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刀》
1. 不得纳妾
百合铺的媒婆花姑啖了口茉莉蜜茶,觑着案上一沓朱红宣纸,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案几这头一身玄色暗纹锦服的项华垂目理了理衣袖,提笔又在宣纸上添了一行不易辨读的行草。
只见那字体舒朗通透,形断意连,气韵遒媚,花姑端的是一脸看不懂。
“不得……纨妄?”她小声探着。
项华只觉自己眉头跳了两跳,正经道:“不得纳妾。”
亏她还编的出纨妄这般高端的词儿。
花姑听了惊得脸都白了:“项小姐,这……”
“怎么?”项华握着貂毫宣笔的手一顿,眼皮子是抬也没抬:“这也为难?合着你花姑是浪得虚名?”
这花姑也不是吃素,眼一翻甩着绸条帕子就接了句:“哎呦呦,话可不能这么说,项小姐可知道,连十里铺卖猪肉的刘大脑袋都娶了四房娇美妻,更何况你这——”
她伸手翻了翻案上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诸多条条框框,每一条都能把她给噎死,这哪是姑娘家寻夫君啊?整个一帝王选妃么。
项华不语,薄唇闭成一条线。
当她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那刘大脑袋床笫工夫了得在整个江城都是数得上号的,听说三年就抱了七个娃娃,怎叫人不欢喜?
在这江城,人人都知四海镖局的二当家项姑娘不是个好惹的主,就像现在,光是不说话的样子就让人想逃。
花姑见状,倒是撇着嘴将话锋转了:“哎呦呦,得,这要是搁别个早就拍屁股走人了,也就我花姑。”
“那就抓紧着吧。”
项华摆了摆手,眼皮子依然是抬也不抬,一旁的丫鬟翠蝉忙得上前递上银两:“这二十两银是定金,事成再付尾款,您慢走不送。”
然,花姑两脚黏地,半晌不肯移步。
“怎么?”
“还恕老身直言,项小姐这单生意可委实不易做。”
翠蝉停下了手中的骨扇,连她都听明白了,合着到她家小姐这是另外的价钱。
项华接过骨扇摇了两下,半眯着眼睛:“你这话可委实听不出直。”
她笑是笑了,可那表情怎么看都是个阴测测。一双眼睛本就生得清冷,看人时还闪着光,厉害得跟把刀子似的。
花姑末了瘪了瘪嘴不再提这事,告了辞,脚底抹了油般逃出了项府。
直到那抹艳俗桃粉消失,翠蝉方回过神。
“小姐……”
“闭嘴。”
她知道翠蝉要说什么,她也烦着呢。
若不是他爹近日将她和梁灼的婚期提上日程,她也不至于这么着急把花姑找来。花姑甚么人也,常年混迹在道上给人说媒的江城头号大嘴巴,现在外面净是看她项华笑话的,说她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硬得跟个男人似的还想嫁人了?谁要?谁敢要?
况都过了二十了。
项华是不在乎这点毫无杀伤力的流言蜚语,只是翠蝉气那花姑。没辙,且不管花姑大嘴巴也好收费高也罢,至少业绩还是有的,年前村头那珠圆玉润见谁都流口水的傻姑都被她说下人家了。
在大晋,虽说女人过了十五就嫁的,少,但过了二十还没嫁的,恐怕整个江城就她项华一个了,傻姑嫁的时候才十八。
翠蝉眨眨眼不敢说话,委身从食盒里变出一碟糕点,有意讨好并转移话题。
“这什么?”
“尝尝,我新琢磨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项华喜吃甜,翠蝉便常常备一些这样的必杀,每每关键时刻很是受用。
翠蝉用镂花垫纸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粉糕喂进项华嘴里,酥酥滑腻的粉糕入口即化,项华吃完一块用手指点了点案几,翠蝉立马再喂一块,一连吃了四五块,才算把这主给安慰住。
她提起一块帕子沾沾嘴,道:“勉强七分吧,下次糖还可再多点。”
翠蝉舔着嘴皮,也捏起一块欲要尝,哪知一把骨扇“啪”地及时敲上她的手,翠蝉委屈。
“分我一块尝尝又如何了?”
“你自己做的又何须尝?”
翠蝉装傻。
项华看在眼里,冷哼道:“又是梁灼。”
糕点的确是梁家三公子一听她走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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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亲自驾着马送来的,还热乎着。
“恕翠蝉蠢笨,看不懂小姐了。梁家与咱项家一向交好,又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名门富商,梁公子又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外面大把见过他的姑娘都倒贴着要嫁,奈何人家只对你痴情一片,再者,你二人青梅竹马,小姐你小时候不还跟他……”
“闭嘴!”项华怒斥一声,吓得翠蝉忙得塞进嘴里一块栗粉糕压压惊。
“以后不准再提此事,否则便把你卖到十二梦工坊,你可听仔细了?”
十二梦工坊翠蝉听小姐讲过,是京城最大的一家青楼。小姐说那里的姑娘个个身怀绝技倾国倾城,就是跳舞时穿得有点少,思及此翠蝉摇摇头。“翠蝉不敢了。”
项华抬眼,见她嘴里叼着粉糕的模样甚是可爱,便轻笑出了声来:“好吃吗?”
“好吃!”翠蝉使劲点头。
“好吃也只能吃一块。”说着便把碟子收进食盒中。
“……”
主仆二人打趣间,翠蝉无意透过菱花铜镜看到自家小姐的颜,不禁唏嘘。
那分明也是张极好看的脸,即便是不施粉黛也艳压各路淑女佳人,怕是不输那什么十二梦工坊。只可惜了,这一头青丝若是盘成……
翠蝉望天,手已不知不觉摸上项华发中羊脂玉簪,蓦地一抽,青丝如瀑布般垂洒及腰腹,项华愣了,翠蝉竟也一时看失了神。
自家小姐平日里跑江湖惯了,为了方便常年都是一身男子装扮,且她不喜外人看到她女性的一面,所以即便是最最贴身的翠蝉也不常瞧她这般模样。
说实话,好看。
真好看。
翠蝉一句“给你梳个凌虚髻瞧瞧吧小姐”尚哽在喉,只见镜中小姐的脸已由晴转阴,她离得近,都瞧得见她微颤的睫毛,可见气得不轻。
“求别打脸……”
翠蝉忙得把一支羊脂玉簪双手奉上,低着头,双唇紧闭。
然项华只是愣怔了会儿,轻轻接过玉簪在头上反手一挽,唤翠蝉抬头时,已是恢复原貌。
她就知道,自家小姐心坎儿还是柔软得很。
2. 他好男风?
“二当家,马备好了。”
四海镖局看门管事的老管家兼掌柜的李卉,从马厩小厮手里接过马缰递到项华手中,那是匹成色上好的白玉嘶风马,名麒麟,镖局上百匹马中项华最喜它。
“李管家,今日不办正事,不用麒麟。”项华只有出城办急事时才骑它,况,麒麟个头并不大,等下她还要与翠蝉同骑。
“老爷不说你今日有要紧事去广安?”
“不碍得,待我办完手头的事的。”
两句话的工夫,小厮又牵来一匹红砂驹,项华轻身一跃便稳坐于马背上,留下翠蝉在原地抿着小嘴儿左看看右看看,她有点恐高,可犯了老大难:“小姐,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麻烦女人,早知便叫人备马车了。”
可还要靠她指路呢。
项华耐着性子捞翠蝉上了马,出了镖局,朝南一路飞奔。
翠蝉说项蓉瞧上那厮就住在槐山脚下一处大宅里,那日翠蝉陪项蓉上槐山归隐寺烧香时碰见那厮,也不晓发生了啥,从此她的好妹妹便茶饭不思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厮长得如何?”乘着风,项华夹着马腹朝后喊到。
“啊?”马速飞快,吓得翠蝉一直抱着项华的腰,哪还有心思聊闲天。
“我问你那厮长得如何。”
“哦,那厮……你说江公子啊?江公子他形貌潇洒,气质清癯,风姿隽爽,凤眼生威——”
“江公子什么?”项华眯了眯眼,“慢着,趁我不在你又偷偷去见宋珏了?”
