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傻子做夫郎》 第1章 第 1 章 刚下过雪,天色阴霾,白皑皑房檐一角处,青烟歪扭飘散。 檐下,沈鱼坐在门槛上,一边用力撕扯苞米外皮,一边打眼瞧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没有名字。 他此刻正捏着一茬秸秆,逗院儿里踏雪的狗。 狗知他看不见,作坏扑到他怀中,他便就势在雪地里打起滚,结果一头撞上一旁的水桶,吓跑了狗,也弄脏了身上衣服。 他第一时间先往沈鱼的方向转头,没听见有动静,便自顾自站起来,扶正水桶,摸索到火盆旁烤手。 沈鱼拿火钳拨了拨渣,让火盆更暖些,视线在手中苞米和烤火的男人之间游动,不知第几次怀疑自己把这个人带回来到底是对是错。 她望向无边的乌云——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沈鱼如往常一样上山采药捡柴。 连日酷寒,冻土上积了一层如盐粒子般斑驳的白霜,沈鱼一路走得仔细,以免踩得不实跌伤自己。 也巧她看路仔细,行到山腰时,便远瞧见前头有一深褐色突起。 乍看之下以为是头受伤的野鹿,沈鱼暗赞自己运气好,忙不迭加快了步子,然而待她拂开上头的积雪一看,却被唬了一跳—— 哪里是什么野鹿,分明是个俯趴在地上的人! 只见那人面朝地下,背上两个大如碗的创口早被冰雪冻上,衣服和泥血融为一体。 天地灰白,唯有他这一处姹紫嫣红格外扎眼,十分瘆人。 如此场面,若是寻常樵夫或者采菇妇人见了,定少不了一番嚷叫、连滚带爬跑下山去,但沈鱼只是微微心惊,抚了抚手背立起的鸡皮疙瘩,顺势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探不出。 许是死了。 沈鱼如此想。 正值隆冬,他又受了如此大伤,死了也正常。 沈鱼轻叹口气,放下背篓,打算把这人拉到山坡下的暗坑里用枯叶埋了。 她将其翻成正脸朝上,拉起他两只胳膊,就这么在地上拖着走。反正死人不会疼的,这样自己可以省些力气。沈鱼如是想。 脚下微滑,沈鱼垂眸注意着身后的路,偶尔分神看那死人一眼。 许是她动作太粗暴,地上人被她拉拽得脑袋东倒西歪,乌紫的嘴也微微张开来,模样更加可怖。 沈鱼自语:“你且先忍忍,等下我会帮你收拾体面上路。” 她径自加快脚步,脑中已在想等下要抱几趟枯枝败叶,又去哪里寻石头为他压一压,其间可以顺便把柴捡了,至于采药…… 沈鱼斜眼看向地上的人,安置他少不了要耽误些工夫,采药便只能捡着紧缺的那几样了。 恰在此刻,沈鱼瞧见有雪花飘落进那人嘴里,又缓缓消融。 下雪了? 沈鱼抬头看天,铅色浓云重重压在头顶,低头看面前人,一片片雪花停在他发丝、眼睫、鼻尖、唇舌,又一片片雪花融化。 沈鱼停下脚步,白生生的脸皱起来—— 死人怎么会有温度? 她拧眉,蹲在这人身边,往通红的手上哈了两口热气,探向对方颈侧,又凑到心口去听。 风雪细密的簌簌声干扰着沈鱼。 她撕开对方胸|前烂成破布一样的衣服、揩掉胸膛的血、贴在上头细细听…… 咚咚、咚咚…… 还有心跳? 沈鱼双目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男人。 褐红衬衣,腿绑黑靴,大概是个当兵的壮丁,看他面庞还有几分未脱的少年气,应当还正年轻。 沈鱼下意识解下身上挡风的短绒披肩给男人盖上,转身想要把人往山下背,随着肩上猛地一沉,沈鱼的步子也倏然顿住—— 此人身份不明,身负重伤能不能医好也未可知,而家里的情况……再养不起多余的人…… “沈女郎!” 一道喊声打断沈鱼的思绪,她抬眼,看见是村里邓大娘的男人,武山。 武山跑得气喘吁吁,“沈女郎,俺家那口子烧得不行了,你赶紧随俺去看看!” 沈鱼把苞米干皮扔到火盆里,拍掉衣服上的碎渣,当即进屋背上药箱,一面走一面道:“大娘怎么了,武大哥你慢慢说?” 武山:“晌午饭后她就说肚子不舒服,睡了一觉也不见好,眼看着发起烧来,晚上更是连饭食也吃不下,你是知道你大娘的,短天短地不能短了她那一口饭,我看她吃不下饭就知道事情不好,赶紧来寻你了。” 沈鱼见武山急得满头汗,加快脚步走到院门前,刚要推门出去,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喊道:“哎。” 蹲在地上的男人抬头面对她,双目空洞。 沈鱼:“看着点锅里的饭,等底下那层米粥沸时就起锅,上头蒸得红薯晾凉些拿给大黄,剩下的菜你吃。” 沈鱼顿了顿,问:“自己会吃吗?” 男人无神的眼直勾勾对着她,一时没说话。 “沈女郎——” 武山急得如蚂蚁乱转。 沈鱼简言安抚了武山,继续看向男人,重复道:“会吃吗?” 男人站起身,面对沈鱼的方向,钝钝点头。 得了他回应,沈鱼匆匆走了。 冬日里,天黑得又早又快,赶到武山家的工夫,天边那一线微光也彻底消失了,唯有一座座小屋窗户透出点儿蜡烛光影,点点如星子。 武山家和沈鱼家里一样朴素到有些简陋。甫一走进卧房就见两个扎小髻子的孩儿坐在床边乱哭,武山一人给了一巴掌,让他们不许吵着沈女郎,随后巴巴站在房门口等着沈鱼看诊。 不消片刻,沈鱼起身走到桌边。 武山伸长了脖子,“沈女郎,你大娘是得了什么症啊?” 沈鱼淡声:“不碍事,就是吃积食了,我给大娘扎两针,再配着下火利泻的一剂药喝下去,便差不多了。” 武山问:“积食……不是小孩子才会积食吗?” 沈鱼趁桌上红烛一豆火芯燎了燎银针,莞尔一笑,“大人吃多了吃不对付了,也有得的。” “这婆娘……” 武山尴尬低下头,汗颜道:“家里没几个钱,都给她吃了!” 沈鱼敛息施针,暂未应武山,待到一切了了,她才缓缓道:“能吃是福,只是凡是过犹不及,这才让大娘病了这一场,日后武大哥可要叮嘱着大娘,不可再贪食多食。” 说话间,沈鱼来到桌边铺开一张半透的草木纸,边写边道: “虽说不是重症,但大娘发得急,还是要吃点儿药,也不用哪些名贵稀奇的,蒲公英灯笼草一类,田间地头就有,看着剂量煎就成。” 言讫时,薄薄一张药方也已写好,沈鱼利落背起药箱,“我这就走了,外头冷,武大哥不必送。” “哎?这就走了?” 武山有点懵,医药钱还没结呢,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头,“沈女郎,方才俺那话的意思不是——” 他急忙翻开腰带,摸出零星七八枚铜板,展眼想到马上要过年,又犹豫起来。 沈鱼瞧出他为难,故作俏皮道:“都是村里的乡亲,几个铜板的不妨事,得空让你家这两个小子大的那个帮我写写方,小的帮我碾碾草药、跑跑腿就行。” 武山连说让两个小子多去给沈女郎分忧,又稍显赧然道:“女郎还没吃饭吧,在俺家里吃!都和在自己家一样的!” 沈鱼摇头笑道:“主要家里还有人要照料,我就不留饭了。”说罢便要走。 武山知她是着急照看家里那个人,嘴动了动,“沈女郎,你家那个傻子……” 沈鱼回身看他,“怎么了?” 武山揣度着沈鱼的脸色,缓声道:“俺是看他傻得厉害,累得女郎越发瘦了,精神头也恹恹的,看着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其实……俺就是听人说,县里有医馆专门收这种傻子做药人,女郎何不把他送去?” 药人…… 沈鱼垂眸,她自己就是医者,自然知晓有些大医馆专寻傻子试药,红的黑的汤药灌下去,一般喝不死人,运气好阴差阳错治好了病也是有的。 但是那个傻子…… 沈鱼眼前浮现出男人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样子,有些出神。 武山见沈鱼不说话,补道:“再者他到底是个大男人,女郎和他一个屋头下,对女郎不好,女郎不如把他送走。” 沈鱼微怔,她倒没想过这层缘故,她回神,谢过武山好意提醒,推门走入黑漆漆的冬夜。 夜深雾重,一袭青布素衣的少女走在细细的羊肠道上,她身子比羊肠道还要纤细,仿佛黑夜再浓一些就能把她完全融化进去,唯余胸|前抱着的小火灯带她破开墨色浓雾往家去。 虽说出门前都叮嘱过了,但沈鱼始终对那人一人看家不能放心,加之又是看灶动火的事情,万一烧了什么、或是烧了他自个儿…… 沈鱼越走越急,额角隐隐有汗光。 待到家门口,看见黑漆漆的屋子莫说失火,就是一星光亮也没有,她才松下心来,转眼想起方才去武山家远远就能看见他屋里暖融融的光、一屋子的亲人,又有几分低落。 “汪!” 一声狗吠搅乱沈鱼的思绪,她又高兴起来,家里还有“黄将军”等她呀! 沈鱼推开栅栏门,黄将军立刻绕着她腿蹭个不停,喉中嘤嘤哼哼,似乎特别开心。 沈鱼半蹲下,挠了挠黄将军的下巴脑袋,起身把屋檐下的灯笼点上,一面往屋里去点油灯,一面低语:“人呢……” 素朴的小屋被暖黄油灯照亮,沈鱼四下扫视,一愣。 只见男人坐在吃饭的圆桌前,背部挺拔如松,手臂松弛垂在身体两侧,双手交叉搭在膝头,看模样……好像是在等着开饭? 沈鱼跺掉鞋底的雪泥,端着油灯来到男人面前,“你吃了吗?” 男人不说话,转头“看”她。 沈鱼低头,也看着男人的眼睛,如扇的双眼皮褶下,眼白清澈干净,瞳孔比最浓的墨还要黑。 如果不说,没人会相信,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竟然是盲的。 即使是沈鱼,也常有对方其实能看见的错觉。 她不信邪般,举着油灯在男人眼前转动,不断凑近,男人眼睛没有丝毫反应,直到跳跃的火舌“啪”地撩到男人的额发,他才皱了皱眉毛,沈鱼也为自己幼稚的举动笑了起来。 