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钓系美人他不想忍了》 1、第 1 章 “清少爷,需要来点饮品吗?” 岑清抬头,见侍者微微躬身,左手托盘上摆放着三只细长的高脚杯。 “这些都不含酒精,中间的是新品,混合了蓝莓和桑葚的风味,口感偏酸。” 侍者右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介绍。 岑清端起杯子,同时抽出杯底那张折叠纸巾,“谢谢。” 宴会厅内弥漫着高级香水的芬芳,男女宾客穿梭其间,华服珠宝相互映衬,熠熠生辉。 在嘉海市,这个东南区域豪门云集的地方,像这样的场合从不缺美人,可仍有那么一类,只要出现,就能轻易夺走所有注目。 嘴里这口威士忌突然间寡淡无味,魏钊放下酒杯,眼皮眨都不眨,直到那名遮挡他视线的酒侍离开。 “哎,你看那谁,他还真不能喝酒?” “听说心脏有问题。” “啧那可惜了,酒都沾不了,不得劲儿啊!” 一阵别有意味的哄笑。 处于人群中心的魏钊微微皱眉,却没制止他们继续谈论。 这个距离,足够被当事人听见。 可话题里的主角泰然自若,唯有手中高脚杯稍稍倾斜,略有晃动。 浅紫半透明的液体隔着玻璃荡漾,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穿插其间,若隐若现,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你还真敢说,那可是裴总的义子,上周闹得多高调,都没见裴总给自己办过那么隆重的生日会。” “我呸的‘义子’,你当培养接班人呢?亲生儿子都还在外头排队。” “确实,这位嘛……懂的都懂,现在捧得好,以后指不定是哪家见不得光的金丝雀……” 魏钊终于咳嗽一声。 那帮狐朋狗友看他脸色,消了音。 要说他们这群人里,最有资格养这种级别金丝雀的,还真只有魏家的三少爷。 捺着性子又挨过几分钟,当看见视野中心的人终于起身,魏钊立刻放下酒杯,装模作样跟了上去。 可惜临到眼前,连一片衣角都还没碰着,就突然被人擒住手腕。 对方力道奇大,以至于魏钊起初不觉得疼,第一反应只想知道是谁坏他好事,却在看清那张脸时,表情陡然凝固。 “裴矩?怎么是你?!” **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正听到这个名字时,岑清还是禁不住呼吸一滞。 特别是当身后传来热量,暗示有人站在了他和魏钊之间。 与记忆重叠,一般无二。 从重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终日穿梭于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的名利场,岑清见过不少老熟人。 但上辈子临死前陪在身边的,只有这一个。 裴矩…… 岑清无声念了一遍,感觉胸膛里跳动的心脏正微微发烫,这种异样一直蔓延至眼眶,他眨了眨眼,捏紧杯梗的手指缓缓松开。 被庇护的感觉还算不错,可他仍是要从遮蔽他的那道身影下离开。 踏出的刹那,身后温度渐凉,取而代之是一道复杂灼热的目光。 岑清仿若未觉,更不回头去看,而是径直走向那边的中年男人,在对方面前驻足后,恭敬唤他,“义父。” 裴氏家主裴景昀,岁月似乎仅仅在他英俊的外表下沉淀了一份儒雅大气,让人初见便心生好感,反而会忘记这是位赫赫有名的商业巨擘,当年上位的过程也是惊涛骇浪,堪称传奇。 裴景昀对岑清一点头,望着义子的目光满是慈爱,“予生来看过了?还有不舒服吗?” “没有了。” 这处光线稍暗,岑清皮肤本就苍白,此刻眼皮更像泛着一层薄薄的青。 “最近应酬多,辛苦你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嘱咐完,裴景昀才转向另一边,视线在裴矩钳制魏钊的手上一落,低声责备,“不可无礼。” 血液回流的瞬间,魏钊整条胳膊从下到上都是麻的。 憋了满肚子火,仍只敢规规矩矩向裴景昀行晚辈礼,“裴叔叔。” 裴景昀笑了笑,“听你姐姐说,这周六打算请各家小辈一起办个聚会?” “是,我刚才就想问岑清,谁知——” 魏钊横去一眼,却发现裴矩压根没看这边,只是微低着头,目光漫无目的睨着远处,又像凝视某个方位,显得有些飘忽。 “魏家向我邀请了你,怎么样,想去吗?” 裴景昀征求岑清的意见。 历史重演。 岑清垂下眼睫,掩去眸中闪过的暗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邀约背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掺了药的果汁,铺天盖地的污名,暗无天日的禁闭,还有不堪入目的罪证,以及——那些打着“惩戒”与“净化”名义、日复一日深入血肉的鞭笞与折辱。 但所有这些,都没能令他屈服。 真正将岑清击垮的,是挚友惨遭迫害、至亲含恨枉死。 他最终选择用玻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复盘一世,草蛇灰线,其实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伏笔,只不过前世的自己,直到鲜血淋漓才看清牢笼的模样。 的确,此时此刻,他已经身在笼中。 但与前世不同的是,重生这半个月,已足够他布好所有的棋局。 这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短暂沉默后,岑清平静地颔首。 裴景昀似乎有些意外,“可以拒绝,不用有顾忌,更别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 裴景昀凝视岑清,金边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双眼温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就去吧,跟同龄人多接触也好。” “裴叔叔说得对,”魏钊生怕岑清反悔,赶忙跟腔,“年轻人就该常和年轻人一起嘛。” 裴景昀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魏钊浑然未觉,正暗自庆幸计划得逞,刚要寻个由头告辞,却见裴景昀忽然转向裴矩,“你呢?要去吗?” 魏三少喉头一紧,那句“没邀请他”险些脱口而出。 可这半秒迟疑的功夫,刚刚还游离物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青年,几乎是瞬间转过头,眼神聚焦,声调平稳而清晰,“我去了,恐怕有人会不乐意。” 等同于被指名道姓的魏钊:“……” 说实话,裴矩语气甚至听不出任何轻蔑或无礼,仅仅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可正是这样,愈发叫人恨得牙痒。 作为裴景昀的独子,无论学业品行,裴矩在这一辈中无疑都是佼佼者,自幼便被众多世家望族长辈视为典范。十四岁那年更是连跳三级,以优异成绩申请到全球排名前列的数学院校。 虽然在这圈子里,被名校录取并不稀奇,但裴矩完全是靠自身实力,因为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跟家里闹了决裂,并且没等裴景昀采取强制措施,自己先完成转账清算和账户冻结,还把亲爹划进了黑名单。 迄今为止,闹决裂的原因没人知道,但同一时期裴矩把魏钊和他几个跟班揍进医院,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主会场内,钢琴与小提琴交织缠绵,渐入佳境。 裴景昀同裴矩在小厅坐下,示意岑清也坐过来,“这孩子刚下飞机,回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他边笑,边卖了个关子,“你先看看,认识吗?” “……”岑清抬眼。 对方像是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不偏不倚,两人碰上视线。 光影勾勒出青年清晰的面容,虽然被尚未褪尽的少年意气镀上些许张扬,但底子是与裴景昀一脉相承的斯文清俊,看起来温和无害。 前提是——忽略那种过于直白的凝视,和隐藏其间晦暗流淌的攻击性。 恰当的社交时长后,岑清停止直视那双眼睛。 “是裴矩吧。”他道出对方的名字,语调客气,“和您给我看过的照片比,没什么变化。” 视线从眼睛移至嘴唇,看到因这句回答,青年薄而淡的唇线微微抿紧。 裴景昀却爽朗地笑了起来,“的确,样子没变,个头倒是又高了不少。” 裴矩眉间的痕迹愈发深刻,目光久久停留在岑清身上,不落一瞬,直至听见裴景昀说,“这是岑清,你的义兄。” 义兄。 鼻息微吐:义兄…… 仿佛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裴矩才缓缓开口,“这么说来,我也认识他。” 顿了顿,“不是通过照片。” 刻意放慢的青年嗓音,因为压抑某种未知情绪,喑哑中透出冷。 岑清睫毛轻颤,神情自然流露出疑惑,而裴矩依旧直直看着他,目光刺进他浅淡的眸底,像是要将人彻底看穿。 裴景昀微微眯起眼,“你见过岑清?” 裴矩终于收回视线,转向自己的父亲,“一个小时前我进来找过您,当时您正陪客人说话,他就在您身边,容叔跟我介绍了。” “……”岑清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拂过。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之前在哪里见过,”裴景昀眼中重又染上笑意,“要是真见过也好,以后兄弟更能好好相处。” 空气一时凝滞。 这对“兄弟”默契地保持沉默,谁都没接话。 可又像是为缓和气氛,岑清忽然动了,作为“兄长”的他主动抬起右手,动作优雅得体,是历经千百次锤炼后,完美的握手姿势。 裴矩一怔,迟疑片刻,也伸出了手。 掌心相触的瞬间,他清晰感受到对方温润的肌肤,和印象中一样,温度微凉,却又好像比那时候还要低上几分。 可惜没等他细细体会这触感,掌中那片皮肤已经开始向外滑去。 强烈的失落顺指尖蔓延至心口。 就在这时—— 掌心蓦地袭过一丝电流。 细弱,却微妙。 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刮过他掌纹的生命线,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裴矩瞳孔微缩,再抬眼,岑清已经收回手,神色如常。 似乎刚刚只是分离时不经意的指甲擦碰。 宴会进行到后半程,陆续有宾客离去,来敬酒的不少,对方多数一饮而尽,裴景昀却都只举了举杯。 众所周知,这位裴氏现任当家,有三样特质区别于多数圈中大佬,其一就是爱好养生,几乎不抽烟,酒更是一滴不沾,当然到他这个地位,也没几个人能逼他喝酒。 不过今天不同,裴矩回来了,且到了能喝酒的年纪。 五年间,“儿子”这两个字一直是裴景昀的逆鳞,如今父子俩却像从未发生任何不快,不但相携与宾客言笑,当儿子的甚至主动替父亲接下许多敬酒,初出茅庐就显酒量不俗。 岑清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场面,就这么远远看着,当见到其中一人独自离开人群,他才最后轻抿了一口果汁,放下杯子。 ** 大厅的乐声传到这里,已经只剩微弱余音,虽然洗手间看起来空空荡荡,但岑清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他也进了其中一个隔间。 几分钟后,裴矩来到镜子前,俯身打开龙头,掬起一捧凉水。 微醺的酒意稍微冷却,身边传来些许动静,他下意识斜看了眼。 细细一股水流淌过那人手腕,白色衬衫袖口卷高,堆叠成廓形,更加显得手臂纤瘦。 再往上,银灰长发柔软披散,仿佛被落石砸碎的一池流光,陡然撞进裴矩微缩的瞳孔。 他直起身。 旁边人已经洗完手,简单用纸巾擦过手指,再抬头时也看见了镜子里的他。 再次不约而同的沉默后,岑清从面巾盒里扯出两张纸,递过去。 裴矩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水珠,前面头发耷拉着,不止发型,连带眼神都有些湿漉漉的。 “……多谢。” 接过纸巾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腕表,造型时尚,表带皮革却是深棕色,老成得有些刻意。 就像他的人。 十九岁年纪,明明嘴角上扬时总有种不经意的稚气,说话偏爱压低嗓音,故作沉稳。 是岑清印象中的样子。 上辈子最后在他面前红着眼睛失魂落魄,一声声喊他“哥哥”的青年,又复衣冠楚楚。 裴矩依旧是那个裴矩,可岑清已经不是当初的岑清了。 “不客气。”他回答,随手将头发别在耳后。 说话时,那条修长脖颈微微扬起,喉结随音节起伏滚动。 而领口…… 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颗。 丝绸衬衫衣料纤薄,仅仅透出一点极浅的肉肤色…… 意识到自己正试图窥探什么,裴矩面色微变,低头擦拭前额发际所剩无几的水渍,随后又慢条斯理整理刚刚拆散的西服袖扣。 直到岑清先一步转身。 “等等。” 镜中人停下脚步,那张脸带着符合彼此身份的疏离浅笑,笑意未达眼底,像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 有些话如鲠在喉,裴矩终究还是开了口,“别人议论你,你倒没点脾气。” 岑清闻言,眉梢微微一挑。 裴矩的语气因情绪波动而显得生硬,还有几分焦躁,乍一听像嘲讽。 从前岑清就是这样会错了意,误以为他轻视他、厌恶他,对他心怀敌意。 毕竟,裴矩是裴景昀的亲儿子,他不过是身份尴尬的义子。而且初遇那晚,岑清向他隐瞒了这件事。 更别提重逢后,还装作“相见不相识”。 自知理亏,于是之后无论裴矩说什么、做什么,在岑清眼中都被蒙上一层负面滤镜。 见他没反应,裴矩又问,“他们说的,你听见了吧?” 岑清当然听见了,不止刚才那些,更过分的都听过无数遍。 倒是裴矩,看似咄咄逼人,但退回来体会,背后意思其实很明显。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听见了,却不拒绝魏家的邀请?” 岑清淡淡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裴矩。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愣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其实以前也拒绝过。” 拒绝过,但最后还是要去的。既然如此,这回不如由他主导,看看走向会有什么不同。 岑清目光下垂,声音低了几分,“至于那些话,我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他们说什么?” 回到宴会厅,刚才坐着的位置旁,那名为他送过果汁的侍者正静静站在那里。 “清少爷,请问还需要续杯吗?” 岑清将桌上的杯子放回托盘,顺手从口袋内抽出纸巾重新叠放至杯底,“不用了,你推荐的这款味道不错。” 纸巾边缘微微颤动,露出浅淡的墨色。 那里依稀有些小字—— 【庄生晓梦……水……痕迹……】 侍者一笑,与岑清视线相触时,左眼极轻地眨了眨,“感谢您的称赞,期待下次为您服务。” ** 洗手间内,裴矩看着镜子下缘、正安静躺在水台上的物件,莹白大理石面反射着蓝色辉光,这似乎是一枚宝石胸针。 脑中迅速闪过某种印象,他拿起东西追出去,却晚了一步,只看到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两道身影。 刚才裴矩就注意这两个人了,他们分别站在洗手间门口和某个隔间旁,因为穿着裴家的工作制服,裴矩还以为是值守人员。 现在看来,应该是派给岑清的保镖。 居然……连进洗手间都跟着? 之后又被一通重要电话耽误了十几分钟,等裴矩回去时,岑清和裴景昀都已经不在宴会厅。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留下几人清理会场,裴矩也返回内院。 管家容叔还在核对礼单,“每天都有人送礼,要是清少爷跟着先生去外边还好,如果在家里办宴,回回都得这么多。” 裴矩大略扫了一眼,各色礼盒堆成小山。 “这些东西他都会留下吗?” 容叔摇头,“从来不收,今天的也全让退回去来着,不过您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上上个星期,好像留下一样。” “是什么?” 岑清收下礼物的举动不太常见,容叔稍一回忆,就记起来,“是枚宝石胸针,魏家那位小少爷送的。” 正帮忙整理东西的裴矩动作一顿,神情闪过些许复杂。 他想到魏钊看岑清时那个志在必得的眼神。 容叔没注意,提及魏钊名号也仅仅摇了摇头,碍于身份没多评价,他还得抓紧时间,按惯例需要在明早前将礼物原样退还。 这其中当然少不得珠宝金银,裴矩看着那些装饰精美的礼盒,没来由觉得扎眼,当下就想把口袋里的东西直接交给容叔。 可当手探进去,碰到那坚硬微凉的触感,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到底还是带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才像是不经意似的拿出来。 小刀形状的胸针,客观来讲设计称得上别致,除了那颗最大的蓝宝石,周围还镶嵌有碎钻,外加紫水晶点缀。 用料稀疏平常,颜色俗不可耐,也就样式勉强算过得去。 正要随手扔进抽屉,裴矩却突然动作一顿,将胸针翻转过来。 别针背面,隐藏着一个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精巧卡扣,那种异样的手感正是来源于它。 手指轻轻拨动卡扣,“咔”一声轻响,半枚尖锐的黑色笔芯显露出来。 胸针里……竟然藏着笔?【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聆兰苑是嘉海市占地面积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私人庄园之一,也是裴矩自幼生活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缺少女主人,这座中式宅院虽然外表恢宏光鲜,内饰却古拙朴素,一直维持它最初的模样。 比如这张紫檀长桌,也曾有对父子分坐两端,隔着远远的距离共同吃饭。 但这种机会本就很少,后来许多年,裴景昀几乎不在家里住,只剩下裴矩一个人。 再后来,裴矩也离开了。 所以在容叔眼里,这座庄园极少有凑齐两位主人的时候。 “少爷回来,总算也不那么冷清了。” 干净的桌面唯独倒映出一套餐具的影子,当裴矩过来,又新添几个冒着热气的餐盘,依旧显得十分空旷。 “爸已经去公司了?” “先生一早的飞机去临昆出差,要周一晚上才回来。” 裴矩特意按父亲的作息定好闹钟,都顾不上倒时差,可惜还是没能赶上。 拿起半块吐司,咬了一口,他静默地嚼着。 记忆中的少年也是这样,斯文安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容叔想起五年前小主人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于心不忍。 “这些年先生也很惦记您,临走还特意嘱咐要做您喜欢的松露蟹滑,您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裴矩看着那盘菜,起先并不想动筷子,但老人目光殷殷,他还是夹了一些,“很好吃,谢谢容叔。” “少爷喜欢就好,那我去忙了。” 容叔刚要走,忽然被叫住,“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裴矩勾起手指,指关节轻触鼻尖,带着某种不自在,“就……我一个人吃吗?” ** “清少爷,早餐放在桌上了。” 听到声音出来时,送餐的人已经走远。 将手里的画随意插入卷缸,岑清来到小桌前坐下,汤粥往上冒着热气,他舀起一勺吹了吹。 笃笃两声,外间的门又被敲响。 岑清捏着勺子的动作微顿,这敲门声审慎妥帖,不急不躁,但只是敲门却不说话。 静默两秒,再重复一遍。 他知道是谁了。 “请进,门没锁。” 岑清继续低头吹着勺里的粥,实在是昨晚没怎么吃东西,胃隐隐有些难受。 于是裴矩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岑清自顾自喝粥,连抬头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仿佛根本不在乎来的是谁。 “还在吃饭?”话刚出口便察觉自已语气生硬,裴矩轻咳了声,“抱歉,打扰。” “没关系,起晚了。” 岑清嘴里含着小半口粥,脸颊微微鼓起,大约是嫌侧边的头发碍事,在耳旁随意挽个了小揪,跟宴会中矜贵高冷的模样大相径庭。 裴矩看着,心里像被根小小的针尖戳了戳。 “你平常都在这里吃饭?怎么不去餐厅?” 岑清喝掉小半碗粥,终于感觉胃里舒服些,他舒了口气,指向上边,“这里有阳光。” 裴矩也跟着抬头。 聆兰苑内外区分严格,内院又拆为中庭与东西南北四区。 裴矩回来仍然住他原先的西院,北院是裴景昀的居所,南院连接大门,是主要的公共区域,而岑清这里则是东院。 他们现在所在的回廊暖阁,是东院与中庭相连的位置,廊顶铺设整面琉璃明瓦,东来暖阳倾泻而下。 的确阳光很好,西院也有这样的地方,但裴矩从前都没怎么注意。 他收回视线,见岑清仍然专注地吃早餐。 手指再次在衣服口袋里摩挲,却又一次没能将东西拿出来。 裴矩开始没话找话,“你不热?” 岑清低头看了眼自己,居家的衣服,里面是宽松半高领的上衣。 虽然是冬天,但在室内裴矩穿两层薄衫都嫌热,岑清外面还搭了件羊毛外套。 即便如此,那脸色仍旧算不得红润。 岑清摇了摇头,“还好。” 话题中断,裴矩原地踱了两步,自觉有些懊恼。 这处花厅只有一桌一椅,并没有多余的地方请客人落座。 因此裴矩站在那儿,属实有些突兀。 但岑清原本好好吃饭,他来造访又前言不搭后语,对方不仅没表现出不耐烦,还能有问必答。 平心而论,跟传闻的性格略有出入。 裴矩昨天才回来,已经听过不少人对岑清的议论,好坏掺半,而好的方面几乎都关于外貌。 这张脸无疑是出挑的,就连被他送到唇边的那勺花胶,也仿佛比在碗里时更加晶莹剔透。 这种唯心主义的比较法裴矩向来不屑一顾,但此刻丝丝咸甜的香气在鼻端若有似无,他竟觉得自己像是没吃饱。 甚至小桌上寡淡的养生早餐,都在饭后轻易勾起他的食欲。 别开目光,裴矩强行将注意剥离。 连廊花厅的玻璃外,道旁垂柳早已掉光叶子,一墙之隔的温室却绿意盎然。 其中当然以君子兰最多。 环绕半周后,裴矩视线在两株高大的植物上停住。 裴景昀喜爱园艺,名下宅邸多与花草有关,这座聆兰苑最初也是因兰花得名,苑内不分时令节气,总能观赏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堪称一座小型植物园。 裴矩自幼耳濡目染,也算认识不少花草,但这两株却格外与众不同。 它们的叶片呈现一种罕见的墨绿色,表面覆盖一层粉霜,每处关节生着细小的气生根,像银线缠绕着支撑用的青竹架。 裴矩又走近几步,才注意到,葱茏叶片下还放着一只白瓷卷缸。 几幅画随意卷放其中,未经装裱,有一幅似乎是才放进去的,纸面散开,依稀可见些许错落的蓝紫色块和红色勾线。 岑清会画画,尤其擅长花鸟,一年前首次公开展出《风月锦绣》长卷,就炒至天价,被誉为新生代中最具商业潜力的工笔花鸟传人。 工笔重彩,讲究运笔工整细密,但眼前露出的这一角画面,只有三种色块交织杂糅,更像毫无规律的信手涂鸦。 裴矩看得出神,并没察觉岑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勺子,一边盯着他瞧,一边唇角浮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直到从神思中抽离,那清浅的声线才缓缓传进耳中—— “有件事,正好想问。” 裴矩转身。 岑清稍稍歪头,单手支着下巴,“你有没有见过一枚胸针?” 青年的脸微不可察地僵了下。 “上面有颗蓝宝石,小刀形状,昨晚我还戴在身上,回来才发现不见了。我记得……应该只有在洗手间摘下来过。” “……”裴矩不自觉紧了紧手指。 对方描述的那样东西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口袋,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简短的两个字:“没有。” 就连裴矩自己都忍不住皱眉,因为他今天来,本就是为物归原主的。 正想如何补救,岑清已经低下头,“连你也没看见啊……” 他轻轻搅动勺子,目光追随层叠四散的涟漪,微白热气上浮,让他的表情显得有几分飘渺。 裴矩沉默片刻,“你很喜欢那枚胸针?” “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有些特别的小用处,戴习惯了。” 走出东院的门,裴矩心情十分复杂。 还没来得及整理那些纷繁矛盾的根源,便碰见容叔,递来一封请柬,“少爷,魏二小姐差人送的。” “她还带了话,说事先不知道您回国的事,所以没准备,现在想正式邀请您参加周六的聚会。” 传达完毕,容叔见裴矩像在考虑,也没出声打扰,过了半晌仍没听见答复,以为他是准备接受邀请了。 哪知裴矩却将请柬递还回来,“周六已经有安排了,帮我推掉吧。” 容叔看着手中的红笺,抬头望向裴矩端正的背影,犯了愁。 请柬不像礼物,哪怕不接受,也没必要专门退回去。 魏小姐说是年轻人的聚会,他家少爷太过沉闷,万一要是改变想法愿意去散散心,其实最好不过。 思忖后,容叔决定暂时将请柬收起来。 ** 冬日傍晚,不到六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岑清放下画笔,目光在画布上青紫交错的线条间游走。 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类似古钟的连续敲击声,提醒他时间差不多。 从衣柜里随意摘下件羽绒服,就在反手带上门的瞬间,卧室角落忽然亮起一道光,在黑暗中无声闪烁。 岑清仿佛完全没看见似,转身走下台阶。 庭院内,司机躬身拉开车门,保镖分立两侧。 容叔站在廊下,见岑清出来,向前迎了几步,“清少爷,先生的电话。” 岑清接过手机,轻轻靠在耳边。 那头传来裴景昀温和的嗓音:“怎么不接电话?”虽然疑问,语气却尽是包容。 “……忘记带了。” 裴景昀没有追问,似乎他那边也正忙,背景音里传来人声,喊他“裴总”。 男人低声说了句“稍等”,随后又对岑清道,“是要去赴约了吧?” “嗯。” “别玩太晚,不安全。” “好的,义父。” 外面寒意凛冽,呼吸间嘴边一团接一团的雾气升腾,模糊了前方的视野…… 夜幕深处,五彩斑斓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整条酒吧街的霓虹。 车子在一家名为“supreme”的高档会所门前停下。 接引员接过外套,领着岑清从会员通道上到二楼贵宾区。两名保镖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层已经被包场,过道两侧服务生笔直恭敬,朝岑清鞠躬,为他打开走廊尽处那道朱红大门。 保镖正要跟着进去,被领班拦住,“很抱歉,只有受邀的客人才能入内。” 他们交换过眼神,“需要请示先生。” 而在此之前,岑清已经“自觉”停住脚步,在门口等待。 结果也没有任何悬念,保镖留在外边,岑清独自走了进去。 ** 厚重隔音的包厢门重新关闭,仿佛打开另一个世界,金属摇滚混合着人语喧嚣扑面而来。 旋转彩灯从头顶扫过,巨大舞池像一锅沸水,人们拥挤攒动,随节奏摇摆、酣畅,沉浸其中。 岑清的出现似乎并没引起太多关注,但不排除有人早在守株待兔。 刚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一道身影便晃到他跟前。 “可算把你等来了。” 魏钊单手插兜,一身端庄得体的西装,唇角噙笑,倒似有几分世家公子应有的气度——如果不是对这个人的德行早有了解的话。 岑清心下冷笑,不动如山地坐着。 魏钊抬手打了个响指,托盘应声而至。 两杯渐变紫的果汁,同样蓝莓桑葚打底,杯缘分别点缀樱桃和柠檬。 岑清眼底掠过些许讶异。 这个微表情显然取悦了魏钊,他嘴角又上扬几分,在离岑清一拳之隔的位置坐下。 手中酒杯被放回托盘,魏钊转而端起果汁,将点缀着樱桃的那杯推向岑清。 “上次见你喜欢喝这种,特意找人调的,从现在开始我不喝酒,只陪你喝果汁。” 岑清目光在杯沿凝结的水珠上停留一瞬,手指却纹丝不动。 “白水就好。” 魏钊正要举杯的手在半空一滞,非常刻意且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这是跟裴叔叔养生呢。” 说着抬手示意,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立即上前,撤走了那两杯无人问津的果汁。 “那我也陪你养生。” 展台上备有各色预调酒饮和鲜榨果汁,却唯独没有白开水,服务生只能去吧台现取。 舞池里开始新一轮乐曲,岑清沉默地看着跳舞的人。 在他来之前魏钊就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时紧紧注视他,眼神迷离中透着不加掩饰的露骨。 “平时都不怎么见你出来,总自己单着多没意思,以后和我们一块儿玩啊。” 岑清没回应,魏钊眯起眼,咂摸下嘴角,顺着他目光看向舞池里疯癫的人群。 “你别看大家现在玩得疯,那都是平时憋狠了,难得只有我们,不用理那些老不修,你只管放开别拘束。” 魏钊话中有话,岑清当然听得出。 上辈子他也这样说,但这一回岑清却想到些别的。 豪门注重血脉传承,就连魏钊这种纨绔子弟,在魏氏产业体系里都能占据一席之地,无论出于家族责任也好,私心也罢,辛苦打下的基业由自家人继承总归说得过去。 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那种追逐自由、不用管理家业的,至少也都有兄弟姐妹帮衬。 但裴氏,就非常奇怪。 “以水代酒,给我个面子?” 白开水送到,打断了岑清的思绪,魏钊重新端起两杯清水。 悬在眼前的那杯,仍是缀着一颗樱桃。 其实再拒一次也无所谓,但岑清今晚心情不错,便伸手接过了那杯水。 杯沿即将触及嘴唇时,他目光越过魏钊,定格在远处的吧台。 年轻的调酒师正将雪克杯高高抛起,银亮器皿在空中划出流畅弧线。 似乎感应到视线,那人突然手腕一抖,杯体在空中诡异地转了个向,竟从背后绕过一圈,稳稳落回右手。 冰块碰撞声清脆,穿透嘈杂的音乐—— 像某种特殊的暗号。 岑清不动声色勾了勾唇,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借着玻璃杯掩饰,魏钊视线近乎贪婪地落在对面那只渐空的杯底。 樱桃沾上水光,愈发娇艳欲滴,他喉咙猛咽了两下,将自己这杯水也一口气喝光。 “……那你先坐。” 今天是魏家主场,魏钊识相地起身,理了理西装前襟,“客人多,我过去招呼。” ** 一曲接着一曲,舞池中的人们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岑清静静坐在一隅,注视他们片刻,而后慵懒地倚向沙发,轻揉太阳穴。 “怎么了?不舒服?” 魏钊手撑在沙发后,俯身凑近。 “有点闷……我想走了。” 两根手指松开衣领的一颗扣子,岑清稍稍侧身避开,连接喉结的筋骨延伸往下,露出锁骨边缘那点小巧又骨感的突起。 魏钊勉强分出一丝视线,悄悄瞟了下手机上的时间,“你才刚来就回去,裴叔叔会以为我怠慢你。” 岑清身形微晃,扶着沙发背缓缓起身。 魏钊立刻伸出手,却只抓到一团空气,似乎是怕惹急了岑清真走,赶忙顺着说,“这里的确闷,我也……” 大约是心理暗示,魏钊还真觉得自己也有些头晕,尤其当看着岑清的时候。 那张瓷白的脸微微仰起,因站立不稳忽明忽暗,时而像近在咫尺,时而又像隔空望月,叫人招架不住。 “……怪我没考虑周全,你身体不好,我带你去透透气?” 岑清摇着头,却身不由己,刚迈步便一个踉跄,魏钊趁机扣住他手腕—— 掌心陡然传来一阵战栗。 连情场老手的魏三少,都被这过于青涩的反应,激得血脉贲张,差点没控住力道。 而这点象征性的挣扎也很快化作绵软,只能乖顺地任由他半扶半搂,带入转角的阴影深处。 ** 门打开,透过来的却不是新鲜空气。 身后震天的摇滚乐转瞬被阻断,只留一点极微弱的音量。 “砰——” 重物栽倒的声响击碎满室寂静。 床上的岑清倏然睁眼,眸底一片清明。 他扯了扯被解开的衣领,居高临下睨着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的魏钊。 包厢门外,保镖始终恪尽职守。 在他们听来,里面轰然炸响的音乐从未间断。 而穿过光怪陆离的欢乐场,这间隐秘客房的浴室内…… 梳妆镜倒映着银发青年的身影,他正从抽屉隔层取出一个薄片小盒,乍看像是化妆用的眼影,内里还有一支短小的笔杆。 红蓝色块沉淀在内,当笔尖轻弹,水珠滴落,那些颜色便如游龙戏凤,舒展鲜活了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包厢里乐声如雷,人潮喧嚣。 替班调酒师挤进吧台,顺手搭住石小澄肩膀,“上次去裴家感觉怎么样?跟魏家比,哪边更阔气?” 石小澄擦着手中的玻璃杯,“就那么回事吧,非要比的话,魏家更张扬,裴家嘛……低调些。” “嗨,最近总见你被外借,赚了不少吧?” “还行,改天请你们搓一顿。” 没再多聊,交接完工作,石小澄随手把抹布往台面一丢,转身走出包厢。 今天周六,楼下客人也不少,调完手头订单的最后一杯,估摸着时间,石小澄端起托盘走向右侧靠里那桌。 “先生,您的酒,不好意思上得晚了。” “没关系,放这儿吧。” 酒杯轻轻放在桌面。 裴矩没在意,他正跟合伙人讨论研究室投资比例的事,国内跟国外在流程手续上有些区别,彼此存在分歧,沟通并不顺利。 “今天先这样,太晚了,家里在催。” 对方收好材料,匆匆告别。 听到“家里在催”,裴矩点开手机,除了工作方面,没有其它任何消息。 手指滑动通讯录,在“爸爸”那栏停顿片刻。 裴矩摁灭屏幕,捏了捏鼻根,余光看到自己点的那杯马提尼,端起来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的味道窜过喉咙,浑身通透。 不知不觉已经待了将近三个小时。 意识到时间,裴矩微微皱眉,抬手想招呼服务生,恰好发现刚刚给他送酒的调酒师还站在旁边没走。 两人对上视线,同时开口。 “请问……” “先生……” 石小澄露出职业的微笑,“您先说。” 裴矩又喝了一口酒,仿佛不经意地问,“你们楼上今晚是不是有包场?” 石小澄稍稍瞪大了眼,像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应对极快,立即道,“是的,是有包场。” “什么时候结束?” 顿了顿,裴矩解释,“我来时见不少人往上走,当中有我认识的,所以……可能顺路去接他。” 这话说得蹩脚,石小澄却笑容不改,颇具素养地回答,“稍等,我帮您查一查。” 裴矩已经穿上外套,似乎随时准备离开。 而那边通过对讲简单沟通后,给他的反馈是:“目前还没结束,而且订单显示是包整晚的。” “整晚?”裴矩拿起手机又确认过时间。 为排除某种可能,他拨通了容叔的电话,得到答复后挂断,再不兜圈子,直接表明意思,“上面包厢里应当有位姓岑的客人,麻烦你转告他,就说……家里人在等他。” 家里人?石小澄露出恍然的表情,笑容起得恰到好处,“原来是裴少大驾光临,我这就替您传话。” ** supreme是嘉海豪门圈内定的后花园,岑清如今名头正盛,能通过这三言两语猜到裴矩的身份也不难。 石小澄办事效率极高,短短两分钟就带回消息。 “清少爷不在包厢,好像跟魏三少走了。” 裴矩面色一沉,“什么叫‘好像’跟魏钊走了?去哪了?” 石小澄为难地说不知道,“包厢里的客人都不清楚他们去了哪里,外边我的同事也没见二位少爷出来。” 裴矩神情愈发阴沉得难看,“通知你们经理,我要查监控。” 经理闻讯赶来,好声好气给裴矩赔不是,但也表明查包厢监控需要征求客人同意,不是想查就能马上查的。 这种打马虎眼儿的回答,怎么可能糊弄得了裴矩。 再者如果真是魏钊捣的鬼,向魏家人申请查监控,等查到结果,一切也都来不及了。 “查监控,就现在。” 