宋珏是四海镖局的账房先生,是整个镖局肚子里最有墨水的一个,翠蝉贪人家俊秀白生,总愿意找机会跟他言语两句,这现学现卖竟也能出口成章了。
“没有,我自己看书学的来着。”翠蝉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忙迁了话头:“不过真的,二小姐瞧上的人并不差呀,不不,是很好才对——反正我是没见过那么风韵犹存的公子哥儿。”
“你看的什么书?风韵犹存是这么用的吗?不嫌害臊!”项华挤兑她:“你才见过几个男人。”
“不诓你!是真的俊,还一身贵气,看着不像是咱们江城人,一看就像……像大地方来的。”翠蝉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单觉得用“大地方”形容那人的贵气还不够贴切。
“你倒敢诓我试试。”项华挑起嘴角,猛地一勒马缰:“不过是不信你的品味罢了。”
“……”
一声马嘶鸣,红砂驹甩着蹄子停在槐山脚下一处幽深的宅院门口。方才她们凭着翠蝉的记忆过来,沿着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走了好久,这地方被大树包得严严实实,不易找得很,也不知道什么人会住在这种隐蔽地方。
不管是谁,项华都不会叫此人好瞧。项蓉那丫头已经魔怔了,听下人讲,她整整半月都不出屋,下人每日送去的饭菜也都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问她,她道是想再多瘦几分,好配得上那厮。
简直胡闹!
且说这一个爹娘生养的,她与项蓉竟是两个极端,一个不嫁,一个恨嫁,左右是让人不同的操心法儿。
项华正思索着让翠蝉上前叩门,门便突然开了。
只见一个身穿藕荷色纱衫的清秀男子拿着只长尾燕纸风筝出来,项华扭头看看翠蝉,心道这就是你说的“凤眼生威一身贵气”?果然是没见过男人。
眼前这厮模样么是还不赖,但怎么瞧都一股子脂粉味呢。
正欲开口,那厮倒抢先了:“请问是四海镖局的当家么?我家爷已经在醉月楼候您多时了。”说罢盈盈一笑,声音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醉月楼?
翠蝉惊慌地看向项华,醉月楼是个啥子,如若她没猜错的话是跟十二梦工坊一个属性的吧……再看看那人养在家里的这小厮,翠蝉都替二小姐捏一把汗,自家大小姐这回怕是要发飙喽,江公子怎么好的是男风?
***
江城最大的妓院,醉月楼。
传闻这里的东家是有大靠山的,想它左右不过半年时间,就揽走了整个十里铺各大此类场所的客源,就连昔日最风光的溢香苑都快被整得干不下去,来头怕是不小。
这东家定是见过大世面,见天儿地在店里搞些新鲜玩意惹人眼球,什么异国与蛇共舞的赤足女郎,戴着面纱浑身散发奇香的蓝眼睛姑娘,总之把江城的男人一个个弄得是迷迷瞪瞪。
项华因公事随阿爹来过这里几次,今日再来,只为她那不生性的好妹妹。
从槐山过来一路,她气得肺都要炸了,仔细逼问了翠蝉,才吞吞吐吐道是那日在归隐寺,那厮捡了项蓉落在佛堂的沙罗帕子。
江城一带有这么一个讲究,未出阁的姑娘的贴身帕子堪比少妇人家的肚兜,那是摸都不能摸碰都不能碰的,摸了就要负责,是要讨说法的,那厮拿走了帕子到现在还没还给项蓉,也不知是怎么个想法,也没个动静。
项华素来不理世俗,但项蓉与她不同,那丫头年纪小还一根筋,再加之帕子是阿娘生前留下的,项蓉自出生便带在身上,意义非比寻常。
项华只消一想就头疼得紧,那厮若对项蓉有意倒好说,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子罢了,还他娘的好的是男风!总不能是看人帕子好看就夺人所好了吧!今天来怎么也要替妹妹讨个说法!
方才过来时翠蝉都不敢说话,任红砂驹风驰电掣,颠得她吐得七荤八素也没吭一声。
待到醉月楼时,二人已是换了行头。翠蝉也换了男子缎袍,项华拿上了她的看家武器柳叶银刀。然,被两个生面孔护院拦在了门外,昔日负责在门口招待贵客的凤娘不知去向。
醉月楼这种男人来的地方,女人是不得进的。可即便是凤娘在也断不敢给项华半分脸色,倒是这两个护院,初生牛犊不怕虎。
“今日本店不接待散客,还请公子择日再来寻乐。”
说话的是个大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伸出的手臂如铁一般挡在项华胸前。
项华不悦,拿眼瞪他:“什么叫不接散客?还得组团来不成?我二人即刻成团。”
大胡子身后的后生护院脸一阵白,尴尬说道:“公子,本店今日确有大事,上个月就派了邀请函,这会儿子宾客都齐了,想必您是不知情,不过只此一日,您明儿个再来就是了。”
“大事?”项华抬眸,却瞧见了黄花梨木门上贴的红纸。
祁元十八年四月初五,午时醉月楼,群雄逐鹿,敬请期待。
她紧了紧手中的柳叶银刀鞘,凤眼微眯。大胡子轻笑了几声,想他许是嫩得很,一看就不上道。
“你们醉月楼今儿抢花魁么?”
后生护院眼前一亮,拱手答:“回公子,正是呢。柳芸姑娘今日□□呢。”
柳芸不是溢香苑的头牌?合着圈里有名的都到这里了。
“不必跟他废话那么多。”大胡子双眉一竖:“想一睹芳容的多了去了,既然没有邀请函,这位公子何必胡搅蛮缠。”
“放肆!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谁?”翠蝉被大胡子的态度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人一看就势利眼,以为自家小姐掏不起入场费呢,啊呸!
“不好意思,我只知道这有身份的十有八九都在里头了。”
四人纠缠间,一股风扑面而来,混合着十几种香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瞧瞧——”
方才听见门口有动静,凤娘摇着步子出来:“哎呀瞧瞧,这不是我们二当家吗!”说罢朝两个护院使了个眼色,厉声道:“瞧我花钱雇你们也是惹事!连四海镖局的二当家都敢怠慢,我这店还有活头么?还不赶紧的好生请进来?”
尔后转身又对项华赔笑脸:“今日咱们醉月楼办事人手不够,这二人是我临时雇来的,怪我失职,如有不是还请二当家见谅。”
再看那大胡子,哪还有半点威风劲,一副吓尿了的表情。镖局甚么来头,上至朝廷下至绿林,势力所及范围庞大四通八达,人人都知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镖局啊,况是四海。
也就项华有急事不打算深究,只瞪了他一眼,便抬脚进了。
一阵花鼓锤,几个身披蜜合色透纱闪银压花罗裙的陪衬开始在舞台中献歌奉舞,男人们围台而立纷纷议论,暖场的节目一个完了又是一个,花魁柳芸姑娘不知为何还不现身。
项华进来时并无人注意,有人眼尖瞥见了紧跟其后的凤娘,扯着嗓子闹事:“我说她凤娘,爷们可是都等不及了,这卖关子也要掌握个火候,别一不小心卖掉了,爷们可都不是吃素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凤娘看去,翠蝉还没见过这么多男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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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惊呼一声,忙得往项华身后躲。
此时天井上方,卷着珠帘的包厢内。
一个身穿暗紫色团花锦衣,鼻梁高直,剑眉星目,脸色看上去有些清冷的男子神色一晃,一口烫茶吞了下去,他舌尖麻痛,登时皱起了眉。
此人用墨玉雕纹冠束着一半长发,额前一缕碎发尽显慵懒纨绔,却是天生一副贵胄公子的皮囊,绝非寻常风雅书生之相,养尊处优中带着习武之人的凌厉,却在见到项华的那一刻,慌了。
一旁江鹤气定神闲端起茶碗轻晃着,顺他看去,目光所落之处正是手握银刀的项华。
那柳叶刀柄要比普通刀细长许多,一看就女人用的。再看眉眼,是女人无疑了。无意间江鹤看到了她身上的令牌,才知原来四海镖局的二当家竟是女儿身啊。
“梁兄无恙吧?”江鹤打了个手势,身后一身穿石青色纱衫的清秀男人停下了手中的骨扇,忙递上一块帕子给梁灼。
梁灼轻咳着摆摆手:“无碍,江大人有心了。”不过是肝儿有点颤,舌头有点疼。他站起身往下探着看了看,默默放下卷起的珠帘。
“哎你,我家爷还瞧好戏呢!”
