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衬衫上的薄荷味》 第1章 雨幕里的薄荷香 六月的雨总来得不讲道理。 沈野抱着速写本冲进巷口时,裤脚已经湿透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帆布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他此刻被打断的思路——刚才在街角咖啡馆画到一半的速写,模特是窗边打瞌睡的老人,眼下那圈灰黑色的阴影正画到传神处,雨就倾盆而下。 他缩着脖子往巷深处跑,帆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水糊在裤腿上。跑过第三个门脸时,眼角瞥见一块褪色的木质招牌,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砚田”,旁边画着半方砚台的简笔画。门是虚掩着的,玻璃上蒙着层薄雾,隐约能看见里面暖黄的灯光。 “抱歉,能借避个雨吗?”沈野推开门时,风铃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像被雨打湿的翅膀在扑腾。 店里很静,只有老式挂钟滴答走动的声音。空气里飘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干燥油墨的味道,很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沈野甩了甩头上的水珠,视线扫过整齐排列的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按色系码得一丝不苟,浅黄、米白、淡蓝、深棕,像被谁用颜料仔细晕染过的色块。 “随便坐。” 一个声音从书架后传来,不高,带着点温吞的尾音,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沈野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梯子上,伸手够顶层的书。白衬衫的下摆被绷得很直,勾勒出清瘦的腰线,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 那人从梯子上下来,转过身。 沈野的呼吸莫名顿了半拍。 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头发剪得干净利落,额前几缕碎发垂着,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很淡。他手里拿着本精装书,封面是深绿色的,正低头用指腹擦掉封面上的一点灰。阳光被雨幕过滤后变得很柔,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晕。 “谢谢。”沈野收回目光,往旁边的藤椅挪了挪,尽量避开湿漉漉的衣角蹭到书架。他把帆布包抱在怀里,才发现自己刚才跑得太急,速写本的边角已经湿了一小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翻开看——还好,画老人的那页没湿。 “需要纸巾吗?”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未拆封的纸巾,递到他面前。沈野抬头接过来时,一股味道忽然钻进鼻腔。 不是书店里的纸墨香,也不是外面的雨腥味。很淡,像刚剥开的薄荷叶被揉碎了,混着点阳光晒过的皂感,清清凉凉的,一下子驱散了他满身的狼狈和烦躁。 他下意识地往男人身上瞥了一眼。白衬衫很干净,领口系得规规矩矩,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却不显古板,反而透着种禁欲的整洁。那味道就是从他身上来的,像从衬衫纤维里一点点渗出来的,不张扬,却让人没法忽略。 “谢、谢谢。”沈野有点不自然地低下头,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水珠。 “不用。”男人点点头,没多话,转身回了柜台后。他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拿起刚才那本深绿色封皮的书,翻开。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很柔和,像水墨画里用淡墨勾出来的轮廓。 沈野偷偷看了他一会儿,手痒得厉害。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铅笔和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轻轻划动。他没敢画得太明显,只勾勒了个模糊的侧影——低垂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还有那身干净得晃眼的白衬衫。画到领口时,笔尖顿了顿,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薄荷味,清清凉凉的,缠在鼻尖上。 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把外面的世界糊成一片模糊的水色。书店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翻书的沙沙声,还有沈野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响。 “你是插画师?”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沈野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他抬头,看见男人正看着他手里的速写本,眼神很平静,没有探究的意味。 “嗯,算是。”沈野有点尴尬地合上本子,“自由职业,瞎画。” 男人没接话,只是目光在他速写本封面上停留了一瞬——那上面被他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图案,有啃胡萝卜的兔子,有戴着礼帽的猫,还有歪歪扭扭的“沈野”两个字。 “这里很少有客人带速写本。”男人说,语气还是淡淡的,“一般都是来看书的。” “我路过,正好下雨。”沈野解释道,指了指窗外,“本来在对面咖啡馆画画。” 男人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窗外,又转回头,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杯子是透明的,里面的水很清,能看见杯底沉着的几片柠檬。 “我叫林砚,这店是我的。”他忽然开口,像是在做自我介绍。 “沈野。”沈野立刻接道,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太急了,“田野的野。” 林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重新低下头看书。沈野却没法再安心画画了,他总觉得那股薄荷味在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他偷偷观察林砚,看他翻书的动作很轻,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看书的时候很专注,眉头会微微蹙着,像是在跟书里的人对话。 沈野忽然想起自己高中时的同桌,也是这样,总爱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那时候他总爱趁对方不注意,偷偷闻那味道,觉得比窗外的香樟树还让人安心。后来毕业,就再也没闻到过了。 “你这店……开了多久了?”沈野没话找话地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平时跟陌生人都懒得说话,今天却总想跟这个人搭话。 “三年了。”林砚抬了下眼,“之前在出版社做编辑,后来不想做了,就开了这家店。” “挺好的。”沈野由衷地说。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每天守着这样一家书店的样子,晒着太阳,看着书,好像挺惬意的。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种坐不住的性子,恐怕撑不了一个月。 林砚没接话,只是把书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桌角的一个小盆栽。那是盆薄荷,叶子绿油油的,被雨水打湿后,看起来更精神了。 沈野的目光落在薄荷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雨慢慢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雨好像小了。”沈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拿起帆布包,犹豫了一下,又看向林砚,“那我……先走了。” “嗯。”林砚也站起来,把那本深绿色的书放回书架,“慢走。” 沈野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林砚正站在书架前,阳光落在他身上,白衬衫泛着柔和的光,那股淡淡的薄荷味好像又飘了过来,缠在他的鼻尖上。 “那个……”沈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说了句,“谢谢你的纸巾。” 林砚笑了笑,那是沈野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的笑容很淡,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却没什么纹路,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不客气。”他说,“下次路过,可以进来坐坐。” “好。”沈野用力点头,推开门跑了出去。 风铃又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像是在跟他告别。 沈野一路小跑,直到拐出那条巷口,才放慢脚步。他回头望了一眼,书店的招牌在雨雾里若隐若现,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像一块融化的黄油。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好像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薄荷味。他摸了摸口袋,才发现那包没用完的纸巾还在里面。他掏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果然有那股味道。 沈野把纸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帆布包的内袋里。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已经完全出来了,天空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画布。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腥气,有远处花店飘来的玫瑰香,还有……好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味,缠着他的鼻尖,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在他这里,另一头,系在那条巷子里的书店里。 沈野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家走。他想赶紧回去,把刚才画的那个侧影补完。他要把那股薄荷味,也画进画里去。 回到家,沈野把湿衣服脱下来扔进洗衣机,换上干净的T恤和短裤。他走到书桌前,翻开速写本,看着那个只画了一半的侧影。他拿起铅笔,小心翼翼地补着细节,画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画他挺直的鼻梁,画他白衬衫上被阳光晒出的纹路。 画着画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好像把林砚画得太温柔了,温柔得不像个陌生人。他摇摇头,把速写本合上,扔到一边。 他打开电脑,想继续赶稿,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脑子里全是刚才在书店的画面——整齐的书架,暖黄的灯光,还有那个穿着白衬衫、身上有薄荷味的男人。 沈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去厨房倒水。他打开冰箱,看见里面还有半瓶冰镇的薄荷汽水。他拿出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清凉的薄荷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街道。阳光很好,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骑着自行车的小孩笑着从楼下经过,铃铛声清脆得像风铃。 沈野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刚才回来的方向,那条巷口的位置。他知道,那里有一家叫“砚田”的书店,书店里有一个叫林砚的男人,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 沈野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砚田书店”。地图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就在离他住的地方不远的一条巷子里。他放大地图,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离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只有一个路口的距离。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嘴角忍不住又扬了起来。 也许,以后可以多去那家咖啡馆画会儿画。沈野想。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重新翻开速写本。这一次,他没有再画那个侧影,而是在旁边画了一小盆薄荷。叶子绿油油的,被阳光晒得发亮,好像能闻到那股清清凉凉的味道。 沈野看着画,忽然觉得,这个下午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他找到了一个有薄荷味的地方,和一个身上有薄荷味的人。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隐隐觉得,这只是个开始。 就像那盆薄荷,只要有阳光和水,总会慢慢长大,把香味散得更远。 第2章 速写本里的影子 沈野再次站在“砚田”书店门口时,距离那场暴雨已经过去三天。 午后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夏末特有的、混合着热气和草木的味道。他背着帆布包,站在巷口看了一会儿——木质招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砚田”两个字的金边被晒得有点晃眼,玻璃门上的薄雾已经散去,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整齐的书架和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深吸了口气,像做贼似的往左右看了看,才推门走进去。风铃的响声比上次更清脆,像是被阳光镀过一层金。 “来了。” 林砚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他正低头用软布擦着一本精装书的封面,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时,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品。他今天穿的是浅蓝牛津纺衬衫,袖口同样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白。 沈野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点点头,没敢看林砚的眼睛,视线飞快地扫过书架:“嗯,路过,进来看看。” “随便逛。”林砚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沈野今天穿了件浅灰T恤,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点毛边,帆布包上别着的徽章歪了一个,是只咧嘴笑的柴犬。 他把擦好的书放回书架,转身去倒了杯水,玻璃杯子放在吧台上,推到沈野面前:“凉白开,刚晾的。” “谢谢。”沈野走过去拿起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他抿了口水,眼角的余光瞥见吧台上的小盆栽——那盆薄荷还在,叶子比上次更绿了些,边缘带着点被阳光晒出的微卷。 空气里的薄荷味好像比上次淡了点,混在纸墨香里,像颗被剥开的糖,甜味藏得很深。沈野偷偷吸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太明显,赶紧移开视线,假装认真看旁边的书架。 “找什么类型的书?”林砚忽然问。他已经坐回木椅上,手里拿着本厚厚的精装词典,正用指尖点着某一页,像是在确认某个字的释义。 “随便看看。”沈野的目光落在一排推理小说上,手指划过书脊,“平时……不怎么看书。” 这话不算撒谎。他的时间大多耗在速写本和电脑屏幕上,偶尔翻书也是为了找插画素材,比如十九世纪版画里的褶皱处理,或是浮世绘里的线条张力。 林砚“嗯”了一声,没追问。书店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还有沈野的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他故意走得很慢,像只在领地边缘试探的猫,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柜台那边瞟。 他看见林砚看书时会微微偏头,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在他耳后投下一小片菱形的光斑;看见他偶尔会抬手按一下眉心,指腹的温度好像能透过空气传过来;还看见他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又系得严严实实,布料贴着脖颈的弧度,像条安静的河。 沈野的手又开始痒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没敢坐在离柜台太近的地方,选了个靠窗的藤椅。这里角度很好,能看见林砚的侧脸,又不会显得太刻意。他翻开本子,笔尖在纸上轻轻划动,这次没再画模糊的侧影——他画林砚握着词典的手,骨节分明,拇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画他微垂的眼睫,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画他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腕,那里有根淡青色的血管,像条安静流淌的小溪。 画到第三页时,沈野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三天来翻来覆去画的,全是和林砚有关的东西。 暴雨那天晚上补完的侧影,第二天早上对着镜子画的、想象中林砚笑起来的样子,还有刚才在巷口偷偷画的、书店招牌下的一角天空——他甚至在那片天空里,画了朵形状像薄荷叶的云。 “画完了吗?” 林砚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沈野吓得手一抖,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他猛地合上速写本,抬头时正好撞上林砚的目光——对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本书,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却没什么探究的意味。 “没、没画什么。”沈野把速写本往怀里抱了抱,像只护食的小兽,“随便画画。” 林砚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停了一瞬,嘴角好像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他把手里的书放在沈野面前的小桌上:“这本或许你会喜欢。” 书的封面是浅灰色的,没有书名,只有一幅钢笔插画——画的是深夜的书店,暖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漏出来,门口站着个背着画板的人,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拖到街角。 “插画师的随笔集,里面有很多速写。”林砚说,“你不是喜欢画画吗?” 沈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砚是在说他。他拿起书,指尖划过封面的插画,线条干净利落,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他翻开内页,里面果然全是速写:咖啡馆里打盹的猫,雨天站台的路灯,还有和“砚田”很像的书店角落,画里的店主背对着镜头,正在整理书架,白衬衫的后颈处有一道浅浅的褶皱。 “画得真好。”沈野由衷地说。他能看出画者的功底,线条里藏着的情绪比文字更动人。 “作者以前常来这儿。”林砚靠在书架上,手臂交叉在胸前,“后来去了国外,临走前送了我一本。” 沈野抬头看他,发现林砚说话时,目光落在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很远的事。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他鼻梁的阴影拉得很长,像幅没干透的素描。 “你……经常看我画画吗?”沈野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他总觉得林砚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这种感觉让他有点慌。 林砚转过头,眼神很坦诚:“你的笔尖声很特别,比挂钟的声音脆一点。”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翻速写本的时候,总会先往我这边看一眼。” 沈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这么明显。他把脸埋进速写本里,声音闷闷的:“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 “没关系。”林砚打断他,语气很轻,“有人愿意画这里,挺好的。” 他说完就转身回了柜台,继续看那本词典。沈野却再也画不下去了,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那本插画随笔集,指尖反复摩挲着封面的插画。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书页上,把插画里的灯光照得像真的在发亮。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走到柜台前,轻轻放在吧台上。 那是张速写,画的是暴雨那天的“砚田”书店——玻璃上的雨痕,暖黄的灯光,还有柜台后低头看书的林砚。他特意把薄荷盆栽画得很显眼,绿油油的叶子从桌角探出来,像在偷偷看外面的雨。 “送、送你的。”沈野的声音有点结巴,“上次躲雨,谢你了。” 林砚放下词典,拿起速写看了看。他的指尖很轻地划过画里的自己,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眼神里带着点沈野看不懂的东西:“画得很像。” “你喜欢就好。”沈野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在发烫。他转身想走,又被林砚叫住。 “等一下。” 林砚从柜台下拿出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沈野:“上次你落在这儿的。” 沈野接过来,摸了摸里面的东西,硬邦邦的,形状有点熟悉。他打开信封,发现是支铅笔——笔杆上的漆掉了一块,笔尖被削得很尖,是他常用的那支6B铅笔。他想起来了,暴雨那天急着跑出去,把笔落在了藤椅上。 “谢了。”他把铅笔塞进帆布包,手指碰到了内袋里那包没用完的纸巾,薄荷味好像顺着布料渗了出来,缠在指尖。 “下次画画,可以用店里的桌子。”林砚忽然说,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速写本上,“窗边的光线好,比咖啡馆亮。” 沈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正好看见林砚的眼睛——瞳孔是很深的黑,像浸在水里的墨石,里面映着暖黄的灯光,还有他自己有点傻的样子。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高了点,“那我以后……常来?” 林砚点了点头,嘴角这次是真的扬了起来,很浅,却像把小刷子,轻轻扫过沈野的心脏。“嗯,”他说,“店里的薄荷茶,免费。” 那天下午,沈野没立刻走。他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把那本插画随笔集翻完了。林砚没再打扰他,只是偶尔会过来添水,脚步轻得像片叶子。 沈野发现,林砚添水的时候,会特意把杯子往他速写本那边推一点,好像怕他抬手时碰倒;发现他翻书翻得快了,会悄悄换一张更亮的台灯;还发现他看自己的速写本时,目光会在那盆被画了无数次的薄荷上多停两秒。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沈野才收拾东西准备走。他把那本随笔集放回书架,转身时看见林砚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浅灰外套。 “晚上会凉。”林砚把外套递给他,“你穿得薄。” 沈野的手指碰到外套的布料,是柔软的棉质,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香。他忽然想起林砚衬衫上的味道,原来不是错觉。 “谢了。”他接过外套,没敢穿,搭在胳膊上,“明天还你。” “不用急。”林砚摇摇头,目光落在他的帆布包上——那只歪了的柴犬徽章被他悄悄别正了,“明天……还来吗?” “来!”沈野答得飞快,说完又觉得太急切,脸颊有点发烫,“我明天想画……画书架,你这儿的书架排得很好看。” 林砚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比上次明显,眼角堆起细碎的纹路,像被阳光晒化的冰:“好,等你来。” 走出书店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粉色。沈野把外套往鼻子前凑了凑,薄荷味混着阳光的味道,像颗刚剥开的糖,甜得恰到好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路过街角的花店时,他停下来,看着橱窗里的薄荷盆栽——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店员笑着问他要不要买一盆,他摇摇头,心里却想:不用了,他已经找到最好的那盆了。 回到家,沈野把林砚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椅背上,没舍得洗。他翻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了件浅蓝牛津纺衬衫,衬衫的领口处画了片小小的薄荷叶,旁边写着两个字:林砚。 笔尖划过纸面时,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清清凉凉的味道,像有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心脏。 沈野忽然明白,有些味道一旦记住了,就像会生根似的,在心里发了芽。而他现在,正盼着这颗芽能长得再快点,好早点触碰到那个藏在薄荷香里的人。 他拿起手机,给合作的编辑发了条消息:“下周的稿子可能要晚两天,最近想画点新东西。” 编辑很快回了个“OK”的表情,加了句:“灵感来了就抓住,别逼自己。” 沈野笑了笑,把手机扔到一边。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巷口的方向已经亮起了路灯,暖黄的光像块融化的黄油,把“砚田”书店的招牌照得很清楚。 他摸了摸胳膊上搭着的外套,薄荷味好像还在,缠着指尖,绕着心跳,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在他这里,另一头,稳稳地落在那家亮着灯的书店里。 明天要画什么呢?沈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或许可以画林砚擦书的样子,画他倒茶时手腕的弧度,画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床头柜上,照亮了摊开的速写本,那页画着衬衫和薄荷叶的纸上,仿佛也染上了淡淡的清香气。 第3章 砚田深处的光 沈野是被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晒醒的。 生物钟让他在七点准时睁开眼,窗外的蝉鸣已经没了夏初的聒噪,带着点秋老虎来临前的慵懒。他摸过手机看时间,屏幕上跳出编辑昨晚发来的消息:“新灵感是爱情主题?看你朋友圈发的薄荷图,酸得我牙都倒了。” 沈野的脸有点发烫。他昨晚睡前确实拍了张照片——林砚那件浅蓝衬衫的袖口搭在椅背上,晨光从袖口漏进来,在布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旁边放着的速写本露出一角,正好是那片画着薄荷叶的纸页。他当时没想太多,配了句“新素材”就发了出去,现在想来,那点藏不住的心思简直像写在脸上。 他翻身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晨光在脚边织出张暖融融的网。帆布包被随意扔在床尾,他走过去拉开拉链,指尖碰到那支6B铅笔时顿了顿——笔杆上掉漆的地方被磨得很光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沈野捏着铅笔转了半圈,忽然想起林砚递信封时的样子,他的拇指指甲修剪得整齐,指尖划过牛皮纸的声音很轻,像在数纸上的纹路。 “想什么呢。”沈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撇撇嘴,镜中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昨晚琢磨构图到半夜的杰作。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转身去衣柜翻衣服,手指在一排T恤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白得发蓝的棉麻短袖,领口处有粒小小的木质纽扣。 出门时路过楼下的早餐铺,沈野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豆沙包,热气透过纸袋烫得指尖发麻。他咬着包子往巷口走,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帆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声音惊飞了停在墙头的麻雀。 “砚田”书店的木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亮了灯,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地上铺成条细细的光带。沈野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豆沙包的甜混着巷子里的桂花香,让他想起昨晚外套上的薄荷味——那味道好像还沾在布料纤维里,洗不掉似的。 他推开门,风铃的响声比昨天更轻快,像串被风吹动的银铃。 林砚正站在书架前整理书籍,侧脸对着门口,晨光从他身后的玻璃窗涌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今天穿的是米白针织衫,袖口没卷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着本《雪国》,正踮脚往最高层的书架放。 沈野的脚步下意识放轻了。他看见林砚踮脚时后颈绷出的弧度,像根被轻轻拉紧的弦;看见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眉骨时会微微皱眉;还看见他针织衫的后领有点松,露出小块脊椎骨的凸起,像片安静伏着的蝶翼。 “来了。”林砚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本没放好的诗集,封面是莫奈的睡莲,蓝紫色的花瓣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沈野猛地回神,手里的包子差点掉在地上:“早、早上好。”他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像只囤粮的仓鼠,“刚出炉的,要吃吗?” 林砚的目光落在他沾着点豆沙的嘴角,喉结轻轻动了动:“不了,刚吃过。”他把诗集插进书架,转身往柜台走,“煮了薄荷茶,凉在那边。” 沈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吧台上果然放着两个玻璃杯,淡绿色的茶水冒着袅袅热气,杯壁上已经凝了层细密的水珠。他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杯,指尖碰到水珠时凉得缩了缩手,茶水里飘着的薄荷叶打着旋,把阳光剪成了碎金。 “谢了。”他抿了口茶,清清凉凉的味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回甘,像把小刷子轻轻扫过舌尖。 林砚已经坐回木椅上,面前摊着本线装书,泛黄的纸页上印着竖排的毛笔字,他正用支银灰色的书签夹在某一页,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纸上的字。“今天想画书架?”他头也没抬地问,声音混在茶水的热气里,变得有点温软。 “嗯。”沈野找了个离柜台不远的位置坐下,帆布包往桌角一放,拉链拉开时露出半截速写本的封面——是他昨天特意换的,深蓝色的封面上用白笔写着个小小的“野”字。他拿出铅笔和橡皮,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玩意儿放在桌上:“这个,给你。” 是枚徽章,比帆布包上那只柴犬小一圈,图案是只蹲坐着的黑猫,圆眼睛瞪得溜圆,爪子旁边画着本翻开的书。“昨天路过文具店看见的,觉得……挺配这儿的。”沈野说得有点含糊,其实是他翻遍了常去的几家店才找到的,就因为这只猫的眼神和林砚偶尔抬眼时很像,安静里藏着点探究。 林砚拿起徽章看了看,指尖在猫耳朵上轻轻碰了碰:“很可爱。”他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个玻璃罐,里面放着些零散的徽章——有印着书店名字的铜制款,有读者送的卡通贴纸,还有枚很旧的校徽,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他把黑猫徽章别在罐子最显眼的位置,和那只咧嘴笑的柴犬遥遥相对。 “喜欢就好。”沈野低下头假装调试铅笔,耳尖却悄悄红了。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速写本上,纸面泛着淡淡的米白,他笔尖落下时顿了顿,先在角落画了片小小的薄荷叶,才开始勾勒书架的轮廓。