青年眼眸半阖,手指在臂弯处轻叩,“给你五秒时间,好好考虑。” “……” 经理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掉。 刚才乍见裴矩,长相斯文态度客气,像是能好好讲道理的主儿,以至于他都快忘了,五年前某个十四岁的小煞星,是怎么徒手把魏钊和他一群跟班儿揍得满地找牙的。 十分不巧,当时他也是现场吃瓜群众。 “裴少,您这实在是为难……” “五。” 裴矩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竟当真慢条斯理倒数起来。 经理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死死攥住椅背,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才好。 “四。” 石小澄抱着托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非但对自家老板的窘境无动于衷,若是细瞧,那微微翕动的嘴唇甚至像在无声默数。 “三……” “查!这就查!”经理抖着嗓子高喊。 裴氏和魏氏,无论哪家都得罪不起,思来想去,最优解只能是装无辜,保持中立,先把自己摘干净。 ** 监控画面很快被调出来。 岑清六点半进入宴会厅,十分钟后魏钊第一次与他搭讪。 裴矩将画面放大,那两杯液体看上去透明无色,岑清不喝酒,应当是水。 “是白开水,当时我在上面。”石小澄贴心讲解。 七点魏钊离开。 拉动进度条,中间陆续也有人来跟岑清打招呼,但都没说两句就走了,大概七点四十左右,他的状态开始变得不太对劲。 裴矩皱眉紧盯屏幕。 临近八点,魏钊又去到岑清身边,没多久他们一起站起来,往某个方向走。 起先魏钊的表现还算规矩,但后来就藏不住了。包厢侧角那道隐蔽的小门打开,还没等完全进去,他就将人往怀里带。 岑清脚步虚浮,走路不稳,魏钊更是揽住他的腰,还偷偷捏了一把…… 小门关闭。 一个小时前的监控画面和现下周围的空气一起陷入死寂。 “然后?” 裴矩咬着牙,眼底隐隐聚起风暴。 明明他没看他,经理却感觉浑身的汗毛倒竖,说话都开始结巴,“门后没、没监控。” 屏幕蓝光在暂停数秒后,自动熄灭。 裴矩整副脸孔被阴影笼罩,难辨神色,却莫名有种叫人胆颤的寒气散发出来。 经理忙不迭解释,“真的没监控,那个房间是供客人休息用的,涉及隐私,不能装监控的啊……” 隐私。供人休息。 这波火上浇油属实漂亮。 石小澄的表情像给自家老板默默打了个响指。 而裴矩已经一阵风似,向楼梯冲了过去,期间撞翻瓶瓶罐罐,不乏天价好酒,都在一阵噼里啪啦的伴奏声中香消玉殒。 经理顾不得肉疼,只管在后头猛追,边追边责怪石小澄,“你跟他乱说什么呀,扯个谎不就圆过去了嘛?” 石小澄十分委屈,“我哪瞒得过裴少,再说两边都是贵客,我一个都不敢得罪啊。” 经理抓着楼梯扶手,上气不接下气,“要了命了!招谁不好,招来这小祖宗……”他边咽唾沫边摆手,太着急,居然忘了可以坐电梯。 “你快追上去,务必先稳住他,千万别让他们在咱这儿打起来!” “好嘞!” 石小澄三步并两步往上蹿,轻快灵活得像只山猫,只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不出意外,裴矩在包厢门口被拦住。 但也有意外,他直接甩出邀请函,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刚到楼梯口的石小澄看见这一幕,愣了愣,盯着服务生手中那张烫金的红纸,眼神很有些耐人寻味。 ** 包厢内,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混着刺耳的哄笑,在密闭空间里不断发酵。 原先或许还有端着架子放不开的,这时也已原形毕露——有行酒令口嗨的,有酒劲上头大跳脱衣舞的,场面乌烟瘴气。 一路走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酒杯,水果残渣和甜点碎屑沾到鞋子上,裴矩视若无睹。 终于到接近那扇小门。 跟上来的石小澄自发领先一步,掏出钥匙把门打开,然后诚惶诚恐、殷勤备至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经理大喘着粗气扑上来时,只来得及看见——门在眼前无情合拢。 “天呐!”他几乎快厥过去,指着石小澄的鼻子,“你到底在做什么?这种情况你还给他开门?!” “啊?”石小澄无辜地眨眼,“我是觉得,这样他们就算要打,也关在里面打?” “……”似乎很有道理。 然而,刚刚憋了半天不敢在裴矩面前发作、这时显得格外中气十足的那声怒吼,早已盖过吵闹的音乐,狠狠劈开这一室喧嚣。 客人们陆续停下,朝这边看了过来。 更加无辜的经理:? ** 裴矩站在门口。 这个房间不算大,跟酒店客房的格局类似,从玄关一眼就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床被一角。 裴矩捏紧拳,微微侧身。 咔,房门被他反锁。 脚步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静得令人心悸,可裴矩还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往里走。 那一角床沿在视野中逐渐完整,凌乱的被褥、歪斜的枕头、昏黄暧昧的床头灯,还有床单上……肉眼可见、某些干涸的白色痕迹。 而那个罪魁祸首,魏钊,此刻正躺在地上—— …… 不对。 他的衣服裤子都是齐整的,另一个本该在现场的人却不见踪影。 裴矩呼吸一窒,仿佛预感到什么,几乎坠入渊底的心莫名地砰砰狂跳。 他猛地转身—— “在找我吗?” 岑清半倚墙壁,身后是才打开的浴室门。 裴矩呆了一瞬,目光刚聚焦对方,又像被电击般迅速移开,脸上紧跟着泛起两团不自然的红。 岑清眉梢微挑,神情虽依旧冷淡,眼底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向前走了几步,丝质衬衫没扣扣子,随空气流动,朝两侧轻轻撩开。 距离渐近,裴矩避无可避,只能稍微侧身,却仍从余光中瞥见一片白皙的肌肤——本该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景,此刻却让他如遭雷击。 青年脸上的薄红瞬间褪尽,血色全无。 岑清胸口,有几处很明显的淤痕、和指印。 “你……” 裴矩的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低沉喑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他的手无意识抬起,又缓缓放下,最终攥紧在裤缝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岑清见状,收敛了笑意。 “看你的反应,我画得还不错?” 裴矩怔怔然抬眼,显然还没缓过神来。 岑清右手夹着支细短的笔,笔尖残留有青色颜料。他将笔在跟前一晃,动作轻巧地转了半圈。 裴矩目光追随那支笔,片刻后似乎领悟到什么,眼中的阴霾恍然散去。 “画的……那……” 那他刚刚所见床上的景象—— “你想算计魏钊?” ** 和聪明人交流就是高效,岑清眼中闪过欣赏,转身重又走进浴室。 这个问题不用回答,裴矩从他的沉默中就能读出答案,他不由得跟上去,神色郑重,“用这种方式,你自己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岑清已经坐回镜子前,闻言抬起眉梢,“你怎么不问,魏钊哪里惹到我?” “他这种人不需要问。” “既然你都说‘他这种人’了,”岑清轻轻捻去笔尖上半干的颜料碎末,“那所谓的名声,也不过是‘这种人’的评判标准罢了,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的呢?” 这话未经考量,完全是紧跟着出来的,裴矩自己先意识到什么,眼神向侧边闪了一下。 岑清蘸取颜料的笔尖稍顿,目光透过镜面,凝向里面表情尴尬的年轻人,“我在意的人,我自然会让他看见我的做法——” “他没机会误解。” 漫不经心,仿佛随口道来。 也正因为过于轻巧,裴矩并没意识到其中深意,只是这简单一句话,莫名让他心头的火焰就此被安抚,乃至缓缓熄灭。 他不再出声,静静看岑清提笔。 而刚刚那惊鸿一瞥,仍反复在脑海闪现。 哪怕已经知道是画的了,都没法完全抹消视觉冲击带来的后劲。 这种拟真程度,倘若没亲眼见过或……亲身经历,单凭画技真能做到吗? 裴矩不清楚答案。 亦或他潜意识里并不想去弄清这个答案,总之在能思考前,岑清已经当着他的面拉开了肩上本就松散的衬衣。 非礼勿视,青年迅速背过身。 视觉受阻时,其它感官就会格外灵敏,房间内极其安静,笔尖在皮肤上持续游走,每一次起承转合,都能被听力捕捉。 岑清画得专注,旁若无人。 一点紫红痕迹在笔下缓缓生成,晕染,再添一丝极浅的青色。 有的泛出可怖的暗黄,像被人用力掐出来的指痕,有的则微微发红,像被什么重物反复撞击留下的印记。 从腰腹往上,经胸膛至脖颈,吻痕、咬痕、淤痕…… 裴矩五指收紧,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那些令人窒息的画面却反而随想象愈发鲜明,清晰地刺痛着神经—— “如果非要这样……别画那里。” 短短几个字,挤压、辗转,越到最后越哑然无声。 “别画那里。”他又重复了一遍。 镜子里的人抬起眼。 岑清凝视裴矩僵直的背影,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一潭无波的湖水,让人无法参透其中的情绪。 而他手中的笔尖正凝着一抹青色,悬停在右侧锁骨末端。 那里,一只暗红的血蝶刺青,振翅欲飞,翩若惊鸿——【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听你的。” 岑清放下笔。防水颜料干得快,等待片刻,他重新拉好衣服。 最上面两颗扣子是他自己故意扯掉的,现在只能扣住下面几颗,衬衣表面被揉出褶皱,状态刚好。 颜料盒重新密封,和用过的纸巾投入马桶,那支笔也掰断扔进去,一并冲净不留痕迹。 最后确认过里面的布置,岑清走出浴室。 裴矩始终背对他站着,听见脚步声从身侧经过,目光才略微掀起,往那人领口飘去—— 除了隐约露出的几道绯红痕迹,其余都被妥帖地掩在衣料之下。 心照不宣,两人谁都没说话。 岑清停在沙发旁。 小矮几上摆放着两瓶红酒和一对酒杯,他弯腰扶住桌沿,一扬手—— 刺耳的玻璃撞击和碎裂声。 矮几翻倒,酒液漫开,酒杯碎片躺在汩汩的红色液体里,锋利边缘渗着冷冽的寒光。 这一掀力道不小,岑清微微喘气,眼睛直盯着狼藉的地面,神情流露出一种类似发泄过后酣畅的快感。 可裴矩却忽然皱起眉。 因为岑清走到魏钊旁边,那动作竟然像是要…… “我来。”裴矩挡在前面,抢先将手按在魏钊衬衣的衣领处。 “……”岑清直起身,退后一步。 青年背对他,肩线略有些僵直,岑清就这么抱臂站着,目光盈盈,似笑非笑。 裴矩已经扯开魏钊的上衣,动作异常干脆利落,但到了裤腰处,到底还是卡住了。 “全部要脱?” “当然。” 得到肯定回答的青年默默开始行动,忽然察觉什么,抬头往后一看,岑清神情饱含兴味,大有继续欣赏之意。 那张冷清的脸,这会儿瞧着竟很有几分顽皮。 “你转过去。”裴矩嗓音微沉。 岑清从善如流,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魏钊已经快被扒光。 他眯了眯眼,唇角微弱的笑意渐渐消失,从满地的玻璃碎片里拣起一块,像欣赏什么艺术品似的,放在掌心观摩。 裴矩听见身后的人忽然说了句—— “做戏要做全。” ** 没有丝毫犹豫,五指收拢,用力。 根本来不及阻止。 鲜血从岑清指缝淌出,沥拉滴落,随着他走马观花般从容的步伐,沿地毯一路延伸至床边。 床单雪白,团团浸染扩散的鲜艳红色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岑清这么做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在旁看着他的裴矩眉头却越拧越深,甚至连额角的血管都像随之产生某种共鸣,止不住轻轻地跳。 可半晌,他也只能抿紧唇,又转向魏钊,过了两秒,才低声询问,“要拖去床上?” “嗯。” 裴矩于是用字面上的那个“拖”法,蛮横地将魏钊弄上床,想了想,又扯过被子盖住关键部位,盖的时候愣是将柔软蓬松的布料砸出啪的一声。 而床上睡死的某人,竟被这举动刺激得痉挛,嘴里甚至黏腻地喊了声谁的名字。 裴矩脸色一变,差点没踹上去。 岑清听到了,权当没听见,沿房间四面走了一圈,地上酒瓶摆件被顺道踢开,将现场营造得更加凌乱。 自觉满意后,不忘征求目击者意见,“看起来怎样?” 裴矩视线扫过各处,最后到底还是落回那些斑斑点点的白色印痕。 “床单……” “不够乱?” 裴矩清了下嗓,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如果有人要查床单。” “让他查。”岑清无所谓地说。 他语气里暗含的潜台词很明显,那些痕迹经得起查验。换言之,它们来自魏钊本人。 且不论这种事要如何做到,仅仅得知结果,就让裴矩胸中那股闷气又堵了上来。 “还需要做什么?”他喉咙滚了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来淡漠。 “没有了,”岑清扔掉手中把玩的玻璃碎片,往房门方向走,“但如果你想,还可以给他一拳什么的。” 这提议堪称善解人意,简直正中下怀。 “……醒了也无所谓?” “醒了更好。” 拳头早已攥得咯吱作响,但裴矩总算还有理智在,“他醒了会承认吗?” “会。” 魏钊好面子,花名在外,都说只要三少出手就没有拿不下的人。 但他对岑清觊觎时间不短,却久攻不下,想来也迫切需要证实自己。 送上门的机会,只怕求之不得。 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身后沉闷的、硬物与肌骨猛烈撞击的声音,出手即停,毫不拖泥带水。 岑清没有转身去看,只是浅薄地一勾唇,“其实他承不承认,不重要。” 这句话的咬字重音,在“他”上。 裴矩真的绅士,说一拳就只有一拳。 但两秒后,房间里又紧跟着传出一声凄厉到令人牙倒的惨叫。 裴矩回到岑清身边。 “本来只打算给一拳的,没醒。” 岑清哦了声,“现在醒了?” “还没,但也快了……” 裴矩嗓音猛地一滞,身侧蓦然贴来一阵温热,岑清竟向他靠了过来。 “配合下。” 那具身体柔软无力,正往下坠。 行动先于意识地,裴矩刚抬起手,下一秒却因迟疑停在半空,没能落在岑清肩膀。 曲起胳膊,他压低声音,“扶住我。” ** 掌心隔着衣料,轻轻覆上裴矩的手臂。 碰触的一刻,岑清略有些怔忡。 上辈子,他们唯一有过的亲近时候,就是他割腕自杀的那个晚上,但裴矩也只是脱下外套裹住他,对他说,“我带你出去,别怕。” 那个总对他冷脸相待的年轻人,紧紧抱着他,就像抱着即将遗失的珍宝,岑清已经记不清他当时的模样,只记得那双红透的眼圈,和已然支离破碎的嗓音,一遍遍唤他——“哥哥……别睡……” “求你了……别睡……” 岑清在心底默默叹了叹。 这条手臂远比想象里坚实有力,薄肌线条下是动脉沉稳的跳动,为他相贴的掌心也注入鲜活。 “多谢。” 普普通通两个字,配上岑清略低的嗓音,不经意间,反倒有一丝令人意犹未尽的、类似于温存的味道。 像是带着清凉肉垫的爪子,悄悄挠过心房。 裴矩喉咙压紧,神色不变,盯着岑清的视线却莫名晦暗了几分。 可惜对方低着头,并没看见。 “不用谢,我也讨厌魏钊。” 记仇又小心眼到愿意配合这种不入流的仙人跳戏码,完全不像长辈眼中斯文正派的裴少爷。 那边魏钊还在哀嚎,边疼边骂,骂的就是这位衣冠禽兽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骂着骂着,似乎还噗通滚下了床。 岑清听得疑惑,“他怎么了?” 两人现在离得很近,裴矩又低头配合他,耳鬓相接,像在说悄悄话。 虽然手腕疼得锥心刺骨,但脑袋里嗡嗡的蜂鸣声总算有所缓解,魏钊扶墙爬起来,朝传来人声的方向摸索。 正听到那句轻描淡写的,“右手断了。” “裴矩!” 这煞星揍他的方式也跟从前一模一样,就算化成灰魏钊都认得,他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从重影里分辨出面前还有一个人。 “岑……岑清?” 岑清刚要抬眼,一只宽大的手掌就隔着层薄薄的空气覆上前方视野。 “脏眼睛。” 语气透着些许微妙的不满,音量不大,刚够拂过头发滑过耳廓,贴着说的一般。 岑清微微仰头,像是偏要一窥究竟,鼻息若有似无扫过那只手的边缘。 裴矩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依然固执地挡在那里,像一道温柔的屏障。 “别看。”他说。 不过刚才那句“脏眼睛”,已经成功定住了魏钊。 等他回过味儿,梗着脖子低头一瞧。 艹,骂不出来了。 赶忙满地找自己的衣服,魏钊也不记得是怎么脱的,东一件西一件,好不容易才翻出最重要的裤子,迫不及待拎着先往上套。 “走吧。”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岑清转身拧开门栓,也顺势握了握裴矩的胳膊。 裴矩心领神会,本来与他并排的,这时往前半个身位,先岑清一步出门,是恰好能挡住外来视线的角度—— 就类似于刚从案发现场把被害人解救出来,预估到外面必然堵着记者和围观群众,所以需要格外加以保护。 酒吧经理几乎是贴门站着,最先听到动静,立即伸长脖子往里瞧。 “嘶……” 不知是谁发出轻微的吸气,像点着火引,在短暂凝固的死寂后,激起整个包厢的声浪,潮水般此起彼伏。 他们都在议论,议论那个从隐秘房间里、被裴矩搀扶着,正慢慢走出来的人。 衣裤明显被蹂躏过,凌乱不堪,几块已经氧化的暗红色血迹仿佛昭示发生过什么。 而那张往常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的脸,被低垂的银色长发遮掩大半,似乎受到极大屈辱,羞于见人。 羸弱身躯摇摇欲坠,明明每走一步都异常吃力,仿佛风一吹就要跌倒,仍坚持分出一只手死死护住已经掉了两颗扣子的衣领…… 非但徒劳无功,反而更加不可描述。 尤其那两点边缘泛红的斑驳咬痕,就醒目地印在脖颈血管附近的细腻皮肉上,顺着伶仃喉结往下,根本遮不住。 没漏出什么,却比漏出了更引人遐思。 “魏钊真敢啊……” “艳福不浅。”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值了。” 虽料到舆论走向,裴矩还是无法自抑地沉了脸。 于是岑清感觉带着自己走的那条胳膊往前一扯,他被迫趔趄了一下。 但对方很快又放缓脚步。 “给我们找个干净的房间。” 裴少吩咐,经理哪敢怠慢,立刻在前开路。 岑清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裴矩的袖口,仿佛在无声地表达对这句提议的赞许。 而裴矩低头看了眼岑清,默默将手臂往对方身侧递得更近些,好让他能扶得更稳。 看热闹的宾客意犹未尽,正左右唏嘘,就听门后传来两声急促的呼喊。 “岑清!岑清,你听我解释!” 魏钊现在只剩左手能动,衣服套得慢,一见岑清出门,顾不得什么形象,竟只穿条裤子就追了上来。 岑清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吃口瓜,就被裴矩反应极快地拦在身后。 魏钊扑空,人却已经刹不住,直接冲了出去,又因为裤子没扣皮带,腿被绊住,以非常滑稽的姿势往前摔了个大马趴。 包厢内,再度鸦雀无声。 ** 岑清扶着裴矩,一瘸一拐挪进房间,刚在沙发上坐下,就听说有人造访。 “是魏堇。”裴矩接了杯温水,“要见吗?” 岑清接过水杯,对此并不意外。 魏堇是魏家的二小姐,今晚聚会就是魏钊借她的名义办的。 魏家毕竟是有百年积淀的名门世家,除了魏钊这个老幺被养歪,上头两位哥哥姐姐倒都是年轻一辈里风评不错的人物。 岑清听过这位二小姐的名号,虽然上辈子没正面打过交道,但很容易猜到她的来意。 也好,要的就是这一出。 水雾晕上睫毛,温热液体滋润过喉咙,岑清放下杯子,缓缓道,“请她进来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显然在踏进这个房间之前,魏二小姐已经从各种渠道了解了事情经过,见面先是致歉,姿态诚恳而体面。 “岑清,我替我弟弟向你赔不是,你在我的聚会上出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现在当务之急,是你的伤。” 魏堇说着关切的话语,一双精明凤眸却隐隐透出寒意。 稍作停顿后,她体贴地补充,“要是你不介意……我让我的医生帮你看看?” 这一问算征询,但其实并没给商量的余地。 裴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先看向岑清。 岑清眼睫低垂,默然地点了头,他脸色本就惨白,这时愈发像个玻璃娃娃,仅靠着最后一丝力气才能维持表面平静,实则浑身都是不情愿和抗拒。 魏堇仔细审视岑清一举一动,裴矩同时也在暗中观察她。 几秒后,青年微皱的眉心稍稍舒展。 医生早在门口等候,得到允许便提着药箱快步走进来。 岑清左手的拳头始终紧紧攥着,殷红血珠仍在不断从指缝间渗出。 医生见状,“得先处理这处。” 可岑清的手指已经僵硬得如同铁钳,医生不得不使了些力气才勉强掰开。 当掌心缓缓展露时,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横亘整个手掌的裂痕已与血污混作一团。 裴矩已经看过,但他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被那道伤口攫住,胸腔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 他下意识偏过头,喉结微动,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 “这也是魏钊弄的?” 魏堇紧盯岑清的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我自己。” 岑清木然看着自己的手掌,无意识动了动指尖,“我想清醒一些。” 他勉强抬起唇角,“可惜效果并不好。” “……”魏堇拧眉:“对不起……” 消毒过程必然是残忍的。 碘伏棉球换了一个又一个,血块部分凝固,内里混合着玻璃渣,需要刮开清理。 冷眼看到最后,就连魏堇都有些不忍,当事人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岑清,这个从一出现就把他那花心的弟弟勾得三魂丢了七魄的男人。 其实她对他的了解从来仅限于耳闻,并且在她的认知里,长成这样要么是花瓶,要么是祸水。 而传闻中的岑清,更倾向于前者。 花瓶易碎,岑清看起来也一样,但他好像又不完全易碎,给人一种明明碎了却还顽强粘连着不肯溃散的感觉。 包扎好手掌,医生与魏堇对视一眼,带着商量的语气问,“清少爷,您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外伤?要是可以的话……我一起看看?也好对症下药。”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岑清心中冷然。 面上却仍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他目光带着些许哀色,看向魏堇,但对方明显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他咬住唇,沉默两秒,才像是下定极大决心,抬手落上衬衣扣子—— “魏小姐留下,其他各位还是请出去吧。” 裴矩这句,同样也没带商量的余地。 ** 从最初就一直默默靠墙站着刷低存在感的三人,经理、石小澄、还有魏堇的助理,彼此相看,默契地往门口挪动。 “没关系……” 倒是岑清开了口,仿佛不含情绪的三个字,空落落从咽喉逸出。 与此同时,他开始解衣服扣子,左手被绷带包着,仿佛也感觉不到疼,手背淡青色的血管突起,骨节连接手指的地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粒、两粒……到露出胸前大半皮肤,再到衬衣完全滑下肩膀,最后挂在手腕。 没有任何停顿、迟疑,或哪怕一丝一毫犹豫。 所有人都呆住了。 岑清两手放在身侧,眼睛平视前方,仿佛等待竞拍的物品,将自己彻底交由旁人验视。 整个房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没人说话,不知哪里响起的时钟滴答声,成为时间前行的唯一印证…… ** 裴矩是最先察觉不对劲的。 即便是做戏,岑清的演技也太精湛了,他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个毫无生息的提线木偶。 尤其那双眼睛,仿佛被什么洗劫过,涣散、空洞,映不出外界的任何事物。 一大片厚实的衣料忽然铺展,把岑清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 内里残留的体温,让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视野中狰狞可怖的景象仿佛被这股暖流冲散,开始扭曲、变形……一束微弱的光线猛扎进来,逐渐变亮,最终形成温暖的一团轮廓。 是房间的灯。 以及背对灯光半跪在他面前,皱眉看着他的裴矩。 “没事吧?” 岑清怔了半晌,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他嘴角泛起一丝类似自嘲的笑,抬起手,指尖恰与裴矩收拢衣服的手相碰。 那几根手指宛如在冰水中浸泡过,裴矩心下一惊,手中的衣服已经被岑清扯了过去,裹在身上用力收紧。 就像蜗牛艰难找回残破的外壳,迫不及待将头和身体全部缩进去,可惜那具壳早已千疮百孔,再怎么拼命躲避,也无济于事。 看起来,当真可怜极了。 更尤其这种时候,他还用微弱颤抖、依稀含着丝哭腔的嗓音,向为他提供遮蔽的人说了声“谢谢”。 裴矩正帮岑清把大衣扣子也全扣起来,听到这两个字,抬起视线。 宽大领缘形成阴影,被压低的银灰发丝就像绵密坠落的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孔隐匿其中,是旁人看不到的角度。 “……” 裴矩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如果他没会错意,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岑清冲他眉梢上扬,传递出某种彼此才懂的心有灵犀。 ——做戏要做全。 裴矩差点就上了当。 他懊恼地别开目光,好在这件大衣够长,他索性将上缘又往下扯了扯,像披盖头一样,将岑清的脸彻底盖住。 随后起身看向魏堇,表情严肃。 “魏小姐,我义兄的伤,自然有裴家的医生照顾,不劳魏小姐费心。倒是令弟的手,再不好好管管,恐怕真就要接不回去了。” “……抱歉,”魏堇颇有些心力交瘁地扶额,“是我逾越了。” 这句话一出,旁边几人都松了口气。 显然包括魏堇在内,他们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即便裴矩不出手,也迟早有别人忍不住叫停。 离岑清最近的医生,表情尤为不忍。他在魏家做事,按理没少替魏钊收拾烂摊子,这回也是连连摇头。 “还好都是皮外伤,先擦点消肿祛瘀的药,今晚注意体温,如果不发烧还好,多养几天就能痊愈,但如果发烧了必须得去医院,感染可就麻烦了。” 给岑清留下两管药膏,医生便开始收拾药箱。 这时魏堇助理的手机响了,他迅速取出手机浏览过上面的内容,随后表情一凝,走到魏堇身边,低声跟她说了些什么。 魏堇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她转身出门。 经理和秘书如蒙大赦,也立刻跟了上去,石小澄则回头多看了一眼。 医生已经收好药箱,清理废弃物时,将其中一团用过的、沾了血污的棉球放进透明袋,塞到药箱外面的隔层。 看似不起眼的举动,被岑清捕捉到——那并非装医疗垃圾用的袋子,而是无菌袋。 显然有备而来。 医生是最后离开房间的,临走压低声音嘱咐裴矩,“你义兄可能不好意思,你一定提醒他注意擦药,就说……就说这药膏外用,哪里都能涂,那地方伤了不容易好,千万注意。” 裴矩:“……” 一闪而逝的尴尬后,他视线在那管药膏的外包装上飞快掠过,“好。” 门外,魏堇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弟弟……等着回去大哥收拾你吧……这回别指望爸能救你……” 一声爸,让裴矩想到裴景昀。 那两个保镖,其中有一个刚才打过电话,想必对方已经知道了。 “爸那里,你预备怎么说?”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时,裴矩低声问。 “什么都不用说,他不会问。” 岑清答得轻描淡写,已经解开大衣纽扣,随手将长发拨到耳后,久闷的热气让苍白的脸颊难得泛起红晕。 裴矩目光在那两团绯色上停留片刻,默不作声帮他脱下外套,放在一边。 看样子,接下来的发展也在岑清计划之内。 裴矩不再多问,但裴景昀对岑清的重视程度,任谁都看得出,这件事不可能轻轻揭过,那或许岑清的意思是,他不会当面戳他的伤疤,所以不会问? 又或者,他其实也是知情者? 正想着,岑清忽然凑近,一根手指比在唇边。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秘密。” **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两片嘴唇上下相贴,又倏然分开,短促的两下发音,充满了欲语还休的意味。 裴矩视线不受控地被那两片唇牵引,喉头发哑。 他转身走到窗边,“知道了。” 有些别扭地又补充一句,“我会保密的,放心。” 然而才过去两分钟,裴矩假装扒开百叶窗的手指忽然僵住。 他好像又被骗了—— 这件事绝对还有一个人知情,根本就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青年后知后觉,转头看向岑清,对方不知何时从坐着变成半躺,阖着眼正昏昏欲睡。 而那蜷起的裤腿上,暗红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斑驳的棕褐色。 失血的人,会犯困。 窗外,司机已经在楼下待命,裴矩不想打扰岑清,但更不想让他留在这个地方。 “回去吧。” 岑清其实并没睡着,听到裴矩的声音,眼皮快速抬了下,似乎是朝某个往上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轻声说了句什么。 裴矩没听清,他走回沙发边,下意识倾身—— “这个房间有监控吗?” 或许是不舒服,岑清问这句话时声音格外低,但这回裴矩确信自己没听错。 “应该没有,怎么了?” 这里也是客房,如果有监控,经理怕是得准备吃牢饭。 岑清重又恹恹合眼,“那我睡会儿,十分钟。” 裴矩:“……” 他重又走回沙发边,拿起自己那件大衣,展开来,轻轻覆在岑清身上。 “谢谢……”岑清将大衣往上拢了拢,一直掩到下巴,整张脸陷进去大半,鬓角的长发跟睫毛支楞在一起,显得楚楚可怜。 “就十分钟……” 像是生怕睡多了,自语般低声重复。 裴矩沉默地凝视他,片刻后拿起手机给司机发去一条短信,再将房间的大灯关闭,只留两盏暖黄的壁灯,然后绕过长沙发,在旁边的贵妃榻上坐下。 ** 一室安静,裴矩以为岑清已经睡着。 可忽然,他仿佛又听他含糊地说了句话。 这次试着靠近,却没任何反应,裴矩正要退回去,就见大衣里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些。 像是困极的人勉强维持最后的清醒,那种黏黏糊糊、却又即将散失焦距的眼神。 “今天你好像跟他们说……我是你的‘义兄’?” 裴矩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岑清耷拉着脑袋,眉间叠起细小的皱纹,“那你怎么……不叫我哥?” 裴矩一愣。 岑清歪了歪头,似乎嫌脑袋太重,在大衣里顾涌着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觉得舒服些,眼皮开始打架,最后才又完全闭上眼。 彻底睡着前,梦呓般轻轻嘀咕了一句—— “明明之前,你叫过我哥哥的。” “……” 裴矩的手像是被定住,长久地撑在沙发边。 这个姿势有些微妙,或者说正好,岑清闭着眼,他可以毫无阻碍地注视他。 倘若再大胆些,只要俯下身,就能将人牢牢圈住。 裴矩喉结动了动,感觉心跳的有些快。 房间内,长久静谧。 岑清已经彻底睡熟,抱在胸前的双手渐渐散失力道,大衣向两侧滑落,露出些许银发发梢,折射碎光,像一把撒落的星屑。 裴矩终究没更进一步,也没再退回原先的位置。 沙发发出极轻的吱呀声,他止住动作,确认岑清没被惊醒,才慢慢靠着沙发坐在了地毯上。 “原来你记得,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岑清睡得毫无防备,紧紧闭合的上睫与下睫交错成流畅的曲线。 和记忆里一样,他连睫毛也稍微带点银色,像是两弯清浅的溪流,承载着人畜无害的林间小鹿,在观者心头肆意游弋。 明知不会有回答,裴矩还是不死心,想问问这个人。 “既然记得,那你为什么……” 要装作不认识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有结果了?” 裴景昀摘下眼镜,随意地问。 秘书沈庚把从最开始截止到现在这个时间段发生的所有事,逐一向他反馈,包括最新得到的消息。 “魏家也派人查过,跟我们的结果一样,基因比对无误,床上的……确实是魏少……” 裴景昀揉捏鼻根的手指顿了顿。 沈庚见状,暂停了汇报。 过去好一会儿,裴景昀才抬头,两手交叠靠向座椅,身后书架高耸,垂下的阴影将他的脸笼上暗色。 神情倒说不上有什么情绪,仅仅只是多了几分甚于寻常的疲倦。 “继续说。” 沈庚点头,“魏家的医生在给清少爷清理伤口时采集了些样本,查明现场和他相关的只有血迹,并没有……” 轻咳一声,沈庚接着道,“所以推断是魏少强迫了清少爷。” “魏钊自已怎么说?” “魏少承认给清少爷的水杯里放了东西,但也说只是让人意识不清的药,还说他本来没想真的怎样,后来应该是没能控制住,主要他觉得清少爷对他也……” “也什么?” 沈庚显然有些难以启齿,斟酌后换了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式,“魏少认为清少爷只收过他送的礼物,并且据他观察,清少爷对他跟对别人不同,应当也是有那个意思的,所以才一时冲动。” 裴景昀闻言一声轻笑。 “冲动?”男人视线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面似乎正动态地播放什么,光线时明时暗。 忽然他问,“那裴矩呢?为什么会在那儿?” “少爷跟朋友约在一楼谈事,从六点到九点,已经确认过只是巧合,约定时间和地点都是对方提出来的。不过……” 沈庚顿了顿,裴景昀看过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像弹奏一首轻柔的旋律。 沈庚头压得低了些,“容叔说,少爷原本拒绝了魏家的邀请,但下午临出门前,又跟他要回了邀请函。” 裴景昀停下敲击的手指。 “容叔也觉得奇怪,但他原本就希望少爷能融入年轻人的社交圈,因此才特意留下邀请函,以防万一。” “年轻人的社交圈……那么有意思么?” 转椅发出轻微声响,男人站起身。 高几上茶具精致典雅,袅袅细香自金炉里飘摇而出,悬垂成线,却被宣纸铺开时激起的气流从中斩断。 裴景昀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 现在已经是深夜,这样的举动看似古怪,但沈庚却习以为常。 裴景昀注重养生,作息规律,但偶尔也不可避免要工作到很晚,这时候喝茶或咖啡都不太健康,于是就想到写字。 既为修身养性,也为提神醒脑。他总说,一笔一划横撇竖直,能让人快速冷静,理清思维。 而且,裴景昀练字时,必定用左手—— 除了沈庚,大概鲜少有人知道,这位商界大佬其实左手用得和右手一样灵巧自如。 不过他今晚写字的时间格外长,连续写了一张又一张,但似乎每张都不够满意。 沈庚低下了头。