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物种的多样性》 第1章 第 1 章 灰雾永恒地笼罩着这片荒原。嶙峋的怪石刺破朦胧,稀疏的草木点缀着龟裂的干土,一个身影在其中蹒跚。这便是荒原的全部——除了那经年不散的灰,再无特别之处。 此刻,那蹒跚的旅人已濒临极限。饥饿与疲惫的交叠,几乎碾碎了他最后的意志。一阵不知源头的风骤然呼啸而过,卷走了他头顶的旧帽。 两撮纯白的翎羽暴露于灰蒙的空气中,赫然生长在本该是双耳的位置,昭示他非人的身份。他的脸上盛满了茫然与极度的疲倦。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仿佛昭示着生命正从这具躯壳中急速流逝。 不过无妨,他确实行将就木。在这片生命绝迹的灰雾荒原,他早已耗尽了所有储备。又向前踉跄几步,那张堪称优越的脸庞,终是无力地砸向布满碎石的硬地。 砰—— 一声闷响。旅人徒劳地挣扎,试图撑起身体,最终却只能伸出一只手,指尖深深抠入尘土,拖拽着残躯向前蠕动。恍惚间,故乡的景象在他涣散的视野中浮现: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境,化形的飞禽走兽……那场他期盼已久的盛大宴会,似乎正在重演。 正是在那场盛宴中,他莫名被抛离故土,坠入一方陌生的天地。现在,他只想回去,纵使要穿越这片绝地,也要回到塔伦大陆——那个属于兽人的世界,他的故乡。 可怜的异乡人。生命的走马灯已然亮起,死亡的帷幕正在垂落。 长袍下,那具人形的轮廓开始扭曲、坍缩,最终再也无法维系。一只雪白的矛隼蜷缩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它挣扎着,从瘫在地上的长袍里挣扎出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前扑腾了一下,雪白的翎尖徒劳地探向虚空,渴望触碰那场咫尺天涯的幻梦。 就在它即将怀抱着美好的幻想死去的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 一只手抓住了它的指爪,把它提了起来,这让它莫名有了些不合时宜的清醒。 视野中晃荡着大片的深蓝色块,可能还穿插着亮银? 它听到了一个声音,音节陌生而奇异,却在传入意识的瞬间,化作清晰可辨的语义:“这里怎么有只鸟?” 明显是男声的嗓音,在这空无一物的荒原响起,带着一丝疑问。略等了一会儿,声音的主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回应,他叹息般的说道,“倒霉的家伙。” 衣物摩擦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它感觉自己被轻柔地放回地面。紧接着,一个柔软湿润、带着奇异芬芳的块状物,滑入了它干涸的食道。 只一刹那,空荡冰冷的胃腑如同被注入了温热的洪流,枯竭的生命力奇迹般奔涌回躯壳。涣散的视野重新凝聚。 终于,它看清了眼前的存在。 那是一个男性的人形生物。濒死前捕捉到的色块,是他那件深蓝衣袍上流淌的银丝刺绣。视线向上攀爬,最先攫住心神的,是一双眼睛——灰雾般的瞳孔,深邃、平静,仿佛蕴藏着这片荒原的永恒秘密。他的面容相当符合人类的审美,神情淡然平缓,眼中流露的怜悯,却又为他镀上了一层近乎非人的神性。 “塔伦的居民吗?”他喃喃自语着,说话间,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灰雾,投向不可见的远方,仿佛凝视着某个既定的坐标。随后,他低下头,托起雪白的矛隼,纳入怀中。 “走吧,”他如此宣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平和,“带你回去。刚好,顺路去一趟勒佩瑟缇的迷雾谷。”语毕,他步履平稳地踏入那片恒久不散的灰雾之中。 哪怕直面史无前例的暴风雪,误入未知的大陆和怪异生物对峙都不曾退缩的矛隼兽人,在这样一个气息和缓,甚至微弱的人类面前却无比的温驯。 它感到一种……“东西”。 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实质。并非恶意,也非威压,就像是羊水中的胎儿,隔着母亲的肚皮,懵懂地感知到了一场席卷天地的海啸,或是一场焚尽山脉的火山爆发。 那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的“庞大”。 它保持着矛隼的形态,蜷缩在那深蓝衣袍的怀抱里,被灰雾温柔地包裹。一种前所未有的确信,沉甸甸地落入心底,比任何感官更真实: 它要回家了。 但这只矛隼兽人不知道的是,在他眼中神秘莫测的“人”,确实只是一个人类。