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林砚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沈野画得很专注,视线在书架和纸面间来回移动,铅笔在纸上跳跃着,把原木书架的纹理、书籍排列的间隙,还有阳光透过书脊投下的阴影都一一捕捉。他的线条比平时更柔和,带着种不自觉的温情,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画到第二排书架时,沈野的笔尖慢了下来。他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书脊,落在柜台后的林砚身上——对方正低头看书,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针织衫的领口被晨光染成了淡金色,有根头发从耳后垂下来,随着他翻书的动作轻轻晃动。 沈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飞快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勾勒出个模糊的侧影,线条轻得像雾,却把那缕垂落的发丝画得格外清晰。画完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他懊恼地用橡皮蹭了蹭,却没舍得完全擦掉,只把轮廓改得更像书架的一部分,那缕头发则变成了书架边缘垂下的装饰绳。 “画累了?”林砚的声音忽然传来,沈野抬头时正好看见他端着个白瓷盘走过来,盘子里放着两块方形的曲奇,边缘烤得有点焦,散着淡淡的黄油香。 “还好。”沈野放下铅笔,看着曲奇的目光有点犹豫——他不太爱吃甜食,总觉得太腻。 “自己烤的,没放太多糖。”林砚把盘子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尝尝?”他的指尖碰到沈野的速写本,目光在那片被修改过的地方停了一瞬,没说什么。 沈野拿起块曲奇,咬了小口。黄油的香气在嘴里漫开,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甜味,尾调还有丝若有若无的薄荷香,应该是面团里加了点薄荷碎。“好吃。”他由衷地说,又咬了一大口,碎屑掉在速写本上,像撒了把细小的金粉。 林砚笑了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拿起另一块曲奇慢慢吃着。晨光落在他的手腕上,把那根淡青色的血管照得更清晰了,像条藏在皮肤下的溪流。“你画画的时候很专注。”他忽然说,“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笔尖和纸。” 沈野的脸颊有点发烫:“习惯了,一画起来就容易出神。”他想起自己画了无数次的林砚,那些藏在速写本深处的侧影、指尖和睫毛,忽然觉得有点心虚。 “挺好的。”林砚的目光落在窗外,巷口的老槐树落下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到玻璃上,又被风卷走了,“能找到让自己专注的事,不容易。” 沈野没接话,他看着林砚的侧脸,忽然发现他的睫毛比自己画的更长,阳光穿过睫毛的缝隙,在眼睑下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他的手又开始痒了,忍不住拿起铅笔,飞快地在纸页边缘画了只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很深的黑,里面映着点暖黄的光,像盛着半盏茶水。 “在画什么?”林砚转过头,视线正好落在那只眼睛上。 沈野赶紧用手捂住纸页:“没、没什么,随便画画。”他的手指有点抖,掌心的温度把纸面烫出了片淡淡的潮痕。 林砚没追问,只是拿起桌上的薄荷茶喝了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晨光里很清晰。“下午会有位老先生来送书,”他忽然说,“是附近大学的教授,家里有很多旧版的画册,你或许会感兴趣。” 沈野眼睛一亮:“真的?”他对老画册有种近乎执着的偏爱,尤其是那些带着时间痕迹的插画,线条里藏着的故事比文字更动人。 “嗯,他大概三点到。”林砚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嘴角弯了弯,“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不赶!”沈野答得飞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急切,挠了挠头,“我今天没什么事,就在这儿待着,不打扰吧?” “不打扰。”林砚摇摇头,目光落在他速写本上,“正好,我这儿缺个画书架的人。” 沈野的心跳又快了半拍,他低下头假装整理画具,耳朵却竖着听林砚的动静。对方已经起身回了柜台,重新拿起那本线装书,翻页的声音很轻,像蝴蝶扇动翅膀。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沈野画完了整面墙的书架,又在空白处补了些细节——窗台角落的积灰,书架顶上的旧台灯,还有躲在书堆里的小蜘蛛,正忙着织网。他画得很投入,直到肚子咕咕叫才惊觉已经中午了。 “饿了?”林砚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书,正看着沈野笑,“附近有家面馆,味道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沈野的眼睛亮了亮:“好啊,我请你。”他早就想找机会请林砚吃饭,上次的速写和薄荷茶,总让他觉得欠了人情。 “不用,我请你。”林砚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浅灰开衫,“算是……谢谢你昨天送的画。” 沈野还想推辞,林砚已经拉开了店门,晨光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覆在沈野的脚边。“走吧,去晚了要排队。” 面馆离书店不远,藏在条更窄的巷子里,门脸很小,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老张面馆”。店里只有四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空气中飘着浓郁的骨汤香,混着点辣椒的味道,暖洋洋的。 “张叔,两碗牛肉面,少辣。”林砚熟稔地和老板打着招呼,对方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系着沾满油星的围裙,看见林砚时眼睛一亮:“小林来啦,今天带朋友了?” “嗯,朋友。”林砚的目光落在沈野身上,笑了笑。 沈野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对着张叔点了点头,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桌子是老式的方木桌,边缘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客人留下的印记。 “这家店开了十几年了,”林砚在他对面坐下,“汤是用牛骨熬的,熬到凌晨才关火。” “难怪这么香。”沈野吸了吸鼻子,骨汤的醇厚混着香菜的清爽,勾得他肚子更饿了。 很快,两碗牛肉面端了上来,粗瓷碗里堆着满满的牛肉,汤色清亮,撒着翠绿的香菜和蒜苗,面条在汤里轻轻晃动,像群游弋的小鱼。沈野拿起筷子,先夹了块牛肉塞进嘴里,炖得软烂的肉在舌尖化开,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咸香,一点都不腻。 “好吃!”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砚,像只得到了满意食物的猫。 林砚的嘴角弯了弯,他吃得很慢,筷子夹起面条时会轻轻吹一下,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让那份安静的温柔更清晰了。“慢点吃,没人和你抢。”他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沈野的脸颊有点发烫,他低下头专心吃面,耳朵却忍不住听林砚的动静。对方吃面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喝汤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像雨滴落在水洼里。 吃到一半,沈野发现林砚的碗里没放香菜,他碗里的香菜却堆得像座小山。“你不吃香菜?”他问。 “嗯,不太习惯那个味道。”林砚点点头,夹起自己碗里的牛肉,放进沈野碗里,“这个给你。” 沈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碗里额外的牛肉,又看了看林砚干净的指尖,突然想起自己画过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拇指指甲修剪得整齐,此刻正安静地搭在碗沿上,像幅刚完成的素描。 “谢、谢谢。”他低下头,把那块牛肉和着面条塞进嘴里,忽然觉得比刚才更香了。 吃完面走出面馆时,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烈,巷子里的影子短了很多。林砚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冰水,拧开瓶盖递给沈野一瓶,指尖碰到的瞬间,凉意像电流似的窜了窜。 “下午的老先生姓周,”林砚边走边说,“以前是教美术史的,肚子里全是故事,你要是有想问的,尽管开口。” “嗯!”沈野用力点头,他已经开始期待那些旧画册了,想象着泛黄纸页上的线条和色彩,心里像揣了只雀跃的小兔子。 回到书店时,风铃响了两声,把午后的热气挡在了门外。林砚去柜台后翻找什么,沈野则回到窗边的位置,翻开速写本,想把面馆的样子画下来——阳光落在方木桌上,碗里的牛肉闪着油光,还有林砚放在桌边的那瓶冰水,瓶壁上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了个小小的水洼。 他画得很认真,笔尖在纸上跳跃着,把那些温暖的细节一一捕捉。画到林砚的手时,他顿了顿,想起那根放进自己碗里的牛肉,指尖的温度好像还留在纸上,烫得人心里发软。 “找到了。”林砚拿着个牛皮纸信封走过来,放在沈野面前,“周老先生上次说想看看你的画,这是你之前发在网上的作品集打印版?” 沈野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社交账号简介里写了“插画师”,还放了些自己觉得满意的作品,有城市角落的速写,也有幻想题材的插画。“是、是啊,随便弄的。”他有点不好意思,那些作品和真正的插画师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画得很好。”林砚的目光落在打印纸上,那是幅沈野画的雨夜小巷,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片暖黄,巷口的书店亮着灯,门口站着个模糊的身影,“尤其是这张,很有感觉。” 沈野的脸有点发烫,那幅画其实是照着“砚田”画的,只是他没敢把书店的招牌画得太明显。“随便画的,当时刚下过雨,觉得氛围不错。”他含糊地说。 林砚没拆穿他,只是把信封收好:“等周老先生来了,我给你引荐。”他顿了顿,看着沈野发亮的眼睛,又补充道,“他认识不少出版社的人,说不定能给你点机会。” 沈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林砚认真的眼神,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他画画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自己摸索着往前走,很少有人会这样主动为他着想,像在迷雾里忽然看见的光。 “谢、谢谢你。”他说,声音有点哑。 林砚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整理书架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斑,米白针织衫泛着柔和的光,像幅安静的油画。 沈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拿起铅笔,在速写本的新一页上画了件米白针织衫——领口处松松垮垮的,露出小块后颈的皮肤,袖口垂在身侧,指尖捏着本书的书脊,书名叫什么看不清,只知道那一定是本很温柔的书。 画完,他在旁边写了行小字:“ 第4章 薄荷味的裂痕 沈野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凌晨三点,手机屏幕还亮着,插画软件的图层停留在第七稿——他画了片被雨水打湿的薄荷叶,叶尖垂着颗水珠,水珠里映着半盏暖黄的灯光,像把没说出口的心事困在了透明的牢笼里。 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把夏末的余温浇得透凉。沈野起身去关窗,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晾在椅背上的浅灰外套被风吹得晃了晃,衣角扫过桌面,带落了支铅笔——是林砚借给他的那支6B,笔杆上掉漆的地方被他摩挲得发亮。 他弯腰捡铅笔时,指尖碰到了速写本的边缘。本子摊开在桌上,最新一页画的是周老先生带来的旧画册,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印着欧式书店的角落,穿燕尾服的绅士正低头看书,阳光从彩绘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而在画纸的右下角,他偷偷画了只搭在画册边缘的手,骨节分明,指尖轻轻捏着页角,像怕碰碎了时光。 雨声里混着手机震动的声音,是合作的编辑发来的消息:“甲方说要加个爱情线,让插画里的主角对视时眼里带点火花,你懂我意思吧?” 沈野盯着屏幕皱起眉。他接的是本青春小说的插画约稿,男主是书店店员,女主是常客,按剧情画些相遇、相处的场景就行。甲方突然要求加“火花”,显然是想往暧昧里靠,可他画了三天,笔尖落在男女主对视的画面时,总忍不住把男主的眼睛画得像林砚——安静的黑,藏着点清浅的光,根本不是甲方要的那种热烈。 “画不出来。”他打字回复,指尖有点硬。 编辑很快回了个惊讶的表情:“你不是最擅长画眼神吗?上次那组暗恋主题的插画,多少人说看哭了。” 沈野没再回。他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这几天泡在“砚田”,眼里心里全是林砚的影子——他擦书时的专注,递水时的温柔,甚至是被周老先生逗笑时,眼角堆起的细碎纹路,都像被铅笔描过似的,深深浅浅地刻在脑子里。 雨还在下,他索性关了灯,坐在黑暗里听雨声。桌角的玻璃杯还剩半杯薄荷茶,是昨天从书店带回来的,林砚说“凉了也能喝”,他就真的用保温杯装了些。此刻杯壁上的水珠已经干了,只留下圈淡淡的水渍,像个没说出口的句号。 ***第二天雨停了,空气里飘着被洗过的草木味。沈野去书店时,风铃响得有点闷,大概是沾了水汽。林砚正在擦玻璃窗,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卷到小臂,袖子上沾了点水痕,阳光透过刚擦干净的玻璃照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亮晃晃的光斑。 “早。”沈野把帆布包往柜台上放,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画稿——是他昨晚硬着头皮改的插画,男女主在书架前对视,男主眼里的光硬得像塑料花。 林砚转过头,手里还捏着块半干的抹布:“早,今天带了什么画?”他的目光落在帆布包上,视线在那截画稿上停了一瞬。 “没什么,工作上的东西。”沈野拉上拉链,有点心虚。他没告诉林砚自己接了插画约稿,更没说画里藏着的、改不掉的影子。 吧台上的薄荷盆栽又长高了些,新抽出的嫩芽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林砚放下抹布,倒了杯温水推过来:“今天没煮茶,水是温的。” “谢谢。”沈野拿起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时,忽然想起昨天周老先生说的话。那位白发苍苍的教授翻完他的作品集,突然拍着林砚的肩膀笑:“这孩子画的书店,跟你这儿一模一样,连窗台那盆薄荷都没落下,是上心了啊。” 当时林砚正在给老先生续茶,闻言手顿了顿,侧脸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白,没承认也没否认,只低声说了句“他观察力强”。可沈野看得清楚,他把水壶放回架子时,指尖在薄荷盆栽的叶子上轻轻碰了碰,像在确认什么。 “在想什么?”林砚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已经坐回柜台后,手里拿着本《插画史》,书页摊在膝盖上,阳光照着他的睫毛,投下片浅灰的阴影。 “没什么。”沈野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翻开速写本却没动笔。他昨天答应林砚,要画书店雨天的样子,可现在笔尖悬在纸上,脑子里全是编辑的话——“眼里带点火花”。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书架落在林砚身上。对方正低头看书,下颌线的弧度在晨光里很清晰,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又系得严严实实,像条不肯松开的结。沈野的心跳莫名快了些,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画了个圈,把林砚的影子圈在了里面。 “对了,”林砚忽然合上书,“周老先生说你的画很有灵气,想介绍你给出版社的朋友认识,下周三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沈野愣了一下。这是好事,多少插画师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可他看着林砚期待的眼神,突然想起那组被甲方要求加“火花”的插画,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我……可能没空。” 林砚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有事?” “嗯,约稿要改,甲方催得紧。”沈野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在撒谎,编辑根本没催,是他自己画不下去,更怕和林砚一起见陌生人时,那些藏不住的心思会被看穿。 “这样啊。”林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重新拿起书,指尖划过书脊时,动作比平时重了点,“那我跟周老先生说一声,下次有机会再约。” 书店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有点闷。沈野捏着铅笔的手指用力,指节泛了白。他想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不能说“我怕多看你几眼,连画都画不下去”吧? ***中午吃饭时,气氛还是没缓和。林砚没再提出版社的事,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沈野,动作有点快,溅了点汤汁在桌布上。 “你不吃吗?”沈野看着他碗里剩下的面条,有点慌。 “不饿。”林砚摇摇头,拿起冰水喝了口,瓶壁上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他没像平时那样擦掉,任由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沈野没再说话。他知道林砚不高兴了,或许觉得自己不识抬举,或许觉得自己太敷衍。可他没办法解释,那些缠绕在笔尖的、连自己都没理清的情愫,像团乱麻,扯一下就疼。 下午沈野没画画,只是坐在窗边翻那本插画随笔集。书里有幅画让他停住了目光——深夜的画室,画架上蒙着白布,地上散落着颜料管,月光从天窗照进来,在画布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光斑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正低头看着地上的速写本。 画的角落写着行小字:“有些影子,画着画着就成了执念。”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自己速写本里那些藏着的画——林砚的手,林砚的睫毛,林砚衬衫上的褶皱,还有那盆被画了无数次的薄荷。这些影子,不早就成了他的执念吗? “这本书……作者为什么出国?”他抬头问林砚,声音有点哑。 林砚正在整理旧书,闻言动作顿了顿:“不知道,走得很突然,只留了句话说‘想画点不一样的’。”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沈野手里的书上,“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沈野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的插画上轻轻划着,“就是觉得……他好像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林砚没接话,他走到柜台后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沈野面前:“这是你落在我这儿的画稿,上次画书架时不小心掉的。” 沈野拿起信封,里面是张他画废的插画——正是那组男女主对视的画面,他把男主的脸擦了又改,最后索性画成了侧脸,眉眼间像极了林砚。他当时觉得太明显,就揉了揉扔进垃圾桶,没想到被林砚捡了回来,还细心地展平了。 “你……”沈野的心跳乱了,“什么时候捡的?” “那天你走后。”林砚的目光很平静,却带着点探究,“画的是……你接的约稿?” “嗯。”沈野攥紧信封,指尖的温度把纸烫出了点潮痕。 “男主画得很像我。”林砚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野所有的伪装。 沈野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黑的眼睛里。那里没有惊讶,没有嘲讽,只有片清浅的波澜,像被雨打湿的湖面。“不是……”他想否认,可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承认?”林砚往前走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他身上的薄荷味混着纸墨香,像张温柔的网,把沈野困在中间,“你画了我那么多次,速写本里藏着的影子,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 沈野的脸“腾”地红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我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抖,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慌乱,“我只是……只是觉得你适合当模特,跟其他人没区别!” 这话太伤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心口发疼。 林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眼神里的波澜变成了片冷寂的湖:“原来如此。”他拿起吧台上的薄荷盆栽,往窗边挪了挪,动作有点重,叶子被碰掉了两片,“看来是我想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野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硬邦邦的句子,“我画谁是我的自由,你没必要……” “是,你自由。”林砚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书店不欢迎只想找‘模特’的人,你以后……别来了。”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林砚紧绷的侧脸,看着那盆掉了叶子的薄荷,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像把钝刀,不仅伤了林砚,也割得自己鲜血淋漓。 “不来就不来。”他抓起帆布包,几乎是逃着冲出了书店。风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外面的阳光很烈,晒得柏油路冒烟。沈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帆布包里的画稿硌得他后背生疼,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明明是想靠近,却用最锋利的话把人推开;明明是怕被看穿心思,却在被戳破时恼羞成怒。那些藏在速写本里的影子,那些被薄荷香缠绕的心动,在刚才那场争吵里,全被撕得粉碎。 路过街角的花店时,他看见橱窗里的薄荷盆栽,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像在哭。店员笑着问他要不要买,他摇摇头,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眼眶却突然热了。 回到家,他把自己摔在床上,帆布包被扔到墙角,拉链崩开了,画稿散落一地。那张被林砚展平的插画落在最上面,男主的侧脸对着女主,眼里的光却越过女主,落在远处的书架上——那里藏着个小小的薄荷盆栽,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沈野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闻到了淡淡的薄荷香——是林砚那件浅灰外套上的味道,他昨天没舍得洗,就放在枕头边。此刻那味道却像根针,扎得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编辑发来的:“甲方说不改了,就用你原来的版本,说‘眼里的克制比火花更动人’。” 沈野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字,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哭了。原来他最擅长的不是画热烈,而是画克制——像林砚系紧的领口,像他没说出口的在意,像自己藏在速写本里的、不敢承认的喜欢。 窗外的天又阴了,看样子又要下雨。沈野爬起来,走到桌前翻开速写本,在最新一页上画了片残缺的薄荷叶,叶尖缺了个角,像被人狠狠掐过。 他在旁边写了行字,笔尖划破了纸页:“有些影子,碎了才知道有多疼。” 雨声再次响起时,沈野把脸埋进林砚的外套里。薄荷味混着阳光的味道,像个温柔的拥抱,却抱不住他此刻的狼狈和后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就算用尽全力,也收不回来了。 而那个藏在薄荷香里的人,那个被他用狠话推开的人,大概再也不会对他笑,不会递给他凉白开,更不会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他了。 速写本摊在桌上,那片残缺的薄荷叶在雨声里,像在无声地哭。 第5章 碎在雨里的薄荷 沈野是被冻醒的。 窗帘没拉严,晨露透过缝隙爬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块冰。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还趴在桌上,侧脸压着本翻开的速写本,纸张被眼泪洇出片皱巴巴的潮痕——是昨晚画到崩溃时哭的,铅笔在纸上乱涂乱画,最后只留下团模糊的黑,像他此刻混沌的心情。 桌上的薄荷茶彻底凉透了,杯底沉着几片枯黄的叶子,是从林砚那盆掉下来的。他昨晚回来时,鬼使神差地捡了两片揣在口袋里,现在拿出来看,边缘已经卷得像只攥紧的拳头,再也没了当初鲜绿的模样。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编辑发来的最终确认稿:“出版社会用这版,下周签合同,记得穿正式点。” 沈野盯着“正式点”三个字,忽然想起林砚那件总是系紧领口的衬衫。如果没吵架,他或许会问林砚“穿什么算正式”,对方大概会翻出本礼仪书,指尖点着某一页说“牛津纺配卡其裤就好”,语气温和得像在讲某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可现在,他连点开林砚微信头像的勇气都没有。那个头像是片空白,像他此刻心里的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去出版社签合同那天,沈野穿了件深灰衬衫,是他衣柜里最“正式”的一件。地铁上有人撞了他一下,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的画稿散出来——是那组被甲方称赞“克制”的插画,最后一页画的是男女主在书店告别,男主站在窗边,手里捏着片薄荷叶,阳光落在他发顶,却没暖透眼底的光。 捡画稿时,有张纸飘到了别人脚边。对方捡起来递给他,笑着说:“这男主眼睛画得真特别,像藏着片海。” 沈野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谢过对方,把画稿塞进包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最后那张画。其实没人知道,男主手里的薄荷叶,是他照着林砚吧台上那盆画的;男主眼底的光,是他无数次偷瞄林砚时,刻在心上的样子。 签合同的过程很顺利,主编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有灵气”,还约他下次合作精装版。沈野笑着应下来,心里却像被掏走了块什么,空荡荡的疼。 走出出版社大楼时,天阴得厉害,像要下雨。街角的咖啡馆飘出浓郁的香气,他忽然想起“砚田”里混着薄荷味的纸墨香,脚步不受控制地往那个方向走。 离书店还有两条街时,他看见了林砚。 对方撑着把黑伞,站在公交站台下,身边跟着个穿浅驼色风衣的男人。那男人笑着说了句什么,林砚微微偏头听,侧脸在阴云下泛着冷白,嘴角却弯了弯——是沈野从没见过的弧度,浅得像水面的涟漪,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柔和。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躲在树后,看着那男人伸手替林砚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领口,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林砚没躲,只是低头说了句什么,男人笑得更厉害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一幕刺得沈野眼睛发酸。他忽然想起周老先生说过,林砚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在国外学出版,去年回来了。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才明白,那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们站在一起,像幅协调的画,而自己,不过是画框外一抹多余的墨。 公交车来了,林砚跟着男人上了车。临关门时,沈野看见林砚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枚徽章,黑猫的轮廓在车窗后闪了闪,很快被人群挡住了。 沈野在树后站了很久,直到雨点砸在脸上才回过神。他抬手摸了摸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又哭了,雨水混着眼泪滑进嘴里,咸得发苦,像被揉碎的薄荷。 ***接下来的日子,沈野把自己埋进了工作里。编辑给他介绍了个绘本项目,讲的是只迷路的猫在城市里找家的故事,他画得格外用力,铅笔尖断了无数次,指腹磨出层厚厚的茧。 画到猫躲在书店屋檐下避雨的场景时,他停了笔。窗外正下着和那天一样大的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痕,突然想起暴雨夜林砚递给他的那杯热水,杯壁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却暖不透心里的慌。 手机响了,是周老先生打来的。他犹豫了很久才接,对方的声音带着点惋惜:“小沈啊,上次那事抱歉,林砚说你没空,我就自己去见出版社的人了。” “没事,谢谢您。”沈野的声音有点哑。 “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周老先生叹了口气,“那天我去书店,看见林砚把你送的那枚黑猫徽章收起来了,就放在装旧照片的盒子里,锁得紧紧的。” 沈野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没有,就是最近忙。” “忙归忙,别伤了人心。”老先生顿了顿,语气忽然放轻,“林砚那孩子看着冷淡,其实心思重。他以前也有个朋友爱画画,后来走了,他就把人家送的画框擦了又擦,擦了整整三年。” 沈野的呼吸猛地一窒。 挂了电话,他把自己关在画室,翻出所有画过林砚的速写本。从最初暴雨夜模糊的侧影,到后来清晰的指尖、睫毛、衬衫褶皱,厚厚五本,每一页都浸着薄荷香,也藏着他不敢说的喜欢。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停住了。是吵架那天没画完的米白针织衫,领口处露出的皮肤被他用铅笔反复涂抹,已经变得黑乎乎的,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雨越下越大,他突然抓起速写本冲进雨里。帆布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林砚,把这些画给他看,告诉他“我画的不是模特,是你”。 ***“砚田”书店的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雨帘看过去,像颗快要熄灭的星。沈野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玻璃门被推开,走出来的却是那个穿浅驼色风衣的男人。对方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礼貌的笑:“你找林砚?” 沈野攥紧怀里的速写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嗯。” “他不舒服,在里面休息。”男人侧身让他进去,“我正好要走,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 沈野没说话,低着头往里走。风铃在头顶响了两声,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锣。 书店里空荡荡的,薄荷盆栽被移到了柜台最里面,叶片蔫蔫的,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林砚趴在柜台上,侧脸埋在臂弯里,浅蓝衬衫的领口松了两颗纽扣,露出的锁骨处有片淡淡的红,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的。 沈野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发现他在发烧。额头烫得吓人,睫毛上沾着点湿意,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手边放着个空药盒,还有半杯没喝完的水,杯壁上的水珠早就干了。 “林砚。”沈野蹲下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醒醒,我送你去医院。” 林砚没动,只是喉间发出点模糊的气音,像只受伤的兽。沈野伸手想碰他的额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想起那个男人替林砚理领口的动作,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脏得很,根本不配碰这片刻的脆弱。 