以他的经验,这种写字时长,老板的情绪不只是不冷静,刚才某一时刻恐怕已濒临失控边缘。 漫长而焦灼的等待后,裴景昀终于停下笔。 沈庚这才敢悄悄抬眼,见他还在盯着桌上的纸张,眼神专注,表情依旧瞧不出任何异样。 可能是毛笔抬得太久,一滴墨汁忽从笔尖滑落,洇在刚写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刺目的黑。 裴景昀盯着看了半晌,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拂过未干的墨渍,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消失。 随即,他抽出一张纸,缓慢而用力地擦拭指尖,直到确认再无一丝墨痕残留。 学医出身的他,骨子里有着近乎严苛的洁癖,然而—— “可惜……“他低叹一声,“还是脏了。” 放下笔,裴景昀再不看那张纸,径直走出房间,“明后两天行程取消,预定最近一班飞机,提前回去。” 沈庚不敢怠慢,迅速下单,航班将在两小时后起飞,需要即刻着手准备。 好在这里是裴景昀的私人住宅,离机场也不远,现在启程没太多需要收拾的,但为避免遗漏重要文件,沈庚还是将桌面所有纸页都检查了一遍。 经过写字桌时,余光不经意一瞥,沈庚看到最上面的宣纸,纸上一个几近完整的“清”字。 说几近完整,是因为下面的“月”字还剩两笔没写完。 那里,赫然点着一滴墨汁。 深浓的一团黑色周围、纤细墨丝宛如生物触须,沿纸张纹理前行,徐徐侵占这片洁白世界。 而这张纸下面,写废了不知多少张,交错纷繁、层叠掩映,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那个—— “清”字…… ** 岑清这觉睡到凌晨两点。 酒吧二楼已经封闭,原定彻夜狂欢的聚会因故提前散场,一楼却依旧热闹如初。 走到supreme大门时,迎宾员匆匆追出来,“清少爷,您的外套。” 岑清这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明显不属于他的黑衣大衣,正要脱掉,却被一旁大衣的主人制止了。 “外面冷,别换了。” 裴矩没给岑清拒绝的机会,直接替他接过羽绒服,搭在手臂上,大步走下台阶。 深夜,外边冷风飕飕地直往脖子里灌,岑清看看裴矩手上的衣服,又看看他稍显单薄的穿着,脚步略微迟疑。 很显然,裴矩的衣服岑清能穿,但反过来就不一定行了。 经理中途被叫醒,本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这下嗅到一丝暗流涌动,立刻招来服务生。 他早吩咐过底下人,轮班守在房间门口等候裴家两位少爷,一旦他们要走,任何时间都得通知他来送,就想找机会弥补。 服务生果然以最快的速度拿来一件崭新的加大号男士外套。 “裴少尽管穿,不用拿回来了。” 这下两全其美,岑清见裴矩利落地穿上外套,站在路边朝自己看来,他抿了抿唇,两手缩进宽阔的袖子,也随着走到路边。 车子在身旁稳稳停住,因为有裴矩在,保镖没有上前。 车锁弹开,裴矩刚握住门把手,忽然听到有人喊岑清的名字。 ** 魏钊居然还没回家,得到消息也追了出来,身后跟着魏堇。 “岑清,我……” 裴矩侧身,将岑清挡在车门和自己之间,朝向魏钊,在岑清看不到的角度,青年斯文的眉眼瞬间变得冰冷,毫不掩饰恶意。 魏钊恨得咬牙切齿,“裴矩,我忍你很久了!” 裴矩却一声哼笑,“那很不好意思,我跟你不同,我有仇就得现报,可一点都忍不了你。” “想打架?来啊,老子怕你不成!” “哦,”裴矩惋惜地摇头,“我不欺负残障人士。” 他视线下移—— 魏钊脱臼的右手才刚用板子固定回来,被这目光一扫又隐隐作痛。医生说,这还是留了劲儿的,否则这块骨头只怕要在对方手里碎成好几块。 “裴矩,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裴矩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其实你真该庆幸。” 他在心里补充,庆幸监控视频里,只用右手搂了岑清。 而魏钊显然不懂他说什么。 就听裴矩接着说,“庆幸自己姓魏。” “……” 魏钊再是嚣张跋扈,也被这一语双关怼得面色发青,他偷眼看了看魏堇,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无视面前那尊瘟神,隔空喊,“岑清,能听我说吗?” 这话问得底气不足,魏钊根本没想到,岑清竟真的从裴矩身后走了出来。 虽然他低垂着眼帘,并没看他,但也足够魏钊欢欣鼓舞,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岑清,我今晚真没想这样对你的,我一开始就是想……” 说不下去,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岑清接着反问,“就是想怎样?” 药倒他,占点便宜,顺便拍个照片? 过后以此为要挟,逼他就范,供他取乐? 如果实在达不到目的,也可以顺手把他钉上耻辱架,拿去跟那些狐朋狗友炫耀风流韵事丰功伟绩? 这些话岑清当然没说,只是冷冷勾了下唇。 supreme绚丽的招牌彻夜闪烁,光怪陆离的世界落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也落在那浅淡的银灰色眸子里。 像是无法控制般,两团水雾在瞳孔周围浸染,深谙不可触及的回忆隐匿其中,震动、汹涌,却映不出任何色彩。 这应当也是“做戏”的一环,可裴矩越看,心脏越像被那眼神狠狠击中,异常难受。 岑清已经转过身,“算了,都无所谓。” 他微微弯腰,裴矩立刻抬起右手在车门上方一挡,送岑清上车。 眼看车门即将关闭,魏钊急忙解释,“岑清,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控制住,我喝太多糊涂了……总之是我不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 他举起手,像是下一刻就要赌咒发誓。 但岑清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保镖也想跟着上车,却见裴矩在把岑清送上后座后,自已绕半圈打开了另一边的后车门,而往常这两名保镖都是分别在副驾和后座的。 “我喝酒了,开我的车回去。” 裴矩将自己的车钥匙抛给其中一名保镖,两人面面相觑,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该请示雇主,可裴矩好巧不巧正是雇主的儿子。 与同伴交换过眼神,没拿钥匙的那名保镖坐进副驾。 车辆发动的同时,右后方车窗忽然被敲响。 是一直没出声的魏堇。 **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岑清疲惫而苍白的脸。 “魏小姐,还有事?” 比起刚带医生来找的时候,此刻的魏堇表情明显有了些不同,“真的非常抱歉,是我们家管教不严。” 秘书领着一人来到她身后,那人穿着酒吧制服,神色惶恐,正是当时送果汁和白开水的服务生。 “清少爷,他已经承认给您下药了。” 服务生手里捧着没用完的药,分装成小包,大约有十来次的量,看来以前没少替魏钊做这种事。 但魏家人当然不会明说,这也不过是当着外人,揪个替罪羊出来做样子,即便大家心里明白,面上也得先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 显然岑清睡着的这几个小时,人证物证但凡能查的魏家都已经查过,虽然证据链有断裂的地方,比如下药的杯子来不及收集,已经混在许多杯子中洗掉了。 再比如,岑清身上的伤,还有最关键一处没验明。 但这种事,岑清背后好歹还有裴家在,让人当面脱衣服检查已经是极限,不可能真要求再把那地方做个伤残鉴定。 而且魏钊什么德行,魏家人再清楚不过,于是最后理出的事情经过基本等于板上钉钉—— 魏钊对岑清下药,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做个半套,结果酒精上头,美色当前没能忍住,做成了全套。 岑清中途大约是被疼醒,挣扎逃跑中把桌子撞倒,拿玻璃碎片当武器自卫不成,为了抗拒药性恢复力气,主动割破了手,最后也没能逃掉。 等到魏钊终于心满意足,裴矩才晚来一步,看到义兄被人欺辱,气不过把睡梦中的罪魁祸首兼旧日宿敌揍了一顿。 过程逻辑合情合理。 但怪就怪在,魏钊究竟是怎么认的? 裴矩一直有心观察,他不像是在证据面前百口莫辩被迫承认,也不像是想占岑清便宜而故意承认,倒像是自己很明确知道发生过什么似地……理亏承认。 再次联想到那张痕迹斑斑的床单,裴矩皱眉,看向身侧。 岑清的面容隐在车内,沉沉夜色为那张侧颜勾勒出几分异样而模糊的神秘。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很矫情,我这人比较直接,既然后果已经造成,我们只能是尽力去弥补,也肯定会尽最大力量弥补。” 魏堇态度十分诚恳,可岑清依旧无动于衷,不仅没任何反应,眼神反而因这几句添了些许讽刺。 万般无奈下,魏堇只能艰难开口,“请你看在两家多年交情和眼下的合作上……毕竟这件事传出去,于谁都不好,我已经跟大哥说过,请他做主,提出一个能将伤害和影响降低到最小的解决方案,到时……希望你能考虑。” 岑清最后也没表态。 车子驶出停车场,在灯红酒绿的街道拐角消失不见。 其实跟魏堇预料中差不多,从目睹医生清创那刻起,她就知道,岑清并非表面看来,是一只徒有其表的玻璃花瓶。 “但愿别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魏堇这边还在为弟弟闯下的祸事殚精竭虑,可一转头,却发现始作俑者目光痴痴,还追着那点仅剩的车尾气不放。 要不是顾及爸妈年事己高,对这幺子又爱如性命,魏堇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扇魏钊两个大耳光,可骂也骂过,她这弟弟却像是半点没好好反省。 当真是着了魔了! ** 离开酒吧街,车子缓缓并入主路,立交桥蜿蜒盘旋,远处楼灯零落稀疏。 裴矩又向旁边瞥了一眼。 车窗玻璃倒映出岑清冷漠的侧脸,他正透过车窗望向外面的夜色,仿佛与这世界隔着一层屏障。 从上车后,就一直是这样。 在裴矩印象里,有限的几次见面,岑清都穿浅色衣服,他皮肤白,又有着一头罕见的银色长发,即便身处黑暗,整个人都像会发光的夜明珠,再怎么疏离,也自然笼着一层朦胧柔软的月色。 可现在那件黑色大衣罩在他身上,即便窗外不停有灯影往他脸上交织,也不过转瞬即逝,留不下丝毫温度。 这位几个小时前还拉他下水、协作伪造案发现场的“同伙”、一根绳子上的“共犯”,甚至比最开始还要拒人千里。 仿佛跨出那扇门,某种无形的封印就被解开了。 这种转变过于突兀,让裴矩不得不揣度其中的意义…… 一路无话。 回到东院主卧室,岑清反手关门,却并没立即开灯。 窗帘半敞,阳台栏杆的倒影一直延伸至床边,稀薄月光洒上地板,依稀勾勒出室内家具的轮廓。 岑清靠门站了一会儿,视线不着痕迹扫过室内,似乎看到什么,冷冷哼出一声清浅的鼻音,而后手指抚上大衣领口,将那件黑色外套脱下来挂好,又从口袋里拿出两管药膏。 眼下是在他自己的卧室,并且只有他一个人,按理不用继续伪装,可他走路却依旧缓慢,姿势也仍然别扭。 他没穿拖鞋,就这么光着脚从门口挪进衣帽间,都耗费了好几分钟。 隔间暖黄色的感应灯随之亮起,成排的浅色系衣服填满两大面壁柜,岑清拿出常穿的几件,走进浴室—— 整个过程,就像在演出一场默剧。 剧中主角是他,却不知观众是哪一位。 浴室里也没有开灯,浴帘拉开又关闭时发出窸窣的声响,花洒流水潺潺,潮湿的雾气升腾而起。 等到浴帘内这方空间完全填满雾白,岑清才开始一件件脱掉衣服。 ** 裴矩前半夜照看岑清,后半夜仅剩的几个小时也没睡好,一直在做梦。 梦中的场景像是酒吧房间,又不完全相同,岑清直直跪坐着,侧面纤薄得像一页纸,上半身完全袒露,遍布青紫瘀痕。 在他对面,围绕许许多多看不清脸孔的人。他们不停喁喁说着什么,吵得裴矩耳膜疼。 他不停奔跑,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靠近岑清身边,正要护住他。 一动不动的人这时抬起头,裴矩避无可避,一下就撞进那双眼睛,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原地。 这个冗长而可怖的梦魇没再继续,被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少爷,您醒了吗?” 裴矩从床上坐起来,想抹一把脸,惊觉掌心都是渗出的冷汗。 容叔在外面又问了一遍,这回敲门声略大些。 “少爷,先生回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清晨,内院餐厅。 这顿迟到的“团圆饭”让容叔格外用心。自从半夜得知裴景昀要提前回来,他便开始筹备,一大早更是亲自布置,摆放餐具时甚至用尺子比量,力求每处细节都完美无缺。 沈庚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显然容叔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沈庚也没多说,只是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纸盒,“时间太短了,跑遍乡下集市才收来这小半斤。” 容叔熟练地接过,没有打开查看。 由于业务拓展,裴景昀这半年来频繁前往昆江,那里有一种野生蘑菇,据说营养价值极高,备受追捧,但产量极低,比黄金还珍贵。 每次他都会让沈庚带回一些,叫厨房为岑清特别炖煮。 容叔其实早已习惯,以往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现在情况却不同。 裴矩毕竟回来了,当面偏疼义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即便心中再有微词,容叔也没立场发表任何意见。 尽职尽责地将菌子交给厨房,准备就绪后,容叔前往北院请裴景昀。 裴景昀刚到家不久,梳洗完毕,换了身常服,除去稍显疲倦,神色上看不出其他。见到等在餐厅外的裴矩,也只是略一点头,“进去坐吧。” 布餐的间隙,裴景昀询问裴矩在家是否习惯,时差倒得如何,就像普通家庭的父子俩,饭前闲聊几句,拉近了长桌两端遥遥相望的距离,仿佛那离家的五年从未存在。 可裴矩觉得没这么简单。 裴景昀向来重视工作,但凡确定的计划鲜少能有变动,这次突然提前回来,肯定事关昨晚,却完全看不出他持何种态度。 正思虑时,一名佣人走了进来,悄声跟容叔说了句什么,容叔正要同她一起出去,被裴景昀叫住。 他认出这是每天负责给岑清送饭的人,“怎么了?” ** 东院,连廊花厅。 矮桌上的餐盘扣着保温盖,打开来,里面的东西果然一口都没动过。 “换份热的,拿到楼上。” 佣人听从吩咐端起餐盘离开。 裴景昀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又唤过两声名字,仍没人回应。容叔只好拿出钥匙直接打开门。 二楼卧房内,窗帘完全闭拢,光线昏暗。 床中间的被子裹成一团,有个身影蜷缩着。 裴矩还要往里走,被人拉住手臂,容叔朝他默默摇了摇头。 两人在几米外的位置停住,裴景昀则走到床边坐下。 旋开床头小灯,微弱光线映亮桌案一隅,那里放着几张揉乱的纸巾,还有两管药膏,其中一管已经被用掉大约三分之一。 膏体外包装因为用力挤压而扭曲,上面甚至还有形似指甲掐过的凹痕。 裴景昀视线微顿,轻抿的唇线有一瞬间僵硬。 但很快又恢复柔和平稳,“岑清?”他伸手轻拍被子,“该吃饭了。” 被子裹着的人毫无反应,只有杂乱的几缕头发散在枕头缝里,泛着死寂的色泽。 “不吃饭身体会受不了。”裴景昀完全没有任何不耐烦,循循善诱,像哄着三岁小孩儿,“还是说,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裹紧的被团终于稍微动了动,被角被慢慢拉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义父……” 刚唤出一声,岑清眼圈就倏地泛起红,眼下两团乌青愈发充血。 裴矩听到那模模糊糊的声音,忍不住想走近看一看,却见裴景昀抬手朝岑清额头落了下去。 “脸色很差,发烧了吗?” 裴景昀并没碰到,因为岑清突然往后一缩,躲开他,表情又惊又惧。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裴景昀面色微沉,收回手,“阿容,去拿个体温计来。” “是。” “有不舒服要说,别自己忍着,无论如何身体最重要。” 岑清却咬着牙,无声摇头,仿佛内心有千言万语,却硬生生逼自己咽下每一个字,颤抖的嘴唇失去血色。 “委屈你了,”裴景昀隔着被子又拍了拍他,“放心,义父都会替你讨回来。” “讨回来……?” 岑清猛地攥紧被角,指节泛出青白,因压抑而沙哑的嗓音彻底变了调,“那是魏家,义父又能怎么办?” “不过是时间问题。”裴景昀唇角噙笑,眼底却凝着寒霜,“记得那个人吗?” 岑清瞳孔骤然缩紧。 他一把抱住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仿佛受到莫大刺激,整个人竟往床角连连后退。 就在即将跌下床沿的刹那,一双手稳稳扶住了他。 ** 裴景昀眯起眼,看着突然出现在床边的青年。 裴矩皱眉将人揽住,被单在挣扎中滑落,掌心下的肩膀瘦得硌手。 岑清茫然仰头,眼神呆滞,空洞得像被掏走了灵魂。半晌,那双眼里才逐渐恢复焦距,映出上方的影子。 看清裴矩的同时,岑清也用力挣开了他,裹紧被子蜷进床头最里侧的阴影里——像只被拔光刺的刺猬,沉默而执拗地捡拾起最后仅剩的那点防备。 三人谁都没再说话,刚才还一团混乱的场面,陷入诡异的安宁。 直到院外脚步渐近,裴景昀才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责:“罢了,提这些做什么。” 容叔拿着额温枪走进来,身后跟随几名端着精致餐盘的佣人。 床边被围满,裴矩默默退到一旁。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岑清身上,但裴矩却隐约察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这边。 可当他抬眼环顾,那感觉又消失了。 容叔仔细为岑清测量过两次体温,确认正常。 裴景昀这才放下心,亲自将早餐逐一摆好,各色碗碟中盛着精致可口的菜肴,热气腾腾,飘香四溢。 “都是你平常爱吃的,要是没胃口,就每样尝一点,还想吃什么让人再做。” 见岑清仍裹着被子不肯出来,裴景昀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促狭,“你从前生病不肯吃饭,可都是要义父亲手喂的。” 他说着,当真端起碗作势要喂。 岑清这才慢慢掀开被子。裴景昀露出欣慰的笑容,细心地在粥碗里搭配好小菜,又用手背试了试碗的温度。 “来,都给你准备好了。” 这堪称温馨的一幕落在裴矩眼中,他微微蹙眉,神情若有所思。 而容叔见状,则是暗地里直叹气。 且不论裴矩小时候生病有没有被父亲喂过饭,单论兴趣和喜好,恐怕裴景昀对亲儿子的了解都不如管家来得多,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心生落差怕是难免。 “少爷,血浓于水,先生肯定还是最在意您的。”容叔小声安慰。 裴矩却仿佛没听进去。 岑清终于捧起碗,咽下一小口粥。 “这样才对。”裴景昀满意地颔首,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在床边坐着多陪了一会儿,才站起身。 待他走后,岑清紧绷的肩膀稍稍松解。他放下碗,左手不动声色撑住床沿,让久坐的血液得以回流—— 但更像为掩饰某个部位的不适。 窗纱外,男人余光恰好捕捉到这个细微的举动,他眼底的平和逐渐凝结,化作一片晦暗不明的阴翳。 岑清重又端起碗,听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摇头吹着碗里的汤羹,唇角极细微地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 满架紫藤花枝繁叶茂,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晨曦,容叔却莫名觉出几分寒意,还以为是暖房的控温出了问题。 他几步追上裴景昀,“先生,梅林修缮今天完工,我待会儿先过去看看,再请您验视。” “嗯。”裴景昀答得漫不经心。 连廊尽头,有位年轻男子正同佣人交谈,见裴景昀一行过来,停下话头,恭敬地欠身:“裴董,容叔。” 随后他转向裴矩,“这位想必是裴少爷?” 裴景昀挑眉,“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遗传基因,”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温润的眉眼带着书卷气,“一看就是裴董您的儿子。” 这话在传统意义上算褒扬,裴景昀的神情却因此显出几分意味深长。 他转过身,将裴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了笑,介绍,“这位是你义兄的主治医师。” “……你好。”裴矩伸出手。 “你好,我叫陆予生。”医生的手指修长干净,握力恰到好处。 简单寒暄后,陆予生侧身让路。裴景昀走过他身旁时又想起什么,停下嘱咐,“你进去后,先看着他把饭吃完。” “岑清不吃饭?” “是啊。不过好在你来了,他也该愿意吃饭了。” 因为这句,裴矩不由多看了两眼陆予生。 裴氏麾下医院众多,这人能成为岑清的主治医师,实力想必是出众的。 但如果事先不表明身份,恐怕任谁见他第一眼,都会误以为这是某所名校里最受学生欢迎的年轻教授。 ** 陆予生推门而入时,岑清正握着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粥。 他的目光立刻被岑清左手缠绕的绷带吸引,皱起眉,“才几天不见,怎么弄成这样?” 岑清闻声抬头,下意识想缩手,忍住了,轻描淡写说,“不小心被玻璃划的。” 陆予生看出他不愿多谈,也不再追问,只是仔细确认过清创和包扎时间,又观察了一下绷带上血迹的颜色,无声地开始做重新换药的准备。 在此之前,还贴心地递给岑清一杯带吸管的牛奶,“先单手吧,免得伤口又裂开。” 换药的过程两人都没说话,岑清却感到久违的放松,或许是源于对方身上那种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牛奶,喝完后陆予生又端给他半碗蔬菜汤。 全是流食,仿佛来自医生的“特殊”关怀。 “义父……和你说过什么吗?” “什么?”陆予生抬头,表情疑惑。 看来裴景昀并没告诉他,岑清心里松了口气,“没什么。” 陆予生不是个爱八卦的人,低头继续处理伤口。细边眼镜微微反射灯光,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偶尔抬头确认岑清的状态,自然流露关切,又不会让人感到压力。 岑清的确不希望陆予生知道昨晚的事。这世上有两个人,他永远不希望他们卷入这些事,陆予生便是其中之一。 换完药,早饭也不知不觉吃掉一半。见陆予生还想继续投喂,岑清连忙摇头,“饱了。” “行,那就开始吧。” 取出心电监测仪的电极片,陆予生等待岑清自己撩起衣服,可床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动作。 每周两次的例行检查,这套流程早已驾轻就熟。 岑清垂下眼睫,“今天……能不能隔着衣服检查?” 陆予生擦拭电极片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个要求确实少见,但并非不能实现——以他的专业水准,用普通听诊器也能完成基础诊断。况且,对检查方式有特殊要求的病人,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反常的举动背后往往藏着难言之隐。 陆予生镜片后的目光在岑清攥紧被单的手指上停留一瞬,什么也没问,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听诊器隔着单层布料落在岑清胸口。陆予生沉默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听头,将听诊器规整地挂在脖子上,眼神中多了几分责备,“不仅不吃饭,还不好好睡觉。” 岑清:“……” 陆予生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和左手的绷带,终究没说什么重话,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白色小瓶,“药是饭后吃的。你得长胖些,不然手术怎么扛得住?” 岑清的眼神忽而亮了,“你的意思是,我快要能做手术了?” 陆予生微微皱眉,避开他目光,“所以要先养好身体,否则以你现在的条件,手术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将听诊器卷好放回盒里,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 岑清也沉默了。其实他很清楚,问出这句话时并没抱太大期望。 自从八岁犯病查出来,这么多年就这么吊着。据说有些严重,但有药物维持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他妈妈也是先心病走的,去世时刚满三十岁,岑清离那年纪还有七年。 上辈子,岑清对这件事看得很坦然,并非相信人各有命,而恰恰是因为他的妈妈。 想到母亲,岑清心里难免有些闷闷,他转过脸,望向落地窗外。 陆予生整理药箱,将仪器设备重新放回柜子,期间几度欲言又止。 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 岑清知道,这个房间从现在开始,将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平静。 他钻进被子,趁机休养生息。 但他睡眠质量向来不好,心思又无法完全放松,半睡半醒,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佣人来送午餐,岑清装作随意问起,得知裴景昀还在工作,吃饭也让送进书房,几乎没出来过。 岑清于是抓紧时间,继续补眠。 作为“伤患”,这看似很正常,所以一直没人再来打扰。直到下午四点,岑清终于睡足,自然醒来。 冬天天黑得早,窗外斜阳泛起橙红。 岑清摸到床头那管用过的药膏,慢吞吞下床,弯着腰、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进浴室。 然后拉紧浴帘,靠近最角落,旋开药膏挤出一大段。 花洒圆孔流淌出细细的水流,那段白色膏体被无声无息冲进了下水道。 与此同时,浴帘内响起类似衣物摩擦的窸窣。 几分钟后,岑清走出浴室,将“又用了一次”的药膏放回原处。 ——差不多也该来了。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浮现,楼下便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与白天熟悉的节奏不同,这次混着两道陌生的频率。【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魏堇身旁这个男人,视线自岑清一出现便落在他身上,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还有含而不露的鄙夷。 岑清认得他——魏氏现任掌权人魏珩,魏钊和魏堇的大哥。虽没见过几面,但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他和裴景昀其实差不了几岁,才刚接过权柄,但论及气质,却比后者还要凌厉几分。 魏家兄妹行事风格类似,专程登门,不喝茶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昨晚魏钊犯的事,我作为他的兄长难辞其咎。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多道歉也是空口白话。所以今天来,主要想当面跟你谈谈赔偿事宜,落上纸面,给你一个切实的保证。” 魏堇听从大哥指示,从包里取出两份协议,推至岑清面前。 裴景昀皱起眉,“我说过,你们要向岑清道歉可以,但这件事我不会同意。” 两份一样的协议摆在桌上,白纸黑字,内容不多,薄薄一页摊开来很容易就能看得分明。 前几条是明确的经济补偿,数额可观,且直接关联到个人账户。 “岑清,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魏堇见裴景昀不肯松口,转换策略,将攻克目标转向当事人。 女性谈判有天然优势,岑清似乎被她的态度软化,慢慢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要钱。”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阿拉伯数字。 “除了钱你还能要什么?难道真要走法律途径?岑清,你别意气用事,这种做法对你没半点好处。” 魏珩叫了声妹妹的名字,示意她别多说,直接问,“不要钱,你要什么?” 裴景昀也看向岑清,不相信他真打算跟魏家谈条件。 然而岑清接下来的话语清晰且坚定,实实在在叫在场三人都愣住了。 ** “我要你们……退出区域医疗中心那个项目的竞标。” 话音落下,厅内陷入短暂沉默。 魏家兄妹条件反射般望向裴景昀,眼中满是惊疑——却在下一秒发现,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裴家家主,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也难掩诧异。 岑清垂下眼,“前段时间合生的宴会上,我听您跟人谈及,感觉这个项目对您很重要,所以……” “我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义父给我的足够多了,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要,就这么原谅魏钊。” 他转向魏家兄妹,“你们说得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所以我想得很清楚,就这一个要求,为义父提的。” “……”裴景昀沉默地注视岑清,眼神复杂。 若是换作旁人说出这番话,或许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 但岑清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明明生就足以蛊惑人心的相貌,周身却萦绕着一种疏离的气质,仿佛尘世纷扰永远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 魏珩的眉头深深皱起,如果岑清言辞再委婉些,或是为自己更多争取利益,他都有理由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但偏偏这个要求提得太过直白,动机也纯粹到无懈可击——就像将一颗剔透的水晶置于谈判桌上,从任何角度都找不到瑕疵。 “好,就如你所愿。” “……” 魏堇手指捏紧包里的笔记本电脑,迟疑地望向兄长。 魏珩面色冷沉,只略一颔首,“加上。”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魏堇立刻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我没说同意。” 裴景昀突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魏堇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抬头看向剑拔弩张的两人,魏珩与裴景昀隔空对视,目光交汇处仿佛有火星迸溅。 “裴总。” 虽然隔着辈分,但魏珩的年纪摆在这,不能像魏堇和魏钊似,称裴景昀一声叔叔。 “这个项目是从我父亲起就开始布局的,我还在董事会上立过军令状,我们胜算有多大,您心知肚明……” “这次是父亲有言在先,无论如何都要争取调解,我才敢做这种决定,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保全两家共同的颜面,这份诚意相信您不会看不出。” 魏堇甚至连微型打印机都随身携带,如魏珩所说,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调解,当面敲定,杜绝后患。 新拟的协议很快被送到岑清手上,白纸黑字。 【甲方承诺自愿退出嘉海市区域医疗中心及其附属子项目竞标。】 传言魏家上任掌舵人魏远山在五十岁得了魏钊这个幺子,宠爱至极,果真不假。 岑清心中冷笑,目光却看着协议上最后一行字,那是乙方——也就是岑清需要完成的事项。 从初版的【对事件真相保持沉默】变成【对舆论走向的操控给予积极配合】。 等价交换,要求跟着水涨船高。 岑清捏住笔,正要签上名字,手里的纸张忽然被人抽走。 “要用岑清的名声换这种东西,裴氏还不至于。” 当着他们的面,裴景昀将新打的协议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 “裴叔叔,距离截标只剩最后48小时了……” 裴景昀抬手打断魏堇,容叔推门而入,走到魏珩旁边,微微欠身。 魏珩与魏堇交换过眼神,饶是再不甘心,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岑清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被揉皱的纸团—— 事态发展似乎和他预想中不太一样,却又比预想得……还要值得期待。 岑清的“神情恍惚”,被裴景昀看在眼底,他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水温恰好是岑清平时习惯的温度。 “即便他们不退出,裴氏也有把握拿下那个项目。” 男人温和一笑,“但义父绝不会用你做交易。” “……” 岑清双手接过水杯,拇指摩挲杯身上的浮雕花纹,“似乎”借由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花间流水潺潺,淌过地底,维持这一室暖意,可岑清右腿却无意识痉挛了一瞬。 裴景昀正坐在他右边,注意到,“腿疼吗?” 岑清摇头,耳畔长发随动作滑落,稍微遮住右半张脸,他视线凝在桌面被遗落的那两张纸上。 裴景昀了然地笑笑,将纸拿起来,“这些琐事不用在意。” “不。”岑清忽然道,“魏家的条件,我能接受。” 裴景昀对折纸页的动作停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岑清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声音却异常平稳,“比恨更重要的,是让义父赢,这不正是您接我出山庄的目的么?” 裴景昀神色微变,“谁跟你说什么了?” 岑清沉默地摇头,交握的十指紧扣。 北风掀起树枝,扑撞在玻璃上,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也让裴景昀的手,在即将触及岑清时临时转变去向。 “我带你回来,是为将来的手术。让你多见人,是不愿你总对着四面墙发呆。”他阴沉的视线扫过岑清颈侧还未消褪的红痕,“早知会出这种事……” “正因为您待我好,我才更要这么做。” 岑清抬头,不再回避裴景昀的目光。 “从来都是义父护着我,这一次,也该轮到我……为您做些事了。” ** 裴矩提前处理完公务,特意赶在晚餐前回家,轿车驶入铸铁大门时,他注意到门禁处立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人手里提了个硕大的带粉色荧光的牛皮纸袋,暮色中格外醒目。 “陆医生?” 车窗降下,陆予生闻声转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迟疑了两秒,才认出车里的人。 “裴少爷。” 裴矩刚谈完公事,一身考究的深色西装裹着挺拔的身形,眉宇间还残留着工作时的肃穆。 若不是那张面孔仍带着掩不住的朝气,陆予生几乎要认错了人。 “上车吧,我带你进去。” 副驾门锁弹开,陆予生原本要婉拒的话到了嘴边,见状只得道谢上车。 纸袋被放在膝头,露出里面毛绒玩具圆滚滚的脑袋,是一只裹着透明塑料膜、系着缎带的蓝色小狐狸。 “昨天的检查有问题?”裴矩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 陆予生扶了扶眼镜,笑意温和,“还好,是裴董不放心,让我再来看看岑清手上的伤。” 轿车碾过前庭的鹅卵石小路,裴矩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口:“他的病……现在怎么样?”话一出口意识到不妥,“如果不方便说……” “抱歉,虽然您是他的家人,但我们也需要尊重病人的隐私。” “是我冒昧了。” 车库的感应灯随着车辆驶入次第亮起,在陆予生镜片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不过您别担心,他的情况一直很稳定。” 医生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且沉定,不知不觉叫人心安。 “……那平时需要注意些什么?” “避免剧烈运动,保持情绪平稳,清淡饮食……”陆予生顿了顿,余光透过后视镜瞥向身侧的青年,嘴角浮现一丝了然的笑意,“这些都可以从网上查。” 裴矩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恰好车子完全驶入车库,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些许被看穿的窘迫——那些他确实查过。 停好车,两人穿过庭院,连廊另一端相反的方向传来脚步,是容叔正引着一男一女往外走。 “有客人?”裴矩驻足。 “是魏总和魏二小姐。”佣人恭敬回答。 裴矩望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 东院这几天格外热闹,总有人来人往,连花厅里的植物似乎也受到感染,叶片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新抽的枝条一个劲儿往上蹿。 “看来要提早开花了。” 岑清立在那株半人高的盆栽前,指尖拨开葱翠的叶片,露出两团沁黄的蓓蕾。 他利落地剪去周围多余的叶子,剪刀刚放下,眼前突然晃过一抹天蓝色——一只圆滚滚的狐狸玩偶正冲着他咧嘴笑。 “送你的。” 陆予生不由分说将玩偶塞过来,岑清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鼻尖顿时蹭到一团软蓬蓬的绒毛。 “陆医生,我几岁了?” 话虽带着嫌弃,可当岑清转身将玩偶安置在案几上时,手指却诚实地捏了捏那对竖起的狐狸耳朵,软乎乎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又揉了一把。 “你几岁来着?三岁?还是五岁?”陆予生接过话头,故作认真地掰着手指数起来。 岑清不予置评。 陆予生却走近几步,“三岁也好,三十也罢,在我这儿都是要按时吃药的病号。” 他指尖点了点胖狐狸圆黑的鼻头,笑意渐渐沉淀成更柔软的东西,“其实这是今天查房时,小患者硬要给我的,说谢谢我为她做手术。” 岑清手指绞着狐狸耳朵,声音轻了几分,“那个孩子……?” “手术很成功,再观察两周就能出院了。” 岑清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唇角扬起罕见的、真实的弧度。 陆予生转身取来药箱,从隔层里拿出一管白色膏体,“皮肤科特调的修复凝胶,今天给你换这个,过两天拆了纱布再连用一周,不会留疤。” 岑清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随意答应一声。 陆予生正裁剪消毒纱布,余光见岑清整个人陷在扶手椅里,一边摇晃一边把脸埋进狐狸蓬松的绒毛中。 看起来似乎很悠闲,可随着他手指一遍遍梳理那圈雪白的颈毛,笑意虽挂在嘴角,眼神却像冬日里将熄未熄的余烬,比先前愈发寂寥了。 陆予生动作微顿,放下纱布,温热掌心轻轻覆上岑清肩膀。 然而下一秒,岑清猛地后仰,藤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那只悬空的手失去落点,被迫僵在原地,前面桌上的碘伏小瓶骨碌碌滚到地上,渗出一片黑紫…… ** “岑清?” 岑清盯着陆予生的手,那点仅剩的笑彻底凝固,他脸色微微发白,“抱歉……走神了。” “……”陆予生缓慢收回手,俯身捡起瓶子,“我明白,别放在心上,手术的事……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予生走后,岑清看着桌上他留下的那个白色药管,独自坐了许久。 直到入夜他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将自己整个埋进里面,脑子里还是刚才那一幕。 漆黑中岑清抬起右手,缓缓落在自己左侧肩膀,如同陆予生碰触他时那样,五根手指渐渐收拢,又一点点松开…… 陆予生信了他的话,以为他是因为担心手术才“走神”,但岑清却知道,那完全是身体潜意识的条件反射。 魏钊、裴景昀,之前都可以说有原因,可这次对方是陆予生,就没有任何借口能解释了。 他好像对别人的肢体碰触产生了心理障碍? 不…… 或许还有个例外。【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少爷,您的衣服。” 容叔手臂上搭着件熨烫平整的黑色大衣,衣物被透明防尘袋包裹,折叠得棱角分明。 裴矩正拿起餐桌上的三明治准备出门,目光触及那件衣服时,脚步蓦地一顿。 “岑清出来过?” “没有,”容叔摇头,“昨晚清少爷让我去他房里取的。” 见裴矩手里还拿着简易包装的三明治,容叔问道,“您着急出门?那我先把大衣放回西院。” “不用了,给我吧。” 裴矩伸手接过,衣物压平的间隙,依稀有一缕清冽的花香飘散开来—— “这味道……” “清少爷特意嘱咐用这个香型的干洗剂。” 裴矩眯起眼睛,忽然问,“岑清的早餐送去了吗?” “送过一次,但清少爷似乎还没醒,就又端回来了,放久了怕凉。” “哦。”裴矩抬手松了松领带,退回餐桌旁坐下,装着电脑的公文包随意放在身侧,那件大衣反而被拿在手里。 容叔正要询问,就听他说,“时间还早,我吃完再走。” 清了清嗓,青年望向窗外泛白的晨光,“天凉了,想吃点热乎的。” 容叔立即吩咐厨房准备热汤面。 “岑清醒了告诉我。” 随意说完这么一句,裴矩便划开手机锁屏。商业新闻的头条推送恰好映入眼帘——《突发:魏氏集团退出百亿竞标,裴氏或成最终赢家》。 手指在标题上方停留两秒,裴矩点进详情,刚读到“据知情人士透露”时,门外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裴矩抬眼,正看见送早点的人端着餐盘匆匆走过。他下意识要站起来,却在看清旁边那道身影时刹住动作。 陆予生和佣人并肩而行,一前一后拐进通往东院的廊道。 昨晚刚来过,今天这么早,又见到了。 “少爷,清少爷醒了,您是要找他吗?”容叔适时进来通知。 裴矩已经坐回椅子上,沉吟片刻后反问,“岑清和那位陆医生,关系很好?” “清少爷平时话少,但陆医生来总能跟他待上一会儿,聊上几句,有空还会一起吃饭,想必是投缘的。” “……他们认识多久了?” “这我倒不清楚,”容叔摇头,“清少爷是去年才搬来的,不过看情形,他们之前就认识。” 听到“去年”两个字,裴矩的神情忽然有些僵住。某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浮上心头,“岑清之前住在哪里?” “培昙山庄啊,”容叔理所当然回答,“少爷不知道吗?” …… 裴矩脸色煞白。 “……不知道。他在那里住了多久?” “具体记不清了,应该也有十多年了吧。”容叔顿了顿,又小心道,“我还以为先生早跟您说过,毕竟……” 毕竟养了这么多年的义子,却从未对亲生儿子提及,实在说不过去。 “没有,他没提过。” 裴矩嗓子有些发干,“‘他们’都没有提过。” 容叔注意到他神色异样,“少爷,您怎么了?” 裴矩摇了摇头,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防尘袋。 不多时,他已经出了门。 三明治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那件熨烫妥帖的大衣却被带走了。 端着汤面进来的阿姨在聆兰苑工作多年,也是容叔的亲戚。 “少爷不是去过培昙山庄吗,”她压低声音问,“他没见过清少爷?” “那年他在山里迷路,是我去接的他,但接到少爷的时候,先生的人已经把他送出来了,可能是没进庄里,所以没见到吧。” 阿姨跟着叹息,用抹布擦拭纹丝未动的餐盘,“先生也真是,连这种事都不跟自己儿子说。” ** 之后的时间裴景昀格外忙碌,连续几个晚上住在公司。 那项目难度极大,上辈子裴景昀就因此殚精竭虑,竞标失利后为弥补相关板块损失和稳定股价波动,几乎一个月没着家。 不过这些都与岑清无关。 他依然守着东院这方天地,每天不过画画、吃饭、“养伤”,从不出去见人,除了陆予生,也没人过来拜访。 渐渐的,他走路不再“步履蹒跚”,黑白颠倒的作息也恢复正常。 于是当某天傍晚,容叔叩响东院的门,看到许久没见的岑清时,都禁不住怔忡了片刻。 “清少爷,”容叔回神,略显局促地递过话,“先生吩咐您准备出席今晚的宴会,司机大约半小时后来接您。” “知道了。”消息来得突然,岑清却并不意外。 容叔见他还穿着画画用的罩衫,“时间有些紧张,需不需要我找人帮您打理?” “不用。”应付这种场合岑清习以为常,而从那句“做好准备”里,他也读出这场晚宴的分量。 落地镜前,修长手指缓缓系上最后一颗纽扣。 丝质布料熨帖地包裹着脖颈,曾经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如今只剩几不可见的淡色印记。 就像精心编排的剧本,该褪色的部分,总要适时褪去。 前戏已毕,正剧就该开场了—— 庭院外,黑色的宾利雅致碾过落叶,稳稳停在岑清面前。 容叔躬身拉开车门,暖黄灯光自车厢流泻而出。 裴景昀正在审阅文件,听到动静,他略微偏头,目光自下而上,最后定格在那张脸。 青年瓷白的肌肤透着久违的血色,连眼下青灰都淡了许多。 “气色不错。” 隔音屏缓缓升起,裴景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今晚魏家也会到场。” “我明白。”岑清敛下眼睫,神情温顺。 ** 裴矩本不用出席这场宴会的。 连续几天早出晚归,他大可以工作为由继续推脱。可当邀请传来,鬼使神差地,他竟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了半小时抵达。 也因为来得太早,被迫听了满耳的闲言碎语。 关于上周六魏家私宴的传闻,已经在宾客间发酵出多个版本。魏钊向来荒唐,这类风流韵事本不值一提,但牵扯到裴家那位—— 裴景昀对岑清的重视程度明眼人都看得出,让他忍气吞声不大可能。 魏钊在魏家虽不理事,却也是魏老太爷心尖上的人物,磕不得碰不得,所以才能一直胡作非为都没出事。 这怎么看都不好善了,难办。 可也有人放话,说虽然明面上难办,私底下却可谈,毕竟双方都有头有脸,怎么解决,端看魏家肯为这事儿豁出去多少。 “金丝雀嘛,总有个价码……” “听说区域医疗中心那个项目……” 酒杯在裴矩手中发烫。他正要转身,余光却捕捉到入口处的骚动。 楼下,一行人正簇拥着两道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 ** 刚入会场,岑清就察觉周围人几乎都在看他。但他只作不知,微微垂着眼,安静地跟在裴景昀身侧。 主办方热络地与他寒暄,他适时颔首,偶尔应和,冷淡却不失分寸。 表面和谐维持得滴水不漏,直到那声“裴叔叔”——宴会厅的声浪如被刀切断,瞬息寂静后,窃窃私语才如退潮般缓缓回升。 魏家三兄妹的到来,让所有人的期待都明晃晃写到脸上。 尤其魏钊右手还固定着支具,更是犯罪实锤,想藏都藏不住。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裴景昀神色如常,与魏珩和魏堇分别打过招呼,甚至还格外亲切地拍了拍魏钊的肩膀。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让等着看戏的众人大跌眼镜。 不仅如此,这场耐人寻味的会面后,裴景昀竟同魏珩一道朝另外的方向离去,独独将岑清和魏家姐弟留在了一处。 “去那边坐坐?”魏堇一袭盛装,款款上前,主动提出邀请。 岑清则回以礼让,“魏小姐请。” 魏钊走在两人前面,寻到个雅座,左手高抬招来侍者,声调比平时还高了八度,“三杯赤宝石,鲜榨的!” 转头又问岑清,“这里的抹茶慕斯不错,要不要尝尝?” 魏堇冷眼旁观,她这个游刃有余的弟弟,此刻活像个毛头小子,一个劲儿往岑清那边凑。 岑清虽神色淡淡,却没拒绝魏钊的示好。 “那就尝尝。” 魏钊眼睛一亮,亲自去取点心。他右手不能用,也不要人帮忙,一只手在那笨拙地忙活。 最后献宝似推来五六个精致的瓷碟。 岑清拿起银匙,正打算随意挑一款走个过场,忽然若有所觉地抬眼—— 二楼,有人正独自倚着栏杆,水晶灯投射下来,模糊了那人的面容轮廓,却遮不住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也因为逆光,那人肩膀往上几乎看不分明,就见腕部与袖口之间那只表,表盘晃眼,指节握着酒杯,而同样修长的双腿,比例堪称完美。 是的,腿很长,且线条流畅。 随着身体微微前倾的动作,扎在裤腰里的衬衫被抻平,反而让后腰那片肌肉更加显露无疑。 薄厚适中,相当养眼。 “……” 岑清心情微妙地转好,眼底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将那张冷淡的脸孔映衬得依稀有了几分明媚。 虽然这幅样子是大众所见,但从某个视角看去,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那道从二楼注视而来的目光,像缓慢游移的手指,从上往下笼罩,虽然小心翼翼,却也终于有了些蠢蠢欲动的意味。 银匙却在岑清指间转过漂亮的弧度,一勺慕斯被送入口中。 抹茶的苦涩在舌尖化开时,岑清对着魏钊勾起唇角,声音带点懒洋洋的戏谑,“很特别的味道。” 酸酸的…… 二楼,摩挲着栏杆的手指蓦地收紧,又很快松开。 “对吧?这款是柠檬的,你再尝尝这个赤宝石的果汁,酸配甜正好……” 岑清听着魏钊的话,随意晃了晃杯子,杯内液体闪烁,恰似将那道转身离去的背影也融进晃动的光里,转瞬不见。 晚宴仍在继续,而某些传言可以预见地即将广为流传。 有没有拿项目竞标作为条件其实无所谓,是不是自愿也没人关心,重要的是岑清在公开场合对魏钊表露出的态度,已足够说明一切。 从今晚过后,魏钊算是彻底“洗白”。 或者准确来讲,是他身上的脏水至少匀出一大半泼到岑清身上,让整个事件变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桃色戏码。 岑清不在乎这些,但不代表有人也不在乎。 ** 当晚,裴矩敲开了父亲书房的门。 “爸,这样的安排,是您的意思?” 面对儿子的质问,裴景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摘下眼镜,手指避开镜片,只捏着镜架边缘,随后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块丝绒布,慢条斯理擦拭镜腿连接处。 “是岑清自己的选择。” 镜链晃出细碎的光,映在男人温和从容的眉宇间。 他这态度似乎刺到了裴矩,青年莫名笑出了声,“您说他自己?” 笑声掺着冰碴,在落地钟的滴答里分外刺耳。 “所以我又成了局外人?就像五年前那样?” 裴景昀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他重又戴上眼镜,双手在身前交叠,像是等待这个年轻人继续发表他的言论。 “我记得您好像说过吧?说我们是一家人……” 裴矩指尖用力按在桌沿,“可这个家,您和他,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空气短暂凝固,泛着寒光的镜片底下,男人看似温柔的眼睛半眯,面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就这样冷淡地看着裴矩,“你想说什么?” “您养在培昙山庄的那个孩子,就是岑清,对吗?” 裴景昀的沉默等同于答案。 “我早该想到的。” 裴矩后退半步,将自己完全浸入阴影里。 “这次我不会和您吵了。您想补偿谁,偏爱谁,都是您的自由。五年前是我不懂事,我承认。” “但现在,我只问您一件事。” 月光穿过百叶窗,割在青年脸上。 “岑清,究竟是您的义子,还是我的——亲兄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清晨,容叔正指挥工匠搬动盆栽,一转身,望见廊下那道身影。 岑清第一次主动踏出东院,还是在不到六点的早上。 看他朝这边走近,容叔心下诧异,“清少爷是要找先生吗?先生有要紧事,已经去公司了。” “我不找义父,只是出来走走。” 岑清当然知道今天是开标日,裴景昀不会在家。 他目光落在满地的盆栽上,那些植物极其惹眼,树冠顶端金灿灿的,渐次向下蔓延成火的颜色。 从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凝眉,留心问,“这是什么树?” “是黄连木,昨天刚有人送来的。”容叔擦了擦手,“不过才听说不能摆在屋里,正让挪到外面去。” “为什么不能放在屋里?” “咱们园子里最多的就是君子兰,这个季节室内门窗紧闭,君子兰和黄连木的味儿混在一块儿,时间长了据说会生毒气,可不敢乱摆。” 生毒气……? 容叔神色严肃,不似玩笑,岑清略一沉吟,缓缓点了点头。 工匠们已经将黄连木搬远,容叔转身,见岑清仍站在原处,晨风轻拂他的衣角,显得整个人愈发冷清。 容叔不由放轻了语气,“最近又降温了,您一会儿要在这边用餐吗?” 岑清远眺那些黄连木,金红的叶子在晨光里微微摇曳,像簇簇小小的火苗。 他静了一瞬,才说:“好。” ** 东院地暖向来比别的区域充足,走出来明显觉出凉意。 岑清拢了拢羊绒衫的衣襟,“随便吃点热乎的,很久没吃面了。” 容叔笑起来,“巧了,少爷也说过和您一样的话。” “……裴矩吃过了?” “今天还没见少爷出来呢。这些天他回来得晚,应该还在睡。” 回来得晚……岑清指尖微微一顿,目光透过餐厅窗户,看进庭院深处。 那里几名工匠正忙着,在新移栽的白梅树旁支起遮雨棚。 岑清走到梅树下。 “预报说今天有雨,得遮一遮,不然花瓣淋湿了,明天宴会就不好看了。”匠人向他解释。 岑清轻轻应了一声,伸手触碰枝头花瓣,晨露沾上指尖,冰冰凉凉。 “这是什么品种?” “意大利来的‘冬雪’,那边那些是京都梅园的‘月魄’。” 都是白梅,花瓣薄如蝉翼,泛着珠光,宛如一个个精巧的纸宫灯。 再加上黄连木,既红又白,宜树宜花,足见为筹办这场宴会,多么煞费苦心。 岑清眼底浮起一丝凉薄的笑。 “还真是……锦上添花呢。” ** 裴矩的脚步停在餐厅外。 透过雕花铜片的反光,那道坐在桌前的身影若隐若现。 已经触及门框的手指蓦地收回,青年似乎想后退一步,却又没能完全付诸行动,只是暂时将呼吸放轻。 端着茶点的佣人从这里经过,正要开口问好,裴矩却摆了摆手,冲她摇头。 而她远去的影子,将铜片反光短暂遮挡,裴矩下意识上前半步,又猛然退回。 一退一进、一进一退,反复两次。 最后才彻底转身离开,往来时方向快步走去。 岑清的筷子停顿了三秒,继续慢条斯理挑动碗里的面条,实则目光却还落在地面——朝阳斜照,正将门外倒影悉数投向他这边。 某人这是……在躲他? 岑清眸色微动,托着腮若有所思。 一个小时后,裴矩才再次出现,餐厅空无一人,就像往常一样。 “难得少爷也会睡懒觉。”容叔笑着打趣。 可裴矩只是勉强牵了牵嘴角,心口酸涩阵阵上涌,只觉得这餐厅过于空旷。 “有些累……” 或许真是累了,他强迫自己在厅内来回走了几步,让身体精神些,坐下后又和容叔闲聊,先是询问裴景昀,再谈及今天开标的项目,待早饭端上桌,拿起餐具,才仿佛不经意地问—— “岑清今天也在这里吃的?” “是啊。”容叔答完觉得疑惑,“您怎么知道?” 裴矩轻咳一声,“……闻到了味道。” “清少爷吃的阳春面,哪有什么气味?”容叔失笑,还是走过去推开半扇窗,“不过透透气也好,这天闷得,看来是真要下雨了。” 窗外,岑清正坐在亭子里画画,红墙映衬着一枝雪色梅花,北风掠过,花瓣簌簌轻颤。 容叔顺着裴矩的目光望去,“清少爷说这枝梅花好看,想画了送给先生……” 裴矩指尖微微一紧。 “可这阴沉沉的天,照着画出来能好看吗?”容叔摇头,又自顾自笑了,“这些搞艺术的,心思就是难猜。” 裴矩沉默,视线却并没移开。 从这里,只能看见岑清执笔的右手在纸上勾勒,而那只缠过纱布的左手始终藏在画案下。 “今年这批花开得确实好。明天的花宴,想必会很出彩……” “容叔。”裴矩忽然开口打断他的念叨,“岑清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容叔怔了怔,略微迟疑地回答,“似乎已经拆掉纱布了。” 但他也确实没仔细注意,“我去看看。” “嗯。”裴矩顿了顿,“带件厚点的外套给他。” 廊下风铃轻轻摇曳,又低声说,“别提是我让拿的。” ** 临近正午,裴景昀的轿车缓缓驶入庭院。天际开始飘起细雨,岑清卷起刚完成的画,赶在雨势变大前回到屋里。 推开门,客厅的气氛明显不同寻常。沈庚和裴矩正低声交谈,容叔立在一旁,神情满是焦虑。 “出什么事了?” 岑清的声音让裴矩下意识移开视线,目光却藕断丝连似的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 因为下雨,地暖烧得更旺,岑清周身萦绕的寒气遇热化作白雾,几缕湿发黏在脸颊,发梢坠着雨珠将落未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像是被水洗过。 裴矩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岑清左手的伤愈合得很好,假以时日,应当连半点疤痕都不会留下,这还得多亏陆予生送来的特效药膏。 “先生突然头疼,医生已经去书房了……” 听到容叔的话,岑清探询的目光投向沈庚,后者从沙发上站起身,“竞标失败了。” 手指在外套纽扣上停留了一瞬,岑清皱眉,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 “竞标?是医疗中心那个项目?魏家没遵守约定?” 容叔正接过外套,这时面露疑惑,显然还不明白竞标与魏家有什么关系。 他不由得看向裴矩,对方却只是坐在沙发里,凝视书房方向,屈起的手指抵在唇下,沉默不语。 “魏家确实退出了,”沈庚苦笑,“但我们低估了对手,最终中标的是雪诺医疗。” “雪诺医疗?” 岑清重复这个名字时,容叔忍不住插话,“我跟着先生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家公司。” “是家新成立的企业,之前完全不在我们的关注名单上。” 窗外渐密的雨声为室内平添几分压抑,岑清抬眼,浅色瞳孔倒映着书房的门,“难怪连义父都……” 一声轻响打破沉寂。 医生走出书房。 “裴总没有大碍,不过现在还需要静养,不希望被打扰。” 容叔长舒一口气,将其送到门外,再回来时思虑再三,还是问沈庚,“先生这样,明晚的宴会是不是……?” “肯定会照常举行。” 虽然事发突然,把所有人都杀了个措手不及,但得知老板无碍,再经过这点时间调整,沈庚也已经恢复过来,动作利落地整理好文件袋。 “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再说您什么时候见裴总因为这种事,一蹶不振过?” ** 的确,商场浮沉,对于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裴景昀而言,这样的挫折的确不足为惧。 第二天一早,裴矩走进餐厅时,裴景昀已经坐在主位。 他边喝茶边翻阅晨报,神色如常,仿佛昨天的失利从未发生。 裴矩坐在父亲对面,慢条斯理切着盘中的煎蛋,余光不时瞥向门口。 忽然,他动作一顿,岑清从外边走了进来。 不是居家的打扮,而是休闲西装,左手手臂搭着件羽绒服,右手握着一卷画轴,轴尾的赤色回纹锦穗随步伐轻轻晃动。 裴景昀抬眸,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是要出去?” 岑清从不独自出门,以往总是跟在裴景昀身侧,也没被安排过除此以外的任何行程。 “有个画展,前天魏钊定的。” “……”裴矩戳在煎蛋上的叉子有些迟滞。 裴景昀则端起茶杯,热气氤氲间,神色辨不分明。 “如果义父觉得不合适,我请容叔帮忙推掉。”岑清眼睫低垂,驯顺得仿佛能任人拿捏。 男人放下杯子,瓷器与托盘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既然答应了,就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晚上家里还有客人。” 岑清颔首,刚转身又再次折返。 “差点忘了。”他将画轴轻放在裴景昀手边的檀木几上,“原本打算今晚宴会时送给您,作贺礼的……” 画轴徐徐展开。 乌云压城的阴郁天色下,一枝寒梅自朱墙黛瓦间斜逸而出。 素白花瓣与嫣红墙砖相映,雕栏画栋的富贵气象与梅花的清绝风骨浑然天成,笔法一如既往精妙,连梅蕊上的霜痕都纤毫毕现。 裴景昀最初眼含赞赏,细看后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正要开口,却见岑清已经离开。 微风轻拂,银发如流云掠过门廊,转眼就消失在光影交错处。 ** 展厅门前,魏钊这半小时都在来回踱步。 总算见到岑清下车,立即殷勤地迎了上去,“昨天刚下过雨路不好走,本来要去接你的,打电话过去,容叔说你已经出发了。” 他笑着挨近,“我连你联系方式都没有,想直接找你都不行。” 岑清只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心不在焉,又像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 魏钊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不过是个小项目而已,哪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 见岑清终于看过来,魏钊眼底闪过一丝嘚瑟,“以后这样的机会多得是,下次我亲自出马,必定给裴叔叔谈个更大的项目回来。” 岑清的表情像是有了些许动容,“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魏钊咧嘴一笑,正要再靠近,突然被一道高大的黑影强势隔开。 他恼怒抬头,对上墨镜后保镖冷峻的脸。那人像堵墙横亘在中间,连衣角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审慎。 展厅入口处人潮涌动,很容易搞些小动作,可惜从一开始,岑清身边就如影随形跟着两名保镖——不是原先那两个,换了人。 魏钊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但碍于自己那不光彩的前科,终究是暂时退到安全距离以外。 走进展厅后,拥挤的人流才渐渐散开。魏钊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跟在岑清身边。 两人沿着一幅幅画走过,大都只是潦草地扫了几眼。魏钊目光飘忽不定,显然对这些艺术品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百无聊赖地摸摸领带,又开始搜肠刮肚寻找话题。岑清始终神色淡漠,唯独在提及那个项目时,会流露些许触动。 魏钊投其所好,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知道雪诺医疗是谁的产业吗?” 岑清果然被勾起兴趣,魏钊借机拉近两人的距离,“这事儿外人可不知道,我也就告诉你——雪诺医疗的背后是舒家在操盘。” 见岑清神色微动,魏钊更来劲了,“舒家你可能不熟,曾经也算显赫,这些年是没落了。不过他们新上任的当家倒是狠角色,听说在南洋做‘那个’生意起家的……” 魏钊故意一顿,比了个拇指向上食指向前的手势。 “不到三十就掌了权,想当初我大哥都是快四十才接手家业。” 但要论起这个,最值得称道的恐怕还是裴景昀,二十多就搅得裴家天翻地覆,一脚踏上金字塔顶。 不过,“更绝的是——这位舒总是个女人。好像叫什么……舒雪痕?名字不错,就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岑清安静听完,见魏钊一脸期待他惊讶的表情,便极浅地勾了勾唇角,“确实厉害。” ——能跟裴魏两家掰手腕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其实他早在上辈子就知道,这场竞标是魏家摘冠,而紧随其后的也并非裴氏,正是这个横空出世的“雪诺医疗”。 所以,就算魏家退出,这项目也轮不到裴家坐庄。 一切都如他预料。 “哎,可惜啊,”魏钊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这项目我大哥原本是打算送给裴叔叔的,哪能想到送错了人,早知我们就先拿到手……” 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改口,“你别误会,我跟那什么雪诺医疗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见岑清态度依旧冷淡,魏钊生怕他误会,跟在身后找补,“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查查那舒雪痕的底细。” “好啊。” 岑清这下终于有了回应,在魏钊逐渐呆滞的目光中,露出一个叫人意乱神迷的笑来,“义父应该会很想知道的。” ** 画展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全程两人没出去,连午饭都是在展厅咖啡屋草草解决。没半点约会该有的气氛,活像大学生结伴泡图书馆。 到了最后,魏钊已经困得直打哈欠,眼皮干架走路打跌,却还是强撑着看完了所有的展厅。 “没什么意思,下次不来了。”岑清淡淡道。 魏钊原本也觉得无聊透顶,闻言却立刻打起精神,“听说后面要换一批新画,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错过就太可惜了。” 岑清略一沉吟,“我考虑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好!” 虽然画展索然无味,但魏钊明显感觉岑清态度柔和了许多,连说话语气都不像开始那么敷衍。 他越发期待接下来的晚宴。 夜间的聆兰苑灯火通明,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梅花香,隐约能听到人声和琵琶乐曲。 岑清没有直接去宴厅,而是先绕到东院换了身衣服,之后才和魏钊一起出现。 毫无意外,他们的入场立刻引来不少目光。 裴景昀看到魏钊,吩咐人给他端过一杯梅花酿,“今天辛苦你陪岑清看展了。” “您太客气了!”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魏钊一边热络地回应,一边婉拒那杯酒,“岑清不喝酒,我也不喝了。” “裴叔叔,岑清今天站得有点久,我先带他去那边休息。” 临走还故意虚扶了一下岑清的后腰,岑清显然感觉到,但并没表现出排斥,似乎接受了魏钊这种带着占有意味的小动作。 见状,在场观者无不唏嘘。 魏钊和岑清的事现在是人尽皆知,而区域医疗中心项目的招标结果同样备受瞩目。 裴家意外落选的消息早已在业内传开,虽然魏家主动退出竞标,但最终项目却花落别家。 更耐人寻味的是,岑清依然和魏钊保持着密切往来。 落在外人眼里,裴景昀这次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对此表现得异常大度,甚至默许两人继续“交往”。 这不得不让人感叹裴景昀的第二个特质——出奇的好脾气。 无论是亲生儿子还是义子,惹出的风波一个比一个轰动,他却始终能保持这种“宽容”态度。 在场宾客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不远处的岑清和魏钊。 ** 与上次宴会不同,这次主宴席设在内院,以便展示特意移栽的名贵梅花。 茶艺厅里,檀香与茶香交织,茶艺师素手执壶,动作行云流水,自成一幅流动的画。 而岑清端坐其中,苍青色唐装泛着温润玉色,宛如画里谪仙。 内院不再有那些碍事的保镖,魏钊卸下伪装,眼中的痴迷再也藏不住,他紧贴岑清坐着,视线在对方身上肆意游走。 “这身衣服很衬你,可惜少了些装饰。说起来,这两次见面都没见你戴我送的胸针,是不喜欢了吗?” 茶艺师正将一盏茶放在岑清面前,他颔首致意,淡淡回应,“不小心弄丢了。” “丢了?那你该早点告诉我,今天正好可以买,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不过也没关系……”魏钊的手在身下软垫上缓慢攀移,声音放低,“下次我们一起出去,再给你挑个更好的。” “不必了。” 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传来。 ** 裴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居高临下扫过魏钊,最后视线落在岑清所坐的那方软垫。 他嘴角噙着冷笑,“不劳魏少,我哥哥已经有更好的了。” “……”岑清轻抚茶案的手指微顿。 茶盏在他掌中转出半弧,茶汤映着冷白腕骨,也映出软垫上那截越界的指尖。 “银针该看芽形,魏少的手,放错地方了。” 魏钊脸色一变,下意识缩回手,就见裴矩俯身靠近岑清耳畔。 “爸有事找你。” 岑清点头,放下茶盏,“失陪一下。” 在他转身的刹那,裴矩斜睨了魏钊一眼,眼底闪过明显的挑衅,犹如胜利者的蔑视。 魏钊这回倒学聪明了,强忍着没在聆兰苑发作,刚想用口型回敬对方,可惜慢了半拍,裴矩压根儿没再看他,就与岑清消失在门外。 ** 夜风裹挟着梅香穿过长廊,走到外边的凉亭时,裴矩停住脚步。 刚要转身,却见岑清径自擦肩而过。银发被风撩起,掠过他身侧留下一句几不可闻的提醒,“再往前,这儿有监控。” “……”裴矩跟了上去。 两人宛如结伴散步,不紧不慢走着,直至梅林边缘,岑清才终于停下来。 “这里说吧。” 红墙顶,一枝白梅倾斜而出。 这画面似乎有些眼熟。 裴矩垂下视线,“跟魏家做交易,真是你主动提的?” “是。”岑清的回答简短得近乎冷漠。 裴矩喉结滚动了下,嗓音略微发哑,“项目丢了还配合魏家,也是自愿?” “是。” “……我真该把他那两只手都拧断。” 这话从向来斯文规矩的裴家少爷齿间碾出来,带着令人心惊的狠戾。 岑清睫毛轻颤,假装没听清似地别过脸,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终于,裴矩又问,“那你打算跟他拉扯到什么时候?” “到我厌烦为止。” 斩钉截铁的一句让裴矩呼吸一滞,他猛地逼近一步,高大身影完全笼罩住岑清,“为什么?” 青年嗓音里压抑着某种即将溃堤的情绪,“你明明——” “我有我的道理。”岑清打断他,月光在他眼底碎成粼粼波光,“这件事,你别再过问。” “所以……用完就丢?”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岑清轻叹,“我不想跟你说气话。” 裴矩的表情几经变幻,最终化作一声苦笑,“那你就任由别人误解?