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团圆》
1. 苦竹寺
冬十月,日天寒。
急促的风卷下纷飞黄叶,随着车轮碾过黄叶的的“沙沙”声渐行渐近,官道上行来一队车马。
马车前后皆是沉默肃练的劲衣男子,中间夹着两辆平实的马车。
煞白的雷电在昏黄暮色里扯开一道口子。
“轰隆!”
惊雷落在傍晚的山道之上稍显可怖,马车内有小童轻轻的说话声。
“姑娘我怕。”
“别怕,只是要下雨了。”女子声音平静温和,安抚着。
走在前头护送的男子望了望天,不禁皱眉同最中间那位领头道:“梁都头,这雨怕是马上就要下了。眼看着离官驿还有些距离呢,是要赶路前行还是就地留宿?”
梁都头抬起精劲的脸,扫视了一圈,略算了算。
他们才过仓明,现在永平县。虽然已经离上京城很近了,可是也要两天的行程,离下一处馆驿则要半日。
眼看着这雨就要下下来,且气势不小的样子。此处临山,要是山石滚落就不好了。
梁都头回头看身后的马车。
里头坐着的是薛贵妃的侄女,他们则是自中秋宴后受皇帝之命往玉川接送其上京完婚。
比起行程,还是平安更重要些。
“缓行!”他扬起手,原本急行的车马慢下来。
梁都头拉着缰绳调转方向,走在前头的马车一侧道:“薛姑娘,天色不好,恐有大雨,怕是要就地停下了。”
马车另一侧的车帘被微微掀起,里头的年轻女子见惊雷翻涌,开口道:“梁都头是上京之人,想来熟悉这一带。既然选择停在这里,一定有能够暂且歇脚的地方吧?”
梁都头此时才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姑娘说得没错,就在东面的山上有一座苦竹寺,平日里也有许多贵人来此上香,可以暂且过夜。”
他说着说着还是有些忧虑的,毕竟是官家小姐。
“这几个月风雨兼程,各位实在是幸苦。如今既有好去处,那便早些到苦竹寺,免受凄风寒雨。”
她这样说,梁都头心松了松,又正色道:“多谢姑娘体恤。”
言罢,他高声道:“去苦竹寺!”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天黑雨落前赶到了苦竹寺。
刚进寺门,雨点便噼里啪啦落下来,溅起阵阵水花。
梁都头和寺中之人交接清楚后,才让马车内的人下来。
“薛姑娘,苦竹寺到了,请您下车吧。”
车帘一掀,跳下个长相衣着都利落的姑娘来。她撑起伞,扶着头戴帏帽的薛婵下了车。
随行的侍女下车打起伞,扶着头戴帷帽的薛婵下了车。
因着要等僧人收拾厢房,所以薛婵并着一个侍女,一个年长些的女子以及一个幼童在大殿暂候。
梁都头解释道:“薛姑娘,暂住苦竹寺也是无奈之举......”
隔着帷幕仍能见骤雨如注,满山绿竹潇潇,极尽凄清之气。
薛婵轻声道:“梁都头不必解释了,我都明白的,也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梁都头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么,忙道:“薛姑娘放心,我等人奉命护送您上京,自是会护您周全。明日一早启程,后日就能进京了。”
“陛下能够亲派梁都头一路护送,定是相信您的。陛下都信得过,我自然也是信的。”
天暗了下来,已经看不清那瓢泼大雨。大殿烛火静静烧着,烧出一团又一团略暖的黄光。
她先是抬头往上那一座塑金佛像,佛像垂着眼,也静静望着她。
她想要走得近一些,仔细看看壁画。那里有一整面墙的壁画,虽未完尽,仍见画者笔力上佳。
“姑娘姑娘,你瞧,花儿。”
阿苗捧着两朵浓红山茶过来给她看。
薛婵笑道:“大雨天,哪来的花?”
“外头捡的。”
薛婵取了一朵山茶,簪在她稚髻上。阿苗晃晃脑袋,问道:“好看吗?”
“好看”她捏了捏阿苗丰润的脸颊,“阿苗要长成大姑娘了。”
“廊外头有棵好大的山茶树呢,开得可漂亮了,姑娘要去瞧瞧吗?”
“好”
两人出殿,殿内的人才也闪身从后出。
薛婵就和阿苗从大殿出去,沿着一侧的游廊走。
她跟着在前头蹦蹦跳跳的阿苗,走到尽头。
那生了一棵山茶,高高的,一大半越过院墙而来。
她被这滂沱雨声,潇潇竹响催得神游天外,慢慢闭上了眼。
山林寂寂,滂沱雨声卷着细长微弱喘息。
薛婵往前走了两步,墙后的人屏息,把呼吸声放得更清了,默不作声往幽暗处挪了挪。
他握紧手里染血的刀,伤口往外冒着血。雨水血水一路流,顺着手流下刀,滴到地上。
“滴答”
“滴答”
水滴声和渐近的步子趋于一致,和心跳趋于一致。
江策受了伤后有些犯晕,此刻竭力撑着一口气,思索着如果她真的过来发现了该怎么处理。
脚步声近了又近,一颗心提了又提。
他抬起刀,准备出手,那步子一瞬间停住了。
江策轻轻松了口气,又在思索该往何处躲。
雨越发大了,打落满地红花。
花是极好的花,只是轰轰烈烈落在青朴的地砖上头。风雨一打,渐渐蜿蜒出一条条细细血线,渗进泥土里。
薛婵眼前眩晕了一阵,伸手扶着柱子站稳。她喘了两口气,觉得有些不大安。
“阿苗!”
阿苗要去捡花,薛婵叫住她:“回来。”
“姑娘怎么了?”她又走回薛婵身边。
薛婵牵着才及她腰的女孩儿走回去:“雨太大了,待会儿淋湿你可又要被春娘说。”
阿苗想到她娘骂她的样子,低低“哦”了一声,攥着手里的花和她一并回去了。
两人走后,墙背处的人才又松了口气,提刀离去。
“姑娘怎么了?”云生追上来搀扶住她,低低询问。
感受到她手心的暖意,薛婵那煞白惊慌的脸缓和了一些。
“施主,厢房已收拾完备,轻随小僧去吧。”
等僧人提灯引着他们至静心院门,梁都头道:“我等男子不便离得太近,今夜会在院外轮流值守。薛姑娘近身之事,就拜托云生姑娘了。”
云生道:“您放心,我家姑娘我一定会照看好。”
薛婵微微颔首,又向梁都头行了一礼:“今日有劳您了。”
他们在院门处分别。
僧人引着薛婵等人走过门,绕过长廊进了禅院。
入了冬,禅院莲池里还挺立着几枝深褐残荷,池水里懒懒游着几尾红鱼。
云生打量了一圈,笑道:“这苦竹寺虽然并不算大,倒也格外清幽古朴呢。”
引路的僧人垂首应声:“我寺虽不比其他寺来的雄伟,可青山竹海还中,勉强胜上几分清净吧。”
薛婵轻笑应声:“是挺清净的。”
僧人提灯引着他们到屋子门口:“左右两间便是姑娘与您身边的娘子,小施主的住处了。”
薛婵点点头:“多谢。”
僧人微微颔首,又指着后院的一道门:“从这出去便是一片竹林,林中有凉亭可抚琴饮茶。穿过竹林,有一面石壁与佛洞,刻满了经文。来我寺的人也常去,只是近日天寒雨凉,人也少。施主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了。”
“欸?”云生问道:“为何这么说,难不成这佛门净地还有妖鬼不成?”
僧人失笑:“怎么会呢,只是那里有片小山坡。雨天路滑,若不小心跌下去,没人拉那可是爬不上来的。”
“这样啊……”
薛婵淡笑道:“多谢师父提醒。”
“这本是我等应该做的,禅房内一应俱有,若有他求,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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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人来告知。天色不早,就不打扰施主休息了。”僧人向她告退。
薛婵点点头,“多谢。”
云生扶着薛婵进门,刚关上门。
薛婵将帷帽一摘,毫无顾忌地躺在榻上,长叹一声:“真是累死了。”
她拍拍身侧,示意云生:“快,你也躺这。”
云生见她一副懒散模样,也躺在下去。
两人躺了不知多久,外头的雨还是没有停。
云生侧着身看薛婵:“姑娘,咱们可真的要进京了。”
正闭目养神的薛婵睁开眼,轻轻叹了叹气。
只因她那位置贵妃的姑姑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为昭后妃和睦,方才有了这门婚事。
赐婚的旨意是承平十四年下的,彼时她十二岁,入宫的姑姑刚升贵妃。
说起来这门婚事并不大相匹,武安侯府是随圣祖起身西北,共打天下的勋贵人家。十二年前与西戎一战,虽胜,可武安侯与昭武将军皆战死沙场,满门忠烈。
至于薛家,勉强算得上个书香门第,只是从她父亲那时开始早已败落。
到了现在,更是亲眷少的可怜。她姑姑入了宫,她母亲几年前离世,只剩她与父亲。
薛婵原本以为可以待在玉川,一辈子的。
只是中秋宴上贵妃略略提了嘴思念家人,皇帝命她上京陪伴贵妃,顺带备嫁。
可是薛老爹愁,自从三年前,皇帝亲自给薛江两家赐了婚,他就愁。
“这可真不算什么好事儿啊……我倒宁愿你一辈子都待在我身边。”
薛婵翻了个身,侧身而卧,蜷在床上。
苦竹寺太静了,连雨落在房檐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而山中的雨,格外寒冷,让本就萧索的冬日更添几分凄清。
滴答滴答。
她又缩紧了些,干脆埋进埋在枕被中,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薛婵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这时节,怎么会有桂花呢?
她睁开眼看见了一轮硕大皎白的圆月,孤零零地悬挂在高空之上。
薛婵想,这是哪一年的月亮?
今天,又是几月初几了呢?
身后是温暖馨香的臂弯,薛婵仰起脸,看见了女子灵秀的面庞。
“娘”
她低下头,笑起来。只是温柔朦胧,怎么也看不清。
薛婵眨了眨眼,又眯起来,试图让眼前人的面容清晰起来。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脸。
她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很稚嫩。
“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不回来,都没有人陪我画画了。”
女子轻轻笑起来,把她搂紧了些:“你爹爹给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送粮草去了。等明年,仗打完。等桂花再开的时候,月亮再圆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可是……
薛婵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切都消失了。她的泪水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姑娘?”
“姑娘?”
薛婵猛然睁开眼,依旧是戚戚冷冷的夜色。
她怔怔望着,良久后才想起来这是在苦竹寺。
云生把她扶起来,问她:“又做梦了吗?”
薛婵坐了起来,伸手一摸,满脸都是冰冷的泪水。
她坐在床边,缓了缓心绪。
“我没事”
薛婵一双眼还泛着红,云生还是有些担心,于是又开口:“那你饿不饿,我让春娘做点吃的来?”
“我不饿。”她用丝帕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对云生摇了摇头,弯起个温温柔柔的笑。
“去上香吧。”
“好”
云生给她换上厚衣裳,提灯引她出门。
此时并不算深夜,只是山中古寺本就幽静,下了雨,整山漪漪绿竹凄冷得厉害。
薛婵在大殿上了香,小沙弥慧能引着两人往回走。
路过一间小佛堂,她停下脚步。
2. 凄凄雨
那里头挂着一副画,纸本水墨。
薛婵一时间惊讶,站在佛堂前,问道:“这画儿是谁画的?”
在这山中寺庙,竟还有能画出如此的人。
小沙弥扬起下巴,一脸骄傲:“这个呀,我虚隐师叔所作。”
云生见他可爱,不禁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头:“那你这位师叔在何处呢?”
“我师叔云游去了。”
薛婵又问:“何时归?”
慧能摇摇头。
“不知道呢,师叔一向没个章法,云游够了才会回来。”
薛婵刚升起的期待之心又瞬间落了下去,长叹一声
“那当真是错过了。”
云生对薛婵道:“夜深了又下着雨,咱们还是回去吧。”
薛婵站在门口看那幅画,难以动脚。
“姑娘..”
她扯了扯云生的袖子:“就待一会儿吧,我认真看一会儿,一会儿会儿就好。”
云生知道拗不过她,只能道:“那好吧”
薛婵试探性问道,“小师傅,我能否看一看这幅画呢?”
