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契》 第1章 初到江南 ·小序 曲闲孑然独行十四载,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好。 前十二年,他是个小乞儿,在车水马龙里讨食讨生。有人投他三铜钱,有人掷他五馒头。深巷一蜷便为床,大叶一扯便为被,时间也不过是匆匆几回日月转,只是转得人难眠。 第十三年,他替当今丞相府出逃的小女挡了贼人一刀,鲜血吓得他脑袋发晕,却依旧想着茶馆外听来的尚书府的十五两赏金。 第十四年,他带着十九两,和一个新名字晏曲闲离了京城。翻山越岭走走停停,要到家乡去,看看说书人讲的江南是不是那样的好,十里荷花三里柳烟,家家户户悬珠帘。 几月时间一转眼,家乡近在眼前。荷花未见柳晚绿,他背着行囊,听见桥上有人说:“偏我来时不逢春。”他笑的眼弯,因为巧他来时夏将至。 他在江南的一个山中远镇里买了个小院,背靠青山前临溪,蝉声阵阵催人眠,靠着捡草药也能度日月。 日光照林风动叶,他在小院的山上捡到个青年。那人身上的鲜血流的那样多,比得上当初小贼的那一刀让他流的血。他把那人带回小院,三日未眠细细照顾,本想着最好几个月,青年就能醒过来,结果第四日,他就对上一双凝墨的眼。 那人问他应怎么报答,是名利银钱还是奇珍异宝,亦或是什么夙愿。他望着窗外芭蕉叶,笑道:“我想要你和我签婚契。” 金钱,名利,他好像都不想要,只想触触看京城茶馆外那个瘸腿说书人口中的姻缘,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好到他未曾见过的爹娘能因这个不惧生离死别,好到丞相小姐能因这个逃了府,夜夜吹笛只为见心上人一面。 那人好似在犹豫,抬手点指掐算,最后说了一句:“我的正缘并非你。”他疑惑:“那在哪里呢?”那人只道:“在几千年之后。”他听到这话笑弯了眉眼,手中捧着的药草都落了一地。 他道:“那是几千年之后的事情啦。”他告诉那人,他不在意。 婚契最后签成了,被他藏在柜中最底下的木箱里。 此后五十九年,他与那人在这个小院里瞧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少年抽条成青年,青年再到暮年,那人的模样却一直没变。总会从深山里带回来些新奇东西,也会一点一点的教他识字写字。 待到某一日夏夜,他在院中看到一白虎的酣眠身影。萤虫绕在它身旁,伴着此起彼伏的蝉音。他弯了眼,从院中退了出去,在后山药屋内待到了天明。 这一夜,无人说,无人明。 第七十三年,听着窗外清雨闲打芭蕉叶,那人坐在一旁,怀里是散着陈气的木箱,听他讲初入人间的十几年,听他从京城讲到江南,最后听到他的那声叹息。 晏曲闲当然是运气极好的,在江南点点烟雨中合上双眼,在柏期点燃的烛火当中深眠。 七十三年,寿终正寝。 …… 几声鸟鸣清脆,唤了白日青天。 一只手提了提肩上快滑落的布袋,掠过旁处林叶时没忍住掐了一片新叶。指尖湿润,似是遗留的晨露,又仿若叶脉汲取地潺潺泉流溢出。 少年垂下头看了一眼呆在掌心的叶,欢欢喜喜的放到了胸前。从长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少年的手都未曾放下。 布衣陈旧,因着往些年搓洗,有些发硬。叶片紧紧挨着胸口的位置,随着如鼓的心跳一阵一阵的颤动。 满目的绿都染透了晨风,扑到脸上时都一股子清凉意味。街上行人到倒不比京城少,早摊都陆陆续续的摆上了。左右望一望,商铺里挂着绮绸,就连户上都悬着珠链。 白玉珍珠一串一串,摇的比湖柳还欢。 旁处的湖里莲叶亭亭,似乎都要漫到天边。柳条早已过了抽新的时日,正晃着那深深的绿色弯叶招呼行人,有些枝条垂弯,轻轻触了水面,引得过惯了闲适生活的几尾鱼在荷叶间隐隐浮啄。 掌心的叶片都带上了欣喜的温度,晏曲闲听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歌谣,弯了眉眼。 他喜欢这,喜欢这翠柳如烟小人间。 此处便是江南,李说书谈的江南。 却又比李说书口中那十里荷花三柳烟,家家户户悬珠帘的江南好上千倍万倍。 因为他已然到了他未曾见过的家乡,到了将要属于他自己的家乡。 眉间突然被扇子轻轻一敲,晏曲闲抬头,李说书那长胡子好似就坠在他眼前,一边手摇着折扇,上头写了八个大字——他当时不识字。李说书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才搓搓他那胡子翘起脸:“小东西——这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当时曲闲在啃着李说书丢给他的米馒头,理也没理他一句。但他后来认得出徐字了,因为丞相府小姐夜里悄悄给情郎写信,窗外夜色乌黑,就连卧房内都昏暗怕人,唯有木案上的微微烛光,映着三个人。 中间的少女柳眉杏目,发上松松簪着支银桃钗,许是烛光太温暖,都烘得她颊上微红,一只手压着纸,另一只手悬着笔,顿了几次都落不下去。 曲闲守在左边,靠着烛灯都快打起了瞌睡,脑袋都快掉到到了书案上,秋棠守在右边,一只手捏着墨条,瞧着曲闲眼睛快要阖上了,墨条在砚台里磨一磨,对面小孩的眼睛就又睁开了,还趁着小姐不注意悄悄打了个哈欠。 待到蜡油都堆了几堆,烛芯“噼啪”“噼啪”响个不停。窗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带着几声鸣了半夜也不倦的蝉鸣,几人顿时慌做一团。 少年鼓气一吹,烛火瞬灭,蜡烟也急急忙忙的飘起,到显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晏栀梧往书案上一趴,丝锦云绯罩衫恰恰好盖住了纸宣,又浅浅显出几行情意缠绵的词句。 秋棠只是轻轻把墨条放下,贴着窗棂仔细听着脚步声,一只手缓缓将窗推开一道缝隙,几缕月光投在了木地上,又有几缕刚好落在了晏栀梧和曲闲的眸中。 曲闲听不见脚步声了,只注意到一声比一声大的蝉叫,他怀里还抱着有些温热的烛台,脑子里是不知哪年落在他旁边陪着他睡觉的那只金蝉——翅膀透亮透亮的,比李说书说的琉璃都要好看。 他也说不清过了多久,一刻钟?一时辰?曲闲觉得小姐肯定能说出来。 秋棠把手放下来,盈盈地朝晏栀梧一笑:“小姐,走啦!”许是担心外面那人没走远,秋棠还用的气声。晏栀梧顿时松了几口气,曲闲瞧着她头上的簪子都变得放松了许多。 她轻轻直起身,衣袖却放仍在纸面上,秋棠一瞧就明白了,一只手捏起小姐的衣袖,一只手压在纸上轻轻地将纱衫与宣纸分离。 轻轻一声,烛火又被点燃了。 云绯罩衫被墨色浸染,宣纸上却没晕花半分。小姐次次写信都会念一遍给他们听,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们认。 曲闲识得中间那几行字,那是他除了自己名字以外最熟悉的一句话:“栀梧亦念徐郎。” 曲闲与李说书说时,李说书正闲着无事自己点茶,曲闲看着茶花一点点凝成,耳边忽然又是李说书的声音,惊的茶花都颤了几分,那人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曲闲没来得及回他,对面的人有兀自叹了一声,脸上细纹都瞧这比往日还要多,他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李说书这次没摸他的胡子,只是也随着幼稚的曲闲一起,盯着茶盏里的茶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茶盏里清云游天,风过水皱。 “咚,咚咚”拨浪鼓几声闷厚。眉心又被轻轻一敲,李说书的身影消散,他对上了婴孩一双纯稚的眼。 婴孩被抱着,趴在挽着头发的母亲肩头,一只手闲不下来拿着拨浪鼓晃啊晃,比湖边的柳条都要会摇得多。 几绺头发浅浅,又被红绳束成一个朝天辫,牙还未长出几颗,张嘴笑时只有前面两颗门牙见人。被晏曲闲发现了也不收敛,又用手里的拨浪鼓碰了碰少年的脸。 像极了年画里的年娃娃。 曲线伸出手指,敲敲了鼓面。伸手时绿叶从他手心里轻飘飘的飘落,落在了尘泥里。“咚咚”两声又逗得婴孩笑声不断,拨浪鼓奖赏似的又贴近了晏曲闲的眼。 