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的长信》 第1章 春风遇梨花 引言 眼前这熟悉的睡颜,依旧是那般乖巧静谧,只有这偶尔微微紧簇的眉头提醒着我——你已经长大了。 我缓缓伸出食指,轻触你的眉心,试图抚平你眉间的创伤。就像很久以前那样,每当你嚎啕大哭时,我都将你搂在怀里安抚着,轻声告诉你:“我在。”然后你就总是真的不哭了。仿佛只要我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那时候的我们还不知道未来会经历的这一切...... 这是我的罪孽,是我最不想承认的真相。 但如果时间能回到那个春日,回到那个梨花纷落的日子......我依旧会走上那条街道,抱起那个眼神倔强的小孩。 因为她不仅是我的劫难,也是我的救赎。 第一章:遇见 那天刚下过一场蒙蒙的春雨,空气中的尘土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连原本灰沉的城市也变得清晰了几分。晌午的暖阳穿透薄云,洒在潮湿的地面上,反射出一层碎银般的波光,给这春日添了几分温柔。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像刚发芽的生命,轻轻钻入鼻尖。三五成群的鸟雀在枝头跳跃,唱着没人听懂的赞歌。 “林小姐,今天天气真好。” 前座的王叔透过后视镜望了眼后座,语气温和。 林萧没有抬头,只是翻着手中厚厚的文件。金色阳光像洒落的琥珀,从车窗倾泻而下,垂落在她深棕色的发丝上。微卷的发尾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垂落,如一缕缕柔软的金瀑,铺散在肩侧、胸前,和那份翻开的纸页上。 她今年21岁,汐洲商学院大三生。 放下手中的资料,微微抬眸。 那是一张及其好看的面容,不算惊艳,却难以忽视。细长的眼型清澈而克制,眼尾微微下垂,带着些不自知的疲惫。 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疏离。那种克制的美感,安静得近乎冷漠,让人移不开眼,却又让你的目光不敢过多驻足。 “嗯。”她淡淡应了声,连眉头都没舒展,只像随口应景。 “那要不在这转转?这是城郊区,您平时很少有机会来这边,环境和空气都不错”王叔试探性地问到。“ “林小姐,您很久没有休息了。” “休息吗?” 她轻轻重复,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已经多久没真正休息过了? 她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她每天的行程,接下来的会议和课程。 作为全国最大对外贸易公司之一——远洋国际的唯一继承人,她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人生就被安排好了。 大到她要念哪所学校、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拥有什么技能成就、成为什么样的人......甚至她小的时候喝什么奶粉,喝多少毫升,用品必须是什么牌子,都是早就一一规划好了的。 她的人生,被精确得像一张产品设计图纸。 林萧有时候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产品”,从生下来那刻起,就在流水线上,被依次进行加工:成长,受教育,管理事业,结婚,最后老去。 没有变数,也不允许有变数。 变数,最终只会像三年前被父亲亲手撕掉的作品一般,最终都是一地狼藉。 “写作?” 林正川看着那段话,眼神淡淡的,没有发怒,只像是在处理一个微不足道的偏差。 “梨花总是静静地开,静静地落,从不争春……” 他轻声念了一句,然后抬起头看她,语气平静得像在做教导:“林萧,你一直是理性、聪明、有目标的,不该写出这种软弱的东西。” 他轻轻撕碎了那张稿纸,拍了拍她肩膀,像在温柔地提醒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别把精力浪费在这种情绪上。这不该是你有的样子。” 没有咆哮,没有斥责—— 可那种“你不是这样的人”的否定,比任何辱骂都更干净。 明明每一个句子,用词,甚至连标点的位置都推敲再三。那些不是文字,是她悄悄藏起的情绪,是她小心翼翼讲出一点自己的方式。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她”是有形状的,是有标准答案的。而她试图表达的这一部分,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那之后,她再没有写过一句字。 心中唯一那块活着的地方,好像不见了。 思绪拉回眼前,透过车窗看向窗外。