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策山河》 第96章 觐见天颜 登闻鼓院审讯室,炭火燎尽,暗室骤冷如坠冰窟。 潘令宁只能双手抱膝,蜷缩在墙角,伏颈埋头藏入弯臂当中,企图汲取微不可察的温暖。 今日正旦,本该例休,登闻鼓院唯余两名皂吏值守,她敲了鼓之后,李判官满脸怨怼从大庆殿朝会抽身而来,许是错过了皇帝赏赉,对着她时一脸黑如墨,一番问询,得知是惊天要事,也不得闲了,好一番忙碌,挨过午时,朝会已散去,因为她还监押在此,他们也不敢把家还,便往公厨用膳,再无人搭理她。 炭火是今晨点燃的,唯有几块,燃尽便无人添拾,室外大雪纷飞,潘令宁冷得直哆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恍若等了一甲子,身体已趋僵硬,终于听闻铁铸牢锁开启的清越声响。 她茫然中抬头,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连忙起身。却因僵硬的躯体,麻木的手脚,以及压疼的颈椎险些摔倒,只能踉跄扶着墙壁。 “阿蛮,是你!”然而躯体的不适,抑制不住她喜上眉梢。 阿蛮穿着皇城司的玄黑劲装,外罩风帽莲蓬衣,面冷如刃,声音亦是毫无感情:“某奉大官何都知之名,提审你入宫面圣!” “陛下听闻了我的鼓声?阿蛮你看,只要不放弃,总有法子面到圣人!”万般艰辛,她差点喜极而泣。 阿蛮不予回应,率先走了出去。 “阿蛮等等我,我脚麻了,跟不上!”她踉踉跄跄,仍似同友人般撒娇。 阿蛮回头,冷眼一瞥,见她脸面手脚冻得通红,双眼如幼鹿眼巴巴祈求地望着,遂稍微放缓脚步,仍是一言不发。 “阿蛮,今日之后,我定要拔除鬼樊楼,你虽然不语,心里也定是极高兴的吧?” 谁知,阿蛮冷冰冰来了一句:“宫中的杀威棒,不比登闻鼓院留情,你尚有命走出宫闱与否,未可知!” 潘令宁霎时沉默,垂首思忖片刻,却仍扬头道:“不会,陛下若不肯处理此案,便如同上次般,无视登闻鼓院的鼓声!” “天真!”阿蛮讥诮冷锐置词,而后不论她再说什么,都不再回应。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五步之遥踩过大庆殿广场,冰雪覆盖的宫道,留下浅浅的脚印。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一黑一浅两只小小的身影,似缓慢爬行的蚂蚁,爬向那巍峨耸立的大殿当中。 何都知亦裹着披风,双手拢握立于墙头阁楼之中,虽习惯保持御前恭谨的姿态,然而皱纹耷拉的眼眸却威严聚光,流露出上位者睥睨的姿态。 梁指挥使跟随在他身边,小心请示:“这陈靖,着实让人猜不透!大官缘何让陈靖提审潘氏女?” 何都知面容不变,意味深长道:“鸟儿翅膀硬了,且试她,如何飞出丛林!”说罢转身,脊背挺直,但依然保留双手拢握的姿势,趋步游移往殿中走去。 …… 大庆殿之雄伟为宫阙之最,殿庭广阔,可容数万人,便是内殿当中,也可坐席三千人。 潘令宁立于雕龙汉白玉阶之下等候传唤,只觉得眼前大殿金碧辉煌、雄壮逼人。 远看之时已觉巍峨,近看更觉得重檐歇山顶似带着吞没山河的气势,遮天蔽日重重压来,让人喘不过气。 宫殿九重开,隔扇门雕花繁复华丽,檐廊斗拱朱漆翠饰彩绘精美,便连十二根盘龙楠木柱,亦可容三人合抱,巧夺天下奇木汇尽于此。 殿角金吾卫披甲持戈,高大魁梧,肃容拱卫如神桩,小黄门屈身笼袖立在殿门两侧,等候随时传唤,却被殿中时不时传来的一声暴呵,吓得一哆嗦! 潘令宁头次入宫,谨小慎微,却还是止不住好奇四下打量,而后,忽然被殿中的喧哗声吸引。 不似宫宴的言笑晏晏,反而似是……争执声? “此婢女,为我南院大王宗室女,贵为乡主,亦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得太后爱宠,千里迢迢来南廷朝贺,乃代表了太后之意,却突然在汴京失踪,更传闻已遭掠埋入娼窠! “你们南梁国,数日不予交代,如今竟妄图以一民女除狂瞽虚言,搪塞我等大使诘问,试问,南梁是置我契国颜面于何在?又置于两国兄弟邦交盟约于何在? “哼,若南国背信弃义,我北朝亦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上报陛下,兵戎相见之时,可就,怨不得我等了!” 发问之人声如洪钟,气势汹汹,便是殿外风雪肆虐,也盖不住他的怒火。 潘令宁低头思忖,看来她在登闻鼓院同李判官交代的案情,已如实呈报御前,因而才有如今的这番争执。 她告发北契使团自导自演,婢女失踪案实为虚假,并呈报了北契使团遣牙人呈交与游棚歌姬的诗词为证。 她当初和玉荷发动曾经深陷鬼樊楼迫害的青楼女子,放出假消息,传北契国婢女遭鬼樊楼掳掠,当时处于两国岁币交锋中,北契国使团顺杆而爬,果然狡做为证,编排了宗室婢女失踪案,甚至在青楼传唱鬼樊楼批判词曲之时,亦煽风点火,强加几阙词,宣扬女婢失踪疑云。 后来她与玉荷设法截获了牙人手中的诗词原稿,纸笺为使节下榻的都驿馆专供用纸,她对纸张过于熟悉,轻易便能找出辨认之法,便是他们矢口否认,那原稿字迹也可以比对,他们终归逃不过。 有了这份证据,虽不能要死他们自导自演婢女失踪案,但以此为入口,调动司法查案,也足以让他们慌了阵脚。 只是如此,她操控青楼舆论,影响邦交的罪名也难以逃脱了。 可是,如若不以身入局,她如何叩见天子?鬼樊楼的冤屈何时才能伸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公已闭了眼,她只得铤而走险,才可给敌人致命一击! 殿中有人朗笑回应:“大使稍安勿躁,告发的民女到底是狂瞽虚言,还是果真有凭证,请来堂上问审便知!” 这声音,显然是崔题的,今日庭审竟是他主持? 潘令宁心悸震颤,寻思他在这桩案子当中,可起到什么诀窍之处? 在她惊疑不已之时,小黄门陡然高声传唤:“传——庶民潘令宁觐见——!”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7章 以一换一 大殿正门洞开,风雪缱绻灌入,拂动藻井下方的绸幔丝绦,肆意飞舞着,如迎接她的到来。 虽是白日,殿中仍点着明烛,暖黄的光照得满殿金碧辉煌,恍若天庭宫阙。 殿中铺着长毯延伸至宝座阶下,似一条通天道。 潘令宁远远地瞥见二圣皆着通天冠降纱朝服,并肩而坐,宛如庙宇中供奉的神仙,周围犹有衣着华丽的贵主,想来应是皇后、太子,以及诸后妃了。 而崔题,亦着朝服,手持笏板,立在左下角,正遥遥地望着她。 太远,潘令宁看不清,只约莫从他模糊的眉眼中,看出缠绕着化不开的愁绪。 只瞥一眼,她便不敢再看了,如鹌鹑垂首,谨小慎微地走入内殿,她甚至能察觉左右文武百官静悄悄投注在她身上的各异目光。 而她,便是看一眼左右的筵席皆不敢妄动,行至小黄门指定之处,连忙扑通跪地叩首:“民女潘令宁,叩见皇帝陛下,叩见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储妃殿下……!圣人万安!” 她把能想起的贵主,尽数叩安一遍,仍生怕有遗漏。 头一次入宫,纵使她往日定力非凡,如今在天威面前,仍是有些许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太子听闻“储妃殿下”只时,眼帘倏忽微抬,无奈地看向崔题,心想他此时,哪来的储妃殿下? 崔题眉眼不动,盯着殿中跪安的萧瑟身影,心想着原来她也有惶恐不安之时,他还以为她当真胆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呢! 皇帝几不可察地看了崔题一眼,而后侧头打量殿中谨小慎微的女子,侧头询问:“你便是潘令宁?” “回皇上,民女便是!” “抬起头来!”声音沉闷,带着不可置疑的君威。 潘令宁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此时她已敛住心神,堪堪收住轻颤的身躯,直视御座之时,终于把帝王太后看清。 原来高位之人除了衣着华贵,容貌亦是平平无奇,只是双目透光,比寻常之人多了几分威严。 倒是皇后,虽已显岁月,却仍是风华绝代、风姿动人,太子随母,亦生得仪表堂堂。 她忽然不再心慌,甚至觉得,二圣亦非凡人而已! 皇帝此时,倒是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亦看出了她眼中,诚惶诚恐转为镇静的模样,心想此女定力过人,轻巧收拢了情绪,而便是州郡官员,初见天颜时,定力也远不如她。 可见此女非凡,加之长了一副芙蓉玉面的好模样,难怪崔题视她非同一般! 皇帝心中已有打算,嘴角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看向崔题,示意他问审。 “庶民潘氏,你敲登闻鼓,自称掌握婢女失踪案真相和要证,所谓何事,如实招来!”崔题已化身无情的判官,藏匿心绪,眼底已无半点私情。 潘令宁头回见崔题此番模样,呆呆望着他,眼帘翕动,竟要好一会儿才缓和。 她也很快摆正了心态,恭敬答复:“回相公,民女偶然间,收获了一张都驿馆流露出来的诗词原稿,与前些日子京师百姓广为流传的鬼樊楼词曲雷同,确为同一阙,因而怀疑……都驿馆与婢女失踪案,亦脱不了关系!” 