抱着他的女人似乎发现了自家小孩闹腾的动静,还没来得及从小摊贩上接过那骨梳,就转过头来。 瞧见自家小孩拿着拨浪鼓要碰着少年,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婴孩的手,“璟儿,莫要胡闹,可不得恼了哥哥。”接着带些歉意看向了曲闲。 少年瞧着不过十二三岁,脸上擦了些灰尘,背着旧蓝色的布袋,眼睛却比那松湖里的水还要粼粼。 她初为人母也不过六月有余,见着孩子难免会生出些照顾的意思。从怀里拿出个青翠的果子,塞进了曲闲的手里。“自家后院结的果子,璟儿调皮,小郎君莫要生气。” 小摊贩在后头将东西都打包好了,女人听到呼声后转身接过,用帕子轻轻拍了拍怀里婴孩的背,朝曲闲一笑,便随着人流走了。 “咚咚,咚,咚咚”拨浪鼓的声音又响起,跟着人流往前去,再往前去,晏曲闲隔着人流望了望,似乎听见了女人哄小孩的歌声。 江南送给他的绿叶飘走了,又赠给他嫩色的脆青果。 晏曲闲把果子塞进了布袋里,又从里面拿出快干饼,一路跟着人流慢慢走。他见着了许多人,有深青短打衫挑着新货,额上的汗仿佛先带来了夏日的热,货郎高声招呼着,让行人都让让。有执扇公子一袭白衣,比晏曲闲还要悠悠,一步两摇扇,慢慢踱到了长玉桥上。 少年带着行囊,被人流带着挤近了长玉桥。晨时的长玉桥倒是没什么人,桥下荷叶涌涌来,已经开始有几片舟划过。 晏曲闲没上桥,他有几乎一整日的时间在城内好好逛逛,黄昏了再去到远山镇内也不迟。走到棵柳树旁,见着周围人少了些,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干饼。 晨时天未泛白他便开始赶路,什么也没吃,抵达城门内后他便顺着早市走,一路上豆乳的暖香,新鲜的包子气味,还有他在京城相府里最常吃到的桂花糕。 秋棠同他说过,其实江南的糕点做的才最是好吃。曲闲不大爱记东西,平日里秋棠说什么他都总是记不住。 他便是连小姐说的话都忘,每回守在练字的晏栀梧旁,一不留神就被她揪了耳朵,手上持着的墨笔被吓得一抖,墨点就跳到了压着纸的手上。 “同你说了多少遍! 莫要再把闲的那一横连上了!”望着那张纸上歪歪扭扭杂布满篇的“曲闲”二字,晏栀梧都气得揉了揉额穴。 偏偏她回回说,曲闲回回忘,一见她生气,便睁大眼睛静静瞧着她。 晏栀梧又不舍得对她这个救命恩人真的生气,虽说是书童,曲闲也如她阿弟一般。所以每回曲闲一忘事,她就让秋棠将曲闲今日的零嘴桂花糕克扣了。 曲闲次次都会垂着脑袋守烛,便连往日发呆最爱盯着的烛火都不看了,就低着头盯着桌上的木刻看。 往日是小乞儿的少年不知受了多少苦,十三的年纪才堪堪比上她十岁侄儿的身高。 秋棠与她都大了曲闲一岁,两人都不忍心,秋棠负责偷偷在她假寐时给曲闲塞藏好的桂花糕,她负责阖着眼睛轻闻松香,听着窗外风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十四的年纪,一点长姐的心都没少操。 她知道曲闲一心向江南,自是不能留在她身边多久,曲闲要离府归江南的那日,便连父亲都推了事务,早早的回府相送。 晚意不改春色好,临了的春雨刚息,晏栀梧眼中便又酝酿起了一场更细绵的清雨。 身着锦云棠鲤裙的少女难得没与父亲闹气,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身官服未来得及换的高大男子的身旁,听着他给面前乖巧的人细细嘱咐,罕见地没出声呛人。 其实晏淮徵每说一句,她都在心底驳一句,一想出声,便是哽咽。 到底是不习惯离别的孩子,倔着端持长姐的端庄姿态,离别的话绕了晚月几圈,最后一只手拽住身旁父亲的袖子:“江南的桂花糕最好,别忘记尝尝。” 那时曲闲点点头,将一枝不知道从何处折来的海棠放入晏栀梧手中,手心触感湿润,少女垂眸一看,春雨又下起了。 曲闲知道小姐的情郎最是喜欢赠她海棠,每次他偷偷出门拿徐清裕给小姐的信,他都要往自己手中塞一朵海棠,嘱咐自己留意小姐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晏淮徵见到那海棠,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没等秋棠拿出帕子,自己就先拿出一块素净的梅兰帕子,替女儿擦了擦泪。 晏栀梧不知这帕子是父亲递过来的,埋在里面让泪浸湿花意。 这才离别了几月,晏曲闲什么都记得的。记得小姐和秋棠说江南的桂花糕最好,记得丞相老爷同他说路上莫要松了气,欢喜起来什么也不顾。 也记得那晚春枝压晚,绿意葱晃,皎月盈泪光。 在丞相府里的日子是十四载来最舒心的,嘴里的干粮忽然都有了些府里的桂花味。可他还是想到江南,李说书说这是他的家乡。 他的母亲来自此处,他自然也要归回此处,母亲未能回来,他要便回来,哪怕只一小屋住着,不像李说书口中的英雄剑客,不像朝堂名臣,只是留在江南,自己过他自己的小生活。 待他成人,待他老去,即使一个人,也有江南陪着他。 桥上忽然有人吟诗,荷叶听不懂,都蜷了几分,留着怀里的晨露,怎么也归不了湖中。晏曲闲抬眼望过去,竟是那位摇着扇的公子还未开,柳叶挡了几分他的面,却没挡住他的一声叹。 “偏我来时不逢春。” 他清楚了,按照他平日里听小姐念的那些时句,白衣公子这时在惜春。十里荷叶又舒展,风携杨柳晃。 晏曲闲忽而笑了,眉眼弯弯。 收起手里的干粮,拍了拍手里的碎粉,仔仔细细地回忆早市里糕点摊的位置。他带着行囊又出发。 待金黄的桂花碎落在热气微腾的糕点上,又被油纸齐齐的包好。 远处雾淡色白透天光,群山错坐,青水朝南城,耳畔人杂声不息,采莲歌不止,他抱着糕点转身,背着旧布袋,向不远处山镇里他等的家归去。 怀中桂花糕温热,催他步子落不得慢。 巧他来时令夏至,莫等黄昏早还家。 带着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来啦,希望大家能喜欢小曲闲,虽然是平平淡淡的日常,但希望这方小世界能带给宝贝们哪怕是一时的心栖所。 希望评论收藏鼓励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到江南 第2章 远山镇 当晏曲闲终于走进那深绿中,日头也正好升到了头顶。山中气息比起城中要纯净得许多,他嗅到胭脂味道还要好的花香。 径旁野花点点,缠着几朵艳紫的喇叭花,又不知是谁随手往那住栽了明黄色的菜花,晃得白蝶晕,扑扇着几圈都没停下。 日光较于晨时更烈了,晏曲闲已在山道上走了好些时候,面上都沁出些许薄汗。 布袋触衣的地方已有些湿,少年才十四岁的年纪,走了许久也应撑不住了。晏曲闲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望着不远处隐隐藏在树荫里的篱笆,步子依然没停下。 山中清凉沁人,怀里的糕点似乎都降了些温度。 “近了溪旁莫要捣乱,在板子上瞧你的鱼儿就好了,知道没?”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絮絮叨叨的叮嘱让晏曲闲眨了下眼,接着就瞧见径口旁的篱笆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个妇女。 她怀里端着一个木盆,晏曲闲离得近了些,倒是看清楚里面是些带泥水的脏衣。她站在篱笆旁,没见着身旁的人跟着,皱起眉头往身后看了眼,声音比前一声都高了不少。 女人身高没多高,气势瞧着却可吓人。面容却清丽的很,光看面相,不说十分,也有**分美人相。 “不许磨蹭,给我快些!误了时间你下次连鱼都没得看!” 篱笆终于又有了动静,竹篱门被推开,出来个拿着小竹篓的小童。女子瞧见他手里的竹笼,眉头又是一拧:“拿这东西做什么,不听话哪天大鱼就把你拖下水去吃了!” 说着说着都要抽出一只手作势打他。小童瘪瘪嘴,竹篓抓得死死的不肯放手,便连头都撇过去装作听不到,给女人气的又是好几句训。 这一转头,眼睛就亮了。 “娘!”他扯着女人的袖子喊了声。“娘什么娘,再喊把你丢了!”小童盯着晏曲闲,眼里都亮晶晶的,似乎瞧着个没见过的人新鲜的很。“有人来了!” 晏曲闲脚步没停过,这时候离母子二人都已没多少距离。少年放在布袋上的手难得有些紧张的攥了攥。他瞧见女人听到那句话愣了愣,一转头也看见了晏曲闲。 