此刻,他正与自己的系统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要不是因为你当时绕道,之后又一直放着任务不管,现在就不需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了。人类的惰性。” 冰冷的声音在游远脑中响起,带着冷嘲。 “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开始太抠门,不提供任何帮助,我不会绕道。”游远在意识中平静反驳。 系统似乎噎住了。 游远乘胜追击:“你此刻的焦躁,多半源于我在灰雾中持续赶路,拒绝你‘偶尔进入大陆’的建议,以及无聊。而非我的‘拖延’。” 系统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挤出一句:“那你现在应该快点赶路,尽快进入勒佩瑟缇,然后完成任务,而不是在这里多嘴。” “恼羞成怒。”游远淡然地下了结论。 系统似乎是气急,不再回应。游远端着胜利者的姿态,继续在灰雾中穿行。 与此同时,在一片闪烁着亿万星点的浩瀚空间内,一团光影正急剧扭曲、膨胀,甚至波及了周围的星点,使它们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光影猛地一顿,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它艰难地、一点点收缩着,像是在安抚自己,喃喃低语:“无关紧要,没必要为了这个犟种生气…一个低等生物而已…要保持应有的姿态…” “真是个犟种!仗着我不能操控他,游记缺一篇都不肯发。让他到勒佩瑟缇把缺失的迷雾谷补上,赶紧把勒佩瑟缇的游记发出去,这样我才能……”光影的声音最终低不可闻,消融在星海之中。 游远对于系统的心路历程毫不知情,他正在心无旁骛的赶路,灰雾对他虽然没有影响,但对其他生物可不好说。 系统是个吝啬鬼,绝不会允许他再耗费物资救第二次。既然承诺了,就要做到,别让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又交代了。 …… 漫无边际的灰雾终于走到了头。前方不远,灰雾的浓度开始稀薄,塔伦大陆的轮廓在望。 游远曾造访过这里。这是他抵达的第一个有魔法的兽人大陆。离开时,一场五年一度的盛会刚刚落幕,据说摘得桂冠的正是一位矛隼类兽人。 与他怀中的这只是同族,不过应该并非同一人——这只矛隼自从被他拾起,便没有开过口,宛如一只真正的鸟儿,终日只安静地窝在他身上,连化为人形下地行走都省了。实在是不像从那么多威猛兽人里杀出来的冠军。不过它品相极佳,羽毛柔软顺滑,摸起来很是舒服,游远便也由它去了。 “到了,你回去吧。”游远一步踏入不再有灰雾笼罩的塔伦大陆,将这只仿佛会呼吸的温热大毛团托举起来,示意它该离开了。他还要赶去勒佩瑟缇。 雪白的矛隼在他掌心轻轻抖动翎羽,作势欲飞,却又骤然停住。 一个清冽、略带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大人,我是霜原的珀拉瑞斯,感念您的再生之恩。”它微微低下头颅,姿态恭敬,“请问能否得知您的尊名?” 游远略一沉吟。西式的名字……那么…… “你可以称呼我,奥瑞恩(Orion)。” 珀拉瑞斯垂首,用喙尖在颈侧最丰润的翎羽根部轻轻一划,衔起了一根纯白无瑕的领羽。恭敬地放置于游远的掌心:“奥瑞恩大人。谨代表霜原与风之矛隼一族,风霜永铭,此羽为证。” 游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待珀拉瑞斯飞起,便收起翎羽,转身重新步入那片永恒的灰雾。深蓝的衣袍很快被浓雾吞没,仿佛从未出现。 珀拉瑞斯盘旋在空中,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直到灰雾在他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一种奇异又晦涩的感觉萦绕心头——他带回的不仅是生命,还有一个将永远改变他对世界认知的秘密。 在另一片大陆上发生的一切,让他无法忘怀。天堂、地狱、人间——完全不同的生物和环境,灰雾之中肯定还有其他大陆,比如那位大人口中的勒佩瑟缇, 踏回熟悉的灰雾,游远的心绪却并未立刻平复。在灰雾中发现珀拉瑞斯时,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讶异与诸多猜想瞬间涌现,却被他长久养成的、面对系统时近乎本能的谨慎死死按捺下去,唯恐被那无形的监视者察觉端倪。 而现在,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消失了。思维重新沉入一片深邃而私密的宁静,仿佛一直笼罩在精神上的透明冰层悄然融化。系统,似乎暂时移开了它的目光。 这份短暂的松弛,反而让压抑的思绪更清晰地浮现。两年了,这个被灰雾切割成无数碎片的世界依旧让他感到深切的诡异。 