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公主》 第1章 第一章 疯子 风筝越飞越高,我提着裙摆边跑边笑着望那风筝飘远,断了线风筝,飞的自在。 几个仙君在高台上看到我狡黠一笑, “二殿下又在放风筝了,她是不是又以为自己要随着那风筝到九重天上飞升呐!” 一阵讥笑传来,阿玥默默拉着痴笑的我离开。 我是天界的二公主,天帝最不受宠的女儿,因为我的出生不光彩,是私生子。 我的母亲是北山一只名不见经传的雪妖,当年与天帝的一场露水情缘,本该早早如烟散去,可惜我母亲偏偏怀上了我。 可怜我娘对天帝仍不死心,在知道怀上了龙种时,竟还希冀可以靠我一举成仙做天帝的妃子。 于是我娘拼上命让我做了公主,自己却在天帝注视下身死陨灭。 一朝痴梦,一世笑话,我就这样成了天界的笑柄。 我在天界顶着二公主的身份,却全无体面。 仙家子弟表面尊一声二殿下,背地里却极度瞧不起我,经常跟着大公主空晴捉弄欺辱我。 我疯掉后,他们更瞧不起我了,却对我尊敬多了,想来是我救了空晴的命,她对我颇为愧疚,天宫里的人就不敢欺负我了。 我在天上活得虽不体面,但毕竟是公主,日子终归还是不错的,惹不起总躲得起。 遇到有头有脸的仙君仙子我便多绕五圈走,遇到大公主空晴我便多绕十圈走。 窝囊是窝囊了些,但至少日子太平。 毕竟司命说了,“必有忍,其乃有济”。 虽然我已经忍了很多次,但我是要成大事的仙,我要成神,等我飞升成神就没人敢瞧不起我的出身了。 就是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统领天界的天帝彼时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叫我一声上神。 因此,即便我疯掉了也没忘记要飞升的事。 仙人们都说,我像那人间的范进,中举之后乐极而疯。 其实我还不如范进,我还没飞升就疯了,他至少还中了。 我疯了之后常生臆症,总是看见我历了天劫,一举飞升,如百年前那只飞升成神的凡妖般被人群敬仰的望着。 所有人都敬畏、羡慕,弱小的看着我,于是我欣喜若狂的在天宫大喊“我飞升了!飞升了!” 阿玥便会在身后追着我,天庭的人见了我都避让三舍。 天宫很大,晚间的红霞罩在人们脸上,那是天庭最美的时候。 青龙族的允泽仙君时常来看我,每次他来都会给我带一颗花种,然后种在我的院子里。 我素来喜欢养些花花草草,院中与阿玥种满了仙草灵花。 我第一次见允泽是在一年天后的生辰宴上。 青龙族的族长辛辰当着众人的面再次提起了我的身世,在宴会上拿我的身世当众羞辱天帝,让我的身世时隔几百年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我能当上公主,也少不了辛辰的帮助,当年我娘就是在辛辰的掩护下闹上了天宫。 我感到羞愧难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我,夹杂着隐晦的轻笑与蔑视。 我不知所措,想看父王却又不敢看他,如浮萍般飘摇的心始终找不到着落。 事后只会窝囊的躲在澄池的银杏树下哭,我做错了什么呢?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我不知道允泽是什么时候跟来的,也不知道他看着我哭了多久。 “对不起,我父王他……我代我父王向你赔不是。” 我红肿着眼睛抬头,一青衣少年英英玉立,风恬月朗,剑眉星目。 允泽长得一副好相貌,在一众才子仙人中也显得出类拔萃,偏偏他还爱笑,一双眼睛灿若星河,笑起来似春和景明,山间清风。 我讨厌辛辰,却对他讨厌不起来。 允泽每次来见我都会陪我许久。 可惜我神智不清晰了,有时他来了我认不出他。 我天天吵着要吃鱼,他便时常拎着鱼来亲手为我做。 “你是谁?我要吃司命煲的鱼汤,仙翁呢?为什么仙翁不给我做?” 我总是会这般闹。 见不到司命那老头,我便会急的眼泪直掉。 我心里总是很恐惧,我反复问他:“司命去哪了?