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填满残缺》 第1章 第 1 章 冬天的萨拉维冲突区战火连天。 陆昭蹲在断墙后,一旁的摄像机镜头扫过废墟,一片残垣断壁。 “陆记者,再往前就是交火区了。”随行的摄像师卡米利安一手扛着摄像机,一手拽了拽她的背包,提醒道。 “我知道,你可以把摄像机给我。”陆昭伸出手,就要接过摄像机。 卡米利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别异国来的年轻记者是不是瞧不起她,要一个人抛下她冲在前面? 于是她扛着摄像机一扭身,拒绝了陆昭。 她才不给! 陆昭笑了笑,年轻的面容上此时已经沾了尘土,灰扑扑的,绽开的笑容却依然和煦。被防弹背心和迷彩服包裹住的身体瘦削却有力,脊背像青竹一样挺直,让人感到安心。 卡米利安叹了口气,对于这个不怕死一样的记者,她真的是没办法。 接着,陆昭目光锁定。指了指远处蜷缩在卡车底下的三个孩子,示意摄像机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卡米利安迅速将镜头对准几个小孩。她早就习惯陆昭不顾安危深入前线、专注于忠实记录的做派了,她知道这些素材都会化作一条条绝无仅有的忠实报道,向世界诉说战争最前线的事实,揭开战争最真实的残酷和伤痛。 卡米利安有着多年的国际突发事件摄录经验,但也是第一次深入拍摄这种旷日持久的战争。 那时候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地缘冲突,很快就能结束。没有想到那一次冲突仅仅只是导火索,矛盾竟然愈演愈烈,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她的身边来来去去许多被派遣来的战地记者,没有一个能够长久留下。明明许多比她高大的壮汉,一到战场上畏畏缩缩得像换了个人似的,还要躲在她的身后。 原本她对和这个异国的年轻女记者的合作不以为然,觉得对方也是那种只敢缩在后方,用最长焦段镜头远远拍摄的那种人。 但是每次,弹片和硝烟呼啸而过,陆昭拿着收音设备往前冲,跟不要命了似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扛着摄录机跟上。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摄录机有点分量,需要另外一个人肩扛,她的搭档会毫不犹豫地自己扛着摄像机和收音设备往前冲。 卡米利安的镜头捕捉到,其中最小的女孩瑟瑟发抖,怀里抱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熊的右眼纽扣掉了,像在哭。 “《国际儿童保护公约》第38条,战区儿童优先撤离,但是这里,没能做到。” 陆昭她抬头张望远处轰鸣的直升机,还有一段距离。 她的胳膊夹着收音麦克,咬开笔帽,在笔记本上速记,一边记一边对卡米利安说:“得把她们弄到国际红十字会的车那边。” 弹道尖啸声却骤然逼近,那些直升机已一种诡异的速度飞来。 “动作快!”陆昭眯起眼,看着远处快速靠近的直升机,她飞快上前,快速用当地语言和小孩沟通了几句,就带着几个小孩向附近的救护车跑去。 卡米利安扛着摄像机,依旧在一旁忠实记录着,这都是陆昭在每次出发前对她的嘱托——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拍下来,尽量还原事件的全貌,保护好摄像机。如果实在没办法,起码要保住内存卡,这很重要……” 陆昭刚把最后一个孩子推上救护车,炸弹却裹挟着呼啸的风声而来。 “小心——!” 卡米利安的嘶吼被爆炸声吞没。 陆昭本能地扑向女孩,将女孩护在身下。摄像机也被掀起的热浪摔进泥里,镜头裂成蛛网,朝向天空。 黑屏前拍到最后一帧画面: 那只独眼玩具熊飞向天空,像颗慢动作升腾的星星。 医院里的白炽灯和天上的星星不同,虽然都是泛着冷光,但是医院的灯更晃眼。 “右腿膝关节以上截肢,右肩残留弹片。“医生们交流的话语带着口音,她却也能在麻醉剂还没完全过的时候听懂。 右腿一阵剧烈的幻痛。 镜头一转,是台里新闻中心主任魏宁对她的呵斥: “让你别冲那么前,不要命了?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那些素材救得回你的一条腿吗?” 她坐在轮椅上,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垂着头接受着批评。 她当然不是救世主,她能做的一直都很有限。 可是……她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裤管。 她现在连很有限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 午休居然也做了梦。 陆昭从省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起来,盖着的薄毯从肩上滑落。 她以前从来都不午休,精力旺盛得让领导很喜欢。从传媒大学毕业后,她来到了省台工作,当了又苦又累的调查记者,一路高歌猛进,深入调查出一连串**事件,做出了好几篇轰动A省的报道。一时间贪官落马,上下重新洗牌,陆昭成了大功臣。可是就在时任新闻部中心主任的魏宁想要给她升职的时候,她却主动请缨,去了萨拉维战区。 而被问及原因的时候,陆昭却神色淡淡,反问:“咱们台里有别人报名吗?” 魏宁一时语塞。 确实没有。 萨拉维战区是目前世界上最为战乱的地区之一,省台里的年轻人惜命,稍微年纪大的也有家有室,折腾不起。就连台里几个经验丰富、为数不多的调查记者也频频摇头。 “如果我说不同意呢。”魏宁不死心。自从把陆昭从福利院捡回来后,她一直把陆昭视若己出。 陆昭和魏宁对视着,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她知道,对方一定了解她要去做战地记者的真正原因。 一年前她怀揣着一腔热血从学校毕业,来省台做又苦又累又危险的调查记者,不仅仅是谨记那句“唯真为善”的校训,更是因为…… 在只能和同龄伙伴相依为命的福利院,她亲眼看见护工虐待聋哑的同伴。 她用卡片机拍下照片交给院长,却被院长收起,摸着她的头说: “小昭,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要保持沉默。“ “那为什么被欺负的总是不说话的人?”12岁的陆昭看着院长将那叠照片连同相机收回了抽屉,稚嫩的双手握成了拳。 院长沉默了,她没能给12岁的陆昭一个满意的答复,也没能制止护工继续欺负聋哑的同伴。 陆昭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陪着同伴,可她并不能24小时都保护对方。 护工的虐待隐蔽又残忍,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虐待,例如假装不经意弄坏对方心爱的玩具,在对方的手臂上用手指写下恶毒的话语,了无痕迹,在尚未发育成熟的儿童心里留下一道道伤痕,发泄着自己工作生活中的不如意。 横竖对方是个不能说不能听。没人要的小孤儿,最适合当出气筒了。 陆昭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人心可以黑暗至此。 