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硬,他命贱,于是天道成全了我们》 第1章 厄运之始 北寒天,终岁无夏。 此地乃人界极北的苦寒绝域,万物生机至此断绝。而问命孤峰,更是这片绝域里最孤绝的一点。山体如一柄被折断的黑剑,倒插于冰封雪覆的苍茫大地,直指着那片永恒铅灰色的天穹。 风是这里唯一的声音。它时而如怨鬼般呜咽,卷起碎雪,拍打着嶙峋的崖壁;时而又如巨兽般咆哮,震得整座山峰都仿佛在微微战栗。 山腹一处避风的洞窟内,晏临渊正静坐于一块被磨得平整的青石上。他双目紧闭,身着一袭朴素的灰色长衫,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布带随意束在脑后。他身形挺拔,即便只是坐着,脊梁也如他背负的长剑般笔直。 山洞简陋至极,除却身下的石床与角落里一堆早已熄灭的柴薪,再无他物。洞壁上,纵横交错着无数深浅不一的剑痕,新的叠着旧的,最深的一道几乎要将岩壁劈开,那是三月前他突破炼气七层时,被“命劫”逼到绝境留下的。 在这里,他已经独自修行了十年。 自父母在他八岁那年惨死于妖怪爪下后,他便遵循着问命剑道末代传人的宿命,回到了这处祖师坐化之地。十年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习惯了与这极寒和荒凉为伴。 陪伴他的,唯有背上那柄名为“困天”的古剑,以及……那如影随形,从不爽约的“厄运”。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自山巅传来,打断了晏临渊的吐纳。他并未睁眼,只是那对剑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紧接着,整个山洞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洞顶的冰凌“簌簌”地往下掉,碎裂在脚边。洞口的风声陡然变得尖利,仿佛有无数刀片正从外面刮进来,卷起的风雪甚至扑灭了石缝中最后一缕顽强摇曳的火苗。 又来了。 晏临渊心中闪过这两个字,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晚饭该吃了”般寻常的事。 这并非寻常天灾。寻常的暴风雪,哪怕再猛烈,也撼动不了这座被他用剑气加固了无数次的洞府。这是独属于他,独属于“问命剑道”传人的“命劫”,是天道对他这位逆命者的例行“问候”。 “咔嚓——!” 洞口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在剧震中崩裂,携着万钧之势轰然砸落,欲将这唯一的庇护所彻底封死。 晏临渊终于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深邃如寒潭,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冷寂。他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右手行云流水般探向背后,握住了那柄古朴的剑柄。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如龙吟破空。“困天”剑被缓缓抽出,剑身暗沉无光,却在出鞘的瞬间,令周遭狂暴的灵气都为之一滞。 面对当头砸下的巨石,晏临渊手腕一翻,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气破空而去。没有华丽的光影,没有震耳的声势,那道剑气精准地劈在巨石最脆弱的纹理上。 “噗。” 一声轻响,坚硬的巨石如豆腐般应声而裂,化作无数碎块擦着他的衣角滚落,未曾伤他分毫。 这只是开始。 紧随其后,是更密集的冰锥与落石,如雨点般从洞顶坠落。山体的震动愈发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分崩离析。 晏临渊站起身,身形沉稳如山。他手持困天剑,脚下踏着问命剑道的基础步法,于这方寸之地辗转腾挪。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简单,每一剑的挥出都精准到了极致,恰到好处地斩碎每一块致命的威胁。 剑气纵横,在小小的山洞内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他的表情始终未变,动作熟练得像演练了千万次,显然,这一切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修行“问命剑道”,便是如此。此道逆天而行,修者每精进一分,天道便会降下十分的劫难来阻挠。同辈修士还在为了一株灵草、一颗丹药争得头破血流时,晏临渊却在日复一日地与天斗,与命斗。 战斗的间隙,他得以喘息片刻,灵力在经脉中飞速运转,以应对下一波更猛烈的冲击。他靠着冰冷的洞壁,感受着体内灵力的巨大消耗,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空有绝佳的根骨,千年一遇的剑道奇才,却偏偏气运奇差,摊上了这“叩问天命,以剑相问”的绝命传承。 他的师父,上一代传人,惊才绝艳,元婴期便可剑挑化神,最终却在飞升前夜,因一场莫名的大火,与他那唯一的道侣一同化为灰烬。师父临终前曾抓着他的手,眼中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说:“临渊,莫要……再信命……” 何为命? 于晏临渊而言,命就是永无止境的灾劫,是亲缘的断绝,是注定的孤独。正因如此,他才性情孤僻,对外界的一切都怀有深深的戒心,因为他知道,任何靠近他的人或物,都会被他这身“天煞孤星”的厄运所波及。 “轰隆隆——!” 思绪被一声更骇人的巨响打断。洞府的顶部,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无数冰岩混合着积雪,如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 退无可退。 晏临渊深吸一口气,眼中那死水般的寂静终于被一抹不屈的厉色取代。他将仅存的灵力悉数灌注于困天剑中,剑身上那些古老的铭文逐一亮起,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问命·初问。” 他低喝一声,挥出了并非基础剑招的一式。剑光不再内敛,而是化作一道半月形的屏障,悍然迎向那倾塌而下的毁灭洪流。 “砰——!” 剑光与冰岩轰然相撞,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巨大的冲击力让晏临渊脚下的地面寸寸龟裂,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握剑的手臂因脱力而剧烈颤抖。 但他终究是撑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剧烈的震动终于缓缓停歇,山洞外狂暴的风雪也奇迹般地减弱了势头。这场例行的“命劫”,总算告一段落。 洞内一片狼藉,原本就不大的空间被碎石和冰块占据了大半。晏临渊拄着剑,勉强支撑着身体不倒下。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紊乱,灵力已然耗尽。 