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雾情书》 第1章 叫哥 《粉雾情书》文/池盎 2025.5.24 - 六月中,夏至。雨后烈日,无风。 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窒闷的夏日气息里。 乔咛轻微地喘着气,白皙潮红的面庞上堆满细碎的汗滴。 有几颗汗滴顺着她小巧的鼻梁滑进眼睛里,又咸又涩,难受得要命。 她想擦汗。 可偏偏她此刻正站在木质楼梯上,进退维谷。 她个子不高,却背了个装满书的笨重大书包。 手上还拎着只黑色的旧式大行李箱。 行李箱里没几件衣服,但同样也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教科书。 所以搬起来格外费劲。 从飞鸟岛到云都,她一共转了三次车。 母亲张云本来已经买好了陪她来云都的车票,没想到来之前却病倒了。 乔咛家并不富裕。 早些年她父亲好赌,欠下了一大笔债。 为了躲债,她父亲跑去了外地。 为了还债,她母亲开了一家烤串店。 几元一串的便宜烧烤,张云没日没夜地烤。 无论是烈夏还是严冬,热油也都没日没夜地滚。 眼见着日子好了点,偏偏命运弄人。 她的大女儿,也就是乔咛的双胞胎姐姐乔喃,被查出患了白血病。 知道这个消息后,张云几乎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白血病的治疗并不容易。 张云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借了债,最后还是没能留住乔喃。 乔喃死了。但债却更多了。 没办法,日子总还是要过。 于是张云又开始了没日没夜地烧烤。 热油把她的皮肤灼烂了。 浓烟把她的眼睛熏红了。 她还四十岁不到,却已经苍老的不像话。 好在她还有一个女儿,乔咛。 为了让乔咛得到更好的教育,她努力攒钱,打算咬咬牙把她送到云都这边来念书。 她一块钱一块钱地攒,终于攒够了学费。 但自己却被查出罹患胃癌。 而且已经是晚期了。 本来说好要亲自把她的咛咛送到云都来的。 本来说好她们要一起逛逛云都的。 可她却躺在飞鸟岛的医院里睡着了。 睡着了,就再也没睁开眼。 于是乔咛只能自己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踏上前往云都的列车。 咸涩的汗液迷了眼,混合着舍不得离开家的眼泪。 乔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小姑娘,你那箱子放下,阿姨给你拿。” 谢家的保姆姓张,和她妈妈同个姓,也和她妈妈差不多年纪,看起来挺亲切。 “阿姨不过给你倒个水的功夫,你怎么就自己拎着行李箱上去了?多重哇,放下放下,阿姨给你拿。” 张姨腿脚不好,边说边踩着拖鞋上楼。 “没事的阿姨,我已经到了。” 乔咛最害怕给别人添麻烦,连忙拒绝。 谢阿姨是她妈妈的小学同学,好多年没见过了。 突然造访,还要寄住在她家里,本来就已经够麻烦她了。乔咛来之前张云就告诉过她,万事要想着亲力亲为,凡是能不麻烦别人的,就尽量不去麻烦别人。 她局促着,索性鼓起劲,一气呵成提着行李箱上到张姨跟她说好的三楼。 “我到了阿姨,您就别上来了。” 盛夏燥热,乔咛提着一口气,脸涨的通红。 她艰难地放好行李箱,才勉强喘上气来。 “哎,还是你们年轻人手脚利索,那行,你自己收拾一下,房间在三楼靠左第一个房间,阿姨去给你们做晚饭,你收拾好了就下来吃。” 张姨膝盖以前开过刀,上下楼梯并不方便,见乔咛自己把行李箱拎上去了,便也不再多话。 你们? 乔咛有些迟疑。 谢阿姨也在家吗? 可张云说她在国外忙生意。 难道…… 谢忍安也在家里? 想到谢忍安,她好不容易平静下去一点的脸又红起来。 他们已经五年没见了。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在这五年里,她没有了姐姐,也没有了妈妈。 五年之前,分别的前一天。 谢忍安还像往常一样,给她讲完了一个睡前故事,并且保证第二天会继续给她讲。 她缩在被子里,想也没想就甜甜地说“好”。 那天晚上,谢忍安把舍不得吃的水果糖全部都给了她。 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天只给她三四颗。 乔咛眼巴巴地看着五彩斑斓的水果糖。 谢忍安看出她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刷过牙以后就不能再吃了,不然会蛀牙。 乔咛问他蛀牙是什么意思。 谢忍安说蛀牙就是牙齿上长毛毛虫。 乔咛害怕毛毛虫,于是闭紧眼睛摇摇头说不吃。 谢忍安笑了。 他很少笑。 他把糖果全部放到她的枕头底下。 对她说,你醒来以后,就可以吃了。 这些都是你的。 乔咛问他为什么不吃。 谢忍安说他不爱吃甜的。 乔咛点头,有些困了。 又问谢忍安困不困。 谢忍安没回答,只是说等她睡着再睡。 乔咛“哦”了声。眼皮耷拉下来。 睡意越来越浓。 在她快要睡着的最后一秒里。 她忽然听见谢忍安叫她的名字。 他说,乔咛,乔咛。 她眯着眼睛,困得睁不开,问他怎么了。 谢忍安说,乔咛,你最喜欢谁? 乔咛想也没想,说的是妈妈。 谢忍安又说,不准是妈妈。 好吧,于是乔咛又说,是姐姐。 谢忍安沉默了一阵。 他说,乔咛,不准说妈妈和姐姐。 乔咛很快反问为什么。 谢忍安说,没有为什么。 沉默了半晌。 困意重新卷上来。 乔咛眼皮已经完全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谢忍安的声音。 她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睡着。 像是梦境,又像是现实。 低低的。 带着少年独有的轻狂隐忍。 他说,没有人喜欢谢忍安。 他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所有人都不想要谢忍安。 “才不对,乔咛喜欢谢忍安啊。” 尽管眼睛都困的睁不开了,但乔咛还是本能地在心里反驳。 可谢忍安不想要喜欢,谢忍安想要最喜欢。 大家都有自己最宝贝的事物。 可是没有人要他。 谢忍安没再说话。 一夜未睡。 那夜飞鸟岛下了暴雨。 海上小岛天气极端。乔咛最害怕打雷,便不安分地伸出手,胡乱地抓。 谢忍安轻轻地回握住她的手。 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乔咛莫名像吃下一颗定心丸,酣睡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 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谢忍安已经不见了。 