“我师叔说啦,随手之作,有缘人尽可观详。”慧能点点头,踩着凳子把画取下来展在桌上。
薛婵轻快越过门槛,走到那画下头去看。
云生把手里的灯提起来,把那幅画照得更亮一些,以便薛婵欣赏。
那幅画不过三平尺,笔墨疏离,色彩清淡。
虽然只是简单几笔,却将山岚水雾、江波村野、渔船飞鸟都勾勒得质朴灵动,意趣盎然。
她细细看着每一笔,越看越心动。想伸手却又怕损毁,故而只是伸手虚虚在画上移动,生怕遗落每一个细节。
桌上的灯芯渐渐短了一大截,室内暗了一些。
薛婵看久了有些眼晕。
云生略抱怨道:“老大人都说了,夜里看画,画画对眼睛不好,姑娘总是不听。这会子看久了,后日里又该说看不清了。”
说罢,她还轻哼了一声。
薛婵微微羞赫:“好啦好啦,我不看就是了,咱们回去吧。”
她将画小心翼翼还给慧能,道了声谢。
“多谢你愿意将这话给我看。”
慧能抱着画却笑:“没事,师叔说了,这画就是留这儿给愿意驻足欣赏之人看的。”
薛婵笑了笑,抬脚出门。
云生立刻提灯引着她回去,一边走一边道:“快回去吧,外头又湿又冷,要是因此得了病,你可又要听老大人念叨。”
薛婵只一个劲儿回应她:“好好好”
不过缓步回头时,她又定定想:下一次,她定要见一见这位虚隐师父。
两人回到静心院,盖被而睡。
薛婵微微睁开眼,凝着那窗子。外头的雨此时已经停了,只是黑漆漆的什么夜看不大见。
她就在黑暗里,听着雨水从檐瓦上落下去,滴到水洼之中的连续几声。
“啵”
“啵”
“啵”
明日就要离开了,晚上睡不好明日要难受的。
她闭上眼,然而眼前却慢慢展开一幅画,仍是那幅江波村野。
薛婵连续翻了几个身,始终睡不大着。
云生迷迷糊糊道:“快睡吧,明日还要启程呢。”
薛婵干脆坐起来,掀被穿鞋:“你先睡吧,我晚点再睡。”
“可不能彻夜呀。”
“嗯,好。”
薛婵多披了件厚衣裳,点起书案上的灯,就着那幽光提笔。
似乎还起风了,满山修竹凄凄飒飒,浸了雨之后更显凝滞。不知是鸟雀还是冷风,发出低低的“窸窸窣窣”之音,穿过窗纸后和灯芯滋滋烧着的声融在一处。
薛婵提笔,磨墨蘸墨,披刷渲染。
“呼啦”一声,一旁的窗子许是没关紧,一下子被风吹开。
湿冷的风卷进来,卷得案上的纸页四处翻飞。
薛婵连忙要去把窗关上,然而又一阵风涌进来,将地上的几张纸卷了出去。
她一惊,又不想惊醒云生,便立刻提灯轻手轻脚出门去追那些飞出去的小图。
灯笼的光亮有限,照不到石阶青竹上淡淡的血痕。
檐上的水滴落在水洼中,发出一声声“啵”的声音。
外头夜深汽浓,只轻轻吸一口都让人心口透冷。
薛婵向来夜里视物之力比别人都差很多,更别提山中雨夜中仅凭一盏灯了。
她有些看不清路,只能弯着腰提灯慢慢找。寻了半晌,终于在拐角处找到被雨水打湿粘在地上的画纸。
薛婵小心拿起来,借着那一小团光看见纸页上墨水混杂着鲜红晕染开来。
她顿时一怔,作此图只用了墨,哪来的红色?
“啪!”
有一滴朱砂色的墨水滴下来,溅在薛婵的手上。风一吹,顿时变得黏腻起来。
“啪嗒啪嗒”
越滴越多,染得她满手都是。
薛婵抬起手,就着灯笼微弱的光,看见那手上鲜红一片。
那是……血。
她眼前顿时发晕,呼吸急促。
薛婵在黑暗中伸出手,想扶着墙站起来,却抓到一截濡湿冰冷的衣角。
她愣神,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抓到的是什么。于是缓缓松开手,轻轻抬起眼,微弱的灯光映照着竹丛掩映后的拐角处,浓黑里垂下一只手来。
那是一只握刀的手,鲜血顺着手腕滑至刀身,又沿着刀刃不停往下滴。
“啪嗒啪嗒”
薛婵整个人都麻了起来,她不敢抬头,额角疯狂跳动。
然而见着大片的血又让她老毛病犯了。
薛婵生怕自己晕过去,只能暗暗掐着大腿。
两人一站一蹲,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倒是诡异的安静。
烛光外漆黑一片,实在看不清楚。只有灯笼散出的光照在那把刀上,在微黄的烛光下依旧冰冷。
薛婵呼吸都停住了,可又听见另一个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她没有抬头,只是悄然调整姿势。
薛婵猛地将灯笼丢在对方身上,跌跌撞撞爬起来。
可是她的腿早就麻软,根本跑不开,只能被对方钳着手压在墙上。掉落脚边的灯笼猛地燃了起来,卷起一阵火光。
薛婵偏头挣扎,对方按着她又撕扯开正在愈合的伤口,不由得忍痛垂首。
只那一瞬,薛婵看见了他的蒙面后露出的眉眼。
她被对方压在墙上,又在先前的刺激下忍不住发晕,冰冷的石砖倒让她清醒不少。
冷刃一下子贴在她肩颈处,对方低声道:“只要你不出声,不引人来,我不会杀你。”
他说完喘了喘,急促的声音仿佛受了重伤。
薛婵脑中混成一团,脖间的冰冷让她清醒了一些。
刀都抵在她脸旁边了,谁信啊?
她装作十分惊恐的模样点头,灯笼的火光随着余灰散去,只剩诡谲浓稠的夜色。
两人仿佛陷在蜡油中,冷风一吹,混着两人微弱的呼吸凝固起来。
薛婵的心疯狂跳动,不过好在她看不见血了,思绪又开始转动。
刚才灯笼烧起来的一瞬间,她瞧见他捂着腰腹处,想必是那受了伤。
且是重伤。
背后的人见薛婵不再挣扎,紧掐着她的手也松了些。
薛婵忍着发晕的势头,当即偏头往后一撞。对方吃痛闷哼一声,忍不住后退两步,嵌着她的手夜松了一大半。
她迅速拔下自己的长簪,刺向他的脖颈。
可是对方迅速抓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拧,薛婵的手腕被拧得一阵剧痛。只是她干脆先抬膝,又踹在对方腰腹处,忍痛就势一转刺进他的胸口。
人在生死绝境间总能爆发出极强的求生欲。
薛婵忍着手腕上的疼痛费力往下划,长簪划破皮肉,钉在骨头上,在对方心口划出伤口。
迅速,利落,狠心。
她就是冲着要杀了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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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策不禁疼得松开手,余光中见薛婵已经快步跑了出去。
他一跃而起上前拽住她的肩膀往身前一转,将薛婵死死压在地上,一只手扣着她的手。他用膝盖紧紧按住挣扎的薛婵,另一只手拔下长簪别在身上。
“你这人可真是面和心狠,不是都说了我不会杀你!”
“你这话说给鬼听吧!”薛婵顾不上疼痛,奋力挣扎。
忽的身上一松,钳住她的人咚然倒地。
薛婵如临大赦,脚下一软,跌倒下去,有人接住她。
“姑娘!”
薛婵听见声,才发现是云生抱着花瓶敲晕了那人。
她大口大口喘气,扶住墙,指着地上的人:“快!快!把他丢走。”
云生扶着她:“丢哪啊?”
薛婵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她寻回了自己的簪子,嗓声颤抖:“把他……把他……绑起来,丢到后山去。”
云生也没多问,很是乖巧地由薛婵指挥撕下对方的衣衫,绑住手,随后一把架起来。
“这人还怪沉的。”
云生有些担忧道:“姑娘,你……”
“先处理了他,其他事后说!”薛婵直接开口,立刻上前与她一左一右架着往外走,
她们费力架着那个人一路躲躲藏藏,推开后门,穿过竹林。
薛婵看不见路,一路抓着云生的手。
两人找到石壁佛洞,站在山坡上。
薛婵冷冷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把他推下去。”
云生上前准备动手,又正要将人推下去,可又有些犹豫:“姑娘,咱们真的要这样做吗?他受了伤,万一死了怎么办?”
薛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
又开始下雨了。
起初是细长柔软的雨丝,从凄寒的夜空坠落下来时,被山间的寒气凝成了千万尖细雨针。刺在人的身上,尖锐麻木。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
太冷了,她手都在抖。
摸黑略松开那人绑手的布条,然后一脚将他踹了下去。只听得一阵滚落声,片刻后又恢复了安静。她才冷着声。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万一……万一是江洋大盗,杀人犯怎么办。带路的僧人不是说,掉下去不会受伤,只是爬上来难了些。”
“至于是生是死,皆为天命,那就是他的造化了。”
薛婵转身紧紧抓着云生的手,声音又抖起来:“云生,你记着,今夜的事烂在心里,知道了吗?”
云生猛地点头,连连应他:“知道了,我不会说的。”
“好……好……那就好。”薛婵松口气,终于撑不住倒在云生身上。
云生把她背起来,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背回到禅房。
她先是将薛婵的湿衣裳换下来,擦干净她手上的血迹,又给她盖好被子。自己提灯出门,一路收拾血迹,收捡好画纸。
全部做完,云生揉了揉发酸的腰。
她怎么觉得自己活像个凶手?
不不不,那个人能逃过梁都头的眼,可见功夫厉害。深夜提刀,还挟持她家姑娘,肯定不是好人。
还好她力气大,还好及时出现。只是薛婵今夜受了刺激,怕又要病一场。
云生将自己收拾干净,算了算时辰,还有一段时间就天亮了。
她这才躺在薛婵身边安抚薛婵,她发抖的身体渐渐平缓下来。
雨又开始下个不停。
跌落在坑底的人,被树上滴落的水浇醒。他挣开绑手的布条,却实在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雨水流进他胸前伤口,密密麻麻刺疼起来,连带着全身都在疼。
江策摸索着,摸到一处外突里凹的地方,立刻咬牙忍痛爬到那处。
等靠稳,不大会被雨淋到的时候,他先是摸了摸身上,确认自己怀里的吃食还在,暂且松了口气。
江策恶狠狠想,如此狠毒的人,最好别再遇见他。
再见面,他定要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3. 桂花香
薛婵一行人早早启程,待到入京已是傍晚时分。
他们知书巷一座小宅停下,门口等待的小丫头见他们,忙往内唤一声,“薛姑娘来啦。”
侍女引着薛婵进门。
还没到花厅,远远就瞧见个身影飞奔过来抱住她。
“峤娘!”
薛婵笑着搂着她:“这不就来了吗?”
两人还没来记得寒暄,身后一声呵斥。
“程怀珠!”
程怀珠装作未闻地将薛婵搂得更紧了些。
那妇人上前,伸手戳她的额头:“你呀,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薛婵福身:“舅母安好”
周娘子先瞪了小女儿一眼,立刻拉着薛婵柔声道:“外头天冷,咱们进去说。”
“好”
一进花厅,程怀珠立刻坐在薛婵身边捧脸抱怨:“你怎么走了这么久,我都准备给你写信了。”
薛婵瞧着这个有六七年没见的表妹,笑出声道:“怀珠,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玩爱闹的。”
程怀珠当即就想跟她抱怨,周娘子没好气盯着她,于是乖乖坐下凑近。
“自从我们一家到了上京,我娘就老拘着我学这学那,要不就说我没规矩。”
周娘子听着程怀珠叽里咕噜的声音刚要说她,身旁的妈妈按下她:“这又是姐妹又是玩伴的,娘子瞧两人多高兴,就当放二姑娘一天假吧。”
她看着正不停在说话的程怀珠,也只叹了口气。
“呀!峤娘可算来了!”
一道爽朗的问声自花厅外传来,侍从打起帘,走进个高瘦的襕袍男子。
周娘子也起身,问道:“都安顿好随行的人了吗?要不要留他们吃顿便饭?”
程瑛摆摆手,“他们还急着进宫呢。”
他见到薛婵,笑道:“峤娘长途跋涉从玉川到上京,辛苦了。”
薛婵心下一暖,摇摇头笑道:“倒也还好,见到舅母舅舅和怀珠,比起舟车劳顿还是高兴多些。”
程瑛细细瞧着这个已经十六岁的姑娘:“唉,一晃你都这么大了。铮娘若在......”
见他又要提及自己那早逝的妹妹,又恐让薛婵伤心,周玉书立刻打断他:“好了,峤娘一路奔波,定是疲惫至极。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吃饭,也好让她早些歇下。来日方长,叙旧的时候还多着呢。”
程瑛见妻子暗暗示意,知自己伤心过头,失了态。对薛婵慈爱轻声道:“你舅母说得对,咱们先用饭。”
他们干脆让人将食桌摆在花厅几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家宴,又谈及许多。
程瑛又问起薛老爹:“承淮兄可还康健?他的腿脚行动还好吗?”
薛婵柔声回道:“都好都好,我爹身体一向康健,只是腿疾在阴雨天难免会有些痛痒。”
“早就听我爹说,清霈兄长去年调任到同州了,可惜不得见。”
程怀珠笑道:“我哥哥在信里说让我替他向你问好呢,他还寄了见面礼来,就在我屋子里,待会儿我拿给你!”
她一找着机会就开始讲话,周娘子也是无奈了。
饭毕,天色愈沉。
程瑛因有公务处理便先行离去,周娘子带着薛婵往后院去。
“你呢,就住在怀珠的枫桥院吧,住得近也能常在一起读书玩乐。”
薛婵笑道:“好,谢谢舅妈。”
几人进了程怀珠的院子,林妈妈引着两个侍女来。
周娘子道:“我瞧你上京只带了一个侍女,另一个还是厨娘和小童,这哪里够。这两个是初桃和莹月,之后就由她们一同在你身边吧。”
薛婵先是起身行礼,又看着那两个侍女。
一个圆润可爱,一个清秀端正。
她问道:“你们...”