不同的大陆如同孤岛,各自上演着迥异的文明史诗——从魔法到灵力,蒸汽到智械,力量与种族千奇百怪,却都固执地认定脚下便是世界的全部。 更荒诞的是,无论科技如何攀爬,文明形态如何变迁,对“神”的虔诚信仰竟如出一辙,根深蒂固到不容追问。系统对此讳莫如深,只甩下一句“权限不足”,便将他探寻的目光死死按回既定的轨道上。 这个世界,活像一幅用数张毫不相干的画强行拼凑起来的拼图,笼罩在永恒的灰雾之下,怪诞而诡异。 游远闭上眼,压下翻腾的思绪。他是记录者,如同马可·波罗只描绘见闻,不深究帝国兴衰。过度探究灰雾下的秘密,只会是致命的漩涡。他还有必须回去完成的理由。在那之前,他只需要行走,观察,记录。 他再次向着既定的方向出发。 第2章 第 2 章 薄暮笼罩着名为“石苔”的小镇,这里是通往勒佩瑟缇迷雾谷的驿站之一。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和炊烟的气息。镇子不大,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街角蹲着几个百无聊赖的少年。 游远正坐在旅店外简陋的木桌旁,就着昏黄的油灯,慢条斯理地享用一碗热腾腾的、掺杂着不知名菌类的浓汤。他的包随意地放在脚边的石阶上,一本厚实的、皮质封面的书露出了一角。 异世界就是这点好啊,吃的、玩的、看的都很新奇,游远在心里默默感叹。 “别的不说,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新奇的的东西,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世界能比的上。”系统罕见的搭了话,带着一种放松的语调。 “荣幸之至,系统大人居然能开尊口跟我说话。”游远掀了掀眼皮,随口应一句,又低头喝汤。 系统也不跟他计较,它现在心情特别好,谁能想到游远随手救下的东西居然贡献了这么多能量,是平常要攒一个月的量。 “怎么,不催了?之前恨不得我日行千里,现在怎么有闲心跟我聊天了?”系统突如其来的搭话,让游远警惕起来。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在灰雾里行动自如,是我一刻不停的消耗能量维持你的生命。你自己算算,你在灰雾里只出不进浪费了多少能量。”系统嗤笑道,“现在总算能存下点你之前那几本游记的进账,我高兴的想抽你。” “是吗?我还以为是因为很快就要在迷雾谷前面见到‘老朋友’,你现在就开始高兴了。”游远反唇相讥。 系统诡异的沉默了两秒,随即冷笑两声“比起我,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东西被老鼠拿了都不知道,蠢货。” 游远从容的喝着汤,不以为然。急什么,搞得好像那本书会丢似的。 一个名叫托米、眼神里总闪着不安分光芒的瘦小少年,在同伴的怂恿下,像只灵活的壁虎般溜到游远身后。 他屏住呼吸,目标明确——那本看起来就藏着无数秘密的书。他飞快地抽出了它,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溜烟钻进了旁边堆满杂物的昏暗小巷。 “快!托米!看看里面写的什么!是不是藏宝图?”巷口传来同伴压低的、兴奋的催促。 托米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看到内容的一瞬间,托米愣住了。 书上写着十分古怪的文字,字形结构奇诡,不像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类字迹。托米刚打算仔细观察,一阵轻微的眩晕感传来,托米晃了晃头,再定睛看去却发现里面的字迹分明苍劲有力,用的是他勉强能认出的通用语。 托米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却不以为意的忽略了。他快速翻动,掠过那些描绘奇异大陆和怪诞生物的文字,直到一幅用细腻线条绘制的插图钉住了他的目光: 一片闪烁着幽蓝与淡金光芒的诡异蘑菇林,月光般的银发少年侧身而立,面容精致得不似凡人,翠绿的眼眸纯净却深不见底。他身旁的石头上坐着一位黑发少女,微微垂首,侧脸线条优美。 插图旁的章节标题是:《金缕》。 好奇心压倒了隐约的不安,托米开始阅读。文字冰冷、客观,却带着一种抽筋剥髓般的洞察力,将青苔镇的富足祥和一点点撕开,露出其下菌丝缠绕、黄金与血肉共生的恐怖真相。 他看到美丽的少女艾拉,如何从利用非人牟取暴利到被囚禁,看到蘑菇少年莱恩如何用“爱”编织永恒的牢笼,看到整个小镇如何在幸福的幻梦中沦为**农场…… 托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明明是盛夏的傍晚,一股寒意却从脚底直冲头顶,牙关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富足的小镇、美丽的少女、神奇的黄金蘑菇……这些美好的表象下,竟然是如此令人作呕的、非人的真相! 