她的生活也并不如意,无亲无故,前路未卜,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要将其发泄在别人身上。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 她开始行动。 她偷偷用攒下的零花钱,购买了二手手机,记录下了许多关键的证据, 白天,她偷偷用这台手机记录证据。晚上,她将其藏在玩具熊的拉链皮套里。 于是15岁的她攒够了素材,一鼓作气投稿给省台,省台大为震惊,当即发表了一篇轰动青城的报道—— 【青城福利院院长贪污捐款,护工因被拖欠工资虐待聋哑儿童至死】 那时还只是编辑部部长的魏宁第一个接到她的投稿和素材,当即就以最快的速度落实了调查和报道。 这篇轰动一时的报道,谁能想到最关键的素材竟然来自一名15岁的孩子。 魏宁当即找到了她,并承诺资助她的学业。 事情的最后,孤儿院被勒令关停整改,社会也将目光聚焦到儿童福利待遇及福利机构贪污上。剩下的伙伴们都有了来自社会各界的资助,起码不用再忍受在黑暗牢笼里的生活了。 而她也不负魏宁所望,拿到全奖考入了A国最有名的传媒大学。 可以说,魏宁是她再生母亲一样的存在,或许没有魏宁的知遇之恩,就没有现在的她。 魏宁完全有资格阻止她不去硝烟弥漫的战区。 但是魏宁知道,有些事情她没办法阻止。 “魏老师,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陆昭露出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和煦笑容,眼里闪动的光,热切而坚定。 魏宁收养陆昭这么多年,也知道对方是什么性子,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无论是当年一声不吭学习拿了全奖进传媒大学,然后整个大学期间勤工俭学,愣是再没有要过她一分钱;还是一声不吭投了简历到省台面试,直到入职报道后,魏宁才惊讶地发现自家养女脖子上挂上了自己单位的工牌。 这些人生中的重大决策魏宁想参与都参与不了,陆昭总是暗戳戳把所有事情都完成了,再告诉她“好消息”。这次也是如此。 魏宁叹了口气,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个理想的殉道者了。 …… 此时陆昭眨眨眼,因为那个梦,往事又如电影播放一般,在她的脑海中掠过。 但是往事再轰轰烈烈也已经与她无关,她现在只是个得过且过的民生记者罢了。 当初从战区回来,她名声大噪,处在一线案件报道的第一新闻部向她抛出橄榄枝,当时国际新闻部也不想放人。谁知道魏宁一拍板,就将她调去了民生频道,谁说话都不好使。 台里的人都知道魏宁和陆昭的关系,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说陆昭是关系户。陆昭的拼命和优秀所有人有目共睹,更别说曾经在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岗位为台里做出了那么多深度报道。于是那一天魏宁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的事情,也令所有人不敢有异议。 “你还想做调查记者?我告诉你,没门!台里赔不起你的工伤费!” 陆昭手里拿着调职通知,上面是让她调去民生频道部长的一纸公文。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发了白,然而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为什么,魏主任……魏老师,是因为我残了一条腿吗?” 魏宁瞥了她一言,皱着眉:“少给我来这一套,陆昭。民生频道部长正好调任了,多少人上赶着要这个岗位,你别不识好歹。以你的功绩,申请这个岗位也是板上钉钉的。” 陆昭沉默了一瞬,低头看着地板。魏宁坐在办公桌后方,看着她,右腿被长裤包裹着的地方明显细了一圈。 魏宁看着有些心烦。她没有忘记是自己亲手批准了陆昭前去萨拉维战区的调令。 “我想去第一新闻频道。”陆昭轻声说。 “没得商量。第一新闻频道多的是年轻健康熬得住的人,你去了给她们徒增负担吗?”魏宁眼都不眨一下地说出最刺痛陆昭的话。 况且你还有心理问题。这句话魏宁忍住了,没有说。 魏宁是故意的,她最知道自己这个养女的脾气。不这么说,陆昭怎么都不会死心。尽管台里没有歧视残疾人的陋习,陆昭过去的工作履历也完美证明了她的优秀,只要她想,新闻中心的哪一个部门都会对她敞开大门。就算不做最前线的调查记者,做编辑也是一把好手。 但是魏宁知道以陆昭的性格,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她无法再承受一次发生在萨拉维战区的伤痛了。 听到魏宁的话后,陆昭原本站得笔直的腰微微弯了下来,却是对魏宁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 最后陆昭去了民生新闻部做部长。这个决定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但也在情理之中。要知道民生记者报道的都是当地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今天李阿姨水饺店开张多年,明天张叔投诉楼上邻居练琴吵闹到派出所……但好处就是,永远都有报道,并且换一个角度看,陆昭还升职了。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陆昭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办公桌前,揉了揉自己大腿与假肢的连接处,有些痛。 她撩起裤腿,发现接受腔的位置和自己的腿根有些不契合,残肢的断面又被磨损了一些。 看来得再去做新的假肢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请进。” 陆昭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脸,把眼里的漠然卸下,此时看着亲切无害。 是编辑部的方琳。 “小陆,魏主任让你去一趟她的办公室。” 她长得显小,平时又是一副好声好气的模样,台里的同事也心疼她的遭遇,于是都对她明里暗里地关心,称呼也跟着小了起来。 陆昭倒是不介意,面上和谁的关系都挺不错,都能聊两句,平日里也没少帮同事小忙。但是只有她心里知道,她不会真正接纳谁进入自己的领地。 新闻人需要一副面具用以示人,刚好她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陆昭起身,没有借助方琳伸过来的手,朝她微笑了一下。 “是关于学校食堂毒大米的事情?”陆昭有了猜测。 她伤愈复职后,根据学生的舆论调查了一所私立重点中学的食品安全情况,发现真相远远不止学校内外包商铺出了问题那么简单,而是学校内部食堂给学生食用有问题的大米。学生一日三餐总会包含米饭,所以一般没有人会怀疑到米饭头上,而是把矛头对准了外包食堂。 这一次家长群起而攻之,要求彻查外包商铺。学校内一部分外包商铺倒闭走人,即将取而代之的是学校自营的商铺。 陆昭却通过走访调查、食品采样检查后发现外包食品并没有问题。 