“衍枝。”江鹤抽出骨扇打在身后清秀男人的手上,疼得他一抽,摆出副小委屈模样。“不碍得。”江鹤对梁灼说。
打看见项华起,梁灼就七魂不见了六魄,平日里相处尚打着十二分精神不敢在她面前出半点差错呢,这倒好,让人抓个正着。
话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扫了江大人雅兴,朝歌罪过。”梁灼摸摸鼻子道:“家里的寻事来了。”
江鹤挑眉,露出笑意:“看不出梁公子年纪轻轻已经立了家室。”
“实不相瞒,米下了锅有些年头了,还没煮呢。”
江鹤笑意加深,目光落到刚才那处,已不见了那抹黑色身影。
天井下方一阵热闹,看客突然吹哨拍掌,想是那柳芸姑娘千呼万唤始出来。
那个叫衍枝的轻锤江鹤肩头,附耳一语:“爷,且叫那帮腌臜厮们先玩着?听闻有三轮叫价,价高者得柳芸初夜,末了还要过柳芸姑娘自己那关,听闻那柳芸姑娘还——”
此时帘外喧声骤然止,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衍枝,盖过丝竹管弦:“凡姓江的,都给我出来站成一排!”
衍枝一抖,下意识木呆呆地看去自家爷。
“识相的就赶紧出来,免得我再上槐山!”
梁灼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看向江鹤。
“呦,这是哪跑来的小辣椒穿成这样!闻着都烈。”
“咦是女的?我还当是哪家的公子如此细皮儿嫩肉呢!”
一听台上的是女人,底下的男人全都燃了,正好泻泻被柳芸蹿起的火。
“我说,那姓江的是你什么人?你夫君啊?男人喝花酒也是你们女人能来扰的?快回家奶娃娃去吧!别扫了爷们的兴!”
“若是这位小娘子愿意上台,我倒是愿意出五百两!哈哈哈!”
台下几个喝醉了的男人在调侃,还没等项华拔刀,梁灼就已经掀起珠帘一个茶碗飞下去,砸掉乱说话那厮半颗门牙。
“哎呦——入他娘的!”
那厮捂着嘴喊叫,凤娘见状怕再惹事,忙指了指项华暗示她江公子在楼上第二个包厢。项华丢下翠蝉蹬着木阶三两下便跳上天井,本以为看到的会是江鹤,然,却愣在帘外。
“阿安,我今儿——”
“你闭嘴!”项华瞪了梁灼一眼,似是警告他竟敢当众唤她乳名。随即拿着柳叶银刀的手扒开帘子,眼波一转,江鹤就撞进了她的眸中。
眼前男人眉目含笑,轻摇着骨扇,一身象牙白蚕绸夹袍,长发垂腰,只拿一根同色发带松垮垮系着。
有那么一瞬项华愣了,饶是他这副扮相,竟叫人忘了他是好男风的。
语塞间,男人墨眸一转对上项华,眼底黑漆漆的,深得可怕。
梁灼还在一旁不明所以,江鹤便看出了门道,只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朝歌兄,既是你的米,就该老老实实在锅里待着。”其实梁灼想说他才是那个米啊……
楼下喧声一片,听有人拨弄起了琵琶,项华还没来得及质问江鹤对她妹妹意下如何,好戏开场了。
3. 醉月惊鸿
江鹤骨扇轻摇带起一阵松香,项华趁机挥刀而起,手中柳叶刀寒光割裂暖昧空气。
“江公子好身手。”项华刀尖抵住檀木案,红绸束发垂落肩头:“骗小姑娘时用哪只手递的帕子?”
“二当家不妨猜猜……”江鹤突然用扇骨挑开银刀,象牙白广袖扫过案边,袖中竟露出项蓉帕角——帕角上带着奇香的暗红鸢尾花印记令梁灼顾不上醋意大发便瞳孔骤缩,一月前刑部卷宗记载的第六具女尸,锁骨处正是这种西域朱砂鸢尾印。
“哎妈呀出人命啦!”
随着一声尖叫,一向警觉的项华纵身一跃飞下天井,梁灼见状紧跟其后。
刚刚一只巨大的纸鸢自屋顶急掠而下,拖曳着一根明晃晃的锋利银丝,像是一道银色的闪电,卷着风声,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直直扫向舞台中央。
纸鸢急速飞转,瞬间割断了头牌柳芸肩上的金丝绸带,长长的水袖缠住鎏金灯柱,她就此抽搐着栽下高台,脖颈缠绕的风筝线在琉璃灯下泛着幽蓝银光——似乎正是槐山江宅小厮手中那支长尾燕?
项华目光死死盯着那只纸鸢。“小姐——”翠蝉吓得揪住她的袖子,声音发颤,“那是什么?这什么风筝怎么还会杀人呀!”
“机关风筝。”梁灼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自言自语。
项华偏头,见江鹤目光也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只风筝,眸底藏着一丝不明意味。她眯起眼,心中警铃大作。——机关术?这东西,江城少有人能做,怕是翠蝉口中“大地方”的人带来的更说得通些。
“阿安。”梁灼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气低沉,“此地不宜久留。”
“怕什么。”她冷冷一笑,刀已然出鞘,“就算有人要杀人灭口,也得问问我的刀同不同意。”话音未落,她脚下一点,已然腾身而起,直扑向那只纸鸢。刀光掠过,银丝被利落斩断,纸鸢顿时失去控制,坠落在厅堂中央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她快速劈开风筝,机关核突然迸发幽幽蓝光。
江鹤微微抬眸。
“江大人。”梁灼沉了下眉目,“大理寺近期查的少女纸鸢案,或许与此有关。”
江鹤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项华跨步上前,一脚踩在纸鸢的残骸上,低头打量着这件“凶器”。
“阿安,别碰!”梁灼慌忙去拽她的衣袖,“当心有毒——”
说话间她已是手一翻,一柄匕首已然挑开了风鸢的翼骨。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奇香传来,仿佛是某种熏香的味道。
梁灼吓得魂都没了,上手捂住项华口鼻。
“紧张什么?“她不以为然地挣开梁灼,揶揄道:“一惊一乍的,这是佛堂的檀香。”
梁灼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低声道:“归隐寺?”
“嗯,这东西,很可能跟归隐寺有关。”
醉月楼外,官差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阿安。”梁灼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走。”
“等等。”项华转身走向江鹤:“江公子,差点忘了今天来的目的,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江鹤抬眸,折扇一收,似笑非笑:“哦?二当家想问什么?知无不言。”
她直截了当地道:“少跟我打哑谜,江公子怕是风流惯了,你半月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还有今天这机关风筝——我看你也不陌生。”
此言一出,江鹤的笑意微微一顿。他轻叹一声,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挺机灵。”
“怎么,江公子没话说了?东西还我。”她伸出手来。
江鹤眯了眯眼,缓缓笑了:“二当家开口,我自然愿意。”
梁灼站在项华身后,神色不明地看着两人交谈,手指轻轻转动拇指上的青白玉韘。
这件事,或许比他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官兵此时已经冲了进来,将整个醉月楼严格封锁,突然后巷马厩传来诡异铃音,江鹤忙从腰间亮出一枚令牌,为首的官爷便垂首放行,三人赶紧追了出去。
后巷地上一块反光处引起梁灼注意,他将一块玉石捡起,那是刻着“灼”字的玉佩,他偷偷将其收入袖中——这是他去年中秋塞进项华剑匣的赔罪礼,怎么会在这?刚刚骑马的人是谁?难道真是四海镖局的?
此时后巷只有他三人,江鹤突然眸底一暗,再开口已是变了副面孔:“二当家还要装傻到何时?”江鹤将项华逼至墙角,一把扯开她束胸布带一角,露出里面印着鳞片的软甲。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瞬移过来护住项华,也挡住了江鹤的视线,只见梁灼阴测测地看着他:“江大人,您这是想要和梁某比武了?”
这声江大人项华是听得真真切切了,还有刚刚他向官兵亮了什么令牌便放行,难道他不是坏人?还是个当官的?
后巷夹杂着浓厚的马粪味儿,泥泞的青石板上开始滴雨,江鹤盯着梁灼,扯唇一笑:“梁三公子,纵然你对这二当家是真护得紧,但孰轻孰重你可掂量,刚刚马身上的铃音,你应该比我熟悉吧?”的确,四海镖局的马身都配有一种特殊构造的铃铛,与普通铃音很好区分。
梁灼明眸微闪,纵使一时语塞,挡在项华身前的身影也不曾挪动半分,他低声道:“江大人随手扯人衣服,成何体统?”