她说罢,主动掏出了证据,呈交给小黄门,递至御前。 “哪来的刁民,竟妄加揣测,损两国邦交情面!”北契国使团当中,便有一位络腮胡子拍案反驳道。 他声震如虎啸,潘令宁瑟缩肩头,吓了一跳。 崔题不动声色,又反问:“你如何确定,此纸乃都驿馆所出?” “回相公,民女为书肆掌柜,日常与书纸打交道,那日恰巧有仆人拿着纸笺来书铺打听,说此纸甚好,有贵人相中,欲定制等同纸笺。民女问日经辨纸,一过手便知乃都驿馆特供的云澜纸,上头帘纹横宽一指,纵宽三纸特殊纹路可辨认。仆人不识字,然而民女却认得上头的词曲,察觉有异,此事关乎国体,生怕草率解法引起争端,亦或者自身难保,故而民女往青楼一番打听,才得知,各大青楼游棚收到如此诗词的不再少数,察觉事情重大,不好再拖,才来告发!” 她看向方才朝她虎啸怒吼的使节,故意扬高音量说道:“便是纸张可从外头采购,亦或者仿制,然而民女想着,字迹应该很好辨认!” 果然,络腮胡子神情明显一滞。 使团借力打力这等辛秘之事,必定不好传扬,因而只可是他们几人当中挑一人书写,便好寻到字迹主人。 无证经过御前浏览一番,回归崔题手中之时,崔题亦拿捏质问:“使节可逐一书写比字,若无相似之处,便果证清白,可否?” 北契使团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呵斥道:“众目睽睽之下为了莫须有指摘自证清白,难道这便是南廷的待客之道?” “诸位使节相公,我朝亦旨在还诸位公道,诸位却为何不敢验?莫非果证庶女潘氏所言?” “胡说八道!此女一副对此案了如指掌的模样,莫非她先设了局,污蔑我等,如此连环套,你们不先审问此女,反而审问贵客?” 北契使团亦曾经猜疑,在他们增压岁币之时便有送上门的舆论风波,刚好为他们所用,如此巧合,莫非有人操纵设局。 只是一番思量之后,不管是否有人设局,总归对他们有好处,也就顺水推舟。彼时的他们只想着,设局之人只要并非对皇帝和南朝有空,非敌亦是友,因而才放心将计就计。 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是平民女子设局骗他们上道,寓意何为? 而潘令宁沉默了片刻,此刻也不想再伪装。 因为她的目的,是鬼樊楼,而非婢女案,婢女案,自从她递出证据,不论怎么查,都可以结束,哪怕查到她头上,确证是她操控,也依然可以证明婢女失踪一事子无需要,那么皇帝的痛点迎刃而解。 反而是她,需尽快带出鬼樊楼,以免陷入无妄且于她不理的争执当中。 于是她陡然抬眸,双眼似月华重明,皎洁透亮,直勾勾地望着御座说道:“使节言之有理,婢女失踪案,民女之所以言之凿凿十分笃信尔等自导自演,自然是因为,假消息,是民女先放出来的!”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8章 先发制人 一语既出,惊雷炸响,满堂哗然。 文武百官神色各异,按捺不住的惊议声如潮水漫过殿堂,便连烛火亦跟着一颤,光晕浮动。 御座左侧的太后,极轻地从鼻腔中溢出一丝冷哼,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带着些许脱困后,已安然做壁上观的笑意。 皇帝目光流连,来回在潘令宁、崔题、以及肃国公林翎,乃至太后身上扫过,眼如深渊,圣心难测。 崔题亦是浑身一震,他虽曾猜测她的动机,却不曾想,未经逼迫盘问,她已然自首! 难道她不知天威煌煌、众目睽睽,如此公然招认,不啻于将己身系绳悬于悬崖? 他执着玉笏的手用力一拢,强忍言语间的焦痛,泰山压顶般威严逼迫质问:“大胆潘氏!你可知设局诬告使团,损害邦交国体,是何等大罪?” “民女知罪,只是民女恰为邦交国体考虑!吾国与北契互为兄弟盟约,便是垂髫小儿皆知,然而手足之间,岂有要挟邦交,企曾岁币之理? “吾皇圣明,泽被四海,北契国君,亦是雄主,两位贤君断不会做出背信弃义、贻笑天下万邦之举!故而,莫非北契使团当中,有人欲壑难填,企图中饱私囊,两头欺瞒,意图挑起争端? “小女子不敢自诩清正,便设下此局,使贼子野心昭然揭于两国君民,请陛下明察!” 她机智善辩,巧将一场灭顶之祸生生扭转为“忠心体国、辨奸锄佞”的筹谋。 崔题眉头倏忽一挑,倒是十分意外。然而此辩白亦如同螳臂挡车,岂能轻松躲过已招来的滔天祸劫? “荒唐!区区刁民安敢如此放肆,竟敢妄议邦国重器,攀咬使臣?南朝竟纵容此等宵小搬弄是非,视国事如儿戏,岂不可笑?”虬髯大使暴起,须发戟张,猛然拍飞面前的金樽,琼浆四溅! 潘令宁双目凛冽,非但不退,反而毫不畏惧地刺向他:“小民微末,尚且能呈上铁证,你既为堂堂上国使节,口称尊贵,却只知咆哮殿堂,斥我为刁民?既如此清白,为何迟迟不敢挥墨验字,莫非心虚? 她冷笑一声,“亦或者,诸位手中,真持有贵国国君背盟毁约、强索岁币的敕令,才敢如此有恃无恐,视我南朝如无物?” “你……哼!”络腮胡子大使面皮紫胀如猪肝,被她激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撇头冷哼,以示不屑! 只是,使团当中已翻江倒海,懊恼深深中计! 他们出使正旦朝贺,亦肩负增加岁币之重责而来,却苦于无恰当由头。北契国君既要岁币,也要脸面,绝不肯明撕盟约,背上背信弃义之名。 正焦灼难解之际,“鬼樊楼掳掠使女”的舆论如天降甘霖,汴京街巷传唱不绝。他们当即如获至宝,顺水推舟,将婢女失踪案打造成施加压力的筹码。 以为胜券在握!谁知,竟是此女一手策划的诱饵! 经月周旋,皆系于此案,此刻深陷泥潭,进退维谷,让人大为光火! 崔题敏锐捕捉到使团眼底的惊怒,将计就计沉声开口,却先对潘令宁呵斥:“大胆刁民,朝廷之上岂容你撒泼?” 随即,他转向使团,语气转缓,却暗藏锋芒,“大使息怒!既已查明婢女失踪案由此女一手挑动,其中隐情实为误会,致使两国交涉多生龃龉,令人扼腕!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婢女失踪一事既是捕风捉影,所谓增币之议,自然更是无根之水,纯属莫须有之谈!崔某以为,此等闹剧,就此揭过,方符两国圣君初衷。贵使以为如何?” 他说完,躬身向御座一揖。 皇帝嘴角那缕若有似无的笑意终于清晰起来,如同拨云见日:“崔卿所言,甚合朕意。诸位大使……意下如何?” 北契使团人人面沉似水,若再强行索要,岂不等同于向天下宣告,自家国君不仁不义?故而如骨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见事将了,静坐御座之侧的太后,却突然抬起眼帘,双目缓缓在潘令宁、崔题和皇帝身上流连。 三人已成局! 皇帝既然允许潘令宁宫宴上自首,又钦定崔题审理,又岂能仅仅是冲着婢女案而来? 老谋深算如她,已经预知事态,故而语调慵懒道:“一个卑贱刁民,凭几张纸几句谣传,便搅动两国风云,险些酿成大祸!此等滔天罪孽,若不正以典刑,何以儆效尤?依老身看……即刻拖出午门正法,也好给北契贵使一个交代!” 她说罢摆手,中官立即出动,直扑向潘令宁! 动作之快,连皇帝和崔题都来不及反应! 潘令宁眼中陡然迸发出求生光芒,她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拼尽全力,悲鸣叩喊:“求陛下开恩!民女虽犯重罪,然尚有一桩冤案,与今日婢女案一并而起,此案关涉江山社稷,及万千黎庶性命,恳请陛下允民女死前鸣冤!” 果然! 太后冷哼一声,双眼射出刻毒寒光:“乌糟东西,敢扰宫宴喜庆,还不作速拖出去!” 关键时刻,皇帝及时制止:“且慢,既然跟此案有关,便容许她逐一道来!潘氏,你还有何冤屈?”他声如磐石,镇住汹涌暗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太后保养得宜的手背上青筋暴凸,眼眸凛冽死死盯向皇帝。 潘令宁剧烈喘息着,浑身因极度紧张而颤抖不止。 再抬头时,她眼中已无半点惧意,声音悲壮:“陛下,民女之所以冒死设局,上殿告御状,所求不仅为婢女案真相,更所求为鬼樊楼苦主昭雪!” 此番话一口,石破天惊! 朝堂瞬间再起惊澜,无数道惊惧、震骇、慌乱、探究的目光交织碰撞。 “鬼樊楼?数月前,此案不是早已了结?”皇帝蹙眉。 “从未了结!幕后元凶,一手遮天,数月前斩断的,不过是一截皮毛,其根基仍在!几月以来,恶行更甚,那赵九娘无视通缉,光天化日之下驱船掳掠良家女子,更雇佣黑衣贼人杀人灭口,简直无法无天!民女义弟王二蹬,便惨死其爪牙刀下!民女亦数次险遭毒手,侥幸逃得性命!” 她强忍着胸中滚烫的悲痛,和险溢出声的哽咽,低头翻找褡裢:“民女今日,集结了数百份讼书,携到御前,请求陛下为百姓做主!” 说罢,她从捧出一沓厚厚地,几经人手已然捻得发黄,却仔细爱惜,叠得整整齐齐的讼状,双臂颤抖,将它们高高举过头顶,呈向御前。 “陛下,汴京城下阴窟之中,冤魂日夜哀嚎!求陛下为曾经惨遭掠卖的民女做主,为我那无辜惨死的义弟王二蹬做主,更为这数百份沉冤血状做主!” 她的声如泣血,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响彻宝殿!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9章 生命绝唱 皇帝缓缓抬手。 