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再就业指南》 第1章 第 1 章 裴砚死得很不体面。 作为一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裴砚被治罪后先是在诏狱里被关了半个月,好好“享受”了一番昔日政敌们的关怀。 等到行刑那天,人已经瘦到脱相,裸露在囚服外的皮肤爬满了青青紫紫的伤痕,站在囚车上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时没人能把这具骷髅和昔日位高权重风光无限的裴大人联系起来。 但很快就有人认出来,振臂愤怒高呼:“这是大奸臣裴砚!奸臣不得好死!!!” “裴砚不得好死!!!” “裴砚死不足惜!!!” 站在街边专程等裴砚刑前游行的人几乎都有一段被他迫害的经历,什么裴砚媚言残害了他们县的忠良县令啦,什么裴砚草菅人命杀了自己某个亲戚啦,什么算命的说裴砚是灾星下凡导致今年大旱他们家颗粒无收啦。 骂完又纷纷夸赞起那个参奏裴砚的沈渊沈大人,“说起来多亏了沈大人啊,要不是沈大人挺身而出,咱大梁指不定还要被这奸臣祸害多久!” “今后儿少了这祸害,咱大梁一定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们骂得慷慨激昂,要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现在裴砚身上指定被扔满臭鸡蛋和烂菜叶。 可裴砚就像没听到一般,一直垂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也没人能知道他此刻表情是羞耻悔恨,还是一脸无谓。 囚车在中央大街上转了两圈,等百姓们都骂够了,才慢悠悠地驶入刑场。 狱卒们上前把裴砚拉出来,押着走上刑场,接着揪了一把他散乱的头发,让他把头扬起来架在刑台上。 裴砚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直至此刻,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裴大人昔日多情漂亮的眼睛竟然已经变得空洞无神! 裴砚居然瞎了! 那个曾经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人,居然瞎了! 在裴砚还没走入仕途、成为人人唾骂的大奸臣前,他也曾是京城里有名的青年才俊。 昔日京城中,无人不知裴家的大少爷生得风流倜傥,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长得还玉树临风,尤其一双眼,生得漂亮又多情。当年的裴少爷凭一双眼,不知勾走了多少世家小姐和青楼妓子的芳心。 而如今…… 巨大的落差勾起了人们一丝名为恍然和可惜的情绪,喧闹的刑场突然安静下来,人们好像突然意识到,裴砚从受尽追捧的才子到人人唾骂的佞臣,只过了不足三年。 对于瞎了这件事,裴砚倒没那么意外。某天在诏狱里发现今天的黑夜格外长时,裴砚没有惊慌,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事到如今,仍对他的眼睛怀恨在心的,世上只有一人。 沈渊果然还在恨他。 过去在裴府的无数个深夜里,沈渊曾无数次告诫他,结党私营,构陷忠良,每一桩都是死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而裴砚只会躺在他身下轻轻喘着气,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直到沈渊再也受不了,主动闭嘴吻他。 裴砚被捕的前一晚,沈渊深夜溜进裴府,带着满身寒气爬上裴砚的床,从背后抱着他一言不发。 裴砚被冻醒,不舒服地推了推身后的人,却被他抱得更紧。 迷糊间,裴砚感觉鬓角一凉,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呢喃着唤他小名:“阿砚……” 裴砚心想,最近真是忙过头了,都累出幻觉了。 这几天朝堂形式严峻,皇帝在南下微服私访时遭山贼抢劫,沈渊派系下的将军救驾有功,连带着沈渊都多得皇帝几分信赖,而裴砚派系下的县令则因治理不力被革职治罪。 小弟们看裴砚堂堂一个左相,连个小县令都保不住,心里多少有些惶惶不安,裴砚为了稳固人心费了不少心思去走动周旋,这几日都没睡好觉,也没有叫沈渊到裴府。 没想到沈渊倒是自己找上门来,裴砚累得没有那个心情,好在沈渊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他。 武将出身的沈渊体质比裴砚好不少,被窝里很快热了起来,裴砚在暖烘烘里很快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他身边就从沈渊变成了一道治罪圣旨。 宣读圣旨的礼官看着昔日在朝廷上只手遮天,如今只能像蝼蚁一般跪在地上的裴相,声音都在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相裴砚,罔顾圣恩,结党营私,广植爪牙;屡进谗言,构陷忠良,致朝堂贤才蒙冤,法度崩坏。着即收押诏狱,三司严审,以正典刑。钦此!” 哈,我说怎么醒来就没见人了,原来赶着上早朝参奏我去了。 裴砚心里啼笑皆非,面上却近乎平静地接过圣旨。 人们都以为裴砚会动用在朝堂上的一切关系人脉为自己脱罪,毕竟沈渊参的都是些虚罪名,没有切实证据,黑的照样能洗成白的。 