她的一只手下意识把小童往身后揽了揽,似乎瞧见他也没多大后,那只手才又回到了木盆上抓着。 女人是见着少年年纪小,又背着个看起来有些大的布袋,布衣都浸了不少汗,看着像是走了不少地方来这里投奔亲戚的,这才放下了警惕的心。 她想了一会,也没想到村里有谁说有亲戚来投奔的,她只得先开口问问这标志却显得有些瘦弱的小孩。“小郎君,来找谁的?” 晏曲闲没想到她会先开口,抱着糕点无措了一下后反应过来,朝面前的人开口:“来找杜阿姐,杜丽英。” “呀,是杜姨的哥哥!”小童听见杜丽英的名字,兴奋的叫。女人被他叫的吓了一跳,看着这脑袋不灵光的儿子,孙桉心里念了几遍这是亲生的才唤回些许母爱。但已经有一只手呼到了小孩的头上。 清脆的一声响,哭声随后而至。 连带着晏曲闲都被吓着了。面前的女人却没再管哭的稀里哗啦的小童,瞧着他面色都柔和了几分:“来投奔杜阿姐的?” 少年想了想,略微有些迟疑的点点头。 “她家在村西,我刚刚还瞧见她呢,去东溪那洗衫子了,东边,知道往哪走吗?”女子开口,随后又反应过来,“哎,我真是傻了,你刚来到这懂什么路,我正好要去那,我带着你找她。” 晏曲闲高兴的点点头:“多谢阿姐!”孙桉被哄的一笑,随后看向一旁的鼻涕都流出来的小孩,又是嫌弃的一拧眉:“不许哭了,爱哭鬼抓不到鱼。” 小孩听到这句话,咂咂嘴,眼泪竟也收住了,一只手松了松手,放开了母亲的衣袖,却又转移到衣摆上,紧紧抓住。 一边手抱着竹篓,安安静静地等着母亲出发。女人见他不哭了,这才迈动步子,朝着东溪去。山里时不时拂来几阵风,吹的人惬困眠意生。青叶簇在枝头,筛了几片日光,又轻轻晃晃地投到地上。 少年背着包裹步在女人身旁,身后小童一步一步慢慢跟着,女人也时不时放慢步伐,以便小童能跟上。 晏曲闲看着青山满绿,叶叠蔓垂,往日的一切又仿佛模糊了,见到的什么人满街巷,什么火树银花都不剩了,只剩下晏曲闲自己,一步又一步,慢悠悠地踏进了江南。 远山镇虽称是镇,其实也不过是大一点的村落,离城内可远着。村民们大多数都是在山谷内安家,不过也有些户人家点布在后山。 一路上女人给他稍微介绍了一下村里,还和几个路过的人都打了招呼,端着瞧起来有些重的木盆走路却也不喘,说话都还平平稳稳的。 “我叫孙桉,家离那位是个木匠——叫做李常竹,管他喊李哥就好,你叫我李嫂也成,桉姐也成。” 说着说着孙桉还低头看了看自家的孩子,用下巴点了点:“这小娃是我儿子,唤他李混蛋就成,整天闹挺,半点不肯安静。”小娃听到母亲这么说他,眼睛都瞪大了:“我叫李廉初!哥哥不听阿娘乱说!” 孙桉没忍住,眉眼都弯了起来。晏曲闲肩膀也都抖了抖,李廉初见他们都笑着,撅起嘴巴一个人生气了闷气,任孙桉多少次抽出手戳他的脸都不肯理。 晏曲闲抬起手拨了拨几缕被风挑乱的发丝,比往日都要认真的开口:“我叫晏曲闲,今年已有十四岁。”孙桉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停下脚步来细细打量了下身边的少年。 “晏曲闲,倒是个文化名字。”说是十四,可孙桉瞧他最多也就十二三岁,有些过于瘦弱,说十四她怎么也信不得。 随即她又想起,这少年若是之前有家人护着,怎么至于风尘仆仆投奔丽英。心中暗叹了口气,她又继续了脚步。 晏曲闲听到孙桉如此说,李说书的那把扇子好似又在眼前晃了,那时他还是个孩童,身高连香兰姑娘的剑都比不上。 盈玉楼对面新开了家月满楼,请了三日的罗舞娘招客,那时街上传的沸沸扬扬,说这月满楼:“红纱高挂宝珠坠,罗裙暗叫君子醉。”这么几遭下来盈玉楼的客人就少了许多。 茶楼都显得冷清,往日香兰舞剑,李说书谈朝野,多少人围着散也散不去。 掌柜的不着急,各位姑娘不着急,李说书就更不着急了,那时皎月高悬,浮云流。对面丝竹四起,李说书倚在二楼的窗边,折扇摇啊摇。随即又猛的把扇一收,点着窗外的月满楼同香兰道:“画帘遮匝,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这孩子,就叫他曲闲罢。” 李说书瘸了只腿,瞧着却比头佩牡丹,御马游街乐长安的状元郎还要潇洒风流,他那时还没蓄起长长的胡子,不像说书的,倒像提起一把剑就能执剑走天涯的侠客。 室内兰香熏溢,香兰手里正抚着琴。她随意拨动一两弦,几声清鸣响后她才开口:“倒是个好名字。小乞儿,你觉得如何?” 晏曲闲都有些不记得他当时在做什么了,好似是在巷子里抢不过那些老丐,被饿的狠了正风卷残云似的吃着厢房内的糕点。 兰香一点点蔓延,在烛光下绕着琴音。孩童听不懂诗,只知道他能活到如今,少不得茶楼里的这几个人帮助。 小乞儿是他,自然曲闲也能是他。 这文化名字,倒是取得比那些翻坏了黄旧古典典找来的的好寓意都要快。 东溪已然近了。 从远看,涓涓潺流自青山流出,养了一片绿意,一侧弯处不知谁压了两块石板,裂隙里生出不少青苔,又被流水润的生机肆意讨人欢喜。溪中碎石时不时碍了奔得欢快的溪,却只拦下了几点水珠。 水珠自是轻快的,时不时跳起扰青苔,抓住点日光后又往下坠,衣裳浸在水中,随着溪向柔柔的飘,却被锤衣木给拦住,只能歇了同奔走的意。 几尾灰色的鱼倒似无所依,探到衣旁啄一两下,又被从四方震来的捣衣声惊得四散奔逃。一只沾着灰的手浸进流水,触到一阵沁凉,晃一晃,灰便随着流水奔走了。另一只手仍然仔细的拿着油纸包,怕水溅起湿了桂花糕。 “杜姨!娘带哥哥来找你啦!” 一声喊,晏曲闲收回拨弄溪水的手,自孙桉身后看着李廉初欢欢喜喜的离了母亲,朝着不远处坐在溪旁洗衣的女子们。 手上竹篓被高高举起,几个女子瞧见了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位听见声音早就丢下了捣衣木,她的衣袖虽然挽起,却依然有些湿,手臂张开等着孩童奔过来,又怕他摔着了,仔仔细细的看着以便随时起身接住。 溪水被踏着,却比往日更欢快。 孩童扑到了女子的怀里,又溅起一阵水珠。女子用带着湿意的手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跑这么快,也不怕摔了被大鱼带走。”逗得李廉初笑了好一阵。 孙桉看着这幕,眉眼弯得就没停下过。那女子拍拍李廉初的背,对上他身后孙桉的眼又是一阵笑。 视线落到孙桉身旁,背着一个大布袋,不知何时蹲下抚弄溪水又收手的少年时,她一怔。“阿珏…”李廉初疑惑的抬了抬头,从女子怀中退出来,却瞧见了她有些湿润的眼。水珠也溅到杜姨的眼中了么?他想。 晏曲闲此时也和女子对上眼,他盈盈一笑:“杜姨。”虽未曾见过杜丽英,但李说书说过她是个极好的人。女子似是思绪被惊回,也顾不得此时自己的衣服,起了身就往晏曲闲这处奔。 到了少年跟前,却又小心的挺住步伐,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抬起,抚了抚他的面。 杜丽英一点一点的看,从那弯眉,看到那双眼,再看到那唇。 她又笑了,轻轻应了声:“哎。”水珠自她脸上滑落,不知是被什么挽留,到了现在才落下。“是个好孩子…”杜丽英声音轻轻的,同她高挑的身高都有些不符。晏曲闲在她挡出的一片阴凉里仰头,仿佛全身都浸进了那沁凉,奔快的溪水里。 清风摘竹送春秋。一片竹叶落下,落到溪水里,掠起连绵水纹。 杜丽英收拾的很快,衣服还未洗完,却端着木盆就要带着晏曲闲走。孙桉拉住她,想要拿过她手中的衣盆:“你带那孩子回去收拾,赶了那么久的路,这衣服我帮你洗好了再给你送回去。” 杜丽英摇摇头,面旁的青丝在抹水时被打湿,笑着同她说:“你这身子怎能扛起两个衣盆,况且还有莲子闹你。”说毕便同周围几个姐妹说了声,又带着站在一旁的晏曲闲回了村。 李廉初蹲在石板上正全神贯注的用竹篓捞鱼,见着杜丽英要走了,这才大声的喊了声杜姨再见,又引起众人的一阵笑。 天湛风轻,绿引轻蝉鸣。 到了西村家门前,杜丽英就让晏曲闲在门外待着,自己匆匆带着衣盆进了院内,她放下衣盆后,又踏进屋内,传出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 晏曲闲背着布袋,有些好奇的打量。杜丽英没让他等太久,拿着个小木盒就出来了。她身旁还跟着一黑壮的男子,瞧着竟也比杜丽英高了半个头。 他似是刚从地里回来,身上的汗衣都还未换,背上背着个大竹篮,里面瞧着装了不少东西。 那男人见着晏曲闲,也不禁怔了一下。随后到了他面前,爽朗的笑了几声:“来,东西给我拿着便好。” 