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蛛》 第1章 楔子 嘉禾年,天下大旱三年,时疫四起,民不聊生,皇帝病重,朝野动荡,五子争储,后四皇子在国师的辅佐下登基,改国号晋元。 晋元帝初登基时,曾广集天下术士,欲得长生。然此举劳民伤财,国师不忍,遂进言:世有丹蛛,乃天地灵气孕育而成,仅降临兴盛之国,若得它的妖丹,或能如愿。 自此,晋元帝勤于政务,楉适国在其治理下日益强盛。年复一年,无人得知这位帝王是否已寻得丹蛛,此事也渐渐从万众瞩目到被人们遗忘。 * 晋元十年。旨归城。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街上两道小小的身影并肩走着。 “我得先回去了,晚了福叔会发现的。”芙蓉红锦衣的小姑娘眨眨眼,看着一旁的小男孩如是道:“等明日再出来和你一起耍。” 她旁边的小男孩穿着破烂,看着像是个小乞丐,也不知这云泥之别的两人是如何认识的。 “好,那明日还是老地方见。”小男孩看向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仿佛盛满漫天星光。 两人行至王府后门,小姑娘挥挥手告别,见小男孩走远,这才轻轻敲门。 看后门的阿童与她相熟,每次她偷溜出去玩,回来时阿童都会给她开门,只是不知为何,这次敲了好半晌,也没人来开门,又因着是自己偷溜出去的,怕被王爷发现,小姑娘并不敢高声喧哗,她偏头瞥见墙角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灵光微动,走过去将石头堆叠起来,站上去后堪堪能够到墙檐。 小姑娘左右望了望,见巷中并无行人,眸光一闪,她的手心竟生出一抹红光。那红光像是有灵智般,在空中蜿蜒越过红瓦高墙,最后竟攀附上了院中那棵高大的桂树。 借着那红光生成的绳索,小姑娘没费多少力气便爬了进去。 院内一片漆黑,四周静悄悄的,连带着虫鸣声都小了不少。往日这个时候,府中下人已经掌好了灯,今日这般着实奇怪。 莫非是自己偷溜出去被王爷发现,下人皆去领罚了?小姑娘想了想,穿过九曲回廊,朝王爷的书房走去。此事终究因她而起,不能迁怒了旁人。 一路走来皆是黑灯瞎火没有半点光亮,到了书房门口,小姑娘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闭眼推开书房的门。 “王爷,都是阿月的错,请您不要责怪他们!”王爷平日最是宠她,以往也被抓包过,但都雷声大雨点小,想必此次也不会例外。 回应她的是满室寂静,小姑娘疑惑睁眼,在看清屋内情形时,她不由得睁圆了双眼。屋内空无一人,往日摆满书籍的架上空空荡荡,桌案上一片狼藉,地上的纸团被风吹着滚了几滚。 “发生……什么事了?”明明她今早出去前一切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回来一切便变了样? 红衣小姑娘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一切,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小姑娘瞬间慌了神,直觉告诉她府内出了大事。她冲出书房,抬脚往前院大堂跑去。 “我听说,皇上近日在清查逆党,那待人温煦的三皇子竟也在内,莫非这三皇子也想挣一挣那皇位?” “轻声些,皇家大事,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话说回来,当今圣上可真是雷霆手段,我听我那才从宫里归家的姐姐说,那三皇子抄家落狱斩首,仅仅用了一日!” “天!都说皇家无情,这着实太无情了些,这可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 小姑娘脑海中蓦地想起白日里在茶楼听见的闲谈。她是个被王爷收留的孩子,这六年来虽不知王爷是几皇子,但王爷待她视如己出,而今王府忽然遭此大难,莫非王爷正是那被清查的三皇子? 会客的堂厅中桌椅东倒西歪,就连王爷平日最喜爱的那个古董花瓶也摔成了满地碎片。小女孩站在厅中,颤抖着去捡地上的花瓶碎片,却不小心被碎瓷划破指尖,淡粉色的血珠从伤口冒出,砸进满是尘埃的地上,她肩膀莫名抖动,轻轻的啜泣声渐起。 