况且裴砚当了这么久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被一纸上奏就拉下马,怎么想怎么荒谬。 可谁也没想到,裴砚没有任何辩词和反抗,他甚至什么人都没见,遣散了裴府的下人后就随御史离开。 裴父裴母早已去世,旁系亲戚们这些年都被世人口中罔顾亲情的裴砚赶去了南方,诺大的裴府看着繁荣,实际上姓裴的就只有一人,这个人走了,就一下子空了。 治罪裴砚的过程顺利得吓人,在诏狱等刑期的半个月里,裴砚还了不少“私仇”,他一一受着,身上多了许多有名有姓的伤痕,却始终没有等到那条姓沈名渊的。 裴砚设想过很多种报复方式,从抽筋剥骨到下噬心毒,唯独没想到沈渊会想要他的眼睛。 也是,忠良正直如沈大人,一定恨透了这双把他勾到一个奸臣的床上,让他一次次失去底线和尊严的眼睛。 裴砚自知勾引之事是自己做得不磊落,一双眼睛罢了,给就给了。可此刻跪在刑台前,走马观花之际,裴砚却莫名想看看沈渊在不在。 他会看着自己亲手送上刑场的人行刑吗? 如果在的话,此时的我在他眼里是什么?一个终得报应的奸臣?一个大仇得报的政敌?还是……只是一个昔日缠绵的床伴? 裴砚徒劳地睁着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想靠耳朵分辨,可刑场实在太多人太吵,实在分不清有没有沈渊的声音。 离行刑时刻越来越近,刑场上的躁动也越来越大,裴砚听了许久,终究是放弃了。 狼心狗肺,命和眼睛都给了这个人了,连最后一面都不给他见。 这是裴砚脑海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德明四年正月十八,左相裴砚坐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屡进谗邪,兼以草菅人命之罪,赐死阙下,时年二十有三。 * 庆治二年,周国诏狱。 弦月高挂,值夜的狱卒抱着剑,瘫坐在诏狱的大门前昏昏欲睡。 要说这繁华的大周京城里最荒凉的地方,诏狱认第二,没地方敢认第一。 自从庆帝继位后,大周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不说山贼流寇,连小偷小摸都少了许多,诏狱里已经许久没进过新犯人了。 直到三天前,诏狱迎来了一位“贵客”,这才重新安排人当差值守。 狱卒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带着一股力重重地砸在他的肚子上,硬生生把他砸醒了。 狱卒“哎哟”一声,刚想骂出声,一睁眼看到怀里抱着个写着“沈”字的令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灰白的月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安静地立在诏狱门前,负手看着门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大人!”狱卒手忙脚乱地扑跪在地,双手呈着令牌,诚惶诚恐道:“卑职眼拙,不知沈大人大驾光临,请沈大人赎罪!” 来人没应他,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带路。” 狱卒诚惶诚恐地应道:“是!” 他起身把门锁打开,心里直嘀咕,能让沈太尉亲自来诏狱找的,除了那位也没别的人了。 可是那位自从被关进来就精神失常似的,整日整夜地大喊冤枉,被打了也不肯闭嘴,虽然今日好像因染了风寒没精神睡了一天,可难保不会见着沈大人后又喊冤,沈大人走后,自己还得听着这疯子的声音度过后半夜,想想都瘆得慌。 狱卒打了个寒颤,摇摇头,弯腰把沈大人请进来后,又点了个灯笼在前头带路。 狱卒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诏狱最深处的天字牢里,昏睡了一天的裴河清正靠在墙边,痛苦地抱着头听着脑子里的声音胡说八道,只不过人看起来还是那个人,壳里却换成了从大梁而来的裴砚。 那道声音说了一大通,停下来时却发现裴砚已经抱着头靠着墙闭上眼睛,不由得大怒:“你到底有没有再听?!你不信我?” 裴砚闭着眼悠悠反问:“你说呢?” 说来也怪,裴砚在大梁的刑场上被刑刀上的光闪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就莫名奇妙来到一个陌生牢房里,脑子里还一道自称是“贤臣系统”的声音。 这声音说他是周国里一名叫裴河清的纨绔子弟,靠皇后姐姐捞了个御史混日子,因不善于站队,被人诬陷贪赃西北镇军的军饷,致使西北军在与邻国的一场重要战役中惨败,使周国颜面尽失。 裴河清本事来名声就差,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是他贪赃了军饷去打赏青楼女子,周帝听说后龙颜大怒,当天就命锦衣卫彻查此事。 两天后裴河清就被扔进了天字牢内,一下子从锦衣玉食的少爷变成吃馊饭睡木床的阶下囚。 系统笃定他不习惯,以此来劝裴砚合作,只要他肯当一名贤臣,完成系统的任务指标,就能让裴砚离开诏狱。 裴砚刚醒本来脑子就发懵,身上的伤更是疼得他冷汗直流,系统一上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裴砚只觉得又烦又好笑。 什么周国,什么军饷,不过是自己死前的南柯一梦吧? 裴砚决定什么都不管,等到梦醒后魂魄归位,就能随着他在大梁的肉身一起消散了。 系统眼睁睁地看着裴砚居然脑袋越垂越低,就差睡过去了,顿时气急败坏道:“等着瞧吧!