晏曲闲犹豫了一番,还是将那有些重的包裹给了赵青,只是桂花糕仍然在他手中拿着。压了许久的重担终于卸下,有些麻木的肩膀此时才传出几分酸意。 他的年纪还负担不起这包裹的重量,却也凭着少年的毅力让这包裹陪着他到了江南。 “叫我赵哥就好。往后若是有什么要我们帮衬的,尽管开口,不要闷着自己了才是。”杜丽英东瞧瞧,西瞧瞧,似乎是确定好东西都带完了之后,才笑着走到他们身旁。 “你赵哥说的是,我们是一家人,照顾你是应当的。”她随后想起什么,怕李自生没同这小孩讲往前的事,犹豫了几番后开口:“李自生既已把你托给我们帮忙,我们便是你在此处的家人。” “那屋子在山中,离村子里得有些远,不要嫌麻烦遇到事了就不来找我们。” 李说书确实没同晏曲闲说过去的事,那日他拜了丞相府,专门来找他,小姐贴心的带着秋棠去了亭外,就在日光下扑蝴蝶。 李说书只告诉他,回到远山镇之后只需找杜丽英杜姨,其他的一切都莫要忧心。如今到了此处,也确实是这般。 杜丽英站在篱笆旁,把木盒子放到他空出的另一只手里,木盒子好似没装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压在手心。晏曲闲有些疑惑,抬眼望杜丽英。赵青这时还未晏曲闲的包裹放到后面的竹篮内,先着替杜丽英开口。 “这时那屋子的地契,自然是要交由你自己保管。”提到这事,晏曲闲记起来了,连忙又从赵青手里拿过那包裹,一双手拉开,在里面拨开衣物,慢慢往外拿银子。 杜丽英一怔,忙要阻止他,赵青也伸了手,把他拿出来的银子又给丢回到了布袋内。杜丽英有些无奈地斥:“这是何意,一家人怎能分这些。”随后看了看周围,站到晏曲闲身旁替他挡了挡包裹。 晏曲闲抿唇,又将十两银子拿出来要往杜丽英手里塞:“白占杜姨便宜,是家人也不能如此做。”杜丽英同自家夫君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措。最后还是赵青开了口:“那房子在后山,又已许多年无人住过,我们两个虽然会抽空去打扫,但也收不了这么多银子。” 杜丽英皱眉,刚想拉夫君的衣衫。赵青就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看着面前还是有些坚持的少年继续说:“银子等到了那我再看看应要几两,总不能一个没人住的屋子要你十两,现在你先收着地契。” 见赵青这么说,晏曲闲最后还是点头了。他又把包裹收拾好,放到了赵青伸过来的手上。杜丽英此时明白了自家夫君的用意。 不光是李自生想要给他们银子,就连丞相府都派人来买下这地契,同他们说到时候不必再收晏曲闲的钱。 但赵青见着这孩子不肯平白无故的受人恩惠,如不收,怕是不能让他心安。想着到时候到那了说个三四两,这些银子留着等会上镇去给少年置办用品。 杜丽英想明白后便牵起晏曲闲的手,带着他向那屋子走去。 他们走了条小径,比起晏曲闲刚走来时的那个,这条往着山内去的径明显少人走,一旁野草都快漫到了径内。 晏曲闲觉得仿佛又是走了很久,又仿佛很快,身上的重行囊被赵哥背着,他手上只拿了桂花糕,却仍被叶隙里透下的天光晃了眼。 他能瞧见尘子飘在灿黄的光内,再一瞧,就看见落在细碎的光内,被绿意包着的一个屋子。 柳暗花明处,又是一家。 发现前两章可能对小曲闲的描写不是很多,但大家再等一等!等到小柏出场后!就大多数是两人的二人世界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远山镇 第3章 他的家 “吱呀”一声,许久没用上的篱笆门被推开。灰尘四散开,不知又扑了谁满怀。许是阳光也迫不及待,院内光景一点一点映了少年满眼。 春色到底舍不得走,留了院内一片盎然。篱门旁堆了一摞干柴,瞧着是新砍出来的,倒没落什么灰。只是春时野草生得实在快,都有几株藤攀了个尖,风一吹摇摇晃晃,像是一不小心就要栽倒。 “前个月上山,想着之后你总要到,便堆了些柴来。”赵青见晏曲闲目光停留在那摞柴上,乐呵着开口。 他走到院内一小石桌上,不甚在意的用袖子抹开石面灰尘,将竹筐放到一旁。一下一下地从筐里拿出东西来,里面都是些待会整理屋子要用到的东西。 杜丽英也早走到了他身旁,见着赵青那更脏了地袖口,有些好笑的拍了拍男人的手腕。男人顿时不好意思,小声地同娘子说今夜他自己洗。杜丽英没理他,回过头朝还站在篱门旁的少年招招手,笑着唤他过来。 少年似乎还在看着这个院子,眸中生机漫野。一缕刚从叶隙中逃下的日光,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眉眼间。 院前清溪水,竟比不上此刻少年眼眸分毫。 故人的身影好似随日光一起,轻轻地叠在了那小孩身上。晏曲闲此时却回过神来,眨着那清亮的眸,朝她这走来。步步都带了些孩童时刻的轻快,同先前被布袋压着的步伐完全不同。 杜丽英放了笑意,伸出手,就好似面前不是个少年,而是个牙牙学语初学步的孩童。 晏曲闲见着她的手,眼中又是一点光,同风一道牵住了杜丽英那有些厚茧的手。 男人已将晏曲闲的布袋放到擦干净的那块石面上,拍了拍手,揽过身后还未到自己胸口的少年,笑道:“走,咱进去看看你的家。” 晏曲闲原先想将布袋打开,把银子给了两位,一时间被揽住,只能先想着待杜姨与赵叔临走前再给他们。 少年歇了心思,脚步却没向屋内走去,他走到石桌旁,把手里的油纸包放下,还有些细的手指瞧起来没什么力气,却灵活地没一下就解开了细麻绳。 黄亮的油纸被掀开,露出还完完整整,看着与刚出炉没什么两样,只是不再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少年将油纸一捧。递到了两人跟前,赵青与杜丽英皆是一怔。随后杜丽英反应过来,温柔的拿起一块似乎一用力都要碎了的桂花糕,轻轻放到晏曲闲唇边。 “尝尝看,告诉杜姨甜不甜?”晏曲闲还想让他们先吃,听了这话,乖乖张开嘴一口将桂花糕吃了进去。 杜丽英见他吃进去,嚼得脸都鼓起,看着终于有了些肉,笑意更甚,随后又拿起一块,另一只手拍掉了夫君想要接过的手,帮着喂到了嘴里。随后才拿起一块,吃进了口。 晏曲闲看着赵青嘴里含糊,却仍旧第一时间说了甜,杜丽英也眼中一亮,说着怎么说秋日都要攒些钱,给他们两也弄弄看这桂花糕。 口中桂花糕香糯醇甜,似乎愈嚼,桂花味道便愈浓厚了些。江南上一年的秋此刻被召回到他口中,被唇齿摇落了满地桂花。 小姐的话说得对又不对。 江南的桂花糕同府里的桂花糕比不出个胜负,但确实有着江南的甜,又是一番新滋味。 三人一起,桂花糕没两下便被吃没,只剩些碎桂花干,点点落在油纸里。 杜丽英将桌子收拾了一番,喊赵青拿上木桶去屋前不远的溪里打上水,好便等下清扫屋子时用。那溪水比起东溪水流要细的多,不过潺潺碰石,倒也不失东溪的热闹欢快。 晏曲闲原先想去西篱笆旁拿个扫帚,还没等迈开步伐,手里就被塞了一块轻飘飘的布,随即又被女人的手牵住,他就这么被带进屋里。 木门被推开时,他首先见着的是日光。窗子开着,投进来一方雕着花的暖黄画。尘子原先是在安静的飘着,东撞一下西碰一下,时不时又与另一粒尘子碰着,被对方撞的悠悠打转。 人一走动,风就带着尘子四散奔逃,快的人看也看不清,只剩下那暖暖的光,呆呆的在室内站着。 这院子共有三个屋子,现在这个便是主屋,里头摆着一张睡着晏曲闲还绰绰有余的木床,放在房间最角落处,一个小桌,还有个陈柜。 晏曲闲踏进屋内,视线拐了下,才发现陈柜旁还放着个小木箱。杜丽英牵着他的手松开了,女人细细看着屋内的陈设,似乎往日的记忆都随着这灰尘的味道侵到了她脑中。 她定在原地,看少年东拍拍,西碰碰。良久,才轻轻叹了声,随即又笑的温婉,眼角都显了些许不明显地细纹。“做这些的木头都好得很,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坏。” 晏曲闲也瞧出来了,但他分不清木怎样才是好,怎样才是坏,花色成色他一个都不会看。但是这些东西现在都还好好的,虫蛀霉斑一个都瞧不见,只是落了灰,擦干净就又显得如新的一般。 他刚举起手中的布,想同杜姨说,等下擦干净了,定能更好。杜丽英却也走到他身旁,视线静静落在了那木箱上。 晏曲闲看着阳光随着她的步伐一点一点攀到杜姨的身上,忽然听见她道:“只是时间实在久了,那么多年无人用过,也该换新的了。 晏曲闲望向她的眼睛,里面只剩沉静。