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允泽端着汤边喂我边哄我说:“阿漪乖,司命忙着呢,他……他去云梦泽抓鱼去了,人就快回来了。” “你骗我!你骗我!我才不要吃你的东西。” 我几乎每次都会哇哇乱叫,打翻鱼汤,哭喊着冲向司命殿找他。 可司命殿总是冷冷清清的,一来到司命殿,我的脸一片苍白,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愣在原地双手攥碎了衣裙,呆愣着看着眼前这个清风道骨的年轻人。 这个人我实在不记得。 他每次见我总是温文尔雅的笑着看我,然后轻声道:“二殿下,小仙这实在没有鱼。” 我见了他像是孩子遇见陌生大人一样睁着惊慌的眼睛。 胸口一阵沉闷,有些记忆像水中倒影一样映出来。 看不清,摸不着。 允泽总会在这时抱住我,抚着我的背安慰道:“司命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一晃,我便又忘了刚才的事,嬉笑道:“允泽,你怎么哭了。” 他紧紧抱着我,我感到他身上有些颤抖,他在抱着我哭,我从未见过他哭。 在我印象中他是十分爱笑的一个人,也喜欢逗我笑。 他说人间茶楼的戏好看的很,时常有模有样的学着唱给我听,虽然很难听,但是很好笑。 我不爱笑,他却说我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他,每天都乐呵呵的,活得明媚简单,自由张扬。 我疯了之后总是缠着司命给我做鱼吃,司命是天庭资质挺老的神仙了,同年龄的人不是飞升了便是仙逝了。 当然,大部分都仙逝了。 因为年龄资历放在那,就是天帝也要让他三分。 年幼时有一次我不小心吃了他的七星鱼。 那老头知道后气的吹胡子瞪眼的直冲我父王讨要说法。 那七星鱼可观天象,踏云海,长大后可当坐骑,是千年难出一只的珍品,当年司命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找到这鱼。 结果被我当作普通灵鱼开膛破肚给吃了。 我父王大发雷霆,跪在大堂上,我吓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不知道那鱼是有人故意送来的。 我当时恨不得把肚子刨了给他取出来,我被罚跪三天,还领了二十的雷刑。 天帝未对我有一丝心软,小小年纪二十雷刑必然伤经动骨,我以后修行将会更加艰难。 那时的我,除了抱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阿玥哭,心里就只有害怕。 去受雷刑那日,阿玥急哭了,她硬是去求司命可怜可怜我,在司命殿外嗑破了头。 说起来那死老头心还真有点硬,竟让阿玥跪了那么久。 不过司命还是个好老头。 我被打到第十雷鞭时,已经奄奄一息,幸好,司命及时赶到将我救了下来。 阿玥哭着将我背回了碎星轩,背上的疼痛让我几乎晕厥,睁眼时能看到阿玥眼角发红的泪珠。 司命来送药时,我意识模糊,满面泪痕的昵喃着喊父王,拽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那老头眼角泛了光,叹道:“这可怜孩子,真是作孽!” 我不知道司命那段时日照顾了我多久,我只记得,我醒来时他便在我身旁。 我见了他,爬起来便跪到他面前,止不住又抽泣道,“仙翁,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那条鱼真不是我故意要吃的……” 司命见半大点的孩子哭红了眼求饶,心里甚不是滋味,连忙将我扶起来。 “我知道,那鱼是你无心之举,也是老身糊涂了,二殿下莫要怪罪才是。” “二殿下呀,你快起来吧。你是这天界的二公主,哪能对旁人说跪就跪。” “公主?可是…可是她们都说我是妖生的下贱种。” 司命的表情一滞,愤然道:“他们胡说!” 随即他又怜悯的看着我道:“以后啊,多来司命殿,老身给你做鱼吃!” 自那以后,司命就成了我在这天上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有时他会冷不丁问我一句:“七星鱼是什么味啊?”