清冷的月光穿过被弄坏的轩窗洒进室内,照在遍地狼藉和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 树叶上缀着的露水因爬高的太阳渐渐蒸发,草木泥巴独有的清香愈加浓烈。 牧童牵着自家吃饱的老黄牛往村里走,在他身后是片茂密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子一眼望不到头,那是个天然的迷宫,进去了便极难出来。牧童担忧的朝竹林看了一眼,五天前的这个时候,有个漂亮的红衣姐姐不顾他的劝阻走了进去,至今未出,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 葱郁竹林落叶纷纷,一间竹屋坐落其中。 竹屋门前开垦出一片菜地,种了不少蔬菜,各个青翠欲滴,被打理的极好,窗边晾挂着几串干红辣椒,用细线串起,风吹过来微微晃动。一切不难看出这的主人是个颇有闲情逸致的闲云野鹤之人,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选择住在这像迷宫一样的竹林里。 正午的日头毒辣,院中跪着一红衣女子,她衣衫微皱,鬓边碎发因汗湿紧贴额头,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约莫是跪上了许久,她身影虽有些摇曳,可眼神却依旧坚定。 “唉!”屋内忽地响起一声轻叹。 红衣女子闻声眼中倏地闪过亮光,她急忙弯腰磕头,几个响头下去,白皙额头渗出丝丝血迹。 “求前辈帮我……” 屋中响起一道清冷女声,打断了红衣女子还未出口的话:“我知你所来为何,不必再说。” 里头的声音语气冷漠疏离,红衣女子不禁攥紧了身侧的衣裳,脸上露出一抹紧张慌乱。看对方的意思,莫非是不愿意帮她?可五年来她遍寻救人术法,如今是她离如愿最近的一次…… “世间皆有因果,世人皆有命数,你若非要强求,唯有……”屋内再次响起那道清浅的声音,“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红衣女子毫不犹豫道:“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小妖都心甘情愿。” “唉!”屋内又是一声浅叹,“往后你莫要后悔。” “绝无后悔!” …… 第2章 第一章 晋元十五年,垚安城。 垚安主街,海川酒楼。 “客官,您点的菜来咯~” 富丽堂皇的酒楼内小二端着菜自堂间穿插,往窗边那张桌子走去,那桌前坐着个红衣姑娘,小二将菜放下,忍不住偷偷抬眼。 姑娘年岁不大,约莫十五六岁,桃花眼,樱桃小嘴,右边唇角处还有一颗小红痣,如瀑般的墨发挽了个百合髻,髻下斜簪着支芙蓉金簪,着金线芙蓉花纹的红衣,腰间吊着个鼓鼓囊囊的明黄色芙蓉荷包。 斜阳穿过窗棂落在少女脸上,她正襟端坐宛若神祗,一看便知受过良好教养。 “客官,菜上齐了,您吃着,有需要便叫我。”小二讨好说着,瞥见她茶杯已空,又殷勤为她续上茶水。 一连半月,这姑娘都会来海川楼,一个人,点一桌吃食,出手极为阔绰,次次用金叶子结账,多余的便打赏给他们。 海川楼的规矩,谁迎进门便由谁伺候。风水轮流转,之前都是其他人遇上,今日终于轮到了他,小二不免有些兴奋。 不知为何,面前的姑娘只看着左手腕上的旧红绳发呆,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客官,菜上齐了。”小二再次出声,试图引起女子的注意,“趁热吃味道更好。” 浓密睫毛下,女子目光从红绳上缓缓移开,她淡淡应了声好,抬手拿起木筷,伴随着她的动作,如瀑墨发间的红绸带也轻微晃动。 见状,小二识趣离开。 不多时,女子似是吃好了,她自袖中掏出一方白巾帕擦拭嘴角,神态优雅从容,她轻声唤道:“小二。” “哎!来咯~” 一直盯着这边动向的小二殷殷赶了过来,放眼看去,桌上吃食几近未动。当真奢侈。小二瞥了眼桌上剩菜,心里寻思着哪些没动过筷可以打包带回家。 红衣女子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分神,不紧不慢抬起葱白玉指,自腰间荷包中拿出一片金叶子。她笑道:“小二,向你打听个事呗。” 