暖阳伴随着一股雨后的春风,本该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可她的目光却停在了路边,那一片被雨打落的梨花上。 那些花,原本雪白。现在却粘满了泥水。脏兮兮的,被人来来回回踩得扭曲破碎,死死嵌入这漆黑的沥青路中,已然无力回天。 如果能有一瓣被拾起来呢? 哪怕一瓣。 是不是,就还有一点点可能,不是所有东西,都注定要被碾进泥里? “停车吧。”林萧没有回眸,依旧望着车窗外,淡淡地说道,声音轻得像漂浮的羽毛,却又有让人无法忽视的重量。 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处景色宜人的小镇路边。 王叔推开车门,林萧从车内下来,高跟鞋轻轻触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鞋跟不高,但即便是这样,也足够让本就有166cm的林萧在人群中挺拔出众。她没带包,什么都没拿,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前方那片不太起眼的小镇街道。风吹过她的衣摆,深蓝风衣轻轻晃动,落在小腿处,刚好遮住线条利落的牛仔裤。白色衬衫被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方,连最上面那颗扣子都没有放过。 她微微转头,低声对王叔交代了几句,便独自走进了这小镇。 这片区域是后来建起来的。原先是郊区,九十年代汐洲快速扩张,外来人口剧增,许多打工者扎进这片地界。十来年间,这里就硬生生地从一片农田堆出了一整条街。 和市里不同,只有一栋栋五六层的居民楼,像积木一样错落堆在街道两侧。呈块状分布在道路和绿化两侧。街道不窄,车却不多,偶尔有一辆摩托或小货车慢吞吞地驶过,更多的,是穿梭其间的小孩——追逐、打闹,没人管。 为了多增添一份收入,很多一楼的住户都把自己门面开成了店铺,就连很多不是门面形式的住户,也硬生生砌出了台阶,挂起了招牌。饭馆、杂货铺、理发店、修鞋摊……五花八门,混在一起。 这个时候快到午饭点,街上开始热闹起来。饭馆门口摆着简陋的木桌板凳,热气从锅里升起,带着葱姜的香味;楼上阳台传来母亲喊孩子回家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油烟、衣物、叫卖声,一切混杂,却透着一种粗粝的生活味。 这里也是很吵的,可是不同于城市的冰冷的发动机和汽车的鸣笛声。这里的吵是带着温度的。 林萧走在其中,格外显眼。她这一身打扮太整齐、太冷、太干净,仿佛是从别的画里剪进来的。 她慢慢走着,没有目的地。看着饭馆门口三三两两吃饭的人,听他们聊天、打趣、讲一些她听不懂的闲话。。 她忽然有种恍惚感。 这些人——他们每天会做些什么?他们此刻又在交谈什么?到底因何能笑得如此之痛快? 又为何从小在所有人羡慕的眼光中长大的自己,却从未有过哪怕一次这样畅快的大笑? 他们会哭吗? 如果会,那他们哭泣的时候,会被允许哭出来吗? 林萧不知道答案。 独自叹了一口气,想到还有下午的课,转身准备离去。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躁动,街上不少人停下动作,纷纷跑向前方巷口凑热闹。林萧也被这股动静吸引,脚步不自觉靠近了几步。 虽然没有挤进人堆里,但她的视线足够越过人墙,看见前方的画面。 人群中,一个胖矮的男人粗鲁地抓着一个小女孩的衣领,把她从地上一下拎了起来,小女孩拼命挣扎,双手扒着男人的胳膊,却像挂在他手上的一个破布娃娃,毫无还手之力。 女孩约莫五六岁,太瘦了。 虽说现在已经快是春天,可温度并没有完全回升,街上的大人,包括林萧自己在内都还套着外套。而眼前的女孩却只穿了脏兮兮的短袖、一条七分裤,混着泥水紧紧地贴在女孩的身上,明显已经不合身。脚上那双凉鞋也磨得起了毛边。 粉红短袖前的图案早已经脱胶,但仍能隐隐约约地看出来,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芭比公主。 手臂和脸颊处有擦伤,脏水和血迹混在一起,糊在她身上。膝盖的地方破了个洞,露出淤青。 林萧站在人群外,本不打算多看。 可下一秒,她的目光撞上了那双眼睛—— 女孩越过人群,直直地看着她。 不像是求助,也不像是认得。那眼神太淡,却又太直。像是早就认定了她会停下脚步。 那双眼睛太熟了,熟得她心里一震。 很多年后,林萧问起这个问题,女孩当时已经长大,趴在沙发边翻书,脚丫晃来晃去,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啊,就感觉你很熟。” 下一秒,她嘴角一扬,露出一排小齿,一头钻进林萧怀里:“也可能......只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嘿嘿。” 第2章 拾起 一阵微风拂过,卷落树上雪白的梨花。 花瓣悠悠飘下,落进泥泞,被碾入尘土。 