何承恩躬身趋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叠厚如砖石的诉状取来,而后,御座前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似催命符,逐渐镇压了殿中的嗡嗡细语。 四下俱静,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所有人心思各异,不敢妄动。 皇帝龙睛低垂,只扫过诉状一眼,目光便骤凝。 这潘令宁,居然让每一份诉状之上,皆按着一个暗红发黑的血手印,血腥气仍旧弥漫,沁入鼻息,仿佛无数冤魂在当前泣血呐喊! 实在过于触目惊心! 皇帝默不作声,把讼状分发给左右人之人。 诉状很快如脱笼的信鸟,传至后妃、太子,乃至文武百官手中。每一个接触诉状的人,无论何种立场,皆被血印骇得面色骤变! 此时,太后反而不好跳出来了,否则实乃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捻起讼状一角,快速扫过,眼中透出百般嫌恶,轻哼一声很快搁置到案上,却冠冕堂皇开口:“皇帝,今日乃正旦吉庆,万国来朝,君臣同乐,岂可让此等污浊案牍、血腥戾气,扫了诸卿与贵宾的兴致?” 崔题见此,一步踏出,笏板高举:“太后容禀,鬼樊楼一案,数次重提,民怨如沸!今日更有数百苦主以血状鸣冤,可见此案非比寻常,已涉及千万民意,臣以为,应当立即审断,刻不容缓!” 太后凤目含威,正欲训斥。 方才憋了一肚子闷气的北契虬髯大使,却抢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皇帝陛下,此等‘鬼樊楼’的名号,我等入汴京不足一月,已是如雷贯耳,街头巷尾,妇孺皆知,如此骇人听闻的巨案,竟能在泱泱南国绵延数载不绝?啧啧……当真令我等大开眼界!” 他话音一落,其余外邦使节亦纷纷侧目,笑意带讥诮。 太后脸色瞬间阴沉。 皇帝面上却无波澜,只淡淡道:“让诸位见笑了。”随即,他猛地一拍御案,扫视阶下,“开封府尹、大理寺卿、御史中丞!此案,尔等作何解释?” 被叫唤的几府长官,战战兢兢地立起,持着笏板躬身,不敢挺直了脊背。 御史中丞为三法司长官,首当其冲,刘敏拜请道:“启禀陛下!鬼樊楼一案,半年前业经三司会审,人证物证确凿,卷宗详录,皆已呈报御览,朱批结案。如今又有人提起,且事关天家贵戚,恐有人暗中挑拨。此女既然能诈做流言,攀咬贵使,可见妖言惑众成性,便令我等羁押审讯室,严加鞫问,必能查明真相,肃清流毒!” 崔题立即反驳:“刘台长,半年前三法司会审,苦主一次次当庭验伤,血泪斑斑,然则结案之后,鬼樊楼恶行非但未绝,反更变本加厉,乃至苦主不得不携了数百讼状告到御前,此次再移交审讯室,程序如前,难道便能查明真相?” 崔题冷哼,若让他们轻易把潘令宁带走,只怕尸骨无存,此案仍是石沉大海。 刘敏气笑:“崔学士堂堂一个内翰词官,未经刑名,安敢妄议三法司威信?” “他人不能质疑,我乃苦主,可能质疑?” 潘令宁邹然抬眸对峙,目光如炬,面色决然,“御史台负监察百官、风闻奏事之责,民女于去岁十一月末,曾三次投书台院,告发肃国公府三女公子林洛芸,强掳归正人李延之后温巡,逼其为赘婿!御史台为何毫无反应?难道归正人改名换姓入朝,不值得台院警觉?” “归正人”一出,满殿炸开了锅,非议之声甚嚣尘上。 “归正人?竟有此事?” “温巡?莫非是去年一甲进士,被林府榜下捉婿的那位?” “林府竟敢……竟敢收留归正人为婿?” 便是旧党阵营内部,亦是一片骇然骚动。这事可能可大可小,作深了可比鬼樊楼一案后果更严重! 肃国公林翎如遭重击,脸色唰地惨白。 此事他心知肚明,本与温巡有秘约,以为能瞒天过海,连太后亦未全盘告知,此刻被当庭揭破,如芒在背。 他目光如毒刀,狠狠剜向潘令宁。这贱民,竟连自己的前未婚夫也如此狠心出卖? 潘令宁却无视于他,转眸看向开封府尹王越:“王相公,你身为鬼樊楼主审,城东东来衣铺张掌柜的小女儿,光天化日之下被鬼樊楼赵九娘驱船捋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义弟王二蹬为查此案,遭歹人追杀,惨死汴河!我数次告状至开封府衙鸣冤,为何皆被衙役搪塞推诿,相公您更是避而不见?我二蹬义弟尸骨未寒,开封府竟以‘意外溺水’草草结案,连尸身都未曾仔细勘验!难道在相公眼中,我辈草民之性命,果真贱如蝼蚁,不值一哂么? “还有大理寺!半年前鬼樊楼一案,只揪出一个所谓林氏远房侄儿顶罪,帮凶赵九娘至今逍遥法外,而那犯下滔天血案、背负数百条人命的‘林公子’,竟只判了个流放远恶军州?如此轻判,天理何在?王法何张?这便是大理寺执掌的,天下刑名之公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一通连番质问,胸中积郁已久的悲愤汹涌释出,此刻她已无所顾忌,如同一个即将燃尽的火炬,拼尽最后的光热,誓将污浊之处照个通透! “最后,肃国公!尔身为当朝一等国公,享万民膏血供奉,为何纵容子弟横行不法,草菅人命?半年前我初入汴京,便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遭林府家丁当街掳掠!马行街上,数名太学生皆可为证!试问肃国公,这大梁天下,究竟还有没有王法,能管束尔等贵戚?还是只因,当朝的太后殿下,乃姓林?” 她目光如熊熊燃烧的火球,灼向御座之上! “刁妇住口!尔如此血口喷人,污蔑贵戚,犯颜太后,罪该万死!”肃国公按捺不住,猛然站起指着她怒骂。 太后以冷笑:“呵,朕今日算是听明白了,好一出大戏,原来这兜兜转转,刀锋皆指老身!皇帝,朕为你嫡母,扶你上位,纵使没有亲情,也有恩义!你纵容如此宵小在宫宴中狺狺狂吠,构陷国舅,攀咬哀家,置君威于何地?置孝道于何地?置国体于何地?” “你如此昏聩不明,不忠不孝,可还配坐在这龙椅之上执掌江山?” 太后最后一句,夹杂着雷霆之怒,霎时所有旧党大臣乌泱泱站起,纷纷拜请:“请陛下明鉴!勿信谗言,伤及天伦,勿堕不孝不义、不明不察之境地!” “请陛下明鉴!若听信此妖女,便是效那商纣夏桀,自绝于列祖列宗!” 烛光透出战立人群的长影,乌鸦鸦一片,遮盖筵席,遮盖寥寥数几、仍旧垂首谨小端坐的新党士人,几乎把本来光明透亮的大殿吞没在阴影中。 直到此刻,潘令宁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旧党之势,已遮天蔽日,其锋芒所指,竟可粉碎君威!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0章 逼宫劝谏 殿堂陷入诡异寂静当中,愈显得旧党的强谏似湍流直下,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在此急流当中,唯有崔题霍然回身,振聋发聩质问:“诸公,鬼樊楼积案十余载,白骨森森,冤魂累累!今日苦主冒死伸冤,正该雷霆彻查,诸公不思协力,反而如此强谏,视同逼宫,欲意何为?” 乌泱之众仍然端持笏板躬拜不退,纵使崔题声如击筑,荡响殿堂,依然似螳臂挡车,不足为惧。 皇帝双眸泠然扫便群臣,站立逼宫者已过大半,唯少数坐着的中立派与新党士人却无人敢吭声,一个个皆噤若寒蝉。 本来才刚沸腾的雄心壮志,又横遭一盆冰水浇灭,冷静了大半。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失望至极的冷笑。 与之平起平坐的太后,瞥了皇帝一眼,嘴角反而得意地勾起,而后滔天的威势便排山倒海直冲而下,扫荡形单影只的两人:“崔学士,你身为翰林馆阁清要内翰官,饱读圣贤书,岂不知《大学》之训:‘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朕看你书都白读了,既如此,这内翰官的绯袍,也不必穿!韩相何在?” 同平章事韩英荔如同精心排练过一般,应声出列,持笏板深揖:“臣在!” 太后发号施令亦干脆利落:“即可中书堂除,调遣崔学士外放!至于去往好处,我看崔学士年少心锐,该是羁縻方镇、建功立业的好气性,那北疆岭南都挺适合他!” 口谕一出,满堂皆惊,胆小者更是噤若寒蝉,而站立的旧党官员则神色各异,或垂眸按捺得意,或左右眼神交意。 韩相眼帘一抬,堪堪瞥了皇帝一眼,立即收回目光,不敢迟疑回拜太后:“臣遵旨!” 如此变故,令潘令宁瞠目结舌,太后的威势竟可当着皇帝的面儿,号令百官?这是什么世道?可还有昭昭天理? 而太后显然也不打算放过她,凤眸睥睨,俯视蝼蚁般,甚至无需用半分的气势,只懒懒吩咐:“至于堂下的刁民,假做消息,欺君罔上,祸乱邦交,便拖出去,杖毙吧!” 两名卫尉上前,左右钳着潘令宁的手拖出去。 她垂死挣扎,可力同雏鸟,丝毫没有阻挡被拖出去的速度。 她死死望着御座之上垂首敛目,不知作何深思的皇帝,发出凄厉地呼喊:“陛下,陛下,您是万民敬仰的天子,是朗朗乾坤下的神明!求您,为我等做主啊!陛下——陛下——!” 皇帝岿然不动,似一尊僵化的神像。 那本该是她和无数遭遇不公的女子的神明,是她赖以全胜的圭臬,为何,为何却沉默如襁褓中的婴儿,甚至连聋哑残疾受尽世人白眼的王二蹬都不如? 一股悲壮似山口迸发的岩浆,几乎将她的信念吞噬,她眼泪汹涌,嗓音喑哑,再也喊不出,眼中曾经极力绽放的灿然烟火此刻也渐趋暗淡,将近熄灭。 