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复》 第1章 寻池复何有(一) 池复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一觉醒来,就在自己旁边,同一张床上,同一张被子里,紧挨着自己,竟然躺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大活人。 觉得自己疯了不是因为陌生人躺在自己床上,是自己第一反应不是惊恐、不是尖叫、不是防备、不是报警,而是…… 池复盯着那张陌生的脸。 线条不算凌厉,碎发搭在白净的皮肤上,是一种对于男人来说有些过于柔和的长相,睫毛很长,不知道随着眼皮张开后会露出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哪怕他现在差不多是一个睡得短发乱成鸡窝的状态,也不得不说,这也太好看了吧?而且这小鹿乱撞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都不能算小鹿了,这感觉得是麋鹿乱撞,一见钟情了? 对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床上的陌生人一见钟情了?疯了吧! 疯不疯的,真的有人天生就这么好看吗?难不成这人化着妆睡觉? 池复凑上去想仔细分辨一下,还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结论,那人睫羽颤了颤,像是要醒,他立马起身、后退、捋被子、拍枕头,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人,一副很忙的样子。 另一边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是我家啊,我干什么跟做贼似的。 池复默念着这句话,又偷偷瞥了那人一眼。 他醒了,在对着天花板发呆,睡蒙了还没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吗?还是反应过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池复考虑了三秒要不要提醒他一下,第四秒泪珠从有些泛红的眼角滚落,手越过脑子,直接抽了纸巾,轻轻地帮他擦去。 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熟练? 池复在内心唾弃自己就这么被美色吸引得魂儿带着智商一块飘了,动作一点没停顿。 他已经完全看呆了,那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蒙在水雾里,被凌乱的发丝半遮半掩,反倒更添了几分韵味。 “我没事。”那人对他笑了笑,屈指擦了擦眼角,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如果真的有命中注定的爱人,如果小指上真的绑着红线,那这个人一定是跟自己绑了一条红线编的麻花辫。 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他的每一个动作、神态,无一不勾动池复那从今天醒来就一直颤个不停的心弦。 好像哪怕他只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哪怕给他换上另一张不那么惊为天人的脸,池复还是会对他只有满心的欢喜,提不起一点防备。 就那么恍惚着,池复呆愣愣地跟着他下床,走到卫生间,看着他洗漱,完全忽略了为什么日常用品会有两份,以及这个人为什么对他家这么熟悉的问题。甚至在对方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鸡蛋递给他时乖乖接过来去煎了,然后又拿出面包、火腿和芝士,做了三明治。 冰箱里其实还有番茄和生菜,但是他没放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池复觉得那个人不会喜欢这两样食材出现在三明治里,鸡蛋也一样,他觉得那个人会喜欢流心的。 早饭端上餐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池复拿过对面的杯子,倒好了牛奶放回去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闻言笑了笑,有一点无奈,说:“我叫燕来稀。” 