他缓缓走到洞口,外界已是风雪渐歇,一轮残月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清冷的月光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森然的光。万籁俱寂,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从未发生过。 晏临渊低头,检视着自己的伤势。左肩被一块反弹的碎冰击中,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半边衣衫。而体内,被强行催动灵力所震伤的经脉更是火辣辣地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回到洞中,在角落里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石盒里摸索了半天,最终只找到一点药渣。他苦笑一声,储备的疗伤草药,已经在上一次、上上次、以及之前无数次的劫难中,消耗殆尽了。 若无草药压制伤势,单凭自身恢复,不但速度极慢,还可能在经脉中留下难以根除的隐患。下一次命劫,或许就在明天,或许就在下一刻,以他现在的状态,绝无可能再扛过去。 必须下山了。 晏临渊望向山下的方向。那里,有他一直刻意疏离,甚至有些厌恶的人类集市。 他不喜欢人群,更不愿与人产生任何交集。但现在,为了活下去,他别无选择。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烦躁,可当他低下头,看到手中那柄陪伴他度过无数生死关头的“困天”剑时,那份烦躁又渐渐平息。 剑身依旧暗沉,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既然天命不容,那便以我为凭,去困住它,去反制它。 他深吸一口气,用布条草草包扎了肩上的伤口,将“困天”剑重新负于身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唯一的、却又时时面临坍塌危险的“家”,眼神复杂。 而后,他没有丝毫留恋,迈开脚步,走出了山洞,踏入了那片茫茫的雪夜之中。 第2章 踏雪下山 洞外的天色由铅灰转向了鱼肚白,肆虐了一夜的风雪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晏临渊没有急着出发,他先是撕下衣摆一角,蘸着融化的雪水,仔细地擦拭着“困天”剑的剑身。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抚摸自己唯一的亲人。剑身暗沉,映不出他的面容,只有那些古老的铭文在晨光下偶尔会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擦拭完毕,他将剑重新负于身后,那熟悉的重量让他因失血和力竭而有些虚浮的身体,重新找到了重心。 而后,他开始收拾行囊。 所谓的行囊,其实寥寥无几。几块用来引火的火石,半袋早已干硬的粗粮饼,以及那本他永远也看不懂的、师父留下的《问命剑道心得》。他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打了个结实的死结。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年的山洞。 这里简陋、阴冷,四壁的剑痕记录着他每一次与死亡擦肩的经历。这里是他躲避风雪的庇护所,也是禁锢他青春的牢笼。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厌倦,有习惯,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留恋。 毕竟,这里足够孤独,足够安全,不会有任何人因他而招致无妄之灾。 他没有再多作停留,转身迈步,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洞口。清晨的冷风带着冰碴子迎面扑来,让他因失血而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下山的路,远比想象中更为漫长和艰险。 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了所有可供辨认的路径,深的地方甚至能没过膝盖。每一步踩下去,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晏临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肩上的伤口在行走间被牵扯,阵阵刺痛不断传来,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仿佛那痛楚并不属于自己。 他的灵觉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留意着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北寒天虽荒凉,却也并非全无生灵,偶尔会有耐得住极寒的妖兽出没。然而,今天这条路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晏临渊心里清楚,这并非好运。恰恰相反,这正是他那“天煞孤星”命格的体现。寻常妖兽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它们会下意识地远离他这个移动的“厄运之源”。连妖兽都懂得避开他,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孤独。 他一步步地走着,身影在苍茫的雪原上被拉得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墨点,滴在一张无边无际的白纸上。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唯有太阳在天际缓慢地移动,作为唯一的参照。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翻过一道山梁时,视线豁然开朗。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山峦与雪地的尽头,他看到了一缕缕袅袅升起的、灰白色的炊烟。 那炊烟很淡,在寒冷的空气中扭曲、上升,最后融入铅灰色的天幕。它代表着人间的烟火,代表着温暖的炉火与鲜活的生命。对于任何一个在荒野中跋涉已久的人来说,这都应是足以令人欣喜若狂的景象。 然而,晏临渊的反应却截然相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清晰可见的抗拒。他眉头紧锁,遥望着那片象征着“人世”的景象,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了?五年?还是八年? 记忆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最后一次靠近人类的村落,是为了换取一些盐巴。