人便亲自带着两名书吏快马赶到,手中捧着一个漆木匣子,下马时气喘吁吁,见到姜晚立刻行礼:
“下官参见夫人,城西的地契存根都在这儿了。”
姜晚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随后接过木匣,取出里面的地契存根,将两份地契并排摊开,目光在纸面上逡巡。
赵主簿擦了擦汗,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钱有财,那厮居然还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王师傅,”她默然片刻,突然开口,“我记得你说过,这地方早就成了流民窟。”
王工匠一愣,随机会意:“是啊!这地方荒废多年,从没听说有人买过。”
钱有财一听这话,脸色变得极快,赶忙替自己辩解:“那是他们不知道,小的三年前就……”
“三年前?”姜晚打断他,眸子“可这上面的墨迹,好像很新呢。”
围观的流民瞬间哗然,钱有财额头冒出冷汗,可面上依旧平静:“夫人说笑了,这墨与一般墨不同罢了,是松烟墨。”
“是吗?”姜晚不紧不慢,又从匣中取出几份其他的地契,“这些是附近村落的地契,都是三年前同期发放的。”
她将这几张地契轻轻举起,对着阳光展开:“官契用纸都是特制的,掺有麻丝,放在光下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你这张……”
“好像用的是普通宣纸呢。”
流民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围上来,伸长脖子张望。王工匠挤到前面,接过两张地契仔细对比,突然瞪大眼睛:“夫人明鉴!这地契上的字像是新近摹写的,墨色都没完全吃透!”
钱有财没料到姜晚居然是个懂行的,这下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
他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夫人饶命!小的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大晟律法可不管你是不是糊涂,”她目光如冰,扫过钱有财瞬间僵住的脸,“伪造地契,强占官地,当杖八十,流放三千里。”
钱有财闻言瘫软在地,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不过……”姜晚话锋一转,语调悠悠拖长,带着一丝玩味,“若钱老板愿意将功折罪……”
钱有财如蒙大赦,眼睛骤亮 ,磕头如捣蒜:“小的愿意!夫人尽管吩咐!”
“慌什么,我还没说是什么差事,若是不合钱老板的心意,岂不是强人所难了?”
姜晚似笑非笑。
钱有财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不敢不敢!”
姜晚这才慢条斯理道:“听闻钱氏商行在不仅北境各城颇有门路,在其他各地也人脉通达。正好,我眼下缺个懂采买的。”
钱有财立刻会意:“小的愿意低价供应建造所需!不……不要钱!”
“那倒不必,传出去岂不是不显得我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么?”姜晚淡淡道,“按市场价七成即可。”
钱有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她道。
“另外……”姜晚扫了眼周围的流民,“这些人日后的口粮嚼用,也劳钱老板费心了。”
钱有财喉头一哽,感觉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疼,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猪油蒙了心,竟把注意打在了侯府夫人身上,本以为很狠狠捞一笔,没想到反而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教训完钱有财,姜晚随即转向一旁面无人色的赵主簿:“赵大人,贵衙门的印信管理如此松懈,是否需要侯爷亲自过问?”
赵主簿面如土色,连连作揖:“下官失察,下官这就回去彻查!”
探完地形,安排好建造工坊的诸多事宜后,暮色渐浓,街坊人家纷纷点起灯火,晕开一片暖黄。
姜晚带着一身清寒夜气,踏入肃穆的定北侯府。沉重的朱门在她背后无声合拢,将白日的喧嚣隔绝于外。
她步履从容,穿过回廊,径直走向萧砚惯常处理公务的书房。
门扉轻启,暖融融的光晕扑面而来,萧砚正临窗坐在制作并不怎么精良的轮椅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半边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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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大半面容也都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回来了?”