还有些许他现在还不懂的,别的情绪,他在丞相老爷的眼里也看到过,那是小姐和秋棠换了衣服,想偷偷出府去找徐清裕。 草长莺飞二月天,他就站在府院里的那颗榕树下给小姐放风,平日里总能见到的丫鬟那休沐日变得少之又少,小姐偏生还不放心,怕突然窜出个丫鬟就把她认出了。 晏栀梧躲在榕树后,轻声细语的吩咐曲闲仔仔细细的看。起初曲闲特别认真,就像是每次拿上那饱了墨的毛笔时,他都要认认真真的想怎么落笔。可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走动的丫鬟都不超过五人。 他脑袋探到榕树后,差点都将小姐吓到。曲闲也学着她轻声细语的说:“小姐,快走,我瞧过了,一个人也抓不住你。” 晏栀梧半信半疑的从榕树后露个脑袋,见着确实没什么人之后,才松了口气,就要往府门走,走时还不忘喊曲闲看着,等会要记得跟过来。 小姐最是聪明,学书学得快,琴棋书画一个也难不倒她,此时便连秋棠,她都学的极像,更别说两人的身形原本就差不多。 曲闲望着她那鹅黄色的背影,找出记忆里秋棠的背影比对了一番,发现竟没什么差别。少年还记得小姐的吩咐,转过身来盯着府内,刚转过来时还待不住,跳起来想抓抓从榕树上垂下来的一条条气根。 抓到是抓到了,手心里却留下几道木色的痕迹,少年不甚在意的拍拍手。他又等了一会,旁边草木新生出的叶子都被他掐掉了几片,见着实在没人,他才放心的出了府。 到那府门时,曲闲不怎的,突然回了下头,却瞧见远处长廊,一身青袍的老爷就站在那处,蓦然间起了风,衣袍翻飞。 往日高束起的发今日只是松松束着,风一吹,青丝便趁着隙拂过老爷的脸。那双眼,就如同杜姨现在的眼一样。 或许他再长大些,就能看懂了。 一只有些小的手伸出,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的牵住了杜丽英的手,女人也仿若惊醒,手心不自觉地收紧。晏曲闲眼依旧看着杜丽英, 他说:“杜姨,擦一擦,又是新的。” 女人眼中的雾忽然凝滞,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清风拥住,悄然带回了记忆深处。她笑了,如同回忆里的某日,对着故人笑的那般灿烂。 “好,擦一擦,又是新的。” 晏曲闲也跟着她一起笑。 他们有去瞧瞧另外两间屋子。一间里头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竹篮落满了灰,里面甚至还落了几株干枯的草药。 另一间是灶房,灰同样不少,但灶具什的都被细细收拾到了角落的木柜里,晏曲闲伸出手拉开柜门瞧了瞧,发现里头的碗筷只落了浅浅一层灰。 赵青早已将水打好,在杜丽英带着他去灶房时就站在了院内,坐下靠着石桌休息。杜丽英便伸出手给曲闲指了指灶房,温声让他自己先去瞧瞧看,有什么不妥再同他讲。 手心碰上柜门都落了些灰,却阻挡不了晏曲闲此刻心快。杜姨与赵叔都在外头等着,他在此处,在这个有些暗的灶房里,心里都被江南赠他的东西填的满满的。 今后,这便是他的家,他在江南的家。 几声蝉鸣零碎,而风又起了。带着四周满树绿意波涛,带着流水潺潺到天涯。 晏曲闲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灰,仿佛初到江南的那片叶,仍然在此处冰凉。手指蜷了蜷,两双手拍掉了灰尘,少年转身出了门。 院内杜丽英与赵青已然候着,见他出来,眉眼似乎都更弯了。晏曲闲走上前去,拿起了布袋。 一双手仔细的在包里翻找,又翻找出那几块亮白的银子,未长成的手都有些包不住它们,只能捧着送到了女人面前。 杜丽英眸中都多了几重无奈,那双有着厚茧的手最后只拿走了四块银子。“这些便足了,若是再多说,杜姨就要同你生气了。”少年反应了一下,随后转身将银子递给赵青。 男人眉毛都快皱到一起去,脸上板正的都有些吓人,沉着声道:“若是你赵叔生气了杜姨也拦不住。”随后晏曲闲又瞧见面前的人抬起手摸了摸鼻子,仿佛怕这面目真吓着自己,又换了个神色说话:“这屋子,就值这个价,原先是要替你把屋子清扫干净的。” “如今你来了,倒不能马上住进去。自是我们不对,怎能还要你多的钱。” 随后男人强硬的将那银子拿过,又给放回了布袋里,杜丽英在一旁嘱咐:“虽说这屋子在山内,但钱财也要守好。”女人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 晏曲闲的发被轻轻抚过,那只手替他理清了被风拨乱的发梢。 他存着孩子心思,前十二年他自己一人在外头活着,京城大大小小的地方竟没有他没睡过的,雨夜睡在檐下,夏夜若能抢到个巷子,那也是凉快的。 丞相府里是好,许多他没见过的瓷玉书画,便连池里的鲤鱼,通身都是金子般的色,哪日日光照进池子里头,粼粼水面时不时浮出几个出来换气的鲤头,都让晏曲闲惊奇了好一阵,这都不似河里那些个灰黑的鲤鱼,一尾一尾的,叼着藻叶东啄一口,西撞一石。 可他还是向江南。 如今他到了江南,比两岁前那个慌慌张张的小乞儿不知长了多少的见识,可他还是想自己一个人,一点一点的将这属于他的屋子清扫干净。 修修疯长的草茎,剪剪快攀上屋顶的藤,屋子里也不着急,就算今夜前他只收拾出个床,那也能睡个极安稳的好觉。 梦里说不定有桂花糕,还有那离他离得近近的月盘子。明早也不必被早赶着起来,天都未曾泛白就要昏昏欲睡地陪着小姐读书写字。 有新的蝉声,木香也替了松香。 往日那些日子都算不得苦,一年又一年,他都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晏曲闲觉得自己运气极好,如今便连江南都青眼看他。 耳畔一声叹却将他要飞到天涯的思绪温柔扯了回来。 春还未走成,旧露落下,哪只燕的心又真能毫无波澜。 晏曲闲听见杜丽英说: “我们离得近,可你总要自己长大。” 下一章就开始搞卫生!搞卫生!搞一整章的卫生!我们小曲闲要五育并举!德智体美都要等小柏来带他!咱们先自己搞搞劳育! 更新可能是周五晚上一更,周日晚上一更。。高三牲太痛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他的家 第4章 清扫清扫! 杜丽英与赵青离去了,说是下午还有些活要忙。临走前杜丽英伸出她那只手,勾了一下晏曲闲的鼻尖,都有些痒意。像将远行的大人,不放心地细细嘱咐家里的孩童:“若是太累,就先收拾出床,或者今夜就在杜姨家睡了,明日杜姨便来帮你一同收拾。” 晏曲闲看着她,也不说话。女人却是想起什么,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晏曲闲明了,她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那晚上来杜姨家吃饭。” 晃在晏曲闲面前的手收了回去,他站在叶荫下,瞧着赵青和杜丽英走上小径,旁的杂木似乎都有些不舍,新长出的叶都借着风努力伸了伸,想挽留两人的衣摆。 他忽然抬高声音喊了一声:“杜姨,想吃鸡蛋。” 径上的两道身影愣了愣,随后身形一转,隔着远远的,都露出一个比日光还要灿的笑来。“好!今夜保你吃个饱!”赵青明明没用多大的劲喊,声音却荡在山谷间,一下一下的撞着草木。杜丽英还是笑,晏曲闲只看见她也说了句“好!” 两人的身影被层层叠叠的绿淹没,风一吹,便是一阵绿浪。晏曲闲的一只手扶在了石桌上,另一只手接住了自己的泪。不知山中不显身的精怪偷听多少话,此刻趴在他耳畔,一下一下地复说。 连带着情谊都不知道被放大了多少倍。 那水意挂在睫毛上,朦得他什么也瞧不见。眨了眨眼,才都落下去。手心湿润一片,清风带过,又慢慢消失。 温热的触感却是再也忘不掉。 晏曲闲收了泪,还细嫩着的手抬起,慢慢用衣袖抹干净残留的水意,只把此刻的绿藏进了记忆中。 因为他快是个大人了,可不得再哭鼻子。 即使这快再快,也要四年之久,可少年人心地天高阔远,一只溪流潺潺都能弯弯延延到天涯,途中踏山关,携风霜,青山拒它,它亦纵百川。 时间只不过是匆匆日月转,又怎么难倒少年郎。 晏曲闲正对屋前,细细打量。 原先都没注意,几根藤萝都攀了屋顶,蔓条丝垂,勾着窗棂,拦着淘气的日光不让进屋。整个屋子,都被娇嫩的绿意缠的无可奈何。 少年收回视线,一只手压下放在石桌上只比他矮了一些的竹筐,从里面挑挑捡捡,又找出块布来。 这块布虽然瞧上去灰灰的,实际却干净的很,闻起来还有些淡淡的皂豆香。