崔题此时更顾不上自己的处境,两步上前,伸出手欲阻止,又立即回身捧着笏板躬身:“陛下?” 而后皇帝的沉默,如炼狱的永寂,让他心头骤痛,如堕五年前阴暗潮湿的御史台狱中。 彼时的他被折断羽翼、浇灭心志的痛楚,正如此时被拖走的潘令宁,眼中火光在绝望中暗淡! 可是二弟崔辞殷殷期盼,乃至投河以死明志的眼神又震醒了他,还有潘令宁纵使深受杖刑也要卧床纸笔的身影,以及上百份按着触目惊心血手印的讼纸也似铁槌,不断敲击他的意志。 崔题五指猛地收拢,指节泛白,而后他拧牙高声质问:“诸公,此时不待,又待何时?莫非等到身死俱灭,方才燃烧一两份纸钱,权当告慰失意平生?” 便是他这一声召唤,太子率先起身,躬身劝谏:“陛下、太后娘娘!此案延绵不尽,需雷霆重审,以还泱泱苦主一份公道!” 终于,坐着的群臣当中,有几位剑眉英目、血气方刚的年轻官员跟随站起,亦拱手道:“臣附议!陛下,太后娘娘!法度昭昭,岂容魍魉藏匿?请彻查此案,还世间公道!” “请陛下,太后娘娘,彻查此案,还世间公道……” 终于,满殿官员纷纷站起,再无一人如鹌鹑就坐! 此时堂中两股强谏之声此起彼伏,似战场兵戈交接的肃杀声。 便连殿角的烛火,亦被漫天呼声震得齐齐跳跃,如战前密集的鼓点。 光晕浮动中,皇帝缓缓抬头,扫视群臣,眸光倒影着烛火,忽明忽暗。 太后对如此场景,置以冷笑:“好……好,好得很!”她斜眼反问,“皇帝,这出闹剧,你待如何收场?” 皇帝似才汲取香火复活的神像,沉稳嗓音透着振奋刚毅:“太后娘娘,儿以为,此案以惊动寰宇,如今当着各国使节的面儿,更应重提彻查,以正纲纪法度、扬我大梁国威!” 听闻此,崔题拢紧的五指才悄然松懈,而被拖至殿门口的潘令宁,也终于停下,获得一线生机。 她眼含泪光,殷殷期盼地望着皇帝,喜极而泣, 太后胸腔溢出一声哼笑:“皇帝也知,今日当着各国使节的面,还闹出如此笑话?” 太后怨毒了他,便当着群臣和外臣的面,如训幼儿一般厉声训斥,“身为君主,你眼中可还有国体颜面?可还清楚自己什么出身,怎么当上的皇帝?” 文武百官还是头一次见年过四十的老皇帝,遭嫡母如此训斥,便是已不厘务的老臣也于心不忍。 几个鸡皮鹤发的致仕老臣,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而后一抖拐杖震怒道:“太后殿下,陛下乃赵梁天子,御宇主政十余载,圣心独断,乾坤独掌!娘娘尊为嫡母,正当颐养天年,后宫不干政,乃太祖铁律!这大庆殿上,当由赵氏天子独裁明断!” 太后看向那几个老臣,也多是先帝时期的旧臣了,亦或者三朝肱骨元老,为首的正是崔太师! 她快速地瞥了崔题一眼,心中已洞悉秋毫,故而杀出狠招。 她招了招手,命中官端上案盘,取过明黄的圣旨一经抖落,高声宣布:“朕乃先帝朱笔御封的摄政皇太后,皇嗣废立,江山社稷,皆由朕掌其纲,天子承其序!便是当今的天子,也是由朕选立,不决之事,亦由朕终裁夺!几位老相公怕是年事已高,或是吃了几杯酒,都有些糊涂了?”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1章 民意如潮 太后的宣告如同九天惊雷,崔太师等几位老臣,似被扼住了喉咙,面色铁青,拐杖杵地再难吐一字。 台下肃国公捋了捋髭须,挺直了腰身。 追溯前尘,林氏外戚之所以势大,乃是先帝修道昏聩所致。 先帝热衷修道,大兴宫苑、穷尽土木,遭到群臣反对,唯独太后温柔小意,与几个口蜜腹剑的佞臣拥护。 太后出身卑贱,原先是大户人家的妾室,出逃后在街头卖艺为生,后来遇到了储君身份的先帝,而后入宫步步为营,排除千难万阻,最终登上了皇后的位置,又因无子,根基未能稳固,彼时也唯赖先帝的恩宠。 先帝为了更改她的出身,稳固她的后位,当然,也为了拉拢拥护他修道的近臣,大肆放纵培植林氏党羽。 当然,太后本身也极有野心,更具备政治手腕,她经手政务之后,大梁一改先帝荒废朝政多年的颓势,海晏河清,隐有中兴之势。 先帝不喜理政,政务便多由太后辅佐,起先只是代他拟朱批,先帝晚年病重之后,迷恋永生不老之术,更是全权放手交由林氏掌权,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更是留下了一道圣旨。 即太后手中的圣旨,如今成了她的尚方宝剑! 太后遍视几位老臣,薄唇勾起冰冷的笑意:“若皇帝有失体统,失道于心,朕手中的圣旨由可施天宪之威!宵小之辈,也敢在老身面前妖言惑众?拖下去,杖毙!” 她手臂轻抬,指向阶下,再度下令。 潘令宁的挣扎,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歇声呐喊,声音却因绝望而喑哑:“太后娘娘,您贵为圣母,岂可纵容林氏外戚暗筑鬼樊楼,掳掠良家,草菅人命!难道不怕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陛下……陛下……哈哈……” 她惨笑着,目光扫过那沉默的御座,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枉这白日青天!竟比炼狱还要污浊,泱泱大梁,竟无一人敢主持公道,难怪延朔党……啊——啊——” 凄厉的控诉戛然而止,紧接着,殿外广场上,响起沉闷骇人的杖击皮肉之声。 一声声,敲在崔题心头,每一声闷响,皆让他心如刀割,他朝皇帝拱手:“陛下!” 皇帝此时抿着薄唇,却又是一言不发。 崔题只得对太后揖拜:“太后娘娘!纵使庶民万死,然当庭杖毙于万国使节、满朝文武之前,传扬出去,恐伤及圣母清誉,有损国体!” “清誉?”太后仿唇角讥诮,目光扫过几位老臣,“先帝尚在之时,朕的名声,不早已被尔等老臣糟践殆尽?朕何惧之有?” 几个大老臣气得指鼻子斥骂:“妖后!先帝遗诏是让你匡扶社稷,不是让你倒行逆施,祸乱朝纲!” “请太后娘娘勿忘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望三思!” “请太后娘娘三思……” 新党与部分中立官员再也按捺不住,群情激愤,纷纷出言强谏!旧党亦不甘示弱,厉声反驳! 嗡嗡争执声再度响起,传荡大殿,偌大的大庆殿又沦为党争之地。 皇帝眼眸微转,冷眼观察两方你来我往,谁更具优势。 经年累月的党争,兼之延朔党挑拨,大梁的朝廷,已然成了笑话。 崔题忍无可忍,不打算再忍,便放出杀手锏,忽然朝高声质问太后:“太后娘娘,纵使不顾及名声,难道也不顾及雄、保二州拱手让人么?” 一听雄保二州,似睡虎拔须,林太后陡然侧目,眯眼盯着崔题。 崔题道:“鬼樊楼若不彻查,这幢案子屡屡提起,已成为朝廷群臣构陷源头,边疆更是异动,雄保二州首当其冲,若是此二州不保,大梁的江山危矣!难道太后竟连大梁的江山也可不顾?不过一桩案子而已,若林氏清白,太后娘娘又惧怕什么?” 崔题此前收到卫齐的密函,夙期山庄居然在保州,可见雄保二州应当是延朔党的据点,而并非江东! 林氏掌控雄保二州,必然跟延朔党暗中勾连,且恐达成了某种目的。因而雄保二州对林氏而言万不可失。 若北疆战乱,皇帝趁机褫夺林氏兵权,归还杨家军,他们失去了雄保二州,断了与延朔党勾连的据点。若皇帝迫于压力不敢褫夺兵权,北契蹄铁亦可趁南廷内乱之时,挥师南下,届时失去了雄保二州,林氏便如同弃子一般了,延朔党岂还会看顾? 因而崔题的话并非他般表面之意,揪其真实动机,不过是点明他有的是法子破坏她与延朔党的勾连。 而崔题的话显然奏效,太后蹙眉忧思,眼眸左右摇动,止不住惊疑。 便在两方僵持之时,突然:“咚——咚——咚——” 雄浑厚、撼天动地的鼓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 是登闻鼓! 便连太后都愣住了,举目张望,群臣更诧异不已。 皇帝抬着头,聆听片刻,示意何都知。 怎么今日正旦,这么多人敲登闻鼓?何都知退出去了。 众人皆惊愕,唯独受刑的潘令宁缓缓低下了头,为了这鼓声,她便是挨着几板子,也在所不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很快小黄门前来并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登闻鼓院外,聚集了上百名女子,为首者名唤玉荷,她们正合力击鼓鸣冤,状告鬼樊楼掳掠之罪!而宣德门外,南长街上,亦是人山人海!成百上千的百姓手持诉状,跪满长街,齐声高呼,恳请朝廷勿罪潘氏,称潘氏乃代万千苦主伸冤的义士!声浪震天,已无法驱散!” 帝后惊愕,满殿哗然,便是那些见惯风浪的老臣,也骇然变色,此等景象,百年未遇! 崔题心头剧震,眼中瞬间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原来她并非孤军奋战!她的筹谋便在于民心! 见此,崔题刻不容缓拱手道:“陛下!太后娘娘!民心如潮,天意昭然,此案已是纸包不住火,若再强行堵塞,恐激生民变,动摇国本!恳请顺应民心,彻查此案!” “恳请陛下、太后娘娘,彻查鬼樊楼一案!”太子率先起身,声音铿锵! 紧接着,新党官员、中立派、纷纷躬身拜请:“恳请陛下、太后娘娘,彻查鬼樊楼一案……” 上下齐心,万众归一,加之崔题以雄保二州相挟在前,竟然堵得林太后不发一言,如在架子上火烤。 何都知察觉有异,悄悄来到耳殿四下一看,果然只见梁指挥使,阿蛮不见踪影。 他冷声询问:“陈靖呢?” 梁指挥使反而诧异:“她……自称接了任务,暂时出宫去了,难道,不是大官派遣的任务?” 