现在都有人说你是故意……” “故意什么?故意勾引魏钊?” 岑清向前半步,“这些猜测,是别人觉得,还是你自己?” 裴矩:“……” 岑清眼神灼灼,裴矩越是看着他,越是下意识想后退,拉开这个危机四伏的距离,可脚根却像被钉在地上,不受指挥,动弹不得。 而那些不堪的传言又浮动在耳边——说他是天生的金丝雀,合该被豢养,说他有了男人,比从前还要光彩照人,甚至说他…… “如果就是我自己呢?”裴矩哑声道。 岑清忽然笑了,那笑容让裴矩心头一颤,“我没想让你这么觉得。” “那你想让谁这么觉得?”裴矩敏锐地捉住他话中的破绽。 岑清正要开口,突然神色骤变。没等裴矩反应,修长手指已攥紧他的领带猛地一拽—— 裴矩被推得踉跄几步,后背被迫撞上墙壁。 岑清整个人欺身而上。踮脚,偏头,贴近耳侧,温热吐息擦过颈下最敏感的那处皮肤,“有人来了。” 暗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裴矩眼神瞬间变得危险,他猛地扣住岑清的腰,另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托住他后脑——以手臂为缓冲,利落地旋身将人困在门墙交界的三角地带。 远处灯笼光晕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们脚边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位置调换,比起一身苍青,黑色西装显然能与阴影融合,裴矩宽阔的肩膀将岑清严严实实笼在里面,形成更加完美的屏障。 可是距离也更近了,近到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岑清的睫毛很长,从这个角度,月色刚好透进窄缝,染亮他轻垂的眸色。 裴矩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上面,再滑向彼此相贴的、因急促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胸膛。 “……”青年喉结压紧。 体温在衣料摩擦间不断攀升,呼出的白雾咫尺交融,分不清是谁先乱了心跳。【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项目而已,丢了就再赚回来。” “自然。” 两道声音一轻一重,在梅香浮动的夜色里逐渐逼近。 裴矩辨认出后者是裴景昀,绷紧的肩线本能地想要放松,却蓦地感觉嘴唇一凉—— 两根手指抵上他,岑清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呼吸被迫凝滞,裴矩察觉自己的鼻息频率正在变乱,他竭力克制,不让那两根手指察觉出来。 但其实它们也仅仅轻触即分,可即便已经分开,裴矩却反而不由自主抿了下唇。 浅淡的幽香依稀残留在这一小片温热的皮肤上,刺激得唇面发干,忍不住想拿舌尖润一润。 “……” 脚步停止。 裴景昀忽然转身,目光划过黑暗,梅枝在手边轻摇,抖落几瓣雪白。 “怎么了?”同行人操着生硬的中文问。 “……没事,好像看见一只蝴蝶,飞过去了。” 男人语气平淡,目光仍锁着角落那片阴影。 “你这花园可不简单,这么多梅花,说不准真能引来蝴蝶,你现在还有收集蝴蝶标本的爱好吗?” “早没有了。” 裴景昀一声低笑,指尖碾碎花瓣,花汁渗出,全部染上指腹。 他抽出手帕擦拭手指,“都是死物,看久了也就没意思了。”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 “如你所见,侍弄侍弄花草……” 裴景昀转身走向梅林,“花开得香了,最漂亮的蝴蝶自然就跟着来了。” “有道理,回头也给老师弄几株,就不知道南洋的气候能不能养活……不过,老师还是最喜欢君子兰,他现在住的院子全是你送的君子兰……” “裴总。” 一声呼唤打断两人谈话。 这么冷僻的地方,倒真不乏人光顾。 只见魏珩端着酒杯,慢悠悠走到裴景昀面前。 “裴总,我才得知,我三弟今天跟岑清去看画展了?” 裴景昀稍稍抬眉。 魏珩意味深长地一笑,“魏钊从小被宠坏,没想到现在终于肯收心,培养些正经爱好,家里人都觉得很意外。” 他话里有话,裴景昀跟身旁的男人相视一眼,客气地点了点头,“确实难得。” 果然,魏珩接着说,“这还真得感谢您。” “谢我?” “当然了,谢您养了个好孩子。” 被着重强调的最后三个字,听来甚至有几分抑扬顿挫。 “也不怕您笑话,我父母都很开明,我跟魏堇成家早,从来也不指望这个弟弟再为家族开枝散叶,倘若他真心喜欢谁,以后去国外结婚也未尝不可……” 他故意停顿,却没能如愿看到对面变换脸色,那位裴氏家主依旧姿态谦和,温文尔雅。 “所以要能借此机会,让他踏实下来,我们倒很愿意成全这桩美事,您觉得呢?” 暗处的裴矩眸光一凛。 短暂静默在夜色中蔓延。两秒后,裴景昀不疾不徐的嗓音传来,“这个,终究要看岑清自己的意思。” “那是。” 魏珩似乎只是故意寻来这里说这么几句话,随后就悠然离开。 很明显,让他退出竞标本就心不甘情不愿,以为要被裴家捡到大便宜,却没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很难不幸灾乐祸。 “魏家这些小辈野心很大呀。” 友人看向裴景昀,“不过说起来,你儿子不是回国了?怎么没见他帮你打理公司?” 岑清感觉扣在自己腰侧的手指骤然收力。 他抬眼望去,昏暗光线下,裴矩嘴唇微微抿紧,下颌线条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凌厉,这是人紧张时的表现。 要说魏家和裴家比,最大的优势就是人丁兴旺,直系一脉的魏珩和魏堇都是儿女双全。 尤其魏珩的大女儿,年仅十三岁便开始接触家族产业,每逢假期都会参与公司项目的实习,俨然是照着接班人的模子在培养。 而裴家就显得格外势单力薄。裴景昀年过四旬,膝下只有裴矩一子。 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位掌权者似乎对培养继承人一点也不着急。不仅从未让裴矩参与家族业务,反而放任其远赴海外求学,甚至准许裴矩创立自己的公司,深研学术,完全独立于裴氏医疗体系以外。 如今裴矩回国,正着手将海外研究室迁回国内,裴景昀对此依旧持放任态度。 外人表面称赞裴景昀开明,说这是难得的父爱。可明眼人都清楚,这种宽容放在其他家族或许说得通——毕竟那些家族往往子嗣众多,有任性的资本。 但裴景昀至今未婚,继承人更是遥遥无期。即便现在立刻有了孩子,待到成年时,他也年近古稀,偌大的商业帝国究竟要如何传承? 这个疑问,从前就是圈内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提如今还多加一项——本就人丁单薄,悉心养育的义子,竟还倒贴成了半个魏家人。 刚才魏珩就是抓住这点,故意膈应。 然而对于友人的困惑,裴景昀只是淡然一笑。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想束缚他。” 两人似乎朝梅林深处走了,远去的交谈逐渐隐入黑暗,只余树枝在风中簌簌轻响。 ** 过了很久。 岑清终于缓缓舒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裴矩的领带,正紧贴在他胸膛,隔着一层衬衫,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急促有力的心跳。 两人姿势也过分亲密,青年手臂如铁箍般环着他,温热掌心紧贴后腰,鼻尖几乎蹭到他鬓角。 岑清微微眯起眼。 他竟然真不会对裴矩的碰触产生排斥。 就连被陆予生拍一拍肩膀,都会陡然涌上的那种——令人恶寒的反胃感完全没出现,唯有裴矩身上的气息,混着淡淡的梅花香,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岑清手指收拢,黑色衬衫在他指尖泛起细痕。 他似乎沉思片刻,才稍微仰头,看见裴矩微微颤动的喉结,那双眼睛此刻仍在注意远方,残留着警惕。 “裴矩。”岑清压低声音,“我要对付的不止魏钊。” 裴矩蓦地低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呼吸纠缠成一片温热的白雾。 “现在不能告诉你太多,但以后你会明白。” 岑清忽然话音一顿,“对了,你不是说,义父找我?” “……” 回旋来得猝不及防,青年明显一愣,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别开视线。 “没有,是我……想找你谈谈。” 岑清看着他,明明哪里都没动,唯独眨了眨眼皮,沉静的瞳仁却似染上浅淡的笑意。 “下次直说就好。” 裴矩又转回视线,想再说什么,后知后觉某件事,猛地后撤半步松开了手。 和在餐厅外面躲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突然失去支撑,岑清不着痕迹抵住身后墙面,刚刚裴矩太过用力,他不得不等待血液回流,才能重新直起身。 他打量青年紧绷的侧脸,“气消了?” “我没……”裴矩要反驳,却在撞上岑清目光时哑了声。 骗不了人,他的确生气。 夜风掀起青年额前碎发,露出尚显青涩的眉眼。 到底才十九岁,再如何伪装成熟,眼底那份蓬勃的少年气终究藏不住。 岑清凝视他,忽然问:“你想参与公司的事吗?” 这个问题辗转两世,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我无所谓。” 裴矩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视线一触及岑清,就想逃离,可才移开不过须臾,很快又忍不住转回来。 这次重新看向对方,他也同时扯回话题,“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不要自己去冒险。” 岑清未置可否,“我有分寸。” “你是有分寸,魏钊不一定。你知道那些人怎么形容你们……” 话音未落,裴矩就攥起了拳,他本不想再用这种语气,可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却烧得他几度失去理智,每次谈话进行到这里,就要控制不住。 岑清沉默了一瞬,“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 “……”裴矩忽的怔住。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将臌胀的气球戳破,青年咬牙,眼里依稀闪过一丝受伤,被他好好地掩饰过去。 “那你呢?你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裴矩。”岑清正色,“我说过的,那些人我都不在意。” 他语气淡漠,眸色清浅如冷灰色的潭水,无形中中和了本应有的蛊惑感,只知表面平静,不见暗流汹涌。 裴矩看着,嗓音一阵阵发紧,“那裴家呢……你也不在意别人怎么议论裴家?” ——裴家。 ——裴景昀。 岑清唇角勾起,笑意冰凉。 “不在意。” 三个字,无比轻飘,却像一把薄刃,轻轻划过裴矩濒临破溃的神经。 他死死盯着岑清,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皮肉束缚,目光更像是要剖开对方,看清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可岑清只是平静地回视,眼神深不见底,重新覆上一层薄冰,“所以你执着于这件事,是因为关乎裴家和你父亲的声誉?” “我是裴家的儿子,难道不应该吗?”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连裴矩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执拗。 “……”岑清眼神倏地一暗。 “倒是你,明明你也……”裴矩咬牙,胸口因为压抑什么而剧烈起伏,像被人扼住咽喉,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好半晌,才缓过来。 “也”字后面的话,被他和血吞了下去。 “他们都说你和我爸亲如父子,可你连他都不在意,你到底在意什么?值得这样不惜拿自己做局?” 理智告诉裴矩要压低声音,还要万分艰难改变说辞,好让它们听起来不那么激烈,以至于太过心乱如麻,也让他没能注意到岑清眼中因为这一句而引发的惊涛骇浪。 两个人都说不出话,直到岑清低笑一声。 他反手撑住墙壁,弓着背剧烈咳嗽,唇色在月光下泛起不正常的青紫。 裴矩惊觉过来正要伸手,被岑清一个抬眸钉在原地。 他仿佛是笑着的,但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冷寂。 “这是你第二次问我,在意什么了。” “上次我回答过你,可惜你没记住,这回我再答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岑清抬起手,指尖悬停在裴矩额前,“如果我在意谁,我绝不会让他从别人的言论里揣测我。” 指腹缓缓下落,像两片羽毛轻触额头,顺着眉骨滑至眼尾,最后在那里轻轻一点—— “我会让他用这里……看到我的想法。并且是从一开始,就亲眼看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接连几天忙碌,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却也勉强算尘埃落定。 这个难得的周日,裴景昀终于能够稍作休息。 落地窗外,晨光穿透薄雾,裴矩跑步回来,正在玄关处换鞋。 他只穿着单薄的运动装,凛冽寒风中浑身热气蒸腾,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浸湿。 容叔见状不由感慨,“年轻人就是活力充沛。” 裴景昀闻言只是微微牵动嘴角,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园艺剪上。 等裴矩换好衣服来到花园,裴景昀正专注地修剪那几株新得的君子兰,兰叶泛着温润釉色,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爸,早。” 要按以往,对于儿子晨昏定省似的这么一声,裴景昀都只是略微颔首算作回应,可今天他却破例放下剪刀。 “最近工作进展顺利吗?” “……”裴矩才刚迈起的脚步不着痕迹落回原位。 就连容叔都很诧异。 多年来,裴景昀从不过问儿子的学业事业,即便裴矩主动汇报,他也只是随意听听。 这种态度往好了说是给予自由,往坏了说也完全可以称作漠不关心。 “已经和合伙人谈过两次,目前还有些分歧需要协商。” 裴矩谨慎作答。 他在国外求学时就创办了数字研究室,如今带着核心专利回国重组公司,这些裴景昀若想了解易如反掌。 “这样啊。”男人手指轻轻抚过兰花叶片,“不合适的尽早换掉,否则浪费的也是你的时间。” 这番利益至上的论调让裴矩莫名抵触,他选择沉默以对。 “需要帮忙吗?” 裴矩一怔,摇头,“暂时不用,谢谢爸。” “嗯,你向来有主见,也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孩子……” 裴景昀总算抬眼,正视已经站了许久的青年,露出赞许的微笑,“虽然曾经跟我唱反调,但这些事上从不出错。” “……” 本该是父子间轻松的玩笑,空气却莫名有些古怪。 裴矩正要转身,忽然听裴景昀吩咐容叔:“叫岑清出来吃吧,难得一家人都在。” “一家人”三个字,让青年背影几不可察地一颤,低垂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晦涩。 他抬步,沉默地往餐厅走去。 ** 容叔在长桌中段添置餐具时,头一回犯了难,毕竟十多年来他从不需要为第三把椅子费心。 最终按长幼顺序,增加的位置被安排在裴矩附近。 十多分钟后,岑清走进餐厅。 如同上回,又是外出的装束,手臂搭着外套,落座后自然挂在椅背,仿佛随时准备穿上。 裴景昀修完花草,进来时视线扫过岑清身后那件外套,再上移至他的头发。 往常总是随意披散的银发,被一根素色丝带松松束起,歪斜地垂在肩头,清爽中透出几分装扮过的刻意。 “又要出门?” “嗯。”岑清拿起餐具的动作流畅,不紧不慢低应一声。 容叔接到门卫通报:“清少爷,魏少来接您了。” 佣人捧着个精致的漆木礼盒进来,盒盖开启,内里铺陈的锦缎上静静卧着一套冰裂纹官窑花瓶。 “魏少说,这是孝敬先生的一点心意。” 裴景昀视若无睹,兀自端起茶盏,视线凝着杯中悬垂的茶叶,余光瞥见岑清放下筷子,他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不急,吃完再说。” 岑清重新拿起餐具。 裴景昀盯着他,直到他咽下一口粥,才缓缓开口,“这边环境太杂,空气也不好,还是不适合你养病。” 他语气温和,“过段时间回山庄住吧,对你更好。” 岑清沉默着,并没抬头。 “当然,决定权在你,义父只是建议——” “爸,”裴矩忽然起身,“我吃好了。今天约了人谈事情,可能要晚点回来。” 他目光在岑清身上稍作停留,又迅速移开。 等裴矩离开,岑清也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 短暂的热闹散去,偌大的空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沈庚正在汇报工作,却发现老板明显心不在焉,他慢慢停了下来。 果然,“沈庚,你有没有觉得,岑清最近变了很多?” 沈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作为秘书,他对岑清的了解仅限于表面,那个长相出众却总带着疏离感的年轻人。 但经裴景昀这么一问,他仔细回想,确实感觉岑清没最初那么难以接近了。 可能是谈恋爱的原因,沈庚在心里填上答案,却听裴景昀轻叹一声。 “他以前几乎不与人交谈,更不会笑。现在倒是愿意和人亲近,可对象偏偏是魏钊那样的。” 沈庚恍然大悟,他从老板语气中听出了几分长辈式的失落。 “这您就过于担心了,年轻人交朋友很正常,但您始终是他最亲近的人。” “年轻人”这个词今天第二次出现,分别用在裴矩和岑清身上,却都恰如其分。 “……真的吗?你也觉得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当然了。” 这的确毋庸置疑。 从岑清出现在嘉海豪门圈,他的身世就不算秘密。 虽然名义上是义子,但裴景昀抚养他十五年,待他比亲生儿子还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可我怎么觉得,他在疏远我。”裴景昀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勃艮第,“大概嫌我老了。” 沈庚不禁失笑,原来叱咤商场的裴总,也会有这样普通老父亲的烦恼。 “裴总正值壮年,怎么会老。” 四十多岁,站在他这样的位置,甚至堪称年轻有为。 可裴景昀摇头,拨开瓶塞,给自己倒了杯酒。 这个举动让沈庚更是惊讶。 透过晃动的酒杯,裴景昀视线落在窗外,这个距离应当是看不见的,可酒杯内似乎能折射出那些遥远的场景—— 庭院深深,岑清正走向魏钊等候的车,那头银发被微风吹动,晨曦下浮光如缎。 而几步开外,裴矩目送他们离去,看不清神情。 一时间亦真亦幻,记忆翻涌,让裴景昀有瞬间恍惚。 他眯起眼,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眸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明天给你放假,早上不用来了。” 酒杯落在窗台,发出“嗒”地一声轻响,裴景昀到底没喝。 沈庚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追问:“那需要给您安排司机吗?” “不用。” ** 画展现场,岑清在一幅作品前驻足。 浓烈的绿色铺满画布,肆意蔓延,每一笔都仿佛在风中摇曳,充斥着蓬勃张扬的生机。 而让他目光停留最久的,是右下角的署名。 “这场展品精彩多了吧?好东西总是压轴出场。”魏钊在旁搭话。 岑清没有回应,继续走向下一幅作品,依旧是同样的署名。 “萱草?”魏钊默念,“你喜欢这个画家?” 又看过几幅,魏钊摸出规律,悄悄找到画廊负责人,“萱草的画出售吗?” “抱歉,这些都是借展品,也是摹品,不能对外售卖。”负责人瞧出他有诉求,“这位画家去世很多年了,市面上几乎没有流通的作品,都在私人手中。” 魏钊暗自惋惜,原本还计划着请画家为岑清创作肖像,制造点高大上的惊喜。 这下算盘彻底落空,整个展览期间,魏钊再没找到任何可趁之机,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岑清身边白转了几个小时。 终于到观展结束,两人走出展厅,迎面撞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逆光而立,姿态闲适得像在等人。 等看清那张脸,魏钊眉头立刻拧了起来,语气不善,“你怎么在这儿?” “看画展。”裴矩理所当然回答,目光只看着岑清,“我开车了,一起回去?” “岑清明明是和我一起来的!” “我们顺路。” 是顺路,没有比同住一个屋檐下更顺的路了。 于情于理,岑清要回家,坐裴矩的车都比坐魏钊的车合适。 可魏钊哪肯轻易放弃,还想继续争辩,却见岑清忽然蹙眉,一手轻按胸口,低声喃喃,“好吵……” 周围观展的人群陆续涌出,嘈杂声此起彼伏,确实很吵。 “……那你赶紧回去休息吧,”魏钊咬了咬牙,终是压下不甘,维持风度,体贴道,“路上慢点。” 保镖默契地跟在岑清和裴矩身后,上了另外一辆车。 少爷开车,他们必然不敢当乘客。 ** 车内,裴矩将安全带勒过胸前,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挡风玻璃。 仿佛心无旁骛,却在余光里捕捉到副驾的动静。 岑清正低头与安全带纠缠,手指不甚熟练地在卡槽附近摸索。 他的确是头一回坐这个位置。 裴矩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啪”地解开自己刚系好的安全带,上半身朝右侧倾斜过去。 “我帮你——” 话音未落,岑清手中的金属扣突然精准卡入锁槽。 他抬头时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却在撞上近在咫尺的呼吸时骤然凝固。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三寸,裴矩甚至能数清对方因惊诧而颤动的睫毛。 驾驶座上的青年像被烫到般弹回原位,右手重重握回方向盘真皮包裹处,指骨凸起,仿佛在克制什么。 直到后面传来催促的喇叭声,裴矩才想起要重新系安全带,低头时耳廓泛起的红潮一路蔓延,像是被空调暖风熏得过热。 “有点闷,”他轻声说,“你刚才……还好吗?” 他指的是在展厅门口。 可语焉不详,提问的时机慢了一拍,更像带着某种歧义。 但岑清已经回答,“没事,走吧。” 车子平缓启动,岑清神色恢复如常,目光淡淡扫过车内,胡桃木饰板低调奢华,真皮座椅檀香四溢,是成熟商务人士的标配。 “这不是你的车?” “家里车库随便挑的……” 说完,意识到话里不妥——他的车和裴家的车,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裴矩透过后视镜望去。 岑清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车窗,晚霞掠过侧脸,像一帧帧快速播放的旧电影。 沉默仿佛也随之向整个车厢蔓延。 直到裴矩开口,“你手机号多少?” 眼角余光一顿,他解释,“魏钊这人不靠谱,有事可以联系我。” “我不用手机。” “不用手机?……为什么?” “麻烦,也用不上。” 岑清漠然道,视线又一次在车前的智能显示屏上掠过。 信号灯正常闪烁,像一双窥伺的眼睛。 他闭目假寐,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显然不想继续前面的话题。 裴矩瞥过一眼,最终点了点手指,打开蓝牙。 轻柔乐曲在车内缓缓流淌,岑清听着,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 清晨,满园雾气还未散尽。 岑清支好画架,笔尖悬在纸面,正要勾线时却停住了。 一点墨色微微晕开,他望见裴景昀独自出门——既没有沈庚随行,也不见司机等候。 “发什么呆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带着少许疲倦。 岑清回头,看见陆予生掀开围帘走了进来,蓝色衬衫袖口卷起,胸袋上还别着钢笔,显然是才出诊室。 “刚下夜班。”陆予生笑着说,“难得在外面见你。” 岑清歪头,笔端敲了敲画板边缘,“采风,找点灵感。” 陆予生走近几步,站到他身侧,目光扫过画纸上那点突兀的墨迹,“等把身体调理好,可以去南方写生,网师园就不错。” “你去过?”岑清放下笔,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 “只看过照片,还没腾出时间。” 陆予生摇头,笑里带着自嘲,见岑清已经开始解外面的衣服,关切地问,“就在这儿检查?冷不冷?” “不冷。”岑清撩起毛衣,“开始吧,查完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陆予生低头看了眼腕表,正想说不急,但看岑清已经准备好,怕他着凉,便也决定速战速决。 熟练接好监测仪器,只消片刻,就取出打印好的电图,陆予生仔细查看,眉间轻微的紧绷得以松缓。 “状态稳定。”他递来一只小巧的棕褐色药瓶,“这是下周的剂量。” 药瓶落于掌心,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岑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能多开吗?” “怎么?要跟裴总出远门?” “不是。只是觉得太麻烦,你值班辛苦,还得抽空过来。” “你是我的病人。”陆予生推了推眼镜,“这药每次都要根据你的情况调整剂量,不能随便服用。” “好吧,问问罢了,这么严肃,”岑清原本也没抱期待。 “你啊……”陆予生有些无奈,“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别总是熬夜。” 岑清最近其实熬夜少了,但他自己也很清楚,少并不意味着这种良好状态能一直维持下去。 ** 暮色四合时,岑清在庭院散步,遇到归来的裴景昀。 “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 “那就好,”裴景昀点点头,打量岑清身上的罩衫,团团彩墨落在浅灰色的绸料上,明显新沾的,“今天没出门?” “没有,在画画。” 裴景昀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又询问了两句。 岑清注意到他手中提着那个鼓鼓的牛皮纸袋,交给佣人时隐约传出玻璃器皿的碰撞声。 待裴景昀离开后,岑清走进小书房,随意翻阅书架上的书。 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见佣人端着药盏往北院走去,苦涩的药香在走廊经久不散。 当佣人返回时,岑清才拿着本书出来,“还有点心吗?” “有,清少爷想吃什么?我去收拾餐厅。” “绿豆酥或者梅花糕,”岑清跟着她走进小厨房,“不用太麻烦,我在旁边茶室吃。” 小厨房角落,果然有一个被丢弃的牛皮纸袋——袋身残留有胶痕,本该贴着的药单却不翼而飞。 岑清也常喝中药,佣人熬药并不会特意撕掉药单。 他若有所思地咬了口绿豆酥,清甜的豆沙在舌尖化开。 容叔进来时,就见岑清手里捏着半块糕点,目光却落在前方碟子里,一言不发,像在出神。 “清少爷今天胃口不错?” 他将新沏的红茶放在小几上,下边点起一盏烛火,“咱们家师傅做点心的手艺是一绝,可惜您原先不爱吃。” “谢谢。” 岑清咽下点心,端起茶杯,轻轻抿了抿。 “确实不错。”他略一沉吟,忽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仿佛才刚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容叔,“麻烦您帮我联系魏钊。就说……” “我有点想吃他上次提过的那家早茶餐厅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第二天拂晓,一辆黑色幻影就停在了聆兰苑大门前。 这是岑清第一次主动邀约,魏钊格外上心,不仅亲自驾车,还特意挑选了几件价值不菲的古玩作礼物。 “裴叔叔早。”他笑得殷勤,也明显得意,“我订了早茶,就不打扰您用餐了。” 裴景昀看着那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魏钊的刻意贴近,岑清的不闪不避,都落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沈庚。” 正在整理行程的秘书闻声抬头。 “取消明天的洽谈。” 沈庚手中的平板差点掉在地上,“裴总,明天是与览悦集团的合资……” 话没说完,一道冰冷的目光便朝他扫了过来,沈庚立即低头,“我这就去安排人。” “不必沟通了,直接联系新胜,接受他们的方案,下周启动合作。” 沈庚这回彻底被震住。 览悦是魏氏的核心产业,而新胜……是魏家的死对头。 他偷眼看向老板,那张温文儒雅的脸上依然不见半点波澜,仿佛刚才所说只是换个咖啡品牌般简单。 晨风吹过庭院,卷起一地残叶。 沈庚看着外面扫洒的佣人,突然觉得,这状似平常的清晨,空气中竟弥漫着看不见的血腥味。 要变天了。 ** 早茶餐厅,包厢内。 落地窗外延伸出一方亲水平台,栏杆直接建在江面,江风吹拂,视野开阔。 “少爷,您看还需要添些什么?” 服务员非常热情,而从他对魏钊的称呼,也不难猜到这家餐厅的幕后归属。 先前岑清听魏钊介绍时,就看出他的炫耀,这也是他选择来这里吃饭的真正原因。 水晶转盘上摆满精致茶点,虾饺晶莹剔透,烧卖金黄诱人,可岑清刚尝没两口,突然就放下筷子。 “不合胃口?”魏钊关切地探身。 岑清抿唇,眉间浮现些许懊恼,“今天是和爸爸通话的日子,手机落在家里了。” 魏钊眼神微动,立即明白他口中的“爸爸”指的是谁。 “晚点再打行不行?” 岑清摇头,轻轻咬了下唇,“只有这个时间能接通……抱歉,我得先回去了。” 刚见面就要分开,魏钊哪肯答应,他急忙递上自己的手机,“用我的打,号码记得吧?” “记得,只是……”岑清看着手机,面露迟疑。 “这有什么好犹豫——”魏钊难得机灵一回,差点咬到舌头,“那我出去,你在这儿打,打完我再进来。” 他说着就将手机推到岑清面前,还直接解了锁,完全没把对方当外人。 “……”岑清唇角漾起一抹清浅的笑,“多谢。” “跟我还客气。” 魏钊让这笑容晃得失了神,一边暗自回味窃喜,一边体贴地退出包厢。 两个保镖见他出来,斜眼向内窥探,被魏钊狠狠瞪了回去。 将门严丝合缝带上,魏三少点着一根烟,像个忠心耿耿的侍卫般伫立门外,不走了。 ** “您好,这里是vitanova精神康复中心。” 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女声,带着台伯河左岸特有的优雅腔调。 岑清指尖在栏杆上轻轻一顿,用同样纯正的意大利语回应。 “你好,我是岑清。” “岑先生?今天不是……”对方显然有些意外。 岑清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我想爸爸了,他最近还好吗?” 到最后两个字时,岑清喉咙蓦地发紧,那些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上辈子父亲离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您别担心,”女声温柔地安抚,“令尊身体健康,精神状态也在好转。再过不久就是正式连线的日子了,他也会很期待和您见面的。” “谢谢。”江风拂过岑清的长发,他声音很轻,手指缓缓摩挲着白玉栏杆。 直到电话挂断,他闭了闭眼,又快速拨出另一个号码。 “帮我查件事,每天早晨五点去聆兰苑的垃圾车……药渣……对,查一下……” 低声而简短地交代后,他结束通话,并立即删除了这条记录。 前面那通电话只是虚晃一枪,作由头和掩护,后面才是重点,不能被发现。 将手机放回魏钊座位前,岑清走过去开门。 “讲完了?叔叔身体怎么样?” “……你知道?” 魏钊连忙摆手,“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想说咱们就不提!” 两人重又坐回餐桌前。 “待会儿吃完饭去听音乐会怎么样?我专门找人弄了两张票,最前排最中间。” 岑清视线掠过门口的保镖,落回魏钊满是期待的脸上,“去音乐会前,先陪我去个地方?” ** 墨衣刺青工作室。 门口骷髅造型的风铃被拨响,岑清走进这家充满复古气息的店铺。 “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地方。”魏钊环顾四周。 店角的高椅上坐了个扎着彩色脏辫的年轻女孩,一见岑清顿时眼睛都亮了,“天哪,你真美!” 她急忙捂住嘴,“抱歉,我知道不该这么形容一位男士,但你的皮肤……简直是刺青师梦寐以求的画布。” 岑清微微一笑,指向橱窗里那只展翅欲飞的蓝闪蝶,“这是你的作品?” “那是我师父的手笔。”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我叫禾子,手艺还差得远呢。不过……要是让我师父见到你,她肯定会缠着要给你纹身的。” “是吗?我已经有一只了。” 岑清解开领口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栩栩如生的血色蝴蝶。 魏钊顿时倒吸一口气,目光灼热地盯着那片白皙肌肤上的纹身。 那晚真是醉得一塌糊涂,都不记得岑清身上还有这么个尤物。 “我也要纹一样的!” 禾子瞥了眼魏钊,从图册里翻出一页,“这位客人,我觉得比起蝴蝶,这些应该更适合您。” 页面被推过来时,魏钊忍不住嫌弃地咦了一声。 可岑清指尖轻点其中之一,“这个不错。” 魏钊虽然瞧那些东西十分膈应,但一看岑清葱白似的那根手指点在画上,哪还管得了那许多,当即拍板,“就纹这个!” “好嘞,您稍等!”禾子欢欢喜喜应和,开始着手准备。 魏钊刚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此刻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纹身器械,听着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后背不由沁出一层汗。 他强撑着不在岑清面前露怯,故作轻松地笑道,“这玩意儿看着还挺唬人的。” 边说边往岑清身边凑近,“再让我看看那只蝴蝶呗?纹得那么漂亮,藏着多可惜……” 岑清侧身避开,重新系上扣子,“不行。” “就看一眼。”魏钊不死心,竟然伸手想去扯他衣领,“你皮肤白,配红色纹身最好看了……” 岑清正要站起来,忽然听到禾子的声音,“客人进来看看吗?里面样式更多呢。” 岑清转头,透过玻璃门看见裴矩阴沉的脸。 四目相对的刹那,青年下颌线条骤然绷紧,转身消失在街角。 外面应该是很冷的,没有声音传进来,只有一片朦胧的雾白在玻璃上晕开又消散。 “真奇怪,”禾子嘀咕着,走进操作间,“那人在那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进来。” “谁啊?”魏钊被禾子按在操作床上,没看清。 “……没什么。”岑清收回视线,神色淡淡,“你纹吧,我在这里等着。”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原本答应要去听音乐会的,这下要在纹身馆度过了。 正合他意。 ** 第一针下去,魏钊就开始怪叫。 都是他坚持要纹在跟岑清相同的位置,那个图案还很复杂,禾子心里想着,嘴上安抚,“这块儿皮下脂肪少,疼是肯定的,您忍着点儿,后面就没那么疼啦。” 岑清走过操作台,缓步穿行在狭小的店面里。 