这时,林砚的手机亮了一下,是那个男人发来的消息:“退烧药按时吃了吗?记得多喝温水,我明天再来看你。” 沈野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他看着林砚苍白的侧脸,看着柜台上那盆蔫掉的薄荷,突然明白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被暴雨打落的叶子,再也回不到枝头。 他把怀里的速写本轻轻放在柜台上,最上面那页露出画着黑猫徽章的角落。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帆布鞋踩在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怕惊扰了这场迟来的梦。 走到门口时,风铃又响了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林砚还趴在那里,浅蓝衬衫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像朵快要凋零的云。 ***雨还在下,沈野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速写本被他留在了书店,像把卸下的枷锁。口袋里那两片干枯的薄荷叶不知什么时候被揉成了碎片,混着雨水从指缝漏出去,散在积水里,再也找不见了。 他不知道林砚会不会看到那些画,不知道看到了会不会懂,更不知道懂了之后,会不会有哪怕一丝的原谅。他只知道,从今天起,“砚田”书店的薄荷香,再也不会缠上他的笔尖了。 回到家,沈野把自己所有的画具收进箱子里。最后放进的是那支6B铅笔,笔杆上掉漆的地方被他摩挲得发亮,像块褪了色的疤。他把箱子塞进床底,推得很深,像要把某个名字,连同那段浸着薄荷香的时光,一起埋葬在黑暗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空落落的心。沈野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那个方向,“砚田”的灯还亮着,却像隔着层厚厚的毛玻璃,再也照不进他心里了。 他想起自己在速写本最后一页写的那句话:“有些影子,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原来不是谎话。 雨夜里,那盆曾经鲜绿的薄荷,终究还是碎在了沈野没说出口的喜欢里,和林砚没来得及回应的温柔一起,被冲刷进了时光的缝隙,再也寻不到踪迹。 第6章 重开的薄荷 沈野再次闻到那股清浅的薄荷香时,以为是幻觉。 是深秋的午后,他刚结束一场插画分享会,抱着读者送的向日葵站在美术馆门口。风卷着银杏叶掠过脚踝,带来点凉意,鼻腔里却突然窜进一缕熟悉的味道——清清凉凉的,混着点纸墨香,像被阳光晒过的薄荷茶,熨帖得让人鼻头发酸。 他猛地回头,街对面的梧桐树下站着个穿浅灰大衣的身影,手里拎着个牛皮纸包,风掀起他的围巾角,露出半张清瘦的侧脸。 是林砚。 沈野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怀里的向日葵花瓣抖落了两片,落在脚边的落叶堆里,像颗被遗忘的金色泪珠。他下意识地想躲,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林砚穿过马路,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好久不见。”林砚的声音比记忆里低了些,带着点秋末的沙哑,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花上,顿了顿,“分享会……结束了?” 沈野攥紧花茎,指尖被勒得生疼,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嗯。”一个字出口,才发现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这是他们吵架后的第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他搬了家,换了手机号,把所有画具从床底拖出来,却再也没画过书店和薄荷。编辑说他的画“少了点温度”,他对着镜子苦笑——心都是空的,又哪来的温度可画。 “你的画……我看了。”林砚忽然说,视线从向日葵移到他脸上,眼底有片很深的湖,“出版社那本,在书店卖得很好。” 沈野的睫毛颤了颤。他知道“砚田”进了那本书,周老先生偷偷告诉他的,说林砚把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有人翻看时,他会站在旁边,等人家夸“插画好看”,才悄悄走开。 “还好。”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出茧的指腹,那里还留着铅笔反复划过纸面的触感,“都是……以前的画了。” 林砚没接话,只是把手里的牛皮纸包递过来:“给你的。” 纸包上还留着他的指温,不算热,却烫得沈野指尖发麻。他犹豫着接过来,触到里面硬挺的纸页,忽然想起吵架那天留在书店的速写本——五本厚厚的本子,每一页都画着林砚,藏着他没说出口的喜欢。 “这是……” “你的速写本。”林砚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手指上,“找了很久才想起你提过的美术馆,猜你可能会来。” 沈野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黑的眼睛里。那里没有了当初的冷寂,取而代之的是片翻涌的潮,像积了三个月的雨,终于要落下来了。 ***去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时,沈野才敢打开那个纸包。五本速写本整整齐齐地摞着,最上面那本的封面贴了片压干的薄荷叶,边缘有点发褐,却还能看出清晰的纹路。 “我……”他想说“对不起”,又想说“那天的画是给你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变成句没头没尾的,“薄荷……还好吗?” 林砚握着热可可的手指顿了顿,杯壁的热气模糊了他的侧脸:“死了。” 沈野的心猛地一沉。 “你走后没几天就枯了。”林砚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换了新的土,浇了温水,还是没救回来。”他抬起眼,目光里有片细碎的疼,“就像……有些东西,错过了时机,就再也回不来了。” 沈野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那盆被林砚碰掉叶子的薄荷,想起自己揉碎在雨里的画稿,想起那个穿浅驼色风衣的男人——后来周老先生才告诉他,那是林砚的表哥,专程从国外回来照顾生病的姑姑,那天替林砚理领口,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寻常举动。 可他当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彼此。 “我以为……”沈野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以为林砚早就不在意了,以为那盆薄荷和那些画一样,早就被丢进了垃圾桶,连同他卑微的喜欢一起,被碾成了尘埃。 “你以为我和别人好了?”林砚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抹浅淡的笑,带着点自嘲,“沈野,你总是这样,画得出别人的心事,却看不懂我的。”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银质相框,推到沈野面前。相框里不是照片,而是片压干的薄荷叶,边缘缺了个角,正是沈野当初从书店捡走的那两片之一。 “你落在速写本里的。”林砚的指尖轻轻点着相框,“我找了三个月,才在最后一页的夹层里发现。” 沈野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想起那天冲进雨里的狼狈,想起把速写本放在柜台时的慌乱,原来这片被他揉皱的叶子,早就替他说了所有没说出口的话。 “那天你走后,我发了高烧。”林砚的声音低了些,像在说个遥远的秘密,“迷迷糊糊中摸到你的速写本,翻开看了整夜。看到第五本最后那页……”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看到你写的‘画的不是模特,是你’,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沈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相框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想起自己写那句话时的决绝,铅笔几乎要划破纸页,却没想过,这句话会在三个月后,被林砚轻轻念出来,带着点迟来的温柔。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我不该说那些话,不该……跑掉的。” “我也有错。”林砚摇摇头,目光落在他哭红的眼睛上,像在看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不该逼你承认,不该说‘别来了’。” 咖啡馆的风铃响了两声,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把那片压干的薄荷叶照得透亮。沈野忽然想起暴雨夜初见时,林砚递给他的那杯热水,想起面馆里被夹到碗里的牛肉,想起无数个午后落在速写本上的暖光——原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全是林砚藏在沉默里的在意。 “书店……还缺人画书架吗?”沈野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只讨好的小狗。 林砚的眼睛亮了亮,嘴角的笑意终于漫到了眼底:“缺。”他拿起那片压干的薄荷叶,放进沈野手心,“还缺个人……帮我种新的薄荷。” 沈野握紧手心的叶子,冰凉的触感里裹着点微热的温度,像林砚指尖的温度,像暖黄的灯光,像所有失而复得的温柔。他抬起头,看着林砚眼里的自己,哭得皱巴巴的脸,却在对方的注视里,慢慢舒展开来。 ***回到“砚田”书店时,已经是傍晚。 木质招牌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玻璃门上贴着张新画的海报——是沈野画的,画里的书店亮着灯,门口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颗紧紧相拥的心。 “周老先生贴的。”林砚推开门,风铃的响声清脆得像串银铃,“他说‘该给这书店添点人气了’。” 沈野走进店里,目光瞬间被吧台上的东西吸引了——一盆新的薄荷,叶片鲜绿得发亮,旁边放着个熟悉的玻璃罐,里面的徽章排得整整齐齐,黑猫和柴犬的脸对着脸,像在悄悄说什么悄悄话。 “刚买的,”林砚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沈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薄荷的叶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熨帖得让人心头发软。他转过头,正好对上林砚的目光,对方的睫毛很长,在暖黄的灯光下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里面盛着的,是他画了无数次的温柔。 “能的。”沈野笑了,眼角还挂着泪痕,却比任何时候都亮,“我们一起养。” 林砚的嘴角弯了起来,这次的笑容很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沈野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抬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沈野的发顶,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好。” 那天傍晚,沈野坐在窗边的藤椅上,重新拿起了画笔。 他画的还是林砚,画他站在书架前整理书籍的样子,画他低头擦薄荷叶子的专注,画他转身时,浅灰大衣的下摆扫过地板的弧度。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混着林砚翻动书页的轻响,混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混着空气里重新弥漫开的薄荷香,像首被重新谱曲的歌,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 画到第七页时,林砚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薄荷茶。他把其中一杯放在沈野手边,弯腰看他的速写本,目光在那片新画的薄荷上停了很久。 “比以前画得好。”他轻声说,指尖在纸页上轻轻点了点,“有温度了。” 沈野抬起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阳光从林砚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像幅没干透的油画。他忽然明白,有些错过不是结束,有些等待不是徒劳,就像这盆重新种下的薄荷,只要还有根在,总有一天会抽出新芽,带着清浅的香,重新填满整个心房。 “林砚。”他轻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嗯?” “下次……画你笑的样子好不好?”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像被阳光熨平的褶皱,温柔得像杯刚泡好的薄荷茶,清清凉凉的,却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甜。 “好啊。”他说,“只要你想画,画多久都可以。” 夕阳彻底沉下去的时候,沈野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画了两片交叠的薄荷叶,旁边写了行小字:“有些错过,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笔尖落下时,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清浅的薄荷香,混着纸墨香,混着林砚身上的温度,像颗被重新剥开的糖,甜得恰到好处,在舌尖,也在心底。 书店的灯亮了整夜,暖黄的光透过玻璃窗,在巷口的石板路上投下片温柔的光晕,像个敞开的怀抱,等着所有迷路的人,慢慢走回来。而那盆新种的薄荷,在灯光下轻轻摇曳着,仿佛在说:所有等待,终将花开。 第7章 薄荷与长夜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沈野正在给薄荷换盆。 雪粒子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根小手指在轻轻叩门。他蹲在柜台边,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看着林砚把一盆新的营养土推到自己面前,米白毛衣的袖口沾了点灰,却丝毫不影响那份干净的温柔。 “够吗?”林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目光落在他鼻尖沾着的泥土上,伸手替他擦掉时,指尖的温度烫得沈野心跳漏了半拍。 “够、够了。”沈野低下头,假装专心摆弄薄荷的根系,耳尖却悄悄红了。 复合后的日子,像被温水泡开的薄荷茶,清浅里带着点微甜的回甘。他几乎每天都泡在“砚田”,有时画画,有时帮林砚整理旧书,更多的时候,是坐在窗边看雪,看林砚的影子被暖黄的灯光拉得很长,落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像幅流动的画。 他们很少再提过去的争吵,却都默契地珍惜着这份失而复得的亲近。林砚会记得他不吃香菜,会在他画到深夜时默默递上一杯热牛奶;沈野则会把画好的林砚藏进速写本最厚的那页,会在林砚整理高处的书籍时,悄悄站在他身后,怕他踮脚时摔倒。 亲密是在不经意间滋生的。 或许是某次并肩走在落雪的巷口,肩膀偶尔碰到一起时的微颤;或许是沈野替林砚拂去落在发梢的雪花,指尖触到他耳尖时的滚烫;又或许,是某个深夜,两人头靠头看着旧画册,呼吸交缠在台灯的光晕里,带着点薄荷和墨水混合的气息。 ***冬至那天,周老先生送来一坛自己酿的梅子酒。林砚倒了两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杯壁上凝着层薄薄的水汽,像蒙了层雾。 “少喝点。”林砚把其中一杯推给沈野,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叮嘱,“你酒量不好。” 沈野抿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辣的后劲,暖得他脸颊发烫:“还好,比啤酒容易入口。” 书店里点了支檀香,混着梅子酒的香气,在暖黄的灯光里晕开,让人有点昏昏欲睡。林砚坐在对面的木椅上,正翻看着周老先生带来的旧画集,侧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 沈野的目光忍不住在他脸上停留。他想起自己画过无数次的这张脸,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心脏被什么东西填满的温热。 “在看什么?”林砚忽然抬起头,眼底盛着点酒意,像落了两颗星星。 “看你。”沈野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瞬间烧得更厉害了,“我、我是说……看你手里的画集。” 林砚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月光熨平的褶皱,他把画集往沈野面前推了推:“毕加索的早期作品,你不是一直想看吗?” 沈野凑过去看,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林砚身上的檀香混着淡淡的酒气,像张温柔的网,把他困在中间。他能清晰地看到林砚颈侧的血管,像条藏在皮肤下的青色溪流,能闻到他呼吸里带着的梅子酒的酸甜,像颗被含在舌尖的糖。 “这里……”沈野的指尖轻轻点在画集的某一页,想说说自己的见解,声音却轻得像叹息。 林砚低下头,视线落在他的指尖上,又慢慢移到他的脸上。空气里的檀香仿佛凝固了,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安静的书店里交织,带着点微醺的暧昧。 沈野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像要撞出胸腔。他看着林砚近在咫尺的嘴唇,忽然想起面馆里那被夹到碗里的牛肉,想起美术馆门口那片压干的薄荷叶,想起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里,藏着的、彼此都没说出口的在意。 他鼓起勇气,微微抬起头。 就在这时,林砚忽然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前倾,温热的呼吸落在沈野的鼻尖上。下一秒,柔软的触感覆了上来,带着点梅子酒的酸甜,和沈野想象过无数次的一样,又不一样。 沈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能感觉到林砚睫毛扫过自己脸颊的微痒,能感觉到对方试探性的、带着点紧张的轻啄,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心尖上,激起圈圈涟漪。薄荷盆栽就放在旁边的柜台上,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灯光,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林砚轻轻退开,眼底的酒意更浓了些,带着点不确定的紧张:“可以吗?” 沈野看着他微红的耳尖,看着他眼里的自己,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扣住了林砚的后颈,把那个未尽的吻,重新印了上去。 这次的吻,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点失而复得的急切,和压抑了太久的渴望。檀香的味道、梅子酒的酸甜、薄荷的清浅,还有彼此身上的温度,在唇齿间交织,像首无声的歌,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 ***雪还在下,巷口的路灯在雪幕里晕开片暖黄的光。 沈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林砚牵着手走出书店的,只记得关门前,林砚细心地给薄荷浇了水,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林砚的家就在书店后面的老楼里,爬满藤蔓的楼梯在雪夜里泛着潮湿的光。每上一级台阶,沈野的心跳就更乱一分,握着林砚的手心沁出了薄汗,却舍不得松开。 推开门的瞬间,沈野闻到了熟悉的薄荷香。 林砚的家很简单,和他的人一样,干净而整洁。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旧书,靠窗的位置放着张画架,上面蒙着块白布,像藏着个秘密。 “随便坐。”林砚替他脱下沾了雪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我去煮点姜茶。” 沈野没动,目光落在那张蒙着白布的画架上。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轻轻掀开了白布。 画架上的画还没完成,画的是“砚田”书店的雨夜,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积着水的青石板上,门口站着个撑着黑伞的身影,伞下露出半截浅蓝衬衫的袖口,像极了某个暴雨夜的初见。 画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两个小字:“等你。” 沈野的呼吸猛地一窒。 “画得不好。”林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想等画完了……给你个惊喜。” 沈野转过身,撞进他温柔的眼眸里。雪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林砚的脸上,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像幅刚完成的油画。 “很好。”沈野的声音有点哑,他抬手,指尖轻轻划过林砚的脸颊,从眉骨到下颌,每一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比我画的所有都好。” 林砚的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他握住沈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强劲而有力,像在回应着沈野的悸动。 “沈野,”他轻声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点虔诚的认真,“我以前……不敢想。” “想什么?”沈野的指尖微微颤抖。 “想把你画进我的未来里。”林砚的目光很深,像藏着片星空,“怕你觉得唐突,怕你……还像以前一样跑掉。”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又酸又软。他踮起脚,在林砚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在盖一个属于彼此的印章。 “不跑了。”他说,声音带着点哽咽,却无比坚定,“这次……我等你。” ***姜茶的热气在客厅里弥漫,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雪的清冽,和两人身上越来越近的气息。 林砚的吻落在沈野的额头上,鼻尖上,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温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沈野闭上眼,感受着林砚微凉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脊背,带来一阵战栗的痒,像有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可以吗?”林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压抑的沙哑,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烫得沈野浑身发软。 沈野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环在林砚腰间的手臂,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 卧室的灯光很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勾勒出两人交叠的影子。林砚的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怕碰碎了眼前的珍宝。沈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锁骨上的吻,带着点克制的温柔,和压抑了太久的渴望。 薄毛衣被轻轻褪去,空气里的凉意被彼此的体温驱散。沈野的手指穿过林砚的发,感受着他发间的柔软,感受着两人皮肤相贴时的滚烫,像有团火在心底燃烧,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林砚……”沈野轻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情难自禁的微颤。 “嗯?”林砚抬起头,眼底的光比台灯更亮,像盛着整片星空。 “我……”沈野想说点什么,比如“我喜欢你很久了”,比如“谢谢你没放弃我”,可话到嘴边,却被林砚温柔的吻堵了回去。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彼此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交缠的指尖,和眼底映出的、只属于彼此的光,已经替他们说了所有的情动和在意。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像首温柔的催眠曲。卧室里很安静,只有偶尔溢出的、压抑的轻吟,和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在暖黄的灯光里交织,像首未完的诗。 沈野能清晰地感觉到林砚的小心翼翼,感觉到他每一个动作里的珍视,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他把脸埋在林砚的颈窝,闻着他身上清浅的薄荷香,感受着彼此越来越近的心跳,突然觉得无比安心——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 长夜漫漫,却并不难熬。 当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两人交缠的指尖投下细碎的光斑时,沈野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林砚还没醒,侧脸贴着他的发顶,呼吸均匀而绵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个安静的孩子。 沈野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动作温柔得像在描摹一幅最珍贵的画。 他想起昨晚林砚在他耳边说的话,声音带着点事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沈野,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原来那些藏在沉默里的温柔,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全是林砚未曾言说的喜欢。 晨光越来越亮,照在林砚的发梢上,泛着淡淡的金。沈野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在许下一个永恒的承诺。 薄荷还在书店里安静地生长,旧书还在书架上散发着墨香,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流过的眼泪,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终究都成了此刻温暖的注脚。未来的日子,或许还会有风雨,或许还会有争执,但只要身边有彼此,有清浅的薄荷香,有暖黄的灯光,就什么都不怕了。 沈野重新闭上眼,往林砚怀里缩了缩,嘴角扬起一抹安心的笑意。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洒下一片耀眼的光,像无数个等待被填满的明天。而属于他们的明天,才刚刚拉开序幕,带着薄荷的清香,和彼此掌心的温度,温暖而绵长。 第8章 碎在掌心的薄荷味 沈野第一次尝到那种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疼,是在母亲摔碎他速写本的那个下午。 初春的阳光明明暖得像层绒毛,客厅里却冷得像冰窖。母亲手里攥着本摊开的速写本,最新一页画的是林砚低头浇薄荷的样子,笔尖蘸了点鹅黄,把晨光落在他发顶的弧度画得格外温柔。 “这是谁?”母亲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砸在沈野心上,“你天天往那个破书店跑,就是为了画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不是……”沈野想抢回速写本,手指却被母亲狠狠甩开,手背撞在茶几角上,疼得他眼眶发红。 “不是什么?”母亲把速写本摔在地上,硬壳封面磕出道白痕,“沈野我告诉你,我和你爸辛辛苦苦供你学画,不是让你学这些歪门邪道的!你要是敢跟个男人混在一起,就别认我这个妈!” 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掉在裤腿上也没察觉,最后狠狠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声音沉得像口老井:“下周跟张阿姨介绍的姑娘见个面,画画那事要是影响你谈恋爱,就别画了。”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他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画页,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眼前的家陌生得可怕。 他没再争辩,只是蹲下来,一片一片捡着散落的画纸。指尖触到那张画着交叠薄荷叶的纸时,被边缘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落在鹅黄的晨光里,像滴被揉碎的眼泪。 ***去书店的路上,沈野买了包薄荷糖。 糖纸被捏得发皱,薄荷的清凉味钻进鼻腔,却压不住眼底的涩。他站在“砚田”门口,看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突然没了推门的勇气——他该怎么跟林砚说?说母亲摔碎了画?说父亲逼他去相亲?说他们小心翼翼守护的一切,在父母眼里不过是“歪门邪道”? 风铃响的时候,林砚正在给新抽芽的薄荷浇水。看见沈野指尖的创可贴,他放下水壶走过来,眉头皱得很紧:“怎么弄的?” “没事,捡画的时候划的。”沈野想笑,嘴角却扯不动,“阿姨……阿姨看到我们的画了。”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没追问,只是拉着沈野走到柜台后,从医药箱里翻出碘伏和棉签,动作轻柔地替他消毒。 “疼吗?”他的指尖碰到沈野的伤口时,放得更轻了,像在碰一片易碎的玻璃。 “不疼。”沈野摇摇头,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林砚,我妈……她不同意。” 林砚的手停了下来,棉签上的碘伏滴在柜台上,晕开一小片褐色的渍。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野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低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沈野愣住了。 “上周在巷口,我见过你母亲。”林砚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声音很轻,“她跟张阿姨聊天,说你‘最近跟个开书店的走得近,怕是学坏了’。”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原来那些尖锐的指责,早就藏在暗处,像把磨利的刀,就等着某个时刻狠狠扎下来。 ***林砚的母亲找上门时,沈野正在画一幅新的插画。 画的是片向日葵花田,两个少年背对着镜头坐在花丛里,手里各捏着片薄荷叶,阳光把他们的影子烤得暖融融的,像块融化的黄油。林砚站在他身后看了很久,忽然说:“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沈野的笔尖顿了顿,刚想说“就是照着那天画的”,书店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烫成波浪的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爱马仕包,目光像扫描仪似的扫过书店,最后落在林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林砚,跟我回家。”女人的声音又尖又亮,像指甲划过玻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看看他穿的什么?地摊货都不如!” 沈野的手指猛地收紧,铅笔尖“啪”地断了。 “妈,你怎么来了?”林砚往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野面前,声音冷得像冰,“这里不欢迎你。” “不欢迎我?”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夸张地笑了两声,涂着正红指甲油的手指戳向沈野,“我看是不欢迎我拆穿你们这档子龌龊事吧?林砚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他在一起,我就把这破书店卖了,让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敢!”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眼底的平静彻底碎了,像块被摔裂的镜子,“这书店是我爸留下的,你没资格动!” “我没资格?”女人的脸瞬间涨红了,“要不是你爸当年跟个男人不清不楚,我能守这么多年活寡?林砚你现在跟他一个德行,是想把我气死吗!” “你胡说什么!”林砚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白得像纸,“我爸和周叔叔只是朋友!” “朋友?”女人冷笑一声,从包里掏出几张泛黄的照片,摔在沈野面前的画纸上,“你自己看!这叫朋友?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沈野捡起照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照片上的两个年轻男人站在书店门口,一个穿着白衬衫,一个穿着中山装,手确实搭在对方肩膀上,笑得像朵向日葵,背景里的“砚田”招牌还很新,漆都没掉。 穿白衬衫的那个,眉眼像极了林砚。 “看到了吧?”林母的声音带着点病态的得意,“这就是你爸!跟个男人毁了一辈子,你现在还要走他的老路?