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阿玥给烤焦了。” “焦了!你们真是暴殄天物!” 疯了之后,我的记忆影影绰绰,记不清刚才事,记不得今夕何年。 因此我总会拉着司命说:“七星鱼当时烤焦了,其实味道不怎么样。“ 司命便会气的拿拐杖想敲我,可惜他老了,实在没我灵活,追不上我。 想来,看着我疯癫的样子,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疯了之后我经常做噩梦,醒来后一个人在宫里晃荡。 我时常在梦里惊醒,梦到有人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我喊的撕心裂肺,那雷鞭也未停下。 我心惊胆战,泪水在脸上滚落,却就是记不起那个人是谁。 醒来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我如幽魂一般在偌大的天宫里行走,追寻宫里带给我的熟悉感。 在夜晚游走时常会遇到一个喝醉酒的女仙君。 今晚如以往一样,她醉眼朦胧的坐在亭中,身旁是散碎的酒瓶,流光的绫罗衣裙如花般盛了一地,她长的很美,醉酒的脸上晕着淡淡的霞红,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我远远的望着她,她也望见了我。 “想起些什么了?可是要杀我?” 慵懒颓废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她是在问我,但我没有回答,我实在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快乐忘掉了,痛苦忘掉了,连带着仇恨我也忘掉了。 她起身晃晃荡荡的向我走来,看着我呆愣的样子,她突然笑了,笑的悲哀痛苦,笑着笑着便成了哭腔。 她双手搭住我的肩膀,几近哀求的嘶喊,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没想到……” “这些年我一直在恨,我恨过你,恨过父王,最后恨透了我自己,最可恨的是我,是我……” 她跪在我面前失声痛哭,引的我也很悲伤。 其实天上有两个疯子,一个白天痴痴傻傻如稚子,一个在夜里胡言乱语发着酒疯。 只是人们对那个假疯子缄口不言。 第2章 第 2 章 天界五百年一次的天宫庆典,八方来庆,宴会上格外热闹,仙人们享用仙果琼浆,欣赏仙乐飘飘。 云霓灿烂,幻术迷眼。 父王下令不许我参加。 可我却只记得这一天我与允泽约好了要去下界看灯。 阿玥没拦住我。 我在宴会上四处张望,就是未看到允泽,我问他们,“青龙族的允泽仙君没有来吗?”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或怜悯或戏虐看着我。 人们切切私语,大殿上的声音风一般席卷着我。 “允泽仙君,上次仙魔一战中就陨灭了啊” “这二殿下疯的越来越厉害了……” 我只觉天玄地转,周围一切渐渐失了声。 那日人间上元节,凡间京都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一派太平。 每个人脸上都似乎蒙着红纱,喜上心头。 “姑娘可要一盏花灯?” 这花灯蒙着薄纱,上面绘着繁花锦绣,很漂亮。 允泽将灯提起来,光影印在我的脸上。 他俯身笑吟吟的望着我,低声道:“殿下,好巧!” “是啊,好巧。”我轻盈一笑。 实际上,在那之前一段时间,我时常躲着他, 他太鲜活,太热烈,靠的太近,暗淡的我会被灼伤。 他处处维护我,会把捉弄我的人踹进水里,会在院子里给我种上南荒特有的紫盈花。 我心里很感激他,可是习惯躲在暗室的人渴望阳光,却又厌恶阳光,留恋它的温暖,又讨厌它太过明亮张扬。 自卑怯弱的人,觉得爱太遥远,兴许我活该这样活。 我很羡慕空晴,她总是万众瞩目的存在,是未来下一任天帝。 