这家店显然有些年头了,木柜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墙上海报边角泛黄,角落里还有一台老式唱片机。 当经过工具架时,穿堂风掀起窗帘,阳光斜斜照进玻璃陈列柜。 柜中那把笔式纹身机的金属表面,恍惚现出一处不易察觉的凹痕。 岑清瞳孔微缩,这个细小的瑕疵,与很多年前他见过的那把纹身机如出一辙。 “这家店一直叫这个名字吗?” “我也不清楚哎……”正在工作的禾子抬了抬眼,“师父是从前任店主手里盘下的店,她喜欢这儿的装潢,才保留了原样。” 女孩努了努嘴,示意岑清看西侧墙面,“那边有面留言墙,上面可能还留着以前的店名。” 岑清走向那面贴满便签的墙,纸片在空调风下轻轻颤动,他小心拨开层叠的留言,直到一张边缘卷曲的便签映入眼帘。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纪念我的第一个纹身作品。——萱草” 纸上字迹娟丽秀雅,虽已褪色,却依然能看出书写时的力道。岑清指尖停在那熟悉的名字上方,久久没能落下。 “嘶!轻点!”魏钊疼得直抽气。 岑清收回思绪,转向禾子,“你师父平时不来店里?” “她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偶尔会过来,不过——要是看到您这样的美人来访,说不定会破例呢。” 岑清目光落在工作台的画纸和彩铅上,“可以借用一下吗?” “当然可以,随便用!” 拿起笔,岑清思索片刻,流畅数笔过后,原本素白的纸面上呈现出三条相互缠绕的银蛇。 随后勾线,细描,直到每条蛇都呈现细致入微的鳞片。 他将笔压在纸上,“等你师父过来,麻烦请她看看这幅图样,如果能得她指点,就再好不过了。” ** 回到聆兰苑时,夜色已深。 岑清穿过月洞门,内院长廊空荡寂静。 每晚九点后,除了容叔,所有佣人和安保都必须撤出内院,这是裴景昀定下的、在岑清住进来以前所没有的规矩。 岑清原打算穿过中庭直接回东院,在拐角处瞥见主宅透出的光,他脚步微顿,转身沿回廊走去。 推开客厅门,裴景昀正独自坐在沙发里,对面电视的晚间新闻播报着财经消息。 听到脚步,男人目光并未移开,“这么晚才回来。” 岑清站在玄关处,银发还沾着夜露的湿气,“您没休息?” “在等你。”裴景昀这才转过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最近总不见人影。” 岑清垂眸。 “不是要拘着你,”裴景昀语气缓和了些,“只是你身体向来不好,外面的饮食到底不如家里讲究。” “是……” “我让人在你房里放了安神汤,是专门配的方子,跟你体质相合,记得睡前喝,休息好了才有精神。” 回到东院卧房,床头柜上果然放着个保温食盒。 岑清缓步走近,指尖触及食盒时感受到微微的热度。 掀开盖子,蒸腾的热气带着菌菇特有的鲜香扑面而来,一盏青瓷小碗安静地躺在隔层里。 汤色澄澈,菌片舒展,几粒枸杞随着热气微微颤动,汤底还沉着两片当归,纹理分明一如老树的年轮。 药香与菌香交融,本该是令人安心的味道,岑清胃部却陡然一阵痉挛。 他盯着汤面上自己的倒影,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有点烫……” 岑清仿佛喃喃自语,音量又像是对着空气在说。 然后他将已经送到唇边的瓷碗放回原处。 月色透过纱帘,在木地板上形成一片抖动的光影。 岑清半跪在衣柜前,从底层格子里取出一本皮质相册。 相册边角已经磨损,微微卷曲发黑,像被火焰舔过,还有深浅不一的褐色焦痕。 岑清小心捧着它来到阳台。 相册逐页翻开,到某一页停住。 照片里的女人半倚门框,唇角含笑,一头漂亮的银色长发直垂腰际。 而她穿着的白色抹胸长裙上方、右肩锁骨那只血蝶刺青,与头顶匾额上的“山有色纹身馆”相映成趣。 岑清手指轻轻抚上自己的锁骨。 禾子说得对,这个位置痛感确实强烈,但此刻回想,那种刺痛早已模糊成遥远的记忆。 夜风骤起,相册纸页沙沙作响。 岑清警觉地抬眼,透过雕花栏杆,望见满园夜色,唯独中庭的灯笼如两盏星火,在风中轻轻摇曳。 小书房里,裴矩还在伏案工作,电脑蓝光投在青年脸上,远远看不分明。 岑清眼里的晦暗仿佛被那少许朦胧光色一点点映亮,他缓缓勾起唇角,将相册轻抵眉间。 棱角触感坚硬,却莫名叫人安心。 ** 这一夜并没有想象中漫长。 裴矩发觉自己竟然在小书房睡着了,背后还多了条毛毯,拿下来时带着体温,应该在他身上盖了很久。 将毯子叠好,裴矩活动发酸的胳膊,正见佣人端着托盘从窗外经过。 托盘上是碗汤,看样子没怎么动,已经凉透,表面浮着薄薄一层油膜。 “这是什么?”裴矩叫住了她。 “是先生吩咐给清少爷的安神汤。” 安神汤,顾名思义,应当是头天晚上送去的东西。 想起昨夜东院阳台上那个身影,裴矩忍不住问,“岑清醒了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佣人有些不确定,她斟酌了下,才如实回答,“清少爷好像没睡,刚吃过早餐,才睡下。” “没睡?” 可昨晚确实看到东院的灯灭了。 裴矩目光再次落在那条叠得整齐的毛毯上,鬼使神差伸手拿起,将脸埋进柔软的织物—— 羊毛特有的气息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被人刻意藏进经纬交织的缝隙里。 极浅淡,却也极清晰。 裴矩几乎是跑着找到容叔的。 “多谢您昨晚的毯子。”青年声音试探中藏有隐隐的雀跃。 容叔却满脸困惑,“少爷说什么?” 这句反问像是间接印证某个呼之欲出的猜测,裴矩手指收紧,毛毯在他怀里揉成一团。 他垂下眼睫,遮住骤然亮起的眸光,“……是我弄错了。” 话音没落,人已转身离去。 容叔愣愣地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他像捧着什么珍宝似将那条毛毯搂在胸前,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 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个蹦蹦跳跳跑去给父亲看奖状的小小身影重合。 ** 禾子从没想过,自家店外某天会突然多出四尊免费门神。 四名保镖站在门口,各守一侧,泾渭分明。两派人马目光如刀,杀气暗涌,仿佛下一秒就要拳脚相向。 “我带的这两个可不简单,退役拳王。” 魏钊颇为得意,瞥了眼裴家保镖,“知道你烦那两个跟班,说是保护,其实就是监视,换我也受不了,所以专门找人来,给你打掩护……” 岑清侧眸看他,眉梢微抬,似笑非笑。 “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请到他们的,怎么样,有没有奖励?” 见魏钊靠近,岑清不着痕迹避开,语调轻缓,“我答应跟你出来,还不算奖励?” “算!当然算!” 就在这时,一辆火红的杜卡迪疾驰而来,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最终稳稳刹停在那辆崭新的法拉利旁,车身几乎贴着车门,挑衅意味十足。 骑手利落地摘下头盔,乌黑长发随风散开。 “师父!”禾子兴奋地挥手,“您总算到了!” 原本被魏钊挤到窗边的岑清,也受这动静吸引,目光追随那个飒爽的身影。 魏钊脸色顿时不好看,“喂!骑车不长眼吗?差点刮到我的车!” 女人随手将外套甩在肩上,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毛衣。她漫不经心扫了魏钊一眼,红唇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 “刮到了赔你就是。” 她迈着慵懒的步子走进店内,禾子连忙拉住她手臂,将人往窗边带,“师父,这就是我跟您说的岑先生。” 女人上下打量岑清,眼神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是个美人。”她略微俯身,送来淡淡的机油味和香水混合的气息。 “你的稿子我看过了,有兴趣到我工作间单独聊聊吗?” “荣幸之至。” 岑清从容地握住她伸来的手,碰触的瞬间,指尖连同心脏,不自觉痉挛了一下,但他仍神色如常。 魏钊本来都看呆了,这下发觉两人要进里面,急忙跟上,“等等……” 女人回头,“私人谈话,你也要听?”她挑眉看向岑清,“要他跟着吗?” 岑清淡淡瞥了魏钊一眼,后者立刻讪讪地退了回去,“那……快点啊。” 门被关上,女人随手拨了拨长发,“魏家的三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跟条哈巴狗似的。” “……”岑清不予置评。 他重新伸出手,这次姿态正式许多,指尖下垂,是个标准的商务握手姿势。 女人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懒散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 岑清微微勾唇,“让您见笑了。” “舒总。” ** 舒雪痕。 雪诺医疗那位神秘的女总裁。 上辈子也是区域医疗中心项目竞标,雪诺医疗虽然惜败给魏氏,相比裴氏却意外占据上风,也算名声大噪。 后来就有传闻,舒雪痕跟裴景昀不对付,并曾公开发表言论,称裴景昀是个伪君子。 就是这么一位奇女子,如今却与裴景昀宠爱的义子共处一室。 “久闻你的大名,岑清。”舒雪痕语气听不出褒贬。 她指向房间里的懒人沙发,“坐。” 岑清依言坐下,舒雪痕倒好两杯酒,转身却只拿起一杯,“听说你不喝酒,那我只能独自享用了,不介意吧?” 岑清摇头,“请便。” 舒雪痕在他对面的高脚椅上坐下,紧身衣很好地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娇好的面容毫不掩饰那种审视,“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自从贵司中标,义父就在关注您,要知道不难。” “裴景昀调查我?”舒雪痕嘴角上扬,却看不出究竟有几分笑意,“那你倒是深得他信任。” 岑清回视她,“也是因为您没想隐藏,否则雪诺医疗恐怕会继续低调下去。” “是么……”舒雪痕拖长了音调,“那你呢?” “舒总指什么?” “比如,那个竞标。” 岑清轻轻一笑,“舒总凭实力赢的,何必要问我呢?” 舒雪痕打量他云淡风轻的脸,似乎从中没发现什么端倪,过了几秒,身下转椅一转,放下酒杯,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摊开的纸张。 “还是来说说你这张稿子吧。” 盘蛇图上,数条巨蟒互相撕咬,浅蓝勾鳞,深蓝描线,乍看只是寻常图样,但如果将深蓝纹路单独提取,就会发现其中暗藏着多个名字。 舒雪痕手指在画上轻叩,每处落点都精准对应那些隐秘。 “你是怎么想的?”她问。 “很简单,从这里入手。” “裴世昌……”舒雪痕顺着岑清所指的位置看去,“这个人……” “是裴氏权力更迭时临阵倒戈的关键人物,”岑清指尖在名字上画了个圈,“多年来一直被边缘化,却依然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会是什么原因?” 舒雪痕眉心微蹙,抬眸时正对上岑清似笑非笑的眼睛。 “潜伏在暗处的蛇,往往才是看得最清楚的,以及……”岑清收回手指,“最直白的道理,舒总既然能让我进来这里,相信您一定很清楚。” 舒雪痕目光从岑清移向那幅画,视线在每个名字处逡巡,最终她眉间的纹路渐渐舒展,唇角勾起一抹深长的弧度。 “敌人的敌人,就是最好的盟友。” 舒雪痕低笑起来,这次终于笑得有几分真切,“原来如此。” 她重新审视眼前的年轻人,眼底闪过一丝棋逢对手的亮色,将画稿收进抽屉,重又端起酒杯,“听禾子说你身上有个纹身?” 岑清稍微拉开一侧衣领,露出那个血蝶刺青。 舒雪痕俯身瞧了瞧,“这是哪家的纹身师?手法也太差劲了,白瞎这么一副好底子。” 岑清:“……” “是我自己纹的。” 舒雪痕诧异地抬眼,又再低头仔细看过一番,“其实形状不错,修饰下也能补救,多久了?” “五年了。” “裴景昀允许你往身上纹这个?” “偷偷纹的,被发现也来不及了。” 岑清的坦率让舒雪痕又一次笑出了声,边笑边摇头,“你这性子……胆大、心细,还叛逆。虽然画画不怎么样,干我们这行倒有些天分。” 岑清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从八岁起,绘画就几乎占据他生活的全部。由于身体原因,他没能像普通孩子那样去学校读书,所有学业都由私人教师在山庄里教授,而剩下的时间,都献给了画画。 裴景昀常说,他一定会成为像他母亲那样优秀的画家。 周围所有人也都夸他天赋异禀,画技非凡,唯独舒雪痕。 上辈子在他的首次个人画展上,第一次遇见舒雪痕,她就评价他的画徒有其表,比起当艺术品,更适合拿来做纹身图样,然后向他推荐了墨衣刺青工作室。 这是他跟舒雪痕唯一一次交集,那次个展之后他泥潭深陷,既也没机会也没想过要去她的工作室。 可她说得没错,岑清坦言,“我的确画得不好。” “是啊,都没走心,怎么可能会好?”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进岑清心底。他眼神微动,随即恢复平静,“舒总技艺精湛,不知能否有幸合作完成一幅作品?” 舒雪痕将杯中的酒饮尽,“合作?” 她眸光微闪,指尖凭空朝岑清虚虚地一点,“那如果我说,我最想完成的,是你——这一幅呢?” 岑清莞尔,“求之不得,只是……”他意有所指,“可能得让舒总出出血。” “你觉得出多少合适?” “自然……是得要别人都出不起的价码。”【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舒雪痕往后倚靠,端起另一只酒杯,晃了晃,“那我可得好好估量估量,这笔交易值不值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觉得还是先把这只蝴蝶修复完整,它在你身上,我瞧着实在难受。” 这大约是职业所致的强迫症。 “那就劳烦舒总了。” 岑清躺上纹身椅,侧过脸,看舒雪痕熟练地准备器具,对方察觉到视线,回头看他,“紧张?” 岑清摇了摇头。 舒雪痕在旁边坐下,更近距离地仔细观察那只蝴蝶,“这图案不是你设计的吧?风格迥异,让我猜猜,原作者应该是位女性?是你母亲?” “……您怎么猜到?” “美女的审美都是一致的。” 侧上方的轮廓灯投射过来,岑清被戴上眼罩,刺青师的轮廓在光晕中模糊不清,声音就愈发听得清楚。 “当年你母亲可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长得美画画还好,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舒总认识我母亲?” “谈不上认识,单方面欣赏而已。不过我盘下这间工作室倒和她有些渊源,以后再说给你听。” 舒雪痕将灯光调暗,“可以睡一会儿,如果你不怕疼,能睡着的话。” 细微刺痛从皮下生出,随之而来还有缓缓流淌的轻摇滚。 已经不常见的老式唱片机,针头摩擦唱片的滑动声是一下一下的,像节奏音。 岑清的确很累。 他后来真的睡着了,还是舒雪痕把他叫醒的。 解下眼罩,正要摸索自己的衣服,却被兜头扔来一件陌生衬衣,“你衣服上沾了颜料,不能穿了,这件旧的应该合身。” 岑清捧着衣服,有些迟疑。 这间密室分明是舒雪痕的私人空间,却备着男人的旧衬衣——传闻中这位女总裁单身多年,身边从未有过亲密男性。 岑清低声道谢,套上一只袖子时才注意到,这件衬衣是黑色的。 除了上次裴矩那件大衣外,岑清都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穿过深色衣服了。 舒雪痕倚在门边,目光毫不掩饰地追随岑清的动作,看着他从下往上逐一系好纽扣,黑色布料一寸寸覆盖雪白的肌肤。 即将扣到最上面两颗时,她忽然上前,手指轻轻点在岑清锁骨。 “就停在这里……刚刚好。” 半敞的黑色衣领间,那只重新上色的血蝶刺青妖冶鲜艳,原本朦胧的轮廓被勾勒得凌厉张扬,每一处线条都透出攻击性。 “美好的东西就该露出来给人看。”舒雪痕笑着,“善加利用,这是你的武器。” ** 隔间门一开,禾子立刻迎上前,“师父!你们可算出来了!” 女孩朝窝在太师椅上打游戏的魏钊撇嘴,“那个魏先生一直缠着我打听您,烦死了……” 舒雪痕挑眉,“就这点事?” “哦对了!还有人来找岑先生,等了有一会儿了。” 岑清抬眼,只见裴矩站在展示柜前,视线望过来时明显一滞。 这件修身衬衫罕见地勾勒出腰线,银灰长发垂落在黑色布料上,宛如月影坠落寒潭,已极具视觉冲击力,更遑论那只刚补过色的蝴蝶—— 以鲜血为底,在苍白肌肤上绽放出蓝紫色纹路,仿佛下一秒就会跟随呼吸翩然起舞…… 裴矩瞳孔收缩,视线像迷了路似的在岑清与地面间来回打转,最后落向橱窗那些造型诡异的刺青样图,手指却不由自主攥了起来。 岑清没说什么,转而向禾子借了根发绳,随手将长发拢起。 整个脖颈自此全然显露,因为刺青时出过汗,发根处有微微发潮的痕迹,几缕碎发蜷曲地黏着皮肤。 白、红、银三种颜色与黑色衣料形成强烈对比,衬得那只血蝶愈发惊心动魄。 魏钊根本没想到,他就那么不经意一抬眼,整个人就像魂飞天外,再不知今夕何夕。 他直勾勾盯着岑清,在对方朝他走来时,连手机从腿上滑落都浑然不知。 屏幕上,被团灭的游戏成员正在疯狂刷屏咒骂这个突然挂机的坑队友。 岑清步履从容地来到魏钊面前,手指在太师椅背上轻轻一叩,“走吧。” “去……去哪儿?” “不是要请我吃饭?” 魏钊这才如梦初醒般惊跳,手忙脚乱跑去取车。 裴矩目睹这一切,静默地站在原地,视线沉沉地注视岑清走向门口的身影。 夕阳正将那道影子缓慢拉长,晚风轻拂间,银发与衣袂翩跹,路过行人无不侧目。 “还要出去?”裴矩终于忍不住开口。 岑清头也不回:“嗯。” 魏钊的法拉利缓缓靠近,引擎发出刻意的轰鸣。 就在岑清准备走下台阶时,身后青年又出了声,“晚上不睡,白天也不休息。” 岑清脚步一顿,转过身。 余晖为他的睫毛镀上一层暖色,那双浅色的眸子却隐约有些发冷,“你这是在模仿谁的语气?” 裴矩喉结滚动,一时竟答不上来。 岑清静静看了他片刻,轻叹,“算了,别这样跟我说话,我不喜欢。” “那我不这样说话,你能不能……别跟魏钊走?” “不能。” 他决定的事,就永远干脆利落,不会有丝毫犹豫。 裴矩僵在原地,像是被钉子嵌死了脚步。 岑清本来已经转身,忽然又折返回来,在裴矩面前站定。 他微微仰起脸,从某个角度,无论是黑色衬衫领口往下的阴影,还是锁骨新纹的蝴蝶,都可尽收眼底。 也只消这一眼,裴矩脑中的声音就完全消失,他盯着岑清,感觉体内的血液正缓慢地涌动,仿佛表面被安抚,底下却被更加肆意搅动。 是沸腾进度99.99%的那种。 远距离看,和近距离截然不同,视觉效果太强,不管是蝴蝶原有的蓝紫色、好似溢出血来般鲜浓的红色,亦或者……白得透明的肤色。 “还有……”岑清回视裴矩的眼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调,缓缓道,“我让你用眼睛看,不是让你偷偷跟踪我。” 说完,他就走向那辆敞篷超跑,魏钊得意地冲裴矩挥挥墨镜,扬长而去。 裴矩站在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蓝丝绒的小盒。他凝神看了几秒,攥紧拳头,快步走向停车场。 禾子支着手在窗边观望,“上次也是这个人,在门口晃来晃去又不进来,可真奇怪。” 舒雪痕遥望那辆消失的车,缓缓勾唇,唇角绽出一丝冷笑。 ** 作为陪他去纹身馆的交换,岑清也答应魏钊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地点是岑清选的,supreme会所。 当他提出到这里来的时候,魏钊肉眼可见的受宠若惊。 supreme其实是个适合普通情侣约会的好地方,晚上有歌手驻唱,边吃简餐边喝点饮料,既有情调又不乏档次。 但也得是普通情侣,对魏钊和岑清就不太一样了。 且不说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光是容易遇到圈子里的熟人,就足够尴尬。 旁边几桌明显有人频繁往这边观望,岑清察觉到,全无所谓,既然坐上魏钊的车,还一路兜风过来,就做好了高调的准备。 魏钊右手仍在恢复期,还主动端茶倒水,俨然一副二十四孝宠妻形象,岑清偶尔与他互动,看似敷衍又不尽然。 魏钊得到鼓励,不仅拿自己的筷子给岑清夹小鱼排,还顺势把椅子也从对面移到临座。 岑清看着那块小鱼排,面无表情停住筷子,忽然听到嘈杂中一声清晰的口哨。 魏钊抬眼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那个……我离开下。” “嗯。”岑清抬脚,默默把旁边的椅子推开,低头挑出盘里的小鱼排,忍住了想叫服务生换盘子的冲动。 魏钊把几个狐朋狗友拉到一边。 “干什么?没见我约会呢?” “我说你怎么都不跟我们一块玩儿了,又是看画展又是听音乐会的,几时见咱三少屈尊降贵到这种地步,但我看人家怎么还是对你爱答不理的呢。” “你懂什么?今天这地方可是岑清自己选的,这代表什么意思还不明显?什么‘人家’,那是你们嫂子,以后再让我听到谁说闲话,我就削谁!” “得了吧,你削我们,你自己不是才挨过削?” 这话算是说到痛点,魏钊的确刚因为纹身被他大哥关了禁闭,差点就不能出门,所以挨到下午才溜出来找岑清。 但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即拉开领子亮出刚纹的杰作。 一看到那只健硕肥壮的四脚爬行生物,众人顿时乐开了花。 “你说你,纹身也就罢了,还纹个癞蛤蟆,生怕人不知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的确,虽然造型称得上威武霸气,但本质不变,就是只蟾蜍。 “去去,这可是岑清帮我挑的,他这里也有个刺青,是只蝴蝶,你们都没见过吧?青蛙克蝴蝶,我们这是情侣款。” “青……你管这叫青蛙?!” “不是,这不是重点,三句话不离岑清,魏钊你鬼迷心窍了吧?” 魏钊却仿佛根本听不进他们怎么说,甚至因为联想到蝴蝶刺青,眼神都有些迷离。 “可惜……上次没仔细看……” “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儿,印堂发黑眼下发青,估计天天晚上都想着人做梦呢。这出息,睡都睡过了,有什么地方没见过,还对个刺青犯花痴?” 魏钊立刻反驳,“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关上灯你知道是蝴蝶还是癞蛤蟆?” “就是,快醒醒吧!你们两家都要打起来了,你还在这追着人不放,到时候有你受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甚至有上手试图把魏钊摇醒的,他却完全充耳不闻,不仅无动于衷,脸上还愈发露出痴迷的表情。 他的确总是梦到那天晚上的事,根本控制不住,以前从来不会对一个人这样。 “这回我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跟我,你们几个离我远点,别坏我好事。” “不是吧哥,你来真的啊?” 狐朋狗友见魏钊势在必得,面面相觑,原本是奔着调侃的目的来的,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担忧。 魏钊对岑清太过着迷了,着迷到魔怔。他提到岑清时的样子,简直像上瘾的人看到罂粟花。 不太正常。 ** 舞台中央,驻唱歌手突然拨了个清脆的和弦,对着麦克风笑道,“接下来这首歌,是台下有位先生特意为心上人点的,《饶恕》。” “哇哦——”角落里立刻响起几声夸张的起哄,几个年轻人配合地吹起口哨。 灯光师很懂氛围地将一束追光打向岑清所在的卡座,引得全场目光都聚焦过来。 魏钊挺直腰板,朝四周挥手致意。他往岑清身边凑近些,在众人暧昧的目光中压低声音,“专门为你选的歌,喜欢吗?” 岑清垂眸抿了口草莓汁,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舞台,仿佛对这场闹剧毫无兴趣。 歌手深情的嗓音在酒吧里回荡,歌词里满是忏悔和祈求。 魏钊听得入神,不自觉想去握岑清的手,却被不着痕迹避开。 “这么多人看着呢。” 岑清声音很轻,嘴角还噙着笑,语气堪称温柔,眼神却冷得像冰。 魏钊勉强退回去,觉得太远,又不死心往岑清身边挪了挪椅子。 他局促地搓手,“以前是我太冲动……但我真的太喜欢你了。谢谢你愿意原谅我,还愿意给我机会……” 岑清眼底闪过一丝困惑,但这次对方实在太快,他没反应过来,到底被激动地握住了手。 “我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岑清猛地抽回手,身体不受控地颤了颤,浑身的毛孔都像在发抖,他抿紧唇,艰难地平复呼吸。 当魏钊试图再次靠近时,岑清将空杯子推了出去,“草莓汁不错。” “再来两杯草莓汁!”魏钊立刻朝吧台喊。 “得令~”调酒师清亮活泼的应答声穿透音乐。 好在这时,那束打在岑清身上的追光也撤回了场中央。 岑清感觉自己终于平静下来,他沉冷的目光扫过魏钊,手指在桌下用力捏紧,“我吃饱了,想安静地听歌。” “好,我陪你一起。” 两人坐在离吧台最近的位置,果汁很快端上来,岑清双手握着微凉的杯体,缓解那种被触碰后的极端不适。 魏钊还算识趣,没再有更过分的举动,虽然岑清的回应不如他预期,不过能在这种光影下近距离欣赏身边的人,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 后来的歌曲几乎都是钦点,柔肠百转爱恨交织。 魏三少沉醉在自己的深情中,全然没注意与他们两桌之隔的另一个角落,服务生正对一位穿着打扮文质彬彬的青年说话。 “裴少,您已经喝了不少了,确定还要加吗?” “给我一杯darroze的雅文邑,多加冰,谢谢。” 服务生只得照办。 裴矩手中还端着一杯酒,目光沉晦,牢牢锁住不远处那个人。 昏暗中,黑色衬衫像夜行衣,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锁骨处那只血蝶刺青……随呼吸若隐若现。 青年修长手指漫不经心摩挲着玻璃杯壁,对周围此起彼伏的靡靡之音置若罔闻。 又一次,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而他面前摆着好几只不同规格的酒杯,都是空空如也。 “哎,我最近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想不想听?” 吧台前,石小澄又调好一杯酒,等服务生端走后,他低头挨向隔壁同事,分享自己近日得到的新闻。 “什么秘密?当然想听,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supreme最不缺的就是圈中密辛,同事显然也很感兴趣。 “就是……”石小澄压低了声音,却又没完全压到足够保密的程度,“有位知名企业家,绝对是大佬级别的,他……” 故意顿了顿,调酒师眼角余光若有似无,瞥向近处坐着的银发青年,在对方也将目光转向这边时,勾了勾唇,绽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他好像——那方面不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玻璃杯壁抵上嘴唇,完全是机械性的动作。 草莓汁的甜腻气息率先涌入鼻腔,可当酸甜液体顺喉管往下,胃部却痉挛般剧烈抽搐起来。 岑清猛地搁下杯子,被果汁染得莹润的唇色,瞬间褪成透明。 他似乎有些发抖。 “谁啊?” 吧台边,两名服务生也被勾起兴趣,围拢过来。 “这可不能说。” 石小澄摇晃雪克杯,笑得意味深长,“总之是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八成看上了谁,又啃不动,只好下猛药——想治呢……” 他故意咬重最后几个字。 同事们还要追问,石小澄已经转身去接新的单子。 在supreme,秘闻如果不能第一时间深入,就会像投入烈酒的冰块。 刚刚这段对话也同样,仿佛只是工作时的玩笑调剂,转眼便消融不见。 而岑清静静坐着,脸色在迤逦摇曳的彩灯下显得异常苍白。 “你猜他们说的是谁?”魏钊对这种新闻向来最感兴趣。 吧台后方,石小澄正用绒布擦拭高脚杯,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地轻笑,“反正不会是咱们三少吧?” “那当然!本少爷还用得着那种东西?” 石小澄背过身去,借着酒柜遮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岑清对此充耳不闻,始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所谓“惊天大秘密”,也就此轻轻揭过,仿佛不曾激起任何水花。 一首歌唱罢,魏钊从洗手间回来,刚落座,服务生便将一杯色泽瑰丽的鸡尾酒放在他面前。 “清少爷请您的。” 岑清原本正在出神,这时垂下眼,桌上酒杯晶莹剔透,边缘那片柠檬散发着叫人口腔滋润的清香。 眸底惊讶一闪而逝,岑清目光不经意扫过吧台——石小澄正背对他们擦杯子。 过了几秒,岑清对魏钊点点头。 魏钊顿时喜出望外,端起酒杯,才喝第一口就呛得直咳嗽。 “这……”差点脱口而出的抱怨,在看到岑清眼神后硬生生咽了回去,“这味道……挺特别的。” “喜欢就好。”岑清扯了扯嘴角,“听说是新调制的药酒,对肠胃有益,我不能喝酒,所以想请你尝尝。” 这句话似有无穷魔力,魏钊哪还管三七二十一,当下把酒豪爽地干掉了。 但不到十分钟,他就开始冒冷汗,坐立不安地扭动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冲向了洗手间。 等人跑远,岑清脸上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 两名保镖无声靠近,“先生来电,让您回去。” “……”岑清指尖划过杯壁,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他沉默地站起身。 得到消息、好不容易从洗手间出来的魏钊,却只来得及看到轿车尾灯的残影。 “等等!” 他刚追出两步就痛苦地弯下腰,石小澄在旁安慰,“新配方里有些中药成分,您可能不太适应,多喝热水,代谢一晚上就好了……” 话没说完,魏钊又捂着肚子往回跑。 石小澄站在门口,目送他狼狈的背影,对进来的宾客露出微笑,等人都进去后,他才转身走向员工通道。 休息室里,值班经理正在核对单据,见到石小澄,诧异地问,“今天你不是早班吗?” “人多,临时帮顶一会儿。” 石小澄解开领结,把换下的工作服扔进回收筐,吹着口哨下班了。 ** 晚上九点,酒吧街的喧嚣才刚刚开始,但拐出这条街,四周立刻安静下来。 石小澄早已习惯这条夜班回家的近路——巷道狭窄,路灯昏暗,常年少人经过。 他戴着耳机,嘴里哼着歌,正要拐进去时,忽然觉出一丝不对。 “石小澄。” 声音从侧面传来。 他停下脚步,关掉音乐,转过头,望进两栋楼间。 随着阴影晃动,空气弥漫出浓重的酒味儿。 “裴少?”石小澄露出疑惑的表情,“您这是……?” 裴矩没绕弯子,直接走了出来。 他眼神清明得完全不像个酩酊大醉的人,深黑瞳仁倒映着头顶的路灯,“我看见你在给魏钊的酒里加东西。” 空气凝固了一瞬。 “不可能,我的手速怎么可能被看见?” 裴矩淡淡点头,“嗯,我猜的。” 本以为石小澄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却突然睁大眼,随即露出狡黠的笑,“巧了,我也是故意这么说的。” “……所以你是故意让我知道你在针对魏钊?” “不然呢?您觉得我真这么蠢?” 裴矩被噎了下,但转念一想,确实如此,如果石小澄真那么不谨慎,自己早该找上门来了。 他压低声音,“给魏钊下药,是岑清让你做的?” “先声明,”石小澄纠正,“今天这杯是我自己的主意。” “‘今天’……”裴矩重复了一遍,“那之前是岑清的意思?” 石小澄闭口不言,算是默认。 “你故意让我发现,故意引我找你,也是岑清安排的?” 裴矩其实早有怀疑,“上次那件事,我仔细想过,supreme里一定有人接应岑清。之前猜不到是谁,今天才确定是你——所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包括……引我进那个房间?” 石小澄眼里的笑意褪去。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还是谨慎地示意裴矩往暗处走。 裴矩盯着他这举动,跟那个人如出一辙。 “你和岑清很熟悉。” 石小澄却一改刚才的轻松,语气认真,“除了岑清……清少爷让我说的,别的我一概无可奉告。” 裴矩听到他那个几乎已经出口的称呼。 “你想护着他。”他的语气有些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掺杂了某些别的情绪,“那他让你跟我说什么?” “他说,如果您找上我,就代表您已经想明白了。”石小澄顿了顿,“他还说,关于上次的事如果您仍有疑问,可以全部告诉您。” “为什么?” “因为——他信任您。” 信任。 这个词在裴矩心头重重落下,像一颗种子,无声地扎了根。 “要搞到包含关键证据的那张床单,其实不难,裴少您可能不太了解这些,那些少爷们平时被家里管束,憋久了,难免需要找点发泄的途径。” “真人交际有风险,朋友又不能完全信得过,但如果是那种私密场所,放点片子,自己闷在里面偷偷做点什么……” “supreme就有现成的场地,魏少前一天刚去过。只要视频的主角长得有几分像他喜欢的类型,就很容易能引他上钩……” 话音未落,石小澄敏锐地察觉周围的气氛变得阴沉。 他低咳一声,“然后我只需要把那张床单和其他东西提前藏进那个房间。另外,魏少会在里面晕倒,是因为我把清少爷的杯子跟他调换了。所以如果杯子里没有药,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如果有药,自然就报应回他头上了。” “还有一件事,清少爷早些时候让我给魏少额外送过一点‘小礼物’,来自利兴街四号的那间药店,名叫‘庄生晓梦’,至于效果……裴少是聪明人,应该也猜到了吧。” “剩下,就是您当天在那个房间所看到的。” 石小澄已经说完,裴矩却显然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那晚在supreme的事,至今仍有许多谜团未解,再加上后来的投标事件,裴矩复盘细节,却越来越无法确定岑清的真正目的。 即便现在部分疑点似乎有了答案,但整件事仍笼罩着一层模糊的阴影。 他盯着石小澄,目光锐利而短暂地一闪,“既然岑清早就计划好,那让你引我上楼,也不是临时起意吧?” 如果否认,逻辑明显不通,石小澄坦然承认,“是的,他提前告诉过我,您会去supreme。” 裴矩沉默了一瞬。 那天的行程本应是个巧合,约在supreme是临时决定的,除了与他见面的合伙人,没人知道具体时间和地点。 他既没向裴景昀或容叔提起,更没必要主动透露给岑清。 石小澄观察他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什么,但裴矩没再继续追问。 他只是淡淡牵了下嘴角,“看来,被当枪使了。”岑清借他把事情闹大,也借他的手教训魏钊。 但严格说来,这个人选并不是非他不可。 而对此石小澄的解释是,“清少爷说这场事件的人证必须要有点分量。第一以你们的身份,在外人看来您大概不会站在他那边。第二您本人信誉不错。第三您跟魏钊不睦,具备合作动机,保不准还有额外加成。后来证实——您的确公报私仇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石小澄的声音低沉且清晰,“他不想让您当个旁观者,将来对他的做法产生误解。他要您亲眼看着,他是怎么一步步设局……” ——“我在意的人,我自然会让他看到我的想法。” ——“如果我在意谁,我绝不会让他从别人的言论里揣测我。” ——“我会让他用这里看到我的想法。并且是从一开始,就亲眼看到。” ** 车门刚开,容叔就从快步走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迫,“先生在书房,等您好久了。” 岑清应了一声,脱下外套递给容叔。 车灯在他身后瞬闪而过,照亮腕间一道浅浅的红印,是刚才被谁用力握过的痕迹。 站在书房门前,岑清手指习惯性抚上领口,却在即将碰到那两颗纽扣时顿住,最终缓缓垂落。