乔咛起初以为他只是出去玩了。 便喊着他的名字满屋子的找。 可找遍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她都没找见。 乔咛慌了。 她问张云,张云说,他回去了。 乔咛便问,今天会回来吗? 张云说不知道。 乔咛开始生气。 谢忍安明明答应她的,会永远做她的好朋友、好哥哥,也会一直一直保护她的。 可他怎么就这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乔咛想,等他回来了,她一定不要再理他。 时间如白驹。 后来啊,飞鸟岛的水仙花开过了一茬又一茬,桂花酥也做了一轮又一轮。 舍不得吃的水果糖一颗一颗过期。 就连《一千零一夜》也开始长出来了小小的书蠹。 谢忍安却没再回来。 时间可以把很多深刻的回忆抹去。 她想,一定是谢忍安有了新的朋友,才把她抛到脑后去了。 …… 回忆起这些事情,乔咛已经不像当初那样伤心。 五年的时间里,她成长了很多。 她想,不过是谢忍安而已。 再见到面,她一定会波澜不惊。 他既然能轻易忘记她,那么她也可以藏好她的情绪。 于是她深呼了一口气,伸手重新搭上行李箱,准备走到张姨跟她说好的房间里去。 但偏偏就在这时,缠了不知道几圈透明胶带的坏拉杆忽然从她手心逃脱,一声闷响之后,行李箱重心失衡,乔咛来不及拉住,便眼睁睁地看着整个行李箱猛地朝楼梯下方滚了下去。 笨重的塑料箱撞击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乔咛根本反应不及。 行李箱摔了一路,最后停在别墅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木地板楼梯平面上。 早就坏掉的密码锁在此刻四分五裂。 行李箱也没好到哪里去,直接裂成两半,里面的教科书和衣物沿路一溜儿洒了一楼梯。 乔咛还是懵的状态。 停滞了约莫两秒,她才反应过来要去捡。 许多行李箱撞击地面的声音太吵,恰这时,三楼靠右侧那房间门忽然被人打开。 房门洞开的瞬间,夹带起一阵温热的风。 鸢羽风铃随之轻盈作响。 璁珑悦耳。 仲夏的傍晚,刚下过一场雨,此刻室内空气格外闷热潮湿。 乔咛出了汗,发丝黏腻,缠绕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 她站在木质楼梯的最高一级,懵懂地回过头。 天光疏漏,又亮又白。 一抹清隽高挺的少年身影恍然撞进她的眼底—— 少年个高挺拔,似是刚沐浴完毕。 黑色碎发掠过他的眉眼,正刺喇喇地往下淌水。 那双凌厉的眉眼倒在认出乔咛的那一秒后,忽地柔和了些。 似笑非笑地,盛着几分潮湿的雾气。 他半倚在门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她: “长高了啊,小咛妹妹?” 乔咛心脏蓦地跳漏一拍,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她微仰着脸,但目光却不敢凝视他。 不用说,她也能认出来,他就是谢忍安。 五年过去了,他更高了,黑色健身背心贴着他紧实劲瘦的腰腹线条。五官也要更利落些,但还像从前那样凌厉逼人。 乔咛设想过很多次和他再见面的场景,也设想过见面后她会说的话。 但此刻,她完全僵住了。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 脸因为窘迫羞赧越来越红。 她温吞地低下头去。 似是察觉到她的羞赧,谢忍安微微倾身,弯腰,缓慢靠近她。 “怎么不叫人?” 语调亲昵,像是他们分开的这五年完全不存在一样。 乔咛脸瞬间红得能滴血。 她掰着手指,许久,扯了扯嘴:“你也长高了,谢……” 只说了一个“谢”字,她便无声顿住。 她不知道该怎么叫他。 若是放在五年前,她一定会毫无嫌隙地叫他一声“哥哥”。 但现在不一样。 “哥哥”这个词听起来很怪。 她叫不出口。 见她害羞,谢忍安轻嗤,喉间滑出一声低笑。 乔咛却暗暗有些恼火。 她不明白,谢忍安为什么要笑她。 谢忍安是长大了,可骨子里的劣根性,却一点儿没除。 她耳廓越来越红。 谢忍安却越逼越近。 他在看她的脸,湿发间一颗未干的水珠顺着他凝视的目光,滑落在她手背。 明明是冰凉的,乔咛却觉得自己的手背仿佛被岩浆灼烧一般刺痛。 她不由自主地把手背到身后。 近距离的压迫感令她呼吸停滞,她下意识往后退,顾不及整理满地凌乱的行李。 谢忍安却趁势俯身压得更近,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凝有质问: “不记得叫我什么了?” 乔咛被他灼热的目光逼退,可偏偏脚后跟却先一步撞到了楼梯的扶手。 彻底没了退路。 她心脏止不住狂跳,咬了咬嘴唇,几秒后才小声吐出一个字。 “哥……” 谢忍安轻笑,似是不满如此轻描带过的敷衍:“听不见。” 乔咛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身子,移开尴尬的眸光。 却旋即听见谢忍安使坏道: “大点声,叫、哥、哥。” 激情开文!![猫头][猫头][猫头]宝宝们我又来啦嘿嘿~ 连载期正文免费,10w字校园小甜文,适合睡前看哦~[星星眼][星星眼] 这本是《野狗与小荔枝》的同背景文,里面出现过乔咛和她的妈妈哦~然后这本字数比较少,所以不是日更滴,请见谅,不过会尽量快点写完![奶茶][奶茶][奶茶] 专栏有完结校园小甜文《野狗与小荔枝》以及酸涩小镇救赎文《潮湿蝴蝶》,喜欢的话可以去看看~ 还有预收球球收藏啦[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叫哥 第2章 粉雾 乔咛不喜欢夏天。 也不喜欢冬天。 不喜欢夏天是因为天气太热。 经营烧烤摊本来就不是样轻松活。 一到夏天,烈日炎炎,高温无情灼烤,油箱里的热油仿佛加了催化剂,沸腾得更厉害,像是能将人一口吞掉的滚烫岩浆。 每当这个时候,张云便总会忙得脚不沾地、汗如雨下,新换的工作服没过几分钟就会被汗湿。 张云本来是个丰腴漂亮的女人,可是后来却瘦到连九十斤都没有,清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 每次她被烟熏的咳嗽的时候,那副清瘦的蝴蝶骨就会止不住地起伏。 乔咛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住一样发疼。 她不想妈妈这么辛苦。 虽然那时她才八岁,但已经很懂事了。 小小的她个子还没烧烤摊的油箱高,却总会搬着张塑料小板凳,垫着脚帮忙。 可每一次,又都会被张云以“碍手碍脚”的理由给撵回来。 乔咛心知肚明。 