她生来便有着一身孤傲清冷的气质,狭长的丹凤眼,细长的远山黛柔而不媚,同允泽一样皎皎如明月,可望不可及。 空晴成年那日生辰上,父王专为她用玄天黑铁造了一把剑,那剑锋利威严,极有气势。 宴席上空晴与允泽一时兴起切磋剑术,二人你来我往,点、挑、抬腿,翻袖、旋转之间行云流水。 惊鸿间,银芒乍现,衣袂飘舞,剑气四荡。 琴声过,寒光敛,衣袂落。 他们确实十分般配,天造地设。 我自小就克制自己,不属于我的东西便不去想。 我一心一意只想飞升,然后离开天宫,去一个更高的地方。 心动又如何,时间流逝,什么东西都能抹平。 司命也说我虽然窝囊,但好在心性坚韧,不动念,便不会乱心。 可是后来发现念由心起,动了念,也动了心。 明媚少年朗,谁不喜欢呢? 我心不在焉的那些时日里,司命常看着我叹气。 棋子悔了又下,下了又悔。 “又悔棋!你这丫头,下棋都魂不守舍。” 司命拿着木拐就要敲我,我连忙躲开。 “不下了不下了,我再下也下不过你。” “桌上的东西你看看。” 司命拿拐杖敲敲我的头,我吃痛,刚想发作见桌上放着一个水晶匣子,打开一看,是千年玄晶造的啸雪弓。 “这是给我的?” 我欣喜的抱住司命的胳膊,故作娇嗔: “哎呀,仙翁你对我真好,我再也不叫你死老头了!” “本来想当作下年生辰礼给你的,不过现在想还是得早些给你。”司命捋捋胡子语气故作轻松。 我听出了一丝落寞,手中的弓冷了不少。 “什么时候给都不晚的。”我声音低的听不见。 这天上无人知道我的生辰,父王也未在意过。 司命说,我天生控水生冰,便将冬至那日作了我的生辰。 每年的生辰都是司命与阿玥陪着我过的。 我珍惜的打量着那把弓,寒气流溢,真气流转,绝对是上好的神弓。 “阿漪啊,你在天庭这么多年还没怎么出去走过,天上人间,很大的,走不完,看不完,天庭也不过天地一隅。” 我自小在天庭长大,偷偷下人间玩过,四海八荒偶尔也去过,也曾和司命去过云梦泽,当时想再给司命找条七星鱼来着。 “那彼时,仙翁你和我一起去吧” “再带上阿玥,我们一定再给你找一条七星鱼,不,找两条。” 司命笑道:“老了,腾云驾雾也飞不动了。” “那等我成神了,我就告诉所有人说我的师父就是司命府那个老头。” “别看他整日笑哈哈眯着个眼,其实内秀的着呢!” 司命被我逗乐了。 “你要是真能飞升呀,也确实不枉我这么多年的教诲!” 我一直把司命当我师父,但他不让我叫他师父,他说我将来要拜师就该拜那些厉害的上神仙君,他活这么多年无所作为当不起我这个二公主的师父。 但其实,也就只有他真真切切的把我当公主罢了。 只可惜,司命寿元不多了,他等不到我成神的那一天,也没等到我来年的生辰。 司命仙逝那天,我一直和他对弈,我想让他慢些走,我还没赢过他呢,我还没飞升呢,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以后这天宫我就只剩阿玥了。 看着他执棋的手越来越慢,我不禁红了眼,泪眼婆娑。 “臭老头,你别走啊!我还没赢你呢!” 最后一子落下,司命如往昔般笑眯眯的看着我。 “殿下,对不住了。” 司命一点点的消逝。 一盘残棋再不会有人和我下了。 司命走后,我沉默了不少,整日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 谁都不见。 阿玥抱来一盆开的金灿的花,花身盛大,似含着笑。 她说这是司命之前嘱咐过她的。 这花在凡间叫葵花,也叫向阳花。 向阳向阳,思及此,我鼻子一酸,情绪像泉水般涌出来。 我望着允泽手里的灯,眼中不知怎的便氤氲出了雾气。 “允泽,你觉得仙和人有什么区别?” 我接过花灯,忽地问道。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转瞬即逝,且历五毒八苦。” “可是在我看来,仙只是在凡间被奉作仙,但在天界,仙其实就是有着更长寿命的人,只不过生活习惯不同了些,人有七情六欲,五毒八苦,仙也都有,修不得成神的机缘,最终也要死亡,也要遁入轮回。” 仙比人站的高些,最大的区别便是,仙比人更傲慢,更容易自以为是。 可惜允泽不会明白。像我这样在人人轻视目光下成长的人,他更不会明白。