我告诉你林砚,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跟这个穷画画的在一起!” “你走吧。”林砚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更不会跟沈野分开。” “你——”林母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狠狠瞪了沈野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小杂种,我不会放过你的!” 门被摔得巨响,风铃的响声乱成一团,像串被踩碎的玻璃珠。 沈野看着林砚紧绷的背影,他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像根被拉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沈野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指尖冰得像块石头。 “那些照片……”沈野的声音有点哑。 “是我爸和周老先生。”林砚转过身,眼底的红血丝看得清清楚楚,“我爸去世得早,周叔叔一直帮着照看书店。我妈……她总觉得是周叔叔抢走了我爸,这么多年了,一直放不下。” 他的声音很轻,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飘在沈野的心上,沉甸甸的疼。 ***沈野的母亲再次上门时,带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张阿姨介绍的那个姑娘,李薇薇。 姑娘长得很清秀,穿条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捧着束香水百合,站在沈野家门口,显得有些局促。沈母把她往沈野面前推了推,笑得像朵菊花:“薇薇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人又懂事,你们聊聊。” 沈野没动,目光落在母亲身后的父亲身上。父亲的脸色很难看,手里的烟抽得只剩个烟蒂,却还是没说一句话。 “沈先生,我知道你可能……”李薇薇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体谅,“但我妈说,就算做不成恋人,也可以做朋友。我看过你的插画,画得真的很好,尤其是那本《薄荷与猫》,我很喜欢。” 沈野的睫毛颤了颤。《薄荷与猫》是他以自己和林砚为原型画的绘本,主角是只迷路的黑猫和开书店的白猫,出版社说“太小众”,最后只印了一千本,没想到会有人看过。 “谢谢。”他低声说,“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 “沈野!”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非要气死我才甘心吗!薇薇哪里不好?比那个开书店的强一百倍!” “他哪里都好。”沈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母亲,第一次没有退缩,“妈,我喜欢林砚,不是一时冲动,是认真的。” “认真?”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水杯就想往地上摔,却被李薇薇拦住了。 “阿姨,您别生气。”李薇薇把水杯放回桌上,轻轻叹了口气,“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沈先生既然有喜欢的人,我们应该祝福他才对。” 沈母愣住了,大概没想到自己带来的“武器”,会突然倒戈。 李薇薇冲沈野笑了笑,笑容很干净:“沈先生,祝你幸福。”说完,她转身拿起自己的包,对沈母说,“阿姨,我们回去吧。” 门关上的瞬间,沈父突然把手里的烟盒狠狠砸在地上,低吼道:“你要是非要跟那个姓林的在一起,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永远别回来!”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父亲涨红的脸,看着母亲掉下来的眼泪,突然觉得很累。 “爸,妈,对不起。”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拿起门口的帆布包,“但我不能放弃他。”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沈野抬头看了看天。初春的天空蓝得像块玻璃,几只鸽子从楼顶飞过,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没关系”。 他掏出手机,给林砚发了条消息:“我出来了,你在哪?”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等你。” ***沈野在“砚田”书店的后门找到了林砚。 他坐在台阶上,背靠着斑驳的墙,手里捏着颗薄荷糖,糖纸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却没拆开。看到沈野过来,他立刻站起来,眼里的担忧像潮水似的涌出来。 “你没事吧?”他伸手想碰沈野的脸,又怕弄疼他似的缩了回去。 “没事。”沈野笑了笑,眼角却有点湿,“我爸妈……让我滚出去。” 林砚的脸色沉了沉,他握住沈野的手,把那颗没拆的薄荷糖塞进他手心:“没事,有我呢。书店后面有间小阁楼,以前是放旧书的,我收拾出来了,能住人。” 沈野捏着那颗薄荷糖,冰凉的触感从手心蔓延到心脏,却奇异地觉得很暖。他看着林砚清瘦的侧脸,突然想起周老先生说过的话,林砚的父亲当年也是因为和同性相恋,被家里赶了出来,最后积劳成疾,不到四十就走了。 “林砚,”沈野的声音有点哑,“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这样,太傻了?” “不傻。”林砚摇摇头,目光很亮,像落了星星,“我爸临终前说,‘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错’。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和周叔叔好好在一起。我不想像他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枚银色的戒指,戒面是片镂空的薄荷叶,边缘打磨得很光滑,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攒了很久的钱,本来想等你生日的时候送的。”林砚把戒指拿出来,轻轻套在沈野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沈野,不管以后有多难,我都想跟你一起走下去。” 沈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戒指上,晕开一小片水光。他把林砚的手抓过来,把剩下的那枚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动作有点抖,却异常坚定。 “好。”他哽咽着说,“我们一起。” 阁楼很小,却被收拾得很干净。林砚在墙上钉了块木板当书桌,窗台上放着盆新的薄荷,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像块融化的金子。 沈野坐在书桌前,翻开新的速写本,笔尖落下时,第一次没有犹豫。 他画的是两个男人站在书店门口,背后是反对的人群,手里却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指尖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永不熄灭的星。画的角落,他画了颗被捏碎的薄荷糖,糖纸裂开的地方,露出里面翠绿的糖芯,像颗跳动的心脏。 林砚站在他身后看他画完,忽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温柔:“画得真好。” “以后会更好的。”沈野转过身,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带着点薄荷糖的清冽,“我们会证明给他们看,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错。”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薄荷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在说“会的”。 那些尖锐的指责,那些冰冷的拒绝,那些碎在掌心的疼痛,或许还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偶尔冒出来,但只要身边有彼此,有这清浅的薄荷香,有暖黄的灯光,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爱从来不是原罪,勇敢去爱的人,值得被世界温柔以待。 第9章 淬了毒的薄荷 沈野第一次见到赵峰时,是在出版社的庆功宴上。 男人穿件酒红色的丝绒西装,领口别着朵香槟玫瑰,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堆着精明的褶子,手里把玩着只限量款打火机,火苗窜起来又灭下去,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这位就是沈野老师吧?”赵峰递过来杯威士忌,冰球在杯壁上撞出清脆的响,“久仰大名,《薄荷与猫》画得真是……勾人得很。” 他的目光在沈野锁骨处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像在打量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沈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林砚,对方伸手扶住他的腰,指尖的温度带着安抚的意味。 “谢谢。”沈野没接那杯酒,声音淡淡的,“我不喝酒。” “哟,还是个纯情的。”赵峰笑得更玩味了,视线转向林砚,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位是……砚田书店的林老板?我去过你那儿,旧书倒是不少,就是……太冷清了点。” 林砚的手在沈野腰后轻轻捏了下,像是让他别在意,然后对赵峰点了点头:“还好,清净。” “清净可赚不到钱。”赵峰嗤笑一声,打火机“咔哒”响了一下,“听说沈老师的新绘本要找合作方?我公司正好想拓展文化产业,不如……找个地方聊聊?” 沈野皱了皱眉。他的新绘本讲的是两个手艺人守着老手艺过日子的故事,出版社说赵峰的公司有意投资,没想到是这样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 “改天吧,我们还有事。”林砚替他挡了回去,揽着沈野的肩膀就要走。 “别急着走啊。”赵峰突然伸手按住沈野的手腕,指腹带着劣质古龙水的味,烫得人恶心,“林老板这么护着?难道这画是你替他画的?” 沈野猛地甩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说话放尊重点。” “尊重点?”赵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一个靠卖脸换资源的,也配跟我要尊重?” 林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像结了层冰:“你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赵峰掏出手机,点开张照片怼到沈野面前,是沈野上次在美术馆门口和林砚说话的样子,角度刁钻,看起来像是在撒娇,“圈子里谁不知道,沈老师能拿到这么多资源,全靠这位林老板背后打点?不然就凭你那几笔破画,能上畅销书榜单?”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针一样扎过来,沈野的耳朵嗡嗡作响,他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滚。”林砚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抬手就要挥开赵峰的手机,却被对方侧身躲开。 “急了?”赵峰笑得更得意了,“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证明沈老师的清白——把你俩的聊天记录晒出来啊,看看林老板是不是天天给出版社送‘好处’?” 沈野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想起那些深夜里林砚发来的“早点睡”,想起对方悄悄给编辑寄去的、自己画废的手稿(怕他不好意思交差),这些明明是温柔的心意,到了赵峰嘴里,却变成了龌龊的交易。 “我们走。”林砚攥紧沈野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却比谁都稳,拖着人穿过指指点点的人群,像劈开一条污浊的河。 ***庆功宴后的第二天,网上就炸了。 #沈野被包养# 的词条挂在热搜第三,点进去全是断章取义的聊天记录截图,还有张沈野从林砚书店出来的照片,角度拍得极其暧昧,像是从林砚怀里钻出来似的。 赵峰的公司转发了条匿名爆料,说“某插画师靠不正当关系上位,作品涉嫌代笔”,配图是《薄荷与猫》的手稿照片,上面有两处修改痕迹,被刻意圈出来说是“代笔者的笔迹”。 沈野的手机快被打爆了。编辑打来电话时声音都在抖:“赵峰那边放话了,要么你公开跟林砚撇清关系,要么这书就别想出版。” “凭什么?”沈野的声音发紧,指节捏得发白,“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又怎么样?”编辑叹了口气,“赵峰在圈子里人脉广,他要是想毁你,有的是办法。小沈,你斗不过他的。” 沈野挂了电话,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突然觉得可笑。他画了那么多年的温柔和坚守,到头来,却连自己的清白都守不住。 林砚是在中午来的,他眼下有很重的青黑,像是一夜没睡,手里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沈野爱吃的番茄鸡蛋面,汤汁还冒着热气。 “吃点东西。”他把面放在桌上,声音很轻,“网上的事……我看到了。” 沈野没动,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痕——昨天拽他的时候太用力,被赵峰的保镖推搡时蹭到的,现在肿得像条蚯蚓。 “是我连累你了。”沈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要是我没跟你在一起……” “说什么傻话。”林砚打断他,伸手想摸他的头,却被躲开了。 沈野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看得清清楚楚:“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说你是‘开书店的老鸨’,说你……” “我不在乎。”林砚的目光很稳,像深不见底的湖,“我只在乎你。” “可我在乎!”沈野突然拔高声音,眼泪砸在桌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们说我靠你卖屁股上位!说你的书店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林砚,你就不怕吗?” 林砚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带着点涩:“我爸当年被人指着鼻子骂‘变态’的时候,也有人问他怕不怕。”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他说,怕就对不起心里的人。” 沈野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知道林砚在说周老先生,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头,其实当年被林砚母亲追着骂了整整十年,却还是每周都去书店帮着整理旧书,像守护一个快要熄灭的火种。 “赵峰为什么要针对我们?”沈野哽咽着问。 “他想吞并砚田。”林砚的声音冷了下来,“上个月他就来找过我,说要收购书店改成网红打卡地,我没同意。” 沈野这才明白,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目标。赵峰要的不是他身败名裂,是要逼林砚低头,逼他们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 ***赵峰第二次找上门时,带着份“和解协议”。 男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把协议扔在书店的柜台上,钢笔在纸上敲出轻响:“签了它,承认你俩只是朋友,再说句‘林砚骚扰你’,之前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协议底下压着张照片,是林砚母亲在医院的照片——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摔断了腿,正躺在病床上输液,旁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看领口标志是赵峰公司的人。 “你对她做了什么?”林砚的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抠着柜台的木纹,指腹都磨出了血。 “没做什么啊。”赵峰笑得无辜,“就是‘碰巧’看到老太太摔倒,好心送她去医院而已。不过这住院费嘛……林老板要是签了协议,我倒是可以‘帮忙’报销。” 沈野看着林砚瞬间惨白的脸,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他想起赵峰那种毒蛇似的眼神,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敢这么嚣张——他们捏住了林砚的软肋,捏住了那份藏在坚硬外壳下的、对母亲的愧疚。 “我签。”沈野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把照片删了,我签。” “沈野!”林砚猛地转头看他,眼里的震惊像要溢出来,“你疯了?” “我没疯。”沈野拿起笔,指尖在颤抖,却一笔一划写得很清楚,“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不能让林砚因为自己,连母亲都护不住。他画了那么多次林砚的温柔,这次,该换他来守护了。 赵峰看着签好的名字,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早这样不就好了?”他收起协议,又拿出支录音笔,“再说句‘林砚强迫我’,这事就算彻底了了。” 沈野的喉咙发紧,他看着林砚通红的眼睛,对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可他最终还是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说了句:“林砚……他强迫我。” 录音笔被关掉的瞬间,林砚猛地一拳砸在柜台上,玻璃杯里的薄荷茶溅出来,滚烫的茶水落在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是死死盯着沈野,眼底的光碎得像片冰海。 “滚。”林砚的声音哑得不像他自己,每个字都带着血,“别再让我看见你。” 沈野没动,他想告诉林砚“这是假的”,想抱抱他说“等我回来”,可赵峰的人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书店。 风铃的响声尖锐得像哭,沈野回头时,看见林砚背对着门口站着,肩膀在微微颤抖,手里捏着片被茶水烫焦的薄荷叶,像捏着颗淬了毒的心脏。 ***沈野搬进赵峰安排的公寓那天,下了场暴雨。 房子很大,装修得像座金牢笼,落地窗外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却照不进一丝暖意。赵峰晚上过来时,带着瓶红酒,笑盈盈地说:“现在知道了吧?跟着我,比跟着那个穷酸老板强多了。” 他伸手想摸沈野的脸,被对方偏头躲开。 “协议我签了,录音也录了,你还想怎么样?”沈野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不怎么样。”赵峰倒了两杯酒,推给他一杯,“就是想看看,让林砚心疼的人,到底有多宝贝。” 沈野没接那杯酒,他看着窗外的雨,突然想起暴雨夜林砚递给他的那杯热水,杯壁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却暖得人心头发软。而现在,同样的雨夜,同样是酒红色的液体,却像杯穿肠的毒药。 “你会后悔的。”沈野说。 “后悔?”赵峰笑了,“我赵峰这辈子就没后悔过。倒是你,真打算跟林砚断干净?”他拿出手机,点开段视频,是林砚在书店门口烧东西的画面,火光里能看清是几本速写本,封面上画着交叠的薄荷叶。 沈野的心脏像被人狠狠剜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看到了吧?”赵峰把手机凑到他眼前,“他早就不想要你了。” 沈野猛地挥开他的手,手机摔在地上屏裂了,像他此刻的心。他冲进雨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林砚,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告诉他林砚烧的速写本,他还能再画,画一千本一万本,直到他相信为止。 ***书店的门没锁。 沈野推开门时,闻到股浓重的烟味,林砚坐在地板上,周围堆着空酒瓶,他手里还捏着半支烟,烟灰掉在衬衫上烫出个洞,他却浑然不觉。 看到沈野进来,林砚抬起头,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底却空得像片荒漠:“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不是的!”沈野跪在他面前,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林砚手背上,“那些都是假的!我是为了你妈才签的协议!林砚,你相信我……” “相信你?”林砚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相信你说我强迫你?相信你转头就跟赵峰走了?沈野,我真是瞎了眼才会……”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沈野吻住了。 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冰凉和绝望的急切,沈野咬得他嘴唇都破了,血腥味在两人舌尖蔓延开来,像场迟来的献祭。 “我没有……”沈野的眼泪混着雨水掉下来,砸在林砚手背上,“我只是想保护你……” 林砚的身体僵了僵,他抬手想推开沈野,手指却在碰到对方湿透的衬衫时顿住了——他摸到沈野后颈的淤青,是赵峰下午拽他时留下的,像块丑陋的烙印。 “他打你了?”林砚的声音突然发颤,指尖抚过那片淤青,动作轻得像在碰易碎的玻璃。 沈野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我不怕……只要你信我……” 林砚突然把他拽进怀里,抱得死紧,像要把人揉进骨血里。他的肩膀在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 “傻子……”林砚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这个傻子……” 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明白?沈野的笔迹他认得,沈野的倔强他懂,那个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他为难的小孩,怎么可能真的背叛? 他烧速写本的时候,手都在抖,每一页都画着他的眉眼,每一笔都藏着说不出的喜欢,烧的时候像在剜自己的心,可他必须烧——赵峰的人就在对面盯着,他要让对方相信,他们真的完了。 “对不起……”林砚吻着沈野的发顶,声音里全是泪,“我不该怀疑你……” “不怪你……”沈野埋在他怀里,闻着熟悉的薄荷混着烟味的气息,终于觉得安心了,“我们一起……把他拉下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却好像没那么冷了。林砚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塞进沈野手心——是枚薄荷形状的U盘,冰凉的金属壳上刻着个小小的“砚”字。 “这是赵峰收购书店的黑料,周叔叔帮我找的。”林砚的声音冷了下来,眼底却燃起了火,“他想毁了我们,那就让他自己先摔碎。” 沈野握紧手心的U盘,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比任何时候都烫。他看着林砚眼里的光,突然想起《薄荷与猫》的最后一页——黑猫和白猫并肩站在暴雨里,身后是快要被淹没的书店,可他们的爪子却紧紧握在一起,像握着颗不会熄灭的火种。 ***天亮的时候,赵峰的公司爆了雷。 匿名者在网上放出了赵峰贿赂官员、偷税漏税的证据,还有他胁迫沈野的录音,每一条都足以让他牢底坐穿。#赵峰滚出娱乐圈# 的词条迅速冲上热搜第一,之前跟风黑沈野的账号删得比谁都快。 沈野站在书店门口,看着阳光把林砚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自己脚边,像幅失而复得的画。林砚的母亲已经出院了,老太太没说原谅,却也没再骂过一句,只是临走时塞给林砚个布包,里面是他父亲当年藏起来的画稿,画的是两个年轻男人在书店里看书,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像镀了层金。 “我们重新画《薄荷与猫》吧。”沈野的指尖划过林砚无名指上的戒指,那里已经有了圈浅浅的印子,像枚永恒的勋章。 “好。”林砚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这次画个暴雨过后,花开满院的结局。” 薄荷盆栽放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新抽的嫩芽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却比任何时候都有韧劲。沈野坐在窗边画画时,林砚就坐在对面翻书,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目光里的温柔像化不开的糖,混着清浅的薄荷香,在暖黄的灯光里漫开来,像首唱不完的歌。 那些淬了毒的恶意,那些冰冷的中伤,终究没能浇灭他们心里的火。就像被暴雨打过的薄荷,虽然会留下疤痕,却总能在阳光下重新挺直腰杆,带着更清冽的香,证明自己活得有多用力。 因为爱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肋,是刀砍不断、火烧不尽的根,只要扎在土里,就总有破土而出的那天。 第10章 薄荷糖里的玻璃渣 沈野再次见到沈母时,是在医院的走廊里。 老太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手里拎着个布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表皮皱巴巴的,一看就是在菜市场捡的特价货。她看见沈野从病房里出来,脚步猛地顿住,布兜“啪”地掉在地上,苹果滚得满地都是,像几颗逃窜的心脏。 “你……你怎么在这?”沈母的声音发颤,目光越过他往病房里瞟,正好看见林砚端着水盆出来,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那枚薄荷戒指,和沈野手上的那枚,像对孪生的星。 林砚的动作也僵了,水盆里的水晃出来,溅在白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阿姨。”他把水盆放在墙角,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您来啦。” “谁是你阿姨!”沈母突然拔高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林砚,我警告你,离我儿子远点!他现在这样……都是被你害的!”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那里还缠着绷带——上周赵峰的余党报复,在巷口堵他的时候,是林砚扑过来替他挡了一棍,结果他自己被打得骨裂,躺了整整七天。 “妈,不是他的错。”沈野扶住母亲的胳膊,她的手腕瘦得像根柴禾,硌得他手心发疼,“是赵峰的人……” “赵峰赵峰!又是赵峰!”沈母甩开他的手,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要不是你跟他混在一起,能惹上这种人?沈野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家,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一边说一边往墙上撞,被林砚眼疾手快地拦住。男人的骨裂还没好利索,动作大了点就疼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层冷汗。 “阿姨您别这样。”林砚咬着牙,胳膊死死抵着墙,不让沈母往前靠,“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沈母笑得凄厉,“跟你这种狐狸精有什么好说的!我儿子好好的前途,被你搅得一塌糊涂,现在还差点被人打死……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沈野看着母亲撒泼的样子,突然觉得很累。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苹果削好递给他,想起她冒雨去学校给送伞,那些温柔明明是真的,怎么现在就变成了淬了毒的玻璃渣,扎得人鲜血淋漓? “妈,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沈野的声音发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狠话,最后只变成句无力的,“我就再也不回家了。” “你敢!”沈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死死瞪着沈野,眼里的失望像冰锥一样扎过来,“我算是看透你了,为了这么个男人,连妈都不要了……沈野,你真让我恶心!” 最后那个词像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沈野的心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林砚身上,对方伸手扶住他,掌心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 “阿姨,您先回去吧。”林砚的声音很稳,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沈野需要静养,有什么事,等他好了再说。” 沈母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着沈野靠在林砚怀里的样子,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笑,转身抓起地上的布兜,像丢垃圾似的把苹果往沈野身上砸:“我不稀罕!你这个白眼狼,就跟你的野男人过去吧!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沈野才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林砚的手背上,烫得人发疼。 “她还是……不原谅我。”他哽咽着说,声音里全是绝望。 林砚蹲下来,把他搂进怀里,动作轻得像在抱易碎的瓷器:“会的。” “不会了。”沈野摇摇头,手指死死攥着林砚的衣角,“我妈那个人,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刚才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个仇人。” 林砚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很浓,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淡淡的槐花香,像首悲伤的歌。 ***林母是在三天后出现的。 老太太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进病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件藏青色的缎面旗袍,看着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不少,却依旧带着股疏离的傲气。 她没看沈野,径直走到林砚床边,把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冷得像冰:“你爸的老战友来看你,带了点乌鸡汤,我给你热了热。” “谢谢妈。”林砚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别叫我妈。”林母的拐杖在地板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我没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儿子。” 沈野的心猛地揪紧。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林砚按住了手,对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下,像是在说“别说话”。 “您要是来骂我的,就回去吧。”林砚掀开被子想坐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眉头皱了皱。 “我是来告诉你,”林母的目光落在他的肋骨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爸当年就是这么跟那个姓周的在一起,被人打断了腿,最后落得个病死的下场。林砚,你现在跟他一模一样,是不是也想……死在外面?” “我和他不一样。”林砚的声音很稳,“我不会让沈野受委屈。” “你能护他一辈子?”林母嗤笑一声,拐杖指向沈野,“就他这副样子?风吹吹就倒,还帮你挡灾?我告诉你,上次要不是周老头报信快,你们俩现在都得躺在太平间里!” 沈野的脸瞬间白了。他这才知道,上周那伙人堵他的时候,周老先生其实一直在暗处看着,是他偷偷报了警,才没让事情闹得更大。 “周叔叔……”他喃喃地说,心里又酸又涩。 “别跟我提他!”林母突然拔高声音,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那个老东西,当年就撺掇你爸学坏,现在又来祸害你!林砚,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跟这个姓沈的断了,我托人给你介绍个姑娘,知书达理的,比他强一百倍!” “我不稀罕。”林砚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的事,不用您操心。” “我不操心?”林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野的鼻子骂道,“你看看他!瘦得跟个猴似的,一看就是个短命相!你跟他在一起,是想断了我们林家的根吗!” “妈!”林砚猛地拔高声音,眼底的平静彻底碎了,“你说话放尊重点!” “我尊重他?”林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个勾引别人儿子的狐狸精,也配跟我要尊重?林砚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他分,我就……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的话和沈母如出一辙,像枚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野的心脏。