再结合校长怪异的,无论如何都要带她们出去吃饭的态度,她敏锐地提出设想:有问题或许是学校本身的食品,校长为了收割更多的利润,选择用这种舆论手段将入驻的外包商铺赶走。那样大部分食品收入都进了校长的口袋、食堂的员工岗位也多出来了。 果不其然,经过针对性调查后,证据确凿,她的想法也得到了验证。 方琳说:“是的。魏主任没有细说,但是我觉得……之前那个校长不是来过咱们台里两次吗?我有一次加班撞见了,她提着东西来的。” 陆昭:“我知道了,回头请你吃饭,咱们新闻中心和编辑部好久没聚餐了。” 方琳也笑了:“好嘞,陆部长。” 陆昭面上笑意不减,那双澄澈的眼眸里却凝了一层霜。 第2章 第 2 章 敲开新闻中心主任的门。 魏宁:“快请坐,小陆。这是沈台长。” “魏总,沈台长。” 陆昭面上没有波澜地笑着,内心却暗暗吃惊。这件事看来没有那么简单,竟然要惊动台长。 “人我给你叫来了,我先走了。”魏宁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昭,随即轻轻关上了门。 “小陆,腿恢复得怎么样?”沈天霖已经有点上了年纪,两鬓略微斑白,然而精神头还是很好,看着她的目光依然锐利。 “恢复得不错,有劳台长关心了。”陆昭笑眯眯的。 “嗯,小陆,我也不多耽误你时间,开门见山了。这篇报道关涉重大,魏主任交代了,还是交由第一新闻频道来负责比较好。” 陆昭没有说话,依旧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 沈天霖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就内容来说,这篇报道还是交给第一新闻部门更合适……” “是因为魏主任交代了,对吗。”陆昭突然说,用的是陈述句。 沈天霖怔了怔,右手轻轻将额发拨到脑后:“魏主任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关心我。”陆昭不露声色地接上,眉眼弯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只不过有时候关心过度了。 “嗯,小陆,你明白就好。”沈天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眼睛微微眯起,观察着陆昭。 岁月没有给这个女人留下苍老的痕迹,哪怕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纹,她的目光依然锐利得能够洞察一切。 比如此刻,她就能从陆昭那看似顺从的外表下,读出一丝不屑来。 她放下茶杯,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小陆,好好干,我们这群老人家等着年轻人接班,你就是个好苗子。” 陆昭脸上言笑晏晏,心里却知道这都是场面话。 然而嘴上却说:“我们还不够老练,台里不能没有沈台长坐镇。” 沈天霖笑了笑:“云青医疗集团的人要和我们台里合作,我们为她们背书,增加新产品曝光度,她们给我们提供资金赞助支持,她们的负责人指名要你做代言人,作为主持召开新闻发布会。” “选我?”而不是选择娱乐圈明星?陆昭微微有些诧异,随即一思索,了然了。 “她们的新产品,是假肢对吧。”陆昭了然一笑。 沈天霖赞许地点头,眼里都是对陆昭的欣赏。 “选你是很不错的决策。你当战地记者的那两年出了很多最前线的珍贵报道,最后还保护了战区儿童的生命,你很有正面引导力,是当之无愧的英雌。换做是我,我也会选择你。” 这一套来自领导的丝滑夸赞小连招下来,陆昭却没有忘乎所以。她面上笑得和煦,但是却没有立刻答应。 她平视沈天霖。虽然是台长,但是沈天霖的穿着简约大气,修身的黑色西装剪裁合度,手腕间一只石英表点缀,再没有其他的饰品,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利落。 “谢谢沈台长,但是我想先深入了解一下她们的产品,再让台里做背书。” “当然。不过云青是国民医疗器械老牌子了,不会有什么问题。质检报告和其他证书台里也都看过,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继续和负责人了解。总之最后新闻发布会还是你来主持,提前了解一下也好。” “好。” 出了办公室门,陆昭深吸了一口气。她瞥了一眼走廊的摄像头,又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现在是一块活的金字招牌,只要她还在省台,源源不断的赞助都会找上门来。即使是传统媒体被新兴媒体冲击的现在,她们也都有转型喘息的机会。 沈天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和魏宁一样,都希望她能活得好好的,虽然出发点不一样。 企业微信传来消息,沈天霖将她的名片推荐给了这次医疗器械的合作商云青集团负责人。 “顾衔月……总经理。”陆昭看着手机屏幕,轻念出声。 她指尖轻点,回应了对方的招呼。 【有空聊聊吗?我在你们公司的会客室。】 陆昭有些讶然,这人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 不过……云青总部离省台倒也不远就是了。 陆昭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又起身了。 腿部传来一阵刺痛,好像是残肢截面与假肢摩擦受损了。 陆昭撩起裤腿,看到红肿的断面,眼里波澜不惊,又把裤腿放下了。 …… 会客室内。 “久仰大名,陆记者,我是顾衔月,云青集团总经理。” 眼前的女人一头及腰的长发,长眼如丝,看向她的眼睛含着笑意,像明城的春雨一样柔和。然而她的五官轮廓深邃,眼尾上挑,鼻尖挺俏,薄唇不笑的时候抿成一道锋利的线,组合在一起美得妩媚而张扬,却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 她向陆昭伸出左手。 陆昭同样笑得自然,伸出左手握了一下。 “你好,我叫陆昭,民生频道记者。” 比起民生频道部长的头衔,陆昭更喜欢记者这个身份。 左撇子?她握了握顾衔青伸出来的左手,心想。 顾衔青看着陆昭坐下后,拿起放在沙发一旁的文件,打开交给陆昭。 “陆记者,这是新研发产品的报告和资料,请过目。我今天也把新产品带来了,您可以试一下,看看合不合适。” 陆昭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报告,很快就锁定了关键信息。 “AI自适应系统?”陆昭读出了那一行字。 “是的,这是国内首发的技术,在假肢上搭载AI系统,使用者能够自由切换步态模式。” 陆昭挑了挑眉。 顾衔月倾身向前,语调循循善诱:“换句话说,你想跑动的时候,会感到更轻盈;想要走路时,会更平稳。AI会根据你的想法调节动力系统的参数。” 陆昭笑道,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无害而有亲和力的笑容:“听起来不错,我迫不及待想要试一试了。” 顾衔月看了她两秒,随即也勾起唇角:“正好,陆记者。我帮你穿戴吧。” 陆昭起身:“这点小事,不劳烦顾总。” 顾衔月却已经先一步起身,按住了陆昭的肩,居高临下地说: “不劳烦。我更熟悉新产品,第一次穿戴我来就好。” 陆昭抬头,撞进对方幽深的瞳孔里,微微怔愣了一下。 “好,那就麻烦顾总了。” 