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让我斗胆伸手够一够太阳吧。 “阿漪,和我去南荒吧,仙的寿命很长,能改变的东西更多不是吗?” 是啊,可以改变的东西很多。 我勾住允泽的脖子,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我轻吻了他,他身子僵直一瞬,呼吸微沉,眼中氤氲雾气。 我望着他,万千心绪皆在眼眸, 我低声道“好。” 他欣喜的抚上我的脸,将我紧紧揽在怀里。 是了,那时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南荒。 众人的目光望着我,我心中悲怆,我忘了,忘了允泽早死在了那场仙魔大战中。 “还不赶紧来人把她带下去。” 天帝愠怒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抬眼陌生的看着他。 第3章 第 3 章 阿玥连忙来拉我。 “殿下,回去了,回去了,司命做了鱼正等你呢!” 我懵懵懂懂,指着天帝问道:“阿玥,这是谁呀?” 闻言,阿玥和天帝都是一愣。 天帝原本愠怒的眼神中变得怜惜,好似还有一丝愧疚。 因为身上的血脉关联,我对父亲总是有一种期待。 经常想博得父亲的关注,也总会记得小时候父亲也会夸我剑舞的好,会在我修为有进步时赏给我好吃的蟠桃鲜果。 但是这些感情也在他一次次对空晴的偏袒中磨灭了。 阿玥拉着我回去时,很是不满。 阿玥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仙娥,还是当时天后指派在我身边的。 一开始,我身边是有很多人的,可最后只剩了阿玥一个,她只比我大几岁,小小的身躯总是会护在我面前。 我曾经问阿玥:“她们都走了,为什么你还跟在我身边。” 阿玥眼睛弯弯道:“因为殿下对我好呀! “我当年冲撞了大殿下,她鞭子要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殿下你二话不说就直接扑在我身上替我挨了一鞭,还替我求饶,殿下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离开。” 可是自我记事起阿玥就因为我不知受了多少冤屈。 双腿因为一次长跪到现在也会隐隐作痛。 我很少见阿玥不高兴,可这次回去一路上她都不愿意和我说话。 “阿玥,对不起,我以后不乱跑了。“ 我心里很害怕,害怕阿玥也要离开我了。 可是阿玥好像更生气了,她走的步子又快了些。 “阿玥,对不起,对不起,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我拽住衣袖不让她走,眼里蓄满了泪水。 “求求你了。” 可前面人的背影却在颤抖,她甩开我的手, “你看清楚啊,我不是阿玥,我不是阿玥!” 她紧紧束住我的肩头,大喊道, “他们早死了,都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清醒清醒!” 我被吓哭了,呆愣的眼神望着她不知所措。 上一次的庆典,我踏着沉重的步子往宫中走去,到门口时见许久不曾说话的天帝天后正一同看空晴新修成的剑术。 天帝赞不绝口满脸欣慰,天后也恬淡的笑着。 我幼时时常做这种梦,母亲尚在,父亲宠溺,我撒娇戏嬉。 家和景明,父爱子亲。 当年我出生不久,我母亲就带着我冲上天庭,在众仙家面前泪眼迷离,哭号震天。 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天帝的女儿,也让曾经被称作金童玉女,一段佳缘的天帝与天后感情破裂。 让我父亲,高高在上的天帝丢尽颜面。 认我这个女儿,心不甘情不愿。 平静的湖水被打破,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就是那个打破他们宁静生活的人,因此天帝为我起名为“静漪。“ 空晴也因此恨我至极。 我就像不该长在天庭的一株野草,任谁见了都能踩一脚,只是长在天宫里看着尊贵了些。 