圆润可爱的那个姑娘先笑道:“初桃见过薛姑娘。”
薛婵点点头,那另一个就是莹月了。
两人也都打量了一下薛婵,看上去还蛮温和的。
周娘子又道:“你如今到了上京,想来不久,娘娘就会召你进宫的。原先娘娘指了教引教导怀珠,你也一起习礼仪预备进宫吧。”
她提及薛贵妃,薛婵也认真点了点头。
周娘子又讲了武安侯府的一些情况:“武安侯府的老侯爷已逝,几年前西戎一战,侯爷与那位照玉将军都战死沙场了。如今长辈里也只剩下齐老太太,她与老侯爷并育有三子一女,长子武安侯,次女江皇后,三子照玉将军。”
“这三位,皆已不在了,你是知道的吧。”
薛婵点点头:“我知道,武安侯与三子照玉将军皆战死,皇后娘娘也于六年前病逝了。”
周娘子摁了一声,又继续道:“武安侯夫人是三年前病逝的,如今长辈里只剩下齐老太太与四子江刺史。如今这位江四郎正在戍守凉州,育有一女,年方七岁。而如今的武安侯则是江大郎与方家的独子,如今已婚,娶的是郑太傅的四女。而那位照玉将军的独子,则是与你有婚约的那位了。”
“你都清楚了吗?”
薛婵正色:“舅母所说,我都知道了。”
周娘子见天色已晚,程怀珠都打起了瞌睡,便道:“其他的我改日再慢慢和你说,天已不早,自己舟车劳顿的早些睡吧。”
说罢,她就起身了。
程怀珠见她走,立刻起身笑送:“娘慢走。”
本来薛婵是要到厢房的,但是程怀珠觉得久别重逢自然应该在一起,便吵着要和薛婵睡一起。
至少一晚。
周娘子无情警告她:“峤娘长途跋涉,你别给我要闹到深夜去。”
程怀珠笑嘻嘻推着她出门:“放心吧放心吧。”
门一关,她就立刻打回原形拉着薛婵坐下来,把自己淘来的好东西给她看。
程怀珠取了盒香:“听你的丫头说你这两日睡得不大好,这是明义伯府的三姑娘制了送我的。既好闻,又有安神之效。你平日里睡不好的时候,就让她们点香。”
薛婵低头看自己怀里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不禁拉住还要放的程怀珠:“好啦,我都已经放不下了。”
云生上前收了薛婵怀里的东西。
两人坐在罗汉床上,看那小缸子里养着的鱼。
“你这是哪来的鱼?倒比平日里的还好看些。”
程怀珠趴在小几上:“今年过乞巧的时候,一个朋友送的,我也觉得好看呢。”
薛婵笑道:“你这朋友心思还怪巧的。”
程怀珠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薛婵打了个哈欠来。
“困了咱们就睡吧。”
两人洗漱后,像小时候那样睡一张床,盖一床被,依偎在一起。
程怀珠“哦”一声,语气有些失望,又像是想起什么,翻身趴在薛婵身边。
“刚才我娘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讲重要的事情。”
薛婵打了个哈欠:“什么重要的事情?”
“当然是你那个未婚夫呀!”
“你不是信里都说了吗?”
薛婵擦掉沁出的泪,开始回想程怀珠在此婚前赐婚信中提及的。
“不就是说他,长得不错,性子张扬。不是打了张御史家的三郎,就是揍得李侍郎的公子下不来床。直到四年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在宫中打伤了宁王世子。”
程怀珠趴在她枕边:“对呀对呀,陛下将他按在紫光阁外庭杖三十,当天还将小侯爷叫进宫申饬他作为兄长管教不严。听说小侯爷从紫光阁出来后脸色就不好,出宫后也未顾及江二郎重伤未愈,连夜就将他绑送出京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离新年也不过几天。大雪天寒的,就这样硬是给送到千里迢迢的关外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听说的呀”
薛婵笑了笑:“怀珠,流言不可信。”
程怀珠躺回去:“好吧”
不多时,她叹了口气。
薛婵笑她:“我成婚,又不是你,你叹什么气呀。”
程怀珠嘟囔道:“就是那你成婚,我才不大高兴的呀,我觉得这门婚事不好。武安侯小侯爷倒是风姿出众,端正矜贵,又深得陛下器重。这郑娘子明媚端正,两人青梅竹马。”
程怀珠又想起身旁的薛婵,叹一声“可惜啊”躺了回去。
薛婵不禁失笑:“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是人。既是天作之和,又有何好可惜的。”
“我是在可惜你呀,要是当初陛下赐婚的是这小侯爷,那该多好。”
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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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慰:“人家指腹为婚的时候我还未出生呢。”
“再说了,陛下钦赐,又怎么是我能抗争的了的。既如此,若那江二郎以礼相待就是。做不成恩爱夫妻,相敬如宾还是可以的吧?”
“你也想的太开了些。”
薛婵听她语气幽幽地碎碎念,不由得笑起来,捏了捏程怀珠的手:“我不想开些还能怎样,难不成一头撞死?”
“他真的有你说的那样不好?”
程怀珠想了想:“其实也不是啦……老实说,出身好,长得不错,去了趟凉州也该颇有建树。算,还成吧。”
薛婵轻声笑道:“既然挺好的,那你怎么还唉声叹气。”
程怀珠有些低落,嘟囔道:“我一点儿都不想让你嫁给他。”
“就算他很好,我也不想你嫁给他。你嫁给谁我都不乐意。”
薛婵摸了摸她的手:“现在连婚期都还没定,事情早着呢。”
程怀珠想了想:“也是,反正皇后娘娘的国丧还没过,你也没那么快出嫁,咱俩还能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睡觉吧,明儿我再好好陪你玩儿。”
“好……”薛婵困得要命,迷迷糊糊见轻幔帐外能看见菱花窗上的灰暗树影,有清清的月光漏进来。
她闭上眼睡去。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在黑夜里摸索了片刻,找到薛婵的手紧紧握住。
她低声呢喃:“别怕,有我在……”
少女手心温暖而柔软,抚平了她自昨夜起紧绷的心。
好像没那么冷了,很温暖。
许是刚过秋天吧,也许是太疲惫了吧,最近总是多梦。
薛婵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是高蓝的天,澄柔的秋光,院子里那棵经年的桂花树簌簌落下一阵微黄的雨。
细小的花飘啊飘,打着旋落在了宣纸上,陷进一笔刚渲染而出未干的墨色里。
小小的孩童一笔一笔细细绘着,一枝叶绿细小蓬勃的淡色桂花就这样跃然纸上。
很生动,风一吹,就闻到了清甜的香。
年轻温柔的女子坐在一侧做衣裳,极亮的秋光散落在她的身上,把她整个人都融了进去。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可是依旧能看见她秀美柔和的轮廓,唇边温暖的笑意。
女孩儿放下笔,拿起那张画蹦蹦跳跳扑进女子的怀里。
“娘,你看我画的好不好,可不可以把这个绣在衣裳上?”
女子将针线拿开放在一旁,接过她的画,对着光看。
她笑:“当然好啦,咱们峤娘画的最好了。”
薛婵紧紧抱着女子的腰身,陷在温暖的怀抱里,闭上眼。
她有些委屈:“娘,我不想走,我要留在这里。”
可是她没有听见那熟悉的温柔回答,连萦绕在鼻尖的一缕香甜都没有。
好像又暗了下来,好像天越来越黑,没有一丝光亮。
滴滴答答,是下雨了吗?
薛婵仰起脸,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雨又不知何时开始落了下来,拍在窗棱上,既清晰又沉重。起了风,窗外一丛青竹开始摇曳,穿过雨幕落在窗上,糊成了幽黑粘稠的影。
薛婵下床,瞧见案几上的书画都被风卷了出去。她连忙提着灯往外走,一路寻画。
冬夜竹潇潇,她猛然回头。
幽黑的拐角处立着高长高长的影子,瞧见她时又将渗血握刀的手抬了起来。
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滴,滴到地上,一地的鲜血被雨水冲开,染红了她的裙摆。
风雨越发大了,连落下的雨都起了迷蒙的血雾。
她颤抖起来,那人一手粘腻的血,覆上她的脖颈。
冰冷的刀刃划破薛婵的纤细的颈,有热血喷涌而出。灯笼从她手中掉落,倏然烧起来。
不知是火光燃起了她的衣裙,还是喷涌的鲜血过于滚烫。薛婵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眼前只有赤红的火光,烈烈燃烧。
有许多声音,可是太杂,她听不清。
薛婵在嘈杂的一道道声中,辨认出程怀珠焦急唤她的声。
“峤娘!”
“好烫!好好的怎么烧起来了?”
啊……
原来她是生病了,不是死了。
4. 柑橘浓
薛婵一病病得沉重,连烧了两天。
程怀珠和周娘子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
消息传出去,贵妃还请皇帝的令拨了太医。武安侯府连差三拨人前来探望,又将药材流水似地送进程宅。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薛婵的烧才退下,原本要进宫拜见薛贵妃的事情也就因此生生耽搁了。
她足足病了大半个月,待到人大好些,已经是十月尾。
十月二十一日下午。
程怀珠坐在她床边给她擦手,云生端了药进来。
薛婵闻见药味皱起眉,她都喝了好多天的药。那药闻起来就苦的要命,于是抗拒地摇头往床内躲。
程怀珠拽着她,夺过云生手里的药碗凑到薛婵嘴边。
她恶狠狠威胁:“你要是自己不喝,我可就要灌了,你不喝药怎么能好。”
薛婵闻见嘴边浓烈的药气被呛得咳嗽起来,愈发拒绝了。
程怀珠见强逼不成,又落起泪,嘤嘤哭起来:“你都不知道,贵妃娘娘有多担心,每天都差人来问。你看我,为了照顾你脸都瘦了一圈,你都不心疼吗?”
薛婵见程怀珠眨巴着眼睛,眼泪簌簌落下,又看向云生委屈的脸。不情不愿接过药碗,云生要递勺,薛婵摆手拒绝。
闻着作呕的药味,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下,她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酸涩的苦味在嘴里炸开,又落入胃中,薛婵脸色难看起来。
她将药吞咽下去,划过喉腔,激起一阵反胃。
程怀珠见她要吐,飞快捂住薛婵的嘴:“忍住!别吐别吐!”
云生替她顺气,往薛婵口中塞了颗杏脯。
几人跟打仗一样,等薛婵把药都吞进去,累得精疲力竭,瘫在床上。
“做什么呢,还不快起来,没个规矩!”
周娘子一进门看见如此凌乱景象,不由得低声斥责。
程怀珠立马弹起来,才看见她身后跟着进来个明艳灿然年轻夫人。
周娘子引她坐下,向薛婵介绍:“这是武安侯夫人。”
薛婵坐直准备起身行礼,那人却更快地按着她消瘦的肩膀,把薛婵又她按回床上。
“好啦,既然病着就别多礼。我今日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来探望探望你。”
薛婵轻咳一声:“多谢夫人关怀。”
“我姓郑,单名一个檀字。你我年岁相近,可唤我一声檀姐姐。”
郑檀声音听起来格外亲切,薛婵不由得放松了些。
周娘子道:“郑娘子可是来了好几趟了,可你病的重,实在不宜见客,倒空跑了好几趟。”
薛婵有些不大好意思,苍白的脸微红:“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反倒劳烦您记挂着。”
郑檀不由得笑出声:“害,这有什么。何况你又是个病人,本就不宜见客。老太太托我来看你,我呢,见不着倒也乐得出去玩一趟。这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别放在心。如今见你气色好了不少,我也好回去告知祖母一声。”
薛婵:“那就劳请您替我向老太太请个安。”
“那是自然。”郑檀又道,“我带了两筐永平的柑橘,最是酸甜可口。这药喝多了,嘴里发苦,若是吃甜的反倒腻得慌,倒用柑橘压一压去去苦味是最好了。”
“听说永平的柑橘最是酸甜可口,您费心了。”
程怀珠正托腮欣赏眼前的美人,瞥眼看见自己母亲不悦的目光,慌乱收回视线,装作无事看着幔帐上的穗子。
“这另一事——”郑檀朱唇又启,“下月初十是老太太大寿,到时还请周娘子携两位姑娘赴宴才是。”
程怀珠被点到,回过神,指了指自己:“咦?居然还请了我呀。”
郑檀被她逗笑:“那是自然。”
几人又闲聊片刻,见天色已晚,郑檀辞别离去。
薛婵听她不停地说话,开始躺在床上发呆。
郑娘子长得好看,又热络真切,说话清晰明快,很好相处的样子。
可是宴会,她怎么一来就要赴宴啊?
又要出门,又要见客。
贺寿要送礼的吧,可是她能送什么呢?
真累人。
她往后一倒,药劲上来,顿时睡得深。
云生放下幔帐,将靠近窗边的烛火点亮,往香炉里放了两勺香,柑橘香渐浓,驱散了屋里的药气。
烛火跳动,将傍晚最后一缕日光从窗沿驱逐而出,最后消失在漆黑的冬夜里。
月亮从高飞的檐角处升起来,郑檀踩着一地的月光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摆着几株老红梅,艳骨堆叠,迎风而开。
小丫头打起帘,正要禀报,郑檀拦住她摇头,径直入门拨开珠帘。
屋内暖如春昼,两位发鬓斑白的妇人在窗边灯下对棋。
郑檀步履轻缓,右手边的人落下一颗黑子,“可见到那个姑娘了?”
见被发现,郑檀干脆坐在她身旁的绣凳上,拉长语调,“见着啦。”
老侯夫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暖的面容。
虽然上了年纪,眼睛却依旧坚定有神,而岁月的痕迹又让她笑起来时增添了慈爱柔和。
齐老太太捡起被吃的子,又落下新子,声色醇厚,“如何啊?”