顾衔月回以一个友善的笑容。然而陆昭却隐隐约约感到一种压迫感,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无法违抗。 顾衔月蹲下,她挽起陆昭的裤腿,凝视着那截残肢,松动接受腔,顺利取下,动作熟练沉稳。 不是第一次被人看见残肢,陆昭观察着顾衔月的反应,只见对方神色如常,没有一些人会有的怜悯、好奇、甚至厌恶…… 也许对方见得多了吧,毕竟是做医疗器械的。 顾衔月的动作轻柔,将残肢取下的瞬间,指尖摩擦过残肢处的肌肤。那处的肌肤有些红肿发烫,被顾衔月触碰到的时候,陆昭忍不住躲了躲。 顾衔月抬眼看她,掌心轻轻握住陆昭的残肢,虚拢着。 陆昭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残肢在对方的手里,好像成了任人揉捏的玩具,有些不自在。 她不明显的喉结空咽了一下,长睫轻颤,放在沙发上的手蜷起了指尖。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闪躲的冲动,乖乖让对方接着更换。 好在顾衔月动作熟练,并没有让她熬太久。陆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之前在医院也没少被人穿戴过假肢,为什么轮到顾衔月自己就如坐针毡。 她给自己三秒钟时间深呼吸定了定神。 通过一系列动作,陆昭还发现顾衔月的惯用手是右手,其实是一个右撇子。 那用左手和自己握手,是考虑到自己的左半边身子更好受力吗? 随即,新的假肢套上,和自己的残肢完美贴合的程度却让她感到震惊。 “好了,陆记者可以站起来走两步。” 不仅帮她穿戴好,还帮她把鞋子套上了。 连足部假肢的码数也完美契合。 这是怎么做到的? 顾衔月一直注视着陆昭,看到那双桃花眼惊讶地睁大,轻轻笑了笑。 一般来说,每个人的截肢情况不同,身高体型、残肢的形状、长度、肌肉力量、关节活动度等也都不同,假肢都需要通过精密的测量、调整再去订做,订做之后有时也需要微调。 但是陆昭从来都没有去过云青订做过假肢,她的假肢是在国外一家医院订做的,也大概率没有信息泄露的可能。 “为什么……会这么合适?”陆昭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直接问了。 她站了起来,假肢的舒适度和契合度都是一绝。 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陆记者有公开的基本资料,再加上陆记者近期接受的采访影像,云青的研发部门很完善,我可以和研究团队大致估算出适合陆记者的假肢模型。” 陆昭的身高与顾衔青相近,站起来后两人平视,顾衔青看着对方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微笑着。 陆昭眨了眨眼,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但是谈何容易。 想要估算清楚镜头里的人体数据并不简单,镜头有畸变,需要反复比对测算,想必顾衔月花费了不少功夫。 在没有线下诊疗过,就能做到这种适配程度。想必自己残缺的身体,已经被顾衔月无数次用视线描摹,了解到了极致。 像是看穿了陆昭的想法,顾衔月接着补充道:“陆记者和省台是重要的合作伙伴,我们多花点心思是应该的。” 陆昭面上没有波澜,点了点头,一阵酥麻的寒意却从脊骨处升起。 顾衔月说:“陆记者,你的残肢保养做的不太到位,下次见面我会带一些药,教你更好保养的手法。你先试用一阵子,说明书和报告都在这里,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联系我。” 陆昭维持着微笑,面色却已经苍白:“好,谢谢顾总的好意。那我就先不叨扰顾总了,一会接待会带您出去。”陆昭起身,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背影显得有些慌乱。 顾衔月看着陆昭的背影,目光带着探究。 陆昭很快来到卫生间,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作为一个优秀的前战地记者,陆昭的公开影像并不算少。 想象到顾衔月无数次凝视她,凝视她的残缺,这样的联想像是一个导火索,让她止不住地回忆起自己在战场上记录下一个个被弹片轰飞的躯体。 她没了一条腿,但是她看到过更多残缺的身体,有的只剩下了一条腿。 在战场上的白天,职业素养支撑着她,准确地记录下这些残忍的画面。 夜晚,这些画面却成为了梦魇,让她在梦境中也离不开战场的硝烟味。 躯体化的症状发作,她感到呼吸急促、心率不齐,身体开始痉挛抽搐。 她有严重的战争后遗症。 尽管是别国的战事,亲临那些屏幕上才会见到的画面还是太过深刻,她始终没办法做到对那些消逝的生命无动于衷。而自己的残缺好像成为了发作的引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 陆昭颤抖着手拿出兜里随身携带的药盒,干涩地吞咽药粒。心理医生的治疗对她来说收效甚微,只能用药物来辅助治疗。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胸口的起伏逐渐平复下来。 除了魏宁,没有人知道她的心理疾病,她只是偶尔会发作。 她人对她残肢的凝视不会是诱因,她早已习惯那些由怜悯、好奇、厌恶构成的目光,她的内心没有那么脆弱。 那为什么顾衔月的凝视会让她有强烈的反应? 是因为知道了她对自己了如指掌? 顾衔月幽深的瞳孔又浮现在脑海里,一种难言的压迫感又涌上心头。随即画面里的对方露出温和的笑容,她的心情竟然也随之放松。 心跳像坐了过山车一般起落,熟悉的战栗又袭来,她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强压下去。 今天回家之前,她都不要再想和这个女人有关的事情了。 第3章 第 3 章 顾衔月和顾玉姓,整个云青集团,持股最多的人就是顾玉。 相比起母亲,顾玉更像一个严苛的老师。她的童年被母亲安排的课程排满,精确到分钟的作息表,除了学校的课程以外,社交礼仪课、各种乐器课、商业博弈课、金融课……几乎填满了她的休息时间。 然而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慰藉,就是小时候陪伴她的那只小狗。 只是那时候她年纪还太小,还没学会给小狗取名字,只是跟着母亲一起叫“小狗”。 小狗不吵不闹,安静地陪伴她成长。在她做题、弹琴、看书的时候,都会乖乖趴在她的脚边。 枯燥无味的童年,小狗是她为数不多的慰藉。 后来那只小狗跑丢了,再找回来时,已经残了一条后腿。 云青集团也就是在那时开始开发残疾医疗器械项目,第一个开发的产品就用在了她的小狗身上。 她用自己的六岁生日向母亲许愿,帮她的小狗重新站起来。 母亲答应了。 一条契合的假肢被安在了小狗缺失的后腿上。然而残疾带来的影响并不能那么简单就消失,小狗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频繁生病,最后在那一年的冬天永远离开了她。 她记得那年冬天很冷。她将小狗亲手埋葬,在那以后,她没有再养过任何一只宠物。 国内大学毕业后,她顺利进入M国商学院攻读硕士,毕业后顺利进入云青集团,从基层轮岗,逐步做到总经理。 顾玉是一个成功精明的商人,受她影响,顾衔月在工作中也时刻信奉着利益最大化。 