她语气轻松了些:“问你呢,吃饭了没?”又揉了揉自己发瘪的肚子,不等男人回答,径自往厨房走。 借着灶眼儿下微红的光,沈鱼光掀开锅盖,里头空空如也,她往旁边案台上看,碗碟都是空的,再旁边的小陶灶上,给男人煎的药倒是还坐在上头。 沈鱼心道奇怪,难道是男人自己全吃了?可看着又不像…… 她拧着眉往外走,正碰上男人摸到院儿里,沈鱼朗声问:“哎,饭呢?你吃了?” 男人这次反应快了些,只见他勾了勾唇,稍带得意般,伸手指向院子一角。 沈鱼先是一愣,随后一惊,想到了什么。 她三两步冲到狗窝旁,果见狗盆里有些残粥剩菜,黄将军踮着碎步过来又蹭沈鱼裤脚,沈鱼却没了方才温柔抚弄黄将军的心思。 胃袋绞成一团,比肚子咕噜声更先想起的是沈鱼愠怒的叫声,“你傻啊!”话落又觉得不解气——他本就是个傻子啊!她冲到男人面前,拳头捏得咯咯响,缓缓抬起来,对着傻子那张不明所以的脸,最终又放下去。 如果因为这点事就殴打病患,那她还行什么医做什么医者。 可是……沈鱼揉了揉空落落的胃,她真的好饿…… 其实现在再起火做饭也来得及,但不知怎么了,可能是近日太累了,可能是家里留着过冬的余粮本就紧俏,抑或是看见武大哥偏疼邓大娘的样子,沈鱼突然一股怅然的委屈涌上鼻尖。 她哀怨瞪了男人一眼,又想起他看不见,不自禁泄气皮球般郁闷,躬身走进屋,趴伏在桌上。 漆黑的空气里一片寂静。 沈鱼胃疼、想哭,可她又觉得被这样一个傻子气哭实在太丢脸,她咬着唇不肯哭,直到手边空气一晃,油灯闪动,沈鱼感觉到男人跟着也坐在她旁边。 她更生气了,他还敢坐下? 沈鱼从胳膊上拔起脑袋,冷道:“你这傻子,再这样一点用也没有还帮倒忙,你信不信我就把你送走了?” 之前沈鱼没有想过送傻子走,但这会儿,她凭着一鼓怒意开始盘算起来,“你知不知道把你送给医馆能换二两银子,二两都够我吃一年了!” 仗着男人听不懂,沈鱼一股脑道:“当初我能背你下山,是看你出身行伍,应当有些银两能给我做救命的谢礼,可没想到不过一个铜板没得,脑子还是个傻的,我想着那能帮衬着做些重活也行啊,结果呆愣愣的,净帮倒忙!” 沈鱼自觉光说还是不够解气,伸手去戳男人的额头,势要把他脑子里的傻气给戳走些。 可指尖还没碰上对方皮肤,沈鱼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动不了了,她眨了眨泪眼,看了半晌,确认是这傻子捉住了自己手。 “你……” 沈鱼语气一下子弱下来。 身为医者,她知道对神志不清的人吵闹容易惹得对方生怒暴躁。沈鱼怕自己方才语急,把傻子说烦了要打自己…… 她再顾不上撒气,想起面前这人此时也是滴米未进,缓声道:“你是不是……是不是饿急了,你且松开手,我现在去煮饭。” 傻子一如既往没有回应。 沈鱼便尝试扭动手腕解开这禁锢。 与此同时,男人抬起另一只手,带起的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油灯。 沈鱼咬牙闭眼缩起脖子,想着挨了他这一下,明儿就托人找马车上县里把这尊傻佛送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夜色浓稠,斗室如墨。万籁俱寂中,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脸颊上蓦地落下一点温热的压力。 沈鱼下意识缩起脖子,随后又迷惑张开眼,那触感……有些奇异。 一片带着薄茧、略显粗粝的掌心贴合着她的腮畔。 他在做什么? 沈鱼屏息,没有立刻拂开那只手,任由好奇在心底滋长。 黑暗放大了感官,沈鱼感觉到男人的手开始挪动。 她能分辨出,现在来回在她面颊揉动的是男人的拇指指腹,另外发力搓磨的是他的食指和中指的前两指节。 毛躁的、带着点蛮劲儿的揉搓,带来些微的拉扯感。 沈鱼眨了眨眼,在绝对的黑暗里试图看清对方的意图。为她擦眼泪?念头刚起就被自己否决了,这手法,倒更像是在揉搓黄将军那颗毛茸茸的狗头! 沈鱼自嘲笑了笑,傻子怎会有这般细腻心思?是她多想了。 冬夜的云密不透风,屋内几近完全黑暗。 沈鱼看不见男人的脸,却能嗅见他指尖独有的,淡淡的、微微的汗味。 那味道很特别,说不上是肉香还是布料的皂香、抑或是雪地里滚来的泥土香,柔和里带着侵略性,一下子提醒了沈鱼,对方是个男人,一个此刻正用宽厚手掌揉捏着她脸颊的男人。 武山那句语重心长的告诫——“他到底是个大男人,女郎和他一个屋头下不好”——毫无预兆地在她脑中闪回。 脸上被他揉搓过的地方,热度似乎骤然升高,一路烧到了耳根。沈鱼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又强行按捺住。行医数年,诊治男子时免不了肌肤接触,那时心无旁骛,此刻……此刻何必矫情?对方不过是个心智混沌的傻子罢了。 她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且经傻子这一打岔,先前淤积在心口的委屈气恼倒是都烟消云散了,饿意又上头,她拂开男人的手,摸索着重新点亮油灯。 昏黄的光晕晕染开来,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映亮了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墨黑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火光,带着纯粹的茫然,安静地“望”着她,仿佛刚才那番亲昵的举动从未发生。 沈鱼心头一跳,移开视线,起身朝灶房走去。“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 灶膛里的余烬尚温,很快重新燃起了火苗。沈鱼舀了半瓢面粉,掺水和面。面团在她手下渐渐变得光滑柔韧,富有弹性。揉捏间,指尖的触感莫名地让她想起了片刻前脸上那带着粗粝感的温热抚触……那力道其实……挺舒服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鱼手下一顿,脸颊又有些发烫。她懊恼地甩甩头,暗啐自己:定是被那傻子的呆气传染了,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不多时,两碗清清淡淡的青菜面出锅。青翠葱段点缀在清亮的汤面上,汤下还卧着个黄澄澄的蛋,热气蒸腾而来,香得人口水生津。 沈鱼端着面走进屋的同时,男人鼻翼翁动、笔挺的上身向前倾了少许。 瞧见他这反应,沈鱼心里升起小小得意,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吃吧。” 她故作随意地将碗推到他手边,自己则在对面坐下,挑起一筷子面条,却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他。 男人吃相豪迈,专注而满足,仿佛碗中是世间至味。看着他这副模样,沈鱼自己碗里的面似乎也变得格外香了起来。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一时间,屋里只有蒙头吃面的声音。 即使饿极,沈鱼还是遵循着细嚼慢咽的习惯,嘴上慢吞吞咬着面条,脑子里想的事情转个不停。 快要过年了,她行医的微薄收入虽只够糊口,但手头总算还有几个余钱。目光落在男人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由她旧衣改制的粗布袄子上,沈鱼心里盘算:该给他添件像样的新衣了? 她抬眼看向男人,恰好男人失焦的视线也正对着她。 沈鱼看见他喉结一滚,于是目光下移,瞧见了他手中空空如也的面碗。 沈鱼眉心一跳,下意识侧身护住自己的面,鼓腮道:“还饿?灶上坐着个小陶罐,里面都是你的,你自己去倒来喝。” 那陶罐里温着的,正是给他煎的苦药汁。 男人闻言,长眉微动,薄唇抿着,似乎不大情愿。 沈鱼看在眼里,内心啧了一声。 不爱喝药?行医数年,这样的场景她见得多了,滑头小儿尚且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何况这呆愣愣的傻子。 她慢悠悠吃完自己的面,起身去了灶房。片刻后回来,一手拿着一小轮苞米,另一手稳稳端着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 太阳晒过的苞米干韧,经过灶火一烤爆出香气,于空气中与汤药的酸苦对抗。 她剥下弹韧劲道的苞米粒,掌心托着送到男人下巴前,“尝尝,好吃的。” 男人轻嗅两下,随即捧着她的手便用了起来。 薄薄一层苞米粒很快被男人舔食殆尽,柔软濡湿的舌尖带着温热的触感,不经意地扫过沈鱼敏感的掌心。 “呀!” 沈鱼触电一般缩回手,指尖蜷起,有些嫌弃地看了男人一眼,把汤药推到他面前,轻叩桌面,“喝完,我再给你好吃的。” 男人默然面对汤碗,似在犹豫。 沈鱼没有管他,径自拿出帕子悠闲擦手,再抬眼时则正对上男人仰头一口气畅饮的动作。 她嘴角轻勾,泄露一丝得逞的笑意,目光不自觉肆意在男人身上审视。 男人身体舒展而挺拔,虽是豪迈牛饮,也自有一段他的风流在身上。