郑檀起身,捡起绣筐里的剪子,剪了桌上的灯芯。
烛火跳动,更明亮了几分。
“与贵妃娘娘倒是有几分肖似,却更内敛。生了病人也清瘦,不过看着挺乖巧懂事。倒显得咱们家二郎顽劣,配不上人家姑娘了。”
齐老太太又落下一子,对坐的人放下两子道:“您又赢啦。”
她笑一声,对棋的人收了棋盘,又招手让郑檀坐在对面,打趣道:“那你喜欢吗?”
郑檀闻言哑然失笑,语气带了几丝娇嗔,“我喜欢有什么用,又不是嫁给我。”说着,她又撑起脸,“可惜我不是男儿郎,否则我若是喜欢,您让阿策把她让给我好不好?”
齐老夫人看着没个正经的郑檀,与安妈妈相视一笑,“瞧瞧,这丫头说的什么话?你就不怕道卿吃醋?”
见她提到武安侯江籍,郑檀气不打一处来,道:“他才不会呢,这几个月前陛下一纸诏书,他连夜就走了。倒也不知道和我知会一声,我居然还是最后知道的。”
齐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过年他肯定回来。”
“不过话说回来,薛姑娘刚入京。二郎如今也被陛下召回了,两个孩子不相熟。你作为长嫂,也该多走动走动,好歹也让他们见见面,熟悉熟悉。毕竟,以后也是一家人的。”
郑檀温言软语,“您放心,这是自然的。”
两人又说着,廊上的小丫头传了话进来。
“老太太,夫人,二公子与三姑娘进府了。”
“带她们到颐安堂来。”
天日晚,侍从提灯引着少年入了颐安堂。
穿过抄手游廊,穿堂内是一架大插屏。几人绕过便进了正院。
小丫头打起帘,先是走出来个清秀端正的女子。
少年向她唤了一声:“绿莹姐姐。”
绿莹点了点头,笑道:“老太太与夫人早已候着了,外头天冷,二郎快带着三姑娘进去拜见吧。”
江策牵起身旁七八岁女孩的手径直入门,屋内暖如春昼。
隔着晃动的珠帘,暖黄的灯烛映着齐老太太与郑檀的身影。
他拨开珠帘,快步走上前。
郑檀站了起来,走到右侧。绿莹福身,站在她身旁,两人一同静立。
侍女放下两个软垫,江策引着小姑娘跪在垫子上恭恭敬敬磕了头。
“不肖孙江策,拜见祖母。”
“孙女江遥见过祖母,祖母长乐安康。”
齐老太太向小姑娘招了招手:“阿遥,来,到祖母这儿来。”
她将江遥搂进怀里,慈笑着:“阿遥,一路上累不累?有没有想祖母?”
江遥一张脸圆润粉嫩,她眨眨眼睛,重重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齐老太太摸了摸她的两个环髻,玩笑着问她:“咱们阿遥这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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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想祖母?”
“本来很累很累,可是二哥说回了家就可以见到祖母和大哥,阿遥就不觉得累了。而且走之前爹爹也跟阿遥说了,祖母很想阿遥,要让阿遥好好陪着祖母。”
郑檀与绿莹相视一笑,氛围十分温馨融洽。
齐老太太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呀,跟你爹一个样,惯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心的。”
江遥扯了扯她的衣袖,一双眼眨巴眨巴:“那祖母不喜欢吗?”
“喜欢,祖母最喜欢阿遥了。”
“那阿遥回来,祖母开心吗?”
“当然开心了,祖母可是天天盼着阿遥回来陪祖母呢。”
江遥抱着她的腰,嘟了嘟嘴,开始撒娇:“那祖母既然高兴,就不要让二哥哥跪着了,冬天的地上可凉了,二哥哥路上还病了呢。”
江遥说完,齐老太太复又看向依旧跪着的少年。
“起来吧”
少年没有起身,依旧叩地垂首,声色微哽。
“孙儿桀骜不驯,引得陛下动怒,祖母忧心,兄长受责,实乃策之过错。
少年清越有力的声音落地,老侯夫人眼眸顿时湿润,叹了叹气。
“罢了,起来。”
“病好些了吗?”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江策起身,跪久了的膝盖有些酸疼发麻。
“疼吗?”
“孙儿应该受的,不敢说疼。”
“哼”她没好气道:“年纪轻轻,净做些让人担心的事情,嫌老婆子我命长过的太舒坦了是吧?”
江策顿时慌张起来:“祖母,您别这样说,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已经改了。”
齐老太太冷笑一声。
“我还不知道你,你是觉得自己打了宁王错了吗?不,你只是觉得自己惹了陛下大怒,让你大哥受陛下斥责。”
“改?你看你这是改了的样子吗?”
齐老太太叹了口气,又有些气呼呼语调都快了起来:“你兄长把你送到凉州避祸。想着军中辛苦,磨磨你的那脾气。你自己都干了什么?你说你才多大,你有多大本事啊?竟敢单枪匹马追着西戎军,还和靖安节度使的郎君打架,若不是你三叔写信回来和我说,我都还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呢?”
“真是和你父亲一样,一个个都不省心,全是闯祸鬼。”
“以后不许再想着这事儿了,你也再家里读读书。”
他没有说话,低着头去不作回应。
“恕孙儿,万不能从命。”
江策如此果断拒绝,齐老太太苦笑一声,一字一句问他。
“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这偌大的武安侯府,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你们几个小的。你非要让我这个半个身子入了土的老婆子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本以为陛下的三十杖,能让你歇了这个心,谁知竟是让你愈发固执大胆了。这么多年,打骂,家法,跪祠堂,受了无数遍。你怎么还是如此固执!”
江策从齐老太太身旁站起来,撩袍跪地,腰身挺拔。
“祖母,因为孙儿不甘心,也怨恨。”
“我恨西戎夺我大梁城池,杀我父亲叔伯与安溪军将士,骚扰边关百姓。我恨这么多年,父亲尸骨仍在关外,回不了家。我恨自己年少无能,不能冲进敌人营帐,报仇雪恨。”
“您打也好,骂也罢。别的我都答应,但此心绝不动摇。”
他抬起脸,神情坚定固执,话语铿锵有力。
“你!”
齐老太太噌一声站起来,指着他。
她心疼,她气恼,她愠怒。
可却根本说出指责的话来,于是又坐了回去,抱着江遥落下泪。
他满腔恨血,她又何尝不是呢?
武安侯老夫人齐朝元,年轻时便与丈夫上战场,更是在守城时生下长子。中年丈夫儿子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没过几年,幼女又病逝中宫,却依旧没有抹平她的脊骨,抚育儿孙,撑起整个侯府。
可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
5. 溪山秋
齐老太太拄杖慢慢坐回椅上,郑檀上前搀扶她。
“祖母....”
她摆摆手以示无碍。
齐老太太看着地上仍旧跪着的人,那样意气飞扬的脸,想起自己那至今只有衣冠冢的三子,眼泪簌簌落下。
“你知不知道,你爹就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江策轻垂头:“正因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所以才更要报仇雪恨。”
他这样说,齐老太太偏头拭泪,良久后才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啊..”
江策移步上前,扶着她的膝声道:“祖母放心,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冲动易怒的无知小儿了。凉州四年,已然明白了许多。”
江遥半跪在罗汉床的软垫上,伸出手擦了擦齐老太太的眼泪。
“祖母别哭,二哥哥不是有意惹您伤心的,阿遥替二哥哥给祖母道歉,您别生气了。”
齐老太太搂住江遥,温声笑道:“好,有阿遥,祖母不伤心,也不怪你二哥哥。”
“好啦,你也起来吧。”
江策这才恭谨起。
齐老太太问他:“薛姑娘进京了,你知道了吧?”
江策点头:“知道。”
齐老太太:“我知道,这门婚事是毕竟是陛下与皇后娘娘钦赐的,并没有过问你们两个孩子的意见。可陛下娘娘之意,我等并不可违。无论你喜不喜欢薛家姑娘,一定要以礼相待,万不可任性,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轻声:“您放心。我绝不会任性妄为的,一定以礼相待。”
齐老太太认真打量了江策,见他却是乖觉也就又放心了一些。
“罢了,你跋山涉水,也累得很,都早些回去歇着吧。”
“阿遥”她低下头,满眼慈爱,“跟祖母一起住好不好?”
“好!”
江策和郑檀随即出了颐安堂,一前一后走过游廊。
“你和又玉的院子我都打理出来了,你俩一起长大,就暂时住在一处吧。”
江策点点头,笑道:“谢檀姐姐。”
郑檀道:“这有什么,只是你大哥被陛下派去巡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下个月祖母大寿,你可要好好帮我操持,招待外宾呀。”
“应该的。”
郑檀又想起来:“虽说又玉什么时候回来呀?”
江策道:“他唯剩舅叔病逝,才去奔丧了,大抵也要下个月才能回来吧。”
说到这个,郑檀也叹了口气。
“又玉才十四岁,竟然举目无亲了,当真是苍天不怜。”
当初才四岁,一家子都殉了。
江策道:“这不还有咱们家嘛,三叔和大哥说了,又玉虽姓陈,但是咱们侯府的三郎。”
郑檀笑道:“也是。”
两人说着说着就出了颐安堂,在门口要作别。
“檀姐姐”江策叫住她。
郑檀停步回头,江策站在灯笼底下,有些欲言又止。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三婶上个月被南安王请去参加老太妃的雅集去了,故而不在府中,下月祖母生辰前就会回来的。”
江策略笑笑,轻声道:“我知道了。”
冷风吹在两人身上,寒浸浸的。
“冬夜里冷,你又才病好,赶快回去吧。”
“好”
已是深夜,一轮明月照空,清清月洒下一片朦胧微凉的光。
程怀珠才放下药碗:“进宫?这么着急的吗?”
坐在薛婵床边的周娘子道:“宫里的旨意,也是无法推辞的事情。”
薛婵咳了咳,程怀珠立刻道:“你看她都还没好全呢。”
周娘子没理会她,只向着薛婵轻声:“其实本就该进宫谢恩的,只是迟早得事。不过娘娘此般催促,想来也有她的用意。”
薛婵对上她的目光,垂下头。
“我知道了。”
三日后,薛婵和程怀珠进宫了。
宫人引着她们往福宁殿去,离越近,薛婵反倒紧张起来。
薛贵妃虽然是姑姑,却只长她十岁。
薛婵的父亲少时丧父丧母,彼时家贫如洗,而薛贵妃却尚在襁褓之中。
她是薛承淮靠卖画,写字,一手抚养长大的。
薛贵妃被华阳长公主举荐入宫离家时,薛婵五岁,随即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余年了。
思绪越飘越远,等回神时已经到了福宁殿外,宫娥先行向内传信,随即出来个二十余岁的袍服女子。
薛婵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那女子一礼:“奴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掌侍女官,名唤蕴玉。”
“有劳蕴玉姐姐了。”
蕴玉恭谨颔首相请:娘娘已等候您多时,两位姑娘随我入殿吧。”
说罢,她并着几个宫娥引着薛婵与程怀珠入殿。
福宁殿倒并不明晃晃的富贵精致,殿内清雅华净。
蕴玉领人进殿时,薛贵妃正在逗着一只鹦哥。
“娘娘,两位姑娘已至。”
宫娥扶着薛贵妃坐下,两人立刻上前一拜:“请贵妃娘娘安。”
“起来吧”
薛婵这才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并非容色倾城,只是漂亮,从骨子里的漂亮,让人想起生于秋江畔的芙蓉。
临水照花,拒霜而开。
华服珠翠,让她增添了几分鲜妍秾丽。
薛婵想,如果会忘记,那么人最先忘记的会是对方的长相。
如果重逢,最先记起来的是什么呢?
她想,是声音。
“峤娘啊”
和薛贵妃容颜一样漂亮的,是她的声音。
因为有情,所以漂亮。
见到薛婵,她瞬时盈了泪光。
薛贵妃微微颤抖的手,摸着薛婵那与轮廓与逝去的长嫂颇为相似的眉眼。
“没想到,十余年,居然已经十余年了。”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在这深宫里,只有深梦里才会回到自己年时,想起幼时在玉川街上帮着兄长卖画的时光。
只一声,眼前漂亮的容颜就瞬间与薛婵记忆里模糊的影重叠起来。
这是她,除了父亲以外,最血缘情浓的至亲了。
薛贵妃笑了笑:“上一次你还只是个会跟在我身后,拉着我要去放风筝的小小孩童呢。”
风筝,薛婵又想起来了。
“那只风筝,还在家里呢。”
薛贵妃沁出泪:“哥哥前几年治水被压断了腿,听说落了腿疾只能拄拐而行。我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怎样了..”
薛婵的父亲是三年前因腿疾,不得已辞官的。
皇帝还特意下旨赠官。
薛婵安慰她:“娘娘放心,爹的右腿虽落疾,可拄拐而行有时比我走得还快些。至于他本人嘛,大多数时候还是挺乐呵的。”
“我知道他一向看得开...”