瞧见女子手中金叶子,小二笑的谄媚:“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女子朝桌上抬了抬下巴,道:“你们这的厨师,之前可曾在某个王府后厨中任职?” 小二困惑的挠挠头,道:“这我不知,不过听李大厨自个说,他曾在宫中御膳房任职,只是不知真假。”那李胖子整日在他们面前吹嘘自己以往有多了不起,虽瞧不上他的做派,但他确实烧的一手好菜。 红衣女子捏着金叶子若有所思,瞧见小二眼巴巴地望着,她笑道:“结账,多余的便给你罢。” “哎!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小二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伸出双手去接,这泼天富贵总算是到了他头上。 见红衣女子起身下楼,正捧着金叶子美滋滋乐呵的小二似乎想到了什么,忙追上去:“客官,门口有个妇人在吵闹,我引您从侧门出吧!” 到底是慢了半拍,待追上红衣女子时,她已至楼下,更瞧见了门口的热闹。原是有个妇人想进去寻人,管事不让,这才起了争执。 “你就别打扰人家酒楼做生意啦,这里岂是我们能进去消费的地方。”人群中有衣着朴素的人劝说道。 “求求你们,我只是进去寻个人,一小会便好。”门口粗布麻衣的妇人朝着管事苦苦哀求:“求您放我进去吧。” 管事不耐烦的挥袖:“去去去,这要寻人那要寻人,我们生意还要不要做啦!”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堵在门口不便通行。几人正僵持着,妇人眼尖的瞥见了内里的红衣女子,趁几人不备,她撞开管事冲了进去。 小二才收了女子的打赏,自然要表现一番,见状,当下眼疾手快挡在红衣女子面前,大声喝道:“你作甚?莫要冲撞了客官!” 不曾想妇人近前后咚的跪下,朝女子连连叩首。 “宋姑娘,求您再给我一颗药丸,帮帮我吧,求您了。” 面前妇人容色姝丽,一身麻布粗衣也难掩她身姿婀娜,可此刻她的脸上却遍布愁云。 小二见着这一幕有些懵,转头看向红衣女子,客气问道:“客官,您认识她?” 被称为宋姑娘的女子笑道:“认识,是住在我隔壁的邻家姐姐。” 两人竟然认识。闻言,小二将路让开。 宋枝月伸手堪堪扶了一把妇人,浅笑道:“云姐姐起来吧,有何事我们回去说。” 见没了热闹看,围观看戏的人群也渐渐散开。 * 浮木巷。 小院两边是半人高的土墙,靠路的那边用篱笆围着,圈出个小院子来。这条街的屋舍皆是如此布局。 进到院中,宋枝月在石凳上坐下,见面前妇人殷殷望着自己,她叹了口气,问道:“云姐姐,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能让她急的当众下跪。 见宋枝月开口,妇人近前一步道: “宋姑娘,能否请你再给我一颗药丸?” 宋枝月不解:“这是为何?” 妇人攥着衣角有些纠结,沉默半晌,才道:“你林大哥不知为何晕了过去,被赌坊的人扔出来,还是隔壁王大哥瞧见了,将他背了回来,如今他躺在床上像是睡死过去,怎么叫也不醒。” 宋枝月默了默,起身道:“先带我去看看林大哥吧。” 得了她的话,妇人似安心不少,面上露出个感激的笑,先一步往隔壁院走。宋枝月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瞧着走在前头的妇人,心中五味杂陈。 面前妇人名叫若云,是个绣娘,绣技不错,原本在垚安城中最大的绣坊‘百绣坊’当绣娘,后被辞退,现如今只偶尔从李婆手上接一些百绣坊外包的活来做。她的丈夫林佑福是个烂赌鬼,她在百绣坊的差事便是被他搅没的。半月前,宋枝月给了若云一颗药丸,那颗药令林佑福戒了赌,他们一家的日子才堪堪回了正轨。 到了屋外,若云有规律的敲了几下门,两长两短,宋枝月知道这是她常年躲催债人养成的习惯。打完暗号,若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家中已无欠债,才高声朝屋内喊:“生儿,开门。” “吱呀——”门轴老化,发出难听的声响。 开门的是个十一二岁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是若云的儿子林生,他朝若云喊了声娘亲,在看见她身后的宋枝月时,又甜甜的叫了声漂亮姐姐。 “小嘴真甜。”宋枝月笑着从袖中掏出一颗糖递了过去,林生开心的接过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神色满足。 若云拿起一个布袋塞进林生怀里,道:“生儿,家中没有米面了,你去王叔家借点。” 林生接过布袋应了声好,蹦蹦跳跳往隔壁跑去。 待支开林生,屋内便只剩下她们二人。若云率先进了房间,抬手示意宋枝月跟上:“宋姑娘,请这边来。” 在外头时,宋枝月只觉得这家有些破旧,进了房间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屋内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以及一条长凳外,竟再无其他。当真是贼来了都得撂下几个铜板。 床榻上躺着的中年男人身形矮小,脸颊消瘦,眼下一条乌黑的眼圈,一看便知睡眠不足经常熬夜。 还没走近,宋枝月便闻到了男人身上浓烈的酒臭味,味儿实在是大,又难闻的紧,熏得她直皱眉,于是只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望着,再不肯向前迈一步。 若云见状,尴尬地打开一旁的窗户通风,还不忘回头询问:“宋姑娘,他这是怎么了?” 宋枝月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是赌瘾犯了。” 那林佑福额心间有抹暗红色的光——乃是丝茧失效时才会发出的光,不过这红光普通人看不到。看来丝茧已然失效,若云找她求药,想来是她觉得再吃一颗便能好转。 “怎么会这样?可还有救?”若云神情有些无助。 宋枝月摇摇头:“那日我便说了,此药可以戒赌,但戒赌之人此生不得再赌,若是再赌,药力便会失效。” 这林佑福烂赌几年,认识不少赌徒,想来他今日是被那些人怂恿着带去赌了,恰巧那时丝茧中的妖力上涌,与他赌瘾相冲,这才使他晕倒在了赌坊里头。 “药力失效?!” 若云惊得后退两步,不小心打翻了床头凳上的水碗,宋枝月看着地上那团水渍皱了皱眉,覆水难收,眼下林佑福也是这般。 “怪我没有守住他……” 这如何能怨她,毕竟她也不可能整日守着这个男人,宋枝月宽慰道:“云姐姐,这并不是你的错。” 宋枝月是一个多月前来的垚安,那日她在海川楼吃饭,正想着如何能按那前辈所说让人自愿交出情丝,便瞧见了一对夫妇当街拉扯,她向小二询问缘由。 小二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这妇人名叫若云,和我同村,因长相姝丽,是周边几个村中有名的美人,只是不知为何她二十来岁才成亲,嫁给了如今的相公林佑福,那林佑福原本倒也是个老实人,婚后带她搬来了垚安,听说二人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小二叹息道:“唉!只是这男人五年前救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千金,人家给了他好大一笔钱报答,本也是一桩美事,可后来这男的不知为何染上了赌,一赌就是好几年,家底都被败光了,听说他还将女儿卖了,真是畜生不如。”小二再次叹气:“唉!现在这一家子就靠若云做点绣活贴补家用,但这男人还总是将银钱偷抢去,因此三天两头都会来上这么一出。” 那日的小二如是说完,连连叹气。 她却笑了。 只因晋元国女子十五六岁便会成亲,早的更是十三四岁便了嫁人,那妇人竟熬到了二十来岁才成亲,或许那妇人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于是她花重金租下隔壁的院子,与这一家人做了邻居。 宋枝月在此居住月余,将面前之人的遭遇看在眼里,除了有些惋惜外,却并不能感同身受。眼见对方仍沉浸其中,安慰的话无甚作用,她叹了口气转身欲走,衣袖却倏地被拽住,转头便瞧见若云满是希冀的脸庞。 “宋姑娘,可还有别的方法?至少、至少别让他一直这么睡着。”妇人那粗粝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杏眼含泪看着她,似乎她是她全部的希望。 