他看着林砚瞬间惨白的脸,看着老太太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累赘,像块卡在他们母子之间的玻璃渣,硌得所有人都疼。 “林砚,”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分开吧。” 林砚猛地转头看他,眼里的震惊像要溢出来:“沈野,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开。”沈野避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的槐树,叶子绿得发亮,像块无瑕的翡翠,“你妈说得对,我不该……拖累你。” “你在胡说什么!”林砚想抓住他的手,却被躲开了。 “我没有胡说。”沈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阵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累了,你也累了。或许……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他不敢看林砚的眼睛,怕看到里面的受伤和失望,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瞬间崩塌。 林母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像只打赢了胜仗的斗鸡:“算你识相。” “你闭嘴!”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死死盯着沈野,眼底的红血丝看得清清楚楚,“沈野,你看着我!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真心话!” 沈野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林砚替他挡棍子时的决绝,想起他躺在病床上还强撑着给画稿提意见的样子,想起他说“会好的”时眼底的光……那些温柔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是。” 林砚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看着沈野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刻意避开的目光,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带着种碎裂的绝望。 “好。”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了。” ***沈野搬出医院那天,林砚没去送。 周老先生替他收拾的东西,把那枚薄荷戒指放在最上面,用块红布包着,像件珍贵的祭品。 “小砚他……”周老先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我知道。”沈野接过布包,指尖触到戒指的冰凉,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让他好好养伤。” 他没回书店,也没回家,而是租了个小房子,在城郊的老巷里,离“砚田”很远,远得足够让他断了所有念想。 他重新拿起画笔,却再也画不出薄荷的清冽,画不出暖黄的灯光,画出来的只有冰冷的雨,破碎的戒指,和林砚那双盛满失望的眼睛。 编辑打来电话,说《薄荷与猫》再版了,加印了五万册,销量好得惊人,问他要不要办个签售会。 “不了。”沈野的声音很淡,“以后……我不画了。” “为什么?”编辑很惊讶,“你现在正是……” “没什么。”沈野挂了电话,把画具扔进垃圾桶,动作决绝得像在斩断自己的过去。 他开始找工作,在一家小超市当收银员,每天重复着扫码、收钱的动作,日子过得像杯白开水,寡淡无味,却也安稳。 只是偶尔在深夜里,他会摸到枕头下的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林砚指尖的温度,带着点清浅的薄荷香,勾得他心口发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湿了大半张枕巾。 ***三个月后,沈野在超市货架前,再次见到了林砚。 男人瘦了不少,脸色有点苍白,却依旧穿着那件米白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的戒指,和沈野藏在袖子里的那枚,像对失散的魂。 他在找薄荷糖,指尖划过一排花花绿绿的包装,最后停在最角落的那种,透明的糖纸,里面是翠绿的糖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沈野兜里揣的那种,一模一样。 “林砚。”沈野的声音发颤,像生锈的齿轮。 林砚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沈野身上,带着点恍惚,像在看场不真实的梦。 “你……”他的声音很哑,“瘦了。” “你也是。”沈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白球鞋上沾着点灰,像他此刻的心情。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像层化不开的浓雾。超市里在放首老歌,旋律很熟悉,却想不起名字,只觉得调子悲伤得让人想哭。 “你妈……还好吗?”沈野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很轻。 “嗯。”林砚点点头,指尖捏着那盒薄荷糖,指节泛白,“她上个月查出来糖尿病,住了阵子院,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沈野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你呢?”林砚看着他,目光很深,像片望不到底的湖,“过得……好吗?”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说“不好”,想说“我每天都在想你”,想说“我后悔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句言不由衷的:“挺好的,安稳。” 林砚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带着点苦涩:“那就好。” 他付了钱,拿着那盒薄荷糖,转身要走时,突然又停住了,背对着沈野,声音很轻:“书店……还缺个插画师。” 沈野的呼吸猛地一窒。 “薄荷也重新种了,”林砚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比以前的……长得好。” 沈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手腕上那枚戒指,在超市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突然觉得眼眶热得厉害。他想起自己说“分开吧”时林砚眼底的绝望,想起那些深夜里的眼泪,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后悔了”。 “林砚!”他突然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动作急得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错了!我不该说分开!我后悔了……” 林砚的身体猛地僵住,手里的薄荷糖“啪”地掉在地上,盒子摔开,翠绿的糖块滚得满地都是,像一颗颗碎在掌心的星星。 他缓缓转过身,眼眶红得像兔子,抬手抚上沈野的脸,指尖的温度烫得人发疼:“沈野,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后悔了。”沈野的眼泪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我不该因为你妈说的话就退缩,不该让你一个人……我错了,林砚,你原谅我好不好?” 林砚没说话,只是俯身吻住了他。 这个吻带着薄荷糖的清冽和隐忍的绝望,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像场迟来的救赎。周围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脏有力的跳动,像首失而复得的歌。 “傻子。”林砚的声音里全是泪,“我从来没怪过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沈野手心——是把钥匙,上面挂着个薄荷形状的钥匙扣,边缘磨得很光滑,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书店阁楼的钥匙。”他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一直……给你留着。” 沈野握紧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暖。他看着林砚眼里的自己,看着他眼角的泪,看着他手腕上那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戒指,突然觉得,所有的等待和隐忍,都值了。 超市的广播在放那首老歌的**部分,女歌手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温柔:“原来你也在这里……” 满地的薄荷糖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无数个被辜负的日夜,终于等到了花开。沈野知道,未来的路或许还会有坎坷,或许林母和沈母永远不会原谅他们,但只要身边有彼此,有这清浅的薄荷香,有这枚钥匙,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爱从来不是一时的冲动,是兜兜转转后的坚定,是破镜重圆后的珍惜,是哪怕碎成玻璃渣,也甘愿一片片捡起来,重新拼回原来的样子——带着裂痕,却依旧完整。 林砚牵着他的手走出超市时,阳光正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把那对薄荷戒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像个永恒的承诺。 第11章 藏在薄荷里的针 沈野重新住进书店阁楼的那天,发现窗台上的薄荷盆栽里,藏着枚生锈的大头针。 针尖朝上,泛着冷硬的光,像是谁故意埋在土里的。他捏着那枚针走到楼下时,林砚正在给周老先生泡新茶,青瓷杯里的碧螺春舒展着,像片蜷缩的翡翠。 “这是什么?”沈野把针放在柜台上,金属碰撞木头的声响,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枚针上,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可能是……打扫的时候没注意。” 周老先生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是你妈让人放的。” 沈野的呼吸猛地一窒。 “上周我来整理旧书,撞见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摆弄薄荷盆,”周老先生的声音很沉,“当时没多想,现在看来……” 林砚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枚针,走到门口扔进垃圾桶,动作轻得像在丢片落叶。可沈野看见他捏着针的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像串紧绷的弦。 “她还是……不罢休。”沈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心里像被那枚针狠狠扎了下,又酸又疼。 “别理她。”林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底的红血丝骗不了人,“我已经把她的联系方式拉黑了。” 话是这么说,可那天下午,书店的玻璃就被人用石头砸了个洞。 沈野正在阁楼改画稿,听见响声冲下来时,正好看见林砚伸手去捡地上的碎玻璃,指尖被划了道深口子,血珠滴在薄荷盆栽的土壤里,像朵瞬间绽放又枯萎的花。 “别动!”沈野扑过去抓住他的手,碘伏棉签碰到伤口时,林砚的指尖猛地一颤,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笑了笑,“没事,小伤。” “都流血了还叫小伤?”沈野的眼眶热得厉害,他低头吮掉他指缝里的血,铁锈味混着薄荷香在舌尖蔓延,像口淬了毒的酒,“林砚,我们报警吧。” “没用的。”林砚抽回手,用纱布把伤口缠好,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她是我妈,警察来了也只能调解。” 沈野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想起林母说“你爸就是这么死的”时的怨毒,想起那枚藏在薄荷里的针,想起被砸破的玻璃……那些恶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突然很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不能替林砚挡住这些明枪暗箭,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至亲的人伤害,恨这份小心翼翼守护的感情,总要被泼上这么多脏水。 ***沈母是在半个月后找到书店的。 老太太这次没撒泼,只是拎着个保温桶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像尊沉默的石像。沈野下班回来时,看见她对着玻璃上的破洞发呆,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着,像丛枯萎的草。 “妈。”他走过去,声音很轻。 沈母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惊讶像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很快又沉下去,变成片冰封的湖面:“他……没欺负你吧?”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母亲说“你真让我恶心”时的决绝,想起她把苹果砸在自己身上的狠劲,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 “没有。”沈野摇摇头,蹲在她面前,看着保温桶上印着的“福”字,边角都磨卷了,“里面装的什么?” “你小时候爱吃的糖糕。”沈母把保温桶往他怀里塞,动作有点僵硬,“凉了,回去热热再吃。” 沈野捧着温热的保温桶,看着母亲转身要走的背影,突然开口:“妈,你进来坐坐吧。” 沈母的脚步顿住了,却没回头:“不了,我就是……路过。” 她走得很慢,背影佝偻着,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腰。沈野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巷口,手里的保温桶烫得他手心发疼,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林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声音很轻:“她……好像瘦了。” “嗯。”沈野点点头,打开保温桶,糖糕的甜香混着淡淡的油味飘出来,还是记忆里的味道,“你尝尝?” 林砚咬了一口,嘴角沾了点糖霜,像只偷吃东西的猫:“甜。” 沈野笑着替他擦掉糖霜,指尖碰到他嘴角的伤口——昨天整理旧书时被书页划的,还没好利索。他突然觉得,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或许母亲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在乎他的。 可这份微弱的希望,在第二天就被彻底打碎了。 沈野去菜市场买菜时,被几个大妈堵在巷子里。为首的那个穿花衬衫的,是以前住在对门的王婶,手里挥舞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上面是他和林砚在超市拥吻的画面,角度刁钻,看起来像场不堪入目的闹剧。 “沈野你个不要脸的!”王婶把照片甩在他脸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你妈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跟个男人鬼混的?我们老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得沈野浑身发疼。他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死死攥着手里的菜篮子,指节捏得发白。 “我看他就是被那个男人灌了**汤!” “听说他还把他爸妈赶出去了呢,真是个白眼狼!” “啧啧,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干出这种事……” 那些污言秽语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沈野的眼前阵阵发黑。他看见王婶手里的照片,突然想起昨天母亲躲闪的眼神——这照片,除了她,没人能拿到。 原来她的“路过”不是关心,是来踩点的;她的“糖糕”不是示好,是为了让这些人相信,她是个被不孝子抛弃的可怜母亲。 沈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人群的。他跑回书店时,衬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菜篮子掉在地上,番茄滚得满地都是,像一颗颗破碎的心脏。 林砚正在给薄荷浇水,看见他惨白的脸,手里的水壶“啪”地掉在地上:“怎么了?” 沈野扑进他怀里,牙齿都在打颤:“是我妈……那些照片是她发的……” 林砚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抱着沈野发抖的肩膀,目光落在地上的番茄上,眼底的平静彻底碎了,像块被砸裂的玻璃。 ***那天晚上,沈野发起了高烧。 他躺在床上,意识昏昏沉沉的,总觉得有枚针在扎自己的太阳穴,疼得他忍不住哼哼。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用湿毛巾擦他的额头,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熟悉的薄荷香。 “林砚……”他抓住那人的手,指尖触到纱布的粗糙,“疼……” “我知道。”林砚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忍忍,很快就好了。” 沈野睁开眼,借着台灯的光,看见林砚眼下的青黑,看见他没缠纱布的指尖还贴着创可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哽咽着说,“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沈野的额头,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退烧药的苦味和薄荷的清冽:“去哪?” “去云南吧。”沈野的声音带着点病态的憧憬,“听说那里有很多花,有薄荷田,我们可以开个小画室,你看书,我画画……” 林砚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像要把人揉进骨血里。沈野能感觉到他肩膀的颤抖,能听到他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 “傻子。”林砚的声音里全是泪,“这里有我们的书店,有周叔叔,有……我们种的薄荷。” 他怎么能走?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地方,是他和沈野相遇的地方,是他们对抗了那么多恶意才守住的家,就算布满了针,他也舍不得离开。 ***林母的报复来得更狠了。 她不知从哪弄来沈野的画稿,打印了几百张,在书店门口的墙上贴得满都是,每张上面都用红笔写着“变态”“恶心”,像场丑陋的涂鸦展。 路过的人对着画稿指指点点,有人甚至往书店门口扔垃圾,烂菜叶和破纸巾堆在台阶上,发出馊臭的味道。 沈野想去撕,被林砚拦住了。男人的脸色很白,却异常平静:“别理他们,越理越疯。” 可那天下午,当林母带着几个亲戚冲进书店,把沈野的画稿撕得粉碎,把薄荷盆栽狠狠摔在地上时,林砚终于忍不住了。 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把推开撕扯沈野的亲戚,将人护在身后,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们再敢动他一下试试!” 林母被他眼里的狠劲吓了一跳,随即又像是被点燃的炮仗,指着他的鼻子骂:“林砚你个不孝子!为了个男人跟我反目成仇,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列祖列宗要是知道你这么欺负人,只会觉得羞耻!”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指着地上摔碎的薄荷盆栽,土壤里的大头针露出来,闪着冷硬的光,“你藏针的时候,就没想过会遭报应吗!” 林母的脸色瞬间惨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她看着那枚针,又看看林砚眼里的绝望,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往外跑,亲戚们也跟着一哄而散。 书店里一片狼藉。画稿的碎片像雪片一样落满地,薄荷的残叶混着泥土粘在地板上,那枚大头针孤零零地躺在碎瓷片里,像个狰狞的笑。 沈野蹲下来,一片一片捡着画稿的碎片,指尖被瓷片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碎片上,像朵绝望的花。 “别捡了。”林砚走过来,把他拉进怀里,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再给你买新的画纸,我们重新画。” “画什么都没用了。”沈野的眼泪掉在他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会的。”林砚捧起他的脸,用指腹轻轻擦掉他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相信我,会好的。” ***转机是周老先生带来的。 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书店,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几张泛黄的纸。 “这是你爸当年写的信。”周老先生把信封递给林砚,声音很沉,“我本来不想让你看的,怕你难受,可现在……” 林砚打开信封,信纸已经脆得像树叶,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他父亲的笔迹。 信里写着他和周老先生的故事,写着被家人反对的痛苦,写着林母的歇斯底里,最后一句是:“我不后悔,只是遗憾没能护他周全。” 林砚的手指抖得厉害,信纸在他手里几乎要碎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错”,想起周老先生默默守护书店这么多年,突然明白了什么。 “周叔叔……”他抬起头,眼眶红得像兔子,“我爸他……” “你爸是个勇敢的人。”周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沈野身上,带着种了然的温柔,“你们也是。” 那天晚上,林砚把那些信拿给了林母。 没人知道他们在病房里说了什么,只知道林母出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核桃,再也没找过他们的麻烦。 沈野后来才从周老先生那里听说,林母看到信里写着“她只是太害怕了”时,突然就崩溃了——原来这么多年,她恨的不是丈夫的爱,是自己没能留住他的无力;她针对沈野,不是讨厌他,是怕儿子像丈夫一样,为了爱情遍体鳞伤。 ***秋天来的时候,书店门口的墙重新刷了遍白漆,干净得像张新纸。 沈野在墙上画了片薄荷田,绿色的藤蔓缠绕着“砚田”的招牌,叶子上停着两只小鸟,头靠着头,像对依偎的恋人。 林母没来过,但沈野偶尔会在巷口看见她。老太太提着菜篮子,远远地看一眼书店的方向,然后就匆匆离开,像个害羞的孩子。 沈母倒是来过一次,送了床新做的棉被,被面是沈野小时候最喜欢的向日葵图案。她没进书店,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墙上的画,低声说了句“天冷了,盖厚点”,就转身走了。 沈野抱着棉被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眶热得厉害。他知道,她们或许永远不会说“原谅”,但那些藏在针后面的爱,那些笨拙的关心,已经足够温暖这个秋天了。 傍晚的时候,林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像两串凝固的阳光。 “尝尝。”他递了一串给沈野,自己咬了一口,糖渣沾在嘴角,“周叔叔说,今天是你生日。” 沈野愣住了,他自己都忘了。 “生日快乐。”林砚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带着糖葫芦的甜和薄荷的清冽,“以后的每个生日,我都陪你过。” 沈野咬着糖葫芦,看着林砚眼里的光,看着墙上随风摇曳的薄荷叶,看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突然觉得无比安心。 那些藏在薄荷里的针,那些扎在心上的疼,那些来自至亲的伤害,或许永远不会消失。但只要身边有彼此,有这清浅的薄荷香,有暖黄的灯光,有咬一口会粘住牙齿的甜,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爱从来不是温室里的花,是在布满尖刺的土壤里,也能扎根生长的薄荷,带着点清冽的疼,却自有它的韧劲和芬芳。 沈野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喂给林砚,看着他满足的笑脸,在心里悄悄说: “秋天快乐,我的爱人。” 窗外的风掠过薄荷田,带来阵阵清香,像首温柔的歌,在漫长的岁月里,轻轻回响。 第12章 融化在掌心的糖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沈野正在画《薄荷与猫》的再版插画。 笔尖蘸着银白的颜料,在纸上勾勒出落雪的书店,屋檐下挂着串红灯笼,猫爪印在雪地里踩出串歪歪扭扭的梅花,像行没写完的诗。林砚坐在对面翻旧书,炭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暖融融的热气混着薄荷香漫开来,把玻璃窗熏出层白雾。 “画好了吗?”林砚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点灰,像只刚从壁炉里钻出来的猫,“周叔叔说,巷口的糖炒栗子出摊了。” 沈野把画稿晾在暖气片上,笑着擦掉他鼻尖的灰:“想去吃?” “嗯。”林砚点点头,目光落在画稿上那对依偎在壁炉前的猫身上,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比上次的……暖多了。” 沈野的心脏轻轻颤了颤。初版的结局停在暴雨夜,两只猫缩在漏雨的屋檐下互相舔毛,出版社说“太压抑”,可他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温暖从不是一帆风顺的晴朗,是穿过风雨后,依旧能在彼此眼底看到的光。 ***去买栗子的路上,撞见了沈母。 老太太裹着件深色棉袄,围巾把脸遮得只剩双眼睛,正站在公交站牌下跺着脚取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隐约能看到里面露出的毛线头。 “妈。”沈野走过去,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沈母吓了一跳,手里的布包差点掉在地上,看到是他,眼神躲闪了一下,往他身后瞟了瞟——林砚正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手里拎着空纸袋,像个拘谨的客人。 “这么冷的天,出来干嘛?”沈母的声音硬邦邦的,却还是把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冻得发红的鼻尖。 “买栗子。”沈野指了指巷口的摊位,“您等车?” “嗯,去你张阿姨家。”沈母的目光在他冻得通红的耳朵上停了停,从布包里掏出副毛线手套,塞到他手里,“拿着,你小时候总冻手。” 手套是新织的,藏青色的线,指尖缝着片小小的薄荷叶,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初学者的手艺。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又酸又软。 “您织的?”他把冰凉的指尖塞进手套里,绒线贴着皮肤,暖得人眼眶发潮。 “别废话。”沈母别过脸,却在转身的瞬间,极轻地说了句,“让他也戴上,别冻着。” 沈野愣在原地,看着母亲快步走上公交车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棉袄里取暖,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 林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捧着袋刚出锅的栗子,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阿姨……走了?” “嗯。”沈野把其中一副手套塞给他,指尖相触时,两人都忍不住颤了颤,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织的。” 林砚看着手套上的薄荷叶,突然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挺好看的。” 栗子的甜香混着雪粒的清冽在空气里弥漫,沈野咬开一颗栗子,温热的果肉滑进喉咙,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林母是在冬至那天来的。 她没像以前那样穿得光鲜亮丽,只是件普通的灰色羽绒服,头发也剪短了,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平和了许多。 沈野正在厨房煮饺子,听见林砚在门口说了句“您进来吧”,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 林母走进来时,目光在书店里扫了一圈——墙上挂着沈野新画的插画,薄荷盆栽摆在窗台上,叶片上还沾着雪光,炭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 “妈。”林砚给她倒了杯热茶,青瓷杯壁上凝着水珠,“您怎么来了?” “冬至,送点饺子。”林母把保温桶放在桌上,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张阿姨包的,白菜猪肉馅。” 沈野端着煮好的饺子从厨房出来,正好对上她的目光。老太太的眼神顿了顿,没像以前那样露出嫌恶,反而极快地移开视线,耳根有点发红,像个被抓包的孩子。 “阿姨,一起吃吧。”沈野把盘子放在她面前,白瓷盘里的饺子冒着热气,边缘捏着整齐的褶子,“我包的,可能不太好看。” 林母没说话,却在林砚递过筷子时接了过来。第一口饺子咬下去,汤汁溅在嘴角,她慌忙用纸巾擦掉,动作有点狼狈,却没放下筷子。 吃到一半时,她突然指着墙上的插画问:“这是……你画的?” “嗯。”沈野点点头,有点紧张地攥紧了筷子。 “那只白猫……”林母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你爸。”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眼里的惊讶像颗投入深湖的石子。 “他以前也总坐在窗边看书,”林母的目光落在插画上,眼神恍惚,像在看遥远的往事,“阳光落在他头发上,也是这样……金闪闪的。”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没人说话。沈野看着林母眼角的细纹,看着她悄悄擦掉的泪珠,突然明白有些伤口或许永远不会愈合,但至少在这一刻,冰雪开始融化了。 ***开春的时候,书店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李薇薇抱着本《薄荷与猫》站在柜台前,穿着米白的风衣,头发留长了,扎成松松的马尾,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清爽了。 “沈先生,好久不见。”她笑着把书放在柜台上,“来签个名。” 沈野有点惊讶,接过笔时指尖微颤:“你怎么来了?” “出差路过。”李薇薇的目光在书店里转了圈,落在窗台上的薄荷盆栽上,新抽的嫩芽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这书再版后卖得很好,我妹妹特别喜欢,非要让我来求个签名。” 林砚端来两杯薄荷茶,放在她面前:“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李薇薇喝了口茶,眼里带着真诚的笑意,“上次要不是沈先生拒绝得干脆,我可能还在被家里催着相亲呢。”她顿了顿,看向沈野,“说真的,你们很般配。” 沈野的脸颊有点发烫,林砚的耳朵也红了,像两只被晒暖的猫。 李薇薇离开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个信封:“差点忘了,这是出版社转交给沈先生的,说是位姓沈的阿姨寄的,里面是……画稿修改意见?” 沈野的心猛地一跳,拆开信封,里面果然是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白猫的围巾颜色太暗,换点红的;薄荷叶画得不像,我菜市场看到的是锯齿边……” 林砚凑过来看,指尖点在“锯齿边”三个字上,笑得眼角起了细纹:“阿姨观察得挺仔细。” 沈野的眼眶热得厉害,他想起母亲总说“画画没用”,却偷偷去菜市场观察薄荷的样子,想起她那些藏在刻薄话里的关心,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温柔填满了。 ***初夏的某个傍晚,周老先生突然来了。 老头拄着拐杖,背比以前更驼了,却精神矍铄,手里拎着个红布包,神秘兮兮地放在柜台上:“给你们的。” 打开一看,是两本崭新的结婚证,封面烫着金色的牡丹,照片上的沈野和林砚笑得眉眼弯弯,背景是书店门口那片薄荷田,绿色的藤蔓缠绕着“砚田”的招牌,像个永恒的承诺。 “上周去民政局办的,”周老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托了点关系,虽然现在还没全国普及,但……总是个念想。” 沈野的手指抚过烫金的字,指尖的温度透过红布传过来,烫得人心脏发颤。林砚的眼眶红了,他拿起其中一本,翻开,照片上两人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两颗不会熄灭的星。 “谢谢您,周叔叔。”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谢什么。”周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窗外,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你爸要是看到了,肯定比谁都高兴。” ***那天晚上,他们把结婚证锁在书店的旧木箱里,和林砚父亲的信、沈野母亲织的手套、周老先生送的第一颗薄荷种子放在一起,像藏起一整个春天的秘密。 沈野躺在阁楼的小床上,看着林砚趴在旁边改画稿,台灯的光晕落在他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像幅安静的素描。 “林砚,”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林砚抬起头,放下画笔,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动作温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嗯。” “可是……”沈野的手指在他胸口轻轻画着圈,“我还是会怕,怕你妈突然又不开心,怕我妈……” “不怕。”