你在朝堂的仇家一抓一大把,来找你麻烦的只会越来越多,就算你不怕,可别忘了你还有一整个府上的家眷,还有你那在后宫的姐姐,你觉得,皇帝会不会猜忌有一个贪官弟弟的妃子?” 裴砚缓缓掀开眼,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不耐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系统:“我说了,我只需要你做一名贤臣。” 贤臣?裴砚好笑道:“我不会当贤臣。” 系统:“无妨,只要你找出军饷真正的贪赃者,你就是贤臣。” 话音刚落,狱房的地面上慢慢凝结出一个水写的大字——沈。 什么意思?真正的贪赃者姓沈? 裴砚还没来得及细想,一盆冷水冷不丁地朝他泼来,裴砚被淋了一身,地上的字也水被晕开。 背上的伤口立马泛起尖锐的痛,连带着脑子都痛得发懵发沉。裴砚倒吸了口冷气,抬头想看,后背又被猛地抽了一鞭子,被猝不及防地抽得趴下。 “大胆!见了沈大人还不跪下?”狱卒厉声呵斥,又踢了两脚地上的人。 裴砚疼得直冒冷汗。 什么狗屁沈大人,打人还有理了是吧? 狱卒见他不应,还想再补两脚,却被来人叫住:“行了。本大人来是和裴大人叙旧的,你先出去。” 狱卒应了声“是”,离开了狱房,还贴心地把门带上。 裴砚想站起来,奈何实在疼得不行,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沈大人绕着自己走了一圈,在他面前站定。 他蹲下来,伸手掐住裴砚的下巴,慢慢抬起。 男人的眉骨很高,衬得眼窝很深,距离近了还能看到一根根长而分明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更是把瞳孔晕染得深不可测。 一滴冷汗从裴砚额上滚落,顺着侧脸一路落到男人的手上,男人置之不理,手上的动作却愈发的用力。 他看着裴砚狼狈的模样,缓缓开口:“裴大人,好久不见。” 第2章 第 2 章 看着裴砚惊疑的脸,男人轻笑了声,问:“方才喊你,裴大人怎么不理我?还是说,裴大人已经把我忘了?” 裴砚当时光顾着和系统说话,什么都没听到,于是立即装出一副记忆受损的样子:“你是……” 男人“呵”了一声,嫌脏似的把手一甩,把裴砚的脸甩得偏去一边,拍了拍衣摆站起来,居高临下道:“行,那现在给我听好了,本大人姓沈名承钧,官职三公太尉,也是你曾经的同僚。” 裴砚很乖地应道:“见过沈大人。” “裴大人倒是识时务。”沈承钧哼笑一声,目光落到裴砚已经被血染成鲜红的囚服,又道:“待在这地方,不好受吧?” “落到如此境地,皆是裴某咎由自取。”裴砚趴了一会儿恢复了点力气,撑着地面翻身坐起,弓着背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说:“多谢沈大人关心。” 沈承钧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的疏离,问:“难道裴大人没想过逃出这诏狱吗?” 裴砚擦汗的动作一顿,抬头去看沈承钧的神色,“莫非沈大人认为,裴某有冤屈?” 沈承钧面色不改地反问:“重要么?” 裴砚:“……” 确实不重要,身为御史大夫的裴河清倒台了,沈太尉的权势只会水涨船高。 况且这批丢失的军饷能让裴河清入狱,对大周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说不定大周的军队因此败了一场大仗,丢了几座城池。 而无论怎样,沈太尉都是毋庸置疑的受害者,他对裴河清的一切处置都是合理的、应该的。 换而言之,现在裴河清的命,也就是裴砚的命在沈承钧手上。 裴砚摸不准这个从见面起就臭着脸的沈大人是在试探他还是真的想帮他逃走,便再次发挥识时务的优良品质,“裴某如今已是戴罪之身,是去是留,是生是死,皆有沈大人处置。” 这下轮到沈承钧沉默了。 裴砚脑子里的声音再次冒出来,和方才不同,这次系统的声音很恨铁不成钢:“你可是要做贤臣的,怎可如此趋炎附势!” 裴砚摊手:“我早说了我不会当贤臣。” 系统被噎了一下:“……拒绝他,很难吗?” “很难。”裴砚微笑道:“再不想办法出去治我的伤,我就要被活活痛死了。” 那天沈承钧似乎被他的爽快和狗腿的态度吓住了,吩咐裴砚待在诏狱里等他的人后就离开了,就是走的时候才臭着一张脸,让狱卒以为裴砚惹了沈大人不快,克扣了他的晚饭。 好在裴砚吃够了大梁馊了的牢饭,没兴趣再尝尝大周的,加上这一趟下来耗了他不少精力,沈承钧走后他就昏睡过去,也感不到饿。 沈承钧的动作很快,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在见面后的第二天就派人把裴砚从牢房里接了出去,还是光明正大地接,狱卒在给他开门时眼神惊恐得不行,生怕裴砚摇身一变变回裴大人后来找他不痛快。 而裴砚也不失他望,路过狱卒时瞧了一眼他腰上的令牌,轻声念道:“方二牛。” 狱卒浑身一震,大喊:“裴大人。” 喊完他就冒了浑身冷汗,恨不得给自己这张破嘴来一巴掌。乱叫什么呢,他只是暂时被沈大人保释了,还没正式做回原来的御史大人呢。 只是看着眼前这张满是血污仍掩不住贵气的脸,尤其是那双在不见天日的诏狱里仍亮得惊人的眼睛微眯着看着他时,狱卒就像被人掐住喉咙一般,发不出声音来。 “我记住你了。”裴砚微笑道:“保重。” 吓完小朋友后,裴砚心情颇好地上了沈家的马车,沈家的大夫已经在里面等候,准备为裴砚处理伤口。 大夫是一个慈眉祥目的妇人,掀开裴砚的上衣时看到他的后背,连连叹气:“真是造孽,这伤重的,要是晚几日,神仙都救不回来。” 裴砚笑着应:“放心吧大夫,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命大。” 