书页上那些平静的文字,此刻像活过来的菌丝般,带着冰冷的湿意和难以抗拒的黏性,牢牢吸附着他的视线,不容他移开分毫。 他胃里一阵翻涌,看过的字句变得粘稠而恐怖:【新的金缕菇正从这些‘养料’上快速生长出来,效率远超以往。】 腐殖质和血腥混合的甜腻气息仿佛穿透书页,直钻他的鼻腔。他眼前似乎浮现出蘑菇从扭曲人形上破体而出的景象——富足的青苔镇,本质上是一个巨大的、由菌丝维系的**农场!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肌肉绷紧,一个念头尖叫着让他停下,他拼命想合上书,手指却不听使唤,僵硬地、一下下地翻动着书页,贪婪地吞噬着那些令人作呕的文字。 终于,这篇故事到了尾声,托米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几行字上: 【她举止得体,甚至带着一种淬炼后的优雅。但当她的目光偶然与我交汇时,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沉重的、了悟的平静,以及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控诉。仿佛在说:‘看,这就是贪婪与玩弄未知的终局。我清醒地活着,只为见证这一切。’ 她转身离去,不再回头,身影消失在‘幸福’的人群中。那无声的警示,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呕——”托米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和恐惧攫住了他。手中的书变得滚烫而粘腻,仿佛书页变成了“养料”。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温暖的暮色变成了幽蓝的蘑菇光,脚下的石板路在蠕动,空气里弥漫着孢子甜腻的腐香。他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撕裂和混乱,自己认知的世界正在被书中的文字侵蚀、污染! “对未知的好奇值得鼓励,”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响起,如同冰水浇下,“但未经允许取走他人物品,不够文明。” 托米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头。游远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那双灰雾般的眼眸在巷子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深邃莫测,仿佛能洞穿他刚刚看到的全部恐怖。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了手。 “啊!对、对不起!先生!我、我只是……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托米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被看穿秘密的羞耻感让他几乎窒息。 他像扔掉一块从腐肉里取出来的烧红烙铁,慌乱地将那本仿佛带着诅咒、散发着无形寒意和腥气的书塞回游远手中。 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灰雾般的眼睛,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巷,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巷口传来同伴惊疑不定的叫喊:“托米?你怎么了?!”却被他撞开。 同伴的呼喊被他抛在脑后,他只想拼命逃离,逃离那本书,逃离那个眼神死寂的少女,逃离那黄金蘑菇下蠕动的噩梦! 游远看着少年仓惶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篇好像不适合放在游记里啊。” 他想了想,又道:“希望别给他造成太大的阴影,这里的蘑菇汤味道还算好。” 他低头,指尖拂过刚刚被翻到的那一页——正是《金缕》的结尾,艾拉那无声控诉的描述。他轻轻合上书,仿佛合上潘多拉的魔盒。 “虽然故事主角相当令人讨厌,但这篇故事你写的确实不错”系统难得的夸奖在游远脑中响起,“兼备艺术与灵性的美感。” 游远没有在意系统的夸奖,他摩挲着书皮的边缘,他更在意的是托米刚才的反应——那孩子显然对青苔镇一无所知。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看来那位“老朋友”把地盘经营得滴水不漏。 