看着他们父慈母爱,熙熙融融,我最终还是未踏进门半步。 转身时,只听见空睛娇声求父王,让他赐婚给她与允泽,心慢慢沉了下去,找不到一点踪迹。 天帝赐婚那日,谁都未想到。 允泽礼拒了天帝的赐婚,却万言恳求想要娶二殿下静漪。 人们议论纷纷,道允泽不知好歹。 大公主空晴何其尊贵,却偏偏要娶那私生子。 空晴冲进我院中时,我正抚弄着院中的紫盈花。 我许久未有这么近距离见她了。 “阿姐。” “你少叫我阿姐!我就应该早早的让父王将你贬去下界去做一只泥鳅精!” 空晴怒目圆睁,眼睛猩红。 “阿姐,这么多年了,你恨的还不够吗?”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对峙,之前的每一次,我都自作惭愧的躲开了,我自觉我对不起她,我认为自己的出生就是原罪。 可石头落进池中引起阵阵波澜,错的是石头吗?是掷石头的人! 可人们却把矛头都指向了石头。 “恨?我告诉你,从来不是恨,是讨厌,我就是厌恶你。” “就因为我的身世吗,可这些年来,我从来未与你争抢什么,你处处针对,报复的还不够吗?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 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爆发,我们针锋相对,竭斯底里。 “不是因为你的身世!没有为什么!没有,讨厌和喜欢一样没有为什么!” “……” 一开始,我和空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会亲切的叫她阿姐。 她会把好吃的仙果琼浆给我,会让仙娥们为我缝制新衣裳。 我和空晴很喜欢偷偷下人间。 人间真比天上有趣多了,人间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春的灿烂,夏的繁盛,秋的肃穆,冬的寂静,每一帧都与天上不同。 我最爱冬天,纷繁碎玉漫天飞扬,地连着山,山连着天,欲渐灰淡的白笼罩着我们。 这是仙界没有的景象,仙界从不下雪。 我们学着像凡人一样,穿着朱红的衣裙在雪里嬉笑撒泼,好像世界都是我们的。 雪地里很软,我们是仙,凡间的冷奈何不了我们。 我和空晴打雪仗总输。 每次输的我很没面子,红着脸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哇哇哭着喊姐姐欺负我。 空晴心一软便来哄我, “哎呀,别哭了,姐姐这不闹着玩嘛!” “你不哭了,我回去让父王使人去昆仑山给你取你想喝仙露。” 我狡黠一笑,一把雪烟一般便飞到了她脸上。 然后得意的跑开。 “阿漪你给我站住!仙露你以后都别想喝了!” 才不会呢,阿姐最疼我了,其实早就使人去帮我取仙露了。 我和空晴幼时都是很顽劣的孩子,疯起来也是不管不顾的。 每次我与她都能把山上的雪搅得纷纷扬扬,山头白一片黑一片全是我们的杰作。 天上有仙人以为有妖魔在此斗法,三两下就将我们带了回去了。 天帝知道后罚我们禁足一年,抄书百遍。 我那时字写的不好,总是写的歪歪斜斜,像搭在一起的柴木棍,空晴便会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一笔一划的给我纠错。 空晴小小年纪字写的极好,古朴卓雅,风骨天成,父王经常自豪的把她的字挂在殿堂里。 我的字也都是临着空晴的字写的。 我幼时蠢笨,做事总有点愣,不仅字写不好,棋也下不好,连养花草都会被我养的像没魂的枯草。 但是好在,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的剑术很好,父王经常夸我在剑术上很有悟性。 我做事笨手笨脚,却在修炼上极有天赋,三百多岁时我的修为便超过了空晴。 父王也时常赞赏我,那时候没人提我身世的事。 在御剑会上,我拿了魁首,父王赏下的碧云琉璃盏晶莹剔透,晕染着远山一样的绿。 我高兴的摆在了空晴的屋子里。 现在想想,那时候空晴便不爱和我说话了。 