粗青釉的碗落在他的大手中犹如玩具,线条分明的下颌轻动,喉结上下翻滚,那吞咽的“咕咚”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竟有几下莫名地敲在了沈鱼的心跳上,让她不自觉地也跟着咽了口唾沫。 视线顺着他滚动的喉结下滑,颈侧微曲的青筋透着力感,锁骨凹陷分明。中衣的领口微敞,再往下…… 沈鱼想起背他下山那日所见的景象——那副躯体,简直像是照着医家典籍里最完美的筋脉图、骨相图长出来的,肌肉匀称,线条流畅,比例无一处不精妙。 好看。 是真的好看。 对方的躯体简直就是按照医书画上长得一般,肌肉、筋脉、比例,无一不标志。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沈鱼:何必急着把他送去医馆做那遭罪的药人?眼前这不就是个绝佳的“刺穴练手”?既能借机为他疏通经络、刺激受损的神经,又能精进自己的针灸之术。况且,她下手自有分寸,总好过医馆里那些不管不顾的虎狼手段…… 思绪正飘远,却见男人黑着脸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哐当”一声,惹得灯油一闪,屋内暗了三分。 沈鱼连忙敛了心神,将剩下的半轮苞米塞到男人手里,又从袖中摸出一颗哄小孩的糖丸递过去。 男人闷声吃了,眉眼又朗朗起来。 看着他脸上重现的神采,沈鱼心头也莫名地轻快起来。至于送他去医馆的念头?早已被这满室的烟火气和奇异的满足感挤到了九霄云外。 忙忙碌碌,不觉已是二更天。 一番洗漱后,沈鱼独自坐在床沿,用指尖缓缓梳理着如瀑的长发。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晕。 不一会儿,男人也跟了进来,从橱柜中抱出属于他的那份铺盖,熟练在地上铺好,随即自顾自脱着衣裳,动作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坦荡,直到全身上下只剩一身松垮中衣。 随着他弯腰铺被的动作,一枚系在颈间的玉坠从中衣领口滑了出来。 沈鱼扫了一眼,暗叹那坠子当真是个宝贝,在昏暗中还能隐隐发光,绝非俗物。 那是她将他从山上背下来、清理伤口换衣时,费了好大劲才从他僵握的拳头里抠出来的。 玉牌雕工繁复精美,她曾悄悄拿给相熟的铁匠掌眼,那铁匠只一眼便说是件罕物,连问她是如何得了的。 沈鱼含糊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收了要把这东西拿去当铺换钱的心思。这东西,当铺是万万去不得的,不仅可能换不来钱,反而会惹祸上身。况且……这玉牌似乎对他格外重要。思前想后,沈鱼寻了根结实的棉绳,顺着玉牌上现成的孔洞穿好,仔细挂回了他脖子上。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沈鱼望着那枚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玉牌,低声呢喃。 仿佛听见了她的低语,男人扭身“看”向她。动作间,中衣领口滑开得更大了些,露出大片赤|裸胸膛,玉牌的光随之流淌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映着他那张因格外空茫又俊美的脸,竟有几分难以言语的靡丽。 沈鱼眼睫轻颤,目光有片刻的凝滞。 家里仅此一间卧房。这些日子,她睡床,他打地铺,早已成了习惯,沈鱼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然而此刻,武山的话言犹在耳,眼前这男人浑然不觉的“轻佻”模样,又带着一种原始的、无法忽视的吸引力。沈鱼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自己问心无愧,可终究男女有别。这般同处一室,日子久了,村中的闲言碎语怕是少不了。对她日后嫁人,总是不好。 嫁人? 沈鱼不禁又勾唇微笑,里头有几分讥讽之意。 她无父无母,守着这间破旧草屋,靠着抛头露面行医赚几个辛苦钱,家底薄得像张纸。婚事?有没有屋里这个傻子杵着,前景都一样的渺茫。何必庸人自扰,徒增烦恼。 沈鱼索性吹了灯,和那没心没肺的傻子一同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夜色在轻微的呼吸中悄然流淌,直到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灰色。 沈鱼被窗外大亮的天光刺醒,迷迷糊糊睁开眼。身旁的地铺空空如也,男人已经起身了。 她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绾发。指尖缠绕着发丝,沈鱼忽然意识到自己近来似乎比往常贪睡了些。是因为……身边多了个活生生的人气吗?她摇摇头,将这个模糊的念头甩开,收拾妥当后推门走进院子。 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不大的小院一览无余:左边是低矮的灶房和堆满柴火的柴房,右边是黄将军的窝棚和一小片覆着薄霜的菜畦。 目光扫视一圈,不见男人的踪影。 “跑那儿去了。” 北风吹得沈鱼鼻子发酸,她抖了抖冷战,想起男人是个饭量大的,许是饿了,便转身往灶房找。 路过柴房时,见门半敞着,沈鱼随手掩上,行至灶房门口,才一靠近便觉出不对。 好大的烟味儿! 沈鱼蓦地心慌,难道是那傻子玩火把灶房给点了? 她暗恼天冷得把鼻子冻住了,走这么近了才嗅见,手脚不敢耽搁,“哐当”一声用力推开了灶房门。 霎时间,烟熏火燎扑面而来,她稳住身子,一边挥开眼前的烟雾一边定睛看去,只见男人蹲在灶火旁,身边码着一垛柴火,手里还捏着一根粗柴,正试图往那塞得满满当当、几乎不见明火的灶眼里捅。然而他只知添柴不知清灰,所以柴虽添了许多但火小烟大。 顾不上训斥,沈鱼疾步上前想拿火钳清理灶膛。然而她刚伸出手,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沈鱼重心不稳,“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钝痛。 忍着屁|股疼,沈鱼拧眉质问:“你发哪门子疯?” 男人却不言语,只是固执地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那冒着滚滚热浪的灶口凑去,用他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背,在那灼热的灶口边反复搓了搓。 沈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男人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拉着她细瘦的腕子,更近地往那散发着干燥热气的灶眼探去。 干燥暖流瞬时从手心顺着筋脉传向脚底,带起一路汗毛倒立,沈鱼不禁打了个哆嗦,随后四肢百骸一起伴着这个哆嗦暖和起来。 她心中一动,他……是在拉她烤火? 柴火荜拨燃烧,黄将军适时碎步过来,依偎在沈鱼身侧,沈鱼莫名从这怪诞场景中品出一丝安恬之意。 只是……看着灶眼里塞得满满的柴火,沈鱼又是一阵心疼,那可都是她辛辛苦苦上山捡来的。 “你这傻子……还挺知道享受。” 沈鱼叹服,转头看身边人,男人硬朗的五官被火光笼上一层金边儿,垂散的发丝如糖丝一般透着光,安安静静烤火的模样神情闲适,竟透出一种与这简陋灶房格格不入的、近乎神秘的沉静气质。 沈鱼突然好奇起来。在男人受伤落难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是在军帐里和袍泽们围着篝火分食炙肉?还是在某个富贵庭院里,守着精致的暖炉?看他眉宇间依稀残留的几分清隽文气,似乎又与寻常的行伍粗人不同……沈鱼自诩行医多年,阅人无数,此刻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他完整的过往。 “可惜你摔坏了脑袋,不会说话……” 沈鱼低声自语,又忽而抬眸,心想这屋里如此暖和,岂不是正好试试她昨夜里的想法? 想到此处,沈鱼立刻行动起来。 不一会儿,小小灶屋被沈鱼一趟趟塞得更加拥挤,却也更加温暖如春。她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和褥子,又搬来小凳放她的宝贝药箱和针囊,随后抽下木簪重新束了一个如男子的单髻在头顶,一面挽着袖子,一面头也不抬地对男人道: “哎,把衣服脱了,躺这儿来。” 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铺好的褥子,声音平静,却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第3章 第 3 章 柴火燃烧的荜拨音同宽衣解带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 灶上虽有现成的火,沈鱼还是自带了一盏小油灯,银针一根根在灯芯上燎过,火光映在她半垂的瞳孔中 ,犹如一盏被遮了半边的小太阳。 “脱好了吗?” 