何都知若有所思,却不予回应,只默不作声回了大殿,独留梁指挥使心下忐忑,生怕自己有所疏漏。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2章 大功告成 宣德门外登闻鼓院,风雪已停。 往来敲鼓、奔走鸣冤的脚步踏满鼓院庭前屋后,在本该平整松软的雪地留下脏乱的脚印,终归打破了鼓院平日里粉饰的祥和平静,且不再轻易遭掩埋。 李判官看着这庭院中乱糟糟的脚印,只觉得心头烦闷,急得在廊下负手来回踱步。 更让他烦闷的是院门外,长跪不起的上百名青楼女子! 她们捻着手绢哭哭啼啼,轰也轰不走,若要强行驱赶,她们便一个个来回击鼓,似乎要震荡九重宫阙,以至于他与两名衙吏也束手无策! 这个正旦年节,他怕是难以回家吃团圆饭了,越想越烦,忍不住“呸”地一声。 而后,便听到门外传来更凄厉地哭喊: “请陛下为小女子做主啊,民女被掳掠入鬼樊楼,逼良为娼,殴打折磨,一身疾病,生不如死,天理昭昭,岂能让魑魅魍魉逃遁!” “求陛下开开眼,为我等伸冤,潘小娘子是为公道奔走的义士,请莫要为难潘小娘子……” “恳请陛下莫为难潘小娘子,为我等做主吧……” 时而又齐声唱着悲凉的曲儿:“金杯映酒胭脂浓,强欢犹带泪痕匆。堂上白骨雪茫茫,强为温酒奉仇容。人间唤作善翁,谁怜荒冢野蒿风?血珠染透春罗袖,犹认青蝇作玉骢……” 平日里游棚听着宛如仙乐的曲儿,此刻跟催命符般,让他心浮气躁,忍不住招呼小吏来询问:“宫里来消息了吗?” “禀官人,还未曾!” “再去报!” 小吏为难道:“官人,小的已来回报了三次了,如今南长街外亦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宫阙之外还有刁民拖家带口,携族带友地跪在宫门外跪请,只求陛下开恩。只怕也过不去!” 李判官便匆忙登上鼓院阁楼,往东边一眺望。 果然,那宣德门外南长街,皑皑雪地中,似有蝼蚁聚集般,成点结状跪满了一片人,便是百步宽的街衢也被他们阻断得,车马难以通行。 如此犹不足,仍有百姓陆续加入。 他们亦哭求叩首,口中呼着同鼓院门前青楼女子的状词,宛若串通一气! 李判官唾骂:“真是反了天了!征之历朝,焉有如今之景象?谁鼓动着他们,如此大逆不道?” 小吏答道:“小的听说,腊月之时,京里茶棚酒肆,总有说书的先生宣讲着‘邱娘子击鼓救长姊’的故事!” 李判官霍然锐眼扫向他,又眼珠子咕噜噜转,一番思忖:“这幕后之人,竟比延朔党还可怖!” “然而京师的百姓皆说,是民意,民意若叩天,便势无可当!” 正说着,又瞥见,自个儿鼓院楼下,又跑来一个穿着襕袍逍遥巾的太学生,与跪在首位的玉荷攀谈着什么,突然“扑通”跪在门口,义无反顾加入声势浩大的请命团当中。 “这个诸生,怎么也来凑热闹?” 小吏张望了一番:“是太学的贡生齐远,听说宫里头不怕死告御状的那位,便是齐物书舍的掌柜!” 李判官了然,脸色更黑了,为吃不上的团圆饭气得直哼哼,而后负手离去:“哼,跪吧,我倒要看看太后见不见他们!” 鼓院楼下,玉荷轻轻抽泣,冻得通红的手吃力地抬起,以手绢拭泪:“齐少东家,你怎么来了?潘小娘子为了你的前程顾忌,千万叮嘱我等,不可告知你!” “我在家中同大人扫除,忽有小童递了匿名信,惊悉她击鼓入宫面圣,生死一线,才匆忙赶来。” 少顿片刻,他低声道,“宫门外请命的百姓,乃是我告知城东东来衣铺的张掌柜,他联合了其他被拐女子亲眷,举族人一同来跪拜,才有如今之势。这些当差的最是势利眼,若光凭你们一群青楼女子,只怕他们视而不见!” 玉荷眸中闪动着泪花,久久才言道:“……多谢齐公子!只是今年大比,恐将你的前程……?” “读书人读的是礼义,若为公道叩天,我等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让尔等小娘冲在前头!” “然而她今晨击鼓入宫至今,生死未卜,若把你也卷进来,反而不值当!” 齐远心中涌起一阵剧痛,却不为自己的前程而痛,而为潘令宁的义无反顾而痛。 是何等遮天蔽日、纲纪法度空绝的黑幕,才让她拼尽全力、舍生取义也要入口叩天? 齐远喉头发涩,慷慨陈词道:“她若认为做着这些事值当,我便也做着,亦觉得值当!” …… 禁中,大庆殿离宣德门并不远。 宫门外震天的呼请,穿越两重厚重的宫门,似悲壮的战歌丝丝在殿中回响。 殿中群臣的恳请亦不遑多让。此时所有新党及中立官员,乃至致仕的老臣皆离席,手持笏板朝御座拜请,许是宫禁内外,上下齐心,让旧党失了声势。 前期,肃国公还垂死挣扎训斥几句:“尔等想逼供造反么?”后来,见无人附和,韩相、刘敏几位宰执要员仅是垂首躬立,便连御座上的太后也不发一语,意识到不对劲的他,也噤若寒蝉不再吱声。 北契使团的虬髯大使又幸灾乐祸说道:“南廷的鬼樊楼,老夫原以为是何等地避人耳目、无法无天,如今看来,哪抵得过门外泱泱民众之势?” 本是无心插柳的一句话,却陡然让太后凤目一凛,迅速扫来。 虬髯大使似乎不惧她的目光,反而笑眼微弯盯着太后,举起酒杯自饮了一口。 崔题暗自把两人细微的目光交接,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只与太子相视一眼。 太子了然地点点头。 而后,太后陡然把手中紧握着的如天宪般的大行皇帝圣旨,小心卷起来,轻轻搁回中官手中的案盘,一直紧绷着的如狸奴竖毛的身躯也悄然放松。 她叹一口气说道:“既然万民所请,便重查鬼樊楼一案!” 此话一出,又是满殿哗然,不论新党旧党,皆纷纷抬头,怔愕地直视御座的太后。 皇帝亦是睁大眼眸侧目,犹自不敢相信。 太后已无力周旋,只冰冷地吩咐了一句:“皇帝,老身乏了,此闹剧,尔等自行收场!” 随着中官高呼一声:“摆驾,太后回宫!” 肃国公急忙尖锐地唤了一句:“太后!” 然而太后未给回应,甚至淡漠得不予一个眼神,她搭着中官的手,便在群臣的怔愕眼神当中,意兴阑珊地离去。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3章 活罪难逃 恢弘的大庆殿重归皇帝掌执,天子双手搭着蟠龙扶手,端坐凝视殿中群臣,虽面色如常,嘴角却勾着凛冽地笑意。 瞥了一眼不再吱声的韩相、刘敏和肃国公等人,眼中仅剩睥睨:“既太后娘娘也吩咐彻查,鬼樊楼一案便刻不容缓!” 他以三指支以颐,状似松散,实则语气不容置疑道:“翰林知制诰拟制,即刻,特旨除授学士官崔题,为……勾当三法司判官,便……仪同御史大夫,正三品,假借紫服,赐金鱼带!”他抬眼瞥了大理寺卿、御史台、开封府的几人一眼,不留情面。 口谕出一半,百官神色复杂,又偷偷相觑,却不敢声张。 又听皇帝说道:“往后全权处理鬼樊楼案,云集楼诗案,崔判官政之所往,京百司协理,上至宗亲,下至小吏,皆不得无故延怠,违者,依阻碍公务查办!” 崔题犹在惊愕当中,只能回眸强敛了面色,下跪领旨:“臣遵旨,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群臣终是,忍不住炸开了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勾当三法司判官,虽是临时添置的差遣,为首创,可若等同正三品御史大夫,穿紫服金鱼带,其权利便凌驾御史中丞刘敏之上了。 且崔题从正五品闲散学士官,超迁三品,如此迅捷,大有五年前陛下重用他重启新法的故事,难免让人揣测。 崔题迟疑片刻,仍是试探性地请示:“陛下,庶民潘氏……” “庶民潘氏,哼!挑动两国邦交龃龉在先,虽有苦衷为鬼樊楼万民苦主请命,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监押大理寺牢狱,听候发落!” “只是……”崔题欲说什么,却收到太子摇摇头,蹙眉逼退的眼神,他只能掩盖心焦,伏拜叩首,“臣遵旨!” 而后,宫人送上菜品酒水,梨园伶优入殿起舞。 皇帝与文武百官又继续谈笑宴饮,仿若方才的庭审过场只在梦中,然而虚假祥和的表象之下,强制隐藏的风雨却并未能烟消云散。 急忍捱到夜幕降临,宫宴结束,帝与后妃散去,百官和使臣退场之时,崔题匆忙走出大庆殿,寻到方才挥令执行杖刑的禁军指挥使,急切低问:“孙殿帅,方才……受刑的潘小娘子,她怎么样了?” 因他如今已许借紫服,正三品的身份了,殿帅亦朝他拱手:“崔相公,那位小娘子挨了五棍,尚未受刑结束,我等便已收手!” “五棍……”崔题心中仍是焦灼,一声叹息,“宫里尉卫的杀威棒,可不似登闻鼓院的水火棍……” 殿帅猜出他的担忧,笑道:“崔相公放心,因她是苦主,我等用刑之时,留了三分力,应未伤脊骨,她只需静养两三日,便可转愈!” 崔题又想着,只是她如今在牢里,又怎么能静养? “志卿?”便在他忧虑之时,太子忽然召唤。 崔题只能辞别殿帅,朝太子而去。 “殿下!” “你在担心潘小娘子?” 崔题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嗯……” “不必担心,你如今是勾当三法司判官,她的案子也在你管辖之内,稍等几日,等使节离京,风头过了,再祈求君父放出潘小娘子,应能无碍!” “崔某也是如此打算!” “既如此,你怎么还担心?”太子挑眉,略微调侃。 崔题察觉他定要做取笑,便敛了心绪询问:“殿下,你有何事?” 太子只得正容道:“今日太后如此轻易妥协,旧党也不再紧咬,孤担心仍有蹊跷。毕竟太后的品性,并非轻易认输之人!” 