她哪里是“碍手碍脚”,只是张云舍不得看见小小的她被热油浓烟呛的小脸通红罢了。 至于不喜欢冬天,则是因为—— 每逢年关,各种要债的就会找上门来。 福是她爸享的。债是她爸欠的。 可她爸却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从此再也没在飞鸟岛出现过。 走了的是他;上门的,是要债的;还钱的,却是一分钱没用、一点福没享的妈妈、姐姐,还有她。 乔咛很聪明,长了副好记性,只要见过的、听过的,她都能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可错也错在,她记性太好了。 以至于每一个上门要过债的大汉脸上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以至于每一个失眠的夜晚,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都会如同梦魇一般反复折磨她。 她八岁就开始失眠,但因为心疼钱,她从没跟张云说过。 到现在,已经成了老毛病了。 冬夜的年关,特别难熬。 雪深深,风深深。 要债的彪形大汉拽着难闻的一身烟味,一双长着粗茧的大手里操着结实的家伙什,面目狰狞地拍打着她家那扇不知碎了多少次又被修好多少次的破铁门。 乔咛自幼就胆子小,最怕的,就是听见铁门被用力拍打的声音。 每敲一次,她就缩在角落里战栗一次。 那不知何时才能迎来终结的敲门声,仿佛生命倒数的钟声。有好多次,乔咛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铁门硬生生被那几个大汉拍碎了。他们不由分说冲进来,抓住张云抬手就是一掌: “死婆娘,什么时候还你大爷的钱?” 乔喃缩在角落里,吓得连哭都不会哭了,只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抽。乔咛蹲在她旁边,眼睛被眼泪糊着,看见地上多了几点白——是张云被打掉的三颗牙齿。 还混杂着赤红的、新鲜的血。 “不还是吧?看老子打死你!” 眼见那大汉又是一掌,乔咛冲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哎哟哎哟!哪来的小崽子!”那大汉痛的直叫,怒从中来,反应过来之后用力掐着乔咛的脖子,“狗东西!老子弄死你!” “不要!不要!”张云哭喊着跪在他面前,眼泪咸涩,流进嘴里的伤口,刺痛直往心里面钻,“我还钱!我还钱!” 脖子上的力度被收紧,乔咛感觉呼吸越来越吃力。大脑就像花屏的电视机一样,眼底只有数不清的星星,耳畔传来模糊的姐姐的哭喊声。她想听清,但怎么也听不清。 心脏好疼。 一抽一抽的疼。 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过年,之于别人来说,往往是喜庆、幸福、热闹、团圆的代名词。 可对于乔咛来说,却只有母亲的眼泪和鲜血、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如雷点般的敲门声、可怕的彪形壮汉、自己的心悸。 …… 乔咛讨厌夏天,也讨厌冬天。 而谢忍安,偏偏是在那个蝉叫的最响的夏天出现在她眼前。 又是在记忆里最大的那一个下雪天再也消失不见的。 - 遇见谢忍安那年,乔咛八岁。 这一年是她最难熬、却也是最快乐的一年。 “咛咛,妈出摊了,你自己在家乖一点,听见敲门声不要开门,电器什么的要小心点,还有,留心点手,千万别碰到水,不然伤口要化脓!” 张云半个身子已经跨上电瓶车,但还是放心不下乔咛,便转过身来,忍不住再叮嘱了几句。 “知道了,妈妈,我会听话的。” 八岁的乔咛泪眼巴巴地站在窗户边。 常年的营养不良使得她个子比同龄孩子要小,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她艰难地垫着脚,伸出左手来扒住生锈的防盗窗,努力朝窗外看去。 蝉在浓密的林桠间疯叫。 张云叹了口气,像是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似的,用力蹬了一脚油门。 破三轮慢悠悠碾过盛夏发烫的地面,没一会儿就没了影儿。 乔咛一直站在防盗窗旁,直到再也看不见张云的身影,才温吞地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悄悄爬到床边,把开着的电扇关了。 炎炎夏日,闷热聒噪,电扇哪怕一秒不开,人就会热的受不了。 但乔咛舍不得开。 她舍不得这一点电费。 乔咛有个双胞胎姐姐,叫乔喃。 不知怎么地,从上个月起,乔喃就开始发高烧,被送进了医院。 一连住了四五个星期,却没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钱倒是一大把一大把地烧了出去。 乔喃被送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 长长的连衣裙挂在身上,空荡荡,轻飘飘。 她也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喋喋不休。 乔咛很难受,她问张云,妈妈,姐姐怎么了? 张云顿了顿,温柔地抚摸她柔顺的小辫子,说,没什么,姐姐过段日子就好啦。 乔咛点点头说好。 可是,她明明看见,张云急的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坐在床头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妈妈总是这样,有什么烦心事都自己担着。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出去,但收到回音的却寥寥无几。 为母则刚,没办法也要想办法。 终于,在上个周末,她打通了宋昕含的电话。 宋昕含喊她阿姨,现在北都,是个小演员。 早年间受过张云的接济。 听说乔喃生病的时候,她正在杀青一部戏。连续熬了三个大夜,虽然疲惫得不行,但她却赶不上休息,急急忙忙来了飞鸟岛。 人心是一样很复杂的东西。 良心更是。 张云见到宋昕含的时候,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站也站不住。 “含含,你救救喃喃,她才那么点大,她不能……不能……” 张云涕泗横流,眼角的纹路堆在一起,她几乎是快要跪下了。 “小姨,您别激动,您对我有恩,喃喃也是我的表妹,我肯定会尽自己所能救治她的。”宋昕含眼底沉着黑眼圈,赶紧扶起张云。 于是,当天夜晚,乔喃就被宋昕含带到了北都。 家里只剩下张云和乔咛。 乔咛不知道姐姐生了什么病。 