燕来稀,池复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重复了好几遍也没等到接下来的话,只好又主动开口:“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吗?” 燕来稀配合地问:“你叫什么?” “我叫池复。”池复说。 “哦。”燕来稀一下一下搅着杯里的牛奶,眼睛亮亮的,对什么隐隐有一点期待的样子,“现在呢?我们需要打个招呼握个手,互相说一句你好吗?” 池复觉得他现在就好像是在自己家里,放松惬意地吃着早饭,等着看男朋友又打算搞什么小花样。 他伸出手,说:“你好。” 这个举动不知道怎么戳中了燕来稀的笑点,笑完了他才握住池复从餐桌对面伸出来的手,上下晃了晃,说:“你好。” 掌心温热,手上没什么肉,腕骨很明显,手指修长,指甲也很漂亮。 还好,这一下没给池复的脑子又握空掉,还记得问正事儿:“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家里啊?因为你的异常吗?” “还没结束吗?”燕来稀抱臂靠着椅背上,微微蹙眉,“你这样我会有点害怕,要玩也不要一直装作不认识我。” “可是我……”池复的直觉告诉他,这句话不能说,偏偏这是句不得不说的话,“我……真的不认识你啊。” “不要开这种玩笑,你知道我的异常是什么,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燕来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般顿住。 他没有对池复喊,没有拍桌子或者猛地站起来,就只是语气急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池复就是知道,他现在心情特别不好。 “你的……”燕来稀语气颤抖,四个字说得轻之又轻,“异常。” “我没有异常。”池复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其实想过去抱一抱他,但是那太过冒昧了,只能试图通过对话缓和气氛,“可能我其实有一个同卵双胞胎的兄弟?” 异常,从出生起注定伴随人一生,无法治愈,原因不明,程度、形式不一,疾病、异化、能力,什么都有可能,严重的有些刚生下来就夭折,轻的也可能对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唯一的意外是同卵双胞胎,只不过不是奇迹,而是悲剧。 池复很确定,别说什么同卵还是异卵双胞胎,他连个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都没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异常到现在还没有显现出来。 对面的人脸色煞白,问:“你今年多大?现在是几月几号?昨天在干什么?” “今年二十四,现在是十一月……六、七号吧?反正是月初,昨天我在上班啊,下午四点多出的门,晚上还提前关店了来着,十一点多就回家了。” 池复自己开了个小酒吧,通常是下午四点开始营业,凌晨一点关门,不过这个时间是标准的“仅供参考”,实际上几点开几点关纯属看他心情。 说是酒吧,其实更像是一个含酒精的饮品店,菜单上一眼过去一个度数高的都没有,和酒吧的关联度还不如营业时间,至于营业时间,原本也不是这个点儿。 “你……”燕来稀清了清嗓子,“你还记得为什么营业时间要改到晚上吗?” “因为我起不来啊。”池复说,对方的平静没由来地让他心慌,“那个……你……” “我没事。”燕来稀问,声音很轻,“那你还记得南柯吗?” 池复摇头。南柯?人吗?还是什么地方? “去医院。”燕来稀起身,拿外套,换鞋,站在门口等人。 池复收拾好自己,走过他身侧,感觉人没跟上来,回头正好看见燕来稀愣在门口看着他。 总觉得他好伤心。 有那么一瞬间,池复想立刻跑回去,揽着他闹一闹,说自己是骗他的,再好好道个歉,但是不行。 因为他真的没有任何一点今天以前的、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我的异常是梦,不会造成这种情况。”去医院的路上,燕来稀说着,递过来一张身份证,“燕来稀,二十七岁,是你的……” 他忽然止住了话音,池复没有去接那张身份证,证件上会表明异常,他的那张上面写着的“不明”估计也很快就要改掉了。 燕来稀没必要证明自己,池复现在已经完全不怀疑他了,那种熟悉、放松的姿态,那些多出来的日常用具和私人物品,以及它们摆放的位置和正在被使用的状态,无一不是证明。 就算没有这些,池复也还是会信任他就是了。 他的身体在拼了命地告诉他一个答案。 池复试探着接上:“是我的……爱人吗?” 