大夫上药的手法很温柔,裴砚趴在马车柔软的卧榻上,舒服得想睡觉。 系统的声音又幽幽地冒出来:“沈承钧的用意没这么简单,据我所知,他不是会去关心政敌的人。” “我知道,坐在高位的,能有几个人的心思是干净的。”裴砚慢悠悠地应道,说完又在心里补了一句,那个正直成傻子的沈渊除外。 系统见他根本没听出自己的用意,急忙道:“你别忘了,贪赃军饷的另有其人!” 系统的声音大到震得裴砚脑子疼,连忙安抚道:“放心我没忘,但就算罪灰祸首是沈承钧,想参他的罪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他能把我从诏狱里弄出来,自然有一百种方法让自己不进去,也有一百种方法让我重新进去。想定罪,必须得找证据,跟查一个不相干的人比起来,查一个有交集的人不是更简单吗?” 裴砚又道:“而且我裴河清当佞臣当惯了,一下子变得高风亮节,不惹人奇怪么?” 系统似乎被他说服了,又嘱咐了裴砚几遍记得任务后就窝窝囊囊地消失了。 裴砚乐得清静,且在诏狱里待了好些天,身体早已透支到极限,随着马车晃晃悠悠的,竟也睡了过去。 裴砚再次醒来时,两个垂髫小孩正趴在他床头哭着喊他“爹”。 小男孩:“呜呜呜爹爹你别死啊,你死了我们和娘亲怎么活得下去啊呜呜呜……” 小女孩还在口齿不清的年纪,只会跟着哥哥重复:“呜呜呜呜爹爹别死,呜呜呜呜爹爹别死……” 裴砚:“……” 他直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两孩子,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确定自己这辈子只有沈渊一个床伴,且沈渊是男的不能生后,语气确凿地说:“你俩认错人了。” 两孩子还没从爹爹终于醒了的巨大喜悦中反应过来,就听到爹爹不认自己了,顿时哭得更大声了,“哇哇”的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裴砚初来乍到迷茫又无助,本来还没缓过来的大脑被哭声吵得突突地疼,只好眼疾手快伸手,一手捂住一张嘴,哭声戛然而止。 “嘘——”裴砚笑眯眯地看着两个瞪大眼睛的孩子,问:“你们娘亲呢?” 小女孩吓得直打嗝,还是哥哥鼓起勇气结巴道:“在……在正厅。” 两小孩很快被闻声而来的下人带走,裴砚留心听了一下,听到下人喊自己老爷,喊那两孩子少爷小姐。 裴砚被那声“老爷”吓了一跳,等下人离开后立马跳下床找镜子,在看到那张虽与前世天差地别但依旧年轻的脸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前世的裴府不兴更换下人,所以尽管裴砚已经当了多年家主,下人们仍习惯性地喊他“少爷”,这一声老爷听起来像是半只脚入土的老头,平白添了几十岁。 裴砚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在房内四处转了一圈。 这间卧房很大,布置也华丽,被褥和挂帘用的都是上等的丝绸,房间的另一端摆着一张案几,上面堆着几叠书信,看起来是房主人处理事务的地方。 裴砚原本以为,裴河清之所以这么容易被陷害入狱,无非是裴家败落,可裴府的装潢虽谈不上豪华奢靡,也算得上彰显身份,怎么看都不像家道中落的样子。 裴砚走到桌案前,弯腰去看桌面上的信件,发现有几封上的日期写的是近两天。裴砚随手翻了翻,发现每封信都多次提到“大周”“战乱”“军饷”等字眼,落款上一律写着“裴河清”。 裴砚看了几封信,大致搞懂了裴河清的身世和遭遇。 原来这裴裴河清不仅是大周王朝里的御史大夫,还是大周皇后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小舅子。裴河清借着这一层亲属关系和职务之便大肆敛财,致使国库年年空亏,民不聊生,是大周出了名的佞臣。 而近日大周遭邻国楚国进犯,战前大批军饷突然不翼而飞,致使大周战败,死伤惨重,消息传到朝内顿时引起大批官员不满,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军饷是臭名昭著的裴御史私吞的,听说这两天弹劾裴河清的折子多到连周帝的公案上都放不下。 而从日期久远一点的书信看,裴河清不是没有尝试过让自己阵营里的人替他求情,可周帝就跟被下蛊了一般,不顾皇后的劝阻执意要捕裴河清入狱,说什么战败后要肃清奸臣以平定民心。 裴砚冷笑一声,放屁,要真想肃清奸臣随便抓一个地方贪官就行了,用不着非裴河清不可,周帝这么坚定只有一个原因,弹劾裴河清的人比他更有话语权。 况且先前系统提到的裴河清,不过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关系户,借用权势大肆敛财还能一路官至御史,裴河清怎么看都不像有这个脑子。 想到这,诏狱地面上的“沈”字再次浮现在他脑海里。 弹劾他的和贪赃军饷的人,真的是沈承钧吗? 倘若是他,又为何要大费周章把裴河清从诏狱里救出?还把他送回家? 裴砚百思不得其解,继续在书信里翻找着,试图找到有关沈承钧的信息。 提到沈承钧的书信很少,仿佛沈太尉真的常年驻守边疆,与朝堂上的裴御史鲜有交集。 直到裴砚翻出一封名为“沂水战报”的信。 “大周与楚,陈兵沂水之畔,以河为界,相峙待战……” 信里大致说,沂水作为周国与楚国的交界河,归属一直存在争议,直到有一天楚国驻守在附近的军队突然跨过两国边界。 这在周国看来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周帝立马派镇军前去驱逐,而楚国也是下了血本,坚决不退,双方打了数十天,就在胜负即分的时候,周军突然发现本应该早两日送来的军饷迟迟不见踪影。 