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那座安宁的村庄就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崩,伤亡惨重。 他并非有意,却因他而起。 从那以后,他便彻底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他宁愿忍受极致的孤独,也不愿再看到任何无辜的生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遭受厄运。远离,既是对他人的保护,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无奈的、近乎自虐的善良。 可现在,他又必须回去了。 晏临渊在原地站了许久,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最终,他还是重新迈开了脚步,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他一边走,一边低头整理着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长衫,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与雪花,又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束紧了一些。 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以免在那个即将踏足的地方,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痛恨这种感觉。为了生存,他必须去接触自己最抗拒的东西,这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烦躁与无力。 内心的挣扎让他脚下的步伐愈发沉重。他每靠近那片人间烟火一分,心中的疏离感与警惕便加重一分。他就像一头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行的孤狼,即将被迫走进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陷阱。 天色,就在他这般矛盾的跋涉中,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当最后一抹残阳沉入西边的山脊,夜幕开始笼罩大地时,晏临渊终于抵达了问命孤峰的山脚。 前方不远处,一个被简陋的木墙围起来的集市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星星点点的灯火从木墙的缝隙和高处透出来,伴随着隐约可闻的喧嚣声,给这死寂的雪夜带来了一丝虚假的热闹。 这里便是山下唯一的修士集市——落雪镇。一个三教九流混杂,秩序混乱,却也因此充满生机的地方。 晏临渊停在距离集市入口百步远的一片树林阴影里,没有再上前。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棱角,都悉数收敛起来,藏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中夹杂着木炭燃烧的味道、食物的香气,以及……修士身上各色灵力混杂在一起的驳杂气息。这味道让他感到陌生,更让他感到不适。 他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幼年时,父母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那浓烈的血腥味,与此刻空气中驳杂的气息,似乎产生了某种诡异的重叠,让他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命不由天,唯剑可问……” 他低声默念着问命剑道的总纲,强迫自己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所有的挣扎、疏离与抗拒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这雪夜一般无二的、化不开的冷寂与麻木。 他将自己调整到了最适合在人群中生存的状态——像一块石头,沉默,坚硬,不主动招惹任何人,也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做完这一切心理建设,他不再犹豫,迈开了脚步。 那一步,仿佛有千斤重。 一脚踏在松软的雪地里,另一脚,则踏向了那片他阔别已久,却又从未真正融入过的滚滚红尘。 夜色渐深,他的背影,很快便被集市门口昏黄的灯光所吞没。 小可爱昭昭马上登场喵呜~[让我康康][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踏雪下山 第3章 妖奴坊 踏入落雪镇的瞬间,晏临渊感觉自己像是从一片死寂的冰湖,一头扎进了沸腾的油锅。 周遭的喧嚣如同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向他拍来,让他习惯了十年孤寂的耳膜嗡嗡作响。 “上好的百年火灵芝!这位道友,我看你面带寒气,想必是修炼冰系功法吧?来一株,保你三月内灵力精进!” “新出炉的聚气丹,假一赔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瞧一瞧看一看嘞,南荒运来的玄铁重剑,附带破甲符文,只要五十块下品灵石!” 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法宝碰撞时发出的清脆鸣音、修士们高谈阔论的嘈杂人声……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晏临渊对此极不适应。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那身在风雪中早已磨得看不出原色的灰袍,与集市上那些或华丽或精悍的各色修士服饰格格不入,让他像个误入此地的凡人,显得异常突兀。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有烤肉的焦香,有药草的清苦,有劣质丹药散发出的古怪甜腻,还有修士们身上因功法不同而逸散出的、或炽热或阴寒的灵力气息。这些驳杂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他只想尽快逃离。 晏临渊的目标很明确——药铺。他需要上好的金创药来处理外伤,还需要几味固本培元的草药来调理受损的经脉。他强忍着不适,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方向感,在拥挤的人潮中辨别着方向。 他沿着街道的最边缘快步疾行,身体微微弓着,像一头在丛林中潜行的猎豹,竭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与他人的任何身体接触,每当有人即将撞上他时,他都会提前半步,以一种近乎鬼魅的身法恰到好处地闪开。 