男人忽然一把将女孩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却仍是一声不吭,像是习惯了被这样对待。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跑?我让你跑!” “这年头小孩儿都不学好,敢偷东西!” 男人一脚踹在女孩的背上,随即又揪住她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 “偷我家包子也就算了,看你可怜。竟然还偷钱?” 听到“偷钱”二字,原本还站在女孩这边的围观者,也瞬间变了态度,开始指责起来。 男人见状底气更足,手劲更大了些。 林萧站在不远处看着,女孩一言不发,身影瘦弱得近乎透明——是很可怜。 但“偷钱”这两个字,还是让她下意识避开了女孩炽热的目光。 她转过头,准备离开。 可几乎就在转身的瞬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句: “我没有偷钱......” 软糯的童音,混着鼻音,听起来像是在憋着哭,却又像是拼尽了全部的勇气。 林萧停下了脚步。 回过头,女孩还在看自己。 对上那双澄澈的双眸,眼神里是倔强,是委屈,还有一种说不出口的——信任。 一种陌生却极其强烈的冲动在林萧心里泛起来。 她应该护住她。 “没偷钱?那你兜里是什么?”男人冷笑一声,手伸向女孩鼓鼓的裤兜,试图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刚还一脸麻木的女孩,此刻却忽然剧烈挣扎起来,拼命地推着男人伸向自己兜里的手。她死死护着,指甲都嵌进掌心,拼命推、拼命抓。 “不要......求求您,我真的没有偷钱!” 看着女孩突然激烈地反抗,男人更是觉得的女孩心虚,用力扯下去。 瞬间, 她身上那唯一的布口袋像被撕裂的纸袋一样炸开,皱巴巴的零钱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乱流,一张、两张,轻飘飘地落在泥地上,像冬天的落叶。还有几枚硬币在地上滚出清脆声响。 一毛,五毛,一块,女孩兜中的零钱尽数散落在地,沾满了泥水。 “我的钱!” 顾不得脏,顾不得痛,女孩猛地扑过去像捡命一样捡起散落的钱。 她终于是哭了。 小小的她抱着那堆钱,哭得浑身颤抖,声音又哑又低,带着不知如何倾诉的委屈: “我没有偷您的钱,我真的没有!” “你有钱的话为什么还偷包子?很明显就是偷的我们店的钱!” “我真的没有!这都是我自己攒的!”女孩慌乱地在衣服上擦拭着自己的钱。 可她满身是泥,哪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越擦,钱越脏。她却不肯停。 即便如此,她仍是哆嗦着从那堆烂泥般的钱里挑出一张最干净的一元纸币,双手递给男人。 “对不起,我不该偷您的包子......求求您不要抢我的钱......” 她还举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手在抖。 没人伸手。 周围的人安静极了,都在盯着她那一堆烂钱,像在看一出闹剧。 那个年代这样的事太多了。 男人忽然又扯住女孩,说要带她找监护人。女孩像被雷击中一样愣住,随即瘫倒在地,带着哭腔哀求着不要。 女孩跪坐在地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和碎裂的梨花瓣。 林萧站着,身体却像被钉死了一样。 如果我能拾起这一瓣呢? 哪怕就这一次。 她想。 下一秒,她迈步上前,抓住了那只拉扯女孩的手腕。 她没有说话,只是拉开男人的手,挡在女孩身前,动作干脆得让人措手不及。 男人愣了:“你谁啊?” 看到她的穿着打扮,语气明显收敛几分。 “我是她的监护人。”林萧的语气很冷,像是没有感情。她站得笔直,眼神扫过女孩手中的零钱,和蹲在她身后的那个瘦小身体。 “你说她偷你钱,有证据吗?有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报警。”说着,林萧拿出手机,没有丝毫犹豫地就按下了110。 刚还理直气壮的男人一下子慌了起来,留下几句脏话和对女孩的威胁便愤然离场,围观的群众也渐渐散去。 四周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女孩抬起头,透过林萧身后的光看她的背影,像看见了这个世界第一次不是要踩她、而是护着她的人。 她就那样看着,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林萧转身蹲在女孩身旁,毫不犹豫地取下自己脖子上价值千余元的丝巾,轻轻地擦拭着女孩的脸和手。目光落在了她的混入泥土的擦伤上,她皱起了眉头,不禁发出“嘶......”的一声。 她自己看着都觉得疼的伤口,可这孩子却像感受不到一样,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林萧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你为什么要偷包子?”