她转头询问,捻针的手却猛地顿住。 只见男人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件亵裤,而他的手捏着腰上抽绳,还在不紧不慢地解着,让沈鱼脑子轰然一黑。 “停!”沈鱼头皮一炸,声音都变了调。她忘了,傻子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让他脱衣服,他便会一直脱到□□。 男人茫然地停手,指节还勾在绳结上。 肌肉结实的身躯、微动的胸膛、窄瘦的腰、结实流畅的肌理毫无遮掩地撞入眼帘。沈鱼行医多年,见过无数躯体,让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真是美丽的,还是头一遭。她垂下眼帘,主动避开,声线稍急迫道:“快把裤子穿起来!” 男人困惑地歪头,不明白沈鱼为何让他穿了脱脱了穿,他好不容易才快要把抽绳解开,不肯听话。 沈鱼顾不得解释,一把将他按倒在褥子上,扯过散落的衣物胡乱盖住他。 男人倒很顺从,自顾自整理压到的头发和不舒服的裤腰,沈鱼则偷偷深呼一口气。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发烫的耳朵,又抬袖往脑门去揩,蓦然发觉还没扎针,她竟已出了一身薄汗。 这莫名的慌乱,她不自主地想起自己上次如此手忙脚乱时,还是刚刚跟着爹爹学行针的时候,那时的她还不到十岁,爹娘也没有被抓去随军行医…… 柴火爆裂声入耳,沈鱼收回思绪,很快敛气凝神,目光沉静下来,落在男人宽阔的背脊上。 颈后、后脑、脊柱中央——这些关联眼脑的要穴,稍有差池便可能出人命。医书她早已烂熟,却是第一次真刀真枪地实践。棘手的是男人是个哑巴,即使身有痛楚也不能开口,又神识不清,比一般人更容易出差错。加之她所用的银针时日已久,早已不如新的锋利,只怕会来得更加疼些。万一男人因她动作慢而吃痛乱动,导致下针重了偏了…… 沈鱼抽出一根木柴塞到男人手里,指尖在他掌心用力按了按:“疼,就敲我。” 男人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些天来相处的默契,沈鱼知道他懂了。 少女柔素的手轻轻覆在男人刀伤遍布的脊背上——因着疤痕影响判断穴位,她只好以手丈量。 而在她接触到那些新旧累累的伤痕时,男人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沈鱼启唇:“不怕,我医术很好的。” 她声音很轻,好似冬日里柔和清凉的雾气,男人紧绷的肌肉在她安抚下缓缓松弛。 沈鱼对这幅躯体够熟悉,那背上不少刀伤的针脚边缘还泛着粉色,如鱼骨一般,都是她之前缝合的。沈鱼很快找准位置,紧捏如毫银针,一双圆眼分毫不眨,上身微俯,凝神屏气,手腕稳定如磐石,银针精准刺入! 日头偏走,灶膛余烬微红,沈鱼拔出最后一枚银针,长长吁了口气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男人竟一次也未敲击木柴,硬生生忍下了所有痛楚。 沈鱼揉着酸麻的手腕和僵硬的腰背,轻声道:“哎,起来吧。” 对方没有反应。 沈鱼抿抿唇,从背后贴近男人心口听了一会儿,又翻转男人的手腕为他号脉。 心跳平缓,脉相也柔和有力,不像是扎的不好了,倒像是睡着了? 看着男人沉睡中微蹙的眉峰,沈鱼心头涌起一丝怜惜,又有些好笑。也罢,睡亦是补。她草草用了点清粥,也回房小憩。 午后,鸦叫空悬,沈鱼揉着腕子起来,瞧着天色已近黄昏。 她踩鞋来到灶屋,男人还在原处沉眠,他身边多了黄将军紧贴着取暖,别的与之前并无二致。 隔着绣鞋面的一层软布,沈鱼足尖踢了踢男人的侧腰。 男人眼皮颤动,缓缓睁开,一如既往地漆黑空洞。 沈鱼心下一沉,俯身凑近,五指在他眼前快速晃动:“这是几?” 男人只是眨了眨眼,眼神涣散,带着刚睡醒的懵懂,漠然地“望”着屋顶。 沈鱼满目期待有瞬失落,竟一点效果也没有? “是不是还有哪里淤堵着?” 沈鱼不甘心,扳过男人的肩膀,拍打他的脊背,“你试试开口说话?” 掌风带起冷意,男人瑟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她。 沈鱼一顿,停下手,垂眸将男人再三看过,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最终,她沉默着捡起一旁的衣服扔给他,起身收拾一团乱的灶屋。 男人摸索着穿衣,动作与往日并无不同。 沈鱼切着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有些重。她不时回头看他,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眼盲喉哑,哪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饭菜的香气在灶房弥漫开。沈鱼压下那丝失落,面色如常地朝门口唤道:“把馍馍端屋里,吃饭了。”她捧起滚烫的野菜汤锅,快步走向堂屋。 放下汤锅,她正要折返去拿馍馍,眼角余光却瞥见男人并未走向灶屋,而是慢悠悠踱到了院中的水缸边,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鱼心头奇怪,快步来到男人身边。 数九寒天,水缸结了一层清透的薄冰,如一面琉璃镜,清晰地映出灰蒙蒙的天空、院角的枯树,还有缸边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影。。 沈鱼瞧着冰镜中的男人,同时男人一双墨色眸子也向右斜望冰镜中的她,随后又回正看他自己。 冰面反光刺得沈鱼眯起眼,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瞎子的眼睛……会这样转动吗? 她记得他的视线永远像凝固的墨块,只会直勾勾地“钉”在前方…… “你……” 沈鱼拧眉抬头,“你在看……水里的影子?” 被她的声音吸引,男人也抬头与她对视,密密睫毛轻眨。 沈鱼撞进那双眼睛里——那死寂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光挣扎着透了出来,像蒙尘的宝石突然闪了一下。 她看呆了,几乎忘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声极低哑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气音,从男人喉间逸出。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却绝非憨傻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他在笑?笑什么? 沈鱼又陷入新一轮的疑惑,未及深想,一只大手覆上她后颈,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向水缸! “哎!”沈鱼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对上冰镜中自己的脸。 冰镜中,少女不施粉黛的脸冷得清白,消瘦的面颊微微凹,一双圆睁的杏眼因惊愕而显得格外大,嵌在薄如蝉翼的眼皮内,流转灵动。 沈鱼压着心中不解,看冰镜中的自己,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只是……这腮上额上怎么多出了许多黑灰色的斑块儿? 她扶着缸边儿凑近了仔细瞧,确认了应是方才心不在焉做饭时蹭上了黑灰,活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花脸猫。 “嗬……嗬嗬……”男人喉咙里再次溢出那种沙哑的、断断续续的笑声。 沈鱼猛地抬头,顾不上擦脸,双手用力捧住男人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她的指尖冰凉,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你能看见了?!是不是?你能看见了!” 男人被她冰凉的手激得皱起眉,迟疑着,缓缓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 沈鱼的心跳如擂鼓,“看不清?看得模糊?”她急切地追问,“说话呢?我方才听见你笑了,刚才那声音!你再试试!” 男人张了张嘴,努力地翕动喉咙,却只发出几声更响的、不成调的“啊……呃……”嘶哑气音。 看来说话还是不行。 但巨大的喜悦已如潮水般淹没了沈鱼,她目不转睛看着男人,鹿一般的眸子里迸着光,能看见影子、能发出声音就是好事!只要看得见好转,那离完全医治好还会远吗? “太好了!太好了!”沈鱼忍不住低喃,回神才发现男人已经从她跟前离开了。 她四目望去,冰天雪地里一片凌乱的脚印,而男人不知何时又和黄将军滚到了一处,在冰天雪地里追闹。 沈鱼望着雪地里那个高大却依旧带着几分懵懂的身影,笑容在唇边漾开,无奈又释然地轻轻摇头。 看来这脑子,暂时还是傻的。 —— 隆冬腊月,冷晴冷晴的天湛蓝湛蓝。 