只知道母亲张云这段时间来长出了好多白头发。 明明他们去年才好不容易才把爸爸欠下的债给还清。 本以为美好的新生活很快就会来到。 可是比新生活先来到的,是噩耗。 …… 右手手臂在发痒,纱布底下的伤口在愈合。 出奇的痒。 这是大前天她偷偷去给张云的烧烤摊帮忙的时候,不小心被热油烫到的。 比起痛,乔咛更后悔的是,又给妈妈添麻烦了。 除此之外,还浪费了几十块的医药费。 妈妈得在烈日底下要多卖几串烧烤才能把这个钱给赚回来。 一想到这,她就心痛到不行。 “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闷响。 乔咛还没来得及找到声源,下一秒,额头处就闪过一丝刺痛。 “啊呀。” 她打着绷带的右手习惯性去捂额头,结果牵扯到还没愈合的伤口。 又是一阵撕裂的疼痛。 疼得她轻嘶一声,额际瞬间冒出冷汗。 “哟,今天小不点一个人在家啊,你那个病秧子姐姐和你那个赔钱货老娘呢?”一个顽劣的少年音色落入她的耳中。 这个音色乔咛再熟悉不过了。 她抬眼望去,正是比她大两岁的赵锐,身边还跟着他的几个小伙伴。 他嘴角边长着一颗很大的黑痣,神情轻蔑,尽是欺负弱小的自得感。手上懒散地把玩几枚地上捡的碎石头,刚刚就是这些石头之一砸中了她。 赵锐是飞鸟岛本地人。 家里是做生意的。他爸早年间靠做印花生意赚了笔钱,后面在滨西邨开了个厂子。 算有点小钱。 钱是滋养**的温床。 人一旦拥有超出自身认知以外的钱财就都会飘。 更别说赵锐还是个小孩。 赵锐这人也不过十岁,但却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坏的没边。 喜欢挑着软柿子捏。 说起来,他们家跟乔咛家倒也没有什么过节。 但乔咛家在整个滨西邨是出了名的狗不理。 任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赵锐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乔咛皱了皱眉,没搭理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把窗户关紧了。 张云走之前跟她说过,让她不要惹事。 她自是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她是个泪失禁体质,一紧张就肾上腺激素飙升,忍不住想哭,身体也会忍不住发抖。 就在刚刚她垫脚关窗户的那几秒里,手都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 却听见另外一个附和的声音。 “还能去哪,上赶着赔钱呗。”徐新雅叉着手,身上还穿着一身亮闪闪的白色公主裙。 她是赵锐的表妹,跟乔咛同岁。平时就爱跟着她表哥赵锐一块儿玩。 一说完这话,周遭就立刻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 嘲笑声像玫瑰的利刺,疯狂地刺痛乔咛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她一直在发抖。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他们却有好几个。 可是……她怎么能忍受自己的母亲被这样肆意污蔑嘲笑? 她攥紧小小的拳头,鼓足了勇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着窗外喊道:“不允许!我不允许你们这么说!” 也许是没料到她会反抗,赵锐先是愣了一秒。这小丫头片子向来是被他踩在脚下的软柿子,突然的反驳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哼笑一声:“不允许?好大的口气,我真是要被吓死了呢。” 说完,他手一动,猛地朝她砸去一颗石子。 那石子边缘尖利,竟是直接把玻璃窗砸出个锋利的洞。 乔咛尖叫一声,仓皇往后一退,才不致被飞出来的玻璃碎片砸中。 “你们干什么!”她几乎是带着哭腔,愤恨地喊出来。 “好玩好玩!”眼见她生气,赵锐却更加兴奋起来,还问他周遭的几个小伙伴要不要加入。 “表哥……”徐新雅有些为难地扯了扯他的衣角,“要不,算了吧,玻璃都碎了,好危险的。” “就这就怕了?怂!”赵锐嗤了她一声。 “谁说我怕了?” 许是不服气被表哥这样说,徐新雅脸鼓的红彤彤的,立刻蹲下身子去捡起一颗石头来,朝着那碎了一个洞的玻璃窗砸去。 石头透过那个洞,正中乔咛眉心。 瞬间红肿起来。 众人也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好玩!” “真好玩真好玩!” 笑声一声压过一声。 简直把乔咛当做一个被戏耍的小丑。 乔咛眉心疼得厉害,脑瓜子嗡嗡的。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 “哈哈哈!小不点哭了!!” “”胆小鬼掉小珍珠咯!” “好玩好玩!” 嘟——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 一辆漆黑锃亮的车停在盛夏绿荫里。 “谁家的车?” “这车看起来好贵啊。” 有几个孩子已经七嘴八舌地嘀咕了起来。 “这就是辆便宜车,我家那辆宝马才贵呢。”好端端被抢了风头,赵锐有些不服气道。 “对,我表哥家的车才贵呢!”徐新雅也立刻叉着腰附和。 见这几个孩子没让道,那车又“嘟嘟”地催促了起来。 “就不让,你能咋地?” 赵锐本就是个胆大的坏种,索性往路中央一站,没半点要让路的意思。 被砸了那么一下,头晕乎乎的。 乔咛站在生锈的防盗窗后,警惕地注视窗外的一切。 她得时刻提防着赵锐再给她来那么一下。 但又要保护玻璃窗。 换玻璃应该要好多钱吧。 她揉揉脑袋,忽看见,那黑车后座上,降下来一半窗户。 有个少年的声音懒洋洋地漏出来: “欺负人,很好玩?” “要你管!”赵锐猛地朝他也砸了一枚小石子。 不过没砸准。 石子只砸到了车窗上,发出一声闷响,便摔在了地上。 乔咛心都揪起来了。 下一秒,车门开了。 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宽松黑短袖的少年。他个高腿长,硬是比赵锐高出一个头。 他懒散地打了个响指。 “出来,皮皮。” 循声从黑车上窜出一条黑色的藏獒。 名叫“皮皮”的藏獒毛发蜷曲,牙尖齿利,在喉间发出低低的闷吼。 赵锐等人被吓坏了,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乱来!” 少年抱臂,玩味地打量他。 眼神淡淡的,充满不屑。