她问。 “我饿......” “那为什么不用钱买?你不是有钱吗?”林萧擦着她的手,问出了自己最疑惑的问题。 “我舍不得。” “舍不得就可以偷东西?什么钱这么宝贵?”林萧皱了皱眉,语气里多了一分责备。 女孩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着头,手指用力揪住衣角,像是在跟什么东西对抗,又像是在决定什么。 林萧刚想再开口,却听见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因为……上学。”她说着,脑袋一点点低下去,声音越说越轻,像是在说出什么不该说出口的愿望。 林萧愣住了,心里一颤,手停在半空。 “只要有100元书本费,就可以上学。” “前天就报名了,修鞋的爷爷帮我数了,说我有98元。只要我再捡两天瓶子......我怕太晚了学校不收......”女孩抽回林萧手中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低声说: “我就是有点太饿了,才.....只有这一次的!.对不起......” 林萧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她低头看着那孩子,一边紧紧抱着那堆破钱,一边拼命地克制哭声——原来眼泪不用流出来,也能让人心疼到发抖。 林萧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很好笑。 自己可以随便拿出上千元的丝巾给人擦手,而眼前的女孩却是为了节约五角钱弄得浑身是伤。自己还质问她:“什么钱这么宝贵?“ 林萧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 女孩身体微微一颤。 “那吃上了吗,包子?”林萧语气温和,还带着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鼻音。 女孩一愣,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林萧,随后像触电似的又立马低下了头,摇了摇小脑袋。 林萧环顾四周,刚好旁边就有一家包子铺。 “在这别走。”她叮嘱一句,转身走进店里,不久出来,手里提着两个热包子和两杯豆浆。 “来,拿着吃。”林萧将手中的包子和豆浆递了一份给女孩。 看着林萧递来的包子,女孩不禁咽了咽口水,双手局促地抓着自己衣服的两侧,却依旧是没动。 林萧拉过女孩冰凉的手,把热乎的包子放在她掌心。 “不吃就扔了。” 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许,犹豫片刻,女孩终于接过包子,双手抱着大口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快,小小的嘴巴咬每一口的时候都努力张到最大。但是却也吃得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是生怕吵到别人。 很快是第二口,第三口。 “别急,喝点豆浆,别噎着。”林萧将豆浆递到她手边。 女孩接过豆浆,含着吸管喝了起来。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到林萧手里的那一份,随后又很快低下头,将眼神收了回来。 “没事,不够还有。”林萧笑了一下。 女孩捧着包子的手一抖“不用了,我吃不完的......” 可是她还是吃完了,差点连塑料袋都没剩。 吃完包子后,女孩依然是一言不发,一直低着脑袋坐在长椅上。 “你叫什么名字?”林萧轻声问。 女孩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后又低下了头,依旧是没有开口。 看着眼前沉默的女孩,林萧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元钱递到女孩手中。没有任何叮嘱,起身准备离开。 看着林萧起身离开,原本沉默的女孩一下子慌了神。来不及反应,她扔下手中鲜红的两百元,慌忙伸手抓住了林萧风衣的衣角。 一尘不染的风衣上赫然出现了两个灰色的泥印,女孩立马反应过来了自己的鲁莽,吓得立刻缩回手藏在背后。 “......宋澜澜,我叫宋澜澜。” 第3章 肩上的重量 目光交汇,女孩眼中的迫切不加修饰地尽数流露,林萧心里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下一秒,女孩的视线落在了她衣摆上,那两块刺眼的泥印。顺着那目光看去,林萧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风衣已经被蹭脏了。 