自从男人好了些,沈鱼便迫不及待地教他更多活计,劈柴、碾草药、翻土种菜,把平淡闲适的小日子过得紧凑有趣。 期间有相熟的村民来看病抓药,沈鱼一面写着药方,一面还想着是不是能教教男人认字称药,这样以后不仅可以将简单的方子交给他来抓,甚至可以让男人专门为自己上山采药。 瞧着男人已经能把碾好的药草分门别类放到药匣里,沈鱼觉得这事儿可行。到时候她便能有更多时间读医书,出门行医赚钱,再也不用过这样过这样穷苦的日子。 北风透过窗缝吹拂在沈鱼鼻尖,带来远方爆竹的硝火味,她抽了抽鼻子,随手以旧帕子塞紧了窗缝,对新的一年充满希望。 一晃大雪连绵数日,等雪晴时,除夕业已过去,南溪村家家户户贴的对联挂的灯笼点缀着这片素裹的天地。 沈鱼也是循例简单张罗布置了些红烛对联,对比以往过年的光景,今岁过年似乎和从前没多少差别,可细枝末节处又处处不太一样。 比如大门的对联虽和从前一样是她自己写的,内里小卧上贴的福字却是她教着男人写的; 比如她多裁了两匹布料,为自己和男人都做了一身衣裳,男人宝贝得睡觉也要穿着; 比如守岁那天锅里下得是两人份的肉馅儿饺子,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她特地单独给放了一个包了铜钱的,硌得男人龇牙咧嘴,她却眉开眼笑; 再比如年后她带男人上山了一趟,特意走了当初她捡到男人的那条路,虽说没能让男人想起些什么,但二人一起合力砍了许多柴,让沈鱼在这个新年的伊始过上了拥炉取暖的惬意日子。 展眼又出了上元节,一日早饭后,沈鱼坐在院儿里悠哉哉喝着新柴烧的茶,打算待中午日头暖的时候再为男人施一回针。 年节里她也为男人扎过三五次,眼下对方眼睛已然更好了些,但还是不会开口说话,脑子也是傻傻的。 沈鱼知道,男人嗓子能发出声音却说不成字句,应当还是受脑子里问题的影响,无法如常人一般开口。 如此看来施针对男人恢复神智的作用不大,加之银针刺穴多了,效果会越来越差,她或许不能把男人彻底治好了。 不过……看着院子里劈柴码垛的男人,沈鱼心想,有人能帮自己分担一些生活的辛苦也便好了,这不就是她当初捡男人回家的初衷吗?只要他四体健全、听话持家,别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一阵拍门声。 许是有谁来求诊,沈鱼忙起身去,一拉开门,却瞧见是武山的媳妇,邓大娘。 一个新年过去,沈鱼瞧着邓大娘比之前自己为她治积食时还要富态些,满面红光,倒不像是来报病的。 沈鱼笑盈盈问:“大娘怎么来,身子可还好?” “好好,大娘好着呢。” 邓大娘喜滋滋答,抬腿迈到院里,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子也一起钻进来,沈鱼挨个给发了一铜板压岁钱、一枚糖丸,俩孩子接过便满院跑着玩儿去了。 邓大娘把臂上一篮红布盖着的鸡蛋塞到沈鱼怀里,喜眉笑眼道:“节前病着,节后又忙着走亲戚一直不得空,眼下好容易出了上元节,大娘立刻便想着来谢谢女郎年前来上门治俺的情,另外一道,也是有件正经事想和女郎说说。” 正经事? 沈鱼茫然地看着邓大娘,自己虽然自小在南溪村长大,但是其实与村里的人除了看病抓药以外的往来并不多,邓大娘之前也不是没有找她治过病,怎么偏生这回有了桩正经事? 她好奇问是何事情,邓大娘圆厚的手插进腰间,笑眯眯道:“咱们进屋说?” 沈鱼也微微笑了,知道邓大娘是站累了,便招呼她往屋里走,又为其倒了杯热茶。 邓大娘接过茶水却只捧着不喝,一双肉眼一会儿看看沈鱼,一会儿看看手中粗瓷杯,显然是话到嘴边儿,正纠结要怎么说呢。 沈鱼也跟着更加好奇起来,“什么事让大娘这么为难,大娘不必犹豫,且说与我听听。” 邓大娘嘿嘿一声,“俺倒不是为难,就是怕冒犯了女郎。” 她上下打量着沈鱼,眼里笑意渐浓,“说来也巧了,这趟过年,大娘上县里给俺家远房表亲拜年,碰见了个许久没往来的侄儿。 “俺这侄儿自小就爱读书,十五六岁便得了童生,生得也算一表人才,品性也绝对是一流,就是家里地薄,不算富裕人家,他又一心想考个秀才先立业再成家,可秀才哪是那么容易考上的,一晃耽误到如今二十出头的人,还没娶家室。” 邓大娘一气讲完这段,长饮一口茶,打眼瞧沈鱼,问:“大娘这个侄儿,女郎看这咋样?” 沈鱼看邓大娘眉眼带笑,挑着好话简言道:“读书人、能耐寂寞,忍得过眼前苦,将来应当有一番作为。” 邓大娘眼尾弯得更深了,“女郎说的是。只不过这人上了年纪总归会转性,这回见着没想到他竟也想开了,说如果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在身旁,也算佳人在伴,能袖子添个什么香了。” “红袖添香。” 沈鱼笑着为她补道。 “对对对,是这个话,不过依着大娘看,还是先给他家添个香火来得是正事啊。” 邓大娘笑着话锋一转:“女郎今年我记着可是十八了?” 沈鱼:“过了年,但是还没过生辰,等过了今岁生辰就正好十八。” “那便是了,大娘记得不错。” 邓大娘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拉起沈鱼的手,“俺这侄儿是一肚子文化的书生,女郎你是妙手回春的女医,又都男大未婚女大未嫁空空白费了好年岁,大娘想着你们这二人若是能凑到一块儿,也算成了一桩美事呀!” 沈鱼定定看着邓大娘,一时间怔愣。 到了年纪便许人这件事对这时间的女子来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对沈鱼来说却并非如此。 她父母早亡,没人为她操心婚事,没有田产傍身,更没有钱财势力,随着年纪一天天大了,沈鱼一度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嫁出去。 眼下邓大娘愿意为她说亲,对方听起来又是个品行端正的读书人,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 邓大娘打量着沈鱼不抵触,随即又热络说了许多她这侄儿的好话。 事关自己终身大事,沈鱼听着无比认真仔细,只觉得对方哪里都好,再想想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些不安问:“大娘说得都好,只是我没什么钱财,做的又是抛头露面的营生,人家会不会介意。” 邓大娘“呷”了一声,“女郎生得可人儿,又有一身照料人的好本事,他喜欢还来不及,再说,等俺那侄儿高中了秀才,女郎你就是秀才娘子了,再也不用这般抛头露脸的。” 秀才娘子? 沈鱼不禁幻想出一个风流翩翩的书生在眼前,悄然红了脸。 邓大娘见沈鱼已然意动,便当场要她将八字写来好拿回去与人合一合。 沈鱼颇不好意思道:“现在就看八字会不会太快了?我还没见过那人呢,他……他叫什么名字?” “这有什么快的,都是先看了八字,再论别的,女郎是姑娘家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听大娘的一准没错。” 邓大娘推着沈鱼去写八字,又补道:“大娘那侄儿叫邓墨,是家里的长子,相貌算得端正,要是女郎实在想先看一眼,后头瞅着时间,女郎来大娘家,大娘给你安排。” 邓墨…… 沈鱼默念一遍这人名字,在邓大娘的催促下取来纸笔,这厢才写好八字交给邓大娘,外头却突然响起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怎么了这是!” 邓大娘收了纸条急匆匆往院里跑,沈鱼也提裙在后头跟着。 二人一起冲到院子里,只见方才还齐整利落的小院此时柴火散落一片。 水井边儿,方才还在劈柴的男人正与邓大娘的两个儿子拧打在一块儿! 第4章 第 4 章 那两个皮小子仗着人多,一个死死箍住男人的腿,另一个竟张嘴狠狠咬在他手腕上,一面哭嚎一面胡乱踢打。黄将军急得狂吠不止,绕着圈儿跳脚! 男人被他们撕扯得前仰后合,不耐地低吼一声,他本就高大魁梧,一身腱子肉,此刻被激怒,胳膊猛地一抡——抱着腿的孩子像个小沙包般被甩飞出去,“咚”地砸在湿冷的泥地上,哭声戛然而止,只剩痛苦的抽噎。咬手腕的孩子吓傻了,松了口大声尖叫。 刺耳的叫声让男人脸上蒙起一层不耐烦的怒气,他大手竟直接掐上了那小子的脖子,五指收紧,将人高高举离了地面! “我的儿啊!”邓大娘魂飞魄散,拖着肥胖的身子扑上去抢人。 男人看也没看,反手随意一搡,邓大娘“哎哟”一声重重摔到地,疼得一时爬不起来。 孩子在男人手中脸色迅速由红转青,男人则阔步移动,要把孩子往身旁的水井里掼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沈鱼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抄起脚边一根粗实的柴火棍,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男人后背! “咔嚓!”棍子应声而断。 沈鱼整日爬山碾药,自认不是娇滴滴的女儿郎,她原以为这一棍至少能让他吃痛松手。谁知男人身形只是微微一滞,随即猛然拧臂劈手,夺过沈鱼手中剩下的半截断棍,尖锐断茬的木棍直朝她面门劈来,被恐惧攫住了呼吸,沈鱼脑中一片空白,心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慌乱—— 这样一棍打在身上,只怕要去了半条命。