宋枝月低头看着半跪在地面容姣好的妇人,虽觉得有些残忍,却还是一字一句道:“云姐姐,他如今已是不可能戒赌了,你确定还要让他醒来?” 短短的一句话恍若一道惊雷,在若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林佑福自五年前开始赌钱,四年前因为欠钱,偷偷将十一岁的女儿卖了还债,半月前又因欠钱,差点将儿子也拿去抵了债,若是让他醒来,后果可想而知。宋枝月这是在提醒她,不如将错就错。 见捏着衣袖的那双手渐渐松开,宋枝月也不再多留,抬脚迈出了门。 “宋姑娘,他这个样子,能撑多久?”身后响起妇人无力的询问。 瞧着瘫坐在地脸色灰败的妇人,宋枝月心底生出一丝异样,压下那股不适,她淡淡道:“人若是不吃不喝,活不过七天。” 从屋内出来时,恰好遇到借了半袋米面回来的林生,见宋枝月出来,他脆生生道:“漂亮姐姐,不再和娘亲玩会吗?” 稚子无辜,望着面前孩童纯真的笑,宋枝月内心有些惋惜,她浅笑着摇摇头,说了句还有事情要做,便朝自己院子走去。 “你是谁?!鬼鬼祟祟在这作甚?” 忽听隔壁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喝声,宋枝月偏头看去,大喝之人正是住在若云家隔壁的王卫,他是个镖师,十来年一直鳏居,性子寡淡,没什么相熟的人,平日里也就和若云一家来往多些。据邻里们说,自从四年前林佑福开始赌钱,若云母子二人便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王卫好心经常接济他们。 而此番也正是外出的王卫撞见被扔出赌坊的林佑福,将其背了回来。 王卫怒目所瞪之人是个青衣男子,那人正探头探脑的朝院里看,瞧着那人的穿着,宋枝月心底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要进屋的脚尖拐了个弯,又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 青衣男子被身后喝声吓了一跳。 “唉哟、唉哟!我的小心脏啊!” 青衣男子故作惊怕的捂着胸口呼喊道:“可是吓死我了。” 他身后的男人高大魁梧,方正不阿的脸上有一圈淡青色胡茬,此人正是住在若云隔壁的王卫。 想来是方才林生去借米面,王卫不放心他,便跟了过来,恰好瞧见了院墙外这个鬼鬼祟祟的男子。 王卫冷眼看着面前的男子,也不知此人是何来头,他脸色不虞道:“林佑福的债,半月前便已经还完了,你们还来做什么?”因林佑福常年在外赌钱,他不禁认为这人是来要债的。 青衣男子笑嘻嘻的朝着王卫拱手作揖:“贫道江清风,不知这位施主可是认识这院中的主人?” 第3章 第二章 闻言,王卫狐疑的打量着面前男子。 男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黑发束起,插着一支白玉簪。身材修长,着一席青袍,瞧着倒是仙风道骨。他的腰间系着个藏蓝色布袋,背后一柄铜剑,剑鞘上花纹繁复,像是什么术法纹路,那剑柄处挂了个明黄色剑穗,看起来有些年头。 依打扮看倒确实是个道士,可实在过于年轻,加之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个江湖骗子。 王卫道:“道长,化缘还是去别的地吧,这户人家自己都吃不上饭了,才找我借了米面呢。” 江清风笑道:“这位施主,贫道云游至此,方才瞧见这院中有几缕妖气,因此才多看了两眼,除魔卫道是我道己任,并非为了化缘。” “妖气?”王卫皱眉看去,那院中房门紧闭,林生已经回了家。 “道长你怕是看错了,这一家人和我已是十来年的邻居,向来相熟,哪里会是妖怪呢。”果然是个骗吃骗喝的假道士,王卫不客气的挥手道:“还请道长去别处化缘去,要是还在此地逗留,我可就不客气了。” 看着面前手握成拳放狠话的高壮男人,江清风识趣的闭了嘴转身离开,却在路过旁边院落时,瞧见院中坐了个美貌金贵的红衣女子,见那人正看着自己,他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朝对方笑了笑,还未等他开口,对方竟毫不理会的转身进屋关了门。 江清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看起来很像坏人吗?”