薛婵点头“嗯”一声,又道:“娘娘,我给您带来了一样东西。”
云生上前递过画卷,蕴玉与她一左一右慢慢展开。
深秋下的山川郊野,远山叠嶂,丘壑深远。一弯清溪蜿蜒而至,两岸红枫似火燎眼。老者一杆垂钓,牧人驱犊而返。溪边木芙蓉纤袅,落花随水而去。
“这是秋日的半钟山。”薛贵妃看着那幅长卷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
“金钗溪的红枫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她的手指停在女子所坐的青石,“这是......金钗溪旁的问仙石,我小时候调皮,还在这溪里抓过鱼。”
薛婵看着她,轻轻一笑:“这幅《溪山秋色》是父亲与我,共同所作。希望娘娘,虽远隔千里,见此图如归家。”
家......
薛贵妃含笑拭泪,她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了呢?
不知道。
也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了。
好像自从离开,就再也没有回去了。
甚至在这,已是十数年。
薛贵妃垂眼,开始回想自己那生长的地方。可是她已经想不大起来了,想起来的也只是残缺模糊的一团。
她很想问:院子那棵芙蓉花还在开花吗?金桥旁曹记铺子的瓜齑味道还是从前那样吗?醉仙楼旁的那位说书的曹先生讲完《平安记》了吗?
“一切都还好吗?”
薛婵道:“都好,都好,一切如旧。”
薛贵妃点点头,一切如旧。
薛婵也有些哽咽,她说不出话来,喉间似有堵着颗未熟的葡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刚要落泪,就听见程怀珠呜呜的哭泣声。
贵妃与薛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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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程怀珠正揪着帕子,一脸动容地看着二人。
她眼眶通红,憋着嘴,一双眼眨巴眨巴,泫然欲泣。
“呜呜......真是太感动了。
薛婵不禁笑出声,盈在眼眶里未落的泪也随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好笑地戳了程怀珠一把:“我都还没哭,你倒比我还伤心。”
程怀珠抽抽噎噎,不满道:“我就是感动嘛,哭还不让人哭了,小气。”
薛婵被说一通,本来难过的心绪一扫而空,不禁哭笑不得。
殿内众人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一时间弥漫着的悲戚苦气一散而尽。
薛贵妃也伤怀中抽离出来,拉着薛婵坐下,又向蕴玉道:“光顾着叙旧,我都忘了,上茶。”
她看着程怀珠笑道:“快把小厨房新做的点心拿上来,这丫头馋着呢。”
程怀珠抽了抽鼻子,笑得灿烂:“我就知道娘娘记得我馋您的小厨房。”
宫娥们鱼贯而入,将清茶与各式精致点心奉上。
三人坐在一处,程怀珠专心吃点心。
薛贵妃拉着薛婵:“让我好好看看你。”
“若是阿嫂在,见到你长这大,不知该有多欣慰呢。”
原本薛贵妃是想接薛婵到上京的,可是兄长不愿续弦又不忍膝下孤单,也就作罢。
薛贵妃念及旧事,容色清愁,将薛婵拥入怀。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埋在了薛贵妃肩头。
薛贵妃轻轻拍着她有些清瘦的背,她柔声:“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已经与陛下说过,陛下也允许你可以在我身边常住几日,不必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回程宅。”
“既然这样,那便命人传膳吧。”
薛婵嘴微张,声音细柔若蚊虫。
“程怀珠,明明是你饿了,少搭上我。”
不一会儿,淡蓝衣袍的侍女便将一道道膳食传入殿。
精致香酥,荤素得宜。
粟米粥熬得热乎粘稠,吃下极其暖胃。弧瓜与面筋切片以料酒与花椒调味后煎制的假煎肉,酥香扑鼻。
薛贵妃示意宫人将一块黄金鸡夹给薛婵和程怀珠:“我知道坊间一向有追逐清瘦为美的风气,只是你们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不可学了去,该吃就吃,身体康健最是重要。”
她又转向薛婵:“兄长信中提及你一向不爱出门,有时画得入神连饭也不吃,这怎么能行呢?”
薛婵脸上一红,有些赫然,她爹怎么什么都和贵妃说,还揭她底。
从前在家里,也没见薛承淮说她,临了进京倒写信给贵妃说这些。
薛贵妃又瞧见程怀珠,一饮一食极尽礼数,可吃得香,让人也心情也不禁愉快。
“怀珠”
听见贵妃轻唤,程怀珠抬起头。
“峤娘在程府,我也是放心的。你与她年岁相近,又亲近,平日里可要好好看着她。”
薛婵无奈笑道:“娘娘”
程怀珠立刻应下:“娘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盯着她吃饭,绝不会让她掉一两肉。”
见争辩无用,薛婵只能打起精神喝了碗鲜美软嫩的鲈鱼豆腐汤。
饭毕,宫人们撤下盘盏。
程怀珠吃饱喝足,精神满满地在院子里玩雪儿。
她先是风似的拉了薛婵出门,又拉着几个年纪小的宫娥一起玩儿,嘻嘻笑笑的很是热闹。
几人在外头玩儿,薛贵妃则在筹备几日后宫中的冬至宴。
过了几刻,程怀珠兴致勃勃与几个宫娥商量要塑个雪狮子玩儿。
薛婵实在是玩儿不动,坐在廊下垂眼打瞌睡。
云生知她吃了饭就易发困,伸手扶住她点了一下又一下的脑袋:“姑娘若是困,我就去知会娘娘一声?”
薛婵点点头没有作声,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真的点头。
云生立刻告知了薛贵妃。
贵妃道:“蕴玉,你扶峤娘去承明堂的暖阁里睡一会儿,若是怀珠玩累了,你也将她带去承明堂。天冷,才病了一场,别让她着凉。”
蕴玉应声与云生一起将薛婵扶进暖阁,待薛婵恬静睡去又回到薛贵妃身旁。
薛贵妃尚在忙碌,外头有人传话。
“娘娘,陛下身边的汪内侍来了。”
“传”
6. 小轩窗
片刻,进来个面容和善的太监,上前行了一礼。
“汪叙叩请贵妃娘娘安。”
薛贵妃停下忙碌,淡笑道:“蕴玉,赐座。”
“娘娘不必赐座。”汪叙连忙推辞,笑道,“奴婢是奉陛下之命送东西来的,还要回陛下身边去,不敢耽搁太久,就先行谢过贵妃娘娘了。”
说罢,他呈了盒。
“地方新进的几方墨,陛下择了两方送与娘娘。”
薛贵妃瞧着那墨:“这都是今年第五次送笔墨了,之前送的都还没用完呢,怎么陛下不自己留着?”
汪叙躬身笑道:“娘娘还不知陛下吗?有些好东西,头一个想着的就是您了。”
薛贵妃微微点头:“既如此,就劳请公公替本宫谢陛下吧。”
汪叙道:“陛下说了,叩谢之言不必,只需娘娘用此笔墨还几句话就好。”
蕴玉立刻取了纸笔来,薛贵妃提笔写下,随后交给汪叙。
汪叙收起来,还是笑道:“东西已送到,奴婢就回去伺候了。陛下今晚会来,请您早些准备。”
“既如此,我也就不耽搁了。蕴玉,送汪公公。”薛贵妃浅笑。
待到蕴玉再回来时,见贵妃正懒懒躺在榻上。
她是和贵妃同年进宫的,甚至在同一处。相伴十数年,知道她此时心情不快。
蕴玉在她身边坐下,轻声:“我知道,你一直对陛下赐婚之事心有不满,可婚都已经赐了也无法更改......”
薛贵妃睁开眼,淡淡笑。
“当初皇后娘娘要赐婚,我就不赞成。我在皇后面前哭诉,她怜爱我方才作罢。结果他倒好,直接就让人宣旨了。”
蕴玉开解道:“你不是一向敬重皇后娘娘吗?抛开情分,单论家世,江家也是很好的。江家那个小郎,虽不似他兄长。可无论品貌,脾性,你不是还挺喜欢的吗?每次见你,也都恭敬有礼。”
薛贵妃懒懒抚鬓发:“这怎么能一样,若他只是皇后的侄子,我自是很喜欢。可我的峤娘与他有婚约,以后是要做夫妻的。为人夫,为人父的标准怎能与看一个孩子相同。”
“我这一辈子,是就这样了,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的。”
“至少,要比我好。”
只要她能给的起的,什么都可以。
真心与富贵,总要有一样在手里。
蕴玉柔声问道:“你还念着从前吗?”
薛贵妃平静道:“念不念的,不都过了这么多年。金玉锦绣,华服美裳,我受用得很。”
“蕴玉,所谓落子无悔。我既做了选择,就不会去想若是当初如何。只会想,今后如何得到我想要的。”
蕴玉暗暗叹气。
“陛下这么多年对你可谓是极尽盛宠。从前皇后娘娘在时,就劝过你,在陛下面前太固执了。不为别的,就念着皇后娘娘,你也该对陛下......”
薛贵妃冷声打断:“他是他,皇后是皇后!”
爱屋及乌这事儿,也要看是谁。
蕴玉无奈,只能换了话题:“可这婚已经赐下了,陛下也绝不会收回这道指婚。圣命既不可违,倒不如顺势,为薛姑娘求些恩典殊荣也是好的。”
果不其然,薛贵妃抬眼看她。
“你呀你呀。”
蕴玉笑得深切,侧头看着笼子里跳动的鹦哥,薛贵妃闲懒的声音入耳。
“那就吩咐宫人去芳春馆取周拂的《春郊行乐图》吧。”
“是”
薛贵妃闭目小憩,蕴玉退出殿外。
正午过,薛婵睡起来时就瞧见了宫人送来的那幅《春郊行乐图》。
她抱着那幅画大喜,不停地和程怀珠道:“这可是周拂的,真迹!真迹!真迹!”
程怀珠被她摇得晕晕的,还没站稳薛婵就在书案前铺纸提笔了。
外头下着雪,程怀珠一时没法出去玩,干脆坐在窗下看书。
薛婵则临画临得认真。
不多时,屋内想起一声又一声的叹气声。
“唉....”
“唉....”
程怀珠手里的书翻了一大半,抬起头来。
薛婵搁下笔,托脸直摇摇头叹气。
程怀珠起身走到她身边,捡起那几张画。
“这不画的挺好吗?你一下午怎么光叹气了。”
薛婵道:“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跟别人一笔,我还是差得太远了。”
薛婵换了把笔,有一搭没一搭的勾笔渲染。
不过几笔,纸面橘红萱花色泽冶艳,湖石坚凝,蝴蝶轻盈灵动。
画面景致简单,却生机勃勃。
程怀珠从画缸中拿起一幅,左看右看:“我觉得挺好的呀,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人生在世,能将一事做到极致已很难得。你这么年轻,来日方长,何必苛求。
薛婵双手撑脸,长叹一口气。
“唉”
“呀,两位姑娘正忙着呢。”蕴玉笑着进门。
薛婵站起来:“蕴玉姐姐来,可是娘娘有何吩咐。”
蕴玉福了福身,走到书案前:“姑娘画好了?”
薛婵点了点头,云生将画好的几幅图递给蕴玉。
蕴玉接过一看,满是欣赏的抬眼看薛婵。
薛婵道:“这几幅作为绣样,可还行?”
蕴玉瞧着那几幅小图:“怪道每回程姑娘进宫都要念及姑娘,当真是天资斐然。想来若不是极好的绣娘,只怕埋没了这几幅画。”
薛婵笑了笑:“姐姐谬赞了。”
蕴玉:“姑娘倒是谦虚。”
程怀珠跳出来道:“她才不谦逊呢。”
蕴玉瞧程怀珠笑了笑,又道:“近日梅园的梅花开得好,可否请怀珠姑娘替娘娘折几枝回来呢?”
“好呀”程怀珠毫不犹豫一口应下,“正好,我坐了一下午也闷得慌。这夜里提灯看白雪红梅,也别有一番趣味。”
她问薛婵:“你去吗?”
薛婵摇头,深冬天寒,一黑下来又什么都看不见,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她不想出门,懒得走。
程怀珠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往外蹦跶,一边念着什么。
等人仔细一听,才听清那是半阕词。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
雪落天寒,花窗灯下,美人垂首。
薛贵妃坐着低头看画,蕴玉替她轻轻篦头发。
“贵妃可堪入画了。”
薛贵妃抬首,皇帝正站在珠帘后对她笑。
“陛下进来这么久,竟无人通传,该要让蕴玉责罚他们才是。”
皇帝笑一声,坐在她对面:“是朕不让他们通传的,否则又怎能见如此心动景象。依我看,不该罚,该赏才是。”
薛贵妃莞尔一笑道:“这可是陛下说的,臣妾可替他们记下了,不许耍赖。”
“天子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没有翻脸不认的道理,你就放心吧。”
他扬声道:“汪叙”
汪公公闻声而进:“陛下有何吩咐?”
“福宁殿上下,赏。”
汪公公低眉俯身的动作一顿,问:“因何而赏呢?”
皇帝托脸笑道:“朕高兴,想赏就赏。若是需要朕来替你想理由,那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
汪叙心下一沉,忙跪下磕头:“奴婢该死。”
“陛下年纪愈长,倒是愈发任性了。”薛贵妃语气有几分埋怨,她叹了一声,嗔怪他,“连个赏赐的理由都懒得想,还要怪汪叙。若汪公公真死了,又要有人说我恃宠而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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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么都没做,竟要背如此大一口黑锅,当真是冤枉。”
皇帝见她耍起无赖,不由得笑出声。
“别的不说,这恃宠而骄,任性妄为的,哪里冤了你啊?”
薛贵妃冷哼一声,给他细细盘算:“这也要有宠才能生娇,那这宠从何而来?不还是陛下愿意宠爱纵容,难道陛下宠爱,臣妾还能拒绝吗?”