第二天琉璃盏便打碎了,空晴说她不喜欢。 我问她为什么,琉璃盏很漂亮。 她说:“讨厌和喜欢一样,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经常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练剑,找各种理由将我打发走。 那段时间,离开天庭很久的天后也回来了,记忆里天后总是沉默安静,对每个人都不管不顾,包括空晴。 在我母亲闹上天宫后不久,她便离开天庭去了不知哪里,空晴哭着在身后追赶她时,她也未有心软。 印象里天后与天帝的每一次见面都会争吵,到后面两人见面都不说话,只是在众仙面前保持表面的平静。 天后与空晴之间很生疏,空晴拿着自己的字画给天后看时,天后总会淡淡的回复她。 “写的很好。” 然后继续专注自己酿的酒。 我知道天后是不喜欢我的,她每次见我都会无视我,但她却从未苛待我,应有的衣住侍从未少过。 她总是会在天庭待一段时日再离开,一离开就是很久。 但自那次天后回来以后,空晴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爱笑。 她不再教我写字了,也再不带我到人间了。 我走在宫里,开始时常听到仙娥们议论我的身世。 我听到,她们说我的亲生母亲是个低贱的雪妖,一心想勾引男人成仙的贱种。 那是我第一次听闻我的身世,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我明白了我是天帝的私生子,捕风捉影的言论像刀一样插在我心里,让我夜不能寐。 我冲进空晴的院子里问他宫里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她眼神冷淡阴沉的看着我,字字珠玑,”你就是一个私生子,一个下贱雪妖生的私生子” 水花飞溅,我被推进池中,眼中只剩迷茫。 “……”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上一次仙魔大战,死伤惨重,青龙族允泽仙君陨落,天界大公主空晴被魔君寂玄震伤神魄,父王强制我做了护法的介体,空晴恢复后,我却丢了一魄,自此疯癫。 父王说我是戴罪立功,只因那魔君寂玄是我放出来的。 我最后一次见允泽也是在牢狱中。 当年,允泽向天帝央求我们之间的婚事后不久,我便听闻了我母亲还活着的消息。 所有人都说我母亲是因为生我耗损太大最后从身死消逝。 我自小未见过我母亲,但我有时很想她,我会想,她若是活着,我幼时会不会少一些孤苦。 他们说,我母亲被关进了天牢中。 兴许,我可以带她离开呢?带着她一起去南荒。 我悄悄去了天牢,牢狱中阴森诡异,我掠过数个监牢,始终未见一只雪妖。 本想就此做罢,却被深处的寂玄蛊了心智,鬼使神差之下竟打开了关押的阵法。 一阵邪风飞过,传来寂玄重见天日的笑声。 空晴带着父王一众人来的时候,寂玄已经逃走了。 私通魔族人,在仙界是大罪。 魔君寂玄,当初仙界几次激战才得意平乱魔族,将寂玄封印在天牢。 此次逃生,寂玄定会卷土重来。 所有人都在等天帝给出交待,所有人都说我应被剥去仙籍,扔下诛仙台。 这便是死罪。 我跪在大堂上面色苍白一片死寂,犯下如此大错,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听到我要被扔下诛仙台时,空晴面色一白。 就在天帝要发令时,阿玥冲了进来。 “是我,是我与魔君寂玄勾结,哄骗二殿下去了天牢,是我。” “不,不是的,阿玥你出去!” 我不能让阿玥给我顶罪,不能。 我红着眼呵斥她,“你给我出去,我命你出去。” 可阿玥仍不为所动。 “是我,是我哄骗二殿下,这才放出了魔君寂玄,魔族人许诺我说可让我获得仙根,飞升成仙,便不用做小小仙娥,因此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陛下,阿玥甘愿受罚!” “好啊,那你就承承那雷鞭之苦吧!” 大殿上公然行刑,天帝要做给所有人看。 雷鞭一道道的打在阿玥身上,我心如刀绞。 