他这张脸,往日里可有不少小姑娘贴上来让他帮忙看八字呢,怎么到了这里就这么不受待见。 透过门缝瞧着那抹消失的玄青身影,宋枝月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被发现。那男子确实是个道士,应还有些道行,所以才能一眼看出妖气。 看来自己的计划得抓紧了,赶紧将情丝拿到尽快离开,免得被他盯上。 * 夜色如水,虫鸣喧嚣。 一袭明艳的红衣走进篱笆小院,轻叩房门。 “咚咚咚!” “来了。”里头有人应道。 不多时,房门被人从里打开。 若云站在门口,看清屋外来人,讶然道:“宋姑娘,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宋枝月站在门外,声音轻柔:“云姐姐,我来取当日你许诺给我的报酬。” “这……”若云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见对方不解,宋枝月耐心提醒道:“半月前,就在院中,我给了你我家祖传的药丸,曾与你约定需要你的一份感情作为报酬,姐姐可还记得?” 若云反应过来。 半个月前,有一群人上门要债,林佑福情急中要拿儿子抵债,后来还是王卫好心将他多年的积蓄给了那帮人替他们一家还了债。那天夜里,她等林生睡着后便在院中独自垂泪,而隔壁的宋姑娘却笑意盈盈递过来一个墨绿色的小瓷瓶,还说那是她家祖传的药丸,可戒赌瘾。 若云这才想起那晚宋枝月说过的话,她当时只道是宋枝月好心帮她才随便找了个借口,不曾想竟是真的。 可感情这东西,要如何给外人? 望着宋枝月认真的模样,若云不解问道:“这、这要如何取?” 见对方想了起来,也不抗拒给,宋枝月神色柔和了些,毕竟那前辈说过,只有当事人同意给出的情丝才有效。她笑了笑,道:“我自有办法。” 抬手,食指轻抵在若云眉间,她轻声道:“云姐姐,还请闭眼。” 对方指尖冰凉的触感让若云颤了颤,她心下有些害怕,却还是听话的闭上了眼睛。毕竟是当日自己应下的,如今药已用了,自然不能反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随着宋枝月的动作,若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 “哎哎哎?这么晚了还这么热闹啊?”院墙外响起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 宋枝月心下一惊,乍一分神,那凝聚在葱白指尖的红光便瞬间散去,她神色不悦回头,这才瞧清院墙外站的赫然是白日里的青衣道士。 “怎么回事啊这是?”道士说着便抬脚往院内走。 见状,宋枝月不动声色的收回手。 见若云不解的看向自己,宋枝月低声道:“云姐姐,今日有外人在,多有不便,还是改日再取吧。”她兀自说完,不待若云开口便已转身离开。 出门时,恰好与坏她好事的道士错身而过,宋枝月忍不住冷冷的甩了对方一记眼刀。 感受到目光的江清风毫不在意的掏了掏耳朵,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却并未跟去。 他在这蹲守了一天,才终于等到隔壁那个男人屋里熄了灯,正想偷摸进去打探一下,没想到倒是瞧见了隔壁的女子深夜登门。 将两人的对话听完,屋内的妖气便也有了眉目,于是他在女子动手时,出声打断了对方。 看着满脸疑惑望着自己的妇人,江清风老神在在道:“施主,你家近日撞妖了你知不知道?” 望着深夜不请自来闯进院中的男子,若云一脸防备正想关门,却听他道:“近来家中是否有人无故晕厥啊?” 关门的手一顿,若云不禁问道:“道长如何得知?” 江清风煞有其事的摸了摸身前并不存在的胡须,道:“你们家被妖给盯上了,晕厥那人估计是受了妖气侵蚀。” 说完,他自布袋中掏出一张黄符,递了过去:“将此符烧成灰,拌入水中喂那晕厥之人服下,便可无碍。” 若云将信将疑的接过黄符,再抬头,院中已没了青衣道士的身影。 * 翌日。 宋枝月才从海川楼出来,身后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便又黏了上来。 果然还是被盯上了! 她不悦皱眉,抬脚拐进了条人烟稀少的巷子,见四周无人,冷声道:“出来吧。” 身后拐角处,有人轻笑一声,自墙后走了出来。 