想起上次离开时,莱恩那双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翠绿眼眸,以及森林里那些疯狂的菌丝,游远就觉得头疼。那片被诅咒的森林,是通往迷雾谷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必经之路。 也不知道故事里的女主角怎么样了,有艾拉在,至少能稍微管管莱恩这颗疯蘑菇。 胡思乱想了片刻,游远终于放弃思考。他低头将书塞回行囊,“反正我不急。头疼的事,让急着要去的家伙自己想办法。” 他指的是系统,语气里带着一丝甩手掌柜的慵懒。 吃饱喝足后,游远收起那本记录着无数世界光怪陆离的书,背起行囊。深蓝色的身影融入渐深的暮色,朝着他此行的目的——勒佩瑟缇的迷雾谷走去。 石苔镇的灯火在他身后次第亮起,温暖而平凡,仿佛努力驱散着那本邪异之书带来的无形寒意。只有那个名叫托米的少年,蜷缩在家中的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却无法阻挡脑海中那双死寂的眼睛和黄金蘑菇下蠕动的阴影。 而漫步在林间小道上的游远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系统,晚上十点半记得把我的砗磲床放出来。” “请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吗,公主?”系统阴阳怪气的询问。 “当然,还要蚕丝被和睡前的柠檬香蜂草茶。”游远平静地回答 “做梦可能会有。我真想念你刚来的时候,至少我只需要面对一个人机而不是贱人。”系统冷冰冰地道,“为什么不在镇子上休息一晚再走?” “下午把小孩吓成那样,不走,等他家人找上我?”游远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我总是不理解,人类为什么喜欢撒一些显而易见的谎。”系统平静的叙述 “游远,是什么刺激到你了?”系统的问句一出,游远的戒备心瞬间升到了最高,他几乎本能的试图放空思绪,但在未知力量的引导下,几幅顽固的画面依旧撕破了这层脆弱的屏障,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笑容明朗的少年坐在他旁边,指着他好像要说些什么。医院纯白的墙壁前,站着的医生和一对看起来悲痛欲绝的夫妇。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旁边放了一张两人的合照—— 画面中断,系统主动切断了探查,它觉得游远是段不知变通的程序。 每一次,每一次看,都是相同的画面,要不是它对自己的实力绝对自信,它都怀疑游远是不是用了什么方法躲过了它的探查。 只要加深探查就能解决的问题,偏偏它又不能加深探查。到现在为止,它都不知道游远对灰雾的抗性是怎么来的,加深探查很可能会让游远出现无法预知的变化。 它需要忍耐,就像一直以来它做的那样,游远很可能是它唯一的机会了。 “虽然你的抵抗微乎其微,但你人机一样的大脑弥补了这一点。”系统的声音透出一丝不耐。 游远不搭话,只沉默前进,气氛已经降至冰点。 第3章 第 3 章 夜色如墨,游远躺在砗磲床上,枕着手臂。目光穿透稀疏的树冠,落在璀璨的星空里。 没有扰人的系统,当然,也没有蚕丝被和柠檬香蜂草茶。 人总在最闲的时候自寻烦恼,游远也不例外。他正思考那个自称为“系统”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 系统……或者说,那个执着于“系统”身份的东西。它的伪装堪称敷衍,展现的力量也早已超出常规范畴,令人费解它为何偏要顶着这个名头。然而真正让游远确信它绝非系统的,并非这些磅礴的异常,而是一种近乎可笑的、深入骨髓的“吝啬”。 初做任务时,系统不提供任何帮助——衣食住行一概没有。任务完成便是完成,毫无奖励。比死亡更恐怖的是贫苦地活着,那段日子他穷疯了,几乎沦为野人。好歹系统用未知手段保住了他的命,没让他饿死。 即便后来系统似乎“重视”了些,为了让他写游记更方便,开始发放奖励,但也仅仅是告知位置,让他自己跋涉寻找。 这全然不符合任何正常的系统交易逻辑。 游远有意试探,系统却每每滴水不漏。一想起这些,他便格外想念发小——那人在套话上的本事,强他百倍不止。 系统……是否源于灰雾?或者与这个世界诡异的信仰有关? 思绪转动间,眼前的星空仿佛化作海上漩涡,旋转着,分不清快慢。困意如潮水涌来,游远阖上眼,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游远走在通往青苔镇的路上。无需查看系统地图,他也知道自己快到了——无数细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黏附过来。那不是眼睛,而是某种更原始、更弥漫的感知——是菌丝。