我哭红了眼,哑了嗓子。 “父王,求你了,放过阿玥吧,这和她都没关系,是我放的,是我。” 天帝踹开我,“那你要我处死你吗?处死我自己的亲生女儿!” 天帝怒目圆争,满目失望。 可我不能让阿玥死,我对不起她。 “父王求求你了,留阿玥一命吧,女儿这么多年来从未祈求过您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求您,以往再多的委屈女儿都独自咽下了,父王!您就心疼心疼女儿吧,阿玥她不能死!” 大殿上的人纷纷叹气离开。 我抓住最后的稻草,跪在空晴面前,“阿姐,我不嫁了,你救救阿玥吧,只要阿玥能活着,我宁愿去凡间做一只泥鳅精,求你了。” 我忍不住的磕头,哭声狰狞。 空晴看着我,面目惨白的望望天帝,欲言又止。 阿玥被打了四十二鞭后便断气了。 我趴在阿玥身上,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衫,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了。 阿玥一点点消逝,我什么都做不了,我那时恨极了自己,一辈子窝囊,一辈子都抬不起头,连身边人都留不住。 允泽从南荒赶回来时我已经被关进了牢狱。 我失魂落魄,人如走尸,即使见了他也仍无光彩。 我未说一句话,他只道:“天帝会放你出来的,等过段时日,风头过去,我们有办法让你出来的。” 不久仙魔开战,允泽披甲去了战场,我便再未见过他了。 疯了之后,我日日活在过去,旧人忘不掉,新人记不住。 没多久,天界便又传来战事,寂玄未消停几年又在人间嗜血修术。 传来战事的那日晚上,我没有在见到醉酒的空晴,她早早地带领一众天兵天将去了人间。 再见她,是战争结束的前几日晚上。 我仍旧失魂落魄的游荡在宫里。 她一身战甲闪着光,还有丝丝血迹,整个人都疲惫不堪。 她又和我说起话来了。 “阿漪,其实讨厌是有原因的。” “我讨厌你,讨厌你小小年纪剑术一骑绝尘,讨厌你三百多岁修为就超过了我,讨厌你一个私生子却处处都比我强。” “明明我是天后的女儿啊,我是未来的天帝,可处处不如你一个雪妖生的女儿。” 空晴掩面痛哭。 “是我害了你,害了这么多人死在魔族人手上,你知道吗?看到那么多仙界同胞的尸身消匿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恨透我自己了。” “当年是我放出谣言诱引你去的天牢,是我害死了阿玥,我本想让你犯错,让父王将你逐出天界,从未想过要你死,可我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没想到你竟会碰上寂玄。对不起,对不起……” 她缓缓站起来,凝力引出了自己的仙丹。 “亏欠你的,我还不清,原谅我吧,求你了。” 仙丹飞入我体内。 只感到浑身一阵躁热,我便昏死了过去。 次日,仙界大公主以身献阵,封杀魔君寂玄,战事平息。 千年后,一仙飞升,称“玥遂上神”。 成神后,我游历四海八荒,真就又找到了一只七星鱼。 这鱼被我养的膘肥体大,飞起来确是快如疾风,果如司命所言,上好的坐骑。 偶尔我也会再到当年的司命殿。 老司命走后,这来了一名新司命,仙风道骨,立如幽竹。 我时常与他对弈,当年的那盘残棋,最后下完了,我赢了,赢了司命。 “上神的棋,怕是小仙这辈子都赢不了了。” “哪日你赢了我,我便赠你一只七星鱼。” “是吗?上神可还记得,你在我这吃了不少鱼。” 当年疯癫的样子时常被他拿出来打趣。 他说我时常认错他,总把他认成逝去的故人。 他做鱼的手艺还是当初为哄我磨练出来的。 闻竹会问我,“上神还会困扰在当年的事里吗?” 会困扰一段时日吧。 可旧人总要去,新人总要来,我最终真的飞升上神了不是吗? 世间万事纷纷扰扰,结局好不一定是好,结局坏也不一定是坏。 但是婆娑世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 是是非非也已为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