沈鱼绝望地想。 然而,就在沈鱼已经感觉到上头木茬扎到自己皮肤的那瞬间,那根木棍却突然停住了,只有木腥味弥漫在她鼻尖。 她回魂般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张开眼,见男人一手还掐着濒临窒息的孩子,一手执着断棍,姿势大开大合,墨瞳直盯自己,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暴怒,似乎也有一丝……困惑? 邓大娘趁机连滚爬爬地扑到男人脚下,欺身上去夺孩子。 男人转手又要去打邓大娘。 沈鱼反应过来,立即抱住男人的手大喊:“不许胡闹!” 男人仿佛被她的喊声震慑,当真没有再动。 沈鱼见这招有用,便继续怒声:“把孩子放下!” 男人垂眼看了看被沈鱼,又看看被她紧紧抱在胸前的手臂,听话撒手。 邓大娘急急在下面接住孩子,那孩子一张小脸憋得紫胀,脖子上深陷着一圈骇人的青紫指痕,刚落到邓大娘怀里便剧烈地呛咳起来,哭声微弱嘶哑,几乎不成调,简直叫邓大娘急坏了,“沈女郎你快来瞧瞧,俺家老大这是怎么了,声音听着那么奇怪呢!这……这还能好吗?” 沈鱼压下心中的惊悸和后怕,立刻上前查看。孩子额头手背多处擦伤渗血,脖颈上的指印更是深可见痕,皮下出血严重,看着极其恐怖。万幸气管未伤,筋骨无碍。 沈鱼心里松了口气,为两个孩子仔细检查后该上药上药,该包扎包扎,药材上一点也不敢吝啬。 邓大娘抱着缓过气来、依旧抽噎不已的孙子,满腔的恐惧和怒火全数转向了那个沉默立着的身影,“女郎怎么还没把这人送走!沈女郎,不是大娘要和你置气,大娘早从你武大哥那听说了,这人是个脑子不中用的傻子,早该送到医馆去,今日大娘亲眼瞧见他痴傻如此,能对两个小孩下手,可见本性凶狠!今日是俺儿命大,捡回一条命!要是真有个好歹,俺家那口子能跟你拼命!到时候闹上公堂,告你个‘收容凶徒、纵人行凶’!你是要坐牢、要偿命的啊!” 连珠炮的责问将沈鱼说得发懵,这么多天来男人从未有过狂性,谁知今个儿竟闹出这么一场来,面对越说约激愤的邓大娘,沈鱼只好先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您消消气,是我没管束好……” “消气?俺怎么消气!”邓大娘打断她,抱着孩子站起来,指着男人,痛心疾首,“你看看他!人高马大,一身蛮力!脑子又不清楚!今天能对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下死手,明天就能把全村的人都祸害了!他就是个不知道啥时候会炸的炮仗!你留他在家,不是积德,是造孽!是给自己、给全村埋祸根!” 沈鱼嘴唇动了动,想说他不是故意的……可看着孩子脖子上那圈紫黑,看着邓大娘惊魂未定的脸,这话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她只能沉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邓大娘见她似有松动,语气稍缓,却更添一重诛心之论:“沈女郎,你是个好姑娘,有本事,大娘一直高看你一眼。前头你说你行医问药要抛头露面,怕人说闲话,大娘理解!可你现在呢?家里藏着这么个来路不明、凶神恶煞的野男人!这闲话能好听吗?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往后谁还敢踏进你这院子一步?谁还敢信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郎中?” 她顿了顿,拿出那张才收起不久的八字条子,硬塞回沈鱼手里,语重心长道: “这亲事……不是大娘不帮你,是实在没法帮了!你家里养着这么个男人……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没得把我的名声也连累了,沈女郎,大娘认真再劝你一句,今年也十七了,难道真想为了这么个祸害,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孤苦伶仃到老吗?” 邓大娘那句“孤苦伶仃到老”,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了沈鱼心底深处。 生平第一次被人相看亲事,八字还没送出去就黄了? 她已经十七了,这才遇到一次有人愿意帮自己说亲,如果错过这次……下次又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沈鱼不想一直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灶屋门口——男人还杵在那里,垂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小块劈下来的木屑,对刚才差点酿成的惨祸和此刻决定他命运的风暴,似乎毫无所觉。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出颊边一道新鲜的血痕,那是被孩子抓伤的。 “……大娘放心。”沈鱼语速极慢,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前头是我想岔了,总觉得……总能教好。是我糊涂。您放心,我一定尽快把他送走,好好安置,绝不再让他留在村里惹祸。” “真的?你可别唬大娘。” “真的,大娘什么时候见过我说话不作数。” 邓大娘回忆沈鱼为人,这才又收好八字条子,一再叮咛嘱咐,早日摆甩了这个祸端。 好不容易送走了邓大娘和两个孩子,沈鱼垂头回院儿,却见男人还站在那片狼藉里,正一根根地捡拾着散落在地、沾了泥水和半融雪霜的湿柴火,认真地把它们往柴垛上码。 看见他,沈鱼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行到男人面前,怒冲冲道:“你怎么回事啊,和小孩儿打什么?” 男人停下,看着沈鱼,嘴唇动了动。 沈鱼抱臂睨他,期许他能说些什么。 可男人沉默了片刻,又垂下眼,转身继续码柴火。 沈鱼叹气,明知他是个哑的,问也是无用,她盯着地上狼藉,想为这场闹剧找出个来由。 日照刺眼,地上冰层溶解、霜雪半湿,木柴落在上头湿了一半儿,再烧时会烟雾极大,已然不好用了。 但男人哪里知道这些,他只蒙头做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湿的干的都码在一起,再抱去柴房。 望着男人的宽阔高大的背影,沈鱼想他虽力气大,可从来没有弄坏过家里东西,和黄将军滚着玩也从不会伤到黄将军,为什么会和两个孩子打起来? 难道是那两个小子弄倒了他新劈好码好的柴火?抑或是跑跳中挡了他的路? 可不管是否事出有因,他也不该那般打人,否则来日若真如邓大娘所言闯下大祸,岂不害人害己。 “喂。” 沈鱼冷声喊。 柴房内当啷一阵响,男人立刻丢下手里的湿柴,快步小跑到她面前,微微垂着头站定。 身高原因,沈鱼眼睛正对着男人的胸口,男人胸|前的领子在缠斗中被扯歪了,眼下还是歪着,沈鱼没管,抬头准备好好训话一番,却又见男人脖颈和颊侧也有被抓伤的血口子,伤口不深,但在他麦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沈鱼突然哑了火。 和他一板一眼讲理又有什么用呢,他一个傻子,她如何能要求他懂事。 沈鱼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平淡无波,拿来方才为两个孩子包扎的工具,简短道:“上药。” 男人乖顺蹲在地上,把头脸送到沈鱼手边方便她擦拭。 沈鱼漫不经心地婆娑在男人脸上,思绪纷纷—— 要把人送走吗? 她心知留下他不是长久之计。 只是……送医馆做药人?沈鱼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救了他,不是为了把他推入另一个火坑。 男人现在眼睛能看到,可以做些简单的活计,或许…… 安安静静的小院子里,沈鱼思绪越想越远,手上动作却不曾停下片刻,擦完颊侧的伤又熟稔点着药粉抚在男人脖颈,轻轻揉匀。 冷晴的日光落在沈鱼涂抹着的地方,照亮一圈儿如糖丝般细小绒毛,男人不知是疼还是痒,轻轻歪头抖了抖脖子。 沈鱼按着他的发顶,不让他乱动,继续三心二意地为他上药,在她没看到的地方,男人眉尾微动,眼帘掀起,双眸紧紧盯着她,里头闪烁着一股不知名的璨然光彩。 第5章 第 5 章 展眼又过了两日,这日天光初透,沈家小院柴扉便“吱呀”轻响。 沈鱼自梦中惊醒,披袄起身,轻巧越过地铺上沉睡的男子,至院中低声问:“何人?”” 外头传来回应,带着几分关切:“沈小妹,难得你找我,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听这声音,沈鱼便知是闺中密友辛夏来了。她拉开栅栏门一道缝,辛夏那张银盘似的面庞便露了出来,双颊红彤彤的,正急急喘着气,显是一路疾行而来。 沈鱼将她拉进院子,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嗳,瞧你,怎么满头大汗的。” 