他看到对方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很平静,平静得他心疼。 池复暗自祈祷,说不定他只是不小心撞到哪了自己不知道,又或者是生了什么病,总归都还有恢复的希望。 被自己的爱人忘记,而且只有自己被忘记,这么残忍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 梦中人再一次离去,燕来稀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意识与现实中的记忆回笼,一点点挤走梦中的离别。纸巾轻柔地按在眼角,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燕来稀看着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爱人,觉得有些可爱。 “我没事。”他说。 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醒来后他什么都不会失去。 他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水,下床去洗漱,再支使池复去做早饭。对方全程就那么呆愣愣地跟着他,不捣乱不闹腾,也不缠着他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睡懵了吗。 盘子里是完全按照自己喜好做的三明治,池复拿过他的杯子帮他到牛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又是这种幼稚的小游戏,燕来稀有一点无奈,不过他并不讨厌池复不懈地制造的这些小趣味,配合他说:“我叫燕来稀。” 不确定对方想让对话往哪个方向发展,他安静地等待接下来的引导。 池复:“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吗?” “你叫什么?”燕来稀问。 他听到对方说:“我叫池复。” 看来不是想扮作谁或是什么东西,燕来稀忽然有了点兴致,另一种相识方式的可能性?还是重演他们正式认识对方的那一晚? 他搅着杯里的牛奶,询问下一步如何进展:“哦。现在呢?我们需要打个招呼握个手,互相说一句你好吗?” 然后池复真的伸出手,说了句:“你好。” 燕来稀被他这认真的样子逗笑,心想这是要谈合作还是要相亲,吐槽归吐槽,他握上去,晃了晃,说:“你好。” “你为什么出现在我家里啊?”池复问,脸上没有笑意,好像真的在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演也不应该演得这么认真才对,“因为你的异常吗?” 燕来稀有些不安,他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一连串的反常都在引导他的视线,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就会被一路推向一个可怕的猜测,他不愿意看,想结束这个游戏:“还没结束吗?你这样我会有点害怕,要玩也不要一直装作不认识我。” 刚刚亲手系上的蒙眼黑纱被扯下,猜测似乎要化为事实,毫无遮拦地呈现在眼前,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他听到池复说:“可是我……我……真的不认识你啊。” 他的语气很弱,很犹豫,越是这样,燕来稀越是害怕,池复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开玩笑,池复压根就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他知道他每晚都在重复地和一个人相识相处,度过一段无比真实的美好梦境,再被迫失去那个人。他知道他最害怕失去,但燕来稀现在只能告诉自己,对方是玩过头了,忘了分寸。哪怕他是故意要吓自己也好,只要不是真的,什么都好。 “不要开这种玩笑,你知道我的异常是什么,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燕来稀顿住,对了,异常。 池复的异常还没有显现出来。 万一他的异常是…… 燕来稀不敢再想下去,他接受不了那样的结果。 “你的……异常。”燕来稀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抓紧自己的手臂,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我没有异常。可能我其实有一个同卵双胞胎的兄弟?” 