他将杜姨给他的那块布连同这一块,轻轻丢进了赵青哥早打好的水的木桶里。 山间的溪水当真凉快,布刚坠到水面,溅起的水珠都冰的晏曲闲抖了抖,两块灰色的布在来另一处地方玩的溪水里飘呀飘,随后像是玩累似的,悄悄沉到了最底下。 少年人的手却调皮,破开水面就将其中一块捞了出来,在还略有些稚嫩的哼调中被带进了屋内。 晏曲闲先去擦了那木床。 褥子早就被收起,杜姨同他说放在这里的那块许多年没用过,或许潮了,也或许生了虫。带着木纹的陈气床板忽然间被鲜活的溪水那么一擦过,都显得清凉了不少。 擦一下,便在灰中留出一道鲜润的道路来,逗得晏曲闲自己都先玩了起来。从床头擦到床尾,那块布此刻都已变得脏极了,灰尘们被水汽黏在一块,一斑一斑地堆在布上。 晏曲闲找了个地,将脏布放好,又跑出门外把另外一块浸满溪水的布拿起,在柴垛旁的藤上将水拧落了些,才又走回屋内。 这次他又把床板擦了一遍,布上已没了什么灰尘,少年才蹲下身子,仔细的把床角与床边擦干净。 听着简单,却费了晏曲闲不少时间,他做的细致,那些看不着的地方也要费心思弄干净,到最后头都快探到床底,发现床板下落了好多蛛网,一层一层随着悄悄带来的风晃动着。 随后床板就被一块一块拆了出来,少年才十四岁,拆木板的时候费劲,将木板放到一旁就更是费劲。 这些个活做下来,全屋子里只有床架是干净的——晏曲闲也不知道贴到哪,蹭得满脸灰,手上更是没一处地方是不落灰的,甚至都有些蛛网落在了手中。 晏曲闲呼吸都喘了些,站在窗前看着那靠这墙壁的床板,抬头一看,窗外绿意斐然,几只蝶飞过,晃晃悠悠的玩闹。 最后他慢慢把那三块床板搬到了溪旁。家门前的溪水再往上走几步,就能看见个大石头,同东溪边的那个大石板可不一样,这是实打实的天然石头,石头旁有个小小洼地,里头都是走错路跑进来的溪水。 晏曲闲就在那,一会用布将木板里里外外都擦了个遍,一会将脏透了的布放进小水洼里认认真真的搓洗。 原本清澈的水洼很快就成为了灰尘撒欢的地方,几道溪水打下,又驱着它们往山下跑,还了水洼一个清净。 日头偏了些,待木板全都干干净净了,晏曲闲额上也沁了不少汗。少年的腰都有些酸,双手最后将洗好的布拧干,晏曲闲终于慢慢的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几块木板懒洋洋的围靠在大石上,上面湿意依旧,晒着有些暖乎的阳光。少年将布放在了石头还空出的地方上,跑去一旁的林里掰了许多大片的叶子,他也不知道这叶子叫什么,但每片都有他身子这么大。 那脉络清晰,仿佛也供着林子的心跳。 大叶被一片一片地放进溪水里,一只手拽住它们,浸在水里摇一摇,再拿出来抖两抖,把挂在叶上的水珠晃掉,最后把它们铺在旁边的空地上,再将木板搬到上面,均匀的晒着光。 一项大事业完成,少年拍了拍手,又弯下腰捧起冰凉的溪水,给自己洗了个脸。晏曲闲想:他真是天底下顶厉害的小大人。 溪水拂过脸,带走了久弯腰地疲惫,少年又是那个精神百倍的少年郎。 他又看了眼地上整齐铺着的木板,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往屋子里走,一阵风起,仿佛答应了少年替他找看这些个木板。 晏曲闲拿着布回到了屋子里,将它们放在干净的床架上,又来到院内,弯腰使劲抱起那桶已脏得不成样的水桶,走到屋旁一处茂密的木丛里倒掉,风晃得也沙沙作响,他没忍住也哼起了歌来。 那曲调是李说书常哼的一段,词他一直记不 清,就连调有时候都唱偏。可他还是哼着,哼到不记得的地方,便随便唱一两个音糊弄过去,后面竟照着这样完整的哼下一段曲来。 木桶里又装满了水,他这次直接扛进了屋内,又把竹筐拿到了门框外放着。他瞧了瞧里面,一个剪子可以等着修藤用,其余一些杂七杂八的工具他今日还暂时用不上。 至于扫帚——晏曲闲记得是放在了那间堆着竹篮的屋子里。等他将主屋里头的木具都擦完,再将地给扫一扫。 擦那些木具没有清洗木床用得时间久,少年用了两盏茶的时间便弄完了一切,甚至连窗子与门框都仔细擦了擦。 少年弄的气息都有些热,但打开的窗送来了一阵爽风,晏曲闲便又觉得舒服了,跑去另一间屋子里头拿出落了灰的竹叶扫帚,用湿布擦擦把杆,就在屋子里扫了起来。 厚厚一层灰被扫出了门外,藏进了泥下,而屋子里头落了阳光,耀着整间带水意的屋子都清爽了不少。 晏曲闲的心又被填的满满的了,就像这件满是阳光的屋子一样。 他抽空去了趟溪水上,给已经干了一面的木板们翻了个身,换另一面仍旧湿漉漉的板面继续晒。 随后少年终于回到院内,洗干净手,拿出布袋里的那颗青果,去溪边洗了洗,蹲在溪水旁就张开嘴咬了一口。 清甜入喉,一丝酸意也没有,被溪水洗过之后还带着山间的清凉意,仿佛脆脆的果肉里都是碎冰,都让少年忍不住这滋味幸福得眯了眯眼。 果肉很快被吃完,只留下个水亮的核。晏曲闲到是还想再吃一个,可他手头里却只有一个,少年的手抓着核,浸在冰凉的溪水里,他视线一抬,便看见了溪边还在长着的小树上。 他眸中一亮,仿佛溪水流进了里头,绕着那纯真无邪的念头转啊转,最后控制着少年跑到东侧篱笆外,寻了个开着一朵小白花的地旁,自己倒是不嫌弃的挖起了坑。 随后一双满是泥土的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果核,仿佛往日那些重要节日要祭祀似的,给它摆在了最中央,又用手抓起泥土,轻轻盖上面后压实。 是个好地方,旁边还有株小花陪着它,来年定能长出许多许多清脆的果来,若是那时候还能遇见那拿着拨浪鼓的小孩和温婉的女子,他绝是要给他们满怀的果子。 那株花随风摇了摇,仿佛在赞同他。玉白的花瓣颤颤,瞧这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新邻居。晏曲闲安静地笑了,跑去洗了个手后回到院内——今日走了许多路程,又将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东西擦洗干净了,十四岁的少年郎精力再旺盛,也总有用完的一刻,如他现在,便困的有些不知天南地北。 少年趴在了石桌上,山间清凉,他却又暖暖的日光拥住,既不太凉,又不热,是个极适合午睡的温度。山间风都催人眠,夹着一声催生生的蝉鸣。 晏曲闲的眼皮子坠啊坠,最后这未走尽的春送他入了梦乡。 蝉却还不困,仍旧有一搭没一搭的闹着。 这一觉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天光依旧好。 手臂被压的有些麻,像是根叶在他血里不断生长。晏曲闲直起身,臂上已是通红一片,还印着一大缎发丝的印子。手指屈起又伸开,如此反复几回,那难受的感觉才消了下去。 他去了溪边,捧起一溪水饮下,又用那水洗了下脸,冰凉的水扑向他,梦中的色彩才褪去,在记忆里一点也找不到痕迹。 少年没回院里,望向溪上,远远的就瞧见那几块木板上还落着阳光,只是日头偏了以后多了些叶荫,一点一点随风在木黄的板子上晃。他沿溪而上,近了那地方。 洗净陈气后,木板又散出那沉淀的香气来,晏曲闲没闻到,可有蝶闻到了。靛蓝叠着闪,蝶尾翼压着黑边的一只蝶落在了木纹上。 翅膀开合速度渐缓,再慢些似乎都要定在那处睡着,连带着原已清醒地晏曲闲又想再去睡上一觉。床板上地水意早被日光带走,只剩下干燥地木头香气和这林间湿润的风缠绕,还勾得一只蝶,错将木纹作牡丹。 谁的动作轻轻地,却还是惊了蝶。只是一眨眼,那蝶就随着风一起飞走,落到了更高的枝头上,原先还缓缓伸出手想要扑蝶的少年只能作罢,抬起头看向枝上。 随后一只手抬高,伸向那轻飘飘的蝶。 他在想:这只蝶愿不愿意为他落下,落到他的手中,如果落下了,那他能不能算做一个漱石枕流的小神仙,能有万相生灵作伴。 哪也不去,就在山中过。 这只蝶不愿意,但晏曲闲觉得总有生灵愿意,说不定是另一只蝶,还是一只松鼠,又或是会缠着人手腕撒娇的蛇——李说书的朋友就有这么一条!那时候可没把小曲闲羡慕坏,晚上梦里都听不见蝉声。 溪水还在流,没因为谁停下过。木板被一块一块地搬了回去,晏曲闲的身上又出了些汗。只是进了屋内后,又被室内清凉抚平。他将床板一一装了回去,睡前他连地都洗了一番。 晏曲闲又打量了一遍屋子,简直不能再满意,干干净净一点尘都不剩,杜姨瞧见了肯定可以夸他许久。他又匆匆跑去院中,拿上他的行囊回了房。 