周军立马派了士兵去查,却在半路找到了被袭击而死的运输兵。 ——有人劫了他们的军饷! 周军后方供给不足,前线跟着节节败退。尽管沈太尉率兵亲上前线杀敌,仍挽救不了周军落败的颓势。 很快,沂水河畔就躺满了周国士兵的尸首,而最中央插上了楚军的战旗。 裴砚读着读着,忽然回想起大夫在马车上跟他闲聊的话。 沈承钧是随着战败的战报回京请罪的,他身上的盔甲还没来得及脱下,浑身沾满了牺牲战士的血污,跪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上,染脏了几块金子做的地砖。 周帝暴怒,大周与楚国一向水火不容,此次大战还是楚国主动挑起的,一旦战败,大周对外对内都颜面尽失。 周帝站在朝堂上发了半个时辰的火,把上至三公下至地方县令通通骂成废物后,解散了朝会,把三公单独留了下来。 没人知道朝会结束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走出殿门的,只有两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沈府的书房外,丫鬟第三次端着饭菜敲门,“大人,该吃饭了。” 门内依旧无人回应。 路过的管家拍了拍丫鬟的肩,劝道:“你也不是第一天来沈府了,沈大人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要不想吃饭,劝他八百次也没用。” 丫鬟有些委屈道:“可沈大人之前明明饮食很规律的,这几天就跟着了魔一般连着好几天晚饭没吃了,你说沈大人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去找大夫来看看。” 丫鬟说着就要把饭菜放下往正厅跑,管家见状连忙拦住她:“哎哎哎,你别忘了,沈大人回京那天可是由宫里的太医亲自看过的,要是有什么问题,难道太医还看不出来吗?” 看着面前泫然欲泣的姑娘,管家叹了口气,道:“听我的,别打扰沈大人了。” 书房里,沈渊边皱着眉翻看各类大周的书籍,边听着耳边的声音叨叨:“沈大人,这和我们之前约定的不一样吧?说好的接近利用裴河清呢?你把人放回家又是怎么回事?” 沈渊漠然道:“此等奸诈小人,接近有何好处。” 系统倒吸了口凉气:“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当一名奸臣!奸臣是不能说这么正气的话的。” 沈渊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这声音吵得他心烦。 说来也怪,一天沈渊睁眼后发现自己莫名来到了一个战场上,硝烟浓得呛人,四周躺满了穿着大周盔甲的尸体,还有几个灰头土脸浑身血污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喊他“沈将军”。 他们说楚军此番作战战略诡谲,大周军队不设防死伤惨重,且原本昨日就该送到的军饷迟迟未至,前线节节溃败,后方补给不足,大周就要撑不住了。 沈渊垂眼看到自己腰上的虎符,当即下令全军撤退,尽可能地减少伤亡。 可命令还没传出多远,就有一名自称是使臣的人捧着一卷圣旨跑过来说:“沈将军,圣上说了,此战关系大周颜面,非死勿退。” 沈渊这才意识到,在这里,没有军令如山,只有“君”令如山。 回京后,周帝果然震怒,下令要严惩贪赃军饷者,沈渊在战场上尽自己所能保护了一部分士兵,在朝堂上也见证佞臣落马,本该功成身退,没成想突然被一个自称“奸臣系统”的东西缠上,非要他当一名奸臣,还要去接近利用那个贪赃军饷的罪臣。 当了一辈子忠良的沈渊自然不愿,系统便劝道:“你表面是掌管整个大周军权的太尉,可实际上军权仍在皇帝手里,没有一支军队听你命令,你不觉得委屈吗?不想反抗一下吗?” 沈渊:“想看我被当反贼抓起来的话,可以用高明一点的方式。” 系统又劝道:“你不觉得裴河清入狱太过轻易太过蹊跷吗?他这种爪牙布满朝堂的大奸臣,一定还有别的计划,难道你就不想亲手揭穿他?不想找回军饷吗?” 沈渊:“与我何干。” 如果裴砚在场,听到昔日一心为国为民整日扑在政事上的沈渊说出如此冰冷的话,一定会惊掉下巴。 系统没办法了,只得使出杀手锏:“倘若你按我说的做,我能实现你一个心愿。” 人生在世多少有所牵挂与遗憾,它猜这个冷心冷面的人也不能免俗。 果然,沈渊犹豫了一下,问:“什么心愿都可以吗?” 系统肯定道:“什么都可以。” 沈渊:“我想见一个已死之人,也可以吗?” 系统沉吟了一下,道:“虽然肉身难以重塑,但找回魂魄还是可以办到的。” “好。”沈渊说。 系统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渊说:“我答应你,当一个奸臣。” 想要在一个新的地方立足且不露馅,必须要去了解这个国家,沈渊这几日都待在书房看各种关于大周的书籍,加上有不少军务要处理,忙得常常忘记吃饭。 好在听管家说沈承钧本身就是一个公事第一的人,沈渊这样也不算奇怪。 系统还在耳边念叨个不停,沈渊听着心烦,问:“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当然是接近裴河清,调查他,识破他的阴谋,瓦解他的党派,动摇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取代他成为新的大奸臣啊。” “那就闭嘴。”沈渊冷冷道:“交给我就行,别管这么多。” * 裴砚在家里养了两天伤。 