他的眼神始终落在自己脚下三尺之地,不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也不去看来来往往的各色面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劫”体质,有时候仅仅一个不经意的对视,都有可能为对方带去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 他就像一颗游走在人间的灾星,所过之处,必须片叶不沾身。 然而,主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群刚刚完成任务、兴高采烈地勾肩搭背的佣兵修士,挡住了他前行的道路。他们身上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让晏临渊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想惹麻烦,只能停下脚步,等待他们通过。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有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巷口昏暗,与主街上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一张沉默的巨兽之口,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几乎是出于本能,为了避开眼前这拥堵的人潮,晏临渊没有丝毫犹豫,一闪身,拐进了那条偏僻的小巷。 踏入巷子的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主街上那震耳欲聋的喧嚣被瞬间隔绝,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空气中那股食物与丹药的混合气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血腥、骚臭与腐朽的恶臭。 这股味道,晏临渊很熟悉。那是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他立刻警惕起来,握着“困天”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巷子里的景象。 巷子很深,两旁的墙壁上布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湿滑而阴冷。地上铺着一层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缝隙里渗出黑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 而在巷子的两侧,摆放着一排排巨大的铁笼。 那些笼子锈迹斑斑,上面刻画着禁锢灵力的符文,闪烁着微弱的灵光。每一个笼子里,都关押着一个或几个形态各异的“东西”。 那不是人类。 有的蜷缩在角落,浑身是伤,皮毛黯淡,眼神麻木,仿佛早已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有的则用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笼外的世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还有的,则像货物一样,脖子上套着铁链,四肢被牢牢锁住,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铁板上。 它们是妖。 狐妖、狼妖、蛇妖,甚至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形态怪异的妖族。无论强弱,无论种族,此刻都成了被囚禁于此的阶下囚。 在巷子的最深处,挂着一块歪歪斜斜的木制牌匾,上面用血红色的朱砂潦草地写着三个大字—— 妖奴坊。 原来,这里是贩卖妖族奴隶的地方。 晏临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与憎恶,如同翻江倒海般从胃里涌上心头。他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脸色比方才在风雪中还要苍白几分。 这景象,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那个血色的噩梦。 …… 那也是一个夜晚,但没有雪,只有火。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平日里温馨的家变成了一片火海。年仅八岁的他,被母亲死死地护在身下,透过母亲颤抖的臂弯,他看到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 父亲,那个总是把他高高举过头顶、教他识文断字的男人,此刻正被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熊妖死死按在地上。那妖怪锋利的爪子,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父亲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满地。 他听到了父亲临死前那声不甘的怒吼,也闻到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然后,那妖怪转过头,一双猩红的眼睛,盯上了他和他的母亲。 他看到了母亲眼中那无尽的绝望与哀求,也看到了那妖怪脸上狰狞而残忍的笑容。 …… “呼——呼——” 晏临渊剧烈地喘息着,将自己从那片血色的回忆中强行拉了回来。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浑身冰凉。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笼中的妖族,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厌恶。就是这些东西,这些披着兽皮的怪物,夺走了他的一切! 它们或许有不同的样貌,不同的种族,但在晏临渊看来,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妖,就是妖。 是狡猾、残忍、嗜血的代名词。是应该被斩尽杀绝的存在。 强烈的憎恨涌上心头,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他体内的灵力,甚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巷子里,那些原本还带着几分凶性的妖族,在感受到这股纯粹而强大的杀意后,竟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纷纷向后瑟缩,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晏临渊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这个肮脏的地方,让他感到窒息。