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徐新雅率先喊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一阵逃窜。 赵锐长得胖,逃窜间不小心左脚踩到自己右脚,狠狠地摔了一个狗吃屎。 肥硕的屁股重重砸倒在地。 他痛苦地直“哎哟”。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嗤嘲。 赵锐痛得面目扭曲:“你笑什么!” 话一出口,那份傲气又很快被凑到他身边的那条藏獒吓得缩了回去,“别别别!别咬我!我错了!” “好玩。” 那少年轻笑了声,似在故意嘲弄。 随后支起眸子。 盛夏午后,蝉鸣聒噪。 透过绿色玻璃窗那个不平整的破洞切口,他对上了某个胆小鬼怯生生的眼睛。 第3章 粉雾 她在看他。 透过那扇破了个洞的绿玻璃窗。 世界是绿色的,唯独破碎的那一角,有细碎的盛夏阳光落进来。 他就站在灿烂世界的正中央,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乔咛睁大了眼睛。 少年个子高,长的斯文白净,但却透着股玩世不恭的混劲儿。 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谢忍安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察觉到乔咛窥探的目光,他转过头,面不改色地吓唬道:“再看揍你。” 下一秒,乔咛果然乖乖缩了回去。 “胆小的要命。”谢忍安觉得有些好笑,又扫了眼躺在地上的赵锐。 炎炎夏日里,赵锐肥腻的鼻头上挂满了冷汗。那齐人高的黑色藏獒欺在他身上,晶莹的涎水从尖利的齿尖淌下,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 刚刚还跟他一块儿嬉闹的几个小伙伴早跑得没影儿了,只把他一个人留在那,眼下是叫苦不迭。 谢忍安饶有趣味,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忍安。”车上的女人似乎是怕他再惹事,唤了他一声。 谢忍安这才收回目光,懒散地扯了下牵引绳:“走了。” 那名叫“皮皮”的藏獒就立刻敏捷地跟上他的步子。 谢忍安腿长,步距也长,三两步就上了车。 听见关门的声音,乔咛这才胆怯地抬起头。 阳光刺眼。 她站在防盗窗后,看见车窗一点一点压下来。那少年英挺的侧脸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眼前。 好奇怪的一个人。 明明长的那么好看,怎么就那么凶呢? - “咛咛,把剪刀递给妈妈。” 张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手拿着透明大胶带,正细致地贴平窗户上那个被砸破的大洞。 “好。”乔咛乖巧地把剪刀递过去。 张云利落地剪断胶带,又伸手抹了几把,确保胶带已经粘牢,免得蚊虫飞进来咬乔咛。 飞鸟岛这片临海,再加上草木旺盛,夜里蚊子格外多,叮了人以后奇痒无比。 收好剪刀以后,张云坐下来,伸手对乔咛道:“咛咛,你过来。” 乔咛手足无措地踱着步子,慢吞吞走到张云身边。 “你跟妈妈说说,这窗户是怎么回事?” 乔咛顿了顿。 赵锐的名字在她嘴边,她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她不想张云担心。本来她在外面摆烧烤摊挣钱就已经够辛苦的了。如果自己再不省心点,妈妈肯定又要分心。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赵锐他们又欺负你了?”张云紧张起来,抓住乔咛的手,心疼地问。 乔咛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说:“没有,妈妈。他们没有欺负我。” 所有的心酸苦楚,她只愿意一个人承担。 妈妈她已经够苦了。 张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作为母亲,她又怎会看不出乔咛在想什么呢? 但她也没挑破,只是把乔咛抱进怀里,喃喃道:“妈妈对不起你,小咛。” 乔咛在她怀里,乖巧地伸出手,摸摸她堆着细纹的脸颊。 张云抬起头。 乔咛对她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妈妈,才没有。跟着妈妈,小咛很幸福,也很开心。” 张云眼角一酸。 她时常想,自己是不幸的。 但更多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上苍赐给她这样一双乖巧懂事的女儿。 桌子上,手机铃铃地响起来。 乔咛替她拿过来:“妈妈,你手机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张云想不到除了宋昕含以外,还有谁会主动给她打电话的。 而宋昕含给她打电话的话…… 难不成……喃喃出了什么事? 她心脏忽地揪成一块。 着急忙慌地看向屏幕——不是宋昕含的来电。 备注上显示的是——谢思涴。 张云心猛地又一沉。 她和思涴,已经十多年没再联系过了。 高中毕业后,她和思涴一同考上了云都的大学。两人本来约定好上一起去上大学的。 可偏偏张云的母亲是个重男轻女的,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硬生生当着张云的面撕了录取通知书。 也就是在那时,张云和谢思涴的人生开始分化。彼此走上了完全不一致的道路。 谢思涴去了云都,继续念大学。 而她却被母亲嫁给了一个姓乔的。 后来再见面,就是谢思涴回来奔她父亲的丧。 少女褪却了学生时代的青涩,换上一身名贵。举手投足间皆是沉稳的风韵。 而那时候张云已然陷入负债的阴云,浑身沾满烧烤的油腻味。 许多年未见,张云很是想念谢思涴。 可是,当她站在人群里,看见谢思涴整个人都熠熠地发着光的时候。 她忽然失去了和她打上一声招呼的勇气。 谢思涴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在滨西邨重修了栋别墅。就修在张云家后边儿不远处。 听别人说起,谢思涴在云都那边开了几家公司,公司蒸蒸日上,她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 …… “妈妈,怎么了?你怎么不接呀?”见张云愣了神,乔咛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张云这才回过神来。 她没接,在等那电话主动挂断。 可对方却仿佛知道她心思似的,迟迟未挂。 终于,张云深吸了一口气。 