江鹤眼底的笑意未退,目光缓缓掠过项华肩头那一角微微敞开的软甲——那软甲质地独特,隐隐泛着墨色鳞片的光泽,根本不是寻常镖局能有的东西。
“我就直说了,你身上穿的,可不是普通的护甲。”
项华伸手拉回衣襟,语气冷漠:“我穿什么,用得着你管?”
江鹤并不恼,语气意味深长:“可这东西,我见过。”
梁灼闻言,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哦?”项华冷笑,“这软甲花点银子就能有,稀奇么?江大人不妨说说,你是在哪儿见过?”
江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转向梁灼,轻描淡写道:“你去年秋猎时,受伤的是哪只肩膀来着?”
梁灼的脸色倏然一冷。“江大人倒是好记性。”他语气不变,但指尖却缓缓收紧袖口。
江鹤轻轻一笑:“既做得大理寺少卿,要记每一份案宗卷册,记性自然不敢差了。”
这二人对话里藏着太多猫腻,项华冷眼旁观,心里已然有了几分判断。不过这个风流成□□好男风的男人竟是大理寺少卿?京城的官职也不是那么难混么,没人整顿一下么?她心说。
“行了。”项华冷冷打断,“我们不是来互相试探的。”
江鹤耸耸肩:“也不知谁先开始的。”
“话不多说。”她目光锐利,“你半个月前的去向,总该不会与查案子有关吧?拿了人家的东西如若没有别的意思,就赶紧还了。”
江鹤随即轻笑了一声:“哦,这会儿不怀疑我是去办坏事的了?”
江鹤的言语戏谑,属实让梁灼听了想插他两刀,奈何他现在身不由己不宜高调,只好忍罢,这个仇找机会再报。
见项华不语,半晌,江鹤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半月前,我的确去过归隐寺,不过我去的不是江城的这座,而是京城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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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项华质疑道:“江大人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扯瞎话么。”他明明是在江城的归隐寺碰见的项蓉。
“啧。”江鹤敲了两下骨扇:“你这姑娘。”
项华愣了一秒才捂住胸口,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女儿身!
她忙转移话题:“那你去京城那里做什么?——不对,你’回’那里做什么?”大理寺不就在京城么?
“查案。”
“什么案?”
江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醉月楼的牌匾,缓缓道:“一个月前,京城发生了一起与今天相似的命案——一个少女被离奇杀死,而她脖颈上的伤口,与这纸鸢银丝所造成的一模一样。”
梁灼低声试探道:“除了伤口,可还有其他相似之处?”
江鹤未答,项华也追问了上来:“那你都查到了什么?”
“我查到的东西可多了。”江鹤笑道,“比如,那起案子的幕后主使,极有可能与你们四海镖局某些过往交易有关。”
项华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江鹤笑得漫不经心:“二当家该不会以为,你们四海镖局的镖单,个个都是干净的吧?”
此话一出,项华的脸色微微一变。
四海镖局身为江湖上最大镖局,接过的单子何其繁多,其中难免掺杂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可父亲向来谨慎,也一直教导她不要引火烧身,如今却被江鹤这么说——
“你想说什么?”她声音低沉。
“我只是提醒你。”江鹤眯着眼道,“这纸鸢,可能不只是杀人工具,而是某种信号。”
“信号?”
“可能某个势力,正在寻找一样东西。”江鹤顿了顿,眸底浮起一抹深意,“一样与你们四海镖局有关的东西。”
项华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在鬼扯淡啊。
“江大人就别卖关子了。”梁灼也没了耐性,纵使他私下与江鹤有二年交情,却远算不上多好。
“梁三公子莫急啊。”江鹤折扇轻轻一合,微微一笑,“若你们有兴趣,不如三日后,到归隐寺来一趟。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们答案。”
他说完,也不等项华和梁灼回应,便一转身,随意地整理了下袖口:“不过,若是你们不来,我也不会怪你们。”
项华盯着他,冷冷道:“江大人还真是会下套。”
“彼此彼此,哈哈。”江鹤笑得意味深长,随后,脚步轻快地迈出后巷,很快不见了身影。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姓江的,我看不安好心。”
“江鹤。”梁灼站在她身侧,自言自语着他的名字,他眸色深沉:“你打算去吗?”
“归隐寺?”项华不假思索道,“当然去,三日后便是浴佛节了。”
梁灼眉心微拧,盯着她:“可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儿蹊跷?”
项华偏头看他,扬起拳头:“你想说什么便直说,怎么好的不学坏的学,跟人断袖玩多了你也学会卖关子了?”
“你瞎扯什么啊!”梁灼若大的掌心包住她的拳:“再扯你信不信我——”
梁灼就势俯过身去,项华忽然感觉自己两颊发烫,狠狠推了他一把,厉声道:“还没跟你算账,以后在外不准唤我小名。”
“哦,那在内呢?”
“你何时这般油嘴滑舌了梁朝歌!”
“凭什么你可以喊我小名我不能喊你啊?”
“你再浪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塞进镖车押去十二梦工坊当兔儿爷?”
“信,但你不舍。”
4. 阿安死了
这场雨一连下了两天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且愈下愈大,大到像是天漏了一块。有人道这是迎接浴佛节呢,神龙吐水要给释迦摩尼沐浴,可苦了给佛祖庆生的信徒——项华那日连夜去了广安办事,本应当日回的,哪知耽搁了两日,浴佛节这天才赶回。她这回程一路上有不少人背着包袱三步一叩首,都是从外地过来归隐寺参加佛礼会的。
江城因有几所不小的寺庙,所以这里的人很重视浴佛节,其中以归隐最为著名,每年来访佛礼会的信徒能把香火烧得在望舒塔上都能看见烟。
浴佛节是四月初八,每年这天项府都要举办盛宴,女眷卯时便要上槐山归隐寺祈福念经三个时辰,项华项蓉还要去她们母亲的牌前跪着祭拜一炷香的时间,连四海镖局的人都要来项府团练,这一天下来排得满满登登,项华不敢耽搁一点。
快马加鞭奔回府,便赶紧唤翠蝉给她烧水沐浴更衣了,项华倒不太喜这浴佛节,只因她这天必须扮成女儿家模样,母亲生前不允她整天打打杀杀男子扮相。
“小姐,你快瞧瞧,你喜欢哪个?”翠蝉见项华回来这嘴角就弯弯的没下去过,她盼星星盼月亮每年才能见着自家小姐这仙女模样一次,早在一月前她就选好了各种布料,亲手为项华缝制了好几身漂亮裙子。
还在沐浴的项华趴在玉池边正想别的,被翠蝉打乱了思绪:“嗯?”
“我说——你是喜欢霜华织雪裙啊,还是碧落摇光裙?或者这星藤醉云裙如何?一个裙色如冬日初霜,一个如澄澈秋水,还一个日暮微醺如天边的彩霞,你若是不选,我可帮你决定了啊?”
“你怕不是已经自作主张了。”项华挑眉,只见翠蝉手里只捧着一件淡紫色纱裙,什么霜华织雪碧落摇光的,哪呢?”
“嘿嘿,我……我就觉得你会喜欢紫色嘛。”
项华懒得拆穿她罢了,还能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梁灼成日最爱穿的就那件暗紫色锦服。
“碧落摇光裙吧。”她偏不选那淡紫色。
翠蝉撅着小嘴嘟囔,主仆二人拉扯间,外面有人通报说玉螺来了。
“呀二小姐肯见人了!?”翠蝉放下纱裙便像一只小蝴蝶似的飞去给玉螺开门去了。——“玉螺你怎么来了?二小姐怎么样?肯吃东西了么?我还怕她今儿个也不肯出屋,再惹了老爷不开心了。”
玉螺面色淡淡,抿着嘴欠了欠身子:“好些了,今儿早上吃了两口酱笋包,还喝了半碗虫草花松茸莲藕汤,我看精神不赖,你们费心了。”
翠蝉伸手抚了抚玉螺额前的刘海:“瞧你也跟着操心了,最近都又清瘦了不少——好容易能吃口饭了今儿也吃不上荤腥,我明儿一早给二小姐煲个沙参老鸭汤给你送去。”
“不劳烦翠蝉,只要小姐肯吃饭,我这心里就踏实了。”玉螺叹了口气,走进屋来。“大小姐在呢么?”
“在呢,在沐浴着呢,怎么是二小姐有话要捎么?”