这里弥漫的每一丝空气,都像是对他过往伤疤的无情鞭挞。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僵硬而决绝,准备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无比恶心的地方。他宁愿回到主街上去忍受那拥挤的人潮,也不愿再多看这些妖怪一眼。 然而,就在他决绝转身,即将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了巷子最深处、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那抹一闪而过的、微弱的白色。 那白色,在一片灰暗与血污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一片不该落在这里的雪花。 他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第4章 笼中微光 憎恶与决绝,本应驱动着他的身体,让他毫不犹豫地离开这条令人作呕的巷子。 可晏临渊的脚步,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给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抬起。 他缓缓地,甚至有些僵硬地,转回了半个身子,目光越过那些或麻木或凶狠的妖奴,精准地投向了那个被他眼角余光捕捉到的、位于巷子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是整个妖奴坊最不堪、最破败的一角。一个矮小而锈蚀的铁笼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半边笼子甚至已经塌陷,看上去随时都会散架。与其他笼子里的妖奴相比,这个笼子里的“货物”显然不值一文,被当作垃圾般对待。 而那抹微弱的白色,就蜷缩在这个破败囚笼的最深处。 晏临渊的视力远超常人,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团白色的真面目。那是一只狐狸,一只体型极小、通体雪白的狐狸。它的毛发纠结而肮脏,沾满了泥土与血污,但依旧能看出其原本惊人的纯白。它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蜷缩在那里,像一团被揉皱后丢弃的废纸,气息微弱到几乎与周围的死寂融为一体。 若非它那条格外蓬松的大尾巴还在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晏临渊几乎要以为那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只濒死的小妖。 这个认知,让晏临渊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该有的松动。他的仇恨对象,是那些强大、残忍、能轻易撕碎人命的妖怪,而不是眼前这个……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的小东西。 他本该立刻转身,将这丝不该有的动摇彻底掐灭。一个妖,无论大小,都是妖。这是他十年来刻在骨子里的铁律。 然而,就在他准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的时候,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体内那始终与他的命运抗争、引导他于劫难中求生的“问命剑道”心法,在此刻,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那悸动非常微弱,微弱到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沙粒,若非晏临渊对自身灵力的掌控已入化境,根本无法察觉。那不是“命劫”将至时,心法发出的警示性刺痛,也不是寻到天材地宝时那种隐晦的共鸣。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牵引。仿佛在提醒他,或者说,在指引他——去看,去看那个笼子里的东西,那里有与他,与他所修之道,息息相关的东西。 怎么可能? 晏临渊停下了所有动作,陷入了剧烈的内心交战。 理智和过往那血淋淋的仇恨,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拽着他,嘶吼着让他立刻离开。妖就是妖,是仇人,是祸患。更何况,他身负“天煞孤星”的命格,任何与他产生关联的生灵,都不会有好下场。救下它,或许反而会加速它的死亡,甚至为自己引来更可怕的灾祸。这是最清晰不过的逻辑。 可他丹田气海之中,“问命剑道”那缕本源剑意所产生的、若有若无的悸动,却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温柔而又霸道地缠住了他的脚踝,让他无法挪动分毫。 他修的“问命剑道”,其核心便是“叩问天命,以剑相问”。 他的道,本身就是与命运的对抗。十年来,这套心法除了预警,从未有过任何主动的“指引”。 这一次的异常,究竟意味着什么? 晏临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那只小狐狸身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竟缓缓地抬起了头。当它的脸彻底暴露在晏临渊的视线中时,晏临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张极有灵气的脸,特别是它那双眼睛,在肮脏的毛发和虚弱的状态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妖族常见的狡诈或凶狠,也没有身为阶下囚的麻木与怨毒。 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对生的渴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在眼底的警惕与冷静。 当四目相对的刹那,晏临渊清晰地看到,那小狐狸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它没有像其他妖奴那样或畏惧或挑衅,只是安静地回望着他,仿佛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评估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类。 这份与它此刻处境和外表极不相称的冷静,让晏临渊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他想起了自己。在每一次命劫降临,被逼到绝境,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去观察着天道降下的每一次攻击,冷静地寻找着那万中无一的生机。 强烈的共鸣,毫无道理地涌上心头。