林砚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跳动得沉稳而有力,“你看,这里装着你呢。”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他想起那些碎在掌心的薄荷糖,那些藏在土壤里的针,那些来自至亲的伤害与和解,突然明白爱从来不是童话里的圆满,是穿过荆棘后,依旧愿意牵紧彼此的手,是知道前路或许有风雨,却还是敢说“我们一起走”。 窗外的薄荷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像片温柔的海。林砚的呼吸落在他颈窝,带着清浅的薄荷香,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摇篮曲。 沈野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像只找到归宿的猫。 “林砚,”他在梦里轻轻说,“我爱你。” 黑暗中,林砚收紧了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知道。” 我知道你所有的脆弱和勇敢,知道你藏在画稿里的温柔,知道你碎过又拼起来的心。 所以往后余生,换我来守着你,守着这间书店,守着窗台上永远常青的薄荷,守着我们掌心那颗,再也不会融化的糖。 天亮的时候,第一缕阳光落在薄荷叶上,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个被珍藏的瞬间,在岁月里闪闪发光。 第13章 藏在糖霜下的刀 沈野发现林砚最近总在躲着他。 傍晚收摊时,他攥着刚画好的《薄荷与猫》最终稿下楼,想和林砚商量印刷细节,却看见男人背对着门口站着,手机贴在耳边,肩膀绷得像根拉满的弦。 “知道了。”林砚的声音很沉,挂电话时指尖泛白,转身看见沈野,眼神慌了一下,像被戳破的秘密,“你怎么下来了?” “在讲什么?”沈野把画稿放在柜台上,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手机上——屏幕还亮着,通话记录里有个陌生号码,备注是“张律师”。 “没什么。”林砚把手机揣进兜里,伸手去够画稿,指尖却在碰到纸页时顿住了,“印刷厂那边说……纸价涨了。” 沈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上周刚和印刷厂对过价,明明说好了按原价格走,怎么突然就变了? “我去问问。”他拿起手机要拨号,被林砚按住了手腕。男人的掌心很烫,带着点不正常的汗湿。 “不用了。”林砚的声音有点哑,“我已经跟他们谈好了,加了点钱,下周就能印。” 沈野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下,涩涩的。他认识林砚这么久,从没见过他这样遮遮掩掩的样子,像藏着什么天大的事。 ***真正的不对劲,是从那个叫陈默的男人出现开始的。 陈默是出版社新来的策划,戴金丝眼镜,穿熨帖的白衬衫,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颗痣,显得格外斯文。他第一次来书店送合同,正好撞见沈野在给薄荷浇水,指尖沾着的泥土蹭在叶瓣上,像幅随性的画。 “沈老师真有闲情逸致。”陈默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在他沾着泥土的手指上停了停,“林老板好福气。” 林砚正在整理旧书,闻言抬头笑了笑,没接话。可沈野注意到,他捏着书脊的指尖,突然收紧了。 那天下午,陈默以“讨论宣传方案”为由,在书店待到很晚。他聊起沈野的画稿时,总能精准地说出那些连编辑都没注意到的细节——比如《薄荷与猫》里白猫的瞳孔颜色,在晴天是浅琥珀色,阴雨天会变成深褐,像藏着片会呼吸的海。 “陈先生看得真仔细。”沈野有点惊讶。 “因为喜欢。”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暖黄的灯光,“沈老师的画里有种……很干净的温柔,像没被污染过的薄荷田。” 林砚端来的薄荷茶放在桌上,青瓷杯壁“咚”地撞在木头柜台上,发出声闷响。他没看陈默,只是对沈野说:“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来得越来越勤。 他会带最新的艺术杂志给沈野,扉页上总贴着张小小的薄荷书签;会借口“考察市场”,在书店最忙的时候来帮忙收银,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沈野的手背;甚至知道沈野喝咖啡不加糖,每次带过来的拿铁,都特意嘱咐过店员。 沈野不是没察觉异常,可每次想和林砚说,都被男人用别的话岔开。林砚最近总是很忙,经常背着他接电话,有时还会在深夜悄悄爬起来,坐在窗边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颗悬在沈野心口的石头。 这天晚上,沈野起夜喝水,听见楼下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你到底想怎么样?”是林砚的声音,带着种压抑的怒火。 “我不想怎么样。”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林老板,识相点就自己走,别逼我用手段。”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楼梯扶手的指尖泛白。 “那笔钱我会还。”林砚的声音发颤,“但我不会离开沈野。” “还钱?”陈默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嘲讽,“林老板现在连印刷厂的钱都要赊账,拿什么还?还是说……要让沈老师知道,你为了保住这家破书店,偷偷借了高利贷?” 高利贷?沈野的脑子“嗡”地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他终于明白林砚为什么最近总躲着他,为什么突然有钱付印刷费,为什么半夜总睡不着——原来他一直瞒着自己,扛着这么重的担子。 “你闭嘴!”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到了痛处。 “我闭嘴?”陈默的声音冷了下来,“那要不要我把借条拿给沈老师看看?看看他心心念念的林老板,是怎么把自己逼到绝路的?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印刷厂的纸价,也是我让人涨的。” 沈野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推开门冲下楼。 客厅的灯光很暗,林砚背对着他站着,肩膀剧烈地颤抖,像被狂风骤雨打蔫的薄荷。陈默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支钢笔,看见他下来,脸上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沈老师来得正好。”陈默站起身,整理了下衬衫领口,“有些事,确实该让你知道了。” “你滚!”林砚猛地转身,眼眶红得像兔子,“陈默,你给我滚出去!” “林砚。”沈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让人心颤的平静,“他说的……是真的吗?” 林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肩膀垮了下去,像座瞬间坍塌的山。 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默笑得更得意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张纸,放在沈野面前——是张借条,上面的金额触目惊心,借款人那里,签着林砚的名字,日期就在陈默出现的前一周。 “林老板为了保住书店,连利息三分的高利贷都敢借。”陈默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沈老师,你觉得这样的人,真的能给你幸福吗?” 沈野看着那张借条,看着林砚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突然觉得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用刀狠狠剜了下,疼得喘不过气。 他想起林砚说“加了点钱”时的轻松,想起他深夜抽烟的背影,想起他藏在温柔底下的疲惫……原来那些他以为的岁月静好,都是林砚用血汗和尊严换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眼泪砸在借条上,晕开了墨迹。 林砚抬起头,眼底的红血丝看得清清楚楚,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我不想让你担心……” “担心?”陈默嗤笑一声,“林老板这是把沈老师当温室里的花养呢?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吗?说沈老师被你骗得团团转,连你快破产了都不知道。” “你闭嘴!”沈野猛地转头瞪他,眼里的恨意像要溢出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陈默向前一步,逼近沈野,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侵略性,“我可以帮你,沈野。我可以给你最好的创作环境,让《薄荷与猫》畅销全国,甚至……帮林老板还清高利贷。” 他顿了顿,指尖几乎要碰到沈野的脸颊,声音压低了,像句诱人的低语:“只要你……跟我走。” 沈野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看着陈默眼里的贪婪,看着林砚瞬间惨白的脸,看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借条,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他抬手狠狠挥开陈默的手,动作大得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不会跟你走。”沈野的声音冷得像冰,“林砚欠的钱,我们一起还。这家书店,我们一起守。你想破坏我们,做梦!” 陈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被戳破的气球:“沈野,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林砚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趁我还能好好说话。” 陈默看着他们紧握的手,看着林砚把沈野护在身后的样子,突然笑了,笑得像只被惹恼的毒蛇:“好,很好。林砚,沈野,你们会后悔的。” 他摔门而去的响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陈默走后,书店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沈野看着林砚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看着他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突然伸手抱住了他,动作紧得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对不起。”沈野的声音埋在他颈窝,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太没用了,都不知道你在吃苦……” 林砚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手回抱住他,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揉进骨血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 “不是你的错。”林砚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是我太没用了,连家都快守不住了……” 他当初借高利贷,是因为林母突然病危,医院催着交手术费,他走投无路才找了陈默介绍的人。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正规借贷公司,是陈默设下的圈套——陈默早就看上了沈野的才华,更想吞并这家书店,才故意用高利贷逼他,想让他走投无路,好趁机抢走沈野。 “手术费……阿姨怎么样了?”沈野猛地想起这件事,心脏揪紧了。 “没事了。”林砚的声音很轻,“周叔叔帮忙找了相熟的医生,减免了部分费用,已经出院了。” 沈野松了口气,又觉得更心疼了。林砚扛着这么多事,既要照顾母亲,又要还债,还要瞒着他,该有多累? “我们把书店卖了吧。”沈野突然说,声音很平静。 林砚猛地推开他,眼里的震惊像要溢出来:“你说什么?” “卖了书店,就能还清高利贷,”沈野的手指抚过他眼下的青黑,动作温柔得像在碰易碎的玻璃,“我们可以去租个小房子,我多接点稿子,你找份稳定的工作,总能活下去的。” “不行!”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红得吓人,“这是我爸留下的书店,是我们……” “我知道。”沈野打断他,指尖轻轻按在他颤抖的唇上,“可比起书店,我更怕失去你。林砚,家从来不是一间屋子,是有你的地方。” 林砚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他看着沈野眼里的坚定,看着他嘴角那抹带着泪光的笑,突然觉得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俯身吻住他,这个吻带着眼泪的咸涩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寂静的夜里,像场迟来的救赎。 “傻子。”林砚的声音里全是泪,“我们不卖。” 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递给沈野——是份房屋抵押合同,抵押的是林砚名下那套小公寓,贷款人是周老先生。 “我早就想好了。”林砚的声音很轻,“公寓是我妈当年硬塞给我的,我本来就不想住,抵押了正好。高利贷那边,周叔叔已经帮我谈好了,只还本金,利息不用给了。” 沈野的眼眶瞬间热了,他看着合同上周老先生的签名,看着林砚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突然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不是谁拖累谁,是不管遇到多大的坎,都愿意并肩走下去的勇气。 ***陈默的报复来得很快。 他在网上匿名爆料,说沈野的新画稿涉嫌抄袭,还伪造了几张对比图,把沈野画的薄荷和国外某位画家的作品放在一起,说线条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 #沈野抄袭# 的词条很快冲上热搜,出版社打来电话,语气焦急:“印刷厂那边说,陈默打过招呼,除非沈老师公开道歉,否则就不印了。” “他凭什么?”沈野的声音发紧,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也没用啊。”编辑叹了口气,“陈默在出版圈人脉广,他要是想卡你,你这书根本出不来。小沈,要不……你服个软?” 沈野挂了电话,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突然笑了。他想起林砚说“我们一起扛”,想起周老先生说“你爸当年也被人这么污蔑过”,想起自己画过的那些在风雨里坚守的角色。 抄袭?他才不怕。 ***沈野召开澄清会那天,来了很多记者。 陈默坐在第一排,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像在看场即将落幕的闹剧。 沈野没带稿子,也没放PPT,只是平静地站在台上,手里拿着本厚厚的速写本——那是他从中学开始画的薄荷,有春天的嫩芽,夏天的繁叶,秋天的枯黄,冬天的残枝,一笔一划,记录了整整十年。 “我从十二岁开始画薄荷,”沈野的声音很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因为我爷爷是种薄荷的,他告诉过我,薄荷的根很韧,就算被踩烂了,也能重新长出来。” 他一页页翻着速写本,每一页都标着日期,旁边还贴着当时拍的照片,有爷爷在薄荷田里劳作的背影,有自己蹲在田埂上写生的侧影,有薄荷精油蒸馏时冒出的热气……那些真实的瞬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陈默脸上。 “陈先生说我抄袭,”沈野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他昨天刚画的、和林砚手牵手站在薄荷田的插画,“那请问,我这十年的速写,也是抄的吗?” 台下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陈默的脸色惨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想站起来反驳,却被旁边的律师拉住了——周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陈默伪造证据的录音,刚才已经匿名发给了在场的记者。 ***澄清会结束后,沈野在会场外看到了林砚。 男人穿着他最喜欢的米白衬衫,手里捧着束薄荷,绿色的叶片上还沾着水珠,像刚从田里摘来的。 “结束了?”林砚走过来,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速写本,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下。 “嗯。”沈野笑着接过薄荷,凑到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驱散了所有的疲惫,“我们回家。” “好。”林砚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回家煮薄荷茶。” 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把薄荷叶片照得透亮,像无数个被守护的瞬间,在岁月里闪闪发光。 沈野看着林砚眼里的笑,突然想起陈默最后灰溜溜离开的样子,想起那些藏在糖霜下的刀,想起那些试图破坏他们的恶意,突然觉得无比庆幸。 庆幸他们没有放开彼此的手,庆幸他们像薄荷的根一样,紧紧缠绕在一起,扎在这片土地上,任谁也拔不掉。 回家的路上,沈野的手机响了,是编辑打来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小沈!印刷厂那边打电话了,说马上开工!还有,好多读者都在网上支持你,说要预定你的新书呢!” 沈野挂了电话,抬头对林砚笑了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 “你看,”他晃了晃手里的薄荷,“我说过,薄荷的根很韧的。” 林砚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嗯,像我们。” 像我们藏在糖霜下的坚韧,像我们穿过刀光剑影的勇气,像我们紧紧缠绕、永远不会分开的根。 只要根还在,爱就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那盆摆在书店窗台上的薄荷,就算被人踩过,被人砸过,被人撒过毒药,也总能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重新抽出嫩芽,带着清冽的香,证明自己活得有多用力。 第14章 碎在风里的薄荷 《薄荷与猫》最终版上架那天,书店挤满了人。 沈野被读者围在中间签名,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抬头往柜台望去,林砚正低着头扫码结账,侧脸被暖黄的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可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今天却像蒙了层雾,看不清情绪。 “林老板,帮我拿本精装版!”有人喊了一声。 林砚应声抬头,目光扫过人群,在沈野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很快落回账本上,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最后一本在那边,自己拿。” 沈野的心轻轻沉了一下。自从上次陈默的事了结后,林砚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他不再在深夜爬起来抽烟,却也不再抱着他说晚安;他会记得买沈野爱吃的草莓蛋糕,却总是在递过来时避开指尖的触碰;就连两人一起种的薄荷,他也交给了周老先生打理,说“最近太忙,怕忘了浇水”。 忙?沈野看着他空下来就对着电脑发呆的样子,心里像被塞进团湿棉花,闷得发疼。他知道林砚还在为高利贷的事自责,可他明明说了“我们一起还”,明明他们已经扛过了最难的日子,为什么还要这样疏远? ***争吵的导火索,是张律师寄来的法院传票。 陈默因为伪造证据和恶意诽谤被起诉,庭审定在下周一。沈野拿着传票去找林砚商量,却看见他正在收拾东西——几个纸箱摆在地上,里面装着林砚的书和衣物,连那枚薄荷形状的钥匙扣,都被放进了最底层的盒子里。 “你在干什么?”沈野的声音发颤,手里的传票“啪”地掉在地上。 林砚背对着他,动作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我要搬出去住。” “搬出去?”沈野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为什么?就因为陈默的事?我不是说了……” “跟他没关系。”林砚打断他,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沈野踉跄着后退半步,“沈野,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沈野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林砚冷漠的侧脸,看着那些被打包的行李,突然想起陈默说的“他给不了你幸福”,那些被压下去的恐慌,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分开?”沈野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眶热得发胀,“林砚,你看着我!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砚终于转过身,可那双眼睛里的陌生,比任何狠话都伤人。“我们不合适。”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值得更好的,不用跟着我还债,不用被人戳脊梁骨,不用……” “不用什么?”沈野猛地拔高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用守着这家破书店?不用记得我爷爷种的薄荷?还是不用再看见我这个‘累赘’?” 他想起自己说“卖了书店”时林砚的震惊,想起林砚替他挡棍子时的决绝,想起他们在超市捡薄荷糖时的拥抱……那些明明是真的,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不合适”? “我没说你是累赘。”林砚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里多了点烦躁,“我只是不想你跟着我吃苦。你现在是畅销书作者了,应该住宽敞的房子,用最好的画具,而不是困在这间老书店里,每天算计着怎么省钱还债。” “我不在乎!”沈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抓起桌上的《薄荷与猫》,狠狠摔在地上,精装的封面裂开道口子,像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我在乎的是你!是我们一起守着的家!林砚,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当初没早点发现陈默的圈套,怪我……” “够了!”林砚突然吼了一声,他指着地上的书,眼底的红血丝看得清清楚楚,“沈野,你能不能成熟点?你以为爱情就能当饭吃吗?我欠的债,我妈那边的压力,还有外面那些指指点点……这些你都能替我扛吗?” “我能!”沈野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可以少画点画,去兼职打工;我可以去跟阿姨道歉,求她原谅;我可以……” “你不可以!”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根绷断的弦,“你根本不知道有多难!你活在你的画里,觉得一切都能像童话一样圆满,可现实不是薄荷田,是满地的玻璃渣!我受够了每天醒来就想着怎么还债,受够了看着你因为我被人议论,受够了……”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种破碎的绝望,“受够了连给你买支好点的画笔,都要算着余额过日子。” 沈野愣住了。他看着林砚眼底的疲惫和自嘲,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原来那些他以为的并肩作战,在林砚眼里,只是拖累;原来那些他珍藏的温柔,早就被生活磨成了锋利的刀,反过来刺向彼此。 “所以你就想把我推开?”沈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眼泪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就因为我没你想象中那么‘有用’?林砚,你告诉我,你当初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就没打算过有未来?”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林砚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冰冷瞬间碎裂,涌上来的是汹涌的怒火和受伤:“沈野,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根本没想过未来!”沈野像是被激怒的困兽,口不择言地吼道,“你只是觉得我新鲜,觉得我能给你点安慰,现在腻了,就想找个借口甩掉我,是不是?就像你爸当年……”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书店里响起,像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 沈野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砚,男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眼里的震惊和后悔,像面镜子,照出沈野自己的狼狈。 “我……”林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走吧。” 沈野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地上裂开的书,看着那些被打包的行李,突然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慢慢直起身,擦掉脸上的眼泪,声音平静得可怕:“好,我走。” 他没再看林砚一眼,抓起地上的外套,转身冲出了书店。门口的风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像首破碎的送别曲。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沈野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突然滑坐在地上。他抬手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刚才打在沈野脸上的手,此刻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怎么会动手?他明明是想抱住他,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伤人的模样。 纸箱里的钥匙扣从缝隙里掉出来,薄荷形状的金属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像枚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口鲜血淋漓。 ***沈野搬到了出版社安排的公寓。 房子很大,采光很好,阳台上甚至有专门的画室,画具都是最新款的,是林砚以前总说“等我们有钱了就给你换”的那种。可沈野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总觉得冷得厉害,连呼吸都带着薄荷枯萎的味道。 他没去参加陈默的庭审。编辑说林砚一个人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周老先生想留他吃饭,他也只是摇摇头,说“还有事”。 “小沈,你真打算一直这样?”编辑叹了口气,递给他杯热咖啡,“林老板那天在法庭上说,所有债务他一个人扛,还说……” “别说了。”沈野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楼下的花坛里种着几株薄荷,被昨夜的暴雨打得蔫蔫的,像他此刻的心情,“我和他……已经结束了。” 话是这么说,可深夜里,他还是会忍不住打开地图,放大到书店的位置,看着那个熟悉的巷口,想象林砚是不是还在柜台后翻书,是不是又忘了吃晚饭,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他。 他开始疯狂地画画,把所有的时间都填满,可画出来的东西,却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温暖。画册里的白猫总是独自蹲在空荡荡的书店里,窗外下着永不停歇的雨,薄荷叶子黄了一地,像片死去的海。 ***三个月后,沈野在签售会上遇到了李薇薇。 她还是老样子,笑得干净利落,手里拿着本《薄荷与猫》,扉页上有林砚的签名——是上次她来书店时,林砚顺手签的。 “他把书店重新装修了。”李薇薇看着他走神的样子,轻声说,“加了个小画廊,专门挂你的画。周老先生说,他每天都去打扫,擦得一尘不染,就是……从来没对外开放过。”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捏着的笔差点掉在地上。 “还有啊,”李薇薇翻到画册最后一页,那里有片用透明胶带粘起来的薄荷叶子,是当初沈野夹在画稿里的,“他把你摔碎的那本书,一页页粘好了,放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说‘等作者气消了,让他自己来拿’。” 沈野的眼眶瞬间热了。他想起那天林砚冰冷的眼神,想起那句“我们不合适”,想起自己吼出的“你没想过未来”,那些伤人的话像玻璃渣,扎得他心口又疼又痒。 “他还说了什么?”沈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李薇薇摇摇头,叹了口气:“他什么都没说,就是瘦了好多,烟也抽得厉害。上次我去送合同,看见他对着你的空画架坐了一下午,连周老先生叫他都没听见。”她顿了顿,看着沈野泛红的眼眶,“小沈,有些话不说清楚,会后悔一辈子的。” 后悔?沈野已经在后悔了。他后悔那天没控制住脾气,后悔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后悔没抓住林砚那双颤抖的手,问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可他现在,还有资格回去吗? ***深秋的第一场雨落下来时,沈野收到了个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地址是书店的老地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个陶瓷罐子,装着晒干的薄荷叶,旁边放着张纸条,是林砚的字迹,还是那么好看,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以前总说薄荷茶能安神,今年的新叶,晒得很干。” 沈野捏着那张纸条,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突然想起林砚替他挡棍子时,也是这样把他护在身后;想起他在医院说“会好的”时,眼底的光比阳光还亮;想起他搬行李那天,转身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 那些被愤怒和骄傲掩盖的温柔,原来一直都在。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雨丝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不知道林砚是不是还在书店,不知道他会不会见自己,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可他现在只想跑快点,再快点,好像只要赶在雨停之前到那里,就能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书店的灯还亮着。 沈野站在巷口,看着那扇熟悉的玻璃窗,里面映出个清瘦的身影,正坐在柜台后翻书,手边放着杯没喝完的薄荷茶,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像层模糊的泪。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想推开门,想冲进去抱住那个身影,想告诉他“我后悔了”,可脚步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动。 就在这时,玻璃窗里的人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幕,落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砚的眼睛里,有惊讶,有慌乱,有压抑的痛苦,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片被雨水打湿的星空,复杂得让人心颤。 沈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看着林砚慢慢放下书,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边,隔着层模糊的玻璃,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首悲伤的歌。 沈野看着林砚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看着他手里那枚始终戴着的薄荷戒指,突然觉得眼眶里的雨水,好像比眼泪还要烫。 他终究还是没有走过去。 有些伤口,不是靠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有些距离,不是跑快点就能缩短的;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碎在风里的薄荷,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沈野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巷口,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柏油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像从未存在过。 玻璃窗后的林砚,看着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突然捂住胸口,缓缓蹲下身。