“嗯。”玉螺见要进入主题,欲言又止的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你说呀,不妨事,大小姐还会吃人不成?“
玉螺含蓄地笑了笑,帕子遮了遮唇,道:“二小姐听闻大小姐去找江公子了,惦记着想来探探口风。“
翠蝉一听是跟江鹤有关,忙把玉螺拉去一边,把头摇成拨浪鼓一样:“不妙,不好,大小姐好像对此人印象很一般,说他心眼子太密了,二小姐根本玩不过。”
“啊……是么?当真么?”
那日玉螺抱病是翠蝉陪着二小姐去的归隐寺,回来她还和玉螺说是二小姐眼光真不错呢,怎么到了大小姐嘴里就这般不堪了,玉螺心里替项蓉捏了把汗。
她忙着交差也不多留,揣着心事匆匆走了,走前说是二小姐今天会出门的,说二小姐说了,不会让姐姐和爹爹再操心。
***
今日归隐寺的面貌焕然一新,牡丹这两天开得正好,花团锦簇绽满山头,大殿穹顶悬着新挂的108盏琉璃佛灯,僧人们往外端着花香净水准备浴佛仪式,项华一行人到的时候寺院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住持遣人过来引领她们绕过大殿上到二楼藏经阁,住持早在那里等候着了。
一切都如往年一样,只是令项华没想到的是,一大早的
梁灼竟也在……
“你来做什么?”项华登时有些窘迫,她下意识抚了抚身上的纱裙,端的是一个浑身不自在。
“念经礼佛啊。”梁灼一甩衣摆,顺势盘腿而跪在一个蒲团上,手里一串佛珠像模像样地转着,已经是不顾项华的犀利目光,干脆把眼闭了起来。
他今日的扮相与平日不同,似乎多了分素雅之正气。褪去了紫袍,而是着一袭青衣,头发也仅用一根玉簪全部固定,束得极为规整,不露一丝散发。露出的耳后一小道浅色旧伤,勾起项华一些儿时记忆……那是她第一次习武就非要丢掉木剑拿真家伙练剑法,一时没拿稳剑不小心划伤的。
项华一时看入了神,她今日千挑万选为了避开紫衣,却不想竟还是与梁灼撞了色,翠蝉偷笑着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这才回过神来随着大家跪坐下来。跪下来时还双手轻轻把裙角拉高了些,平日里裤装穿惯了,总觉得裙子束缚太多行动不便。梁灼眯着一只眼偷偷看项华,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轻笑了声,趁大家闭眼在佛像前祈福时,偷偷蹿到项华旁边。
藏经阁内在住持的带领下很快响起大家诵读经文的声音,此起彼伏,甚是悦耳,梁灼此时哪还有心思抄经诵经,光忙着偷瞄了——上次见她女儿家扮相还是十年前了,项华十岁那年的浴佛节,她因不肯穿女装出门而被母亲禁足思过,梁灼偷溜去项家的后院里找她,还是翠蝉给他引路开门偷看了两眼。
余光感受到梁灼一直在偷看,项华一手抄着经书,另一边单手发力在桌下与梁灼过招,梁灼手上也是毫不让步,一招一招接住,还时不时用手指点点项华手心,挑衅意味十足。
“你要闹就出去。”她压着嗓子说。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直到盯得她脸一烫转移了视线,他才轻轻道了声:“不闹了。阿安,希望这一年你平平安安,年年都要平平安安。”
项华又名项长安,寓意“长治久安,岁月静好。”但对于项华而言,这个名字却实在讽刺——她自幼在刀口舔血的镖局长大,哪有什么“长安”?她的日子从来都是江湖无常,若说有安宁,那也是握紧刀柄后才能换来短暂喘息。而“长安”,是她母亲为她取的乳名。
项华还未出生时,母亲便盼着她这一生平安顺遂,于是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意为愿她一生都能平平安安,能有个安定归宿。可惜世事难料,母亲在她十岁那年突然撒手人寰,而她的童年,则永远停留在了母亲的那声“阿安”里,所以她讨厌这个名字。
每每被人唤起“阿安”,项华总能想起母亲的脸,如今连父亲都不这么唤她了,因每次唤她她的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
“你怎么哭了?”梁灼松开她的手腕,又不放心似的上去揉了两揉:“我弄疼你了么?对不起。”
她想起那个浴佛节,那也是个雨天。她被母亲禁足在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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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那一年的归隐寺诵经母亲没有带她,她在家一直等到晚上,母亲也没有回来,再听到母亲的消息已是戌时,家里人通知她,母亲去世了。
毫无征兆地,母亲竟死在了从归隐寺回来的路上,家里人以她还小为由不让去见,她都没能看上母亲最后一眼。纵使母亲一向药罐子续命身子虚弱,项华还是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惹母亲生气的头上,所以这些年来,母亲的死成了她的心结,从此她便更恨“阿安”,她心里的阿安早已经随母亲一同死了。
项华突然起身跑了出去,梁灼还以为是他惹恼了她,忙跟着追去,直到在大殿外的凉亭下二人才停了下来。
“阿安——”
“我说了不要再唤我阿安!不准再唤我阿安!”
梁灼双眸一怔,慌乱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未见过项华这般,她竟如此讨厌他么,至于恼成这样?
他愣愣应着:“好,好,不叫,你别哭啊,怎么了这是?”
不知怎地,听到他的询问,项华的泪腺像开了阀门,快刹不住车了,她强忍着泪水对梁灼低吼:“转过去。”
他本想一把将她揽入怀哭个够的,可他太了解项华,她从小便是这样自尊心大过天了。他没说话,乖乖背过身去,而她在他转身的瞬间肆意倾泻着对母亲的愧疚与思念,良久,他听动静小了些,便试探着问:“你吃龙须酥还是鲜花饼?我看那头有卖的。”
“……”
“算了,等着。”说罢便迈着大步跑走了。
等他举着油纸回来时她才看清,他不仅买了龙须酥和鲜花饼,还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横着在他嘴里,一串拿纸包着连同另两样一起递给她。
项华一向是无法拒绝任何小甜食的,眼下心里的悲伤已去了大半,她默默接过几包东西,他这才腾出嘴巴说话:“珍惜吧,每年也就这时才能吃上用新鲜牡丹花瓣做的鲜花饼,平日都是玫瑰茉莉什么的。”
项华不语,只是一味咬着鲜花饼的酥皮。
“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你皮肉又痒了。”项华瞪他一眼,真是看她不吭声就得寸进尺呢。
“骂人了,这才是我的小华么。”
项华双手一僵,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似的又没说出来。怎么她从前没发觉这男人竟这么细心柔软么?吼他两句,还真不敢叫她阿安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项华突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你笑什么啊?说!”
“真没什么。”
“哭哭笑笑两眼挤尿。”
项华想抽出柳叶刀砍他个贱样两下,哪知忘了今天穿的女装,手上的动作尚摸在腰间,可惜空空如也,气得她尴尬地转身就跑。
此时一众女眷也从藏经阁出来下到了大殿,项华只顾埋头走,竟没看清路一头扎进了一人怀里。
“梁三公子,你这米还看不看得住了?怎么老往别人锅里跑。”
她这副扮相竟也被江鹤一眼认出,他抓着她的手对她身后的梁灼打趣说道。
再松开时,她的手里却多了一道平安符。
“且拿着吧,我特意用香灰给你画的平安符,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命。”
江鹤的话令项华摸不着头脑,再抬头只见一旁项蓉双眼红红,一声不吭扭头走了。
“腌臢。”项华把符愤愤丢给江鹤。
转身追项蓉时,梁灼抓起她的手冷不丁冒了句:“江鹤碰过的右手,一会儿用浴佛水洗了去,多洗几遍,听见没有?”
5. 夜探四海
丑时的梆子响过三声,梁府某院窗内依旧烛火通明。
屋外有人偷偷靠近,几乎没有脚步声音,是个轻功了得的黑衣人。
金丝楠木雕花门将将被拉了个缝,一道暗器就从屋内飞了出来,黑衣人一个闪躲,忙亮明身份:“世子爷,是我——”
屋内中央雕刻着回纹暗花的紫檀木书案上,身穿暗紫色锦服的梁灼正翻着堆满一桌的书卷,时不时提笔标上一注。见黑衣人进来,手上一顿:“你有病?穿成这样?”
黑衣人把面罩一拉,露出稍显含蓄的脸颊:“回爷,这不还没来得及换,刚探完四海镖局——”
“探着什么了?报。”
来者是梁灼的亲信密探沉戈,平日多在京城走动,不常在江城。
沉戈垂目,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连忙呈上:“爷,四海镖局十七年前的镖根账本在这——但并未找到任何密室暗阁。”
“嗯,没让人撞见吧?”