崔题眸光一动,斩钉截铁说道:“因为延朔党!” “嗯?”太子惊诧,百思不得其解。 “杨珙曾留下书信,延朔党妖言惑众之词皆从鬼樊楼等秦楼楚馆流出,想来,鬼樊楼本应该是他们的喉舌,这也是林氏与之交易的筹码。我调查之时,鬼樊楼的这些女子,皆被‘林公子’设了奴籍,不得不听令行事,而今日之后,这些形同提线木偶的女子,陡然恢复了神志,自发走到宫门前告御状,便是林氏的雷霆手腕,也弹压不住沸反盈天的民怨,当鬼樊楼失去可控制的傀儡,你才延朔党该如何处置?” “不过是一枚棋子,取而代之!” “殿下聪明,能调动泱泱民意之人,难道不比臭名昭着的鬼樊楼更利于延朔党吸附?” “他们,莫非盯上了潘小娘子?”太子蹙眉,为掠过脑海的猜测心头一骇。 崔题却不予回应,他仍不清楚潘令宁在他未察之时,都在暗中做了什么。 “还有一事,我前几日收到了卫齐的来信,延朔党党魁夙期公子出自夙期山庄,此山庄位于保州,不过……”他看了太子一眼,一番思虑,仍是惋惜说道,“卫齐查到之时,夙期公子已死,此线索断了!” “什么?那延朔党如今……乃群龙无首之状?” 崔题又摇了摇头,“我不甚确定……这位夙期公子,是个药罐子,几度病重,又起死回生,卫齐仍需探查!” “看来此事越发地扑朔迷离了……”太子感慨,又想起了什么,“你前些日子曾告知我……皇城司的阿蛮,颇显可疑?” 崔题点头:“只是我仍不知……她在此案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太子忽然略显落寞,垂下眼帘。 崔题一番不解:“殿下?” 太子微敛神绪,谎做自然一笑:“她若真为细作,只怕,何都知也饶不过她!何都知虽然恭敬慈善,平易近人,可年轻时,可有皇城司十殿阎罗的酷恶之名!” 崔题听罢,亦跟着一阵沉默。 …… 晚风轻拂,雪停几日之后,夜空浓云中竟浮现几颗悬星。 经日疲劳的阿蛮,行至皇城司衙门之前,脚步微顿,扬头张目,努力看清稀疏的悬星,而后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风,才居然走进衙门。 入内碰着两个吊儿郎当步出的同僚,却是打趣:“哟,女卒回来了!” 她在衙门,同僚习惯强调她女子的身份,实则带着几分调侃与蔑视。 阿蛮不予理会,仍是步入中堂,而后,便看到何都知端坐首位,此时正喝着方指挥使递上的热茶,拨着茶盖,头也不抬,不怒自威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阿蛮的脚步,便彻底止住了,立在门槛之外,有些踟蹰不前。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4章 不忠之刑 皇城司衙署深藏宫禁内,紧挨着左承天门,凶名昭着,除却被缉捕的犯人,无人敢轻易造访,因而中堂搭建与别处衙门不同,既是议事的厅事,也是威吓的审讯室。 五花八门的铁器密布四壁,刑具森然如恶兽环伺,最醒目之处盘悬着一条狼牙鞭,似吐着信子的毒蛇。 堂中一口半丈宽的高脚铜炉,熊熊燃着炭火,热浪翻滚如地心熔岩,将对岸之人与物炙烤得摇曳变形,便连何都知的脸亦跟着扭曲模糊。 阿蛮迟疑片刻,行叉手礼:“大官!” 梁指挥使忽然信步走至她身后,轻哼一声,猛地推搡,力道之狠,以至阿蛮一个趔趄,险被门槛绊倒。梁戟旋即反手,“砰”地关死厚重厅门。 炉火灼人,即便相距丈许,滚烫热浪依旧扑面而来,瞬间蒸出薄汗。阿蛮拢紧袖中微颤的指节,面上古井无波,只凝神盯视着上座身影的每一丝动静。 何都知搁下茶盏,终于抬眼斜睨:“这几日……出什么差去了?” “回大官,属下惊悉夙期公子正旦现身京城,事急从权,匆忙追查!”阿蛮声音平静如冰湖。 何都知当初相中她,破格提拔入暗部,便是相中她如此定力。如此天生傀儡面具,不轻易显山露水,绝佳影卫人选。可惜…… 何都知略一挑眉:“可有查出什么了?” 阿蛮低头垂眼,语气毫无变化:“……属下仍在追踪!” “可是,夙期公子已死,你不知?”何都知挑眉。 阿蛮终于霍然抬头,何都知总算在她古井神潭的眼中看出了些微的波荡,可是当她再度躬身拱手之时,语气又恢复如此:“属下惭愧!” 何都知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言语却无惊无波:“你是一时疏忽,还是知而不报?” “属下确实不知!”阿蛮身子伏得更低。 “北契国使团婢女失踪案,那假作消息的庶人潘氏,曾僦居于你家中,你也不察?最后,竟等得她击鼓自首?” 阿蛮僵持着手臂一动不动,额间隐有渗汗,不知是否源于堂中过热的炉火。 不过,她很聪明,很快如实道:“属下,当时在追查延朔党,况且婢女失踪案,为梁指挥使负责,属下恐怕有邀功之嫌,故而,未曾多留意此案进展。” 她初入司,便遭到梁指挥使针对,令她做文吏,故而打了一架,故而两人颇为不对付,她曾经的确抢了梁指挥使的功劳,遭到训斥之后才有所收敛。 因而此话听着合情合理,可也并非十分坦诚。 说到底,她在他面前,不过似潭中鱼儿,看似藏得深,实则已被一眼洞悉,她应该很清楚,因而不再直接否认,反而编排一出妄图能让人接受的好故事。 何都知冷淡一笑,又拾起杯盏,拨着茶盖喝茶。 阿蛮微微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恭顺垂下眼里。 梁指挥使且突然冷哼:“不想邀功,难道,也不想本指挥使领功?朝会当日,潘氏受罚,宫外便响起登闻鼓声,前后功夫掐得如此之准,这潘氏怕是在宫中安了眼线吧?” 阿蛮蹙眉,许是藏着对梁指挥使的不满,言语陡然冷硬霸道,毫不退让:“卑职当日惊悉夙期公子下落才匆忙离开,有大庆殿角门通传的小黄门为证,梁指挥使洞察秋毫,莫非事先无盘查?” “哼,我看你能狡辩到何时!” 梁指挥使看她似刺头,早就视为眼中钉。 何都知却抬起了手,制止两人争吵,他拨着茶盖,发出清越的声响,伴随着他带着闲适低沉的嗓音:“老身记得,一年前调查鬼樊楼案,乃是你自动请缨?” 阿蛮琢恭谨鞠躬:“正是……”可她伏拜的模样,并未显出半分诚惶诚恐。 “说起来你和庶人潘氏,称得上乡党,祖籍江东,你流亡入京被陈河收养之前,曾有一位姐姐堕入林氏的游棚为妓女,而后不幸枉死,当时还未称为鬼樊楼。你去年主动请缨之时,怎么不提起这段过往?” 堂中陷入死寂,唯炭火灼烧时的轻响。 阿蛮躬身面容伏得很低,以至于何都知一眼望去,已然看不到她的面容,而她的双手似乎焊死一般,保持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恍若冰雕。 许久,她嗓音略有些沙哑回应:“幼年之事,奴,险些忘了!” “忘了?”何都知挑眉摇摇头,又不慌不忙地低头喝了两口茶。 待茶水暖过全身,他才放下茶盏起身,负手信步,走到她跟前,围着跪拜的她踱步一圈,冷眼瞥着她道,“老身当初挑中你,乃有心栽培,可这两年看你,对皇城司似乎无半分感情?” 阿蛮突然下跪,声音沉,而透出了两分难得地急切:“还请大官明鉴!属下一直以皇城司差遣为要务,办差尽心尽力!” 也不知这几分诚惶诚恐是做戏,还是果真有些敬畏。 何都知睥睨俯眸:“看在你这两年来办差得力的份上,老身本不想细究你的过往,然而知而不报,已坏了司里的规矩,便罚十鞭,令尔自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说罢,负手背对着她,冷声吩咐:“梁戟!” “属下遵命!” 梁戟拱手后,邪笑一声,取下墙上的狼牙鞭,鞭上尖刺密密麻麻似荆棘,冒着寒光。他试试手劲稍微用力一甩,裂空破云之声响彻大堂。 梁戟点点头,对选中的这条鞭子满意地点头。 何都知耳朵一动,沟壑纵深的眼眸一转,然而对他显然徇私报复的盘算却并未理会,视若无睹。 梁戟带着一抹小人得志的笑容走向阿蛮,没有任何同僚之间的客气安抚之语,咬牙?目往阿蛮身上甩去。 “啪”第一声,便是皮开肉绽的声响,以及阿蛮的闷哼声。 可阿蛮双手紧拧,指尖掐入掌心,几乎渗血。她脸上渗出大雨覆面一般湿漉漉的冷汗,可她还是死死咬牙,挺直腰板,唯有一点屈身示弱,或者露出不堪受刑之状。 梁戟手不疼,连续恶狠狠地挥舞着鞭子,到最后,阿蛮仍直挺挺地跪着不曾伏倒,他反而已手酸,不得不停下,揉了揉手臂。 就在即将挥下最后三鞭子之时,却被何都知陡然扣住了手腕。 梁戟惊愕地看着长官:“大……大官,可是要停下?”他言语中隐隐地不甘,还差三下呢,他这两年,在这个备受何都知器重的刺头身上受的火气,还没尽数发泄。 阿蛮闻言,睁开湿漉漉的眼睫,望见眼前的炉火冒起一束微光。 然而,在她未看清光晕之时,鞭子破空的锐响,以及更猛烈地刺痛瞬间袭来。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5章 讨她入宫 不知是这最后一鞭蕴含了雷霆之力,还是她因那束短暂的光亮稍懈了心防,那钻心的剧痛瞬间灌入四肢百骸。 阿蛮一直顽强挺直的腰背猛然弓曲,整个人如同被抽去脊骨般,只能以颤抖的手掌死死撑住地面,才勉强维持不倒。 而这一记重创,竟出自何都知之手! 年近花甲的何都知面色不改,仅凭一手,便能挥出如此刚猛霸道的一鞭,那狠绝的力道与角度,看得一旁的梁戟都眼皮猛跳,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再不敢出声。 “啪!啪!” 又是两鞭,毫不容情!