按下了接听键。 对面一阵沉默。 许久,才出声道:“阿云?” “是我。”张云闭了闭眼睛。乔咛伏在她身边,倾着耳朵在听她说话。 看上去乖巧地不得了。 她忍不住伸手顺了顺她额前的乱发。 “你、过得还好吗?”谢思涴声音有些迟疑。 显然是不知道张云的近况。 如果她知道的话,肯定也不会这样问了。 “你呢?”张云没回答。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僵持。 “我……”对面叹了口气,许久,谢思涴才接着说,“我过得不好。” 张云心揪了揪。 她本以为自己会嫉妒谢思涴,所以在听到她过得不好的时候会很开心才是。 可,不知为什么。在听见谢思涴说自己过得并不好的时候,她居然很难受。 “你怎么了?”她很快追问。 “我爱人去世了。”谢思涴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有些变化,“就在上一周。空难。” 张云皱起眉,喃喃:“怎么会这样……” “不过我没时间伤心,”谢思涴抽了张纸,“公司最近陷入了债务危机……” 命运弄人。 她和谢思涴都失去了另一半,也都背负了债务。 “阿云,看在我们多年情谊的份上,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吧。”张云没答应也没拒绝。 眼下她的境遇,并不比谢思涴好到哪里去。 “我把忍安送回来了。”这是谢思涴想了很久的决定,“他什么都不知道。阿云,我想请你,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看着点儿他……这孩子性子极端,我总担心……钱的话,你不用担心,我还有最后一笔钱,过几天……” 话语越来越消极。 面对巨额债务,任是谁,都会产生无望情绪的。 “谢思涴!”张云当即喝止了她,“钱你自己留着,我不需要钱,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警告你,你不要做傻事,不然你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说完,也不等谢思涴解释,张云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房间陷入静寂。 乔咛被吓了一跳。 她从没见过妈妈生气的样子。 在她眼里,母亲张云一直都是个好脾气的人。 她不敢说话,只能乖乖地陪在张云身边。 忽然,张云像想起什么似的,跌跌撞撞地走到另一朝向的窗户。 从她们这间破旧的小平房望出去,后面不远处的复式小别墅亮起了久违的灯光。 自乔咛有记忆以来,她从没见过这座别墅亮过。 这还是第一次。 她仰起脸,看见有热泪在张云的眼眶里打转。 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这么激动。 “妈妈……” “小咛乖……”张云粗粝的指腹擦了擦眼睛,“你去把妈妈放在橱柜里的桂花糕拿出来,妈妈收拾一下,等会出去一趟。” 乔咛点点头。 等她把桂花糕拿过来的时候,张云已经重新换了身衣服,正在用梳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见乔咛过来,她唤她:“小咛,你过来,闻闻妈身上还有难闻的油烟气吗?” 乔咛凑近,像小猫那样贴着张云闻了闻。 随后她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张云放下梳子,拎过桂花糕,对乔咛说,“咛咛,妈妈有事情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妈妈……我想跟你一块儿去。”乔咛咬着嘴唇,轻轻揪了揪张云的衣服。 张云心软下来:“好,那小咛要听话。” “嗯!”乔咛用力点点头。 - 张云一手牵着乔咛,一手郑重地敲了敲门。 乔咛站在她身侧,替妈妈拎着桂花糕。不知怎么地,敲完门后,她心脏忽然被提到了嗓子眼。 开门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既好奇又紧张。 门没开。 张云正了正色,又伸出手敲了第二遍。 清脆的敲门声在夏夜里显得寂寥又漫长。 乔咛乖乖等在一边。 有几只蚊子飞过来,嗡嗡地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咬了好几口。 好痒。 就在张云准备敲第三遍的时候。 门开了。 别墅里淡黄色的暖光灯洒出来。 映出一个高瘦劲括的少年身形。 乔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谢忍安比乔咛大4岁[星星眼] 回忆篇幅不会太多。[竖耳兔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粉雾 第4章 粉雾 “有事?” 谢忍安启齿,先是看了张云一眼,又低下目光,扫过乔咛。 灯光投射在他身后,将他的五官割裂得深邃又立体。 乔咛记得他的脸,耳根忽然一热。 怎么会是他? 转念间,脑海里又瞬间闪过白日里他说的那句“再看揍你”。 好凶。 她很快低下头,怯生生地往张云身后缩了缩。 她怕他。 “你就是忍安吧?”张云绽出一个笑,感慨道,“都长这么高了。” 谢忍安鸦睫垂下淡淡的阴翳,他蹙了蹙眉。显然是对张云的到来感到困惑。 “哦,瞧我这记性,”想到谢忍安也许压根就不认识自己,张云主动道,“我姓张,是你妈妈的朋友……” “说够了?”也不知是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他忽然变得很不耐烦。 话里话外都充满了赶人的意味。 好在谢思涴提前给张云打过预防针,对于这孩子的脾性,她多少也有点心理准备,自然不会跟小辈计较。 “我家就住前面,”说着,张云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又转过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哦对了,这么晚了,应该还没吃过饭吧?这儿有桂花糕,是阿姨自己做的……” “乔咛,来,叫哥哥。”张云看了眼乔咛,示意她把手上拎着的桂花糕递给谢忍安。 乔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谢忍安。 少年眉心紧蹙,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她抿了抿唇,然后,鼓起勇气来把装着桂花糕的塑料袋递出去。 边递还边温吞地喊了一句“哥……”。 第二个“哥”字还未及喊出。 “烦不烦?”