“……”
见沉戈不言语,梁灼抬眼,手背已经做好要扇的架势:“我是不是该换个人养了?废铁。”
“没,应该……问题不大。”沉戈打了个惊颤:“只是那四海的账房先生疑似拂心症。”
“拂心症?怎么说?”梁灼思索了下问:“你留痕了?”
“希望我多虑吧——但他真病得不轻!他竟将所有账本按颜色分类,红色为进账,蓝色为出账,黑色则为年历存档。还有,所有账目的记录都用的同一款毛笔、同一种墨色,甚至下笔力度都一致,就没有大小不一的字,喏。”
梁灼顺势翻开眼前这个用黑色标记的账本,沉戈指着抬头,并示意他往后翻:“所有日期都整齐排列,若某天没有进账,也要写上’无’,不能留白。”
“这不足证明什么,你不这样而已。”梁灼心想,这习惯不是与他如出一辙,沉戈只是没看过他写的东西罢了,有何大惊小怪的。
“不不不,爷是没亲眼瞧见,那账房齐整的不正常,物品摆放的距离仿佛拿尺子量过一样,我撬开了他的锁柜,发现所有钱袋还都是一样重的,银票也都是按票号整整齐齐面朝上放的,一个折痕都没有。”
梁灼逐渐失去耐心,轻摇着头:“你有没有想过,不是这样缜密他也做不了账房?”
“不是啊,爷看看他的印信,哪有人这样盖得丝毫不差方向的!”
沉戈不服,愣是要说服梁灼。
不过最后这点倒确实有些说服力的——梁灼仔细翻了翻每一页的商印,寻常人只做到肉眼看不到歪斜便可,这个人的印信盖得属实过于完美了。他将本中两三页纸对着烛火瞧了瞧,果然每一个印章都严丝合缝地重合,看来的确是个心思极缜之人。
沉戈合掌一拍,彷佛自己的推理终于得到证实:“我就是怕他心细到在门缝里夹根头发丝儿之类的。”
梁灼挑着眉揶揄:“你能想到这点,也算心思细腻了——那怎么不进门之前检查仔细了?”
“……”
“废铁。”
梁灼嘴上骂着,双目快速扫着每一页,很快便发现了问题。“偏五月初五这日,是空白的。”
“五月初五什么特殊日子?端午?”
梁灼自言自语:“五月初五,也是项蓉的诞辰。”
“项蓉?”沉戈只听他念叨过项华,项蓉又是谁了?
他又随手翻起桌上的一本手扎,那是他昨日偷偷潜入刑部看了“女鸢案”案卷后回来记录的线索疑点,其中有三个明显共同点——
七具女尸的颈部均为机关风筝银丝所伤。
身上均有朱砂色鸢尾花印记。
被害少女均年纪相仿……
才都是与项蓉一样的妙龄女子啊。
梁灼手指轻敲着案几,迟迟想不出一个答案——醉月楼后巷的马铃声、莫名出现的他的玉牌、项华身上与他同款的皇室软甲,被害的同龄少女、项蓉的生辰以及帕子上的鸢尾、还有四海镖局五月初五账目的留白……他找不出这几件事的逻辑牵连,但结合种种又判定此事定与四海镖局相干。
这也是他最近把沉戈召回来密查此事,并夜探四海的原因,只因项华的缘故,他不好亲自去探。
梁灼抻了抻肩本想放松一下筋骨,奈何不小心扯到旧伤,吃痛地咧了咧嘴。沉戈十分有眼力见地向前一步,伸手就要替他捶捏。
“做好你的份内事就好,这不是你的差事。”
“那我唤映雪来。”
“啧,几时了?”梁灼一脸凶厉:“要唤也是唤六喜啊,孤男寡女这大半夜的。”
他拿起旁边食盒里的吉祥果丢进嘴里,细细品着口中香甜,口感糯唧唧的项华一定喜欢,这是映雪今天刚研究出来的小甜点。
“眼珠子都要掉进枣泥馅里了。”梁灼点了沉戈一句,说:“明儿个让映雪再重做一份,你辰时送去项府,就说是我送的他们便知。”他明早是起不来了。
“爷不是刚说我做好份内事就好……”
“?”
梁灼将身子从椅背上弹起,刚要上手收拾,见沉戈胸前露出红色一角,他狐疑着用两指夹出一张宣纸,抬头印着百合铺的章子。
“百合铺?什么玩意?你夜探镖局怀里揣着婚书?”
他细细读着,才发现这大红色宣纸上写的并不是什么婚书,而是……这算什么呢,招婿书?
好家伙,上面密密麻麻净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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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比我小
不得比我矮
不得脑袋空空
不得无趣平庸
不得忤逆妻意
不得始乱终弃
不得通宵宿醉
不得哭啼流泪
不得流连花场
不得怀念过往
不得藏私房钱
不得不喜吃甜
不得轻蔑
不得纳妾
还押上韵了。
梁灼越读脑中就越有画面,再仔细看了看这字体,一股恼火直冲上天灵盖,他下意识把纸捏成一团,漆黑的眼睛审问般看向沉戈。
“解释。”
沉戈先是一怔,虽不明所以但即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跪地行礼:“回爷,是沉戈失了分寸,请爷责罚!”他将头低低埋在地上不敢抬半寸:“这是我前几日去百合铺,媒婆花姑给说的亲,只道是四海镖局的,我私心想着今日去他们账房,如若找到些字画,便可对照着笔迹——”
“你怎么不去人门口敲锣打鼓?直接问多好啊?”
“沉戈知错,大错特错。”
梁灼双目微眯,气得牙痒痒,这个阿安,半只脚都快踏进他梁家的大门了,竟敢背着他出去找媒婆相亲?还有这沉戈,看不出来啊,竟中意这款?可真是他养出来的好狗子!
梁灼捏着自己眉心半晌,才把气消了大半,他气都气笑了,这都什么事儿。他照着沉戈屁股踢了一脚:“这个不行,去重新相。”
“啊?”沉戈万没想到,主子生气是因为这个?
“我说这个不行,事儿忒多了,你伺候不来。”
“哦。”其实那也不是他自己挑的,是花姑只给了他这么一个人选,他倒也并不反感,左右自己家主子也不好说话,他从小已习惯了条条框框,如有眼缘,照做就是,问题不大。
梁灼还在一旁念叨:“什么女人啊嫁人不看夫婿才情财富品相品质,净挑点这歪理,选上门赘婿呢?”
“也许……姑娘人本身就足够有才情财富品相品质?挑点也没毛病哈。”
梁灼鼻间冷哼一声。“你再给我多嘴?”
“说起来,爷也尚未娶妻,爷中意什么样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与你何干?管好你自己。”
“沉戈知错——”
“你知道个屁。”
梁灼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月色,回头对地上的沉戈说:“起来滚吧,明儿不用你去项府了,我自己去。”
等一团黑影闪出门外时,他又突然把人叫住:“以后喊少爷。”
他昱王子的身份已经保密了这么多年,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6. 账房先生
四海镖局离梁项二府不远,就坐落在江城富宅聚集的东南方,江湖上有这样的评价,说是住在衙门边儿都不如住在镖局旁,成日里看着人高马大步伐矫健的镖师进进出出,感觉心里都能踏实不少。项府本是为了方便出行则安家在此,没想其他富商竟也纷纷跟风,都搬来了这个地方。
早年不少风水先生就说过,江城的风水是极好的,依山傍水肥田环绕,住着比京城都要自在逍遥。这些年由于泓商富贾们大多搬来了此处,道路也修得愈发宽阔像样,集市规划出一个又一个,繁华得宛如一个新城了。
梁府到项府,不过是一座桥的距离,再行几个街区穿过西市,便是四海镖局的大门了。
梁灼今日过来特意乔装易容了一番,早上出门时映雪都没认出他来,直到他质问她吉祥果做没做好,映雪才愣愣地点着头从身后提出一个食盒。
“你真是少爷?”