云青是一个庞大的机器,她时刻计算着如何能让这个机器运转得更高效。虽然她和母亲都是精明的商人,但是在决策上她和母亲常有分歧。 例如她更偏向于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项目,而母亲更倾向于稳扎稳打。她并不是一个盲目投资的人,那些看似风险极大的投入,在她眼里都有极为明显的回报。然而母亲是董事长,她无法左右母亲的决策。 在顾玉眼里,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都会被利用到极致,包括自己的女儿。在她的规划下,顾衔月会在未来某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嫁给一个能让她的事业变得更加强大的人。 对此,顾衔月并不能苟同。但是权衡利弊后,她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在明面上就和自己的母亲闹得不愉快。她只是暗自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然后明里暗里推脱掉一些母亲为她安排的“社交”。 她原以为自己的生活会这样按部就班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在首都台的荧幕上看到了陆昭。 陆昭那时坐着轮椅,腿上的残肢还绑着石膏,身形瘦削,那一张秀气的脸上挂了彩,伤还没痊愈,就那样接受了独家专访。 陆昭的造型实在是过于惹眼,顾衔月一眼就被吸引到了注意力。 第一反应就是像,很像。 顾衔月看着对方那双桃花眼,眼尾处有一颗泪痣,在高像素镜头面前一览无余。那双澄澈的眼尾微微下垂,配上那张秀气的脸,看着十分无害。 让她想起了遥远的记忆中,那只永远离开了她的小狗。 只是看着还有些柔弱消瘦的一个人,在谈论到某些话题时,目光却像是正在燃烧野火的原野一样,坚定有力。 正好,云青的新研发的产品需要一场有影响力的发布会,顾衔月当即就有了让陆昭做代言人的想法。 在做决策之前,顾衔月先用各种渠道把陆昭调查了个底朝天。越是查,她对陆昭的好奇就越多。 传媒名校毕业,前途一片光明,据说当时就有许多知名互联网过公司对她伸出了橄榄枝,但是陆昭一一拒绝,跑到正值夕阳时分的电视行业做了记者。而后又放着好端端的记者不错,偏要去做调查记者;甚至调查记者也满足不了她,还要跑到萨拉维战区做战地记者。 一向将风险和收益计算得明明白白的顾衔月,是无法做出放弃一片光明的朝阳行业,转身一头扎进正在走下坡路的行业中的决定的。传统媒体正在没落,是一个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实,陆昭作为传媒名校的学子,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是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的调查记者,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 但陆昭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顾衔月轻笑,认为陆昭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一个人。 但是在通过私人渠道查到陆昭的出生信息后,顾衔月却暗暗吃惊。 陆昭的出生日期,赫然就是顾衔月小狗死去的那天。但出生地点未知,她是被人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 这么巧?顾衔月留了个心眼,又继续往下看。 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儿,后来还把长大的福利院黑幕捅到了省台,甩出了一枚震惊全国的重磅炸弹。 顾衔月看着陆昭的资料,倒有些理解为什么陆昭能义无反顾地去当战地记者了。 无父无母,六亲缘浅。 恐怕世间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事物,于是可以放肆追逐自己的理想,连生命都可以用来燃烧。 顾衔月点开陆昭的独家专访视频,采访记者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陆记者,有人认为您伤病未愈就接受采访,是借机炒作博取同情,获取更多的流量,请问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只见陆昭笑了笑,从容回答:“我的伤病来源于萨拉维战争,但也不足以反映战争带来的千万分之一伤害。如果更多人能通过我关注到战争,了解到战争的残酷,那也是值得的。” 顾衔月看着荧幕上那人给出了满分回答,那人的笑容得体大方,可是顾衔月还是在某一瞬间,察觉到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讽。 她的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沿,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电话铃声响起,顾衔月点击接听。 “新产品的推广进行到哪一步了?” 是顾玉的声音。这位雷厉风行的董事长更喜欢用电话这种方式直接高效地沟通。 “想找个残疾的代言人,出席我们的发布会。”顾衔月靠坐在办公椅的后背上。 “谁?” “陆昭。”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 顾玉:“你做过调查了吧?那你就知道她几年前揭了很多企业的短,这样的人,能把控住?” 顾衔月的目光落在办公室书柜的隔层,那里用玻璃封着一个项圈。 “放心,我有分寸。”顾衔月听出了顾玉对调查记者的忌惮。这位精明的商人,总是想要规避掉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因素。 但是对顾玉不利,不代表对顾衔月不利。 她走近靠墙的柜子,打开玻璃罩子,指尖轻轻抚摸项圈的皮革。 “好,别让我失望。”顾玉说完后就挂断了电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对于自家女儿的能力,她一向很有信心。 虽然偶尔因为一些天真的幻想,纠结于“良心”“道德”这种细枝末节,而和她在决策上意见相左。但是总体来看,顾衔月的表现还算让她满意。 是一个相对来说合格的继承人,也是一把很好用的利刃,必要时刻能够为她所用。 放下电话,顾衔月把项圈拿出来,指尖轻轻摩挲着内侧柔软的纹路。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项圈上早就已经没有了小狗的气味。 顾衔月看了一会,就又放了回去。 即便她的小狗安然无恙,没病没灾,现在应该也早就随着生命凋零的自然节律死去了。 …… 陆昭下班后回到公寓。 这是一套整洁的两居室,距离省台很近,其中一间是她的卧室,另一间原本用作客房,但是陆昭后来发现她没有亲人,也根本不会让其他人来家里过夜,只有魏宁偶尔会过来做做客,于是她干脆把床架也挪走,次卧也变成了杂物间,用来放她收藏的相机。