不少人听闻他被沈承钧保释后纷纷来打听沈承钧和他的关系,不但包括昔日的同僚手下,还包括裴府后院的一众妻妾们,其中便包含那两个孩子的母亲。 裴砚看着一个个闯进他卧房里嘤嘤哭泣的女子,顿感头大,他悄悄问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李叔,我以前……精力这么好的吗?” 见李叔有些疑惑的神色,又连忙补充道:“我在诏狱里被人打伤了脑子,记忆有些缺失。” 李叔恍然,乐呵呵道:“少爷你连这都忘了?这几个姑娘都是皇后娘娘送来的,希望你早日为裴家传宗接代。” 裴砚听着那声顺耳不少的少爷,心想不枉他花了一上午在府里上下纠正称呼,又问:“我姐姐为何要如此……”裴砚看了看坐了满屋的姑娘,委婉道:“如此着急?” 李叔说:“那是因为少爷您……”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 裴砚鼓励道:“没事的李叔,您尽管说。” 李叔闭眼道:“因为少爷您好男风啊。” 裴砚:“……” 见裴砚沉默,李叔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说:“少爷是您自己让我说的。” 裴砚摆摆手,表示没事。 他只觉得感慨,怎么能这么相像呢?要不是长相不同,他几乎都要怀疑大梁里的裴砚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裴河清才是他自己。 “等等。”裴砚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有些紧张地问李叔:“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裴砚指了指坐在安静地坐在最角落,衣着打扮素雅,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女子和她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噢,您说朝朝暮暮啊,他们是听荷小姐的孩子,听荷小姐原本是怡香楼的头牌,生了孩子后被怡香楼赶了出来,被少爷您路过正好遇见,觉得可怜就带回裴府了,少爷您本想纳她为妾,可皇后娘娘不允,府里就称她为小姐了。” 李叔笑道:“说来听荷小姐的命挺好的,少爷本来被皇后娘娘管着不能靠近青楼一步,那日天气不好大雨瓢泼,府里的马车为了赶近路就走了怡香楼后院的那条路,这么巧就遇到听荷小姐被赶出来。” 裴砚听着,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他的伤还没好利索,一思考就开始隐隐作痛,只好作罢,又问:“我可曾娶正妻?” 李叔回:“未曾。” 裴砚这才安心了些,幸好裴河清虽然官品不行,人品尚可,至少没祸害良家姑娘。 把最后一个小妾哄好送回房后,裴砚累得不行,心想这齐人之福也没有这么好享,他瘫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儿,把李叔叫了进来。 “这几天宫里有动静吗?”裴砚问:“圣上有没有提起过我?” 李叔摇头,“未曾听闻圣上提起少爷。” 奇了怪了,裴砚想,当初执意要把裴河清送进诏狱的是他,如今这么轻易让沈承钧把裴河清保释出来的也是他,裴河清出狱后不闻不问好像压根不在意的也是他。 天子心海底针,这句话裴砚前世在大梁时就深有体会,他想了想,问李叔:“我的官袍还在府上吗?” 李叔点头:“还在。” 说来也怪,周帝虽然把裴河清抓进诏狱,让这个地位尊高的御史大夫一朝沦为阶下囚,却从未正式下诏剥夺他的官职。 裴砚吩咐道:“把官袍拿出来熨烫好,明天我去朝会要用。” 第二日入宫的路上,裴府的马车回头率蹭蹭上涨,裴砚当名人当习惯了,安然地把车帘一拉,窝在软榻上补觉——裴砚本性嗜睡,加上许久没上过早朝,今早差点起不来。 马车晃悠悠地在宫门前的大道上行驶着,正好赶上官员们进宫的高峰期,路上全是各府的马车,时不时就有马车与裴府的并排走。 “裴大人!” 车帘外突然传来车夫的喊声,裴砚睁开眼挑起帘子问:“何事?” 车夫道:“方才一个自称是相府的小厮拦在我们车前,说他们的车突然出了些毛病,马上要早朝了,从相府调一辆过来也来不及了,问能不能搭个便车。” 裴砚皱眉,养伤的时候他和李叔聊了许多,对大周如今朝政的形式了解得七七八八。 大周的三公表面共同协助皇帝,实际上各成一派,其中有以裴河清为首的外戚派,行事奸诈嚣张广受百姓诟病已久。 还有以沈承钧为首的忠良派,虽深得百姓爱戴,但因大多时候驻扎边疆,在朝堂上话语权不高。 最后是以丞相林鹤眠为首的中立派。 三公之中林鹤眠其人最是神秘,虽不似裴河清党羽林立,亦不似沈承钧功绩卓著,但他与皇帝、国师二人交情极深,最得皇帝信任,准确来说,整个大周是由这三人说了算。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看都不会在路上随便搭一辆便车。 马车停在路上的时间太长,后头的官员纷纷派小厮来催促,裴砚想了想,道:“请林大人上来吧。” 车夫连连答应。很快,车帘被小厮从外头挑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坐了进来。 裴砚先发制人,笑得真诚:“林大人真是不好意思,在下身上还有伤,不方便走动,就没有亲自出车外迎接,还望林大人见谅。” 林鹤眠长得玉树临风,说话的语气也温温柔柔的,“无事,裴大人的伤不要紧吧?” 裴砚摆摆手:“皮外伤,习惯了。” 两人就着些没营养的话寒暄了一阵,林鹤眠终于表明了来意:“沈大人居然没与裴大人一同进宫吗?