像没瞧见宋枝月冰冷的神色,对方故作惊讶道:“呀!宋姑娘,这么巧啊,你怎么也在这?” 宋枝月冷眼看着离自己几步远的道士,不悦道:“从昨夜便一直跟着我,你到底有何目的?” 江清风懒洋洋道:“宋姑娘,我大姨的儿子的舅舅近来甚爱赌钱,不知您手上是否有帮人戒赌的药丸啊?” 宋枝月一怔,明白身份已经败露,既然如此,也不必与他装相,思及此,她琥珀色的瞳仁瞬间转红,手中跟着祭出一道红光,直直朝道士而去。 对方将身一躲,讥笑道:“看来我没猜错。” 江清风回头看了一眼打在墙上的那道红光,竟是一张裹挟着红光的白色蛛网。他的声音冷下来,同时染上几分不屑:“哟,原来是只小蜘蛛啊。” 宋枝月平生最不喜被人说成蜘蛛,当即怒喝道:“啰嗦!” 抬手施法,可法力还未祭出,便听耳旁风声呼啸,宋枝月闻声转头,而原本几步开外的道士已近身前,利剑逼喉,她正要躲开,却发觉自己动不了了! 宋枝月心下骇然,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道士! 不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宋枝月认命的闭上眼睛等死。 等了许久,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痛苦,她疑惑睁眼,发现面前的道士正愣愣的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道士却忽然抬起她的左手,掀开其芙蓉红袖,露出里面的皓白小臂,不知为何,竟就这样看着发起呆来。 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可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自己在死前还要被其羞辱一番? 见对方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臂,宋枝月急了骂道:“你个登徒子!下流!” 那只握着她胳膊的手突然有些颤抖。宋枝月疑惑看去,对方却抬手将贴在她身上的定身符收了回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忽然换上了一副笑脸,道:“在下江清风,冒昧唐突了姑娘,甚是抱歉。” 什么意思?良心发现?还是想从她这得到什么? 宋枝月不明白,但下一秒她眼眸一转,计上心头。既然此人是个好色之徒,不如自己色诱一番,再寻个时机下手。 抬手将鬓边碎发挽至耳后,宋枝月姿态妩媚的靠过去,柔声道:“清风道长,奴家宋枝月,这厢有礼了。” 少女眉目带羞靠过来,喝气如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及周围的肌肤上,灼烫一片。那一瞬间,江清风忽地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人敲开,取出了里面的脑子,只留下一团空荡荡的热空气。 眼见道士羞得面色涨红懵在当场,宋枝月立马轻甩衣袖,细碎的白色粉末便如雾般自她袖中飘出。 “这是什么?”江清风没反应过来,吸了一口,闷声倒地。 试探地踢了地上的人两脚,见对方依旧昏迷不醒,宋枝月甚为满意的拍掉手上多余药粉:“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果然对付人类还是得用他们制作的东西。 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江清风,宋枝月在他腰上狠踹了两脚,出完了气,她蹲下身,手指落在他眉心,几缕红光在她的指尖慢慢凝聚。 可红光聚了又散,往返几次。 宋枝月不禁有些郁闷,看来这臭道士有点东西,自己竟然取不了他的记忆。莫非是因为对方没有同意? 宋枝月心底腾起一股无能的烦躁,她再次抬脚落下,不多时,江清风的脸上便多了两个黢黑鞋印,看着自己的杰作,宋枝月满意的笑了。 意满离。 才走没几步,她像是想起什么,又跑回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铜剑将其带走,在路过某个长满杂草的荒院时,随手抛了进去。 