陶瓷罐子里的薄荷叶被风吹出来几片,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带着清冽的香,像无数个被辜负的日夜,在空荡的书店里,无声地叹息。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薄荷田的叶子,又黄了一片。 第15章 落在旧书上的灰 沈野再次见到林砚,是在周老先生的葬礼上。 春末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墓园里的松柏沙沙作响。沈野站在人群最后排,手里捏着支白菊,花瓣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他此刻悬在半空的心。 他是前天才从编辑那里得知周老先生去世的消息——老人走得很突然,夜里在书店整理旧书时突发心梗,等被发现时,手里还攥着本《薄荷图谱》,书页上放着张沈野和林砚去年秋天的合影,两人蹲在薄荷田边笑,阳光把头发染成金褐色。 “小沈,这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出版社的老同事,“没想到你也来了。” 沈野点点头,目光越过人群往前望去。林砚站在最前排,穿着件黑色的风衣,身形比去年秋天清瘦了许多,肩胛骨在衣料下凸起,像两截伶仃的枯枝。他手里捧着个骨灰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侧脸对着沈野的方向,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没有一滴眼泪,却比恸哭更让人觉得心疼。 葬礼的流程很简单,牧师念悼词时,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有张正好落在沈野脚边。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突然想起周老先生总说“薄荷烧了灰也能发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又酸又麻。 仪式结束后,宾客陆续散去。林砚还站在墓碑前,背对着众人,像尊沉默的石像。沈野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迈开脚步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白菊放在墓碑旁,和林砚带来的薄荷盆栽并排摆着。 薄荷的新叶刚抽出来,嫩得像抹淡绿的雾。 “周叔叔走的时候,很安详。”林砚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墓碑上,“他说……让我们别吵架了。”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捏着衣角的指尖泛白。他想说“我从没怪过你”,想说“那天的话我收回”,想说“我很想你”,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句干巴巴的:“节哀。” 林砚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平静得像在看个陌生人。他的眼睛里没了去年深秋的红血丝,也没了争吵时的戾气,只剩下片沉寂的湖,深不见底。 “你瘦了。”林砚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天气很好这样的事实。 沈野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最近确实没什么胃口。他看着林砚眼下的青黑,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想问“你是不是也没好好吃饭”,却终究没问出口。 有些关心,在分开这么久之后说出来,反而像种打扰。 “书店……还好吗?”沈野移开视线,看向墓园外那片刚泛绿的草地,声音轻得像风。 “嗯。”林砚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放在沈野面前的石阶上,“周叔叔留了遗嘱,说书店有你一半。这是钥匙,你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钥匙串上挂着枚薄荷形状的金属片,是沈野去年生日时送他的礼物,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显然是经常被摩挲的缘故。 沈野的指尖颤了颤,没有去碰那串钥匙。“不用了。”他说,声音有点哑,“我对书店没什么想法。” 林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像是没想到他会拒绝,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把钥匙收回到口袋里,动作轻得像在收一片落叶。“也好。”他说,“我打算把书店盘出去了。” 沈野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震惊像颗投入深湖的石子。“盘出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周叔叔……还有你爸的心血!” “心血也会凉的。”林砚的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像在自嘲,“没人守着,空着也是空着。” 沈野看着他眼底那片熄灭的光,突然想起周老先生说过,林砚的父亲当年就是在这间书店里向周老先生表白的,说“以后要在这里种满薄荷,给你当书签”。那些滚烫的往事,怎么就变成了“空着也是空着”?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沈野的声音忍不住发颤,“怪我那天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林砚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皱了皱眉,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四个字,像把钝刀,慢慢割着沈野的心。他宁愿林砚骂他几句,恨他几句,也不想听到这样轻飘飘的原谅——仿佛那些一起扛过的风雨,一起种过的薄荷,一起熬过的夜晚,都只是场不值一提的旧梦。 “周叔叔的遗嘱里,还有样东西要给你。”林砚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 沈野接过信封,指尖触到林砚的指腹,两人像被烫到一样同时缩回手。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装着几张纸。沈野拆开一看,是周老先生的字迹,写在张泛黄的稿纸上: “小沈,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在天上喝薄荷茶了。别怨小林,他那天跟我吵架,说‘我不推开他,难道看着他跟着我喝西北风吗’,这孩子,总是把事往自己身上扛。书店的房产证我改成了你俩的名字,密码是你生日,别跟他客气。对了,阁楼的箱子里有我腌的薄荷糖,记得拿给小林,他总说太甜,其实偷偷吃了不少……”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声未尽的叹息。 沈野的眼眶瞬间热了,眼泪砸在稿纸上,晕开了墨迹。他想起林砚说“我们不合适”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想起他搬行李时避开的眼神,想起他在法庭上说“所有债务我一个人扛”时的决绝……原来那些他以为的冷漠和疏远,全都是用故作坚强裹起来的温柔。 他抬头想对林砚说“对不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身往墓园外走去,黑色的风衣在风里扬起,像只折翼的鸟。 沈野抓起钥匙和信封追了上去,在墓园门口抓住了林砚的胳膊。男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微凉的,带着点熟悉的薄荷香,让沈野的心脏猛地一跳。 “林砚,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林砚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周叔叔的心意,我领了。书店你要是想要,随时可以来拿钥匙;要是不想要,我就……” “我要。”沈野打断他,紧紧攥着那串钥匙,金属片硌得掌心发疼,“我明天就过去整理。” 林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也好,有些你的东西,该拿走了。” “我的东西?”沈野愣住了。 “嗯。”林砚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公交站牌,“你的画具,你的书,还有……你种的薄荷,我都放在阁楼了。” 沈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空荡荡的疼。他看着林砚平静的侧脸,突然明白有些伤口,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未必能愈合;有些距离,就算解开了误会,也未必能缩短。就像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放久了会过期,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也在这半年的冷战里,悄悄蒙上了层化不开的灰。 “我知道了。”沈野松开手,钥匙串在掌心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响声,“我明天自己过去就行,不用等我。” 林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上了停在路边的公交车。车门关上的瞬间,沈野看见他靠在车窗上,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着,像个终于卸下所有伪装的孩子。 公交车缓缓驶远,尾气在空气中弥漫,带着点刺鼻的味道。沈野站在原地,看着那串薄荷形状的钥匙,突然觉得眼眶里的眼泪,比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还要涩。 ***第二天上午,沈野去了书店。 巷口的梧桐树叶已经长得很茂密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店的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风铃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店里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些周老先生的遗像,摆在各个书架上,照片里的老人笑得眯起眼睛,手里举着杯薄荷茶。沈野走过去,轻轻拂去相框上的灰尘,指尖触到玻璃的冰凉,突然想起老人总说“你们俩啊,就像薄荷和糖,少了谁都不对味”。 他走上阁楼,楼梯吱呀作响。阁楼的门虚掩着,里面果然放着几个纸箱,上面贴着标签:“沈野的画具”“沈野的书”“沈野种的薄荷”。 沈野蹲下来打开装薄荷的箱子,里面是盆熟悉的薄荷,叶片虽然有些发黄,却还顽强地活着,土壤里似乎还埋着什么东西。沈野用手指扒开土一看,是枚生锈的大头针,针尖朝下,像是被人特意埋进去的。 是去年那枚藏在薄荷里的针。林砚没扔掉,反而带着它一起搬了家。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他想起林砚说“别理她”时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捏着针扔进垃圾桶时泛白的指尖,想起他把薄荷交给周老先生打理时说“怕忘了浇水”……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在乎那些一起扛过的日子。 箱子的最底层,放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淡绿色的糖块,像一颗颗凝固的春天。沈野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带着点清冽的薄荷香,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正吃得入神,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沈野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躲到纸箱后面——他还没准备好再次面对林砚,至少现在还没。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越来越近。沈野屏住呼吸,透过纸箱的缝隙往外看,林砚站在阁楼门口,手里拿着个保温桶,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盆薄荷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走过去,拿起水壶给薄荷浇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水流过土壤,把那枚大头针冲得更明显了。林砚的指尖在针上停留了一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怀念。 “周叔叔说,你昨天来了。”林砚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薄荷说话,又像是在对空气说话,“我去墓园找你,你已经走了。” 沈野的心脏轻轻颤了颤,捏着薄荷糖的指尖泛白。 “我把债务还清了。”林砚继续说,伸手拂去叶片上的灰尘,“用公寓的钱,还剩了点,够把书店重新装修下。你要是……还想回来画画,阁楼随时给你留着。”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见我。没关系,我可以搬出去住,钥匙放在老地方……” 沈野再也听不下去,猛地从纸箱后面站了起来。 林砚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壶“啪”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看着沈野,眼里的惊讶像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很快又沉下去,变成片平静的水面。 “你怎么……” “周叔叔的薄荷糖,很好吃。”沈野打断他,声音有点哑,嘴角却带着点笑意,手里还捏着颗没吃完的糖,“就是太甜了,像你偷偷吃的时候。” 林砚的脸颊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像被戳破了心事的孩子。他别过头,目光落在地上的水渍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才没……” “你有。”沈野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半臂,他能闻到林砚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混合着洗衣剂的味道,是他想念了很久的气息,“周叔叔都告诉我了。” 林砚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没说话。 沈野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攥紧的指尖,突然很想抱抱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的薄荷香,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可他终究还是没动。 有些拥抱,在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后,就变成了种奢侈。就像这盆薄荷,就算还活着,叶子上的黄渍也永远不会消失;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就算误会解开了,那些冷战的日子,那些说出口的伤人的话,也会像落在旧书上的灰,轻轻一吹就散,却终究留下了痕迹。 “我明天让搬家公司来拿东西。”沈野说,声音很平静,“书店……你好好看着。” 林砚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惊讶像要溢出来:“你要走?” “嗯。”沈野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出版社给我安排了个画展,在上海,下个月开始。” 林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在喉咙里打滚:“好,我知道了。” 沈野转身往楼下走,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林砚的心上。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薄荷记得多浇水,夏天快到了,该开花了。” 林砚没回答,只是抓起地上的水壶,往薄荷盆里又浇了点水,水流过土壤,带着那枚大头针,慢慢往下沉,像个被藏了很久的秘密。 阁楼的门还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画纸,有张正好落在林砚脚边。是沈野去年没画完的插画,两只猫蹲在薄荷田边,一只白猫,一只黑猫,中间隔着条浅浅的沟,目光却紧紧锁着彼此,像在等待什么。 林砚弯腰捡起画纸,指尖触到冰凉的颜料,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想起沈野说“薄荷该开花了”,想起周老先生说“你们俩少了谁都不对味”,想起墓园里那阵带着薄荷香的风…… 也许,有些等待,并不一定要有结果。就像薄荷会记得春天的味道,旧书会记得读者的指纹,他也会记得沈野笑起来时,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 楼下的风铃又响了,大概是风又起了。林砚把画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轻轻合上阁楼的门。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那盆薄荷上,新抽的嫩叶在光里微微颤动,像个小心翼翼的希望。 夏天快到了,薄荷总会开花的。 至于花谢之后会怎样,谁知道呢? 至少现在,风是暖的,光是亮的,记忆里的薄荷香,还没散尽。这就够了。 第16章 薄荷香里的余温 沈野在上海的画展如期开幕,展厅里人头攒动,他的画作前围满了驻足观赏的人。那些以薄荷田、旧书店为背景的插画,带着独有的温柔与怅惘,像一首无声的诗,诉说着只有他和林砚才懂的故事。 画展进行到一半时,助理递过来一杯水,“沈老师,休息一下吧,您都站了快三个小时了。” 沈野接过水杯,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展厅入口。他在期待什么?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还是期待一句迟来的祝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幅《薄荷田的猫》很特别。”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沈野转过头,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评论家,“画里的两只猫,明明隔着距离,眼神却像系着根看不见的线,很有张力。” 沈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幅画——正是林砚在阁楼捡到的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他后来补全了细节,让两只猫之间的沟壑里长出了细小的薄荷苗。“它们在等对方走过来。”沈野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评论家笑了笑,“等待也是一种深情。”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沈野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想起林砚在阁楼上说“阁楼随时给你留着”,想起他在公交车上捂着脸颤抖的肩膀,想起他把那枚大头针藏在薄荷盆里的小心翼翼……原来那些看似疏离的举动里,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等待。 画展结束的那天傍晚,沈野独自一人坐在展厅里,夕阳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画作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他收拾画具时,在画筒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串薄荷形状的钥匙,金属片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的磨损处还留着被反复摩挲的痕迹。 他突然很想回那个巷口看看。 订机票时,手机弹出一条出版社的消息,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上海分部的长期任职邀请。沈野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同意”按钮上方,最终还是按了“拒绝”。 有些地方,无论走多远,终究是要回去的。 ***再次踏上小城的土地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巷口的梧桐树又长高了些,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织出一张晃动的网。沈野走到书店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风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书油墨香和薄荷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比上次来的时候整洁了许多,靠窗的位置摆了张新的木桌,上面放着个白瓷茶壶,旁边散落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 林砚不在店里。 沈野的目光扫过书架,发现多了些新上架的绘本,封面上画着两只猫在薄荷田里追逐的图案,画风很眼熟——是他以前画给林砚看的草稿风格。他拿起一本翻开,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送给等待春天的人。” 字迹清秀,是林砚的笔锋。 阁楼上传来轻微的响动,沈野放轻脚步走上去,楼梯的吱呀声比上次更轻了些,像是被人特意修过。阁楼的门开着,林砚正蹲在地上整理纸箱,晨光从天窗漏下来,给他的侧脸描上一道柔和的金边。 他手里拿着一张沈野的速写,画的是去年冬天书店门口的雪景,角落里写着“小林说雪化了就能种薄荷”。林砚用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动作温柔得像在触摸易碎的梦。 “这些画……”沈野的声音突然响起,林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手里的速写“啪”地掉在地上。他的脸颊瞬间涨红,耳根泛起淡淡的粉色,像个被抓包的孩子。 “你怎么回来了?”林砚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把散落的画纸往箱子里塞,动作间带倒了旁边的颜料罐,靛蓝色的颜料泼在地上,晕开一片像夜空的痕迹。 沈野走过去帮他捡画纸,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林砚的手背,两人同时缩回手,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画展结束了。”沈野先开了口,目光落在那片靛蓝色的颜料上,“上海的工作,我辞了。” 林砚的动作顿住,背对着他的肩膀轻轻颤了颤。“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想回来看看薄荷。”沈野捡起那张雪景速写,指尖触到纸面的褶皱,“也想看看……你把书店打理得怎么样了。” 林砚转过身,眼眶有点红,却强装镇定地别过脸,“薄荷长得很好,书店也不用你操心。”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在楼下纸箱里,随时可以搬走。” 沈野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突然想起周老先生信里写的“这孩子总是把事往自己身上扛”。他把速写放回箱子里,走到林砚面前,目光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来搬东西的。” 林砚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那天在阁楼,我说要走,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沈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怕那些误会像堵墙,把我们隔在两边。但在上海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我没说那些伤人的话,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 “没有如果。”林砚打断他,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沈野,我们错过的不止是几句话的时间。”他抬起手,指着墙上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一个个日期——去年冬天的每一个雨天,都画着小小的薄荷图案,“你知道我一个人守着书店,看着这些日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疼。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红圈,突然明白林砚说的“错过”不是指某一天的争吵,而是那些被冷战偷走的日日夜夜,那些本可以并肩度过的艰难时刻。 “对不起。”沈野的声音忍不住发颤,“我知道现在说对不起很没用,但我……” “我没怪你。”林砚突然开口,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靛蓝色的颜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只是……怕了。怕好不容易靠近一点,又因为什么分开。”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地上,也砸在沈野的心上。沈野伸出手,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轻轻抱住了林砚。男人的身体很僵硬,像株被冻了一冬的薄荷,却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肩膀微微颤抖着,像终于卸下了沉重的伪装。 “不会了。”沈野把脸埋在林砚的颈窝,闻到熟悉的薄荷香混合着淡淡的洗衣剂味道,声音带着哽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走了。” 林砚没说话,只是反手紧紧抱住沈野,手臂收得很紧,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阁楼的天窗透进更多阳光,照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像一幅慢慢晕开的水彩画。 ***楼下的风铃响了,是出版社的老同事带着几本新到的绘本过来。“小林,这是你要的书。”老同事把书放在柜台上,目光在沈野和林砚之间转了转,笑着打趣,“小沈也在啊?看来周老先生说的‘薄荷和糖少了谁都不对味’,真是没说错。” 林砚的脸颊瞬间红了,沈野笑着接过书,“麻烦您跑一趟了,进来喝杯薄荷茶吧?” “不了不了,你们忙。”老同事摆摆手,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对了,上次跟你说的插画合作,出版社还在等你消息呢。” 沈野愣了愣,看向林砚。林砚别过脸,假装整理书架,耳根却红得厉害。“是……我跟出版社提的。”他的声音很小,“觉得你的画……很适合做绘本。” 沈野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他走到林砚身边,拿起一片新鲜的薄荷叶,“那我们一起做吧,你写故事,我来画。” 林砚的肩膀动了动,没说话,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傍晚的时候,沈野在整理阁楼的旧物时,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锁是薄荷形状的,钥匙孔看起来很眼熟。他翻出那串钥匙,用薄荷金属片试着去开锁,“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放着一叠信,全是写给沈野的,却没有一封寄出去。最上面的信写在去年深秋,字迹因为用力而有些潦草:“今天沈野跟我吵架了,他说我不在乎他。可我怎么能告诉他,债主又来催债了?我不能让他跟着我担惊受怕……” 下面的信越来越短,到最后只有一句话:“薄荷快开花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野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他转身下楼时,看见林砚正在厨房煮薄荷茶,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铠甲。 “茶快好了。”林砚转过身,手里拿着两个白瓷杯,看见沈野红红的眼眶,担忧地走过来,“怎么了?” 沈野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后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林砚,”他的声音闷闷的,“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好不好?” 林砚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哽咽,“好。” 薄荷茶的香气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混合着窗外梧桐叶的清香,像一首无声的歌谣。沈野看着林砚把茶倒进杯子里,阳光透过玻璃杯,在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碎落的星辰。 他突然想起周老先生说的“薄荷烧了灰也能发芽”,原来有些感情,就算被误会和冷战蒙上灰尘,只要心里还有温度,总能重新抽出新芽。 ***夏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书店的薄荷全开了,淡紫色的小花像星星一样缀满枝头。沈野和林砚在巷口支起了小桌子,摆上冰镇的薄荷茶和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供路过的街坊邻居品尝。 “小沈,小林,你们这糖真好吃。”隔壁的张阿姨笑着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林砚的脸瞬间红了,沈野笑着递过去一杯薄荷茶,“快了,等这批绘本出版了,就请大家吃饭。” 林砚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傍晚收摊的时候,沈野在整理桌子时发现了一枚生锈的大头针,和薄荷盆里的那枚一模一样。“这是……” “去年从你画具盒里掉出来的。”林砚接过大头针,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木盒子里,“当时想还给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野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些落在旧书上的灰,那些说出口的伤人的话,那些冷战的日日夜夜,都变成了这枚大头针上的锈迹——虽然留下了痕迹,却再也伤不了人了。 晚风带着薄荷的清香吹过巷口,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哼着一首温柔的歌。沈野握住林砚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眼里的光比夏夜的星星还要亮。 薄荷还在开花,旧书还在散发着油墨香,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也许未来还会有风雨,也许回忆里的伤痕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只要身边有彼此,有这满室的薄荷香,就足够了。 就像周老先生说的,薄荷和糖,少了谁都不对味。而他们,终于找回了属于彼此的味道。 第17章 埋在薄荷下的刺 沈野发现那本泛黄的《薄荷图谱》时,正蹲在书店最角落的书架前整理旧书。书脊上的烫金字迹已经磨得模糊,翻开扉页,周老先生用红笔圈住的那句话突然撞进眼里:“薄荷性烈,喜阳,忌涝,如人心性,藏不住半分虚假。” 指尖划过纸页的瞬间,阁楼的木地板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沈野抬头时,林砚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攥着个牛皮笔记本,指节泛白得像要把纸页捏碎。 “这是……”沈野刚要开口,林砚已经转身往楼下走,笔记本的边缘从他臂弯滑落,几张照片散在地上。最上面那张是去年深秋拍的,沈野蹲在薄荷田里画画,林砚站在田埂上给他递水,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系在一起的绳。 林砚弯腰捡照片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沈野的肩膀微微发颤。沈野走过去想帮忙,却在看清照片背面的字迹时僵在原地——是林砚的笔迹,写着“2023.10.27,沈野说要在这里盖间画室”,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被人用黑笔狠狠划了道杠。 “别看。”林砚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猛地将照片拢进怀里,转身撞开沈野就往阁楼跑。沈野被撞得踉跄后退,后腰磕在书架棱角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阁楼的门“砰”地撞上,落锁的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刺耳。沈野扶着书架站稳,后腰的钝痛混着心里翻涌的酸涩往上冲——他认得那个日期,正是他们第一次大吵的前三天。 ***去年深秋的雨下得格外凶,砸在书店的玻璃上噼啪作响。沈野把最后一幅插画扫进电脑时,林砚正蹲在柜台后给薄荷换盆,指尖沾着的泥土蹭在裤腿上,留下块深褐色的印子。 “出版社说这组插画能加印,”沈野转着画笔笑,“下个月就能凑够给周叔叔做手术的钱了。”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不用。” “什么?”沈野的笔差点掉在桌上。 “我说不用你的钱。”林砚把换好盆的薄荷摆在窗边,雨水打湿的叶片在风里抖得厉害,“我爸当年的债,我自己还。” 