何都知这才收手,反手将染血的鞭子抛给梁戟。 此时的阿蛮,已是匍匐在地。背后鞭痕交错,血肉模糊,尤以最后三鞭为最重,几乎分不清界限。 粘稠的冷汗混着泪水糊了满脸,她如同濒死的小兽,伏在尘埃中急促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破碎的皮肉,带来灼骨锥心的剧痛! 脚步声沉沉临近。何都知皂青靴尖停在她脸庞边缘,鞋尖几乎要贴上她鼻翼。浓重的尘土腥气,混合身上的血腥气涌入鼻腔,令她胃中一阵翻滚。 就在疼痛几乎吞噬她的神志之时,她听见他自高处垂落的冰冷嗓音:“这十鞭,也好叫你自省,皇城司内什么规矩不能破!可长记性了?” 阿蛮从胸腔里震出一点点嗓音,便疼得似锥心刺骨,她隐忍片刻,才挤出一句清晰的话:“卑职……谢过大官提点!” 何都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下去疗伤吧!” 正当他的鞋面从她脸庞近处离开之时,衙门外忽然传来匆忙而入的脚步声,一名逻卒禀报:“大官,福宁殿有小黄门前来传旨!” 何都知立即走出去了。 梁戟瞥了眼地上蜷缩的身影,蹲下身,用鞭柄拍了拍阿蛮脸颊,脸上尽是嘲弄的狞笑:“哟!何大官平日里对你之器重,令我等以为你是他什么侄孙女,今日一看……啧啧……原来抽起来比老子还狠!” 阿蛮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对他那张小人得志的脸给予了眼不见为净的蔑视。 谁知何都知又突然折返,这一次确实,高高在上的语气中带着两分关切:“可还能动弹了?” 阿蛮不想示弱,便努力地爬起,但也只能勉强跪在地上。 何都知睥睨垂眸,眼底仍是冷淡:“陛下召见和太子召见,作速敷药,换一身衣裳,跟老身入福宁殿吧!” 梁戟惊奇地睁大眼睛,眨眨眼,不敢多问。 阿蛮已无力思考,只得顺从应声:“是……” …… 何都知领着她和小黄门回福宁殿之时,夜幕已沉沉落下,宫灯初上。 穿过空旷死寂的大庆殿回廊,两侧残存的彩绸金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无声诉说着几日前万国来朝的虚假繁华。 步入内宫,中轴第一重殿宇福宁殿赫然在目。 殿角石陛旁,静静停放着东宫的金辇,在幽暗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似于是着什么。 何都知先行入殿复命。 许久,才听得殿内幽幽传出宣召:“宣——皇城司逻卒陈靖入觐!” 阿蛮深吸一口寒气,踏过沉重的门槛,低眉顺眼趋步而入。 她不敢轻易抬头直视天颜和太子,这副模样,看似谨小恭敬,实则她极力因忍着剧痛,而无心打量。 只是终究得行礼,她微一弯腰,便传来锥心刺骨地剧痛,才擦拭干净的额头又极速渗出密汗,只得屏息凝神,全凭定力因忍着,缓缓躬身拱手行礼:“卑职皇城司女卒陈靖,拜见陛下,拜见储君!” 便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她便已忍得眼泪直泛。 太子坐在皇帝身侧,蹙眉眼露担忧地打量着她,见她脸上苍白渗汗,便是请安之时,那嗓音亦咬牙隐忍不似寻常,已然察觉到她的不适。 “你便是阿蛮?”皇帝皇帝却浑然不在意,只冷漠询问。 “是,化名阿蛮,本名陈靖!” “陈靖?莫非,是靖献之靖?”太子忽然轻声询问。 以至于皇帝与何都知转头,目光微动投向他。 阿蛮亦些微惊讶抬头,因为鲜少有人第一遍猜准她的名字,皆以为“婧”字,于是再一伏身拱手:“是,殿下!” 太子了然点头,头一次知道她的真名,指尖无声地在扶手上点了点,“陈靖”二字亦在心里盘旋了几圈。 “身手如何?”皇帝再度询问。 “回陛下,卑职骑射、剑术、鞭法、拳脚,皆尚可习练。”阿蛮努力让声音平稳,但脊背的剧痛如影随形,眼前景物又开始摇晃发黑,她几乎站立不稳。 太子一直凝神观察,此刻终于忍不住微微倾身,留意到皇帝的余光,只得强行按捺住。 皇帝眉峰微蹙,仍是不疾不徐:“一个女子,如何习得这些?” “卑职自幼,随父陈河习练。”阿蛮的呼吸愈发艰难,“卑职愚钝,唯此道略有天分。” “陈河?”皇帝重复这个名字,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疑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何都知立刻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谦卑笑意:“回官家,陈河亦是皇城司老卒,三年前才病退,陈靖乃女承父业!” “哦……也算两代忠勤。”皇帝了然,他似乎对她的出身才稍感满意,不再追问,视线转向太子,“她便是你相中之人?” 太子被这直白的问话弄得有些窘迫,目光飞快掠过下方那个强撑的身影,声音放低了几分:“正是,恳请父翁成全!” “一个已然暴露身份的影卫,留在皇城司,也不见得比儿郎有用处,东宫既已开口讨要,何都知,你便做安排吧!”皇帝摆了摆手,一锤定音,显然无需过问阿蛮的意思,她不过是上位者随意处置的物品。 何都知心思翻转,思忖着“东宫讨要”的用意,这阿蛮身份还有些复杂,可眼下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先应下:“是,陛下!” 阿蛮怔愣抬眸,望着上位的两人,见太子眼中的隐隐关切,可她浑身虚浮、疼痛难忍,也无法过问,只得失落地低下头。 而后皇帝留太子叙话,把何都知和阿蛮打发出去了。 殿外,何都知冷声叮嘱阿蛮:“既是东宫讨要,陛下也应允,往后,你便归入东宫六卫,不再是皇城司的逻卒!回去养伤几日,等告身批出,便去东宫点卯吧!” “大官,可还有回旋余地,令陛下收回诏令?”阿蛮一度曾把何都知当成至亲长辈,毕竟何都知读她有知遇提点之恩,且屡屡对她破格委以重任。 何都知却面色一冷:“怎么,东宫前程似锦,容不下你一个女卒?还是,你瞧不上太子殿下的赏识?” “孩儿不敢!皇城司虽恶名昭着,然行事无拘,孩儿安于暗处,东宫……规矩森严,只怕孩儿不识礼数,反而给大官添麻烦!” 何都知叹息一声,也不知心软还是无可奈何,只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君命难违!往后,太子才是你的主子!” 太子出了殿门,何都知行礼之后,回福宁殿去了,独留下阿蛮。 阿蛮陡然下跪,朝太子叩首行礼:“储君殿下,卑职力不济,不堪拱卫重任,斗胆,求殿下收回成命!” “陈尉卫快起!”太子急忙伸手步出,将要扶起她。 阿蛮却牵动了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倒下去。 太子扶着她的双臂,深深蹙眉:“你……似受了重伤?”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6章 她叫四妮 阿蛮挣扎,推开了他的搀扶,拢紧五指强忍着疼痛吃力爬起,挺直了腰板。 “殿下,卑职斗胆,求您收回成命!”她再一次请命,拼尽全力忍着剧痛,亦要把恳求说出。 太子摇摇头,似乎略有些不解:“你的伤,是皇城司责罚的?既如此,为何坚决留在皇城司?况且,留在皇城司,你连自己的本名都无法示人,你甘愿终埋于暗处?” “殿下,请您收回成命!”她不想多解释,只再一次伏拜磕头,也掩饰了强撑不住的虚弱。 太子叹息一声,却只说道:“孤先带你回东宫,待御医看过你的伤口,此事稍后再议!” 阿蛮似乎也无理由拒绝,她已然快要撑不住,浑身虚汗发抖,险些晕厥过去。 …… 东宫率府的值房内,火炬如昼,宫人依太子之令又送回两盆炭火,才驱散室内冰冷的阴湿之气。 御医匆忙前来后,发现是女卒卫,只得请宫人帮助脱了阿蛮的衣裳,透过娟纱屏风,看到那纵横交错透着殷殷血红的伤口,已是触目惊心,待问清楚宫女伤口深浅,只摇摇头叹息。 出来复命之时,御医语气中满是怜悯:“老臣,便没见过这般狠毒的伤口,还是打在一个女子身上!” “她怎么样?”太子负手在殿外,听闻此话,亦是转身一惊。 “约莫十道鞭伤,那么厚重的冬衣下依然皮开肉绽,且还残留着狼牙的钢钉,可见受了重刑,且很难痊愈,必然要留下伤口了!”太医说罢,摇摇头。 太子陡然沉默,负着手臂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双眸呆滞盯着庭中雪景。 “幸好是习武之人,这点疤痕也不碍事!殿下,老臣将给她敷药,缠上白布静躺五日再看,可否?” 太子不动。 “殿下?” 太子略一回神,含糊道:“嗯,以你之见照办!” …… 太医走后,太子步入值房,缓步走过屏风探视床上的阿蛮。 两名正湿着布巾,给阿蛮擦汗伺候的宫女伏身退至一旁。 太子见床上之人脸色苍白,抖着身子呓语,低声询问了一句:“她怎么了?” “回殿下,太医说,陈卫尉身有溃疡,恐有脓毒血症之险,这几日发了温症,要小心应对!” “嗯,你们留下伺候吧!” 宫女应声是,又上前伺候着。 太子也不好靠近,男女有别,他只得离床半丈之远负手远觑,想起她的跪求推拒,眼眸一深,失落地垂下眼帘,而后默然离去了。 他之所以把阿蛮调入东宫,便是听了崔题之见。 阿蛮身份可疑,若在近旁更好掌握她的行踪。他与崔题调查延朔党,与皇城司调查延朔党,所求目的迥异,自然不肯让皇城司险掌握了线索。 