他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军队奏疏上。
“嗯。”
姜晚应了一声,随后简明扼要地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明,语气平静无波,就像例行公事。
事实上,萧砚并未要求她汇报每日行踪,只是姜晚觉得她既然拿了象征侯府权力的令牌,那他们现在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上下级的关系。
既然是上下级,就要有上下级的规矩,所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工作留痕,省得萧砚认为她拿了令牌尸位素餐。
萧砚静静地听着,姜晚目光无处安放,在室内游移片刻,最终落到他搭在轮椅扶手的手上。
那是一只修长的手,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然而引起她注意的是虎口处的薄茧。
那绝非执笔留下的痕迹。
“处理得不错,”萧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赞赏还是仅仅陈述事实,“流民之事,你自行决断便是。”
“是。”
姜晚应下,目光却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手移向他身下的轮椅。
轮椅很旧了,兴许是工科生的职业病,她注意到轮椅的结构有些笨重,轮轴处有轻微的磨损,扶手的高度也显得稍低了些。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起身,缓步走近:“这扶手似乎可以再调高些,或许能让肩颈更舒适一些。”
轮椅上有个隐蔽的榫卯结构,那里似乎有调节高度的机关,但位置设计得不太顺手,很难独自进行调整。
萧砚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关注这个。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全然落到姜晚脸上。
暖黄的灯光仿佛瞬间被点亮,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
姜晚呼吸一滞。
之前不是隔着摇曳不定的烛影,就是相距甚远的匆匆一瞥。更多时候,他或是背对着她望向窗外,或是垂眸避开所有视线交流。
她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位名义上夫君的模样。
此刻在咫尺之距,那张脸清晰地撞入眼帘。
她以为这张脸要么沧桑憔悴,要么病容枯槁,可现实却是出乎意料的俊美,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深不见底的千年寒潭,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他……竟然如此年轻?
他看起来至多二十多岁,年轻得与“侯爷”这个沉甸甸的称呼格格不入。
那些关于他重伤致残,放逐出京的传言,此刻在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显得格外残酷。
“不必劳烦,习惯了。”平淡的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意味。
“举手之劳,”姜晚微微俯身,伸手探向机关,动作十分利落,“就当我乐于助人。”
萧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下,姜晚能清晰的从那双墨色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以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戒备。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直起身,面色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这机关时间久了些,有些紧涩,改日让匠人看看吧。”
“……”
“好。”
6.审讯
姜晚退出书房,轻手合上那扇厚重的门扉,沿着长廊缓步走回自己的院落。
冬夜的风裹着刺骨寒意,从檐角吹拂而下,卷起几片枯黄残叶在石板上翻滚,沙沙作响。
过廊下的灯笼于风中摇曳,在她的衣袂上透出斑驳光影。
在某些方面,她与萧砚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自她踏入侯府的第一日起,二人便自然而然地分居两院,谁都不曾多问一句,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穿过几重月洞门,西苑的灯火在影影绰绰中显现。
这是她亲自选定的居所,坐落于侯府的最西边,与临水坡相对而望,推开雕花窗棂,便是工坊选址之处。
窗外,夜色如墨。银辉下,是远山迤逦的轮廓。
不久之后,一座新式工坊将在此地赫然矗立。
如此,她离回家也就更近一步。
姜晚倚窗而立,唇角微扬,望向那个承载着她归乡之情的方向,满天星河落入她眼中,将一双瞳眸映得格外清亮。
她合上窗户,将寒意隔绝于外,转身来到书案旁。
案上舆图稿纸凌乱交错,她也来不及整理,挽起袖子,立刻蘸墨提笔摊开图纸,开始构思工坊机构布局。
微微破晓时,天边只浅浅亮起一线鱼肚白,姜晚扣上斗篷推门而出,半成型的工坊图纸扔摊在案上,墨迹将干,但她已无暇顾及。
李绍英连夜从军中送来消息:那胡人俘虏已绝食三日,若再不提审,恐撑不过今天。
军中关押俘虏的地牢潮湿阴暗,甫一入内,阴冷窒息的空气便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黏腻地冲进鼻腔,搅动胃液翻滚。
李绍英下意识看向身侧姜晚,却见她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挽起衣袖,端起一盏油灯,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走吧,李将军,”姜晚的声音听不出任何不适,“还需你带引路才是。”
“夫人,这胡人是个硬茬,嘴硬得很,”李绍英走在前面,烛火的光影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鞭子都抽断了三条,除了上次那份供词外,愣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姜晚脚步未停:“倒是挺有骨气,他叫什么?”