她站起身走到皇帝身旁,剪掉一截灯芯。
“明明根源在陛下,怎么能怪妾身呢?”
薛贵妃垂眼看了汪叙,他心领神会默然退出去。
皇帝懒洋洋倚着:“说了这一大堆,你是一点错都没有,竟都成我的不是了。”
“那不然呢,可不都是您的错?”
“既然如此,那朕不再宠爱,自然不会再有闲话,贵妃觉得如何啊?”
薛贵妃从他身边走开,歪头笑道:“舍得吗?”
皇帝凝着她的面庞,默了一会儿又才道:“舍不得。”
他也站起来,走在薛贵妃身后,跟着她绕过屏风。
“外头说什么就由他们说去,一切有朕替你担着。”
薛贵妃走慢了些,皇帝走到她面前,两人在小窗灯下并坐。
“这是你兄长所绘吧?”皇帝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挂在一侧尚未收起的画。
薛贵妃道:“陛下一眼认出,当真是抬爱兄长。”
皇帝道:“朕只是爱才,薛承淮谦和廉政,书画一绝。这样的人是贵妃之兄,朕心甚慰。”
薛贵妃起身取画的手一顿,瞬间微微红眼,再转身时依旧笑盈盈。
“兄长因腿疾辞官而去,陛下倒还赠官,可不是偏心臣妾了?”
皇帝接过那画,低头详看:“薛承淮是为治水,救济百姓而被滚石砸伤腿。朕嘉勉他,是他为官尽职尽责,有仁慈之念。贵妃,这可不是朕偏心你。”
他看得认真,薛贵妃便没有出声,只坐在一侧看薛婵所画小图。
皇帝瞥了眼,拣起小几上的一幅来,正是那萱花图。
“你许久不作画了,怎么今日想起来动笔?”
皇帝脱口笑问,随即又觉得疑惑:“只是这几幅画笔风明快松秀......”
他抬起眼笑:“怎么,难道是贵妃这几日梦中得仙人指点,才有了这般精益之技?”
贵妃轻笑:“陛下明明都看出来不是我作的了,偏还要打趣一番。”
“这画颇有几分你兄长的风骨。既不是你,那是何人呐?”
薛贵妃取过他手里的图:“臣妾虽得兄长一手教习画技,可天赋实在一般。兄长膝下唯有一女,颇有天资,又得兄嫂悉心教导多年,画技自是远超臣妾数倍。”
她这样一说,皇帝才道:“朕想起来了,今日你内侄女入宫。”
皇帝伸手要了薛贵妃手里的其他几幅图来,细细观详。片刻后他赞然点了点头:“小小年纪画技如此,可见薛承淮教女有方。”
薛贵妃柔柔一笑。
“臣妾的兄嫂鹣鲽情深,可苍天不怜。长嫂听闻噩耗难产崩逝,只留下这一个姑娘。兄长如珠似宝地疼爱,将毕生所得悉数传授。如今能得陛下称赞,也是她之幸了。”
她提及旧事,神色凄凄。
皇帝摸了摸她的手:“她既进宫陪你,怎么不见身影。”
“臣妾命人去芳春馆取了周拂的《春郊行乐图》,此时正在西偏殿临摹画作呢。”
她微微抬眼,柔声道:“陛下一向爱周拂,如今擅自取了来。陛下,不会生气吧?”
皇帝爽朗一笑:“她能欣赏周拂,怎会生气。既然她进宫了,朕也见见吧。”
薛贵妃垂下眼道:“那就着人唤她们来吧?”
皇帝道:“不必,既然她在专心作画,贵妃便与朕一同去吧。”
7. 红梅瘦
两人到承明阁的时候并未让人通传,待宫娥悄声打帘,并入屋内。
薛婵坐在书案前临摹得认真,身边只有一个低着头默然磨墨的丫头。
云生听着门口的动静抬头,正巧撞上薛贵妃和皇帝进来。
她忙要提醒薛婵,薛贵妃先摇了摇头。
云生立刻低下头,看着还在画画的薛婵露出紧张。
待到最后一笔画完,薛婵搁笔抬眼。
书案几步外站着薛贵妃和个青袍男子,她一怔,只与薛贵妃对视一眼便立刻起身行礼。
“请陛下娘娘安。”
皇帝:“不必多礼了,起吧。”
“谢陛下。”
薛婵退出书案,立在一侧。
皇帝则走到画前看画。
他看画,薛婵也悄悄打量他。
此时的皇帝不过三十余岁,正值盛年。纵使一身家袍,同薛贵妃低低的交谈也随和。然而皇帝依旧是皇帝,何况还是个少年登帝,称得上文韬武略的皇帝。
屋内陡然安静,惟余炉碳燃烧声,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良久,皇帝拍了拍薛贵妃的手笑道:“朕方才在贵妃处,看了你的画,倒是很有你父亲的风骨。”
薛婵低眉,又行了一礼:“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皇帝只是淡淡道:“朕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
薛婵心一颤,衣袖下的手攥在一起,轻声道:“臣女谢陛下夸赞。”
薛贵妃走到她身边,淡淡一笑,薛婵的心放松不少。
皇帝抚过桌上摊开的画卷,语调随性平和:“听贵妃说,你十分欣赏周拂?”
薛婵走近了一点,低着头道:“父亲十分喜欢周拂,在家中更是亲手教授画法。臣女耳濡目染,一直仰慕。今日入宫,见到真迹,才觉所言不虚。”
她悄悄调整呼吸:“只是臣女年纪尚轻,临摹的也就那样。”
皇帝低头看她的画,抚慰道:“朕这么多年,见过不少周拂的临摹之作,得其精妙者少之又少。周拂之作,本就画法奇特难习。你小小年纪,能有五六分,已经很是不错了。”
“你确实,很有天资。”皇帝抬头,目光落在薛婵身上,又沉了一些,“上天予你资质,可莫不要荒废了才好。贵妃与你父亲如此,你可不要辱没了才是。”
薛婵听此话,立刻要跪地。
薛贵妃伸手将她一揽,没好气道:“陛下别开玩笑了,她都要吓死了。”
皇帝抬脸见贵妃嗔怪,神容颇为生动。再一转眼,又见薛婵深低着头,极其紧张。
他粲然一笑,笑声爽朗:“好了好啦,朕不说就是了。”
薛婵从薛贵妃身边走出来,敛裙跪地叩首,正声。
“臣女自幼得父母悉心教导,又得贵妃娘娘厚望。今日陛下鞭策,万不敢忘。日后必当勤勉自持,以从父母志,绝不负陛下娘娘之期待。”
皇帝露出几分赞许:“你,很好。”
“我回来啦,看我摘的梅花好不好看?”
程怀珠本笑容灿烂进来,见到殿内景象,“扑通”一声跪地叩拜:“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挑眉,又跪又跪,一个两个见他跟见什么似的。
“起来吧,你也别多礼了,也一同坐下。”
“现在这屋子里没有君臣,只有家人。别说两句就跪的,多生疏。”
程怀珠汗颜,这话皇帝说说就算了,谁敢真和他攀亲戚。
她又不是活腻歪了。
“谢陛下”
程怀珠小心翼翼站起来,挪到薛婵身旁。
皇帝的指尖轻轻叩在书案上。
“从前薛承淮进宫和朕谈书论画,甚至还在芳春馆比过画技。如今想来,也有十年了。朕瞧见她,到有些想和薛承淮再论书画。”
“唉......薛承淮如今在玉川......”皇帝忆起从前,下一瞬掀起眼皮,目光掠过薛婵,最后落在淡淡噙笑的薛贵妃身上,又道:“长夜漫漫,你既是薛承淮一手教导,不如就和朕切磋切磋吧。”
薛贵妃浅浅蹙眉,却也没有开口回绝,只是垂眼看薛婵。
薛婵恭敬垂首,待闭眼抿唇将心一定,凝声问道:“不知陛下想要画什么呢?”
蕴玉正把程怀珠折回来得梅花往瓷瓶插,轻轻摆在花几上。
“这梅花儿开得好,便以此为题吧。”
“是”
薛贵妃亲自磨墨,两人纷纷下笔。
一盏茶后,同时停笔。
薛贵妃将两幅梅图放在一起,皇帝笑问:“如何?”
薛婵敛衣福身:“陛下梅骨清绝,臣女叹服。”
薛贵妃无奈道:“她年纪轻轻,怎能与陛下相较,陛下可胜之不武啊。”
“贵妃此言差矣,她也就年纪小。若肯下功夫精进画技,假以时日,赶超薛承淮也未可知啊。”
皇帝心情大悦,笑道:“你进宫,贵妃高兴。如今比画,朕也高兴。说吧,想要什么?”
薛婵低头不语,思索片刻伏地跪拜。
“臣女十分欣赏周拂,不知能否向陛下讨得《春郊行乐图》,观之临摹?”
贵妃微微皱眉,程怀珠低头大惊。
皇帝淡了笑意,声色也冷下来:“向朕讨画,你胆子很大啊。”
薛婵拜伏下去,额头磕在冰冷得地砖上,随即略直身垂首。
“臣女不敢触怒天威,只是求画若渴,日夜难寐。”
承明阁内一片静默,皇帝锐利的目光落在仍旧跪地的薛婵身上,刺得她整个人微微颤抖。
良久,皇帝忽地笑出声。
他打趣薛贵妃:“她容貌并不肖似你,脾性倒似呢。”
薛贵妃笑道:“陛下之意,是愿意割爱了?”
“朕可以将这幅画赐予你。”皇帝先是同意,又把语气一转,“只是朕的爱物不是你想讨就要给的,这样吧,明日早你往芳春馆与待诏们一同作画。届时,能不能得到此画,就看你能耐几何了。”
他又严肃了一些,问薛婵。
“如何,敢应吗?”
薛婵暗暗吸了口气,直直应下:“臣女敢应。”
皇帝又忽地笑了,幽幽道:“贵妃亲眷不多,你可莫要误了她的颜面。”
薛婵心一惊,立刻伏地而拜:“不敢。”
薛贵妃淡淡凝眉,却也没说什么。
皇帝挑眉:“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也别跪着了,寒冬地冷。这好不容易才养好病,若是病了贵妃又要伤心。
“朕可见不得贵妃的眼泪。”他神情柔和起来。
“谢陛下。”薛婵起身。
他拉起薛贵妃的手,往外走去:“时候不早,都歇息去吧。”
殿内几人皆行礼:“恭送陛下”
待到皇帝与薛贵妃出了承明阁,薛婵才松坐在椅上。
程怀珠直接瘫软,靠在窗下小几呼气。
“吓死我了,我身上都出汗了。”
薛婵摸出丝帕擦了擦手,她又何尝不是十分紧张,紧紧掐着手心。
程怀珠坐起来:“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一口应下与陛下比画?”
输也不是,赢也不是。
薛婵坐在她身边,深深吸口气,平复跳动的心:“从前在家里听父亲说,陛下极擅画梅,可称一绝。以此为题,输了,也是没什么的。在天子面前,输赢,是最不重要的,又不是真的比画技。”
程怀珠叉腰:“这就算了,你居然向陛下讨画。你知道陛下甚爱周拂吗?”
薛婵捏捏她的肩:“好啦,这不都结束了吗?”
“结束?”程怀珠哼了一声:“这下子等着你的可不止陛下,还有那些待诏们呢。”
薛婵有些难受压抑,薛贵妃在宫中这么多年,嬉笑怒骂,一喜一嗔。荣辱恩宠,生死祸福,皆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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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的喜怒哀乐里。
金玉锦绣堆叠,青琐丹樨为囚。
是否,依旧孤独。
没有人回答,只有轩窗雪落,殿香红梅瘦。
雪下了不知多久,第二日早起时已经停了。
皇帝一大早就着身边人请薛婵往芳春馆,故而她很早出门,却迟迟未归。
薛贵妃一边忙着几日后的冬至宫宴,一边听随去之人时不时传回的消息。
然而打听消息的人是傍晚才回来的,只是宫娥前脚进殿还没开口,外头就传话说汪叙来了。
“请汪内侍进。”
汪叙躬身进来,身后是一群捧着赐礼的宫人。
他满面笑意道:“今日芳春馆斗画,陛下圣心大悦,故而将这幅《春郊行乐图》赐予薛姑娘,以示嘉奖勉励。陛下还将芳春馆其中一间小阁辟出来,许薛姑娘进宫时可到那作画。”
“陛下一向是爱才惜才的,只是这样的恩赐,于她还是过重了。”薛贵妃暗暗松气,淡淡笑道。
汪叙笑了笑,依旧躬身垂手应她:“虽说陛下一向惜才,可说到底,还是看重娘娘的。陛下说薛姑娘如此才德,才不算辱没娘娘......”
薛贵妃怔愣了一瞬,复又恢复笑意,话语轻轻:“天冷,难为汪内侍跑这一趟,不如饮杯茶吧?”
“娘娘不必忙,奴婢还要回陛下身边侍奉,不宜久留。”汪叙含笑推辞。
蕴玉将人送出去。
待到天暗时,薛婵才回来。只是她回来后神色一直不大好,才病愈的脸都没有血色。
薛贵妃也没问,只是待吃完晚饭后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冬夜深时,薛婵白日提起的心在摸到那幅《春郊行乐图》才略略放下。
程怀珠见她面色苍白恹恹得厉害,一直催促她赶快休息。
薛婵也觉得疲倦,任由宫人摆弄她之后,直接栽进床内。
程怀珠一直坐在床边,盯着她闭眼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薛婵已经睡了,她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也起身准备去睡,然而宫人掀帘,引着薛贵妃进来了。
“娘娘......”