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只妖,而是另一个被命运抛弃、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这个荒唐的念头,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战胜了那长达十年的仇恨与孤僻。他不再挣扎,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角落,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妖奴坊的坊主,是一个长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老头。他正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口的躺椅上打着盹,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当他看到晏临渊这个一看就穷酸落魄的年轻人,居然径直走向了最里面那个连当添头都嫌晦气的破笼子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喂,那个笼子里的东西不卖,早就半死不活了,准备拖出去喂狗的。”坊主有气无力地说道,连站起来的兴趣都没有。 晏临渊没有理他,只是在笼子前蹲下身,隔着生锈的铁栏,再次与那只小狐狸对视。 这一次,他从小狐狸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困惑。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笼子。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铁栏的瞬间,那只看似虚弱得动弹不得的小狐狸,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声。 它在防备他。 晏临渊的手指停在半空,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一个炼气后期的修士,身负凛然杀意,居然被一只手掌大小的、快要饿死的小妖给警告了。 他收回手,站起身,转身看向坊主,声音沙哑地开口:“开个价。” 坊主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嗤笑出声:“哈?你要买那个废物?小子,你没病吧?那玩意儿连灵智都快散了,买回去连当宠物养都活不了三天。” 晏临渊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重复道:“开价。” 他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眸,冷冷地瞥了坊主一眼。那眼神很平淡,却让坊主的笑声戛然而止。那老头常年在此地做生意,见过的凶人恶徒不在少数,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年轻人,身上有股真正见过血的煞气,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 “咳咳,”坊主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伸出了五根手指,“五……五十块下品灵石!” 他本想说五块,但话到嘴边,贪婪的本性让他临时加了个零。在他看来,这只狐狸白送人都嫌占地方,能敲诈一笔是一笔。 听到这个价格,晏临渊沉默了。 五十块下品灵石,是他这些年来,靠着偶尔下山采摘一些不入流的草药,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这笔钱,本是打算用来购买救命的丹药,是他能安然度过下一次命劫的唯一指望。 坊主见他沉默,以为他嫌贵,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摆手道:“嫌贵就滚蛋,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晏临渊没有说话。他只是解下腰间的那个破旧布包,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几块火石,半袋干粮,一本破书,以及……一堆零零散散、加起来刚好五十多块的下品灵石。 他将那五十块灵石仔细地数了出来,推到了坊主面前。 “你的了。” 坊主看着那些灵石,眼睛都直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穷小子居然真的能拿出这笔钱。他手忙脚乱地将灵石收进怀里,脸上的轻蔑瞬间转为了谄媚的笑容,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跑过来打开了那个破旧的笼子。 “嘿嘿,道友真是好眼光!这小狐狸虽然看着快不行了,但说不定是什么异种,您拿回去好好养养,肯定能给您个惊喜!” 晏临渊充耳不闻。 他再次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团冰冷、柔软的小东西,从冰冷的铁板上抱了起来。 小狐狸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浑身冰冷,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细微的骨骼。被抱起的瞬间,它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或许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最终只是认命般地,将小小的脑袋埋进了晏临渊的臂弯里。 当那柔软而又脆弱的生命被抱入怀中的那一刻,晏临渊那颗早已被孤寂和仇恨冰封的心,毫无防备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抱着它,没有再看那坊主一眼,转身向巷口走去,一步步走出这条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阴暗小巷,重新走进主街那虽然嘈杂、却有光亮的暮色中。 怀中的小东西似乎也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用全部的身家换来一只濒死的小狐狸,自己身上的伤势又该如何处理?这个完全不合常理的举动,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 晏临渊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想。 他只是收紧了手臂,让怀中的小生命能更温暖一些,然后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汇入了那片他本想逃离的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