窗口处布置了黑色的遮光窗帘,前几年她迷上了胶片摄影的纪实感,这个房间也就被她改造成了暗房。 但是残疾后,这个爱好也被搁置了,于是暗房又变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陆昭还是觉得两居大了点,徒增了打扫的空间。 陆昭前不久才住院回来,房子里的东西虽然摆放整齐,但还是落满了灰尘。 陆昭靠坐在沙发上,向来身体力行打扫的她,却浏览起了购物网站,想要购买一台扫地机器人。 尽管她表面上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上下班,但是残疾给她造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大。 除了心理上的战争后遗症,残肢处的幻痛也没日没夜地折磨着她,消失了的那部分却依然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骨髓,清醒的时候她能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夜里想要入眠时却遭遇人间炼狱般的清醒。 同时假肢接受腔与断面肌肤常有摩擦,稍微走路久了,就会红肿受损。此外另一侧完好的身体代偿了更多的行动,稍不注意,就会引发肌肉疲劳和关节劳损。 与往常不同的是,残肢处的磨损感没有那么强烈了,顾衔月给她的这款新假肢,确实可以智能调节步态,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她行走的负担。 陆昭歇了一阵,就取出弹力带为残肢做抗阻训练。 抗阻训练的目的是为了强化残肢侧的肌肉,以防长期不使用导致萎缩,也防止脊椎因为身体受力不均而挤压侧弯。 她一向有健身锻炼的习惯,否则在萨拉维战区当战地记者的日子,她可能就不只是断了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陆昭默默数着次数和组数,平稳地控制着身体,在瑜伽垫上推进着动作。 寂静的空气中,陆昭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平日里被衣服包裹住的瘦削身体,此刻显现出有力的肌肉,绷紧的线条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完成后她长出了一口气,躺倒在瑜伽垫上。 酸痛的肌肉释放开,她凝视着天花板,慢慢平复着呼吸。那双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变得无比死寂。 只是几组训练而已,她就已经气喘到不行了。不像以前,以她的体力长跑几公里都不是问题。伤病给她带来的影响太大,一时间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 以前很轻松就能做出的动作,现在却吃力无比。 她虚握了一下拳又放开,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她又回想起在萨维拉战区的那天,爆炸声在她耳边炸开,导致了她的单边失聪,所幸只是暂时性的。 只是她的那侧腿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不过万幸的是,小女孩的性命保住了,据她的搭档卡米利安所说,那个小女孩在她昏迷期间,守在她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萨拉维的医疗条件无法支撑她后续的康复疗程,于是她只能离开战区回国。 伤愈后,装上假肢,魏宁问起她接下来的想法。 “回萨拉维。”陆昭刚进行完一组复健训练,出了一身汗,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说。 “?” 不出所料,魏宁当着康复医生的面指着陆昭破口大骂,一点面子都不留。 陆昭的康复医生本想先一步从专业角度劝阻,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魏宁抢先截住了话头。 最后,魏宁声音都气得发抖:“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省台,哪都别去了!别的单位也不会要你一个残疾人,更别说萨拉维战区!” 魏宁显然是气极了,已经口不择言。话已经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言重了,但是缓和的话却也说不出口,她看着陆昭那张平静的脸就气不打一出来,于是摔门而去。 “砰”的一声关门声,将地板都震了一下。印象里魏宁鲜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陆昭没有反驳,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 再来一次,她依然会选择那么做,她还是会去萨拉维战区。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当年所有同学和老师都劝她,以她取得的成绩,最好不要去电视行业。但是她还是一意孤行,去了不被所有人看好的省台。 她极端厌恶新媒体那夸大其词、夺人眼球的传播方式。她当然能够那样去写报道、做采访、制作短平快而刺激的宣传物料,但是她本能地抵触这些。 尽管她的收入相比起头部互联网公司的同等职位并不高,工作又苦又累,行业在走下坡路,省台人员流动大,她常常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加班到深夜也是家常便饭。 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只是偶尔在民生频道用着直白通俗的语言,报道着家长里短的琐碎的时候会迷茫一会。 运动完,陆昭洗了个澡,然后靠在床上拿着顾衔月给的文件看着。 尽管现在的职业生涯对她来说是一滩死水,但是职业道德和专业素养,依然让她在工作上高度认真。 陆昭看东西很快,又看了一遍,最后依旧在AI功能介绍上停下了目光。 职业习惯让她察觉到了异样。按理说,这样创新性的设计应该大书特书,可是陆昭横看竖看, 都没有看到太多实质性的描述和数据支撑。 她拿起床头的假肢,又穿戴在身上。下床感受了一下。 先有了判断再去感受,很快就察觉到了问题。她又拿起报告单,仔细和实物比对着。 过了一会后,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接着她点开企业微信上顾衔月的对话框。 【顾总,关于合作细节我还想和你确认一下,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呢?】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那边顾衔月几乎是秒回。 【好,陆记者什么时候方便?】 商定完下一次见面时间地点,陆昭取下假肢,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一夜,她破天荒地又做起了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似乎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可以被一个女孩抱着放在膝上。 