和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时一模一样的玩笑话。 燕来稀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先确认清楚情况,池复还记得自己是谁,这里是他家,应该只是缺失了一部分记忆,他问池复:“你今年多大?现在是几月几号?昨天在干什么?” “今年二十四,现在是十一月……六、七号吧?反正是月初,昨天我在上班啊,下午四点多出的门,晚上还提前关店了来着,十一点多就回家了。” 二十四岁,十一月七号,昨晚提前回家。每一条都在告诉燕来稀,他只是不记得你了而已。 那其他的呢?是仅仅忘了他这个人,还是连着那些回忆全部都忘了。 “你……”嗓子忽然发不出声音,燕来稀用力咳了咳,“你还记得为什么营业时间要改到晚上吗?” “因为我起不来啊。” 是啊,如果还记得那些关于他的事的话,又要怎么忘记他呢? 原本的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八点,刚住到一起时,两人的作息完全对不上,燕来稀睡下时池复都快要起床了,等燕来稀醒来,池复早就出门了,一天下来就晚上那么几个小时两人都醒着待在一起。于是池复熬了几个夜,把自己那健康的作息变成了健康的反义词,和燕来稀同步。 燕来稀问过他,反正他天天起得那么早,都是在家闲着好一阵才慢悠悠出门,为什么不干脆把营业时间提早一点,是因为早上没有顾客吗? 池复当时的回答是,提早的话,都在家的时间还是有很长一部分是让燕来稀看着他睡大觉,不如现在这样,他上班的时候燕来稀也醒着,想发个消息打个电话都可以,回家了也是醒着的时候都醒着,睡觉的时候一起睡,反正他是老板,晚上的客人也更多。 他现在确实起不来那么早,因为起不来,倒也没错。 燕来稀觉得自己现在不太清醒,所谓池复会不会也和风宿一样,只是异常带来的一场梦。 “那个……你……” “我没事。”燕来稀打断他。 他能看出池复眼里的担心,也能看出他对自己没有防备,哪怕自己现在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陌生人。 “那你还记得南柯吗?”他还是不死心,一句话问得很轻,他害怕得到答案。 答案不会因为他的情绪而改变。 “去医院。”燕来稀说。 现在在这里考虑再多也没有意义,究竟是异常还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总要去了医院才能确定。 他站在门口等着池复,那人很听话,不管是做早饭时还是现在,明明都不记得他了,依旧毫不犹豫地、没有任何异议地按照他的指示行动。 对了,那份早饭也是完全按照他的口味做的,说不定他忘得并没有那么彻底,还能在想起来的吧? 池复略过他身侧出去的时候,燕来稀下意识抬了下手,很小幅度的,很快就放回去了。 他愣在原地,看着独自走远的背影。 工作原因外加性格使然,不必要的时候燕来稀很少出门,以至于每次两人一起出行,池复都会像个小狗一样缠上来,非要跟他穿相配的衣服,非要跟他牵着手。 现在,两人身上都是随手抓来的衣服,别说互相搭配了,自己身上的都不成套。手……也不用牵着了。 燕来稀告诉自己,要适应一下。不论是什么原因,这种程度的失忆都不是立刻就能好的。 去医院的路上,燕来稀才稍微缓过神来,池复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或许他应该好好介绍一下自己,也该对现在这种情况做出一些解释。 “我的异常是梦,不会造成这种情况。”他从随身物品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那可以证明自己所说信息的真实性,“燕来稀,二十七岁,是你的……” 燕来稀说不下去了。 是你的什么呢?虽然你一丁点都不记得了,且关于我以外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其实是你爱人? 如果有人这么和他说,他一定会立刻报警的。或者说池复到现在都表现的很冷静,还愿意相信他,才是真的不可思议。 “是我的……爱人吗?”池复没有接下他递过去的证件查看,替他说出了那个词。 燕来稀点头,他们是一对爱人,今天醒来之前一直都是,今天醒来之后……他不知道。 只有一个人有相爱的记忆,只有一个人认识对方,这样,还可以算是恋爱关系吗? 他们之间……还能算有关系吗? 第2章 寻池复何有(二) 第三医院异常科,池复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多少有点突兀。 严重影响自身或他人日常生活的异常会有专门的机构来收容,其余大部分人随着年龄增长,基本都能找到与自身异常共处的方式,这里几乎可以算半个儿科,来咨询的成年患者不是没有,但比例占得很小。 