辛夏接过帕子,不好意思地攒掉额角汗珠,细声道:“你从不无事找我,尹五那小子又说得不清不楚,我以为你遇着什么难事了。” 沈鱼失笑:“呸呸呸,我能有什么难。”她引着辛夏进屋,一面倒茶一面说,“我分明交代了,寻个不当值的闲暇来便好。尹五没跟你说清?” 辛夏哼了一声:“他一个毛孩子,话都说不利索。” 沈鱼好笑,“人家与我同岁,比你也只小了两载,我可听说,他已经从尹叔手上接过了一个小铁铺,已经能自个儿做活了。” 辛夏鼓了鼓腮 ,低头饮茶,“不提他。” 两人并排在长条凳上挨着坐下。沈鱼想了想,问道:“你呢?在江家做工日子可还好?” 辛夏语气淡淡:“能有什么好与不好,在大户人家做少爷房里的丫鬟,累不着,却也松快不了。宅门里头的弯弯绕绕,你又不是不知。”她抬眼看向沈鱼,带着疑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鱼仔细打量辛夏,见她面色红润,身上的丫鬟衣裳也暖和体面,心中定了定,正色道:“这趟请夏姐姐来,就是想托姐姐问问,江府可还需长工?” “长工?”辛夏面露不解,“咱们女子进去只能当丫鬟,做不了长工。你如今这女郎中的营生多自在,何苦要去伺候人?”她直起身,四下看了看,沈鱼家中整洁,炭火温暖,不似有难处需躲去做丫鬟的,心中更添疑惑,眨着眼看向沈鱼。 沈鱼起身道:“并非我要去。姐姐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进了里间卧房。 不一会儿,卧房里传出些窸窣低响,待窸窣声停了,又换成一片连绵的脚步。 辛夏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恰在此时,沈鱼自门内跨出,两人四目相对。辛夏的视线越过沈鱼落在她身后,倏然瞪大了眼睛。 ·屋内一片安寂,衬得辛夏陡然拔高的声音格外清晰:“沈小妹!你……你屋里怎藏了个男人?!” 沈鱼耳朵一热,什么叫藏男人嘛,这是她正正经经救回来的人。她长吸了一口气,拉着男人的袖子把他带到辛夏面前,“我想托姐姐的,便是看能不能给他在江家安排个活计!” “他?他是何人?” “我在山上救回来的。” 说到救字时,沈鱼音调不自觉地加重了些,是救命不是藏人。 辛夏掩唇低呼:“小妹!生人你也敢收留?!” 男人循声目光转向辛夏。 辛夏一顿,声音更低了几分:“还这般魁梧……沈小妹你……你们……睡一间里?”她眼神瞟向厢房里,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你想哪儿去了!” 沈鱼红着脸打断越说越不着调的辛夏,“只是我这院子只有一间卧房,不和我一起,难道叫他宿在灶下?” 辛夏一脸“本该如此”的神情,张大眼睛呆呆看着沈鱼。 沈鱼不欲在男女之防上纠缠,岔开道:“先不说这些。我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他这样的,能不能送到江家去做长工?” 辛夏捕捉到沈鱼话里的不寻常,“‘他这样的’是哪样?” 沈鱼既请了辛夏,便存了十分的信任,随即将如何捡到这男子、他现下是何状况,一一如实道来。 辛夏越听眉头蹙地越紧,“不能成不能成,他一个口不能言、神智不清的,江家怎会要?再说那大宅子里的规矩道道多如牛毛,他也克化不了,说不定给人拿去做什么笺子靶子,家里痴笨些的奴才被人欺负到死了也是有的!” 这些沈鱼已为男人考虑过,她绕到辛夏身边,挽住她的手,“他不算全傻,只是脑子慢了些,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劈柴是把好手,洒扫也使得。姐姐只需与伙房的妈妈们说项,给他安排个添柴烧火的粗活,让他少露面多做事,管个饱饭就行。他的那份工钱,尽可与妈妈们分了。如此一来,那些老妈妈们得了好处又乐得轻松,岂不两全?” “哪里是钱的事!”辛夏叹气,“我问你,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家中几口?年岁几何?有无隐疾?这些问起来如何作答?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叫我如何敢往江家送?” 沈鱼早有计较,利落道:“姐姐介绍时,只道他是我远方表兄,唤作‘沈家的’。一切由我作保便是。” 纵使沈鱼如此为男人承诺,辛夏仍是犹豫:“这妥当吗?” 沈鱼轻叹:“人既救回来了,总不能又丢到路边任他自生自灭,总得替他寻个着落。” 辛夏看看缄默不言的男人,又看看满目希冀的沈鱼,终是心软:“罢了罢了,待我回去问问吧,不过未必能成,成了也未必是好事。”她顿了顿,忍不住嗔道:“你这心软的毛病几时能改?治病救人还不够,如今又捡个‘表兄’回来养着!怪不得行医多年还这般清贫,我算是明白了,你这哪里是女郎中,分明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见辛夏松口,沈鱼任凭她打趣。 二人又闲话片刻。沈鱼忽想起邓大娘说亲之事,辛夏比自己年长却也未嫁,便问:“前些年姐姐总说要寻机会让江小少爷收房,日后做个姨娘,这事儿……可有眉目了?” 听她问起这个,辛夏耳根脖颈都红了:“沈小妹啊沈小妹,你如今真是了不得!屋里藏了个汉子不说,张口就是什么收房做妾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羞也不羞!”说着伸手作势要去勾沈鱼的鼻子。 沈鱼笑着扭头躲开:“姐姐耳朵脸都红透了,看来是颇顺利了?” 辛夏一甩手,声音里带了几分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再浑说,我可真不帮你了。”那小女儿情态落在沈鱼眼里,让她心头也不禁微微一热,低头淡笑,只盼着那江家小少爷与邓墨公子,皆是可托付的良人才好。 送走辛夏,沈鱼长舒一口气,吃了口茶,坐在榻上翻看辛夏刚送来的书,悠闲过了半日,晌后又诊了几个犯小毛病的村里人,其间插空教了那男子认了几个字、一些江家可能的规矩。 男人素来听沈鱼的话,学字时专注认真,听规矩时也一丝不马虎,沈鱼骄傲于自己亲手教出来的人,思及要把他送走倒还生出几分不舍得。 只是不舍不能当做饭菜吃,她也不能守着傻子过一辈子。 沈鱼摇头,不再去想了。 这般忙碌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待尹五上门,沈鱼便知辛夏那边有信儿了。 尹五家世代是南溪村的铁匠,自他承了铺子后便少见踪影。此刻见他手上覆着厚厚老茧,虬结的青筋盘在小臂,一身结实的筋肉将粗布短褂撑得紧绷,沈鱼暗道这小子在铁铺练出了一副好身板,人也如抽节的青竹,挺拔了不少。 尹五在院中站定,朗声道:“沈小妹,辛夏那头事成了!” “成了?” 倒是比她预想的顺利。 尹五点头,“说管事妈妈勉强答应了,只给柴房活,而且要是惹出半点麻烦须得立刻赶走。沈小妹你想清楚了,便好给他收拾收拾,今儿就把人送去了。” 沈鱼既已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改,当即应道:“他没什么行李,就两件换洗衣裳,我去拿。” 小小的包袱很快打点好,沈鱼捏着包袱袢子,看向角落。 男人这会儿正在碾药。 春风里还透着寒气,他只着单衣却满手薄汗,衣袖挽在臂弯处,鼓胀的小臂随着药碾前后移动而收缩、扩张、拉伸,自然微屈的背部也有规律的低伏、直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她年节里闲散时教了男人碾药,也不过月余的光景,怎么就已经做得这么熟练了? 沈鱼的目光凝住了。 碾盘撞上碾槽的声音“咔哒”一声,打断沈鱼的思绪,男人倏然停下重复推碾的动作,一双眼睛鹰似地直勾勾回看她。 沈鱼抿唇,踱步到男人面前,男人的目光在她白布鞋面上停留一瞬,随即丢下药碾子站起身,扬眉示意沈鱼看看碾好的药。 沈鱼哪里有心思看草药,她伸手,替他放下袖子,拉平褶皱,声音清晰冷静:“嗳,我送你去另外的大房子,跟着前些天来看过你的一个姐姐去,你到了那边要听她的话,每日老老实实做活计,不要吵闹,别惹麻烦,记住了吗?” 男人黑亮的眼眸透过发丝空隙似懂非懂地望着她,几缕不安分的的碎发蹭着他鼻尖,他皱了皱鼻子,像个不高兴的小狗。 沈鱼帮男人把发丝拨开,暗笑自己,一个连“痒”都不会说的哑巴,哪里会有吵闹,他学做事从来又快又认真,她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阵微凉的春风拂过,春风卷着药香扑在脸上,把沈鱼刚为男人拨好的头发又吹飞起来,零零星星碎碎乱乱地散在男人眼前,愈发衬得他眉目星朗,轮廓分明。沈鱼心虚一般挪开视线,牵起男人的手,“跟我走了。” 第6章 第 6 章 南溪村背靠着渭南县,江家大宅则在渭南县城最热闹的街上。采办药材的缘故,沈鱼经常往县医馆去,不过到大地主江家还是头一遭。 望着江家比百年老树还要气派的门楣,沈鱼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她牵着男人,贴着那绵长高耸、覆盖着锃亮鳞瓦的院墙阴影,直至在墙尽头的小巷口拐了进去。阳光终于挣脱瓦沿的遮挡,暖暖地倾泻在她身上。 