只是他对阿蛮又隐隐有了怜惜之意。 只是不知道阿蛮,为何宁可委身于臭名昭着的皇城司影卫之职,而不肯光明正大入东宫六率府,堂堂正正地以本来身份示人? 而此时的值庐内,宫女退去之后,熄灭烛火,房中陷入一片黑暗,阿蛮在高热中却反复被噩梦纠缠。 …… 梦中出现久不再忆起的村头茅屋,三间茅舍每逢下雨便如水帘洞,湿风和冷雨从任何想不到的地方侵入,很快淋湿常年阴冷的地板。 从爷爷辈起便祖传的破旧蚊帐,是家中唯一挡风的东西了,床榻上唯有腐败的茅草,钻满了虱子,每当入夜之时便四处啃咬着皮肤。 家徒四壁,四个女儿一个襁褓中的男丁,唯一身半新的衣裳轮流穿换。 阿蛮多数时候只裹着不从何处捡来的破布,蓬头垢面,光着脚丫子,浑身脏兮兮,每日劳作仍不能糊口的父母,还要紧着襁褓中的小儿子,顾不上四个女儿,任由她们似叫花子捡拾食物。 哦,那时候她不叫阿蛮,更不叫陈靖,村里叫她四妮。 彼时的四妮三四岁的年纪,还不能开口说话,从无人认真教导她该如何与人交谈。 幸好几个姐姐对她颇为照拂,捡拾了东西皆要分她一口。 饶是如此,她们捡拾的东西仍被父母哄去,攒着等候要债的上门之时,还可以抵消几个铜板。 四妮小时候见到獐头鼠目、牛高马大的无赖上门索债,便浑身发抖,她总想尽办法捡拾破布木砖,堵截坍塌的草浆矮墙,可她辛辛苦苦堵上十几日,仍轻巧被几个无赖一脚踹得稀烂。 “哗啦”一声,院墙的破布废砖散落一地,她也吓得躲到柴扉之后,怯生生地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几个姐姐阻拦无赖抢夺家中的东西,最后,便连祖传的破旧蚊帐也掳走了。 来了几次,掳不走任何东西了,便拖着十岁长姐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哭喊,淫笑着便要掳走。 四妮头一次发疯一般从柴扉后冲出来,抱着他们的手臂啃咬,又被似甩开狗崽子一般,狠狠甩到了柴扉上,刮了一身伤,稚嫩的手脚全流淌着血。 然而父母回来之时,只冷冷地撇了一眼,娘亲甚至低骂:“讨债鬼!” 又过了两日,长姐忽然不见了,父母只说:“嫁人了,享福去了!” 她幻想不出,长姐享的福气该是如何,是否能每日吃上一碗逢年过节才吃上的汤饼? 又过了几日,二姐也不见了,唯独七岁的三姐与她。 好在,要债的不再上门来,她与三姐过了一段消停日子。 一日,她与村里的混孩子大牛,为了抢夺一根柴薪打了起来,大牛讥笑她:“你再蛮横又何用,将来还不是被卖到窑子,摇尾乞怜等着大爷我赏几个铜板!” 她用含糊不清地回敬了几个字眼:“你……才……窑子!” 大牛哈哈大笑:“你家欠地主的税还不上,你大姐被卖进了窑子,你二姐抵做丫鬟,我前几日还听俺爹与隔壁王叔酒后闲话,说在镇上游棚,看到你长姐涂脂抹粉,打扮得似十五六岁大女儿,等候贵客梳拢开苞呢!” 她不知“梳拢开苞”为何意,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词,便又把大牛打了一顿,自此,她才知道她天生一身蛮力。 她雄气赳赳回家后,磕磕巴巴地对三姐道:“长……长姐在……镇上,我……我们去找她……吃汤饼!” 三姐陡然抱住她哭道:“四妮,快逃,爹娘想杀了我们,快逃!”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7章 该杀世道 她不知为何意,只是三姐极快地回屋中翻翻找找,最后只翻出两只她们平日里乞讨的破碗,也唯有两只破碗可傍身,便拖着她的手逃跑。 然而才行至村口,忽然钻出来几个村民把她们堵住了,揪住三姐与她的手臂,按跪在地上,指着他们骂:“你们逃了,村里的人头税谁人来抵,莫非想让王地主扒了我等的皮?” 后来爹娘赶回来,也是一通跪地哭求,才平息了此事。 回家之时,爹爹叹气,娘冷着脸一言不发,正似之前看到她被摔得浑身是血,也只回以一个冷眼低骂了一句:“讨债鬼!” 又过了几日,一日她在梦中听闻三姐细微的挣扎,悄悄爬起,却看到爹娘合力把被堵住了嘴,却仍挣扎呜咽的三姐倒悬,头埋入水缸中。 三姐扑通的水花再一次打湿了常年阴冷的地步,爹爹老泪纵横,哭着呢喃:“丑妮儿,对不住……爹娘对不住你……来世投入好人家……莫再冷着饿着……” 三姐脸上有两块斑,打娘胎里自带,村里叫她“丑妮儿”,父母不识字,起不了什么好名儿,也跟着叫唤。殊不知三姐十分抵触这个名字。 娘亲却连她的名字都不叫唤,脸则比地面还更阴冷,狠着眼劲儿咬着牙,把瘦小的身体强按入水中,一言不发,也没流一滴眼泪。 从此,娘亲的脸成了她噩梦中盘旋不散的母夜叉之貌。 终于三姐不再动弹,他们齐齐摔在地上,气喘吁吁,娘亲却疯疯癫癫地笑了,笑声尖锐阴森。 而后他们二人合力把三姐的尸体搬到院中井边,开始放声大哭:“妮儿……怎么这么想不开……丑妮儿……怎么跌入了井里,让爹娘怎么办?” 夜黑风高,爹娘刺耳的哭声似黑白无常索命的笑声,让她浑身发抖。 村民很快聚集而来,惋惜、同情、质疑、斥骂诸多情交织,神色各异。 有几个质疑三姐之死蹊跷的,很快就被“痛失爱女得了失心疯”的娘亲,持着铁锹疯打疯骂,而后做鸟兽散。 又过了几日,无人再质疑三姐的死,才七岁的三姐,似乎从未被人在意,只草草裹了半边破败的草席,随意挖了个土坑掩埋了,而后很快填平,甚至连坟茔也未留下,自是成了菜地;里的肥料。 她送三姐入土之时,牵着三姐冰冷的手,心想着:那日她们若是逃出去多好,兴许就可以与三姐拉着手自由自在地乞讨了! 她没哭,也不闹,只是趁着一日半夜,扯了睡梦中弟弟的襁褓,逃了出去。 因为她知道这块布值十个铜板,可以换十个笼饼,往日,是她和姐姐四人,十五日的口粮。 村里的狗吠惊醒了村民,有人尖声大喊:“又有娃子逃跑了!” 他们追来之时,娘亲最熟悉她的路线,很快追了上来。 她看到那张夜叉脸紧追不舍,心中十分恐惧,只是心头持着三姐的信念——逃!便拼命地逃跑! 后来,她摔下一处矮坡,被茂密的草丛缚缠吞没,跑不动了,母夜叉站在上头看着她,静默了瞬息,忽然砸下几块东西。 她以为是石头,母夜叉要砸死她?然而绝望中的剧痛并没有,只有额头鼓包的轻微疼痛。又听闻母夜叉颤抖地说道:“娃儿往东跑去了,快追!” 村民远去了,她摸索砸疼她的几块东西,竟摸出了三块铜板! 只是她当时以为,母夜叉定是砸错了,心头一顿窃喜,小心扒开了草丛,往西边逃去了。 她到镇上游棚,果然找到了涂脂抹粉的大姐。 大姐似被年节被洗刷的香炉,干干净净,油光发亮,身上还香香的,果然是享福了,也端出来了她梦寐以求的一碗汤饼。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大姐却泪流满面,哽咽道:“四妮,逃出来了也好,往后长姐挣钱养你,只是你得乞讨,不能住在游棚,小心别被他们发现。只是可怜了丑妮儿……” 她吞咽着说道:“长……长姐,我……我想住游棚,想……想洗澡,和你一样发亮!” “你不能!”长姐厉声斥责了她。 后来她见大姐日日被拘着弹琵琶唱曲儿,学身段学舞姿,连游棚的门槛儿都踏不出,似笼中鸟儿,她忽然也不羡慕了。 更何况她每当看到大姐进包房给客人端茶倒水之后,出来总是哭,让她困惑不已。 长姐总是安抚她:“没事儿,四妮不会走长姐的老路!” 又后来,长姐被富绅带上了船只,去往京城。 她听闻消息后,花了两月时间,沿路乞讨,走到了京城,只是,她再也没有长姐的消息了。 城中的乞儿告诉她,见过模样与她长姐类似的伶人,出现在了聚仙阁的游棚。 往后,聚仙阁成了她每日乞讨的去处,然而,还是见不到长姐。 她一度以为,莫不是乞儿传错了消息,直到有一日,她照常去聚仙阁乞讨之时,忽然发现阁楼闭门休市,她只能灰溜溜离开。 又过了两日,有消息灵通的乞儿告知她,疑似在城北义庄中发现了她长姐的尸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大惊,往城北义庄奔去,果真发现了失踪三月的长姐! 此时她浑身赤裸、满身的伤痕裹在草席之内,竟比三姐丑妮儿还死状凄惨。 义庄的管事儿说,几个女尸乃聚仙阁打发出来的,从阁楼上摔下,摔了一身伤,摔死了。 可她明明看见长姐身上有五指掐痕、绳索的勒痕。 消息灵通的乞儿说:“聚仙阁休市那天,他们少东家,那个姓林的公子,带着一群衙内进去耍,后来,就死了这几个。” 可是她的长姐才十一岁,虽然平日里涂脂抹粉,扮做大人长相,可是她的长姐明明才十一岁! 乞儿说:“你莫要伤心,聚仙阁什么地方,鬼樊楼呢!早死早超生,要是没死,指不定被弄到什么地方去,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她怒火中烧,把乞儿打了一顿。 便是这一打,有个牙人说她是习武之才,用一个笼饼把她带到夙期公子跟前。 彼时的她才五岁,夙期公子问她:“你想杀人么?”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浑身激动、愤怒而颤抖。 夙期公子给了她一把镔铁匕首,又问她:“你想杀谁?” 她仍不作回应,只是她脑海中的确浮现了“鬼樊楼”、“林公子”几个字。 夙期公子却道:“不,你想杀的,是这逼得爹娘溺婴杀女的世道!更是,这视人如草芥、纵容贵戚横行的大梁王朝!” 喜欢墨香策山河请大家收藏:()墨香策山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