前面只有两个号,人不多,但过得很慢,燕来稀靠着墙角站着,池复就杵在他旁边,空气寂静得可怕,池复想聊点什么缓解一下,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是怎么称呼对方的,选了个规矩客套的先试一下:“燕先生?” 他看了眼手机,确认今天并不是休息日,问:“你的工作没问题吗?会不会太耽误你?” 他想说“你有事情的话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到时候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结果”,单纯的出于关心和没话找话。不过这话要是真说出来就像赶人走了,容易被误会,而且能一觉睡到下午两三点再慢悠悠起床的人,大概率和自己一样是比较自由的职业。 “别那么叫我。”燕来稀说,“没事,不耽误。” 先纠正了称呼才回答问题,看来是对这个喊法很不满了,池复问:“那我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呀?” 呀。 池复再一次在内心唾弃自己。 他平时和别人说话虽然也没多正经,但也绝对不会这么活泼,还“呀”,装什么可爱呢。 燕来稀:“就叫名字吧。” 好,对这个“呀”一点反应没有,看来是以前没少装。 不过转念一想,对方比自己大几岁,看起来感觉也是那种相对安静稳重的人,但之前误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时也配合得很高兴,他能跟自己在一块,说不定就是喜欢这种有点孩子气的活泼呢? 池复想,如果他真的喜欢这种的话,自己可以一直装可爱,不,都不用装,他可以自动变可爱。 “那,来稀。” “燕来稀”是名字,去掉姓只留“来稀”两个字也是名字,池复当然是挑更亲密的喊,他说:“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燕来稀点头。 池复不想浪费和对方交谈的时间在整理问题上,那没有任何意义,他想到什么问什么:“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今年过完了吗?” “嗯,上个月。”燕来稀偏头看了他一眼说,“七号。” “那好吧。”池复有点失落,就在一个月前,那他还要等整整十一个月才能给燕来稀过生日,不过很快他又期待起来,反正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新年了,他可以和燕来稀一起过年,而且,“我生日还没到,你会陪我过的对吧?” “你想的话。” 燕来稀没拒绝,也没明确的同意。 落到池复耳朵里就等于完全同意。 “我当然想!”他立刻接上,然后换到下一个问题,“来稀你喜欢什么呀?话说你是不是不爱吃熟的蛋黄,还有三明治里的生菜和番茄。” 一个问句说成了陈述句,池复觉得他的直觉不会骗他,就像他觉得好喜欢这个人,这个人真的就是他的恋人,他记忆里关于燕来稀的部分好像已经融入身体,变成了一种本能,备份藏得到处都是,大脑里的那份原件丢了也不会出错。 “你……还记得一点吗?关于我的,什么都行,一点点也可以。”燕来稀没回答他,他看向池复,两道视线正巧对上。 池复看到燕来稀眼底不小心流露出一点期望,只一瞬便消失,这点期望藏得很深,池复知道他这是害怕失望,所以不敢让自己抱有希望。 他有多想回应这份只能在巧合见窥见的期望。 “我的身体记得你。”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了。 池复想让这几句对话赶紧翻篇,很快又开始了他的提问。他问了很多,都是关于燕来稀的,不是和他相处时的燕来稀,而是燕来稀自身。他问燕来稀有什么喜好,有什么习惯,做什么工作。 在得到“小说作者”的回答后,池复立刻反应过来:“南柯是你的笔名!对不对?” “嗯。”正巧这时广播叫到池复的名字,燕来稀抬手,不知道往哪放似的乱动了两下,最终收回手抱在自己腹前,对池复说,“到号了。” 他们是一对感情很好的恋人,十来个小时前是,现在也是。池复觉得,尽管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他们的关系不应该被他的记忆影响。而且对于燕来稀来说,恋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一定比这种客气礼貌、保持距离的相处模式更让他习惯。他刚才不是还不让他喊什么“燕先生”,要求直接喊名字吗? 好吧,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借口,他就是想和燕来稀牵手,这么好看的人这么好看的手,在家握那一下他惦记一道儿了,自己男朋友,牵一下怎么了? 