薛贵妃轻轻抬手:“你去睡吧,我来看看峤娘。”
程怀珠乖巧地绕到屏风后头。
薛贵妃轻手轻脚走到薛婵床边坐下,她看着已经睡得深沉的薛婵。
她小心翼翼伸手,描摹着那疲倦苍白的脸,想起难产离世的长嫂,想起她原本是那样一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却那样悲惨的死在冬夜了,死在了薛婵面前。
薛贵妃骤然心绞,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是她的过错,是她犹豫的过错。
那时,她就应该低声下气求皇帝的。什么清高,什么名声,什么情郎,这些都哪有家人重要。
可是,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只要皇帝彻查的快一点,她兄长不会被卷入泥潭中那样久。
以致长嫂骤闻兄长要被斩首的消息,奔走难产逝世。
薛贵妃又抬起手,颤颤摸着薛婵的面颊。
这个她看着一点点长大,随后出生,陪着玩乐的孩子。是如何面对一具冰冷冷的尸体,渡过了几天。
她出不了宫,玉川与上京太远了。
而她,如今却还要累得一个孩子如此。
薛贵妃紧紧咬住牙,没有让泪落下来。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灌了仇怨的泥炉,在火上熬煮了十年,熬到后头水没了,徒留花白的水渍堪堪挂在壶壁上。
薛贵妃抬手掩面,待到再抬起头时仍旧是平静慵懒的模样。
外头有宫娥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道:“娘娘,外头传话说陛下要来……”
蕴玉微微皱眉,这么晚了。
“知道了。”薛贵妃给薛婵掖好被子,又深深看了一眼,款款起身。
宫人又引着她离去,来来去去轻如静静风雪。
8. 芦菔汤
窗外风雪正盛,殿内暖馨融融。
薛贵妃倚坐在小几前,皇帝轻声走近了。
“贵妃”
她放下手中的汤匙,起身行礼。
皇帝抬手坐下:“不必多礼。”
他挨着薛贵妃坐下来,目光落在小碗上。
“贵妃怎得如今在饮汤?”
“今儿是冬至呀。”薛贵妃笑了笑,问他。
皇帝眸光微动,想起很早的时候,薛贵妃还在皇后宫中,也做过一回羊肉芦菔汤。
那时皇后说,是她的家乡旧俗。
薛贵妃轻轻依偎在他肩头,柔嗓低低:“臣妾幼时家境贫寒,兄长就卖画、替人手书,攒了很久的钱,才给臣妾炖了羊肉芦苻汤。”
她在这宫里很多年之后,衣食无忧,仍旧思念那清淡少盐的汤,多年无法忘怀。
与长兄共聚灯下团圆,小小的一盏灯隔绝了门外的风雪,手里的瓷碗温暖至极。
薛贵妃微垂眼,如珠的泪悄然落下去。
有人伸手,轻轻擦去了她的眼泪。
程怀珠”
她翻了个身,微睁困极的眼。
天色微亮,烛火摇晃。
程怀珠听见薛婵的声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裹紧了被子,翻了个身往床内滚去。
薛婵坐在床边,晃醒程怀珠:“快起来。”
“这不天都没亮,起这么早干什么?”程怀珠闭着眼奋力拽着被子。
以前天天被程怀珠早早拖起来,如今也该让她好好尝尝起早的滋味儿。
这么想着,坐在床边的薛婵勾起唇,将程怀珠的被子一掀。
她俯在程怀珠耳边:“你再不起来,我就把你那份早食都吃了。”
程怀珠惊得翻坐起身,她惺忪迷蒙的眼顿时睁大。
“干嘛呀?”
薛婵把她拽下床:“赶紧起来,跟我一起去芳春馆。”
“我不我不。”程怀珠哀嚎,费劲挣脱薛婵的手。一时脱力,连退几步坐回床:“这天都还没亮呢,芳春馆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你什么时候去都行嘛。”
薛婵似恍然般点了点头,程怀珠满意地爬回去,身后又传来令人窒息的声音。
“你这话没错,但我不乐意,你就得起来跟我去芳春馆,我就是要现在去。”
程怀珠绝望“啊”一声,在床上滚来滚去做反抗。
薛婵无情将她拖起来。
两人行至芳春馆时,天才大亮。
昨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来是个极晴好的天气。日头暖洋洋的,映得梅霜莹亮。
如今十一月下旬了,下个月便要往武安侯府拜寿。
薛婵也想着赶绘一幅献寿的画来,从早上画到下午才将将绘了一部分。
她暂且搁笔,眼一抬就瞧见一旁看书看得出神,手还茫然翻着纸页的程怀珠。
“这个样子干什么呢?”薛婵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程怀珠嚎了一声,把书合上,“太无聊了,你怎么就能坐这么久啊?”
她摇着薛婵的衣袖:“咱们回去吧,你都画了好久了。”
“将近年关,娘娘忙着呢,回去也是待在屋子里。”
程怀珠只能作罢,趴在一边看她画画。
“唉......”
薛婵复又拿笔,只听见她叹气,笑了笑:“好好的,又叹什么气?”
程怀珠趴在她的书案上:“真羡慕你,有自己喜欢的事,为此精研专注,可以坐上一天都不嫌烦。”
薛婵认真道:“怎么,你难道没有自己喜欢的事吗?”
“当然有了!我-----”程怀珠眼睛一亮,坐直身。又似想到什么,郁闷地重新趴下去,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背上。
“我没有。”
薛婵道:“没有就找呗。”
程怀珠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
“你说的对,我要去找乐子了。”
说罢,她立刻起身往外跑。
薛婵道:“再过一会儿天该暗了,你去哪?”
程怀珠从门后探出半张脸来:“芳春馆后头有个小梅园,据说有绿梅呢,我和她们去踏雪寻梅去。”
薛婵还想说些什么,她已经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馆外有脚步声渐近。
云生道:“怕不是怀珠姑娘来了。”
薛婵搁下笔,站起来走出去,迎面撞上几个人。
天色昏暗,又下着雪,只有莹莹宫灯散着不算明亮的光。
为首之人,赤金冠,锦绣服。
眉目秀丽英气,光彩照人。
不是程怀珠。
薛婵一时愣在门口。
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见她身后跟着一群宫人,想来是贵人。
常言道礼多人不怪,于是往后退了两步,先行先行欠身一礼。
对方却先开口:“你就是,薛贵妃的侄女?”
“是”薛婵垂首,轻声问,“不知您是......”
她淡淡道:“我封号裕琅。”
薛立刻就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先皇后与皇帝的次女,也是唯一的孩子。
她对薛贵妃在宫中的事情了解的并不太多,只大致知道,薛贵妃十四岁时,在玉川街上卖画,被在玉川游历的华阳长公主以才名举荐入宫。
初入宫做的,就是这位公主的侍读女官,随后才提拔至皇后身边。
若说还有什么,那就是与她那位未婚夫,是表兄妹了。
裕琅见她低着头不作声,也不知道想什么,顿时不大喜欢。
“抬起脸来。”
这般威压的言语落下,薛婵有些不悦却也还是依话抬脸,任由她打量。
这位公主正抱臂,缓慢绕着薛婵,轻踱步子。最后停在薛婵面前,抱臂轻轻弯腰看她。
“虽是亲缘,可比起贵妃,那可是差远了呢。”
可薛婵垂首低眉,端得一派恭敬有礼。
“能与娘娘有两分血缘已是天赐,怎敢奢攀风姿。”
裕琅挑唇笑:“算你还有些有自知之明。”
今日出门,真是倒霉。
薛婵头垂得更低,更恭谦了。
裕琅浅浅扫过西阁,这是皇帝特意辟出来的,以供薛婵看画作画之便。
虽然知道是看在薛贵妃的面上给的恩赐,但就是有些.......
不爽。
薛贵妃都五天没召她进宫了。
“呵”
薛婵被她一声轻轻的冷笑弄得有些糊涂,却也只是低眉顺眼地没怎么开口。
裕琅随手从画缸里拣了一幅出来看,神色微微僵凝。
“啪!”那画被猛地投入缸中。
裕琅走到薛婵面前,居高临下道:“你是个锯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吭。”
薛婵:“我.......”
她才刚开口,裕琅就道:“好了,别说了,一看就烦人!”
薛婵又闭上嘴,须臾后欠身开口。
“若惹得殿下不悦,是臣女的过错。”
裕琅道:“错哪了?”
薛婵道:“殿下觉得错了,就是错了。”
这话怎么那么怪呢?
裕琅攥紧手,觉得一口气有些上不来,偏薛婵谦卑得要命。
她冷哼一声,愤然转身拂袖而去。
薛婵听见裕琅轻轻的冷哼。
听程怀珠说这位公主极尽宠爱,皇帝甚至早早的就为她建了公主府。
她好像也没得罪过她吧......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薛婵与云生面面相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实在有些迷茫,冷风一吹,想了想,以后还是离这位公主远些为好。
那头裕琅越走越生气。
她身边的青峦安慰道:“殿下,您就别生气了?”
“她什么意思啊?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多小气多不讲理的人一样。”
裕琅吐出气,直直道:“这个令人讨厌的坏丫头!我不喜欢她。”
青峦道:“为什么呀?您不就是去芳春馆看薛姑娘是什么样吗?”
“看了,不喜欢,就这样!”
见她突然间生气,青峦想到薛贵妃,想着为薛婵辩解一下:“薛姑娘毕竟是贵妃娘娘的至亲,您......”
谁知裕琅忽地勾唇一笑,声音冷然。
“她是她,贵妃是贵妃,她怎能与贵妃相提并论。”
“你少替她说话,让我逮着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殿下......”
裕琅一甩袖,别过脸抬起下巴。
“你别替她说话,越听越生气!”
青峦也没再说什么了。
裕琅又顿下步子:“江泊舟是不是进宫了?”
“是呀,陛下今天传召了。”青峦答道。
“可恶可恶可恶!”裕琅干脆直接转身,向着宫道另一头走去。
--
“你说说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皇帝将奏折拍在案上,咬牙切齿。
他猛然站起来,指着站在下首的江策骂他:“那三十庭杖打了你不长记性是吧?”
江策扑通一声跪下:“任凭陛下责罚。”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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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回去,揉了揉眉心:“跪的倒是快,错一点不认,也一点不改,下次再来是吧。”
“陛下若是生气,罚跪,庭杖都行,反正又不是头一次。”
刚坐下的皇帝腾一声站起来,几个大步上前,用手里的奏折将他的脑袋敲得邦邦响。
“你呀你呀,真是一点都不沉稳。”
江策笑嘻嘻的:“陛下,您都骂了好一阵,歇歇吧。”
皇帝不轻不重的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滚到芳春馆去修身养性,别在这儿碍眼。”
“好嘞”江策顺势倒地,麻溜爬起来。
他刚出殿门,又听见皇帝怒喝。
“滚回来”
“过两日起,到殿府司任职去,你也是不是十三四岁的混小子,别败坏你父亲英名。”皇帝没好气冷哼一声,“滚吧”
江策走后,汪叙才端着茶进来。
皇帝饮了一口,想起旧事,又神色怅然:“朕与世钦,年少好友。你说这小子,和他爹年少的时候一样,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汪叙垂首而笑:“大将军是忠勇之人,他的孩子,自然也是极好的。”
皇帝长长一叹,摸着座椅两边的扶手:“可他却依旧长眠长平山中,至今未归......”
他默了一阵,宫人传话。
“陛下,明义伯世子在外头等着向您谢恩呢。”
皇帝搁下茶盏:“让他进来吧。”
内侍出来引人觐见,那头的江策刚走出东明殿,一眼就看见了立在殿外的明义伯世子萧怀亭。
江策挑起眉,向这个幼时好友轻声:“我在汲兰亭等你。”
两人相视,那和润少年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江策走过东明殿前的宫道,往拂光池畔的汲兰亭去。
才刚到,远远的就瞧见有人气势汹汹过来。
“江泊舟,我气死了,都是你的错!”
“哈?”江策见她气势汹汹地过来,还没请安就挨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长眉深深皱起,“臣这是回京头一次见您吧?”
他摸了摸下巴,认真思索:“我没干什么啊?”
裕琅抱臂,抬起下巴睥睨他:“你是没干什么,但你那未婚妻惹我了!”
江策眉皱得更深了,觉得她这话怎么怪怪的。
“她惹你生气,那你应该去和贵妃告状,跟我说有什么用?”
提到薛贵妃,裕琅瞬间闭上嘴。她认真想了想,当然不能和薛贵妃去告状了,不然显得她争宠夺爱似的。
江策见她想了半天,最后只愤愤一句:“气死我了!”
哦,知道了,来告状的,但是又不想告到薛贵妃面前去。
所以,是来找人出气的。
江策浅浅叹气,轻声劝慰道:“那薛姑娘刚进京,倘若当真无意得罪了您。殿下金尊玉贵的,何必与她计较呢?”
裕琅刚平下去的气,又冒起来。
“不行!我怎能咽的下这口气!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不就是画技好了那么一些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身为公主,她咽不下这口气!