春天的日头,春天的风,一切和煦而清淡,沈鱼却口角微躁,前方光晕里有人影招手,她轻眯眼睛,瞧见等在角门的辛夏。 “我才出来就瞧着你们了,可真巧!”辛夏朗声招呼。 沈鱼快步上前,目光掠过辛夏与尹五,又落在身边的男人身上,沈鱼想气氛轻松一些,干脆笑了笑,男人见她笑了,竟也笨拙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无知、放松,惹得沈鱼心里反倒做了亏心事一样,有些不是滋味。 院里看门狗吠叫,催着人不敢多停留,沈鱼勾勾手,领着男人到江家角门。 “尹五也真是,”辛夏嗔怪地瞪了尹五一眼,“这点小事还要沈小妹你跑一趟。” 尹五憨厚挠头,嘿嘿笑着。 “不怪他,是我不放心,非要跟着来。” 沈鱼笑着解释,语气温软,“夏姐姐,人就交给你了。” 辛夏上下扫视男人,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咦?瞧着眼神倒比上次清明些了,没那么呆了。”又对沈鱼道:“今日不巧,老爷宴客,伙房忙得团团转。我先带他去庑房安顿,明早认人。你们就别进去了,人多眼杂,带着生面孔不方便。” 沈鱼了然,随即提醒:“夏姐姐不好再叫他傻子了。” 辛夏噗嗤一笑,打趣道:“是了是了,现在是沈家表哥了。” “惯会羞我。” 沈鱼嗔了一句,把包袱交到辛夏手上,又对男子认真道:“从今儿起你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了,要听夏姐姐的话。” 辛夏接口叮嘱:“少说多做,干你事的好好干,不干你事的看也不要看,可懂得?” 男人哑着说不了话,只对沈鱼点点头。 沈鱼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一时也陷入沉默。 如果可以,她是不忍心送男人走的。但是男人也不能一辈子靠着她生活,自己终究也要嫁人。眼下事已至此,路她给男人铺好了,只能衷心的希望他能在江家凭本事活下去。 话已说尽,沈鱼轻推了推男子的后腰,示意他随辛夏进去。 恰在此时,内院回廊上忽然喧闹起来。 沈鱼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辛夏也踮起脚尖。只见人影晃动,由远及近。日光下,锦缎华服晃得人眼花。一位富家公子被仆从簇拥着,从月洞门行至穿堂。他手中托着一个盖着锦缎的托盘,随行之人嬉笑赞叹不绝。 沈鱼虽未见过江家小少爷,只一眼便有了判断:“当中那位便是江韶柏?” 辛夏点头,眼中带着丝向往笑道:“应是少爷又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瞧着是要送往书房赏玩呢。” 话音未落,回廊另一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压抑怒气的质问:“韶柏!你又摆弄些什么?爹都催问两回了,问你怎么还不来!” 只见一位柳眉倒竖的年轻妇人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神情惶急的丫鬟。 “这是少爷夫人,秦少奶奶,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辛夏低声对沈鱼道。 沈鱼点头,目光却冷不丁与远处扫视的秦氏撞了个正着。 秦氏的目光原本焦灼地锁定在江韶柏身上,扫过角门时却猛地顿住——宴客之际,家中怎有几个生面孔?瞧着衣着寒酸,不像正路子的,旁边站着的似乎还是江韶柏身边儿那个有几分姿色的丫鬟? “辛夏!” 秦氏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是何人?!谁许你带外人进门?”她凌厉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尹五、沈鱼和她身边的男人。 辛夏慌忙上前几步,屈膝行礼:“回少奶奶,这是奴婢同村的沈家妹妹和她表哥,这位是奴婢同村的铁匠,是来送他们的。”辛夏被秦氏的气势所慑,声音有些发颤,话也没说清楚。 沈鱼心知不妙,连忙上前一步,也福了一礼,“民女沈鱼,见过少奶奶。这位是我远房表兄,新得了府上一个粗使的活计。今日是送他来应卯的,正要离开,不想惊扰了少奶奶,民女这就离开。” 沈鱼不卑不亢的态度和清越的声音让怒火中烧的秦氏微微一怔,想起来前儿是听太太身边的婆子提过此事。 与此同时,被秦氏喝声惊动的江韶柏一行人也停下了脚步,纷纷朝角门这边望来。 江韶柏原本对秦氏的大呼小叫很是不耐烦,但当他目光落在沈鱼身上时,却倏地定住了。 素净布裙,乌发木簪,脂粉未施却眉目如画,尤其那双清澈明净、带着紧张的眼睛,在横眉怒目的秦氏的阴影下,宛如一泓清冽山泉,沁人心脾。 “哦?家里来新人了?”江韶柏眼中惊艳之色一闪,拨开人群踱步过来,一边说着,一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沈鱼,眼神**裸地透着兴味。 秦氏如何不明白丈夫的花花心思,只是她像是看惯了似的不屑多说,仅上前一步道:“韶柏,老爷和贵客在前厅久候,你还有闲心在此盘问外人,也太没轻重。”随即又转向辛夏,命令道:“杵在这儿当木头桩子吗?伙房那边忙得脚不沾地,还不快带这新来的去认地方上工!” 辛夏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是,是,奴婢这就带他去。”她一把拉过还在发蒙的男人,就要往伙房方向走。 江韶柏被妻子当众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被压制惯了没胆量发作,悻悻的目光扫过被辛夏拽着的男子,见他虽衣着朴素,但身形高大挺拔,眉目间竟有几分英朗之气,倒是一表人才,若是带出去也是给自己长脸。 何况这辛夏也是自己的丫鬟,秦氏如此颐指气使,显然是没把自己看在眼里。 江韶柏眼珠一转,心中那股邪火和某种说不清的、想显摆的心思作祟,忽然扬声道:“等等!” 辛夏和那男子脚步一顿。 江韶柏几步上前,将手中盖着锦缎的珍玩托盘直接塞到其怀里,动作随意得像丢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喏,你,”江韶柏用下巴点了点男子,语气带着施舍,“这玩意儿,你一会儿送到前厅去,给老爷和贵客们赏玩。手脚稳当点,别毛手毛脚摔坏了!” 男子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突然多出的沉重托盘,黑沉的眼眸里一片茫然,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秦氏见状也懒得再纠缠,冷着脸催促辛夏:“还不快走!前厅都等急了!”说罢率先转身。 江韶柏被王氏拉走,临走前还回头对沈鱼故作风流笑了笑。 辛夏与傻子匆匆离去,沈鱼和尹五也立刻转身,快步走出了角门的小巷。 直到重新置身于熙攘的县城街道,沈鱼才觉胸中那口憋闷之气稍稍舒缓。 “呸!”一直沉默的尹五忍不住低啐了一口,黝黑的脸上满是鄙夷,“什么财主家的少爷,沈小妹你可瞧见他看你那眼神了?和地痞无赖也没甚区别!” 沈鱼深以为然。这位江少爷轻浮好色,毫无担当,行事全凭一时兴起,绝非辛夏良配。只是此刻,她心中更忧的是那个捧着贵重物件被推走的傻子,无心附和尹五。 回南溪村的路上一路沉默。 夕阳西沉,将沈家小院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沈鱼与尹五匆匆别过,轻手推开柴扉。 院内静悄悄,角落里的药碾子孤零零搁在石墩上,碾槽里还残留着些许药末。 屋内,她为男子铺在地铺上的被褥已卷好收起,那个角落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沈鱼走回院子,沉默地烧水,沉默地做饭。小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活动的声音,单调而清晰,一如捡到傻子之前的每一天。 沈鱼走到药碾旁,指尖拂过冰冷的碾轮,默默把白日男人碾好的药粉整理好,心里无端空落落的。 与此同时,江府前厅,辛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边低声急促地叮嘱着:“端稳了!千万别摔了!低着头,别乱看!送进去交给小少爷,就是瘦瘦的那个男子,然后立刻跟我回伙房,记住了吗?” 男子紧紧抱着那沉甸甸、覆着锦缎的托盘,黑沉沉的眼眸里读不出情绪。 他听不懂辛夏连珠炮似的叮咛,只对这全然陌生的环境感到无措,下意识地转动目光,四下搜寻着什么。 没有。一个人也不认识。明明刚才还在身边的。 前厅内,有下人凑到江韶柏耳边低语。江韶柏闻言,起身对宾客侃侃而谈几句,随即“啪啪”拍了两下手掌。 辛夏听到拍掌声,心一横,用力推了男人后背一把。 男人抱着托盘,迟疑地迈开脚步,朝着那灯火通明、人声隐约传来的喧嚣前厅走去,渺茫地期待着,可以在里面寻见那张他唯一熟悉的面孔。 这章定时没设置好,发晚了!后续还是正常晚8更新,顺便求个收藏mua~靴靴宝宝们[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