而且他真的看不得燕来稀那副小心局促的样子,先不说自己根本就不反感,或者说特别喜欢和他接触,就算不喜欢,失忆是他池复擅自失的,为什么要燕来稀迁就他? 池复绕着燕来稀转了半圈,主动握住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脚步轻快得往诊室走去,明明是来检查的,高兴得跟捡了个宝贝似的。 结果不出所料,确实是异常,具体情况还需要再观察,因其症状对生命安全和自理能力没有任何影响,检查完就可以回家了。至于恢复记忆,医生也无能为力,异常是不可治愈的。 回去的路上,燕来稀忽然对他说:“回去我把书房收拾出来吧,我先睡书房。” 收拾哪?睡哪?他存在很久但刚刚开始的爱情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吗?结不结束也不能让燕来稀去睡书房啊。 “我去书房睡吧。”池复说,他想了想,问,“我睡沙发行吗?” 燕来稀不想和他睡一起的话也不能强求,客厅总比书房离卧室近,而且出来进去的就能看见他,到时候他缩着点睡,说不定人家看他可怜,一心软就放他进去了呢? “看你。”燕来稀说。 得寸进尺在部分时刻是一种良好的品德,都允许睡门口了,那说不定睡床边也行呢? 池复又问:“那我在你屋里打地铺行吗?” 燕来稀皱眉,问:“你不想和我分开睡吗?” “我为什么会想和你分开睡?”池复不理解,自己到底是哪里表现得让对方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你现在不认识我。”燕来稀说,“应该会……对这种关系有些抵触。” 谁说不认识的,重新认识都认识几个小时了,燕来稀本来就对他很熟悉,就在诊室门口他也了解了一部分的燕来稀,已经是再一次互相熟悉了。怎么可能抵触,他现在只觉得天上掉了个巨大的馅饼正好砸在他嘴里,而且什么就“这种关系”,恋人关系很难说出口吗? “什么关系?我们除了恋人关系之外还有别的关系吗?”池复开玩笑说,“难不成你包养我?” 燕来稀:“滚。” 很轻的一声,甚至语气都不算重,池复被骂得很开心,招欠犯贱如果不被骂那将失去它的意义,但燕来稀有点过于在乎他的心情了。 “对不起。”燕来稀说,他大概还想解释什么,池复等了半天也没等到。 “为什么要道歉啊?”刚刚牵手没被拒绝,池复尝到甜头了就开始肆无忌惮,他缠上燕来稀的手,说,“你不会觉得刚才那就算骂人了吧?算也不用道歉啊,我们不是恋人吗,你不骂我谁骂我?” 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他被喜欢的人骂的权利,对方本人也不行。 燕来稀把话题带回去:“你要是不别扭睡哪里都可以,想分开住的话要等几天,我现在没有别的住处,只能说尽快。” “我不想分开啊,哪里都可以的话我还想和你睡一张床上,一点都不变扭。”池复说。 几个小时的相处已经让他找到了和燕来稀聊天的正确方式,什么话都得直说,一点弯都不能拐。他这男朋友太有分寸了,现在完全把他当陌生人顾忌,一毫米都不会越线。 “我今天一睁眼就已经重新喜欢上你了,你不会还要我从头再追你一遍吧?倒是也可以。”池复看见燕来稀愣了一下,然后耳尖开始泛红,他乘着势头继续说,“你不知道,我刚醒的时候看你都看呆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我都想凑上去看看你是不是化着妆睡觉,还没得逞你就醒了,然后我发现,原来这张惊为天人的脸在你身上已经是对我吸引力最小的地方了。” “别说了!”燕来稀脸红到脖子,就差直接上手捂嘴了,“刚认识时也没见你这么会逞嘴上功夫。” “我这是肺腑之言。”池复说,“刚认识时我还没追到你,当然不会这样。” “但我们认识也是因为你觉得我长得好看。”燕来稀说。 “你就是好看啊,喜欢好看的人怎么了?谁不喜欢好看的人?但是谁都能让好看的人也喜欢自己吗?我能。”提到相识,池复才想起来,关于他们的过去他还一点都不知道,“话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燕来稀说:“你觉得我好看,然后来当我金主。” 尽管对方憋笑憋得很敷衍,这话对已经完全沉浸于一见钟情的人是自己男朋友的喜悦的池复来说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晴天霹雳。他?金主?所以他是靠金钱追到燕来稀的?没关系,燕来稀喜欢他就好。 池复一脸认真地说:“我会努力赚钱的。” “其实是签售会。”燕来稀笑着说,看起来比之前放松了不少,“不管在哪办,每场你都会来,后来我才知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看过我的书,只是偶然路过,觉得我长得好看,想离近了见见,就跟着排队了。” 