“不是,我新来的。”
“你就是少爷,少爷的声音我认得。”
“那你还问。”
梁灼得了提醒,清清嗓子变了发声力道,又压着嗓子说了几句,映雪这才拍着手说:“可以了,这下别人八成认不出了。”
从梁府出来后梁灼先去把点心放在了项家,后骑马直奔四海镖局,他想要去会会那个心思缜密的账房先生,顺便把账本还了。他专挑了掌柜的李卉不在的时候——李卉不在时,听说账房的宋珏能话事。
梁灼去过很多次项府,四海镖局倒是每天路过却鲜少进来,他将马蹄收在一块朱漆大牌坊下,上书“天下第一镖”五个大字。围墙上数面镖旗迎风飘扬,檐角铜铃叮当作响,隔着半条街都能感受到这里的肃杀之气。
踏进大门是一个四方院子,院中有一座大钟和一个水塘,往前走还有一道门,到了这道门才有门卫把守。梁灼随意报了个名讳,道是之前派人来打过招呼,是辽城的茶商过来谈生意的,有趟镖要走。门卫放行,他来到前院,迎面是一片宽阔的练操场。
皮肤黝黑的镖师们正在例行晨练,整个操场黄土飞扬,热气蒸腾,呼声震响。这里训练设施相当齐全,设有木桩、靶心、吊绳、障碍桥……围绕着操场还有一个标准的跑马赛道,梁灼只顾感慨这四海镖局不愧是天下第一镖,都没注意前边操场中央耍刀舞剑的人,正是项华。
项华今日束发冲冠,身穿全套鳞甲,看上去比平日更多了分英气。她得了爹爹令今日要去京城走一趟急镖,阿爹没说是什么物件,只秘密给了她个黑匣子,又道是十分要紧,让她多带两个功夫好的,千万要护好,到了京城自有人与她接应。所以一早她便来操练了,此时掌柜的李卉便是出门给她打点行囊去了,说是不放心她一走那么多天。
梁灼正想找人询问账房所在,便与项华的目光打了个正着。
他想转移视线开溜,不料却被项华叫住。
“你在这干什么?”
梁灼像模像样地拱手揖礼,压着嗓子说:“辽城茶商,听闻你们掌柜的不在,我有要事找你们账房,烦请公子指个路。”
项华收剑向梁灼靠近,鳞甲沙沙作响,一双凤眼死死盯着他打量,半晌:“你有病吗梁灼?吃饱了撑的?”
“不是。”梁灼惊地往后一退,本想狡辩一下的,但又很好奇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映雪都没认出来啊,沉戈从京城带来的人皮面具明明也很厉害啊。他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多新鲜。”
项华见真是梁灼,只白了一眼便又拔出剑来,她忙着操练可没工夫陪他在这瞎胡闹。“你身上有味儿你自己不知道?”
梁灼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别人也许不熟,但项华打小与他相处,早就惯了那个味道,那是一种混着松脂和冷竹的香,极具辨识度。
松脂是他打小练剑时用来握剑防滑的,他的佩剑剑鞘常年擦着松脂油,那股气息如同松柏霜雪,而冷竹是他家中遍植青竹所致,打小他的所有衣物、鬓发均沾染这种竹叶清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很令人上头,彷佛初雪落在竹林间那般冷冽清爽。
“我哪里有味道?”梁灼抬起胳膊闻了闻,思索难道是人皮面具下的薄荷膏?那是他偶尔抹来提神用的,可能味道是有点冲了。
“疯疯癫癫,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项华冷哼道:“还有你找宋珏干什么?”
“有大单子,长期合作,出好价钱。”
项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指了个方向:“从这过去,沿着回廊走,东侧便是账房。”
“谢了二当家。”
梁灼拔腿就走,项华又叫住他:“喂。”
“我一会儿还回来,不必依依不舍。”
“我一会儿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项华刚刚的一瞬突然心乱乱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叫住梁灼,还有为何要和他说她要走了。
见她穿成这样肯定是要走镖,他问:“走哪去?广安?辽城么?”她最常走的便是附近这些地方了,都是当日便可来回的。
“去京城。”
梁灼听了心一下揪了起来:“京城?去多久?你一个人么?”她自己好像从未走过那么远的镖,从前都是项华堂兄负责远线业务的,她一个女儿家去那么远她爹怎么放心的!他问:“项越呢?你爹怎么派你去京城了?”
“堂兄去了元都尚未回。”
“那不能等他回?就这么急?其他人呢?你二叔?三叔呢?”
“啰嗦,我去和他们去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梁灼瞪着眼睛,想说你一个女儿家家行走江湖本就承受着巨大风险,就是再快的马这一趟京城来回少说也要半月,再赶上葵水……但他知道项华要强,不能表达出男女有别,只好说:“长途跋涉,不出五日,恐至你月信。”
“……”项华被梁灼一句话羞得面颊微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的,刚刚练武时确实已经感到胸口微微涨疼了,她恼得转过身:“你别管了。”
“我陪你去。”梁灼心事重重,还在担忧自己上京城的风险,嘴上却是已经决定了:“午时在此等我,不差这一会儿。”然后便匆匆找宋珏去了。
***
穿过长廊的石阶,远远见一身形清瘦的男子在院中扫地,似乎因常年伏案批账的缘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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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背微微前倾,但行走时却步伐沉稳,显然习过武,离近了看,手上薄茧虽不似刀剑伤人,倒像是长年握笔和翻书所致。
他一身素雅,穿着洗得极干净的青灰色直裰,袖口与衣摆有些泛白,像是个极为节俭的人,又或许是因为拂心症的缘故,衣服总要洗得比别人多上几遍。
此人便是宋珏了。
见有人来,宋珏停下扫把,梁灼向前自报家门:“辽城茶商梁某,二当家介绍来的。”
宋珏抬眼打量,眼里尽是防备。
梁灼亮出项华一件贴身物件,那是刚刚走时偷偷顺的她的玉牌,上面刻着“安”,项华母亲送的,她从未离过身。
宋珏看到项华贴身玉牌,反倒打起了警醒,刚要用扫帚敲他的脑袋,就听梁灼解释道:“她在前面操练,说没工夫替我引路,让我拿着这个过来先,一会儿你我一同去找她便是。”
宋珏对他的话并不全信,但又觉得在镖局地界他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便不再计较。“你有什么事?”
“可否近一步说话?”梁灼指了指账房。
宋珏撂下扫帚,有些不太情愿,毕竟进去一番等走了他还要收拾半天,但他又怕真是二当家介绍来谈生意的,只提醒道:“进门脱鞋。”
坏咯,梁灼心想,沉戈那家伙不知道走时有没有抹干净鞋印。
脱了鞋进门一看,果然令人惊叹,整个房间一尘不染,物品皆摆放得井然有序,就连笔架上的毛笔也依长度排列,砚台、镇纸、算盘全都等距摆放,每一个算盘珠子都齐齐整整地趟在固定位置。
宋珏双手在案几边一盆清水里过了一遍,又拿帕子仔细擦干,拉开椅子时特意将椅腿卡在一条砖缝上对齐,低头确认半天方才坐下。梁灼目光巡视着屋内,在快速找拿走的那本账本应在的位置。
沉戈说是在东边的架子上抽的,他慢悠悠走过去,背着手与宋珏攀谈:“先生平日博览群书啊。”
“那是书吗?”
要的就是你这句,梁灼勾了勾嘴角,下一步要确认一下账本的摆放顺序,这密密麻麻的也没个编号,怎么区分啊?
“不是书吗?”梁灼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书架,刚要抽出一本,宋珏便弹起身冲了过来:“不要乱碰。”他紧张地用拂袖擦拭着刚刚梁灼碰过的地方,下意识张开手在本子上量了几下距离,这一下梁灼受了启发,也观察到架子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细细的记号,而记号对应的账本上,底部便会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黑点对应的应该便是黑色年历账本了,梁灼扫看了下,发现其中一处空隙恰巧比其他的稍稍大了些,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然后趁宋珏整理完回书桌时,快速抽出怀里的账本插了回去。
因为刚刚出来时碰到了桌角,此时宋珏正拿着银尺重新测量桌上物品的距离,梁灼看了故意逗他,伸手将桌子上的笔筒打了个转,毛笔在筒中迅速飞转,哗哗作响,后又稳稳落回原处。看得宋珏瞳孔骤然缩放,短短几分钟,已是呼吸急促额角微汗。
梁灼偷笑,正当他觉得好玩时,门外忽响起了项华的声音:“梁朝歌你个坏种!你偷我玉佩做甚么!”