之前的竹席已然用不了了,他从那大布袋里拣出几件干干净净的夏衣来放进了木柜中,还未完全入夏,山间的夜里定是要有点冷的,就像那料峭春寒比雨还淘气,躲在山中迟迟不走,非要再看看人间。 晏曲闲的思绪都跟着有些拍飘远,若是在屋前种下一树桃花,能不能像小姐讲给他的那句诗一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他是不是便可以白天享夏风,夜晚拥春雨? 可小孩子的问题,有时要刨根问底,有时没一下就甩去了天边。晏曲闲拿出了布袋里最后的一件衣裳,这还是丞相硬要他带上的,里面夹了好几层棉,他觉得冬天里穿上一件,什么天寒地冻都不怕。 今夜定是来不及准备竹席与被子的,裹这衣服睡上一晚,说不定还太热,他闷出一身汗呢。 一切都弄完后,晏曲闲才觉着这房间里有了些人气。这是他自己的家,往日要生活上十年百年的家——如若他活得到百年的话。 晏曲闲一直觉着自己厉害,百年定难不倒他。 这间屋子里是干干净净了,可他还有另外两间屋子,一间他要用来存放晒好的草药——李说书同他讲的,镇上有个大夫,到时候他回江南了便去挖草药,专门卖给这大夫。药钱不多,但他一个人,吃穿用度没一个讲究的,这些钱也刚好够他度日了——更别说他手里头现在还有着杜姨不愿意收的银子。 说到这个,晏曲闲忙把那写银子拿出来,放进了木箱里,上了锁后放进木柜下。木箱干净是干净,但锁上的锈迹怎么也去不掉,所幸锁头仍旧稳固,钥匙也开得顺畅。 而另一间可是灶房,他要学会在自己做饭,总不能日日夜夜都跑去杜姨家蹭吃食。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小乞儿了,如今他什么都要学一些。做饭是,识草药也是。 他当不了漱石枕流的小神仙,但他可以当漱石枕流的小大人,好好地活在这小小人间。 对不起我来晚了*心虚道歉*一周两更是我的谎言我下跪!卫生还没搞完下章我们继续搞(开玩笑的,下章劳动极速版,让我们小曲闲再过一两章的孤身日子就让我们的小柏出场!!) 不过下章之后可能会先写个番外,到里面和崽子们一起庆祝我十八岁的生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清扫清扫! 第5章 吃饭吃饭! 一下午的时间,晏曲闲便将院子里的杂草杂藤给清了个干净。那些断了茎的藤条草片窝成一大团,堆在石桌旁。 那东西瞧着绿油油一个,晏曲闲觉着像活过来的艾草大团子。少年的手上全是植物被折断时留下的乳痕汁液,碰一下都黏腻得不行。放在石桌上的剪子和镰刀同样好不到哪去。他拿起这两样东西,又往溪边走去。 天已昏黄,此时霞晖格外引人目光。倦鸟归渡回巢,风也归了山谷。 溪水仿佛将将要落下的太阳拉进了水里,水面粼粼闪霞光。镰刀与剪子一掉进去,刺开水面霞绸锦锻后又沉下,一晃眼,溪水又安安静静地的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又伸出手,玩闹似的不让溪水安生,揉碎了那粼光,细细地洗着手。还未等他站起身,身后便远远地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呼喊。 晏曲闲飞快的回过头,那桃枝没束好的头发都落了些,泛着霞辉的淡光。手从溪水里拔出来,溅起一阵水花,看着都比少年还欢快:“杜姨!” 女人走在小径上,身后是赵青与一整片艳红的晚霞。流云惹上了火,一卷一卷地在天幕里烧着。她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便是连背上也背着一个小竹篓。竹篓旁斜插着几个大大的荷叶,随着女子的步伐一摇一晃,童趣十足。隔着远远的,晏曲闲都瞧不清里面是些什么。 晏曲闲视线落在赵青身上时,却是愣了好久。他几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杜丽英下午说的有活干,是去做了些什么。 赵青身后背着的是一层厚厚的被子,一看便能知道是新打出来的,右手环着长长的竹席,左手提着个绣着小雀的月白色布枕。 天上的火似乎都卷到了地上,被风轻轻一吹,不知窜进了谁的心中。桃枝还是挽不住少年人的发,明明才跑出去几步,就落进了那翠色茂然的草里。 静静地,等着来年在此处生出一棵新桃来。 离得越近,晏曲闲越能看清他们带着的东西。晏曲闲还未跑进杜丽英怀中,便能嗅到一阵肉香,还带着糕点的清味。杜丽英背上的竹篓装的是成衣,长长短短的,颜色瞧着淡雅又不失几分生机。 是极适合他的。 没由头的,鼻头一阵酸。晏曲闲却是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接过了杜丽英手头里的东西,又被空出手来的杜丽英抚了抚脑袋。 几人很快走进院内,赵青先去了屋子里,把被席子为晏曲闲铺好。随后放好东西,清清爽爽的出了房间。 石桌被杜丽英仔细收拾好后,在上面摆上了洗净又折好只剩下叶面的荷碗。细细香绕着屋子转啊转,最后钻进了晏曲闲的鼻里。 他此刻仿佛又到了柳条招摇的松湖上,淹没在那万万片莲叶中。 流云去的极快,此刻暗压昼明,菜油灯在石桌中间轻轻燃着,那温光笼着周围,淡淡地,却也比得上京城的火树银花。一处荷碗里装着都是一只荷叶鸡,肉质细嫩,油水只是薄薄一层,却依旧勾人馋欲大开。 另一处荷碗里装着两种糕点,一种通身米白,另一种有三层颜色,中间那层红的惹眼,像是京城寺中那几棵落了满地的红枫叶。米香与山楂的清酸气味绕着鼻子打转,累了一天又没得到补给的身子此刻才开始撒娇,使唤着肚子发出一声声“咕咕”。 对面的杜丽英轻笑,待赵青走过来坐下,才用那洗的干净的手扯下一只鸡腿。还没待晏曲闲反应过来,那鸡腿便被放进了他面前的碗中。 “这荷叶鸡是街上味道最好的一家。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几乎是话一落下,晏曲闲就拿起了那腿,张开嘴咬了一口,荷清肉嫩,是不一样的鲜香滋味。像是戏剧开了个场,杜丽英与赵青很快也跟着一起吃起了东西。 原先晏曲闲还未注意,等到真的开始吃了之后才发现桌面上大大小小的菜类丰盛的很,都快赶得上在相府里的吃食。 其中还有个小瓷碗,里头装的是鲜嫩的蒸蛋,上头撒了些细碎的葱花丝,动一下颤一下。杜丽英与赵青是乡里人,吃饭时没那么多规矩,此刻便是一边给晏曲闲夹菜,一边随便捡些话来说。 她说的最多的便是村里的事。一筷子又一筷子的菜往晏曲闲碗里夹。到最后碗里都快堆起一层塔,少年拿着竹筷的手举了又放,都不知从哪开始下手。 赵青这时候像是想到了什么,手上细细把鸡肉弄成小块的动作都顿了一下,晏曲闲此时正夹着那山楂糕,张大嘴就要往嘴里送,便听见他道:“明日中午我带你去张爷那,他是镇上的大夫。我前些日子去找了他,与他说了你的事。” “山上药草多,但我们这些个人没空去仔细捡,倒是适合你,不累,张爷给的药价也正好。” 山楂糕入嘴,酸甜滋味蔓延。晏曲闲鼓着脸,嘴里还有着东西,只能连连点头,散下的头发刚到了肩下,发尾处还有些枯。 赵青见他应下,又笑了起来:“今夜好好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成问题。”说罢,将面前装着已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鸡肉的瓷碗推到了杜丽英前方。 晏曲闲的眼滴溜的跟着那碗转,最后视线也落到了杜丽英面上。杜姨拿起手帕遮了下脸,轻咳了一声,那眉目在油灯的映照下都瞧着有些发红。 晏曲闲此刻明白了,杜姨犯了羞。如同陪在小姐身边时,秋棠每每见到红棠花,一只手挽着小姐,另一只手轻轻一点那娇艳的海棠,装模作样的叹气一声听起来是在说自己,实际上都已将小姐逗了几个来回: “唉呀,秋棠,秋棠,秋中海棠哪有春日娇棠瞧着喜人…那春寒一过,便嫩得少年郎争着送与心上人呢。” 临了说完,还偏生要补上一句:“是吧?小姐…小姐!”那时小姐的脸上就是这般羞意,本想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可那时曲闲是个直脑筋,那孩童的手一伸一压,枝头正盛的海棠被直愣愣的送到了小姐跟前。 