沈野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踢开椅子走到他面前:“林砚你什么意思?周叔叔把我当亲儿子看,他的手术费我不该出?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从来都是外人?” “我没那么说。”林砚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抹布擦柜台,“但这是林家的事。” “那我呢?”沈野攥住他的手腕,指腹压在他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上——那是去年帮人搬书时被铁架划伤的,当时林砚咬着牙说“没事”,血却浸透了半块纱布,“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林砚猛地甩开他的手,后腰撞在窗台上,疼得闷哼一声。“沈野你能不能成熟点?”他的声音突然拔高,眼底爬满红血丝,“你以为画画赚那点钱够干什么?债主昨天又来电话,说再不还钱就砸了书店!你想让我看着你跟我一起被人堵门吗?” “我不怕!”沈野的声音也发颤,一半是气一半是疼,“我怕的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把我当外人一样推开!” “我是为你好!”林砚抓起窗台上的空花盆就往地上砸,陶瓷碎片溅到沈野脚边,“你留在上海前途光明,为什么非要耗在这个破书店里?” “因为这里有你!”沈野吼完这句话,突然愣住了。林砚也僵在原地,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打湿了他的刘海,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像没掉下来的眼泪。 沉默在雨声里发酵,带着薄荷被打湿的腥气。过了很久,林砚才哑着嗓子开口:“沈野,我们不合适。” 沈野看着他转身走进雨里的背影,看着他把那件沈野送的灰色围巾扔进垃圾桶,看着他在巷口被债主推搡时始终没回头的倔强——原来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埋在薄荷根下的碎玻璃,就算长出新叶,也会在某个雨夜隐隐作痛。 ***阁楼的门被敲响时,沈野正对着那盆薄荷发呆。林砚放在窗台上的手机亮着,屏幕上跳出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林哥,张老板说那批货今晚必须清,不然就去找沈野聊聊。”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楼下突然传来风铃急促的响声。沈野跑下去时,正看见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人拽着林砚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姓林的你别给脸不要脸,当初你爸欠的赌债,凭什么让我们等这么久?” “放手!”林砚挣扎着想甩开他,后腰却被人顶了一下,踉跄着撞在书架上,一排旧书哗啦啦砸下来。沈野冲过去把林砚护在身后,黄毛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带着股劣质烟草味。 “住手!”沈野架住他的胳膊,才发现对方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手里都揣着家伙,“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黄毛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去年你家这位小画家不是挺横吗?说要报警抓我们?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沈野的脑子“嗡”地一响——去年深秋确实有债主找上门,他报了警,林砚却在那天晚上跟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原来那些他以为的绝情,全是被这些人逼出来的。 “钱我会还。”林砚突然从沈野身后站出来,声音冷得像冰,“但你们再敢碰他一下试试。” 黄毛被他眼里的狠劲慑住,愣了愣才骂道:“装什么硬气?明天之前凑不齐五万,我就把你俩那些破事捅到出版社去!” 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沈野才发现林砚的手在抖。他想去碰林砚被拽红的胳膊,却被猛地甩开。“谁让你多管闲事?”林砚的声音里淬着冰,“我不是说了这是我的事吗?” “你的事就不是我的事?”沈野的火气也上来了,“当初要不是你什么都瞒着我,怎么会拖到现在?” “瞒着你?”林砚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我瞒着你是怕你知道我爸是个赌鬼,怕你知道我从小就被人追债,怕你知道我根本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沈野你看看你现在,干净得像张白纸,凭什么被我这种人弄脏?” “我从来没觉得你脏!”沈野抓住他的手腕,指腹擦过他手背上的疤痕,“我只恨你把我当傻子一样骗!” “骗你?”林砚猛地抽回手,掌心拍在沈野胸口,“那你告诉我,去年你跟出版社那个李编辑在咖啡馆待到半夜,是在谈工作还是在谈别的?” 沈野的动作僵住了。去年为了赶稿,他确实和李编辑在咖啡馆改到深夜,可那天晚上他给林砚发了十几条消息,都石沉大海。“你跟踪我?” “我没跟踪你。”林砚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只是在书店等了你一整夜,看着你跟他笑着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他送的钢笔。” 沈野想起那支钢笔——是李编辑随手给的备用笔,因为他的笔没水了。可这些解释堵在喉咙里,看着林砚眼底那片死寂的湖,突然觉得说什么都像借口。 “周叔叔说得对,”林砚转身往阁楼走,背影瘦得像根随时会断的芦苇,“我们俩就像薄荷和糖,看着般配,其实根本不是一路人。” 阁楼的门再次落锁时,沈野发现窗台上的薄荷被碰倒了,泥土撒了一地,那枚生锈的大头针滚落在脚边,针尖闪着冷光。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和去年深秋一模一样。沈野蹲下去捡那枚大头针,指尖被扎出血珠,滴在泥土里,像朵突然绽开的红玫瑰。 他想起林砚在葬礼上说“都过去了”,想起他在阁楼里对着薄荷说话的样子,想起那些没寄出去的信里写的“薄荷快开花了”——原来有些误会就像埋在土里的刺,就算长出新叶,也会在某个雨夜悄悄扎进心里,疼得人喘不过气。 楼下的风铃又响了,大概是风卷着雨丝闯了进来。沈野把大头针重新埋进薄荷盆里,看着那些被打湿的叶片,突然很想知道,这一次,他们还能不能等到花开。 ***林砚是在后半夜离开的。沈野趴在阁楼的地板上,听着楼下的门轴吱呀作响,听着脚步声踩过水洼的咕叽声,听着巷口传来的汽车发动声——他甚至能想象出林砚裹紧风衣的样子,像去年深秋那个雨夜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里。 晨光爬上窗台时,沈野在林砚的枕头下发现了那个牛皮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是用铅笔写的草稿,画着两个小人坐在薄荷田边,其中一个旁边标着“去上海”,另一个旁边画了个问号,被人用橡皮蹭过,却还是留下淡淡的印子。 笔记本的夹层里夹着张医院的缴费单,日期是去年冬天最冷的那天,收款项目写着“周志国,心脏搭桥手术”,付款人那一栏,签着林砚的名字。 沈野突然想起那天他给林砚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护士,说“病人家属正在缴费,手机落在病房了”。原来他在上海开庆功宴的时候,林砚正拿着凑来的钱,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林砚被黄毛堵在巷尾,脸上挨了一拳,嘴角渗着血,却死死护着怀里的什么东西,看形状像是本旧书。 沈野抓起钥匙往外跑时,碰倒了窗台上的薄荷盆。泥土混着那枚大头针撒了一地,有片刚抽的新芽被压在碎瓷片下,嫩得能掐出水来,却已经蔫了。 巷口的积水里漂着片薄荷叶,被汽车碾过,烂成了一团绿泥。沈野突然很怕,怕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他往码头方向去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把沈野拽回现实,“那边晚上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你朋友要是欠了债,最好别跟过去。” 沈野没说话,指尖攥着那张照片,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纸里。车窗外的景象越来越陌生,高楼变成矮房,柏油路变成水泥路,最后连路灯都稀疏起来,只剩下码头上塔吊的探照灯,在雨雾里晃出惨白的光。 他在集装箱的阴影里找到林砚时,对方正被按在铁架上,黄毛手里的钢管离他的脸只有几寸远。“五万块,你拿什么还?”黄毛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还是说,用你身后这位小画家来抵?” “别碰他!”林砚突然挣脱开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黄毛撞进积水里。沈野冲过去抱住他往回跑时,听见身后传来钢管砸在铁架上的哐当声,听见黄毛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响。 跑到码头出口时,林砚突然腿一软跪了下去。沈野想扶他起来,却被他猛地推开,力道大得让沈野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锈迹斑斑的铁门柱上,疼得眼前发黑。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砚抬起头,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他脸上滑下来,在下巴尖汇成水珠,砸在地上的积水里,“我都说了别管我,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要是不管你呢?”沈野的声音也在抖,一半是疼一半是怕,“林砚,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去年走了?” 林砚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他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沈野,你走吧。” “我不走。”沈野往前走了一步,雨水打在他脸上,混着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除非你告诉我,你从来没在乎过我。”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林砚所有的伪装。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在乎?我在乎你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是这间随时会被人砸的破书店,还是一屁股还不清的债?” “我什么都不要!”沈野抓住他的手腕,把那张医院缴费单拍在他手心里,“我只要你别再把我推开!周叔叔的手术费,那些债,我们可以一起扛!” 林砚低头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积水里。“太晚了。”他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我昨天已经跟张老板签了协议,把书店抵给他了。” 沈野的手僵在半空。 “他说只要我签了,就再也不会找你麻烦。”林砚抬起头,雨水把他的睫毛黏在一起,像只受伤的鸟,“沈野,这是最后一次了,让我……” “让你再推开我一次?”沈野打断他,声音里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林砚,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为我好,其实是最伤我的刀?” 探照灯的光突然扫过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林砚看着沈野转身离开的背影,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风衣下摆,看着他在码头出口处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原来有些转身,真的会变成一辈子的错过。 他慢慢捡起地上的缴费单,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褶皱,突然想起周叔叔在病房里拉着他的手说:“小林,别学你爸,爱一个人,要敢说出口。” 雨还在下,码头的风卷着腥味扑过来,像要把人卷进海里。林砚把那张纸塞进怀里,紧紧攥着,直到指节泛白,直到心口那片被掏空的地方,疼得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沈野是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书店的。门没锁,大概是林砚走的时候忘了。店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书架倒了一半,周老先生的照片摔在地上,玻璃相框裂了道缝,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 他在柜台后面找到了那本《薄荷图谱》,书页被水泡得发皱,周老先生圈住的那句话旁边,多了几行用红笔写的小字,大概是林砚小时候写的:“爸爸说,薄荷能治百病,包括想一个人。” 阁楼的门敞开着,那盆薄荷被放在天窗正下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叶片上,能看见上面细细的绒毛。沈野走过去才发现,泥土里插着把钥匙,是那串薄荷形状的钥匙里,最小的那把——他认得,是开阁楼储物箱的钥匙。 箱子里除了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还多了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解开一看,是枚银戒指,上面刻着细小的薄荷花纹,内侧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野”“砚”。 戒指下面压着张纸条,是林砚的字迹:“去年在旧货市场淘的,本来想等你生日送你,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沈野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他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那棵梧桐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林砚就是站在这里,笑着说“等薄荷开了花,我们就把戒指戴上”。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画纸,有张落在他脚边。是那幅没画完的《薄荷田的猫》,两只猫之间的沟壑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绿色铅笔涂满了,像长满了薄荷苗。 沈野蹲下去捡画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突然很想知道,林砚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一眼这间书店。 楼下的风铃响了,大概是有客人来了。沈野把画纸折好放进衣袋里,转身往楼下走——他得把书店重新收拾好,像周老先生在的时候那样,摆上新鲜的薄荷,泡上热茶,等着某个迟迟未归的人。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碎落的时光。沈野站在书店门口,看着巷口的拐角,突然觉得,也许等待并不是件坏事。 至少,还有个念想。 就像那盆薄荷,就算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只要根还在,总有一天,会重新抽出新芽。 至于那一天要等多久,谁知道呢? 第18章 染了墨的薄荷 沈野在书店的废墟里蹲到第五天傍晚时,巷口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他以为是林砚回来了,攥着那枚银戒指的掌心沁出冷汗,抬头却看见辆黑色轿车停在梧桐树下,车窗降下,露出李砚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脸。 “沈先生,久等了。”李砚白推开车门,米色西装裤熨得笔挺,手里拎着的公文包在夕阳下泛着低调的光,“出版社催了三次插画稿,我想你或许需要些帮助。” 沈野没起身,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向巷尾——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起的塑料袋在半空打着旋,像只找不到家的鸟。“我不需要。”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五天来他只靠周老先生留下的薄荷糖充饥,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 李砚白的目光落在他脚边那盆奄奄一息的薄荷上,镜片后的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周老先生的葬礼我没能参加。”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黄的叶片,“他总说你画的薄荷有灵性,像能闻见香味似的。”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沈野紧绷的神经。他猛地站起来,后腰撞到身后的书架,哗啦啦又是一阵坍塌声。“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发颤,一半是疼一半是怕——怕这个人提起林砚,怕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回忆再次翻涌。 李砚白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个文件夹:“出版社想把你的插画做成系列绘本,我是项目负责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当然,如果你需要时间整理这里,我可以帮你向社里申请延期。” 沈野的视线落在文件夹封面上,印着两只依偎在薄荷田边的猫,正是他没画完的那幅《薄荷田的猫》。李砚白大概是从编辑部翻到的草稿,却不知画里藏着怎样的裂痕。“不用了。”他别过头,“稿子我会按时交。” 李砚白没再坚持,只是从车里拎出个保温桶:“家母做的薄荷粥,或许能让你有点精神。”保温桶的盖子打开时,清冽的香气漫出来,和林砚煮的味道很像,却少了点烟火气的烫。 沈野的胃突然抽痛起来,他想起去年冬天,林砚总是凌晨五点就爬起来熬粥,说“薄荷性凉,得用文火慢慢炖才养胃”。那时他总嫌麻烦,现在却恨不得把这香气一口口吞进肺里,当作最后的念想。 “谢谢。”他接过保温桶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李砚白的手背,对方的体温偏高,像握着块暖玉。这让他猛地缩回手,粥碗晃了晃,滚烫的粥液溅在手背上,疼得他眼眶发酸。 李砚白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来,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晚宴。“沈先生似乎对我有敌意?”他的语气带着笑意,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沈野无名指上那枚没摘下来的银戒指,“是因为林砚?”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第一次在出版社见到李砚白时,对方也是这样笑着,说“林砚是我远房堂弟”,那时他只当是巧合,现在才惊觉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李砚白看他的眼神,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藏品。 “你认识他?”沈野的声音冷下来。 “何止认识。”李砚白推了推眼镜,阳光透过镜片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父亲当年欠的债,还是我托人摆平的。” 这句话像道惊雷,炸得沈野耳鸣不止。他想起黄毛说的“张老板”,想起林砚签的那份抵押协议,想起码头那个雨夜林砚说的“太晚了”——原来这一切背后,还藏着这样一张看不见的网。 “你什么意思?”沈野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是你逼他签的协议?” 李砚白的笑容淡了些,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扔在沈野面前:“林砚自愿将书店转让给我,用来偿还他父亲挪用出版社的公款。”文件末尾的签名龙飞凤舞,确实是林砚的笔迹,只是比平时用力得多,墨渍晕染开来,像滴没干的眼泪。 沈野的目光扫过文件上的日期——正是林砚在码头消失的那天凌晨。他突然想起林砚被黄毛按在铁架上时,怀里紧紧护着的那本旧书,现在想来,大概就是这份沾满屈辱的协议。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野的声音抖得厉害,保温桶从手里滑落,粥洒在地上,混着泥土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因为他知道你帮不了他。”李砚白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沈野,你太理想化了。林砚需要的不是一起扛债的勇气,是能让他摆脱泥沼的力量。” 沈野猛地抬头,撞进对方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完成绘本。”李砚白弯腰捡起那份文件,指尖在林砚的签名上轻轻敲了敲,“也想帮林砚彻底摆脱那些过去。当然,前提是你愿意。” ***林砚是在第七天清晨出现的。沈野正趴在画架上补画被雨水泡坏的插画,笔尖的靛蓝颜料滴在画纸上,晕开一片像夜空的渍痕。听到风铃响动时,他以为是李砚白送早餐来了,头也没抬地说:“放桌上吧。” 脚步声停在画架后,带着股熟悉的薄荷混着铁锈的味道。沈野的笔尖猛地一顿,靛蓝颜料在白猫的尾巴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像道永远擦不去的疤。 他转过身时,林砚正站在阳光里,左肩的衣服渗着暗红的血渍,脸上的淤青从颧骨蔓延到下颌,嘴角的伤口结着黑痂,却死死盯着画架上那两只猫——李砚白昨天帮他修改的版本里,黑猫的位置被添了丛盛开的紫阳花,把白猫衬托得像团孤零零的雪。 “这是什么?”林砚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在快要碰到画纸时猛地缩回,像是怕被烫到。 “出版社要的绘本。”沈野的声音很冷,冷得像码头那个雨夜的风,“李砚白说这样更符合大众审美。” “李砚白?”林砚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底的红血丝瞬间爬满眼白,“他来过?” “每天都来。”沈野故意加重语气,看着林砚的肩膀轻轻发颤,心里那片被掏空的地方突然生出些扭曲的快意,“他帮我收拾了书店,还帮你还清了欠张老板的钱。哦对了,他说你把书店抵给了他,是真的吗?” 林砚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这句话刺穿。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腰撞到书架残骸,疼得闷哼一声。“你就这么信他?”他的声音发颤,一半是气一半是疼,“沈野,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没忘了……” “忘了什么?”沈野打断他,抓起画架上的银戒指扔过去,戒指撞在林砚胸口,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忘了你怎么把我推开?忘了你签的这份协议?还是忘了这枚连送都不敢送的戒指?” 林砚弯腰捡戒指的动作顿住了。沈野这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截医院的诊断书,上面“脑震荡”三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我没签。”林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天在码头,我撕了协议,他们打了我一顿,把我扔进了江里。”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李砚白昨天说的“林砚拿了钱就走了”,想起那些被刻意摆在桌上的转账记录,想起男人镜片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原来有些温柔,比直接的伤害更诛心。 “那又怎么样?”他别过头,故意不去看林砚眼里的红血丝,“反正书店现在是李砚白的,绘本也是他说了算,你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像把刀,精准地刺进林砚最软的地方。他突然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伤口裂开的血珠顺着下巴滴在地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玫瑰。“是没区别。”他把牛皮纸袋往沈野怀里一塞,转身就往门口走,“就当我没来过。” 沈野抓住他的手腕时,摸到掌心里凹凸不平的伤疤——是去年帮人搬书时被铁架划的,当时林砚咬着牙说没事,血却浸透了半块纱布。“你的伤……” “不用你管!”林砚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沈野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画架上,颜料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靛蓝、赭石、钛白混在一起,像摊被打翻的心事。 “我不管谁管?”沈野的火气也上来了,他冲过去按住林砚的肩膀,把人抵在书架上,“李砚白告诉你我跟他待到半夜?他告诉你我收了他的钢笔?他有没有告诉你,那天我是为了赶你的生日礼物才留在出版社?” 林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沈野能感觉到他强忍的疼痛。“什么礼物?”他的声音很轻,像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答案。 沈野突然泄了气。他松开手,从画架底层抽出个被颜料浸透的盒子——里面是枚用薄荷梗雕刻的戒指,粗糙的纹路里嵌着靛蓝的颜料,是他去年没来得及送出的生日礼物。“本来想刻上你的名字。”他把盒子扔在地上,“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林砚看着那枚歪歪扭扭的戒指,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书架滑坐在地。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兽。 沈野看着他蜷缩的背影,突然很想蹲下去抱抱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薄荷香。可脚步像灌了铅,动弹不得——李砚白昨天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林砚这种人,骨子里就带着自毁倾向,你跟他在一起,只会被拖进泥里。” 风铃再次响起时,李砚白站在门口,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沈野,你没事吧?”他冲过来把沈野护在身后,目光像淬了冰似的盯着林砚,“林先生,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林砚抬起头,脸上的泪混着血,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他看着李砚白搭在沈野肩上的手,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明白了。” 他爬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却没再看沈野一眼,抓起地上的牛皮纸袋就往巷口走。走到梧桐树下时,李砚白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林砚,张老板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以后别再骚扰沈野。” 林砚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阳光恰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淬了火的刀。“李砚白,”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你欠我的,迟早要还。” ***李砚白帮沈野处理画架残骸时,沈野盯着地上那摊混着颜料的污渍发呆。“他为什么会欠你?”他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男人西装袖口那枚精致的袖扣上——和林砚父亲留在书店的那枚一模一样。 李砚白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说来话长。”他捡起那枚薄荷梗戒指,用纸巾擦去上面的灰尘,“林砚的父亲当年挪用出版社公款,是我父亲替他顶的罪,在牢里待了五年。” 沈野的脑子“嗡”地一响。他想起周老先生说过林砚的父亲是“被人坑了”,想起林砚笔记本里画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想起李砚白看林砚时那眼神里藏着的复杂情绪——原来这纠缠的根,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报复他?”沈野的声音发颤,“包括接近我?” 李砚白把戒指放在沈野手心,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金属传过来。“我接近你,是因为欣赏你的才华。”他的目光很认真,认真得像在说谎,“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试……” “不可能。”沈野打断他,把戒指攥紧,指节泛白,“我爱的是林砚。” 李砚白的笑容淡了些,却没生气:“没关系,我可以等。”他转身往门口走,“对了,林砚的诊断书你最好看看,脑震荡加上肋骨骨裂,他大概需要人照顾。” 沈野看着那份被遗忘在地上的诊断书,突然想起林砚刚才转身时,左肩不自然的倾斜。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李砚白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疯了似的冲进巷尾的阳光里。 ***林砚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废弃的仓库里。沈野找到他时,男人正蜷缩在堆旧渔网里,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刘海。听到动静,他猛地睁开眼,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块碎玻璃,在昏暗中闪着冷光。 “是我。”沈野的声音发颤,仓库里弥漫着鱼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墙角的水盆里泡着块带血的纱布,像朵腐烂的花。 林砚看清是他,眼里的警惕瞬间变成嘲讽。“李砚白让你来的?”他放下碎玻璃,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沈野冲过去按住他:“别动!”他的指尖触到林砚后背凸起的肋骨,能清晰地摸到绷带下那处不自然的凹陷,“为什么不去医院?” “去医院让张老板的人堵门吗?”林砚推开他的手,动作却没什么力气,“沈野,你能不能别再假惺惺了?看到我这副样子,你很开心是不是?” “我开心个屁!”沈野的火气也上来了,他抓起那块带血的纱布扔在地上,“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这样?林砚,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吗?” “对自己好点?”林砚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爸赌输了家产,我被债主追得像条狗,现在连你也跟李砚白站在一起,我怎么对自己好点?”他抓住沈野的手腕,指腹狠狠掐进对方皮肉里,“你告诉我,我怎么对自己好点?”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又酸又疼。他反手握住林砚的手,把那枚银戒指套在他无名指上:“跟我回去。” 林砚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着那枚戒指,突然用力想扯下来,却被沈野死死按住。“别碰它!”沈野的声音发颤,“这是周叔叔……” “周叔叔已经死了!”林砚吼完这句话,突然像被抽走所有力气,瘫回渔网里,“他看不到了,沈野,我们都回不去了。” 沈野看着他闭上眼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像薄荷叶上的晨露。他突然很想告诉林砚,李砚白说的是假的,他从来没想过要换掉那只黑猫,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明天让李砚白安排你住院。” 林砚猛地睁开眼,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片死寂的灰。“不用了。”他别过头,声音冷得像冰,“沈野,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句话像把钝刀,慢慢割着沈野的心。他想起去年深秋那个雨夜,林砚也是这样说的,只是那时他还抱着希望,现在却只剩下绝望。 “好。”沈野站起身,转身往仓库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祝你……安好。”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回头看见林砚正把那枚戒指摘下来,扔进墙角的污水里。银戒指在浑浊的水面上打了个旋,沉下去时,带起一串细小的气泡,像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沈野在仓库外站到半夜,直到露水打湿了头发,才慢慢往回走。路过巷口的书店时,看见李砚白还坐在那辆黑色轿车里,车灯在黑暗中亮着,像双窥视的眼睛。 “他怎么样?”李砚白摇下车窗,递过来一支烟。 沈野没接:“你赢了。” 李砚白笑了笑,把烟叼在嘴里:“我不是在跟他抢。”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野空着的无名指上,“我只是在等你看清,谁才能给你想要的。” 沈野没说话,转身走进书店的废墟。他在画架前坐了一夜,看着那两只被靛蓝颜料污染的猫,突然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