几乎同时,女孩又低下了头,小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拇指不安地在食指关节间来回碾着。 林萧微微一笑,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 手还在半空中,女孩猛地一颤,左肩本能地耸起,脑袋埋进右边的肩窝,双眼紧闭。 她没有躲,也没有挡开林萧——她只是紧绷地站在那里,像是往常一样,等着那一下落下。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林萧怎么也没想到女孩会是这个反应,心揪成了一团,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喉咙发紧,像是被细细一根线勒住,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她放缓动作,试探性地向前,最终在片刻犹豫之后,落在女孩头顶,轻轻抚过发丝。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地抚摸。女孩慢慢放下了戒备,缓缓睁开双眼,错愕地看着林萧,身体还有一点僵直。 林萧强忍着喉咙发涩,林萧硬生生地咽了咽口水,轻声道: “澜澜,真好听。” 那张泥水和泪痕交错纵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本就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笑容。眼睛微弯,像被软糖捏出的小小弧度,下面的卧蚕柔柔地鼓起。那抹笑没能彻底展开,下唇被上齿轻轻咬着,像是在把多出来的欢喜,悄悄藏进嘴角里;脸蛋上还露出几道浅浅的笑纹。 清澈地黑瞳在灰蒙蒙的脸上,如琥珀藏光,仿佛落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林萧看着她,只觉得心被什么轻轻揉了一下——疼得发软。 手缓缓下移,一直到女孩下颌处的醒目的擦伤附近,皱了皱眉。 “疼吗?” 女孩摇了摇了,像是没有痛觉,又或者说是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林萧别过头,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随即,她脱下风衣,蹲下身来,轻轻披在衣着单薄的女孩身上。 又大又长的风衣瞬间将瘦小的女孩完全裹住,另一大半则全都拖在了未干的地面上,林萧却像没看见一样,只盯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小小身影。 “没事,别怕。姐姐带你去医院,好不好?”林萧双手轻轻放在女孩的肩上说道。 女孩摇了摇头:“医院很贵,舅舅说,不舒服睡一觉就好了,不用去医院的。” “可姐姐说,不是睡一觉就好了。”林萧轻声反问“那平时澜澜睡一觉起来,就会好吗?” 女孩摇头,随后又补充道: “一觉不够......要睡很多次才行。不过——一直睡觉就是废物,没有人喜欢废物。”女孩平淡地描述着,像在复述一件日常常识。 林萧鼻子一酸,眼眶泛红。 “那澜澜跟着姐姐一起去医院,就不用睡很多觉了。嗯?”声音几不可察地哽了一下。 她不知道这个女孩究竟遭遇着什么,她想询问,可是她又怎么忍心让这个已是遍体鳞伤的小女孩,亲手掏出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再一道道撕开给她看。 “可是......很贵。”女孩声如蚊呐,低声说道。 “不贵,姐姐在医院里有朋友,不要钱。”林萧弯唇笑了笑,温柔地撒了个谎。 眼见女孩不再拒绝,林萧缓缓转过身,背朝她,弯下腰。 “姐姐背你好不好?来。” 女孩试探地缓缓贴过来,手刚碰到林萧肩膀,她整个人都浑身一颤。 林萧没有催,只是轻轻往后一靠,把她稳稳接住,像捧一件太轻、又太贵的瓷器。 女孩实在太轻了,根本不像一个孩子,更像一只乖巧蜷起的小猫。即使力气并不算大的林萧,也几乎不费力地就将她背了起来。 风衣紧裹着她的身子,远看还以为林萧背着个小球团。 背上的小人儿依旧紧张,小手只是轻轻地搭在林萧肩上,身体僵直,像是不敢贪恋身前那份温度。 “搂紧姐姐,好不好?”林萧轻声问道。 女孩犹豫着,身体稍稍前倾,却始终不敢靠近。 感受到她的拘谨,林萧也并没有着急,只是更轻地说道:“澜澜搂住姐姐,姐姐背着才不会太累。没关系的。” 女孩这才抬起冰凉的小手,缓缓地绕过林萧的肩膀,搂住她的脖子。力道都是那么刚好:不敢重了,怕勒着林萧;也不敢轻了,怕林萧背着不方便。 林萧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着,走得很稳,很慢,仿佛背上是一只受惊的小猫,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逃跑。 