小女孩用生涩的手法揉搓着她的身体,沐浴液泡泡堆满了视线。 女孩在帮她洗澡,于是她舔了舔女孩的掌心。 “啊不要舔,香波不能吃!”小女孩连忙躲开,捉住她的脸。 …… 陆昭梦见这个视角很多年了,断断续续的。 有时她和小女孩在玩耍,有时只是静静地趴在小女孩的脚边,单纯地陪伴她做很多事情。 不是没有尝试过用科学的方法解释梦境,最后只能将其归因为自己想要一个完整的童年。 但……反复梦见同一个人的感受未免太奇怪。她看不清女孩的脸,但是她就是知道那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在战场上做这个梦的频率少了很多,残疾后,她再也没有梦见了。 取而代之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直到今天和顾衔月见面,她才久违地又一次梦见这个熟悉的梦。 陆昭难得的一觉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chapter 4 要和顾衔月见面商议那天,陆昭却不得不加班。 虽然换到了民生频道,但是对陆昭来说工作并没有变得更加清闲,相反,部长的位子意味着她要管控的事情更多了。 她给顾衔月发了消息,说明了情况。 【没关系,你下班通知我,我来接你。】 陆昭正在主持开会,间隙她掏出手机看到这条消息,皱了皱眉头。 顾衔月对她们的合作还真是上心。 再继续开会时,陆昭因为加班而疲惫的神情重新变得生动起来,连语调都变得抑扬顿挫了。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 “你有没有发现陆部长心情变好了?” “哪里,她不一直都这样吗,典型的工作狂。” “哎,你没懂,本来眼睛里没光,现在又有了光。” 陆昭只是觉得自己不能让顾衔月等太久,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快结束战斗。 【我结束了,顾总。】 【嗯,楼下停车场等你。】 陆昭拿起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走到停车场。 一辆银色的梅赛德斯张扬地停在地库里,见陆昭过来,鹰翼门自动抬起,免去了陆昭费力去拉开车门,也让渡出更大的空间上下车。 陆昭平时对车的品牌也没有研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这是几年前的老款式了。 陆昭坐上车,鹰翼门缓缓落下。 “不好意思,久等了。”陆昭自觉地坐到宽敞的后座上,熟练地为自己系上安全带。 “不会,陆记者为什么不坐到前面来?”顾衔月在驾驶位转过头,看着陆昭笑问。一身剪裁合度的白色西装上是精致的妆容,衬出她干练沉稳的气质。陆昭看着她握住方向盘的手,那双手纤细修长,皮肤白皙,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却又显得有力。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造型独特的戒指,钻处闪着银灰色的光。 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手。 陆昭挪开视线,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常。右腿截肢后她的身体状况有了变化,需要重新考科目三,她还没来得及重考,平时都是坐地铁通勤,偶尔坐魏宁或者其她同事的车都是坐到副驾驶处。 那为什么到了顾衔月的车上,就自觉坐去后座呢? 陆昭心里疑惑,面上却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啊,因为后座宽敞一些,顾总不介意吧?” 车内光线昏暗,顾衔月看到陆昭露出了无害的笑容,配上那张脸乖巧极了,让人没有防备。 “当然,陆记者坐得舒服就行。” 她特意开了一辆车门能够向上打开、以及空间更宽敞的车,就是为了方便陆昭。 不是没有接送过身体抱恙或者残疾的客户,但是关心到这种程度还是第一次。 因为陆昭作为这次的合作伙伴很重要,顾衔月心想,她必须拿下。 车子平稳地驶过道路,银色的车身将夜色划破一道口子。 车内很安静,顾衔月时不时从后视镜看一眼陆昭,看到她凝望着窗外的侧脸。这张脸不笑的时候显现出几分淡漠和疏离,眉宇间还有一点疲惫。 总体来说,和在电视上看到的神采奕奕的样子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到了一家预约制的法餐厅,顾衔月问陆昭有没有忌口。 陆昭看了一眼今日菜单,随即合上,淡淡笑道:“没有,麻烦顾总了。” 顾衔月回以一笑,她已经习惯了陆昭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于是她招来了侍者,说了不要放辛辣和刺激性的调料和配菜。 陆昭知道这是为了自己的伤口考虑:“谢谢顾总,我恢复得差不多了。” 从接送她下班开始,顾衔月明里暗里透出的关心给陆昭都整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尤其是她想到自己一会要说什么后。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但陆昭不是一般人,该说的问题还是要说的。 “顾总,那我就直说了。假肢的AI智能调整模式,实际上只是内置了可切换的三种步态模式吧?” 法餐上来了,陆昭咬了一口炖牛肉,肉质鲜美得让她睁大了眼睛。加班连续的高强度用脑让她能量消耗得很快,饥饿感一下子被牛肉软嫩的口感填补。她一边吃,一边等着顾衔月的回复。 顾衔月轻笑,没有答话。她还没有动餐具,只是单手撑着脸颊,饶有趣味地看着陆昭。 看起来吃得很香。 没等到顾衔月的回复,陆昭停下咀嚼的动作,疑惑地歪了歪头,拿起腿上的餐巾擦了擦嘴,看着顾衔月。 “没错,陆记者很敏锐。现在是AI元年,实际上很多市面上的产品都不遗余力地用AI来包装,目的就是让消费者产生高端的错觉。但事实上,AI并没有那么好用,很多功能也并不需要AI的参与。” 陆昭点点头:“是的。” 这点陆昭深有感触。她曾经带过几个实习生,习惯用AI将实习周报以及某些简单的任务敷衍了事,她一眼扫过去就发现了好几处逻辑思维上的错误。她当即就将几个实习生叫到办公室来,冷笑着一边计时,一边亲自给她们演示怎么正确地使用AI。等到AI终于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后,所用的时间也和自己亲手写一份报告差不多了。 在文化生产及创意领域,陆昭认为AI的作用非常有限,只有本身水平不够的人才会过分仰赖AI的功能。 顾衔月端起高脚杯,喝了一口无酒精香槟,又继续说:“但是AI在大众认知里,已经和“高端”“科技前沿”“个性化定制”等标签画上了等号。所以与其和消费者解释传感器实时监测的运作机制,还不如一劳永逸地告诉消费者这是AI学习的结果,更便于宣传。反正,国外好几个所谓高科技假肢品牌已经这么包装过了。” 顾衔月的指尖轻轻握着高脚杯,晶莹剔透的酒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反射的光影又映照在她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上。