我还以为……” 裴砚装蒜:“林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哈哈哈,我和沈大人关系这么差,要是哪天和他一同进宫,就得看看那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起了。” 林鹤眠却没有附和他的玩笑,而是有些惋惜地看着裴砚说:“那看来你还不知道了。” “……”裴砚哑然:“知道什么?” “我也是昨晚收到的消息。”林鹤眠说:“沈大人昨夜连夜进宫,向圣上承认自己监守自盗军饷了。” 林鹤眠看着一脸茫然又惊疑的裴砚,像好学生一般提问道:“裴大人,我不太懂,为了给你脱罪不惜搭上自己,这算关系差吗?” 第4章 第 4 章 林鹤眠没有骗他,直到早朝正式开始,裴砚都没见到沈承钧的身影。 裴砚心不在焉地听着一群老臣争吵着要把他送回诏狱,心里有些焦躁。 沈承钧在搞什么? 先是从诏狱把他赎了出来,再是替他顶罪,总不能军饷真是他偷的,愧疚之心发作吧? 朝堂上乱哄哄的一片,吵得和正月的集市有的一拼。 裴砚的脑子被吵得隐隐作痛,幸好周帝也不胜其烦,让一旁的礼官高喊了几声“肃静”。 “吵什么!”周帝正值壮年,声音洪亮,一嗓子吼下去满朝文武顿时噤声,纷纷跪了一地求圣上息怒。 裴砚跟着一起跪下,心里默默赞许,这皇帝可比大梁的管事多了。 大梁皇帝年过半百,本来就精力不济,这几年还迷上了信佛,追求什么长生不老,朝堂也因此群龙无首。 沈渊本就是不爱出风头之人,鲜少在朝会上发言,因此大梁的朝会几乎变成了裴砚的一言堂。 裴砚善言辞,任何无理的话在裴砚嘴里转了一圈都会变得冠冕堂皇,别说老皇帝,就连沈渊也挑不出什么错,只能看着他把这套鬼话付诸实践。 而周帝则完全相反,裴砚垂着头,许久都听不到他说话,似乎气得不轻。 嗯,是个掌控欲强的皇帝。 裴砚心里暗暗评价。 过了一会儿,周帝终于开口:“都退下吧。”还没等裴砚松口气,周帝又道:“裴爱卿留下。” 蓦然被点名,四周的大臣都纷纷侧目看他,神色各异,裴砚不用想都知道这些人在猜周帝什么时候把他重新丢回诏狱里。 殿上的人都走光了,裴砚还跪在那里,直到周帝开口:“起身吧。” 裴砚谢过圣上,站了起来。 周帝仍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裴砚也不急,就这么站着,主打一个敌不动我不动。 周帝:“裴爱身上的伤如何了?” 裴砚拱手回道:“谢皇上,不过是皮肉伤,已无大碍。” 不痛不痒的关心不过是开场白,周帝点点头,转而提起困扰了裴砚一早上的人:“裴爱卿肯定也听说了,沈太尉的事吧?” 裴砚再次装蒜:“微臣一早便进宫上朝会,未曾听说过沈太尉的事。” 周帝哼了一声,说:“沈承钧昨晚突然进宫,朕本来都要歇下了,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军饷是他偷的。” 周帝说到这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聊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裴爱卿,你说,朕是不是看起来很好糊弄?” 裴砚心下一紧。 周帝这样明显深信沈承钧的为人,不会干坏事的人主动说自己有罪,除了为了保护裴砚这个原本的罪臣,也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那么问题来了,沈太尉这么一个正直的人,为什么要替一个罪臣开脱?没有人会怀疑沈承钧,只会想他有什么把柄在裴砚手上,还会如林鹤眠一般对他们的关系想入非非。 沈承钧这么一顶罪,看似是为了保护裴砚,实际上坐实了裴砚有罪这件事。 真是使得一手好手段。 裴砚似笑非笑,面上却恭敬地深弯下腰,诚恳道:“皇上明察秋毫,微臣断不敢欺瞒皇上。” 周帝闻言,上下打量了裴砚一番,忽然换上一种和缓的语气说:“河清啊,你姐姐在你入狱后可是急得寝食难安,三番五次来求朕给你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啊。你真是有个好姐姐,可别辜负她的期待,知道吗?” 裴砚听懂了,这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要他自己去查真正的贪赃者。 查出来了,他自然清白,查不出,就滚回诏狱。 这正合裴砚之意。 从他穿越过来后,这件事哪哪都透着十二分不对劲,受身份限制,裴府上下一举一动都引人关注,调查十分不便,现在有周帝亲口允许,裴砚就能放开手脚去查了。 裴砚刚想行礼应下,却听见周帝又哼了一声:“至于那沈承钧,这件事没结束之前不可能再让他待在镇军了,朕让他跟着你查,你俩没查出个名堂之前,不准回京。” 裴砚:“……” 纵使裴砚再怎么不愿意,君令如山,他不得不应。 周帝摆摆手让他回去,在裴砚走到殿门前时又突然叫住他:“河清。” 裴砚回头,这是他第一次直视周帝,帝王不怒自威的脸上此时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他叹了口气,说:“你姐姐担心你好几天了,一会儿顺道去看看她吧。” * 在距宫门不远处,裴砚见到原主的姐姐,周国的当朝皇后,裴明熙。 她似乎不知道周帝嘱咐裴砚去找她的事,特地等在宫门想遇上出宫的裴砚。 皇后娘娘本该凤仪万千,可此时裴明熙却站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处,不顾身旁婢女的劝阻,一直踮着脚焦急地往宫里看。 裴砚刚出现,就看见女人眼圈发红,掩面哭了起来。 