太好了。池复心想,只是见色起意,不用担心燕来稀不喜欢他但碍于金钱关系不好意思甩了他。 燕来稀:“离那么远,也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好不好看的。” 如果晴天霹雳的下一步都是雨过天晴彩虹高架的话,那多劈几下也没关系。看都看不清的距离就被吸引到了,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而且他这算不算是身为粉丝把自己偶像追到手了?这么完美的人生,失忆一次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了,燕来稀这不也没因为他失忆不要他吗。 “那后来呢?”池复问,“我们是怎么开始私下联系的?” “你觉得我们认识多久了?”燕来稀问他。 池复下个月过完生日才正经二十四,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但明显两人都已经习惯住在一起,至少同居了一段时间,也不可能太短,他说:“两三年?” 燕来稀说:“今年是第五年。” 医院里,燕来稀见池复跟着他站着,本想换个位置的,想到失忆的人多少可能会比平时更敏感不安一些,怕被误会自己是想避开他,就在原地没动。 俩人之间是从未出现过的安静,可能是觉得空气太尴尬,池复主动和他搭话:“燕先生?你的工作没问题吗?会不会太耽误你?” 礼貌、生分,每一个字都刺在燕来稀心上。 “别那么叫我。没事,不耽误。”燕来稀说,他不能要求一个没有记忆的池复像平时那样和他相处,但只是要求改个称呼的话,应该不算过分。 池复问他:“那我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呀?” 以前?直接告诉他,你以前说因为我在写书,说我们因为我的书相遇,非要没大没小地喊我小书?对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失忆的人这么说?燕来稀怕池复被恶心到。 他想了想,说:“就叫名字吧。” 反正他平时喊池复也是喊名字,两个刚认识的人之间喊名字也很正常。 “那,来稀。” 燕来稀没想到池复理解的名字是不带姓氏的那种。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他点点头,喊都喊了,现在再说名字指的是全名反而不合适。他以为池复会先问一些他们之间的事情,也就是他缺失的记忆。 没想到池复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今年过完了吗?” “嗯,上个月。”燕来稀见他一副还在等自己把话说完的样子,才继续说,“七号。” “那好吧。”池复毫不掩饰他的失落,小狗耳朵好像都耷拉下来了,不过很快又眼睛亮晶晶地问他,“我生日还没到,你会陪我过的对吧?” 陪他过?让自己这个陌生人吗?他现在应该更愿意和自己的亲人朋友一起过生日吧。 “你想的话。”燕来稀说。 “我当然想!”池复几乎是抢着答应下来,怕他反悔似得立马岔开话题,“来稀你喜欢什么呀?话说你是不是不爱吃熟的蛋黄,还有三明治里的生菜和番茄。” 对了,早上那份三明治。 “你……还记得一点吗?关于我的,什么都行,一点点也可以。” 燕来稀警告自己,不可能的,不要抱有希望。即使这样,在得到答案时还是忍不住失落。 “我的身体记得你。” 他知道池复这是想通过委婉的说法让他好受一点,燕来稀并不想让他要在面对记忆突然缺失的同时还要照顾自己的感受,接下来的对话中他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 广播叫到池复的名字时,燕来稀下意识的想去拉他的手,好在碰到之前反应过来不合适,及时把手向上抬,想要搭在他肩上,但又想到还不知道对方现在会不会抵触和他的肢体接触,一时有点慌乱,不知道手该往哪放,抽风似的乱动了两下才收回自己身前,口头提醒他:“到号了。” 然后池复主动牵起他的手,往诊室走去。 尽管年龄上比他要小一点,但池复一直都是一个很体贴的人。哪怕是根本不记得他的现在,也愿意照顾他这些没有藏好的小情绪。 预料之中的结果向燕来稀下达了最后的宣判,池复不会再想起他了。 和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会很不方便吧。 燕来稀想着自己可以先去申请一个新的住处,再慢慢和池复接触,他并不想就这么结束这段感情,总要找到一个新的相处方式。不过这几天还是要先委屈对方一下和他住在一起了,他对池复说:“回去我把书房收拾出来吧,我先睡书房。” “我去书房睡吧。”