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书桌上台灯没亮,只有角落的立式灯和电脑屏幕的蓝光在黑暗中交织。 窗帘后,贵妃榻上投下一片阴影。 “……义父?” 裴景昀的身影从窗前转来。 他摘了眼镜,面容在光影间模糊了边界,明明半边脸还藏在轻拂的帘后,目光却精准落在岑清衣领—— 从未出现过的黑色衬衫,领口大敞,露出一截伶仃锁骨。 而那只艳丽蝴蝶落在如玉肌理上,朦胧中泛着湿润的光泽,是新鲜血色。【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新衣服?” 男人逐渐逼近的脚步敲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节奏,身前拖长的影子将岑清整个笼罩。 “弄脏了,临时换的。” 岑清敛眸,不用解释太多,那些保镖早该事无巨细汇报过。 裴景昀也没追问,视线最后在衬衫稍显陈旧的布料上略微一顿,轻叹,“这颜色太暗,不适合你。” 岑清沉默以对。 裴景昀已经转身走到书桌前,随手按下开关,白光骤亮,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整个书房如同白昼。 也让岑清下意识眯起了眼。 “疗养院那边说,你昨天给他们打过电话?” “……是的。” “这段时间确实辛苦你了。”裴景昀拿起桌上一份文件,“正好有位策展人联系我,想为你办个展。你准备下,明天跟我一起去京市。” 文件被递到面前,岑清却没有接。 “我不想去。” 男人的手凝在半空,两页纸间陷下一道浅浅的凹痕,“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办展的吗?” 岑清喉咙紧了紧,“最近不想出门。” “机会难得,对你将来的发展……” “我不想去。” 裴景昀放下文件,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极力压抑后的怒容,“当初魏家的聚会你答应得痛快,现在反而不听话了?” 空气凝固了几秒。 “……是义父说重了。” 裴景昀神色稍缓,绕过书桌走到岑清身边,刚抬起手,青年已经退后半步,那只悬在空中的手掌最终只触到凉薄的空气。 男人神色一滞,修长手指缓缓收拢,“最近事情太多,你压力太大,画展的事不急,好好休息,还有时间考虑。” 他走向书桌,文件落在桌面,发出轻轻的、“哒”一声响。 岑清绷紧身体,指甲下意识掐进掌心。 “对了,”裴景昀忽然转身,“昨晚的汤没喝?” “……有点烫,后来忘了。” ** 走出北院,岑清在走廊边停住。 他感觉自己像是才从溺水的状态恢复。 中庭一片安静,不远处的廊灯却忽然亮了,裴矩掀开门帘,正要脱下大衣。 如同某种心灵感应,青年毫无预兆抬眼。 目光相接的瞬间,岑清立即别开脸,咬紧唇,加快脚步走过回廊,身影很快消失在尽头。 东院外间直到小楼房的门被随手关闭,二楼也没落锁,他就这样一路走到阳台。 两个软垫并排放在地毯上,相册搁在其中一个上面——这样画画的间隙,随时都能翻看。 可他却没有打开相册,只是就这么盯着封面的几何图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浴室,洗脸换了衣服。 笔尖开始在纸面疾走时,卧室门被敲响。 是裴矩。 他换了衣服,发梢还带着湿意,但只要呼吸,就藏不住浑身萦绕的酒气,足以见得喝了多少。 “有事?”岑清没有让开门。 裴矩不答反问,“还在画画?” 岑清侧身,露出画架一角的光。 裴矩视线却越过他,落在离床最近的柜子上——那只蓝色狐狸玩偶静静坐在装裱精致的画框旁。 上次见它,还是在陆予生的手提袋里。 裴矩插在口袋中的手指无声收紧。 “能看看你的画吗?” 酒意上头,话一出口,裴矩意识到这个时间点有多不合适。 他克制地垂下眼,却没有要把话收回的意思。 岑清眉梢微动,看表情似乎打算拒绝,连廊外又响起敲门声。 佣人端着托盘走上二楼,“少爷,清少爷,打扰了,先生吩咐送的安神汤。” 岑清看着托盘里那只青瓷碗,跟昨晚一模一样的汤,神情流露出不太明显的抵触。 他叫佣人将汤碗放下,可她却面露为难,“已经晾过了,温度正好,先生特别嘱咐要看着您喝完,如果您不想喝,就得要陆医生来劝……” 碗突然被一只手端了起来。 咔哒,再落回托盘时,已经变成一只空碗。 “现在可以交差了?” “……”岑清抬眼看向裴矩,青年神情坚决,下颌线绷得很紧,嘴角还沾着一滴未干的汤汁。 岑清眼底有什么闪了闪。 “你跟爸照实汇报,不用隐瞒。” 听到裴矩这一句,佣人算是得了退路,又的确对那空碗无可奈何,只得告退。 一楼的门被轻轻关闭,仅余满院静谧,穿堂夜风透过些许缝隙,拂去脚底尘埃。 “进来吧。” 最后这道门终究是被让开了。 ** 这是裴矩第二次进入这间卧室。 经过那只蓝色玩偶时,他不自觉又多看了一眼。 小狐狸软萌可爱,睫毛翘起,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从某种角度看,竟和它现在的主人有几分神似。 两人停在阳台,裴矩看到了画架上的画——是他最初在连廊花厅见过的那两株奇特植物。 但和上次所见不同,画中有一株的绿叶间多了两颗并蒂花苞,并且已经微微绽开,吐露些许白色微黄的蕊心。 “这是什么花?” “昙花。” “培昙山庄”这个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矩声音略有些哑,“没想到冬天还能看到昙花。” “正常来说这个季节确实不会开,但在温室里,控制开花的时间并不难。” “你会养花?” “就会这一种。”岑清低头看着画上即将开放的花苞,眼神柔和,“我妈妈喜欢昙花,有一株养了很多年,这两株就是从她那株分出来的。” 当年那株老昙分出很多新株,现在岑清这里只剩下两株,其中一株已经好几年没开过花,只有另一株还在坚持,即使是寒冷的冬季。 “看样子,也快要开了。” 裴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岑清抬眼看他,似乎在等他开口——画已经看过,按理该告辞了。 但裴矩仍站在原地没动。 他低垂着眼帘,视线无意识落在地面,不用看,也知道对方现在穿着普通的白色高领家居服。 可裴矩视野里反复浮现的——却都是从刺青店昏暗房间内走出来的、那个穿黑衬衫的岑清,以及他锁骨上那个鲜红的纹身。 直到此时此刻,还像火一样烧人眼睛。 夜风轻拂,携来一缕幽香。 楼下满院白梅,也没能将它压住,这气息独特,甜而不腻,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丝丝缕缕钻入肺腑。 仿佛即将填满每一颗肺泡,掠夺岌岌可危的氧气。 裴矩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艰难,口中残余的酒气被这异香一激,愈发浓烈灼喉。 他下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指尖探入内袋。 这个蓝丝绒方盒,早已被掌温焐热。 “给你。” 避开岑清的目光,裴矩拇指挑开盒盖,一线晶莹的银色光辉在月下流泻而出。 ** 水晶折射的月光在眼底碎成细小星粒,岑清怔了怔,垂下眼睫,掩去其中流淌的情绪。 “我以为……你只是说给魏钊听的。” 那只蝴蝶饰品静静栖息在丝绒表面,蝶身薄如蝉翼,精致灵动,巧夺天工。 “你丢胸针的时候我也在场,有责任。”裴矩嗓音低沉,目光终于抬起,试探地掠过他的表情。 可岑清只是凝视那只蝴蝶,迟迟没动。 裴矩抿了抿唇,俯身将盒子搁在调色盘边缘,“你不是说用习惯了?” “……”这句话让岑清似有所觉。 他视线仍停在小盒里,眼尾余光却越过阳台的玻璃门,无声扫向卧室的某个暗角。 随后,他终于伸手取出蝴蝶。 细微的机关触感从底部传来——比原先更纤细,笔尖藏得近乎天衣无缝。 “这不是胸针?” 裴矩别过脸,抿紧的唇线泄露了隐晦的心思:怎么可能和魏钊送一样的。 岑清再次打量手里这件饰品,这其实是一只耳骨夹,比起胸针的确更加轻便。 这种带笔尖的饰物市面上没有成品,魏钊那枚是特意投其所好定制,据说从设计到成型花了整整一个月,裴矩显然也只能采用同样的方式。 能在今天送出手,绝不会是临时起意。 “试试松紧。”青年视线仍游移在别处,嗓音含着一丝紧绷,“不合适我再叫人调整。” 岑清手指轻抚过蝴蝶翅膀的纹路,微偏头将它戴上。金属卡扣贴合得恰到好处,拉扯时也纹丝不动,宛如量身定做。 “多谢。”他合上方盒放在一边,“我收下了。” 裴矩目光只来得及在那耳际匆匆掠过,水晶蝴蝶便没入银发,只余细碎流光,若隐若现。 正暗自失落,岑清忽然抬眼,剔透的眸子直直望了过来。 “但我没准备回礼,如果不嫌弃……画张画送你?” ** 大概真是喝得太多,青年情绪不像以往能藏得住,以至于听到这句时,眼底倏然亮起的光彩,让岑清都禁不住受到感染。 他低咳一声,将画架上的画放下来,“喜欢什么?花鸟、山水,还是其他?” 沉默片刻,裴矩问,“人像可以吗?” “……可以,”岑清唇角微扬,“不过我不太擅长。” “没关系。” 裴矩见岑清已经铺上新的画纸,这才后知后觉,他似乎是打算现在就画。 “你是不是该休息了?”语气并不确定,一半像是为自己准备的台阶,另一半更像是意味不明的试探。 岑清却摇头,“我习惯晚睡。” “你作息总是这样?” “……”岑清抬头看了裴矩一眼。 青年微微敛眉,想起今天白天的对话,语调不自觉变了变,“……那就现在画吧。” 人物肖像需要新的颜料,岑清下楼准备画具,裴矩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每当岑清停顿,就适时接过他手中的物件。 回到阳台时,岑清将画具一一摆放整齐,余光越过裴矩肩膀,落在身后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这面透明的屏障日夜分隔阳台与卧室,入夜后,月光会毫无保留倾泻,成为唯一的光源。 但此刻,岑清手指搭在窗帘边缘,皎洁月色在他眼底流转—— “唰”一声轻响,厚重窗帘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一双人影投上帘幕,卧室则陷入彻底的黑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岑清背对裴矩整理颜料,手指在锡管间熟练游走,挤出几抹钴蓝与钛白。 “玻璃会反光。”他头也不抬地解释。 裴矩就站在三步开外,其实那面落地窗用的是防眩光玻璃,他很清楚,但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岑清将调色板上的颜料搅成朦胧的灰蓝。 窗帘一拉,阳台就化作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 太静了。 静得能听见画笔在调色板上打转,静得能听见自己尽力压平的呼吸。 裴矩目光缓缓下移。 岑清正在铺展画布,线衫下摆随动作微微晃动,露出一截清瘦的腰线。 腰好细…… 似乎一条手臂就能完全揽紧。 “你不喝安神汤,是因为没效果?”裴矩总算找出个话题。 岑清调试着勾线笔,闻言笔尖随意在废纸上一扫,“那是义父新配的方子,昨天才第一次送来。” 他顿了顿,“气味……让我不太舒服。” 裴矩若有所思地点头。 岑清时常作息紊乱,怎么现在才送安神汤? 还想再问,对方已经调转笔杆指了指方向,“站到那边吧,靠栏杆。” 裴矩这才有种真要被画肖像的觉悟,“我是不是……” “嗯?” 是不是该换身衣服。 后半句被咽下,他顺从地走向栏杆,侧身倚靠,右手插兜,左腿微微屈起,是个刻意摆出的随性姿势。 “这样?”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岑清抬眼,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裴矩的脸,“头再抬高。” 青年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微仰起脸,展露优越的颌角线条。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没有新的指令,裴矩视线不自觉游移,最终隐秘地落在画架后的身影上。 岑清正专注于勾勒线条,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裴矩眉头极细微地皱了皱。 “挺帅的模特。”画者突然开口。 模特耳根一热,立刻收回视线,眺望远处,抿紧嘴唇僵住不动了。 画架后,岑清抬起眼,目光静静落在裴矩身上,青年整个人凝固在月光里,似乎连睫毛都成为“雕塑”的一部分。 前世被下药那晚,岑清从酒会房间逃出来时,是裴矩拦住了魏钊。后来很久之后,他想表达谢意,裴矩就提出过要一幅画像,却因为种种缘由没能实现。 如今换个时空,也算心愿达成。 ** 画肖像确实需要很长时间。深夜的阳台格外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站了半小时后,裴矩悄悄打了个哈欠又忍住。 “……累了?” “晚上喝的酒,有后劲。” 岑清随手把旁边的相册拿开,“不用硬撑,过来坐吧。你的样子我已经记住了。” 这句话让裴矩心头一颤。他犹豫了下,还是慢慢离开了栏杆。 阳台上只有两个坐垫,岑清给他腾出位置,意思已经很明显。 可裴矩看着那个空出来的地方,走过去时不动声色把坐垫往旁边挪了挪——既不会靠得太近,又不至于显得疏远。 他个子高,盘腿坐着有点别扭,但还是保持端正的姿势,时不时偷瞄几眼岑清画画的进度。 “想看就看,”岑清察觉那道时有时无的视线,“不会影响我画画。” “那我想跟着你,也能正大光明地跟?” “……”岑清执笔的手一顿。 没想到裴矩忽然顺着他的话,问出这么一句,“你今天说不要偷偷跟踪,是这个意思?” 暂停片刻,沙沙的笔触声再次响起。 “随便你。” 之后便是长久的安静,直到岑清完成线稿,正要调色,余光瞥见裴矩低垂着头,以为他睡着了。再一看才发现,对方的目光是落在那本旧相册上。 岑清放下画笔,将相册递了过去。 裴矩似乎想接,又有些迟疑。 “可以看,没关系。”岑清平静道,并不避讳。 封面掀开,细碎的黑色纸屑簌簌飘落,月光下化作浮动的微尘。 “当年差点就烧没了。” 这句话让裴矩的动作不自觉放得更轻,其实内页烧得并不严重,只是为那些照片勾勒出锯齿状的焦边,反倒像岁月特意烙下的痕迹。 照片上,银灰色长发的年轻女子温柔地搂着怀中的小男孩,那孩子有着与岑清如出一辙的眉眼。 “这是……你妈妈?” “嗯。”岑清重新拿起画笔,“除了那两盆花,这就是她留下的全部了。” 相册里多数是女人的单人照,只有几张与孩子的合影,而孩子的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里。 “你从来没想过要找他吗?我是指……你的爸爸,生物学意义上的。” 岑清的身世在这圈子里不算秘密,那位远在意大利疗养院的外籍爸爸,其实是他的继父,没人知道岑清的生父是谁,应当也包括他自己。 问出这话时,裴矩一直紧盯岑清的表情,像是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岑清手上的动作没停,“小时候想过,不过既然妈妈不想提,说明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就没必要知道了。”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是裴矩想听的,他低下头,“我以前……就特别想知道我妈妈是谁,后来……” 后来的声音沉默下去—— 反而宁愿不知道了。 “……”岑清半开玩笑,“同病相怜?” “算是吧。”裴矩翻到后一页,照片里,岑清的母亲站在圣天使城堡前,笑容舒展。 “这个地方,我这五年去了无数次,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去意大利留学吗?” 那所学校很好,专业很出色,还有奖学金,裴矩当时跟裴景昀冷战,在这时机收到橄榄枝,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为什么?”岑清微微偏头,视线仍聚焦在纸面,仿佛边画画,边漫不经心问起。 裴矩见他这样,喉咙微涩,用低又不低的嗓音道,“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先忘了。” 岑清凝视画布的眼底缓缓漾起一丝波纹,如轻风拂过春水,浅得叫人难以察觉。他什么也没说,刚才那句仿佛只当裴矩的自言自语,他既没听清,也无心探询。 裴矩苦笑了笑,放下相册没再说话,看着岑清的笔在纸上落色。 画者似乎遇到一个小难题,正向前倾身,眯起的眼尾格外纤长,注视画笔游走时,眼皮偶尔抬高,显得灵动且温柔。 而那头漂亮的银发随意挽在脑后,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耳际轻轻晃动,又为他增添了几分艺术家的洒脱与不羁。 那只新得的耳饰此刻正清晰可见——银蝶停驻在耳垂上方,近乎透明的耳廓肌底,淡青血管若隐若现,勾勒出精巧的软骨轮廓,宛如一件精心烧制的薄胎白瓷。 裴矩下意识动了动舌尖,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 牙齿痒痒的,有点想咬…… 因为离得近,他还闻到岑清身上淡淡的香气,和风中那一阵奇异的味道很相似。 也是那件黑色大衣和……那条薄毯上的味道,但比干洗剂更清新自然。 最初闻到像蜂蜜一样稍显甜腻,仔细品来却带着薄荷的凛冽,在潮湿的空气中织成看不见的网,幽冷清远,叫人难忘。 “这是昙花的味道?” 裴矩没亲眼见过昙花开放,自然也不认识它的味道,现在这院子都是梅花,昙花只有两个花骨朵,可他还是猜中了。 “是昙花香露。” 岑清将昙花制作的香露瓶拿给裴矩,“我妈妈教了我很多,不过我那时太小了,都没怎么学会。” “已经很好闻了,而且我以前在……闻到过。” 只差一点点,“培昙山庄”四个字就要脱口而出,许多问题已经排着队挤到嘴边,几度吞吐,终究是没问出口。 岑清眼神微动,既没问他在哪里闻到过,也没接着说什么。 但裴矩已经确认,那件大衣和毛毯上的味道是被有意留下的,这代表岑清记得他们初遇的那个晚上,就足够了。 “你接着画吧,不打扰你了。”裴矩主动掐断话题。 并把没说完的都压了回去,那些话在他心里积攒太久,却不得不继续沉淀,就像罗马那五年绵密的阴雨,又湿又重,越湿越重。 ** 这幅画终于接近尾声。 岑清正要做最后的修饰,忽然肩膀一沉,画笔在画布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痕迹。 他微微侧首,发现裴矩不知何时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裴矩?” 回应他的只有清浅的鼻息,岑清试着动了动肩膀,那颗脑袋便顺着滑落,到即将坠下的瞬间才被他托住。 可却依然没醒,他睡得非常沉。 果然…… 岑清眼神暗了暗。 他目光在青年脸上微妙地停顿片刻,最终只是轻轻摇头,任由对方靠着。 那道笔触虽然突兀,好在正巧落在头发位置,可以趁着颜料未干,用深色巧妙遮掩。 裴矩的头发本就乌黑硬挺,多出一缕倒也看不出。 正想着,肩头传来发丝摩擦的细微触感,岑清不自觉抿了抿唇。 这姿势显然不够舒适,裴矩在睡梦中还不停偎向他颈窝,似乎想寻找更加柔软的地方,整个人越发靠这边倒。 岑清迟疑一瞬,还是抬起了手。 得到支撑的青年像找到窝的大型犬,贴着他手掌满足地蹭了蹭。 和平常端着一副姿态的时候大相径庭,这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岑清想着,唇边刚浮现浅笑,忽而凝住。 轻轻将裴矩安置在一旁,他伸手拉开厚重的窗帘,月光如潮水般倾泻而入,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那张大床静静卧于光下,像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陡然被惊醒。 岑清脚步猛地顿住,肩膀线条有些僵硬。 床单上那些未抚平的褶皱,形成诡异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蠕动起来。 手指无意识攥了攥窗帘边缘,岑清沉下呼吸,从容往里走去,拿起角落早已被遗忘的那只手机。 屏幕漆黑一片,长按开机键也毫无反应。插上充电线后,才缓慢而迟钝地亮起。 打开通讯录,他拨通其中一个号码。 ** 容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爷?” 他上前轻拍裴矩肩膀,对方只是微微侧身,似乎短暂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沉睡。 空气中萦绕着的淡淡酒气,也随青年愈渐深沉的呼吸,显得愈发浓郁。 容叔试着又唤几声,却彻底没了回应。 他弯腰试图架起裴矩的胳膊,想把人送回西院,但这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夜深人静,内院没有别的帮手,若去外院叫人又恐怕惊动裴景昀。 踌躇间,容叔为难地看向岑清。 “让他在这里休息吧。”岑清披上外衣,“我去楼下。” 一楼有间常备的厢房,岑清偶尔会在那里午休。 见对方离开,容叔转向熟睡的裴矩,无奈又心疼地叹气,“少爷啊,您可真是考验我这把老骨头了。” 但比起送回西院,主卧的床确实近在咫尺。 容叔挽起袖子,做好使出全力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架起裴矩竟比想象中轻松,年轻人似乎并未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 “少爷?您醒了?”容叔惊喜地问。 然而这份轻松转瞬即逝,肩头又变得沉重起来。 好在已经挪到床边,容叔刚松手,裴矩便准确无误倒在枕头上。更令人意外的是,脱鞋更衣也出奇地配合,完全不像烂醉的人,可唤他却又毫无反应。 “还和小时候一样乖。” 容叔轻声念叨着退出房间,才发现岑清并没离开,而是站在楼梯口出神。 “给清少爷添麻烦了。”容叔歉然。 岑清不动声色,这亲疏有别的态度他也习惯了。两人一同下楼时,岑清随口问,“裴矩小时候也这样?” 容叔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少爷从小就会体贴人。有次夜里发烧,我背他去看医生,很多年不背了,竟然觉得他沉。人都烧糊涂了,还嚷嚷着要自己走,怕累着我……” “义父他……没找人帮您吗?” “哪里来的人呀,先生经常不在家,少爷独立,不喜欢人伺候……” 不知不觉到厢房门口,又从那里经过,岑清始终安静听着。直到将容叔送至东院门前,老人才惊觉自己话多,连忙道歉告别。 “夜里路暗,您当心。”岑清忽然道。 容叔一怔,东院的门已轻轻合上。 ** 这晚难得睡了个好觉,岑清甚至是被敲门声唤醒的。 以往过来,岑清不是在吃早餐就是已经吃完,因此当看到他带着几分睡意来开门,陆予生下意识看了眼腕表。 “我太早了?打扰你休息了?” “没,睡过头了。” “难得。”陆予生笑了笑,“不过对你来说,能睡懒觉反而是件好事。” “稍等,我去洗漱。” 踏上台阶时,岑清突然想起什么,又折返下来,转而走向厢房旁的洗漱台,简单用冷水洗了把脸。 廊苑矮几上空空如也。 陆予生将监测仪通上电,“来时遇到裴董,他说检查完让你出去吃。” 岑清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擦拭、连接电极片、看电图,一套流程过后,陆予生取出药瓶。 “不是才给过……?” 接过小瓶子,岑清立刻察觉到异样的重量。 “……再之后一段时间的,”陆予生这回笑得明显有几分勉强,“你不是一直想多开,这下如愿了。” 岑清并没同意办画展的事,他依稀猜到了什么。 果然,陆予生接着说,“下周我要出去进修,可能得离开一阵……” “抱歉,也是刚接到通知,有些突然。” 岑清从他的神情判断这绝非短期行程,“要去多久?” “目前看要一个月左右……不过诊疗不会中断,我可以教你远程看诊,中途也能抽空回来。还有这药,虽然多给了,但必须严格按照剂量服用,绝对不能自行调整。” 陆予生语气格外严肃,反复强调用药。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其他医生也——” “不行!” 岑清话音没落,就被打断。 对方极少用这种有些急躁的语气,岑清印象里几乎没有过,他诧异地默了默,轻声说,“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陆予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反常,他神色闪过些许不自然,推了推眼镜避开岑清视线。 “你是我的病人,我必须负责到底,否则怎么对得起裴董的信任。” 岑清微微蹙眉看着他。 陆予生沉吟片刻,低头解下钥匙串上的卡通钥匙扣,放在矮几上。 岑清挑眉,露出一个“你又把我当小孩”的无语表情。 但陆予生接下来的话让他神色微变,不由再次看向那个钥匙扣。 “小姑娘昨天通过康复测试,提前出院了,这是她临走时送我的护身符。” 陆予生唇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起身收拾药箱。 “留给你吧,我先走了。” 院门重又关闭。 岑清缓缓拿起那只小玩偶,还是蓝色狐狸,可能最近流行这个卡通角色。 阳光透过暖棚玻璃,投在钥匙扣上,他看似没有察觉帘幕后那道静立已久的身影。 然而几分钟后,岑清忽然开口,“醒了?” 裴矩从楼梯后走了出来,面容干净,发梢还带着水汽,哪有半分宿醉的痕迹。 谁都没提刚刚陆予生的事,裴矩径直走到两盆昙花前,手指触碰修长的叶片,“这花什么时候会开?” “看花苞的状态,就这几天了。” 青年目光落在含苞待放的花蕾上,“听说昙花一开会很快凋谢?” “嗯,这株就只会在午夜绽放一个小时,早了晚了,都没缘分……”岑清顿了顿,“妈妈走后,爸爸生病,都是我一个人守着它开花。” 裴矩嘴唇微微翕动,“我爸……他没陪你看过?” 真巧,岑清昨晚也问过容叔类似的问题。 他笑了笑,“义父工作很忙。” 将钥匙扣挂上花架,流苏垂落,轻轻摇曳,“没必要特意让他赶来看这一小时的花开。” ** 入夜,容叔亲自端着安神汤来到东院。 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了。 “清少爷,”容叔轻声劝,“前几天先生身体不舒服,连着喝药以后精神好了不少。所以这安神汤您也得按时喝,对身体有好处。” 他小心翼翼将汤碗放在桌上,“您最近总出去应酬,还是别再让先生担心了,赶紧趁热喝了吧。” 岑清盯着那碗泛着微光的汤药,最终还是端了起来。 温度刚好,小碗很快见底。 容叔离开后,岑清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站在原地,面色如常地感受胃里翻涌的灼烧感,连呼吸节奏都丝毫不乱。 厨房里,佣人正将药罐从炉上取下。容叔放回空碗,交待几句,转身去往北院,上了二楼书房。 裴景昀正在写字,见容叔进来,抬了抬眼皮。 “清少爷喝过汤了。” 裴景昀淡淡应声,继续运笔。等最后一笔落下,才从书案后走了出来。 “药该好了吧?” “先生还记着时间呢,”容叔笑着,“已经煎好了,见您正忙就没让端进来,这会儿应该晾得差不多了。” 门外候着的佣人立即呈上一碗漆黑的药汁,那浓稠的液体与岑清的安神汤截然不同,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其中苦涩。 容叔准备过蜜饯,但裴景昀从来用不着这些。 “先生气色真的好多了,”容叔接过空碗递给佣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裴景昀拿起那条消过毒的热毛巾,仔细擦拭沾上药汁的手指,闻言露出几分愉悦,“是吗?这次的药方确实见效。” “厨房只剩最后一副,明天您还要去医院……” 话一出口,容叔就后悔了。 他本来想说,如果是抓药这种小事完全可以代劳,却忘了裴景昀向来忌讳旁人过问他就医的事。 气氛果然不太对。 容叔偷觑着主人的脸色—— 先生素来宽和,极少动怒,可最近情绪却越发阴晴不定,尤其项目失利后,整个人都透着股阴郁。 刚才难得展颜一笑,自己竟一时忘形说错了话。 “去休息吧。” 裴景昀将那条雪白的毛巾扔进垃圾桶,声音听不出喜怒,“后天早上还是六点半。” “是。” 容叔躬身退出,轻轻带上房门。 ** 浴室里,哗啦的水声掩盖全部异响。 岑清弓着身子,指腹死死撑住地砖,直到胃里被彻底清空,他缓了好一会儿,等眼前发黑的感觉褪去,才伸手掀开帘缝,够来衣物。 走出浴室,岑清状若寻常地躺上床,睫毛和下巴还沾有没擦干的水渍,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小书房里,裴矩不知第几次抬头,东边那盏灯终于熄灭。 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23点59分,是时候保存文件关机休息……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放在关机键上的手指微微停顿,裴矩下意识屏住呼吸,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一个修长的黑影正缓步前行。 走廊灯笼彻夜长明,那人起初并没注意到小书房里的灯光,径直朝花厅走去。 鞋底碾过青砖的细微声响忽然停住,那人在廊角驻足,侧首时镜片反射出冷光。 而后转身,无声地来到近前。 “这么晚还在工作?” 伴随推门的声音,裴矩手指在键盘上恢复敲击的节奏,“……有些表格需要处理,比较着急。” 小书房不大,仅供临时使用,也因为挨着东院,平常很少有人踏足这里。 裴景昀站在门口,嘴角噙着抹温和的笑,“怎么不在自己房间?” “房里太闷,容易犯困。” 裴矩垂眼,“这个报告明天要用。” “……”裴景昀目光落在他触键时绷紧的手背,“有干劲是好事,不过……熬夜伤身。” “知道了,爸。” 裴矩指尖蜷起,扫过掌心,竟然有些出汗。 裴景昀静默片刻,转而望向窗外——琉璃瓦在中天月下流光宛转,一如蟾宫遗落人间,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这里与东院的确很近,唇齿相依。 “芝诺悖论。”男人忽然开口。 敲击戛然而止,裴矩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没来得及反应,就听父亲低笑一声,“没什么,你忙吧。” 脚步渐远,夜风拂过梅枝,暗香浮动。 男人漫不经心沿小径踱步,仿佛只是被这无眠的夜色牵出几分逸致闲情。 不多久,那身影便循着来路,隐没在北院的月洞门后。 小书房里,裴矩视线仍停留在屏幕上,瞳孔闪烁,却并没映出任何数据的影子。 空荡的走廊再无任何声响,青年却拧起眉,某种不安在胸口盘旋,像团驱散不去的阴云,渐渐在心底凝结成模糊的预感。 只是没想到,预感应验得会这么快。【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来了?坐。” 裴景昀放下茶杯,朝几乎同时进来的两人颔首微笑。 早晨的餐桌一如既往安静。 岑清依旧细嚼慢咽,但今天裴矩也反常地放缓了用餐速度。他状似不经意抬眼,视线几次掠过岑清那边。 沈庚送来待签的文件。 裴景昀快速翻阅,偶尔在纸上签署,整理文件时,沈庚迟疑地看了眼裴矩。 “还有事?”裴景昀目光在两人间微妙地辗转。 沈庚会意,“锦市分公司的考察方案确定了,明天开始到下周四,还是让张副总负责吗?” “可以。”裴景昀放下钢笔,“这次带上裴矩。” “……” 瓷盘碰到什么发出清脆的声响,裴矩攥紧筷子,第一反应是看向岑清。 岑清垂着眼睫,仿佛对这句话充耳不闻。 空气凝固了几秒。 “爸,您是说要我……出差?” 裴矩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这本该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此刻却莫名地只想推辞。 “也该让你接触公司业务了,同时你也可以兼顾你的事业,你们现在还没有固定的办公室吧,应该在哪里都可以?” 裴景昀缓缓抬茶杯。 “所以关于出差,有什么问题吗?” “……” 沈庚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游移,压低声音打破僵局,“少爷才接触这类事务,明天就要出发,是不是……” 裴景昀手指抚过瓷盏边缘,氤氲热气模糊了镜片。 “他悟性向来不错,这次虽然仓促,但只需要从旁协助,正是积累经验的好机会。” 他抬眸,雾白后的目光带着探究,“看你似乎不太愿意,最近有别的事?” 青年指尖扣着筷子,视线不受控制飘向餐桌另一端。 岑清正舀起汤羹,神情淡漠,仿佛这些事和他没任何关系——与昨天听说陆予生要离开时,关切询问的模样判若两人。 “……没有。”裴矩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随时可以出发。” “那就好。”裴景昀站起身,“沈庚。” “是,张副总今天在公司,等少爷准备妥当我就带他过去。”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裴矩仍盯着岑清面前晃动的银制勺子,只觉得那反光无比刺眼,直到对方起身,他才像终于反应过来。 “等等——” 岑清回转身,“怎么了?” “……”话都堵在喉咙,裴矩余光掠过还在附近的沈庚。 “公司的事你能处理好。”岑清淡淡道。 “我不是要说这个。”裴矩有些颓然地垂下眼。 容叔适时出现,递来正在响铃的手机,“清少爷,魏少的电话。” “考虑好了吗?音乐会去不去?上次没听成的,你要是不想去,我知道新开了家清吧……” 魏钊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在安静的餐厅里异常清晰。 岑清没多考虑,“就音乐会吧。” “好,那下午两点我来接你——” 挂断电话,岑清头也不回地出了餐厅。 裴矩的筷子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一直没再动过,而后不久,他也起身离开。 佣人开始收拾餐桌,沈庚到茶室等待,容叔将咖啡放在他面前,低声询问,“先生终于肯让少爷接触公司业务了?” 老人眼角的皱纹格外舒展,显然真心替裴矩欣慰,“先前为这事儿,董事会还有人上门来劝的,这回不知道是谁说动了先生。” “事发突然,我也不清楚裴总的考量。”沈庚说得是实话。 容叔思忖着叹了口气,想起最近裴景昀频繁服用的中药,猜测或许是因为年岁渐长力不从心,自己就琢磨透了。 茶室的门这时被推开,沈庚和容叔同时抬眼,就看见裴矩迈着利落的步子踏入室内。 青年肩线平直,衬衫下隐约可见挺拔的轮廓,就连常年跟随裴景昀的沈庚,眼中都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沈秘书。”裴矩低头看了眼表,“下午我还有安排,预计需要多久?” “……大约三个小时。” “两个半小时够了,走吧。” 沈庚迅速收拾文件,暗自惊讶于裴矩身上突然展现出的、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干练气场。 二楼露台,岑清倚着栏杆,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廊檐下。 上辈子据他所知,裴景昀从没让裴矩涉足过公司业务——那些被刻意压低的争吵日益频繁,总在深夜从书房传出,裴矩恳切的质问,裴景昀冰冷的拒绝,一次又一次反复拉锯。 岑清至今记得裴矩说“我能做得比你更好”时,玻璃杯砸在地毯上的闷响。 他应该是非常想要这个机会的。 转身回到画架前,岑清默然地注视那张画布。 月光勾勒出画中青年英挺的侧颜,冷峻的轮廓被温柔光晕柔化,仿佛藏着数不尽的心事。 ** 距离音乐会开场还有半小时,岑清靠在vip候场室的沙发内,支着额头,随意翻阅节目单。 魏钊在他身旁坐下,“最近到哪儿都能遇见裴矩,真是见鬼!不过这回他可进不来了,这场演出的票,我费好大功夫才弄到的。” “他应该也抽不开身了。”纸页滑过岑清指间,“义父安排他去锦市分公司,跟着张副总。说不定……是要提拔他呢。” 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 “张副总?锦市?” 魏钊明显对此并不知情,也一时想不出所以然。 