7. 神秘黑匣
天色已深,夜风翻卷着山路两侧的荒草,远处青石岭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前路漆黑一片,显得格外寂静幽深。此时差不多是到了峦安。
镖队的马车已经马不停蹄走了四五个时辰,项华勒紧缰绳,目光在四周巡了一圈,她没有选官道,因这条路虽少有人走,但对她而言是最合适的——偏僻,行踪不易暴露。
透着火折子看去,右前方一片空旷草地适宜扎营。项华挥挥手,镖队马蹄跟随她的指引倾斜方向。
她没有等梁灼,而是自行带着十名镖师先行出发了,早上在账房讨回玉佩后出门不久便赶上掌柜的回来,她稍作整顿,编排好车队,巳时便上路了。
其实她倒是想等会儿梁灼的,只是出发前灵光一闪,想起临别时宋珏过来附耳一席话:“二当家留意此人,他偷取了镖局祁元元年的账簿。”
导致今天整日项华脑中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祁元元年,那是十七年前啊……梁灼偷他们十七年前的账本做什么?十七年前他才不过两岁小儿,能与镖局有什么纠葛?——不过难怪他今日易容成那副扮相!
梁家的主业是铁器贸易,在各地都开设有工坊,曾为镖局、军队等提供铸铁武器、护甲,听闻部分皇家军器的零部件也都是梁家出资铸造。此时此刻项华能联想到的便是,十七年前梁家与四海镖局合作过什么与皇族相关的生意,出问题了?
会与此趟护送的黑匣子有关么?阿爹对匣中之物闭口不言,只道是为了保护她,知道的越少越好,这反倒更令项华好奇了。
天幕沉沉压下,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方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低吼。
“二当家,我们确定要在此扎营吗?再走半个时辰应该有个废弃驿站,不如——”听到野兽的声音,身后的一名镖师策马靠近,小声提醒道。
项华微微颔首,摆着手:“就在此扎营吧,大家奔波一天也都乏了。”这地方虽偏,但一路走来除了马蹄声连个杂音都没有,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野兽么倒不怕,点上火把它们是不敢靠近的,就算靠近也不难杀。
项华翻身下马,将黑匣安置在贴身行囊里,确认周围无异常后,方让人去生火。
有人生火,有人扎营,项华吹了个口哨一声令下,所有马匹排列有序围成了个圈,马头朝外,镖车朝内,马头外安排三人扎帐篷守卫,其他人可安心在车内休息。
此趟上京城,项华一行人带出来十匹马,其中有四辆远途镖车——这种密室镖车内可加软榻作卧床,躺下二人绰绰有余。
总镖头方镇岳站在镖车的中心圈排班:“老规矩,今夜分三班守夜。我与孙长风、沈无声打头阵,跟着是柳十三、赵大川和鬼手冯,李横刀、燕南飞、雷豹最后。”
然后对着项华喊道:“二当家,你安心休息,有我们轮流值夜,地方也够。”
项华刚负责把所有马匹都喂了吃食和水,营地里瞬间热闹起来,有人提议今晚不吃干粮了,这就去打头鹿回来。
火光映得这片营地明晃晃的,项华凝视着远处随风摆动的枯草,偶有冷风灌入衣领,也不晓是不是她临近月信,总觉得周身不适,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不安。
而这份不安在一个时辰后便应验了。
项华独自睡在一辆镖车中,本就在外睡不踏实的她,一直睡得迷迷瞪瞪,总感觉耳边的声音就没断过,睡到半夜忽听“嗖——”的一声。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骤然响起,空气中带着森然的杀意,一支弩箭迅速地破窗而入,项华猛地睁眼,几乎是瞬间侧身,柳叶刀翻腕斩落弩箭。
“有埋伏!”项华冷喝一声,外面已是刀剑交错,火光闪烁。
一个黑影窜进项华的车内,匕首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眼,此人身手矫健,刀刀致命,每一招都直取项华咽喉。她下意识一边看向软榻下藏好的行囊,一边刀逼杀手,找准机会一个踢腿,将对方的脖颈死死踩在车顶天花板上。
黑衣人反手照着她脚后跟便是一割,若不是她穿着靴子睡觉,怕是脚筋都要被他挑断。她忍着痛出剑,没成想黑衣人顺利躲掉,又照着她的小腿肚子刺去。
项华痛地大喊了一声,刚要反击,车内又飞进一黑衣人。随之眼前的人闷哼一声,竟重重倒了下去——
鲜血飞溅到项华的额前,她死死地盯着来者,下一秒她伸出的刀便被他打下,黑衣人锁住她的手腕,将她死死压在身下。
“黑匣子在哪?”这人的声音竟有点熟悉。他带着笑意对她上下其手,她瞪着眼睛踹他,才发现腿也被人牢牢焊在了他的腿下。
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项华突然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厉着嗓子喊了一声:“江鹤!”
江鹤眼中笑意加深,顺势将面罩摘下:“二当家的反应还有待提高哈。”
项华眉头紧皱,抓起一旁掉落的刀便架在他脖子上:“你到底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有何目的?”
“是记性也不好了么?大理寺少卿啊,目的刚刚不是说了?”
“腌臢无耻之徒!”想起刚刚他在她身上搜东西的样子,她就一阵反胃。
此时车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马蹄越来越近,项华透过木窗向外看去,地上躺着的五个黑衣人已经没了动静,镖师们顺着马蹄去刚要摩拳擦掌,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总镖头即刻认出了此人,是梁三公子。
“阿安——!”他焦急地冲进营地,脱口而出的仍是她小名。
然江鹤还没来得及飞走,梁灼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颈下。
“你这护花使者来得倒是巧,我都替你杀完了。”江鹤道。
“江大人穿成这样,又习惯偷偷摸摸做事,很难让人信服。”
“这一声江大人,你即便是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朝廷嘛。”
“再多废话就将你舌头割了喂马。”梁灼满眼的杀气盖不住,此时已顾不得他江鹤是谁了。
江鹤以为梁灼不会来真的,哪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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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直逼要害,惊得他与他边过招别喊:“梁朝歌你疯啦!谁规定的大半夜不能穿黑衣服啊?”
“朝歌也是你叫的?”
此时的梁灼已经杀红了眼,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一旁的项华趁机拿起行囊挂在胸前,准备出手帮忙。
江鹤瞥见她胸前的行囊,眼波一转缴械投降:“我真是路过罢了,你问她——”他转头看向项华:“刚刚若不是我救了你的米,你这饭可就再也吃不上了。”
梁灼冷哼一声,问项华:“他说的属实么?”
而项华还对刚刚的事耿耿于怀,只冷冷道:“不属实,此人罪该万死,当千刀万剐。”
“你——”江鹤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二人在这夫唱妇随啊,然而一开口也是不怀好意:“好好好,我对刚刚做的事表示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帮你杀了刺客这事,可是千真万确吧。”
梁灼心思缜密,听出了话中的暧昧,冷着脸将手腕一扬,即便是他躲得快,一道血痕也即刻呈现于江鹤漂亮的脸颊上。
鲜血如断珠般滴落,项华惊得倒吸一口气,梁灼的话冷冰冰飘在空气中:“不管你做了什么,再有一次便不是脸了。”
江鹤指背轻轻在脸颊划过,摩挲着那道不浅的伤口,轻笑着:“好,好,算我活该。”
他这话一出,梁灼的愤怒更是达到了临界点,难不成还真做了什么?他下意识看向项华,项华怕出人命,微微摇了摇头,给他一个眼神。
纵使心中如吃了苍蝇般,但江鹤毕竟是朝廷命官,项华不想梁灼惹上麻烦,决定将此事咽进肚子算了。梁灼伤人不轻,江鹤脸上怕是会落下疤痕,就当是对他的教训吧。
梁灼则气还没消,转向项华:“让你午时等我,为何不等?”
“……”
“我说的话就当耳旁风?”
“……”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血洗江城么?”
“……”
“不准再有下次了,听懂没有?”
“……”
“说话,回答我。”
“梁朝歌你差不多得了。”当着外人面,项华的面子有些过不去了。
此时一旁看戏的江鹤打破了两人的暧昧:“要不我走?”
“你赶紧滚。”梁灼看了他一眼,嗓音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语气虽轻,却带着一丝冷意。
“哎你——”江鹤真是气笑了,心想这二人一个比一个气人啊。“罢了,我决定和你们一起上京城,多一个人多个照应。”他语气散漫,唇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眼底却透着几分挑衅。
总镖头见这边久未动静,递了个火折子进来,屋内的火光照亮了三人的脸,刀剑未交,气息仍旧逼人。
“好大的醋味儿,你们闻见没有?”江鹤突然冒了一句:“那日归隐寺我未与你二人说完,关于案件,我有重大发现。”眼下恐怕只有抛出有用的信息,他才有机会与二人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