秋棠那时都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知道小姐那性子,顿时笑得腰都弯了些许,晏栀梧面色再也压不住那羞,看着曲闲那什么也不懂的脸,再看看一旁笑的泪都快掉出来的秋棠,最后眉头一竖,点着两个人就硬生生道——“今夜你们谁也不许藏粮夜里偷吃!” 曲闲那时候瘪着嘴,望着那近在眼前的温热糕点,终于明白有时不能全听着秋棠姐姐的话——小姐不禁逗! 废了些力气,少年终于将嘴里的东西嚼碎咽下,他拿着筷子,学着给对面的人夹菜。他偶尔也会说说京城里见到的事,却少提及在外头的那些事情。晏曲闲知道,那些事杜姨听见了也许会掉眼泪。 女子的眼泪都是月仙赐的玉珠,珍贵的很,不能随意掉下。 晏曲闲谈的最多的,便是李说书。他觉得李说书实在是厉害,茶楼里的姑娘就算齐齐展艺,到最后还是李说书前头的人最多。 李说书认识的朋友也多,他见到的新奇玩意许多都是从他们身上瞧来的——什么西域供的琉璃,又或是南疆的骨笛。一个又一个新鲜得很。 晏曲闲每年的生辰,都要给它们留个愿望——他身边也要有个见过许多稀奇物品的人,自己要天天找他,听他讲故事! 或许是听得太多,晏曲闲到最后对李说书的故事都又些腻味,虽然总有新的,但他还是最想听带着稀奇东西的人来讲故事。 因为李说书年年都在京城,而他们呢——天南地北都要闯一闯! 我认罪啊啊啊两周了这章还只有两千五……最近要考试了每次看完书都总想等周末再码()每次都想到四千这样在发,但我写不到就会一直拖,所以这次先发出来了! 呼叫小柏,呼叫小柏!小曲闲的生日愿望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喇叭循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吃饭吃饭! 第6章 小药童 石桌上零零散散剩了些菜品,菜油已续了一回,此刻仍固执的燃着。见杜丽英正仔细收拾着,晏曲闲就抱着一小捆柴随赵青到灶房里烧水。 赵青正蹲在灶台前挑选柴枝,身旁的火已然是热热烈烈地烧着了,烧得灰尘都跑不出灶房,被烘成一股子温暖的烟气往人的鼻子下一绕——什么都没了。 被刷洗的都有些亮的锅里盛着一大盆溪水,在菜油灯昏昏的灯光下轻轻晃着,晏曲闲把柴堆到赵青那,刚一放下那蹭了灰的手就支着脑袋,瞳珠随着水一晃一晃。 晏曲闲偷偷想,是不是那充满着机灵劲的气泡扰得溪水换了个地不能安宁。 青筋遍布的手一扯一挑,又重重往灶口里一送,不下几遍就让灶火旺了起来。水沸腾得便比晏曲闲想象中的要快上许多,今夜吃的撑,倦意便也以往的日子都要来的早。 眼皮坠一下,头又轻轻一歪,还没来得及被拉进黄粱梦里,又被惦着水的心给唤醒。晏曲闲想,今夜要好好洗一洗。 洗去京城的雾,洗去巷中闷热与寒凉,洗去孑然了了霜。 今夜过后,只剩明月清天光。 杜丽英东西收拾的快,没一下就进了灶房,晏曲闲见她手里还拿着个香囊似的东西,眼巴巴的瞧着。 女人的手往晏曲闲眉心一点,随后就把手里的香囊送进了晏曲闲怀里。“这香囊里头是晒干了的草药,我小时睡不着就喜欢闻这个。” “让你今夜好眠些,记着不要洗太久,山夜里冻人,染了风凉就不好。”说着给蹲在灶台前的赵青披了层衣服,按按他的肩提醒男人回家。赵青此刻看水也差不多好了,拿着水瓢长臂一摇,将热气四窜的水倒进木桶里。 水声冲蝉鸣。 杜丽英与赵青就着嵌星的夜色回去了。 赵青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一个大的木盆,热水盈盈的映着菜油灯里温润的光,水雾氤氲着,氤氲成轻纱,笼得晏曲闲什么也看不清。 他坐在热水里,青丝都忍不住滑下,去游游这舒适的热汤。少年的身子骨薄弱,白日有布衣盖着,到也没显出多少,但此刻水雾迷蒙也遮不住惹人怜的清瘦身子。 若是杜丽英看到,她定是要心疼的想,要不要再宰几只鸡,好好给这小娃子补一补。 但晏曲闲此刻全然没在意那么多,他想不到京城灯火阑珊的茶楼里,李自生晃着那把用得最久的扇子,一只手放在他的瘸腿上,目光遥遥,火树银花拦不住,红袖歌舞抓不着,轻轻落在了城外那条不息东流的长河上。 他也想不到相府里,晏栀梧与秋棠无言,烛火明明灭灭,一只手执起毛豪,又缓缓落下。纸上落下的不是以往情意绵长婉转的语句,而是春末淡淡的桂香。 他更想不到不远处村落下,一滴比此刻热汤里还要温热的泪落到了一张陈旧的绣帕上,又被轻轻抚开。 晏曲闲只想到,此刻拥着他的水,有着和那些人同样温暖的怀抱。 春末的蝉声不再稀碎,因为夏已抱着它,哄着它高声歌唱。 今夜如晏曲闲想得一样好。 他这一觉睡的比平日都要晚。待他醒时,日头早已上了三竿。明明昨日赶路赶得不停,如今醒时身体却不见酸软。晏曲闲掀开薄毯,积攒地有些久的热意一下子山间凉意驱散。 他挪了位置,到了床边后便跳下床。拉开昨日被擦洗的一干二净的陈柜,拿出牙粉与木碗,跑到溪边舀起一碗水,仔细地净面清口后才慢悠悠地回到了石桌旁。 现在日头恰恰好,山中茂盛的林叶遮了一部分天光,只细碎的投下了些落到石桌上。这时晏曲闲才注意到石桌上放着两块青翠糯软的艾糍——一瞧便是杜姨赶早送来的。 艾糍还未吃入口,晏曲闲便觉得心里如浸了蜜一般。他回头望了望那刚被清出来的小径,拿起艾糍就轻咬了口,坐下等着赵青来。 昨日赵青说要带他见见村里的张大夫。熟悉熟悉采药的事。想到这,吃了没几口的艾糍又被少年放下,一道水苍色的身影急匆匆的奔向杂房。 晏曲闲记着昨日清扫此处时,还在那些个竹娄藤框里瞧见一本草药集。到了杂房,他往西南角的小木凳上一看,上面果真摆着一个落了灰的纸册。这纸册不同于晏曲闲记忆中小姐用的那些个光滑细腻的宣纸,而是粗糙泛黄的竹纸,上面还驻着不少虫洞。 少年还有些细的手小心翼翼的拿起,呼出几口气吹了吹,待这纸册拿到手里时,晏曲闲才发觉这草木集并没有看到的那么脆弱。他翻了几页,左侧绘图,那图虽然不精细,却也把每株草木的特征一一绘出,而右侧则是一些简单的注解。 只不过他识得不是很全,有些功效怎么也看不懂。不过少年晃晃脑,又笑了起来,治病救人是张大夫的事,他只需采到医师需要的东西,那便好了。 晏曲闲又往后看了几页,在每一页的图绘上都停留许久,仔细地记着那些常见的药植模样。没想到看着看着,他也忘了时间。晏曲闲正聚精会神地记着一味叫白茅根的止血药。屋外便传来赵青的呼声:“闲哥儿?醒了没?”声音其实不算大,但晏曲闲高声应了下。 少年放下书,从杂屋出去了。赵青似是刚劳作玩,身上还带了些细密的汗,看见晏曲闲这精神模样,连连笑了好几声。“闲哥儿瞧着精神头好,昨夜休息地好我们也放心了。”随即扭头瞧见石桌上才动了几口的艾糍,大大咧咧地说到:“可别饿着自己,带着路上吃,我带你去找张大夫。” 晏曲闲应了声,跑去篱旁水缸处舀水洗了下手,又跑回来乐呵呵地一手揣上一个,一手拿着另一个没吃完地继续吃。就这么跟在赵青身后往张大夫家去了。 张大夫家其实离他的住处不远,同样深在山中,瞧着却比晏曲闲的屋子干净了许多。还没进到门内,晏曲闲就嗅到了苦药的味道,仿佛那浓稠的药汤就在眼前沸滚着。 赵青撩了有些粗糙的布帘,将身子探了进去,里头传来了带着笑意的一声哎哟。“你这小子?怎么今日有空来了?”“我家那娃子,昨日到了村里头,今天领来给您看看咧。” 晏曲闲跟着进了室内。 屋里头有个药柜,占了许多位置。赵青说的张大夫却是坐在一个小凳上,手里扇着蒲扇正熬药。那药烟在屋内腾着,阳光下到别有一番滋味。 张峮崔见门帘后钻出个小人,目光仔细一瞧时也不由得愣了下,手中的蒲扇都停了些许。“这孩子,还真是和珏丫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少年听着这话,一手悄悄抻了下衣角,唇齿张了j几番,最后开口:“张爷爷好。” 张峮崔笑起来,招了招手让少年过去。赵青见着事情差不多了,同张峮崔打了声招呼,地里头还需人去打理,再久些等到正午太阳就要毒人了。 杜丽英瞧见晒伤的地方不免又是心疼。 赵青走出门时又折回少年面前,将腰间的一把短刀送到了晏曲闲手里:“山中些许地方凶险,采药时多小心。”他不擅长说话,只是又揉了揉面前人的头道别后就离开了小院。 高考完了跑回来填坑了啊啊啊啊先更一下我们小晏小柏毕竟孩子们现在都没见面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小药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