谢忍安重重把门一摔,“滚远点。” 门“咚”的一声重响。 心惊肉跳的。 将乔咛和张云隔绝在门外。 “妈……”乔咛吸了下鼻子,扭头看向张云。尽管已经尽力不让自己掉眼泪,可乔咛还是委屈到忍不住掉了小珍珠,“我好讨厌他……” “忍安哥哥脾气可能是不太好,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心事,”张云心疼地拍了拍乔咛的头,轻声安慰:“咛咛别哭,我们回家。” - 燥热的暑假很快一晃而过。 九月到了,乔咛上小学了。 她和徐新雅分到了同个班。 徐新雅个子和她差不多高,理所当然地,她们两个成了同桌。 “老师,我不要和乔咛做同桌!”徐新雅站起来,不满地嘟起嘴,全身都是抗拒。 她嗓门大,全班的目光立刻都聚焦了过来。 纷纷落在乔咛身上。 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但不知为何,乔咛还是低下了头。 并且越来越低。 “为什么,新雅?”老师不明所以地问。 “因为乔咛是个扫把星!她爸爸不要她了,她姐姐得了癌症,她妈妈天天就卖垃圾食品!”徐新雅说完还捏了捏鼻子,似乎很嫌弃乔咛坐在她身边。 乔咛脸上闪过一阵红。 心脏砰砰跳的飞快。 在那一瞬间,她想跳起来和徐新雅扭打在一起。 “新雅,不能这样说同学!”老师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可徐新雅压根就跟没听见似的,捏着鼻子怪声怪气道:“又不是我这样说,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就是!” “没错!我奶奶也这么都说的!” 徐新雅人缘好,只要她说话,立刻便会有人附和她。 班里瞬间炸开了锅。 老师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关于乔咛家的事,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 “乔咛,你坐到最后面去吧。”她沉下脸,很不高兴地说,“其他同学现在可以安静了。” “可是老师……”乔咛想说,坐在后面,她就看不见黑板了。 但她看见老师板着的脸,忽然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她站起来,从桌肚里拿出张云亲手给她缝的碎花书包,迎着众人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默不作声地,从第一排走到了最后一排靠垃圾桶的那个位置,然后,又默不作声地坐下了。 徐新雅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去。 “好了同学们,那我们开始上课。”老师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课堂上。 乔咛抬起头,眼睛热热的。 身旁垃圾桶里的恶臭时不时向她飘过来,各种小飞虫在乱飞。 乔咛深吸一口气,抬手打开窗户。 就在她打开窗户的那一秒。 清爽的空气涌进来。 与此同时,走廊上不紧不慢地闪过一道身影。 谢忍安单手挎着一个黑色书包,他不仅迟到了,而且甚至连校服也没穿。 自从上次以后,乔咛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不过她知道张云很担心他,倒是经常去给他送饭。 至于吃没吃,她并不知道。 乔咛很怕他。 听见开窗的声音,谢忍安微侧过头,撩起眼皮朝她这边睨了一眼。 乔咛穿着一条鹅黄色的小裙子,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旁。 别的人都有同桌,唯独她没有。 而且个子看上去还比同龄人小了一大截。 见他看过来,乔咛心虚,很快又合上了窗户。 这一下动作太大,发出了不小的声音。 “乔咛,你又在干什么!”老师显然是生气了,朝她砸过来一个粉笔头。 乔咛被砸了个正着,众人的目光火辣辣地向她刺来。 她又羞又窘又难过。 “不想听就去外面站着去!”老师对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乔咛站在那里,耳朵嗡嗡的,随后她看见了徐新雅不怀好意的笑。 她什么也没说。 毕竟确实是自己吵扰课堂在先。 拖着沉重的步伐正准备往外面走去。 她忽然听见谢忍安的声音——“傻子一个,让你走就走啊。”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谢忍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前门处。 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门。 指节在铁门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他缓缓对上老师的眼: “未成年人保护法你定的?” 老师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哪个班的?” “我是哪个班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享有受教育权,你让她出去,犯法了知道吗?”他懒散抬眸,看向教室最后一排的乔咛,“还不快回来?” 乔咛站在原地没敢动。 最后老师妥协了,挥了挥手:“回来。继续上课。” 乔咛才温吞地坐回去。 再抬起头的时候,谢忍安已经不见了。 乔咛忽然觉得,这个人,似乎没那么讨厌了。 虽然凶凶的,但好歹,还是挺讲道理的。 - 这一天过得飞快。 放学铃敲响的时候,乔咛很快收好了书包。 走到门边,却被徐新雅和她的朋友们围住了。 她紧张兮兮地攥紧了书包,警惕性十足地看向她们。 “喂,我们当朋友吧。”虽然很嫌弃,但徐新雅还是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今天那个替她出头的少年。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徐新雅就觉得他好帅。 比她表哥赵锐可厉害多了。 当然,这话她不敢当着她表哥的面说出来。 不然肯定免不了她表哥一顿臭骂。 她讨厌乔咛,可她却想通过乔咛,和他成为朋友。 “不要。”乔咛拒绝的很坚定,“让一让,我要回家了。” 也许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徐新雅翻了个白眼,很快伸手把她拦住:“你不准走。” “为什么?”