总有一天逮着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江策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贵妃的面子上,殿下就别为难她了。”
“罢了,我身为公主,自是不会与她一般计较。”赵裕琅冷哼,一甩袖,又把江策扫视了一遍,问他,“你真的要和她成婚?”
江策淡淡道:“这可是陛下赐婚,为的是结两姓之好。”
裕琅道:“你就这么甘心?”
江策轻笑一声,声色又柔和了些:“只要她行事不张扬,我自然也愿意相敬如宾。”
裕琅震惊,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天方夜谭。
“张扬?这满上京,谁还会比你还招摇啊?这两字竟然能从你嘴巴里听见,当真是好笑。”
裕琅抱臂,干脆长裙一旋,跨下石阶。
“罢了,跟你说也是白说,走了!”
“殿下”江策叫住她,十分郑重行了一礼。
“今日的这些话,就留在这儿吧。她好歹也是个闺阁姑娘,初到京都,人生地不熟的。殿下若是将这些话说出去,日子还长,她还怎么过下去。”
裕琅停步回头,有些犹豫松动,江策立刻又开口。
“我手上有一把极好的长弓,唤作‘明月弓’。若殿下真的生气,这把长弓就送给你,权当赔礼吧。”
“殿下,就不要为难她了。”
裕琅挑眉道:“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放心吧。”江策笑起来,容颜颇为耀人。
9. 藏古寺
江策在汲兰亭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萧怀亭来。
天霁风清,微云淡淡。
他瞧见那一沿宫墙下栽了棵山茶,此时开得正盛,大朵大朵的花轰轰烈烈落在雪地上。
江策走下石阶,踩着一地清光。
萧怀亭到时正瞧见江策在墙下头,正弯腰认真捡花往袖子里拢。
傍晚晴好的夕光映在雪地上,映在江策那一身银白骙袍衬上,看起来和霜雪一般明亮。
“泊舟”
江策才把两朵茶花放在手心里看,有人唤了他。
他回头,身披雪裘的少年快步向他走来。
江策佯装埋怨:“萧世子真是贵人多事,我回京也不见你来找我。”
萧怀亭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解释:“非我不想见你,只是这段时日我父亲又大病了一场,实在是抽不开身。待到再好些,我再和郑少愈在雪风斋请你和又玉喝茶吧。”
“病了?”江策收起嬉笑,拦住他神色严肃,“明义伯好些了吗?”
“陛下遣太医照顾,近来已然好转,说是等开春了就能好很多。”萧怀亭见他一下子急起来,连忙温声宽慰,“这不才好了一些,我才进宫向陛下谢恩。”
两人沿着一条小径走,远远的浮着幽幽梅香。
江策道:“陛下是你亲舅舅,念着也是应该的。”
“唉!”萧怀亭忙拉着他走到边处,正色道:“万不可这样说,陛下是君,我等是臣,谈不得亲缘。君臣有别,拨太医是天君恩赐,自然是要进宫谢恩的。”
他如此恭谦严谨,江策也没说什么,只是又问:“只是,明义伯怎么又病了?”
萧怀亭长长叹了口气,望着那霜雪凝着梅花,在冬阳底下熠熠发亮。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七年前我大哥前往同州赈灾,被暴民重伤而亡,爹娘就伤心欲绝。前两日是大哥的生辰,父亲一时伤心......”
江策瞧着他几年不见愈发端正自持,和少时随性洒脱的模样已经相去甚远,不禁唏嘘起来。
“这几年,你也不大容易吧。”
萧怀亭只是笑得柔和:“父母教养一场,如今大兄不在,阳君年纪尚少尚在待嫁,这些都是我本该担起的责任。也谈不得什么容易不容易......”
“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见过少愈了吗?”
江策摇摇头:“人见不着,信倒是三天两头送得勤。”
萧怀亭笑道:“他上个月和庄父子吵了一架,把庄夫子气回了家。郑太傅因此生气骂了他好多天,又拘着他在家里读书呢,我这个月也少见了。”
两人离芳春馆又近了些,萧怀亭这才想起来问。
“咱们这是去哪?”
“去芳春馆,去修身养性。”
两人笑着掠过一树花影,日光移转,光影婆娑,照进满地清光。
他们慢悠悠进画馆,此时馆内除了几个为年关绘制画的待诏,也就只有宫人们在洒扫忙碌。
侍诏们各自忙碌,见两人进来起身见礼。
江策摆摆手,随意道:“只是来看看画,你们忙自己的就好。”
因着皇帝往日常在芳春馆看待诏们作画,也会带着几家少年来。尤其是明义伯世子,擅书擅画,也常来馆内赏画和待诏们品鉴,故而也多多少少认识。
至于江策,他是脾气好,爱说爱笑的,众人也就任由他俩闲逛。
说了两句,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
江策抱臂在画院内慢悠悠地逛,眸光一转,落在另一头墙面下的画架。
他走上前,垂首而看。
“这画......倒不像待诏们作的呢,怎么特意摆在这儿了?”萧怀亭走到江策身边,轻声道。
跟着江策来的内侍笑道:“此为陛下之意,两位郎君不如仔细瞧瞧,谁不准就知道陛下何意了。”
两人就站在那幅约莫三平尺的画前认真看,纸本上题清劲小字:“山中藏古寺”
山林溪边,水波荡漾。
身材瘦弱的小和尚在溪边打水,提着木桶往回走。
木桶摇晃,沿着山林小路荡出水渍,一路蜿蜒至林深处。
溪流清波荡漾,竹林猗猗秀茂,一角古刹隐没在苍翠山间。
萧怀亭目光落在“藏”字上,一瞬间了然。
“看来你知道了呢?”他戳了戳江策。
画意动人,“藏”字尽显。
江策收回目光,他知道萧怀亭在琴棋书画,乐艺射数上一向是很博通的。
他淡淡道:“你既已明白,又何必再问我。”
萧怀亭笑意温温的,伸手虚虚拂过那画,垂眼轻声。
“画此画者,必为丹心藏珠,蕴秀抱辉之人。”
江策轻挑眉,又把目光落回那画上。
“正是呢。”抱着画路过的年轻侍诏走到两人身边,笑道。
“当日陛下与薛姑娘在画院与我等切磋画技。陛下以‘山中藏古寺’为题眼,命我等各自绘画。可我等大多画寺画山,切题有余而灵气不足。薛姑娘的画虽笔法较为青涩,可胜在构思巧妙,陛下大悦,便将此画留在了画院之内。”
“薛姑娘?”萧怀亭看向正在低头看画的江策,微微挑眉。
江策的手一顿,抬头问:“谁?”
“还能有谁。”侍诏见他惊讶,打趣了一句,又说笑着就走了。
萧怀亭揶揄道:“薛贵妃当初可是因才被举荐入的宫,其兄薛承淮更是书画一绝,人称薛大家。今日得见其女书画如此,你怎么到不高兴似的?”
“我没有不高兴。”江策扯唇笑了笑。
只是觉得这画倒挺像某座寺庙的。
那座他重伤爬了三天才爬出来的,苦竹寺。
两人在馆内看藏画,看了一会儿,见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江策透过支起的窗,见往日仅为存书画的西阁此时亮起了几团亮,朦朦胧胧映出个影子来。
“听宫人说池青岩的《临花帖》在西阁存着,难得进宫,咱们去看看。”
“欸!那里有---”
有人。
萧怀亭看帖心切,推着江策就往西阁里走。
进了门,先是瞧见一架山水画屏。
他们还疑惑着何时架了屏风在儿,那画屏后头就映出条身影来。
若非不是隔着画屏,江策又迅速把萧怀亭往后一拽,双方急匆匆地就差点撞上了。
虽看不大清,但那身形和急匆匆退后而撞出的环佩鸣声。
是个女子。
两人立刻侧过身去,江策清咳了一下,开口致歉:“我等并不知西阁有人,此番唐突冒犯,万望见谅。”
说罢,他立刻低着头拱手揖礼,萧怀亭也有些窘赫跟着一礼。
画屏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窕窕地欠身一礼相回。
“冒犯了。”
江策又道了声歉,立刻拽着萧怀亭从西阁里出去。
才走下石阶,萧怀亭回头看了一眼,低头静思。
“想什么呢?”
江策一问,萧怀亭只是笑了笑,将那抹略微眼熟的影子拂散,答道:“没什么。”
两人匆匆走出芳春馆,不多时就离芳春馆有些远了,待绕过一条□□就到了汲兰亭。
江策轻声问随行的内侍。
“西阁怎么辟出来了?”
内侍道:“陛下的恩典,许薛姑娘进宫时可在芳春馆西阁作画。”
江策回头,只能瞧见挑在檐角的灯笼亮着两抹幽白。
“宫门快落钥了,二位快些出宫回家去吧。”
内侍催促着两人越走越远,天也愈发暗下来。
薛婵待没什么动静之后才转出屏风,她捡起落在地上的明红山茶,轻轻摩挲柔凉的瓣。
沉默片刻之后,她长长叹了口气。
云生问道:“姑娘怎么了?”
薛婵轻摇头:“只是觉得,我的运气好像不是太好......”
“这么这么说?”云生有些不太明白,薛婵又道。
“怀珠说是去折梅,这个时候都没回来,咱们到后头去看看好了。”
“好”
两人提灯绕过芳春馆去寻程怀珠,冬夜的梅园极其僻静。走了一会儿,似乎是越走越深了。
薛婵立刻停下步子,拉着云生往回走。
“不找了吗?”
“入夜了,在僻静处呆久了不好,她想来已经回芳春馆或者福宁殿了。”
似乎是开始飘薄雪了,风也大了一些。
薛婵拉着云生扭头就走,飞速出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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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朔风骤起,卷起一天飞雪。她手里的灯被吹灭,只能在沿着远处的几座宫宇楼阁微弱的光亮,顺着记忆往回走。
雪夜里实在是太昏暗,风雪又大,两人走的很慢。
走出几步,两人好像走进了不知哪里的夹道,在雪夜里更加冷僻了。这里能闻见的不再是单纯的霜雪冷气,混着沉郁的梅香。
两人似乎是又被绕回了梅园附近。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薛婵本想再往前走,隐约听见有人说话,连忙停下脚步,拉着云生悄悄往回走。
“他又去外头找乐子去了,是吧。”
“我说了,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雪夜风大,又是在宫里,你回去吧。若是让人瞧见,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怕什么,雪夜风大,谁又会来这呢?”
薛婵:“.......”
当然是她和云生这两个倒霉鬼。
薛婵不想听,也不想知道牵扯上麻烦事,与云生将脚步提得更轻了。
可是雪落在砖石上,覆盖着枯枝落叶,即使她们已经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还是有细碎的声音。
“何人!”
只听得一声低喝,薛婵只觉自己倒霉透顶,加快脚步往前走。
身后已有人追了上来,脚步声紧跟在她们身后。
对方似乎是个男子,走的又快,亦步亦趋,带着肃杀之气。
薛婵虽不能视物,听力却十分敏锐。
她顾不上害怕,带着云生迅速离开,穿梭在林木之中,竟是没让对方追上。
谁知一晃眼,有模糊人影突然从另一边出现在她们数十步之外,向她们追来。
薛婵立刻逃离,忽地被人一拽,拽进了小坡后一丛青藤里,往后走是一片假山。
那人拉着她们抹黑从假山中穿行。
薛婵与云生都没有多话发问,只跟着对方迅速离开。
离开假山石林,左右两条宫道,往右走。
走到尽头,有了一处光亮。
对方停了下来。
薛婵抬头一看,竟是又回到了芳春馆后头的夹道里。
有了亮光,薛婵也隐约瞧见了拉着她们走的人。
她转过身来,年纪比她们稍长,一身素简的宫人衣袍。
女子像她们行了一礼:“往前走就是芳春馆了,两位还是赶紧回去吧。”
薛婵:“今日多谢你,”
“不过是偶然,两位还是赶紧回去吧,奴婢告退。”
“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该怎么谢你。”
溶夜里传来那宫女传来沉稳平静的声音。
“奴婢只是掖庭里负责剪花枝的微末宫人,贵人若真想谢,把今日之事忘了就好。”
薛婵还想追上去,可是早已没了人影。
云生这才缓过神来,已有哭腔:“姑娘......”
薛婵捏了捏云生冰冷的手,安慰她:“别怕,咱们快回去吧。”
她们绕到芳春馆前,夜色风雪中隐约有光亮向她们飘来。
云生低头对正眯眼看路的薛婵轻声:“是怀珠姑娘。”
“你这是去哪了,闹得这么晚?”薛婵伸手拂去她发上的落雪。
“碰着了丽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陪着四公主五公主玩,没发觉天色已晚,让你们久等了。”程怀珠掩去被四公主芳宁刁难的事。
她只道:“天寒地冻的,咱们快回去吧。”
说罢,她拉起薛婵,穿过风雪往福宁殿走去。
她们走远了,从夹道出走出一人,看着薛婵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回到福宁殿,薛婵早已疲惫不堪。
她撑着精神在整理画稿,程怀珠直接从她手里抽走。
“就要出宫了,你还是早些睡吧。”
程怀珠历经催促,薛婵才打着哈欠躺下。
她一沾被子就开始犯困,身旁的程怀珠早就偎依在身侧睡熟了。
薛婵裹着被子,闭上眼睡去。
只是雪夜里安静,窗外飞雪簌簌。她又睁开眼,想起了那个宫女。
薛婵侧身去挑开帐。
隔着薄纸明窗,清白的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