“阿勒坦,是乌尔汗麾下将领阿六敦之子。”
铁链拖曳的声响隐隐从牢房深处传来,愈往里面走声音愈清晰。直到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姜晚举起油灯,昏黄的光线骤然撕破黑暗。
昏暗牢房里,阿勒坦垂头丧脑,粗重冰寒的铁链锁住他的手脚,将他死死困在牢房中,褴褛单薄的衣衫下漏出累累鞭痕。
只有呼吸间的微微起伏,还昭示着他生魂未熄灭。
姜晚举着油灯走近,突如其来的亮光骤然闯入,阿勒坦颓然的身体猛地一颤,锁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缓缓抬起脸来,脸上血污未净,碧绿的眼睛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死寂的灰暗瞬间迸发出灼人的亮光。
“你杀了我阿爸!”
少年突然暴起,他猛地挣动锁链,金属碰撞的哗哗响声在牢房深处回荡,嘶哑的吼声在牢房中炸开道:
“毒妇!我要杀了你!”
“找死。”
李绍英蹙眉,雪亮长刀出鞘半寸,在烛火的照映下泛出森然寒光。
姜晚抬手止住,平静地注视着怒火中烧的阿勒坦:“你父亲胆大包天,敢劫掠赐婚侯府的车驾,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少年双目赤红:“你放屁!”
“怎么?觉得冤枉?”
李绍英冷笑,她的情绪起伏一向不大,可此刻的话语中也浸满了罕见的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面前这个聒噪的蛮夷开膛破肚。
“要不要我让人将你父亲屠戮城镇、残害百姓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摆在你面前?”
闻言,阿勒坦的怒骂戛然而止,他紧抿嘴双唇,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我来这里不是兴师问罪的,”姜晚并未动怒,反而异常冷静,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精制箭簇,寒芒闪烁,“这箭,不是你们能造出来的吧?”
她仔细观察阿勒坦的表情:“是有人给你们精兵良器,让你们送死,这才要了你父亲的命。”
少年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姜晚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紊乱的呼吸。
“告诉我,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好的武器?是那个‘京里的人’?是他让你们劫掠侯府送亲车驾?”
“他是不是还承诺,事成之后给你们更多精制兵器、过冬粮草,甚至……”她故意停顿,“足以让你们与大晟抗衡的军备?”
“你……!”
少年瞳孔骤然收缩,眼中闪过惶恐与惊愕。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困兽濒死前的低吟,猛地向前扑来,却被铁链拽得一个踉跄,声音哗啦作响。
姜晚乘胜追击,步步紧逼:“想想,谁给你们提供良弓劲弩?谁告诉你们送亲队伍的路线和时间?谁承诺给你们劫掠成功的好处?”
“那个人,才是害死你父亲的真凶,他在利用你们,利用你们命,来达到他的目的。”
牢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少年倔强地别开脸去,仍是一副不肯松口的模样。
李绍英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不如用刑?”
姜晚摇头,思忖片刻,随后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馕饼,这是她今早出门时随手带的,本想路上垫垫肚子。
她将馕饼掰开,递了过去:“听说你三天未进食,饿吗?”
阿勒坦愣住,随即冷笑,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谁要你的施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毒死我。你们中原人惯会在饭食里下毒。”
“要杀你何必浪费粮食?”姜晚自己先咬了半口,随后将半块馕饼扔进牢门缝隙。
馕饼在地上滚了两圈,倒在阿勒坦脚边。
“你部落里的老人孩子也饿着吧?”