她面不改色地对陆昭说出这一番话,语气轻松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一般。 真是好厉害,把欺骗消费者、虚假宣传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陆昭勾起笑容,心里却腹诽。 “顾总,这款产品到了哪一个阶段了呀?”陆昭眨眨眼,假装好奇地问道。 “已经获得认证,就等发布会之后量产准备了。”顾衔月抿了一口香槟,看着陆昭那张无害的脸。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察觉到她的视线后立刻弯了一下,言笑晏晏。 陆昭此时却在飞速思考:获得认证了,也就是说这款产品的开发已经完成,就算不找她作为代言人发布,也会找别人,再加上顾衔月刚才的态度……也就是说,产品的AI设计噱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即使她不愿意作为代言人,顾衔月也会找到别人。而且顾衔月的预算很充足,根本不愁找到合适的人选。 陆昭心念电转,工作了这么些年,她早就知道自己无法强迫她人改变观念。 既然如此…… “好,我没有问题了。合作愉快,顾总。”陆昭弯起眼睛,眸子含了真诚的笑意。 顾衔月有些讶然,她知道陆昭肯定不赞同云青集团的做法,但是陆昭的松口速度却让她意外。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顾衔月拿出合同,一式两份,给陆昭签字。 陆昭接过笔,快速浏览一番就签上了名字,递给了顾衔月,两人的指尖短暂相接了一下。 正值冬天,即使室内开着充足的暖气,陆昭的体温还是更低一些,于是顾衔月的体温相较之下就显现出灼人的滚烫。 烫得陆昭瑟缩了一下,快速蜷起了指尖。 顾衔月却丝毫不避讳,落落大方地关心她:“陆记者,天气凉,要注意身体哦。” 陆昭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好的,谢谢顾总关心。” 奇怪……她这是怎么了? 看来她真是不习惯这种商业洽谈,回头要找魏宁培训一下才行。 顾衔月看着陆昭泛起薄红的耳尖,悄悄勾了勾唇,拿起手机快速点击了几下屏幕。 “陆记者,以后就是合作伙伴了,加个联系方式吧?” 陆昭看着顾衔月伸出的手机,屏幕上一个绿泡泡二维码。 “当然。”她也掏出手机,扫了一下。 吃得差不多了,顾衔月十分有风度地先起身去买单。 陆昭一只手撑着桌子借力,一边起身一边说:“顾总,我来买单吧。有了发票台里会报销。” 顾衔月搀扶了一下她的手臂,没有拒绝:“好。” 陆昭当然知道顾衔月不缺这点钱,但是对她来说,在商业洽谈中,这种便宜少占一点是一点,这些隐形的人情一定会在某些时刻如数奉还。 更何况,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陆记者,我送你回家吧。地点?”坐上车后,顾衔月有心将风度进行到底。 陆昭眨眨眼,笑着说了一个地点,却是附近的地铁站。 很明显的边界感,表明陆昭并不想让顾衔月过多侵入。 顾衔月也没有介意,她从善如流地输入地址,循着导航将人送到了地铁口。 虽然已经不是晚高峰,但是地铁口依旧人流如织,顾衔月的梅赛德斯闪着银光,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鹰翼车门缓缓抬起,顾衔月还嫌不够张扬似的,亲自把陆昭扶下车。 穿着白色西服的女人优雅从容,一头打理得当有光泽的黑色长发倾泻而下,顿时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男的啧啧称奇,他们原以为下来的会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钻石王老五,没想到竟然是个年轻女人,目光扫视一般上下打量着顾衔月;有几个年轻女生频频投来惊艳的目光,和身边的朋友议论着。 顾衔月体贴地用一只手护住陆昭上方的车顶,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腰,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慢点。”举手投足间亲昵又自然。 几个女生看到这个场景,又一阵惊呼,互相小声说着什么,目光又频频看向陆昭。 陆昭扶额,她虽然习惯了镜头和注视,但是此刻仍然浑身不自在。她没有功夫躲开顾衔月的碰触,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她几乎可以肯定,顾衔月就是故意的。 ……恶趣味。 陆昭上了地铁又坐了两站才到家。 她洗好澡把自己扔在床上,残肢与接受腔相接的地方传来一阵刺痛。天气冷,加班后又和顾衔月吃了顿饭,今天身体上的负担比平时更大一些,她又不是很在意保暖和护理,疼痛感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顾衔月执意要送的药膏涂抹。 是一款她耳熟能详的国外牌子,但包装却是陌生的,估计是新研发还没来得及在国内经销的产品。 白色膏药涂抹开,残肢的皲裂和干燥被妥帖地舒缓,她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白色膏体,没来由地想起顾衔月和自己短暂相接的指尖,那点温度妥帖而舒适,虽然只有一瞬间,却让她到现在还想起。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真是见了鬼了。 于是她很快涂抹好药膏,点开顾衔月头像,那是一个简约的月亮,孤独地高悬在寂静的天幕中。 她规规矩矩地在备注栏里写上「顾衔月(云青集团总经理)」,然后就像烫手山芋一样扔开,睡觉。 顾衔月拿着手机,一边慢慢抿着红酒,一边翻看着陆昭的朋友圈。 陆昭看起来没有设置任何分组,她的朋友圈几乎只有工作上的事情,要么是转发台里的报道,要么是发布官方号的直播链接,而且近一年分享的频率很低。 顾衔月一直往下翻,直到翻到一张没有配文字的照片,顾衔月的目光微凝。 那是一张非常原生态的照片,看得出来这张照片没有经过任何后期处理,根据日期可以推断那是陆昭在当战地记者的时期。 陆昭和一个高鼻深目的褐发女子并肩站着,褐发女子比陆昭稍高一些,看起来像是外国人,右肩扛着笨重的摄录机,左手亲昵地挽着陆昭的肩膀。陆昭一只手拿着麦克风,身材挺拔,长裤包裹着的双腿修长紧实。两个人都穿着防弹衣,看着镜头,笑得灿烂。 顾衔月将酒杯放到一旁,用手将照片放大,看到陆昭那张年轻秀气的脸,素面朝天,还沾上了一些尘土,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跟刚才见面时的苍白比起来健康多了。鬓角的发丝被风吹起,在阳光下变成浅色,清亮的眸子弯起,同样被阳光映成琥珀色。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 顾衔月指尖顿了一下,点击了保存。 然后她将另一个褐发女子裁掉,满意了。 接着她又返回软件,给陆昭改了备注: 「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