池复说,没等他拒绝,又问,“我睡沙发行吗?” 燕来稀不理解,书房好歹还有张单人床,睡起来至少比沙发舒服,而且池复要睡在客厅的话,自己出来进去的不会打扰他吗? 可能是觉得突然碰上的话会尴尬,不如一直在客厅吧。 燕来稀说:“看你。” 不想突然碰面的话自己尽量在卧室活动就是了。 燕来稀没想到,池复的下一句话是:“那我在屋里打地铺行吗?” 这下燕来稀是真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虽然觉得不太合理,但现在能说得通的好像就还剩那一种可能:“你不想和我分开睡吗?” “我为什么会想和你分开睡?”池复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 “你现在不认识我,应该会……”燕来稀顿了顿,觉得直接说恋爱关系可能会让对方不舒服,“对这种关系有些抵触。” 池复用行动告诉他,他想得太多了。 “什么关系?我们除了恋人关系之外还有别的关系吗?”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难不成你包养我?” “滚。”习惯性地,在对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时候骂一句,骂完了才想起来旁边这个人可以说今天才刚认识他,燕来稀立刻道歉,“对不起。” 他想解释一下,怕池复误会他脾气不好,他不想给对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偏偏编了半天也编不出个合适的借口。 “为什么要道歉啊?”池复的手再一次握住他,“你不会觉得刚才那就算骂人了吧?算也不用道歉啊,我们不是恋人吗,你不骂我谁骂我?” 台阶递来了就要赶紧下,燕来稀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要是不别扭睡哪里都可以,想分开住的话要等几天,我现在没有别的住处,只能说尽快。” “我不想分开啊,哪里都可以的话我还想和你睡一张床上,一点都不变扭。”,池复说,“我今天一睁眼就已经重新喜欢上你了,你不会还要我从头再追你一遍吧?倒是也可以。” 突如其来的告白听得燕来稀耳朵发烫,池复那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一见钟情”。 “别说了!”燕来稀实在是习惯不了他这种直来直往地表达方式,红着脸打断他,“刚认识时也没见你这么会逞嘴上功夫。” 他们正式认识时池复还在上学,他也才毕业没多久,相互之间不说谦虚谨慎彬彬有礼,至少不可能干出抓着人家忽然就开始表白这种事。 “我这是肺腑之言。”池复说,“刚认识时我还没追到你,当然不会这样。” 还肺腑之言,明明就是个纯粹的颜控。 “但我们认识也是因为你觉得我长得好看。”燕来稀说。 “你就是好看啊,喜欢好看的人怎么了?谁不喜欢好看的人?但是谁都能让好看的人也喜欢自己吗?我能。”池复仰着下巴,不知道在向谁炫耀。 他问燕来稀:“话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燕来稀突然起了玩儿心,想逗逗他,说:“你觉得我好看,然后来当我金主。” “签售”也是“售”,确实花钱了,倒也不算骗他。 看到池复瞪大眼睛震惊的样子,燕来稀嘴角的笑压不住一点。 然后他听到池复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会努力赚钱的。” 好可爱。 燕来稀和他解释了实际的情况,池复总说他好看,两次认识他对他产生好感最开始的原因都是因为他这张脸,但一次是在十几米的距离外,一次是在对他来说睡一宿觉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大活人的状况下,不论哪一次,都不是能让他好好观赏对方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的情况。 或许是颜控独有的某种雷达吧。 “那后来呢?”池复问他,“我们是怎么开始私下联系的?” 后来啊。 燕来稀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三年?”预料之中的回答,毕竟他才二十四岁,还很年轻,自己和他又不是什么同学一类的在校园相识的关系。 燕来稀说:“今年是第五年。” 不算之前每次短暂的见面,从他得知池复这个名字起,今年是第五年。五年多的光阴,仅仅一晚,池复那里的那一份回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