女孩靠着她,感受着她的温度、她的手、她缓缓的呼吸。那种节奏感,安稳、平和,还带着一点点疲惫。 这一刻,唤醒了她深处那似梦般的记忆。 那时,也有这样一个背影,也曾这样背着自己。 那天,自己也是穿着的,也是这件粉色芭比公主短袖,新买的,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 那段路上,自己无所顾忌地感受着身前人的温度,以为自己会在这片温柔的庇护下,像公主一样长大...... ——下一秒,映入眼帘的却变成了自己沾满泥浆的双臂,上面的泥早已把林萧的白衬衫蹭得污迹斑斑,连同贴在自己胸前的一块也脏了。 洁白的衬衫衬得那一块块泥印格外刺眼。 刺破了那场梦,也刺破了自己差点相信的—— 这份温柔可以长存的错觉。 泥泞生来就走不进洁白,就像自己,也不过是这衬衫上的泥,跟快就会被洗去,不留痕迹。 可哪怕只有这一次...... 也许,也就只有这一次。 她忽然搂紧了林萧,小花脸也俯到了林萧的肩上。一股淡淡兰花香扑鼻而来,令人安心。 她缓缓闭上眼睛,试图把此刻的一切且感受都刻进自己的脑海里,藏起来,等下次难过、疼痛、撑不下去的时候,翻出来看看,想想。 说不定,就又挺过一天。 感受到女孩的动作,林萧脚步微顿了一瞬。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一会儿就上车了。”说着,林萧的手换了个位置,更牢稳地托住了她。 “我舍不得。”女孩含糊地回答道。 “舍不得什么?”林萧一脸疑问,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没、没什么……对不起。”女孩慌乱地低声道歉,生怕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惹了林萧不开心。 “不用对不起,澜澜很轻。”林萧一愣,误以为是女孩在说自己背她的事。 随着这场略显生硬的对话的结束,林萧也回到了最初下车的路口,王叔早已在那等待。看着林萧背了个孩子,虽然有点惊讶,但也知道自己不好多问,只是上前准备默默地接过女孩。 但就在王叔手碰到她的瞬间,女孩身体陡然一颤,死死抱住林萧,仿佛她是唯一的浮木。可却依旧没有拒绝。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在林萧心里散开。 那不是怜悯,也不是责任,而是某种——被需要的感觉。 不是作为谁的女儿,不是继承人,也不是“该成为什么的人” 而是作为林萧本人,被需要了。 女孩没有说不,没有挣扎,只是抱得更紧了。她把自己交给了林萧,干净利落,不带一丝迟疑。 就算她背上那个小小的身体瘦得可怜, 此刻却让她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终于有了真正的重量。 第4章 他们死了 “没事,我来吧,王叔。”林萧微微侧过身子,手更紧了一些。 随着车门开启,她才轻轻地将背上的小人儿放到后座,帮她系好安全带,然后从另一边绕上车,看了看车上那个裹着风衣的瘦小身影。 女孩像被车座吞没了似的。双脚还够不到地,只能悬着轻轻晃动,小小的一团,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林萧心里一酸,却很快恢复平静。 “去最近的医院。”她目视前方,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好的,林小姐。” 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像世界在倒放。很久没坐过车的女孩却也不感到新奇,只是一直盯着自己脚。过了一会儿,她目光怯怯地转移到林萧的脚上,腿上,好像只要自己视线移得够慢,自己的偷看就不会发现。 然而,这掩耳盗铃般的可爱举动早就被林萧尽收眼底。 她轻握女孩的小手,笑了笑,眼里充满了温柔。 “澜澜很紧张吗?是怕医院?” “怕......” “是怕打针还是怕吃药?”林萧语气轻松。 “都不是,是爸爸妈妈......他们在那里睡觉,就不起来了。”女孩摇了摇头回答到,声音平静,像只是在讲述一个不痛不痒的故事。 心像漏了一拍,仿佛有什么从心脏被拽了出来,抽空了一瞬。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他们不是不想起来,他们只是太累了,所以......” “他们死了。” 女孩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依旧小小的,很平静,只是那只原本安静握着她的小手,在话语落下的瞬间,收紧了一分。 “舅舅天天说,我是拖油瓶,应该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死。” “所以我知道,他们是死了,不会回来了。”女孩补充道。 她说得平平淡淡,没有哽咽,没有哭泣,也没有控诉。那不是在描述自己的遭遇,只是单纯的在解释自己知道的原因。 