它们攀附在树根、缠绕在藤蔓、甚至悬浮在湿润的空气中,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森林化作一个**的感知器官。他行走其中,每一步都像是在惊醒一个沉睡的庞然大物。 莱恩已经发现了他。奇怪的是,牠并未急于动手。这反而让游远心头一紧:这疯蘑菇,是在酝酿什么阴招? 毕竟莱恩与系统明显相识。万一牠真想到了绕过系统干掉自己的办法……他岂不完蛋?上次莱恩对系统那副不甚尊重的态度,本身就意味着,它很可能掌握某种制约系统的手段。 从昨晚到现在系统都没有出现过,虽然说系统什么时候不在都很正常,但碍于今天比较特殊,游远必须得做好系统帮不了他的准备。 袍袖下,游远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那是一条首尾相连的蛇。 清晨的薄雾带着微凉的水汽,缠绕在通往青苔镇的石板路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湿润木头和淡淡菌类特有的、类似雨后森林的气息。这味道不算难闻,甚至带着点自然的清新,只是比寻常森林更浓郁、更恒定一些,仿佛整个镇子都被浸泡在这种氛围里。 游远踏入了青苔镇。 第一眼望去,这里和他记录中那个“富足祥和”的小镇似乎并无二致。房屋错落有致,墙壁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鲜活的、绿意盎然的苔藓,在晨光下闪着湿润的光泽。一些屋檐下或墙角边,生长着形态各异、色彩柔和的蘑菇,大多是常见的可食用品种,散发着淡淡的、并不刺鼻的香气。石板路干净整洁,缝隙里偶尔探出几株顽强的小草。 镇民们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有人在清扫门前的落叶,有人在整理晾晒的蘑菇干,有人在店铺前卸货——那是几辆外来的马车,商人和镇民正进行着货物交接,气氛看起来平和而有序。他们互相打着招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谈论着天气、收成和行商的价格。 “早啊,皮特!这批货色真不错!” “托森林的福,今年雨水好,菌子长得壮实。老价钱?” “成!老主顾了!” 他们的动作自然,神情放松,眼神里透着一种满足感。若非游远知晓内情,这完全就是一个宁静、富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典范小镇。那些细微的、足以暴露真相的菌丝痕迹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至少在外人看来,皮肤光洁,毫无异状。只有极少数人,在情绪略有波动时,颈侧或手腕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色脉络,快得如同错觉。 镇子中心广场的边缘,那些作为“菌架”的存在,被处理得更具迷惑性。他们被当成雕塑,被安置在长椅上,或是倚靠在爬满藤蔓和蕨类植物的石柱旁,姿态像是正在享受清晨的阳光,他们身上覆盖着精心培育的、厚实而美丽的发光苔藓,这些苔藓像一层自然的毛毯,巧妙地遮掩了底下更深层的菌丝网络和破体而出的蘑菇。只有贴在他们身上,才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呼吸。 这些菌架胸膛微微起伏,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彻底的、无梦的安详。在不知情者眼中,或许会被认为是镇子里的艺术品。 就在这时,游远瞥见艾拉从广场旁一家挂着“森林馈赠”精致招牌的店铺里走了出来。她手上挽着篮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朵品相完美、散发着温润金色光泽的金缕菇——它们看起来就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她穿着一身丝绸长裙,棕红的发丝在身后被编成精致的辫子,插着几朵漂亮的花。就像一个真正的、备受尊敬的小镇明珠,是这个“富足祥和”之地最好的代言人。 她的目光扫过广场,自然也落在了站在入口处的游远身上。 哪怕只有一瞬间,游远捕捉到了。 她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那翠绿的眼眸深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瞬间荡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但这波动被压缩在瞳孔变化的极限之内,快得如同视网膜上的残影。她的面部肌肉纹丝不动,维持着那种温和得体的、面对陌生旅人的礼貌性微笑。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挎着篮子,继续以那种无可挑剔的、轻盈的步伐走向正在卸货的商人那边,姿态自然流畅。 