乔咛反问,“已经放学了。” “今天那个帮你的人,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徐新雅挡住她的路,“你告诉我,我就让你走。” “……我不知道。”乔咛声音弱下去。 “你不告诉我?”徐新雅变了语气。 乔咛往后退了一步。 正当她踌躇的时候,忽然听见张云的声音:“小咛?” “妈妈!”她欣喜地挣开徐新雅,扑了张云满怀,“你来接我了?” “嗯,妈把烧烤摊移到学校门口了,也方便接你。”张云捏了捏她的脸。 乔咛很高兴。 路上,张云边走边问,“今天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乔咛收敛了笑容。 不怎么样。 但她没说,而是说:“挺开心的。” “那就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张云现在就在这学校门口摆摊。 乔咛放下书包。 张云在卖烧烤,她就乖乖在一旁写作业。 虽然今天很不开心,但是课她倒是听得很认真。 不一会儿就把作业写完了。 她咬着笔尖,忽然忍不住出声问张云:“妈妈,住在我们家后面,那个凶凶的人,叫什么啊?” 张云边忙边说:“你说忍安啊,他姓谢,叫谢忍安。” “谢、忍、安?”乔咛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 张云从小就教育过她,人要知恩图报,要懂得感谢。 再怎么说,谢忍安也算是帮助过她两次了。于情于理,她都得当面跟他说一句“谢谢”。 但一想到他那怪凶的模样,乔咛就有些害怕。 该怎么办呢? 她歪着脑袋苦思了一阵儿。 有了。 她眼睛一亮,随之拿出了一张方格纸。 既然不能说,那写下来总可以吧。 她捏着铅笔,就开始慢吞吞地写。但一落笔她就又犯难了。 谢忍安。 读是知道怎么读了,可她不知道怎么写。 看来只能用拼音了。 她低下头,一笔一划,写的极其认真。 今天生意好,没过多久,张云就收摊了。 “写什么呢?” 见乔咛写的这么认真,张云笑着看了眼。 “没、没什么。”乔咛心虚地把字条藏起来。 张云笑了笑:“别写了,收摊回家了,妈给你做好吃的。” 乔咛点点头:“好。” - 因为有心事,乔咛晚饭只吃了一点点。 字条是写好了。 可是……她不敢给。 原来不止是不敢跟他说话。 就连站在他面前,她都好害怕。 “怎么吃这么一点儿?是不是不舒服?”张云伸手摸了摸乔咛额头,又比对了自己的,“奇怪,也没发烧啊。” “没,妈妈,我没事,我真的吃饱了。”乔咛收拾了碗筷,转身就回了房间。 桌子上还摆着桂花糕。 飞鸟岛气候湿润,4月和9月是花季。春天开水仙,秋天开桂花。桂花糕是当地的特产美食。 每年桂花开的时候,张云总要去拾桂花,洗干净后晾干,然后再做成甜软的桂花糕。 乔咛最喜欢吃张云做的桂花糕。 可就是她这样宝贝的桂花糕,上次送到某人面前,却吃了闭门羹。 乔咛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纠结了好一会儿要不要去送字条。 最后,她决定还是去送。 送之前,她还装了几块桂花糕。之后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张云在洗碗,没注意到她。 乔咛舒了口气。 她不想张云知道她在学校里遇到的烦心事。 飞鸟岛的夏季和雨季同样漫长。 明明已经到了九月,气候还是燥热得很。 今天夜晚有星星。 星光洒在路面,淡淡的一层薄辉。 乔咛走在路上,心脏砰砰跳。 不短的路程里,纠结了不下十次要不要回去。 最后决心是没下定,但是人已经到了谢忍安家门口。 她站在门口,腿在发软。 手举起来三次,可每次都在她快要敲到门时缩了回去。 算了……还是回去好了。 她垂下眼眸,眼睛落在手里拎着的桂花糕上。 以后……有机会再说谢谢,应该也没关系。 正这么想着,门忽然开了。 灯光落在她身上,她惊诧地抬眸。 “鬼鬼祟祟在门口干什么?”谢忍安倦懒又冷淡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她鬼使神差地红了耳廓。 下一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往后面躲了躲。 只可惜张云不在她身旁,她压根就没地方躲。 “狗不在。” 谢忍安瞥见她后退的动作,以为她是怕狗,忍不住又腹诽了一句“胆小鬼”。 乔咛还是没敢抬头。 只是摇了摇头。 她不是怕狗。 “哑巴?”谢忍安没什么耐心,“关门了。” “别。”乔咛这才抬起头来。 恍惚间,目光又和谢忍安漆黑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她别过目光,磕巴地说:“这、这个给你。” 然后也不管谢忍安拒绝与否,把桂花糕和字条往他怀里一塞,塞完就拔腿飞快地跑了。 “啧,个子小小,跑的还挺快。” 谢忍安喉间滑出一声低笑,垂眸去看手心里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糕点,还有一张字条。 他对乔咛其实没什么偏见。只是他这人性子就这样。乖张、叛逆、没耐心。 不讨人喜欢。 这是谢思涴对他的评价。 连亲生母亲都这样说了,他还能怎么说。 不过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这一对父母,有就跟没有一个样。 从生下来到现在,他就没享受过一滴爱。 甚至还嫌他惹事,把他扔到这样一个破地方来。 来这边以后,有个固执的女人自称是她母亲的朋友,三天两头给他送饭来。 起初谢忍安还能嘴硬,忍着不吃。 可渐渐地,他接受了事实。 反正不吃白不吃,他偶尔会挑着心情吃上一两餐。 谢思涴忙事业,他这辈子还没吃过亲妈做的饭,倒是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女人天天给他做好饭还送过来。 他轻嗤一声,正准备把东西扔了。 走到垃圾桶边,忽然停了下,然后变了主意。 无聊的生活过得久了,那胆小鬼倒还蛮有意思的。 他挺想知道,这胆小鬼究竟给他写了什么。 手心的字条被折了好几次。 他第一次有耐心把那字条拆开。 女孩的字迹一点一点在他眼底显现。 他垂下眼睫,看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行不太工整的字: xie ren an,xie xie 你今天帮住我。 情你吃桂花高。 ——乔咛 拼音参半也就罢了,还夹杂着一堆错别字。 谢忍安没忍住,哑声笑了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粉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