林萧喉头一紧,眉心紧蹙。她不敢想——是什么样的沉默与痛苦,把这句话烙进了一个孩子的唇齿之间。 在别的小孩都还活在,去世的亲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的童话世界时;眼前这个却女孩完整地承受着,连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失去双亲之痛。 她的世界里,没有童话,没有星星,只有一句刻进骨血的—— “你怎么不也一起死了。” 林萧一把抱过女孩,像是要用整个身体驱散她所有不好的回忆。 “不是的,舅舅不该那样说......不是的......”她声音发颤,却什么也安慰不了,只是抱得更紧了些。 觉察到了林萧的情绪,女孩轻轻地从怀抱中退开,拉住她的手,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没事的,姐姐。” “而且,舅舅说的也没错,说不定我死了,他就轻松了。我还能见到爸爸妈妈,所以没关系。” 她笑得温柔,脸上浮出小猫一样的纹路,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抹笑就像一根针,扎在林萧心里,越是天真,越是锋利。 “舅舅......对你很不好吗?”林萧终于是忍不住,轻声问道。 女孩笑容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了,凝固在脸上,眼神慌乱地躲闪,连忙死死摇头。 “没有!舅舅他们对我很好,我有吃饱穿暖,我有吃好多肉,长得瘦是因为我挑食!我淘气......” 她一股脑地说完,像是碰到了什么开关。 林萧心头微微一紧,刚想再开口安抚,却见女孩骤然收紧小手,死死攥住衣角,急促地打断了她。 “姐姐你不要再问了......” 声音细得像羽毛,微微发颤,满是恳求。 车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女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神色凝重的林萧,以为自己惹她生气了,心里一颤。小手紧紧地攥成了两个小拳头。 “对不起姐姐,我不该......” 温暖的怀抱再次意料之外地包裹住了她,女孩身体僵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温暖烫到,一动也不敢动。 “好,不说了。” 林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低柔。 “姐姐就这样抱抱你,好不好?” 怀中的小人没有直接回答,但那颗缓缓靠在她肩上的小脑袋,还有悄悄搭上她腰间的小手,都是最柔软的回应。 女孩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安静又乖巧地依偎着,让林萧心中更酸,忍不住收紧了双臂。 车子驶过乡间小路,很快停在了镇上的医院门口。 这是一家乡镇医院,规模不大,人也不算多。 医院外墙贴着一块块长方形的白色小砖,做工粗糙,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粗细不一的水泥缝隙交错着,显得杂乱无章。长时间无人清理,瓷砖早已蒙上了灰尘,尤其是顶部和底部。 由于是白天,大厅的灯没有全开。 昏暗的空间里,十来个人来来往往,挂号、缴费。 林萧牵着女孩走进大厅,刚踏进门口,一道粗砺的嗓音便在前方响起。 “诶!这不是澜澜吗?你怎么在这?” 女孩像被惊雷劈中似的,下意识后退半步,小手死死抓紧了林萧的手指。 感受到女孩的不安,林萧毫不犹豫地把她护在身后。 “您认错人了。”林萧声音冷静。 “怎么可能,我认得她舅——” 男人还想辩解,林萧已不耐地打断他。 “王叔,处理一下。” 随后便蹲下身子抱起女孩,头也不回地朝医院里走去。 “姐姐......”女孩声如细蚊,犹豫地开口。 “怎么了?”林萧低头看着她,声音温柔得像拂过耳畔的风。 “我想回家......舅舅知道了会生气。” 林萧误以为女孩还在担心钱的事情,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会的,我们不花舅舅的钱,他不会生气。” 女孩没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着林萧的衣角,小小的手指发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担心的是被舅舅知道有人看到她的伤。 不过,她不管了。 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 此刻,她只想牢牢抓住眼前这个人。 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