然而,在她与游远擦肩而过的瞬间,在商人向她热情打招呼,她微笑回应的间隙——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空灵的回响,直接在游远的意识中漾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冰冷的涟漪: “才警告过你,这么快又回来,你真是相当热衷于找死啊。”莱恩终于出现了。 随着这道意识声音的响起,游远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那看似普通的泥土和苔藓之下,无数微不可查的散发出一种无声的威胁。整个小镇的“氛围”在游远的感知中骤然变得粘稠、沉重,仿佛空气本身都充满了无形的孢子。那些正在交易的商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在谈笑风生。而一些靠近游远的镇民,他们脸上温和的笑容似乎更加“标准”了,眼神深处的空洞感,也似乎更加清晰了一瞬。 深蓝衣袍的身影,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标点,嵌入了这片精心维持的“幸福”画卷。表面平静下,暗流汹涌。 “事实上,那件事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游远的声音不高,清晰地响起,打破了那无声的意识压迫,“对于人类来说,不算短。” “人类?”莱恩意味不明的重复了一遍。 莱恩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广场中心那株巨大橡树的树干上“析出”。月光般的银发,翠绿如深潭的眼眸,精致得不沾烟火气的面容。牠赤足踏在湿润的苔藓上,目光却先是落向艾拉刚才消失的街角,才集中在游远身上。 游远脚下松软的苔藓似乎蠕动了一下,几条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菌丝破土而出,如同带着敌意的荆棘,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的靴尖,带着一种驱逐的意味。这不是试探,是明确的警告。 周围的空气凝滞了。广场上卸货的商人还在大声谈笑,推车的镇民吱呀呀走过,但这一切声响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在游远和这片森林意志的对抗中心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 “你和你背后的那位似乎相处的不错”莱恩的意识之音如同刀锋刮过脑海,“来去于灰雾中,你,长进了不少。” 空气中的孢子密度更加集中。“但这不重要。”它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集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独占欲,“重要的是,你不该再出现在这里,永远不该。” 牠的敌意并非针对游远本身的力量或行踪,而是他这个人、他这个“存在”本身。 因为他是除了莱恩之外,唯一一个知晓艾拉身上发生的全部、并通过那令牠憎恨的书,与艾拉产生了“联系”的存在。游远每一次出现,都是对这个牠精心维护的、只有牠和艾拉两人的世界的巨大威胁。 “离开。”莱恩的命令里带着一丝不耐,“带着你那本充满了污染和谎言的‘游记’,滚出我的森林。永远别再踏足这里,别再靠近‘她’!” 牠甚至不愿意提起艾拉的名字,仿佛游远连听到都是一种亵渎。 就在这时,艾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街角。她似乎完成了什么事务,正提着空篮子往回走,晨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 当艾拉看到广场中心的莱恩和游远时,她开始思考,现在转头走掉,将这两个麻烦精当做两件无关紧要的街景,以此远离纷争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就在艾拉即将实施这个计划时,那边两个已经注意到她了。 真是太棒了,计划失败。这个时候再无视,肯定会引起莱恩的不满。 艾拉几乎要叹气了,她掩饰住自己的厌烦,难道这是超凡存在的通病吗?过于顽固,不管他要去哪里,绕开青苔镇就好了,非要往这里跑,刺激那个疯子。 看来是她狭隘了,以前怎么会觉得青苔镇偏僻落后?分明过于超前,不然怎么一个两个超凡存在都往这里跑。艾拉嘲笑着年轻时候的自己。 边想着,艾拉不可避免的朝对峙的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