裴砚顿感不妙,连忙快步上前,向一旁的婢女要了手帕替裴明熙擦眼泪。 裴明熙泪眼婆娑地拉着裴砚的手,把他拉近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难过地说:“阿清瘦了。” 裴砚没有过兄弟姐妹,上辈子和家里人割席得早,此时面对这种亲情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故作轻松地笑道:“阿姐,我没事,最近胃口不好吃少点罢了。” 裴明熙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在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吗?诏狱这种地方,是个人进去都得脱层皮!” 裴明熙说着又要哭了,她擦了一下眼泪,接着道:“等会就跟我走,让太医给你好好瞧瞧。” 裴砚连忙推脱:“阿姐,真没事,我已经让大夫瞧过了,还在家里养了几天伤,早就没事了。” 裴明熙闻言,狐疑道:“哪个大夫?” 裴砚一噎,“就家里的大夫……” “别以为我离家久了就不清楚家事了。”裴明熙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家里的大夫早两年就告老还乡了,你到哪里又请了位大夫?” 裴砚:“……” 裴明熙见他无话可说了,才幽幽道:“说吧,你和沈太尉,怎么回事?” 裴砚:“……” 裴砚觉得,他和沈承钧这个人,天生命格犯冲,真的。 要说他和沈承钧的关系,裴砚思来想去,只能总结出两个字——仇家。 裴砚努力对裴明熙解释,这个沈太尉看似热心肠,实际上想整死你弟弟。 裴明熙表示他在说鬼话,哪有人整别人前先搭上自己的。 裴砚很心累,脑子里再次划过一个想法:这姓沈的真是好手段啊,骗过了周帝不说,连他那无所不知的阿姐都骗过去了。 他没招了,只好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裴明熙,包括后面他要和沈承钧一同去调查的事。 裴明熙听后,神色复杂。 照阿清说的话,沈太尉这人看似刚正不阿,实则心眼手段多得很,虽然裴河清在周国百姓眼里阴险狡诈,为利益不择手段,可她很清楚,自家弟弟不过是满脑子吃喝玩乐的傻子罢了,这样一个人,在半路被沈太尉卖了说不定还帮他数钱。 况且沈大人先前满脑子只有军政谋略,对这些朝堂上的小心思根本不屑一顾,别说以身入局去设计裴河清这个和他交集不多的人了,这沈大人自沂水战败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可疑得很。 她斟酌许久,嘱咐道:“路上一切小心,还有,少跟沈太尉接触,知道吗?” 裴砚:“……”这是怕他斗不过沈承钧? 虽然裴砚很想反驳,但为了让裴明熙放心,最后只得无奈应下:“知道了阿姐,外头凉,快回去吧。” * 令裴砚没想到的是,他刚出宫门不久,就有一个自称是沈承钧副手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大人。”黑衣男子双手呈上一封书信,道:“这是沈大人给裴大人的,还嘱咐在下必须让您亲手收到。” 裴砚接过信,刚想打开,忽而一笑,拿着信封的手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在黑衣男子身上拍了两下。 “告诉你家沈大人。”裴砚把信塞回黑衣男子怀里,“想让我亲手收,就得亲手送,这样才有诚意,不是么?” 副手把信揣在怀里,愣愣地看着裴御史头也不回地坐上裴府马车离开,挠了挠头,只好回沈府交差去了。 副手回到沈府时,府里已经变得空落起来,沈渊昨晚进了一次宫后,回来就给府里的佣人都放了假,说他要出一趟远门。 管家不解,先前沈承钧不是没试过率兵出征,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府里的下人也是留着干活的。 沈渊没多解释,仍坚持只留下管家和几个下人,其余的都让他们回了家。 副手穿过狭长又安静的长廊,最终在湖心亭找到了正在写什么的沈渊。 他大致复述了一遍裴砚的话后,把信递还给沈渊,跪地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无碍。”沈渊书写的动作不停,似乎早就猜到这封信会被退回来。 “正好,我到时一起给他送过去。”他把晾干了墨迹的纸张折起来放在信封上,吩咐道:“备一下车,我晚上去一趟裴府。” 副手领命:“是。” 沈渊到裴府时,裴家管家早已在门口候着了,见到来人后满脸和善道:“沈大人请随我来,我家少爷在后院等候您多时了。” 去往后院的路上,沈渊留心看了一下裴府的内景。不似沈府的方正,裴府的格局显得格外曲径幽深,且点缀了许多花草树木,大大小小的庭院在枝叶缝隙中错落着,颇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味。 在走过又一道拱门后,视线豁然开朗,不算大的院子里栽满了茂盛的桂子树,树上缀满了浅色的桂花,一踏进去就被淡雅的花香扑了满脸。 而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月色下,裴砚正捻着几朵新鲜摘下来的桂花往酒壶里洒,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清来人后热情地招呼道:“沈大人来得正好,上好的桂花酿,赏脸陪我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