见少年身形微颤,她继续道:“北境苦寒,暴雪肆虐,你们那支部落又处黑水河以北,向来是雪灾多发之地,去年隆冬怕是冻死了不少牛羊吧?若非活不下去,你们又怎会铤而走险,为一两句轻飘飘的承诺,便敢深入北境劫掠侯府的车驾。”
牢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少年颤抖的呼吸声。
“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她轻声道,“告诉我到底是谁在指使你们,我保证你的族人以后有粮过冬。”
李绍英眉头紧锁:“夫人,这些蛮夷……”
“我没见过那人的脸。”阿勒坦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但我能听出来,他的官话说得很纯正,没有半点口音。”
“还有呢?”姜晚不动声色地追问。
“他身上有种特殊的熏香,”少年皱起眉,似乎在努力回忆,“像是檀香,可又比檀香更冷,像是……”
“雪中檀?”
李绍英忽然出声,面色凝重。
姜晚将目光移到李绍英身上。
“这是当年晟王府独有的香料。家父随……随当今圣上征战时,曾得过赏赐。”
——
京城,清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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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幽静的祠堂内,烛火昏黄。案上香炉青烟袅袅,檀香沉郁,与闪烁烛火交织,照映着台上重重叠叠的牌位。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京街大道上的积雪,一名玄衣传令兵冒着冬雪纵马疾驰,于朱漆大门前勒马翻身而下,大步来到堂前。
“大人。”
单膝砸在石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北境传来密报,阿六敦……失手了。他本人及其部下,甚至连同其子阿勒坦,尽数覆灭于定北军之手。”
香灰无声坠落。
蒲团上人影未动。
一身朱红官袍灼灼夺目,衣摆垂落在地,金丝银线织就的蟒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我们在北境经营多年的这条眼线,断了。”
话音落地很久,那人闭目轻捻手中佛珠,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面容始终沉静如水,仿佛他听到的只是一件习以为常的小事。
传令兵忍不住抬头:“大人,阿六敦这批线人折损殆尽,损失惨重,北境那边……”
“阿六敦那帮人不过一介蛮夷,兵败如此,也是意料之中。”
那人缓缓起身,走近香案,将手中三支线香插入香炉。
“萧砚虽然废了,可他手下那些精兵良将,哪个不是当年随他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李氏旧部,还有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卒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阿六敦之流,不过疥癣之疾,在北境搅些小乱尚可,若指望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怕是痴人说梦。”
传令官更加不解:“那大人为何还要……”
“为何?”那人拿起一块牌位,用锦帕轻轻拭去尘埃,动作轻柔地近乎诡异,“投石问路罢了。”
用阿六敦这块石头,去试试北境这滩浑水的深浅。
“几条蛮夷的烂命而已,算得了什么?”他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牌位轻轻放回原处,“至少,让我们大致摸清北境边军现在还剩几分余力,也不算全然无用。”
“可大人在北境苦心经营的眼线,就这么没了。”
那人轻声一笑:“慌什么?”
短短三个字,却让传令兵瞬时噤声。
“眼线没了,再选便是。”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活不下去,又有点用处的人。”
——
阿勒坦最新提供的线索虽然有用,但牵扯到从前的晟王,也就是当今圣上,就难以进行下去。
雪中檀乃御赐之物,能得此香者,必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若是牵扯到朝堂,她就是想继续去追查,也有心无力。
从军牢中回来后,姜晚便闭门不出,她将那张工坊建设图补充完整,而后又将所需材料器具一一列出,差人交给刚出城谈生意回来的钱有财。
自地契一事后,钱有财被姜晚捏住把柄,果然不敢造次。清单所列,他毫无怨言,任劳任怨地去跑材料,效率惊人。
流民们也是守信,说明天上工就明天上工。天刚蒙蒙亮,工坊选址处便人影幢幢,铁锹与碎石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拆去为避风雨而搭建的简陋窝棚,清除杂草,平整土地。
不过数日,原先杂乱无章的流民窟已焕然一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存放材料用具的简易仓库。到了夜里,这便是他们的住处。
不出数日,钱有财便将建造所需之物预备齐全,他双手捧着清单,恭敬奉上:
“夫人,请您过目。”
他低垂着头,语气比往日少了分油滑,竟意外地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