但岑清太了解他了,以他对裴矩的敌意,必定会刨根问底。 果然,魏钊当即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不到五分钟,就查清了:“哈!我就知道不是重要差事。”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岑清,“看看,子公司的基础运营检查,连采购单都要亲自核对。这种跑腿的活儿,随便派个实习生都能做。” “什么提拔,流放还差不多——” 接下来的十分钟,魏钊极尽嘲讽贬低之能事。 岑清垂眸听着,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眉间笼着若有似无的阴翳。 ** 临近音乐会开场,两人坐到了第三排左侧离通道最近的位置——这是拿第一排正中vip座跟人交换的,因为岑清说原来那两个位置“太过显眼”。 灯光渐暗时,岑清感觉到魏钊朝他靠近。 不过对方今天举止还算规矩,只是体贴地递来羊绒毯,在被拒绝后也不纠缠,转而为岑清讲解节目单上的曲目,显然做足了功课。 在这样的场合,两人近似交头接耳的模样,再配上魏钊那一脸的痴迷,从后面看倒真像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二十分钟后,中场休息,不少人起身离席。 这场一票难求的音乐会在这个时候终于发挥了岑清想要的作用,成为他最好的掩护。 因为是临时决定的行程,保镖们根本买不到票,即便找黄牛也只剩二楼的座位,鞭长莫及。 只要装作去洗手间,利用位置差就能轻易摆脱尾巴。 楼道处,岑清找到一位工作人员,借来电话,快速拨通号码。 “喂?小澄……”余光警惕地注意四周,岑清将自己隐入来往人群。 简明扼要地说完几件事后,正要按下挂断键,听筒里接着传来石小澄迟疑的声音,“那个……裴少找过我。” “我知道。” “他跟你提过?” “没有。“岑清望着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但我看得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窸窣声,石小澄语速渐快,“我是说今天下午,就刚刚,他又来找我了。” “哦?” “他说要离开几天,担心魏钊搞小动作,让我帮忙盯着点,有情况及时通知他,还问我们平时怎么联系,说他连你电话都没有。” 岑清眼睫轻轻一颤,“你告诉他了?” “我跟他说——我们以前在酒杯底下藏小纸条,现在嘛……自从你和魏钊‘谈恋爱’后,打电话就方便多了,然而,我还是没有你的电话。” 石小澄似乎在笑,岑清也不由地勾起唇角,周围陌生的人流仿佛间有了些温度。 “对了岑清哥!”石小澄正经起来,“我还想起一件事,那天晚上裴少进包厢时,我发现他有邀请函,可你之前明明说……” “邀请函?” “而且上次裴少找我的时候,还问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会去supreme。” “……”岑清捏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我也不懂这些事重不重要,但总觉得该告诉你。” “明白,多谢你。” 将手机递还给工作人员时,走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倒是仍没见保镖追过来。 岑清轻轻吐出一口气,短暂的松懈间,石小澄的话又浮上心头。 身后大理石透过衣料传来丝丝凉意,岑清想起重生后与裴矩在洗手间,自己刻意递出的纸巾和那句别有深意的话,也想起那些状似无意的偶遇里,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将对方的好意当敌意,再反过来拒人于千里。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竟然真的掀起意料之外的风暴。这份因他而起的改变,远比想象中来得要早。 ** 从洗手间出来时,两名保镖正侧身穿过人群,视线还没扫到这边。 岑清步履从容地往前走,该做的事已经做完,即便正面撞上也无所谓。 可就在这时,身旁的安全出口门忽然敞开一条缝。他没来得及反应,右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 岑清脚步一顿。 他站在灯光边缘,而那只手的主人完全隐于暗处。 岑清低头,目光落在对方握着他的手上——骨节分明,力道克制。 刚够将人握紧,又不会把他弄疼。 关键是……即便看不到,身体对这只手的触碰也没有产生任何排斥。 余光瞥见保镖逼近,岑清左手轻推门扇,那只握着他的手瞬间收紧。 他顺势踏入黑暗,动作流畅得仿佛早有默契。 对方似乎没料到他毫不反抗,力道一时失控。岑清被拽得踉跄,整个人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隔着衣料,他清晰听见对方胸腔里骤然加速的心跳—— 砰、砰、砰。 像是为稳住平衡,岑清掌心顺势抵上那人紧绷的肩线,膝盖则卡进对方双腿之间,立刻感受到布料下绷紧的肌肉线条。 果然和那天楼下想象的一样,这双腿修长有力,此刻正因他的贴近而异常僵硬。 岑清游刃有余地调整着呼吸。 掌心下,对方那颗心脏却跳得愈发狂乱,几乎要撞破胸腔。 “……为什么不躲?”黑暗中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狼狈的恼意。 “躲?”岑清抬了抬还被扣着的手腕,“怎么躲?” 对面猛地一噎。 “抱歉,是我太用力了。” 仓促拉开距离,可紊乱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密闭空间里根本无所遁形。 岑清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薄薄一层,带着恰到好处的坚韧手感。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收回手。 然而就算反应足够诚实,那张年轻的脸还是那样一本正经,是裴矩。 “咦?”岑清仿佛才看清他,“你怎么进来的?”门票早就售罄,连黄牛都没票。 “买了别人的。”裴矩硬邦邦回答,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一回头,却对上岑清亮得出奇的眼睛,像暗处窥视的狐狸,闪着促狭的光。 而与它们同时闪亮的,还有因仰起脸,而从长发里露出的、那枚他亲手送出的蝴蝶耳夹。 缀在纤巧流畅的软骨上,因体温而泛起淡淡绯红。 该死,又有点痒。 “……”裴矩绕了绕舌尖,别开脸,“我要走了,你小心魏钊。” “今晚的飞机?” “十点,还有两……”顿了顿,“三个小时就要去机场了。” “哦。”岑清点头,“一路平安。” 空气突然安静。 “我去过药店。”裴矩犹豫了一下,“‘庄生晓梦’的成分还没查清,但那种东西来路肯定不简单……” 他盯着岑清被安全出口指示灯映得发绿的眼皮,”我知道我现在问你你一定不会说,但你想做什么,等我回来,别轻举妄动。” “好。” 这个简单的音节被岑清说得轻柔软糯,裴矩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不由地呼吸一滞,“……我会尽快。” “不急。”岑清却笑了,“你不是问昙花什么时候开?” “后天午夜,就是花期。不知道你能不能赶上,但——” 他做了个口型。 我等你。 光线太暗,速度太快,模糊到裴矩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止不住想确认,可岑清只是静静望着他。 那眼神不同以往,不再冷淡疏离或夹尖带刺,甚至当裴矩不由自主、微微低下头的时候—— 也完全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简直称得上顺从。 顺从地抬起下巴,顺从地张开嘴唇…… 其实都只是刚才说话时,自然而然的动作。 却因为这份顺从,变得异常暧昧,就连空气也仿佛被拉扯出看不见的银线,丝丝缕缕的温情孕育其间。 一阵一阵,叫人心悸。 终于,裴矩鼻尖在距离岑清寸余的位置停住,将碰未碰,呼吸已然缠绕在一起。 对方却依旧纹丝不动。 他不躲不避,他也没更进一步。 微微眯起的眼里,墨色瞳孔在暗处流转着危险的光泽。 裴矩喉结到底禁不住动了动,像正竭力克制什么,又像因为年轻气盛,不甘心被这种克制连续牵着鼻子走。 他还是偏移了方向,呼吸相错,沿岑清脸颊抵达耳畔。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做……” 舌尖在犬齿尖端轻轻碾过,裴矩睫毛低垂,幽暗目光锁住眼前那只起伏缭乱的蝴蝶耳夹。 “如果我做了,你会生气吗?” 岑清轻轻一笑,“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 回到音乐厅,岑清刚坐下,就见那两名保镖从通道口出来,左顾右盼,看见他之后,互相对视一眼,默默顺人流走上二楼。 岑清收回视线,平静地望向场上的主持人。 协奏曲轻柔奏响,中场休息时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一小时后,曲终人散,岑清在大门的台阶上驻足。 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也带来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裴矩倚在门边,修长手指扒拉着手机,似乎正等人。 “巧了。”魏钊从身后跟上来,“让我算算这是第几次‘偶遇’?” 裴矩合上手机,折叠屏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担心哥哥,”他目光越过岑清落在魏钊身上,“顺便考察你,有问题吗?” “哥哥”两个字被他咬得不轻不重,岑清抬眼看他,却见裴矩忽然绽开一个堪称纯良的笑容。 魏钊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总觉得气氛有什么地方透着古怪。 但总归对方那声“哥哥”在先、“考察”在后,毕竟自己是岑清的“准男朋友”,众目睽睽,该有的风度还是得有的。 “那行,”魏钊磨着后槽牙挤出邀请,“我们正要去吃饭,一起?” 新仇旧怨,他就不信裴矩能拉得下这个脸,故意这么问,就是恶心死他! 然而出乎意料,对面的青年欣然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魏钊:“……” ** 高档餐厅里,烛光在香槟杯内轻轻摇曳。 满室馨香,气氛旖旎。 裴矩自然而然坐在了岑清身边的位置。 “抱歉,哥哥。”他的声音恰到好处,让其余桌的人也能听见,“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十九岁的青年有着最具有欺骗性的外表——斯文清俊的眉眼,世家熏陶出的优雅举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端方君子。 也正因此,当他用这种古怪的语气说话时,反差感强烈得让人头皮发麻。 岑清唇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没有。” 原来这就是那件……一直想做的事。 他当然无所谓,但某人可就没那么好受了。 裴矩坐在对面其实始终安静地用餐,可魏钊却如芒在背——那绝非简单的窥视,而像是被一匹蛰伏的狼给盯上了。 偏偏岑清在场,他又情不自禁总想往对面看,于是就在看与不看之间反复横跳,整个人如同生吞了只绿头苍蝇,吐不出又咽不下,骨髓里都泛着膈应。 好在这场酷刑并没持续太久,烛光晚餐终于接近尾声,裴矩看了眼表,还颇有风度地和魏钊道过谢。 “我先走了?”他在路边拦停一辆车,转身看向岑清。 岑清站在路灯下,微微颔首,昏黄光线在他眼底投入一片温暖的剪影。 魏钊原以为岑清又会和裴矩一起走,见状不由心头一喜,再联想到出差的事,暗道电灯泡终于走了! 他赶忙将自己的车开来,迫不及待问,“时间还早,想去哪儿?还是supreme?” 岑清目光透过前挡玻璃,落在主路川行不息的车流上,听到魏钊的话,眼中的温度渐渐冷却。 他低下头,“送我回家吧,还有事。” ** 容叔又一次端来了安神汤。 岑清坐在画架前,目光随意掠过那碗汤。没等容叔开口劝,他已经端起来饮尽。 容叔准备好的话被卡在喉咙里,神情略显尴尬。他接过空碗,默默退了出去。 液体滑入食道的感觉,竟不像以往那么难以忍受,岑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甚至掠过一丝嘲讽。 刚把人支开,就等不及了么? 浴室里淅沥的水声持续了大约十多分钟,岑清冲过澡,换了身睡衣,出来时拿毛巾随意揉擦湿润的长发,汲着拖鞋一路走回画架前。 原打算再画几笔,可才坐下不久,头发还没完全干透,就似乎感觉到了困意。 将颜料简单收好,岑清躺进被褥,不多时,整间屋子归于沉寂。 月色渐浓,爬上中天。 东院的门扉忽地轻响,似被夜风推搡,无声开合。 二楼卧房内,一道黑影悄然靠近床畔。 床上的人呼吸轻缓,对周遭动静仿佛毫无察觉。 落地窗帘没有闭合,浅浅漏进一缕清辉,绵延着攀上散乱的银色发丝。 那张脸陷在枕头里,像被月光浸透的琉璃,淡色嘴唇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唯有微微起伏的轮廓勾勒些许生气。 脆弱,却藏着致命的吸引力,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 岑清骤然睁眼。 那只手悬在咫尺。 他睫毛颤了颤,瞳孔紧缩又缓慢聚焦,惊惧褪去后,浮起一丝“状若”迟疑的困惑。 “……义父?”【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岑清半坐起身,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声音里带着几分惺忪的倦意。 “您怎么来了?” 裴景昀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什么,紧绷的下颌微微松解,他直起身,不着痕迹收回手。 “最近事情太多,睡不着就起来走走。想到你这几天也睡不好,有点担心……” “吵醒你了?”他紧紧盯着岑清。 青年小小打了个哈欠,嗓音沙哑,“没……就是突然醒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轻揉眼睛,指尖蹭过泛红的眼尾,一小绺长发随之滑落,松松搭在眉间,与微翘的睫毛纠缠在一起。 一阵怪异的沉默。 岑清似乎终于察觉到异样,慢半拍抬起眼,“义父?”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映得他淡色的瞳孔愈发清透,如同蒙了一层薄雾的露珠,无辜又脆弱。 裴景昀像是突然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那你继续睡吧。” 房门合上的声音轻不可闻。 岑清手指还停留在眼尾,好似懵懂地迟疑片刻,才又迷迷糊糊躺下。 右手扯过被子时,左手屈起的手指落在眼皮,透过指缝,视线悄然凝向那道门。 眼中迷离消散,取而代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上桌面,岑清独自吃早餐,魏钊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聆兰苑。 “裴叔叔今天没在?” “不清楚,”岑清淡淡道,“应该已经出去了。” “那正好,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可惜才刚兴致勃勃掏出手机,就听岑清说,“我想去墨衣。” “呃……”魏钊像被狠狠噎了一下,“还是别去了吧。” “为什么?” 见四下无人,魏钊往岑清身边凑近,神神秘秘,“你绝对猜不到,那家店的老板,就是舒雪痕,雪诺医疗的那个舒雪痕!” 岑清抬眸,仿佛在问,那又怎样? 魏钊见他不为所动,急得“哎哟”一声,又压低几分音量,“先别管她抢了你义父项目的事,关键——” 他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注意,“关键她背景不简单,我大哥特意叮嘱,叫我们离她远点。” “你要是喜欢这类东西,我带你去别家,保证比她那儿强十倍!” 岑清唇角扬了扬,“你怕她?” “什么?”魏钊立刻挺直腰板,“谁怕了?我就是觉得没必要惹麻烦……” 岑清心下冷笑,之后魏钊说什么也不听,把人当空气晾了一会儿,吃完早餐,起身推开椅子往外走。 “哎?你去哪儿?”魏钊手忙脚乱追出去。 岑清站定,回头瞥他一眼,“你不是不敢去吗?我自己去。” “不敢?!”魏钊脸色倏地就变了,气势汹汹甩出车钥匙,“去!现在就去!有什么不敢的?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 车子启动后,岑清问,“你还查到什么了?” 难得他肯主动和自己聊天,魏钊当即精神振奋,简直恨不得把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舒雪痕其实不姓舒,她是舒家女儿生的,改过名字。至于她爹是谁?啧,保密做得太严,暂时没挖出来,估计是故意抹掉了。” “舒雪痕一直养在舒家,但据说她早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姓甚名谁不知道,现在查无此人。” “至于个人方面,她目前没结婚,也没见有特别相好的,平常就喜欢玩纹身、机车……” “还有呢?” “……没了。”魏钊摸摸下巴,“不过她这底细藏得是真深,我还没见过这么难查的人,搞不好真和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有关系,所以……” “所以?”岑清侧目,“不敢去了?” “哪能啊!再说她又不一定在店里……” ** 但很可惜,舒雪痕今天偏偏就在。 魏钊大概真被魏珩好好威慑过,这次进店就自觉坐到外间沙发,低头打游戏。 岑清再次踏入那间私人工作室,将装着黑色衬衣的袋子放在桌上。 舒雪痕只看了一眼,“躺着,我检查。” 见岑清已经躺好,舒雪痕目光扫过他严实的衣领,嫌弃地皱眉,“怎么又穿这么素?领子也不露出来。” “义父说这是保护自己的方式。” 舒雪痕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我都能想象他说这话时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pua’听说过吧?精神控制法,这就是。” 岑清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解开扣子,露出半边肩膀,舒雪痕俯身查看那只蝴蝶刺青,“恢复得不错。” 只是简单复检,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岑清其实完全可以坐在椅子上完成这件事,然而正当他侧身打算从操作床上下来时,舒雪痕却抬手轻按他肩膀。 “躺着吧,看你那两只熊猫眼。” 岑清愣了愣,被触碰的排斥感并没持续太久,她就收回了手。 “舒总。” “嗯?”舒雪痕正用酒精擦拭用过的针尖,“怎么了?” “您这里……有没有保护胃粘膜的药?” “你胃不舒服?” 岑清牵了牵唇角,“吃了不想吃的东西,吐出来了。” 舒雪痕:“……”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岑清,对方过于平淡的神色,让她禁不住蹙了蹙眉。 不过她也没问,只说,“这里没有,得出去买。” 岑清点点头,“别让外面的人知道。” 刚刚那句其实也是试探,舒雪痕再听岑清这样说,猜测得到证实。 “我有办法。”她顿了顿,“不过你……即便吃了药,身体能扛得住?” 岑清摇摇头,“没事,我只需要争取时间,舒总可以借电话用一下吗?” 舒雪痕将手机递给他,岑清拨通了石小澄的电话。 号码输入的时候,他注意到这个电话已经被备注过,证明石小澄按他说的,已经跟舒雪痕建立过联络。 “小澄,是我,裴矩那边明晚能回来吗?” “刚问过,裴少说目前看问题不大。” 岑清心里有了底,“好,如果他回来,就照原计划,慢慢把那条消息散布出去,如果他回不来,就等后面我再联系你……对了,请假的事,你们领班批了吗?” “批了批了,我可是劳模,早该休假了!” 听着那边欢快的声音,岑清也忍不住笑了笑,“那就好,最近这段时间你就出去待着,保护好自己。” “放心岑清哥,我都记住了!” 通话时,岑清并没刻意压低声音,所以舒雪痕基本全都听见了。 “你这是……” 岑清将手机递还给她,“打算演一场戏,确认下观众能不能到场。” “如果不能到场?” “无非是三个人的游戏变成两个人的,这种情况,除非一方先捅破窗户纸,否则平衡暂时还打不破。” 舒雪痕若有所思,“那你会有危险吗?” 岑清心中一动,不由地抬眸看向她,“……不会,顶多有些小状况,我能处理。” “确定不需要我做什么?” “现阶段还不能让舒总出面,他会察觉。” “好吧,”舒雪痕起身,耸了耸肩,“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还是先把胃药弄来吧。” 等待的时候,舒雪痕还是让岑清躺着,见他似乎也睡不着,便从抽屉里取出两张塑封卡片。 “喏,物归原主。” 岑清疑惑地接过,那是两只截然不同的蝴蝶图样,做得像双面绣,精致立体地浮现上半透明薄膜上。 看清的一瞬,岑清手指忽然变得异常僵紧,纤薄两页,似乎用尽全力才将它们捏住。 “认出来了?这是你母亲的手绘稿,时间太久原稿已经没有了,只剩拓印保存的副本。” “……” 岑清将那两张卡片举到上方,灯光透过薄膜,在地板投下斑驳的蝶影。 “我当初就是被这两幅图吸引,才对刺青感兴趣的。”舒雪痕靠在工作台边,视线缓缓掠过房间四面。 “这里原先的老板是你母亲的朋友,工作室的室内设计也都出自她的手笔。我是后来偶然得知店铺要转让,才接过来的。” 岑清手指沿着卡片纹路,轻轻描摹,仿佛能碰到画者当年的笔触。 “说实话,在知道她喜欢这行之前,我根本无法想象——像那样的名门闺秀,竟会藏着这种……在世俗眼中不够体面的爱好。” 舒雪痕唇角勾了勾,笑意里分明带着对“体面”二字的讥诮。 “你上次问我是否认识你母亲,其实是我单方面认识。但凡见过她的人,都很难不想认识她,她实在是……” 话音戛然而止,舒雪痕微微蹙眉,像是要在记忆深处搜寻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藻,最终却只能摇头,索性停止了讲述。 她转身打算给自己倒杯酒。 忽然察觉房间里过于安静,一回头,才发现岑清已经睡着了。 那两张珍贵的卡片就贴在他脸颊边,手指仍虚搭在上面,像是抚触的姿势。 舒雪痕的眼神不自觉柔软下来。 她低叹一声,取来毛毯轻轻盖在岑清身上。 ** 聆兰苑的主宅,夜晚总是异常安静。 裴景昀膝上放着一本书,指尖摩挲书页边缘,视线却微微上抬。 脚步声停在门外。 “今天去哪儿了?” 岑清外套上还挂着些许露珠,“纹身馆。” 他答得坦然,裴景昀目光再度转回书页。 “以后尽量别去了。” “魏钊也这么说。”岑清微微抬起唇角,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书页翻动的声音突然停滞。 裴景昀合上书本,“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不安全。”他嗓音下坠,投来面沉如水的一瞥,“以后不要去了。” 这次省略了“尽量”两个字。 “好的,义父。”岑清没有辩驳,驯顺地答应。 余光望见桌上那碗安神汤,“是给我的?” “嗯,喝了吧。” 当着裴景昀的面,岑清端起汤来,没有任何犹豫地尽数喝完。 ** 深夜,容叔被专线电话惊醒,一看时间,不由吓了大跳。 “先生?您……” “东院似乎有动静。”裴景昀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去看看怎么回事,每个角落都要检查——包括岑清的卧房。” 容叔不敢怠慢,立刻提着应急灯穿过连廊。 花厅、庭院、厢房……一路仔细查看,最后才来到二楼卧室。 轻轻推开门,岑清正安静地熟睡,落地窗紧闭,窗帘严丝合缝。容叔放下心,正要从阳台退出,脚下却一不留神。 玻璃清脆的碰撞声惊醒了床上的人。 “清少爷……”容叔尴尬又抱歉,将裴景昀的吩咐解释了一遍,“先生担心您,所以让我专门来看看。” 岑清不以为意地起身,两人一同查探刚才声音的来源,是个滚落的药瓶。 “不小心掉的。”岑清拾起药瓶,“怪我。” 容叔暗自思忖,不过是小瓶子掉在地上,这么细微的声响,先生能隔着两个院子察觉? 回去复命时,裴景昀房门虚掩,应该是在等他。 容叔先敲了敲门,没人应,他朝屋内看去,只见裴景昀靠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男人硬朗的下颌线。 “先生……” “知道了。”裴景昀突然打断,目光仍盯着手机,“去休息吧。” 容叔退出门外,百思不得其解,还什么都没说呢。 “哎,先生最近这是怎么了。” 大约还是公司的事,从某天起就仿佛触了什么霉头,诸事不顺。 他提着灯往院外走,夜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不经意抬头,一轮满月高悬,偏偏被游云缠绕,时隐时现。 容叔心头蓦地一紧,无端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来。 ** 清晨,岑清依旧早早就出了门。 按照昨天他的要求,魏钊在茶楼雅阁定了包间。 八仙桌上摆满各色广式点心,晶莹剔透的虾饺、酱色浓郁的凤爪散发着诱人香气,岑清却动都没动。 “你今天脸色比昨天还差。”魏钊本来还想大献殷勤,一看情况不对,难得正经几分。 岑清在桌子上趴下,“胃不舒服,只想喝粥。” 魏钊当即盛了碗生滚鱼片粥,还知道要撇去浮沫。 岑清吃下两小勺,还是神色恹恹,“昨晚没睡好。” “那去休息室补个觉吧,”魏钊见他看过来,忙举双手赌誓,“我保证不打扰,要是再犯浑,就罚我永远追不到你。” “……”岑清冷着脸走进里间。 魏钊盯紧服务员铺好薄被,又将空调调到适宜温度,轻手轻脚退出去。 岑清蜷在沙发里,团起被子抵住胃部。 虽然刚才一半是装的,但另一半也是真不舒服,多亏昨天在舒雪痕那吃过药。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重新躺下后,仍然辗转反侧,直到手指触及裤袋里那两张蝴蝶卡片。 硬塑边角被体温焐得温热,他缓缓抚摸表面,没有拿出来,脑子里已经完整浮现上面的图案。 “妈妈……”无声地唤了一声,岑清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养精蓄锐。 ** 再醒来已经过了中午,魏钊倒是颇有耐性,一直在外面等着。 “你身体不舒服,午饭我们就简单点,不换地方了。” 岑清当然答应。 这魏钊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他当个瓷娃娃,嘘寒问暖不说,还一反常态没点那些山珍海味,只要了两碗清汤海参面。 见岑清面色比早晨好些,魏钊才长长松了口气,“你要是病倒了,谁陪我去挑衣服?” 原来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大哥交给我个重要项目,发布会缺身像样的衣服,陪我去吧?不用你走路,就坐着帮我参谋参谋。” 贵宾室里,魏钊拒绝模特的试衣服务,亲自上身,在试衣间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每换一套衣服都要特意在岑清面前转个圈,全方位多角度展示。 专柜小姐们暗中偷笑,谁看不出魏少这是在炫耀健身成果? 可惜岑清始终支着额角,指尖漫不经心拨弄右耳的蝴蝶耳夹。偶尔抬眼,目光停留的时间还不及瞥一眼墙上的挂钟。 魏钊折腾了两个小时,最终泄气地瘫在沙发上,随手扯松领带,“歇会儿,倒腾这种衣服真没劲,还麻烦,也就配配场合。” 他侧头看向岑清,“改天我们再去潮牌店挑几套,度假穿,怎么样?” 岑清闻言眸光微动,“去哪里?” “啊?” 魏钊其实就是暗戳戳一提,完全没指望能收到回应,见岑清真的看过来,整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你想去哪儿?” 保镖就在不远处,岑清不动声色往魏钊身边靠了靠,“你去过灵泉山吗?” “灵泉山……好像听说过,没去过,那地方特别偏,除了山就是山,根本没看头。” 再说这个季节,度假都在海边,阳光、沙滩、泳装,谁会往那种荒郊野岭跑? 可岑清却轻声说,“听说那里风景很美,尤其下雪的时候……一定很浪漫……” 魏钊:“……”这下不止是心提到嗓子眼,是整个魂儿都彻底越狱。 碍于保镖在场,魏钊假模假式咳了咳,也压低声音,“城市里太吵,确实该去山里清净一下,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去那儿玩。” “开车过去远吗?” 魏钊迅速掏出手机查导航,“两百多公里,不算远,就是山路多,不好走,小半天也该到了。” “是么……”岑清又靠近些,魏钊闻到他身上的昙花香,清冷幽淡,愈发飘飘然。 而岑清借着这姿势,指尖在魏钊手机屏上轻轻一划,目光精准地落在导航路线最后一个标记点——十里山服务区。 “是有点偏,”他忽然退开,“算了,不去了。” 魏钊还没从方才的旖旎中回神,岑清已经重新坐远,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还试吗?不试的话,走吧。” 最终选定三套西装,魏钊非要给岑清也买下同款,结果自然是被拒绝。 离开前经过橱窗,岑清脚步在一件墨色立领衬衫前停住了。 “这件衣服的松鹤暗纹,用的是紫金银三色丝线,取‘墨染山河’的意境。”专柜小姐介绍。 灯光下,丝若流云墨如山海,的确不错。 “这款有象牙白的,更符合您的气质。”另一位柜姐已经捧出同款浅色。 “好看!”魏钊接过来在岑清肩头比划,“你穿这个一定……” “不用了。” 岑清转身离去时,余光最后扫过玻璃倒影中那件黑衣,忽然想起舒雪痕说过的话。 ——善加利用你的武器。 ** 聆兰苑厨房里,汤香四逸。 阿姨守着炉火上的紫砂煲,袅袅热气从锅盖边缘渗出,在厨房弥漫开来。 裴景昀推门而入时,阿姨明显愣了一下。 “先生。”她连忙擦了擦手。 “多炖一会儿,不急。”裴景昀的声音很淡,目光一直落在汤锅上。 等裴景昀离开后,阿姨忍不住小声嘀咕:“真奇怪,这汤明明每天都这么炖的,今天怎么还特意来看火候……” “谁知道呢。”另一个帮厨的阿姨摇头。 自从最初送汤的佣人出了差错,这汤的递送就有了新规矩。 汤炖好需要静置焖上两个小时,等到八九点钟,再由容叔亲自经手送往东院。 规矩来得突然,厨房里的人只当是岑清口味挑剔,却不知道其中原因。 容叔记着时间赶到厨房时,正撞见裴景昀站在灶前。紫砂锅盖刚被合上,余温尚在锅边凝着水珠。 “先生?”容叔脚步一顿。 裴景昀神色如常,只说,“可以了。”转身时袖口掠过灶台,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 “给岑清送话,叫他早点回来。” ** 因为裴景昀的吩咐,魏钊精心策划的电影约会再次腰斩。 他将车停在聆兰苑大门前,熄了火却迟迟不动窝。 “这么多天了……总该给点甜头吧?” 保镖已经替岑清打开铁门,他本打算直接进去,却在转身时瞥见右上角那点隐隐闪烁的红光。 脚步微顿,临时改变了主意。 岑清折返至魏钊面前,社交距离被刻意拉近,手指拂过对方肩头,像是在替他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动作从某个角度看非常暧昧。 “夜深了,路上小心。” 这话说得极轻,像一片盈盈坠落的雪。等魏钊回神时,岑清已经转身离去,唯有那头银发在夜色中划出清冷的弧光。 魏钊站在原地,心跳如雷,他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不自觉暗骂一声。 又来,今天不知道多少回了。 这看得到吃不着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东院,连廊花厅,岑清在那株昙花前短暂停留。 花萼半开半合,月下昙的花期犹如雁信,一旦规律便总是准时。 九点,岑清躺上床。 连续几天下来,即使在外面补过觉,身体也吃不消,尤其是胃,火烧火燎,牵连得四肢乏力,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敲门声将他从半梦半醒间拽了出来。 容叔正端着汤站在门口。 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在闻到那股味道的瞬间更是翻江倒海。 岑清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攥住被角,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那碗汤。 等容叔离开,又强撑着挨了十多分钟,才佯装无事地走向浴室。 花洒水流汩汩漫出,急遽而迫切地掩盖那些异样的声响。 从浴室出来时,岑清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 “再坚持一下……还不到时候……” 他对自己说。 ** 黑暗里终于传来一丝异动。 门缝底依稀有影子在晃,叩门声随之响起。 听着就是寻常拜访,可放在这午夜时分,就无端多了几分诡异。 岑清闭着眼,装作熟睡。 门被缓慢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床边。 那人沉默地站立片刻,然后俯身。 岑清藏在下面的手不自觉揪紧了床单。 被子被轻轻掀起。 岑清知道,自己的家居服最上边两颗纽扣没有系——这是今晚特意挑选的一套。 果然,那人动作明显一顿。 紧接着,冰凉指尖开始解他剩下的纽扣,动作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裸露的肌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岑清后背微微一僵,隐隐渗出冷汗。 那人应该是没有察觉,在将衣扣完全解开后,手沿着小腹缓缓上移,抚过胸膛,最后停在脖颈处。 指尖轻轻刮过下颌时,带来一阵细微刺痛。 这种触感一直延伸至锁骨,在蝴蝶纹身附近停住。 那只手,动作变得迟滞。 岑清混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固,他用尽全力才压下呕吐的冲动。 幸好,还控制得住。 ** 裴矩推开东院的木门时,暖风裹挟着昙花幽香扑面而来。 鹅黄色花萼从尖端裂开细缝,露出内里象牙白的花瓣,层层舒展,犹如美人解开衣襟的系带。 昙花如约盛放。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可本该守在这里的另一个人却不见踪影。 连廊尽头,主院的门没锁,轻轻一转就被打开,这反常的迹象让裴矩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或许是潜意识作祟,他没有试图呼唤岑清的名字,反而放轻脚步,像潜入别人领地的独狼,无声地拾级而上。 越靠近卧室,神经就绷得越紧,连后颈的汗毛都根根竖起。 就在裴矩即将推开最后一扇门时,门却从里面被打开。 男人站在阴影里,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手指。 “回来了?” 他的声音格外轻柔。 光线从走廊斜漏进去,将这位裴家家主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至床边。 他擦拭手指的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刚完成一台精密的手术。 与裴矩擦肩而过时,留下一句,“去看看他吧,你哥哥……” 尾音微妙地停顿,“似乎受了些惊吓。”【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