敢招惹本小姐,找去吧你! 第4章 第三章 月黑风高好办事。宋枝月决定等夜深人静再去取情丝,反正那个道士吸了不少蒙汗药,不到明早醒不过来。 拿了情丝她便离开,走的远远的,有身上的芙蓉锦衣在,定然不会露出妖气,料那道士术法再高深也找不到她。 待宋枝月回到浮木巷时,天空已有霞色,远远地便瞧见篱笆小院门口围了不少人,圈中心不时传出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吵嚷声,围着的人群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宋枝月没往人群中挤,回了自己院子。在她的院中照样能看到隔壁院内的情况,实在没必要去人挤人。 “相公,我和王大哥清清白白,你何必如此啊!”院中若云哭得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听着若云的哭诉,林佑福满脸烦躁,大声嚷道:“你们清清白白,他为何将自己多年积蓄给了我们还债?我和他可没多少交情,既不是我,还能是谁?谁不知道他王卫待人疏离,怎么偏就如此乐意帮衬我家?不是你和他有一腿还能是什么?既不是你,那日你为何给我喂药,使得我这半月来将一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分明是你为了与他鬼混,刻意为之!” 林佑福越想越气,抬起手便要往若云脸上招呼,却被一旁的王卫一把抓住。 “你!你这奸夫,还要动手不成?”林佑福身材矮小,在高壮的王卫面前像个小鸡崽子。力量悬殊,他底气明显不足,话也说的有气无力。 他又将矛头对准了掩面哭泣的若云:“你这贱人,是要唆使你的奸夫行凶,谋杀亲夫吗?” “相公,你、你怎能如此冤枉我?”没想到朝夕相伴之人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若云不可置信般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娘!”林生扶住若云,着急的替娘亲辩解:“爹爹,你错怪阿娘了,阿娘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瞧见林生出声,林佑福更加生气,只觉自己头上被戴了好大一顶帽子。 “你这兔崽子,莫非、莫非你不是老子的儿种?否则怎么帮这贱人说话!” 林佑福一家是十三年前搬来的垚安城,没过多久,王卫便搬来他们隔壁,两家人实实在在做了十三年的邻居。王卫这人寡淡,和谁都不亲近,因着他是镖师领队,收入可观,有媒婆上门提过亲,可他却说自己已有妻儿,不愿再娶,于是鳏居至今。而林生是在十一年前出生的。如今看来,这两人怕是早就好上了!难怪那日王卫会拿出积蓄为他还赌债,肯定是怕他卖了林生!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林佑福指着林生的手都在抖,一时也顾不上害怕,他用力甩开了王卫,从角落抓起一根小臂粗的木棍,扬手就要朝紧抱在一起的母子二人身上招呼。 “哎哟,这怎么还打孩子啊!”人群中有妇人看不下去。 “害!打都算轻的了,他那女儿林花,可是被他卖了!那娃儿随娘,才十来岁便长得极标致,也不知被这畜生卖去了哪里!” 有人听了气愤道:“那这人可真不是个东西!虎毒还不食子呢!” 有人好奇道:“那这当娘的就没去找找?” “嗐!咱们平头老百姓,哪有那些关系啊。这云娘子成日给人绣花赚钱,一点银钱除了用于母子两的日常开销,剩下的就全花在托人找女上了。可这么些年,一点音讯也没有,更何况这男人还总将银钱偷抢去赌。” “唉!真是造孽啊!那这么说,这人说自家娘子和人有染,也是胡诌的咯?” “那是自然,赌鬼的话哪里信得?更何况是一个卖女儿的赌鬼!” 人群中的唏嘘林佑福听在耳里,她不禁有些懊恼,女儿才是自己的血脉,却被他给卖了,都怪眼前这贱人让他误以为林生是自己的种。 看着面前的母子,林佑福更是恨不得跳起来将人打死。 王卫怒喝一声:“住手!”他一把夺过林佑福手中的木棍,顺势推了他一把。 两人体型本就悬殊,王卫又是镖师,常年练武,林佑福自然不是敌手,他被推倒摔在地上吃了满嘴泥。 围观人群瞧见这一幕,无不觉得解气,霎时哄笑出声。 隔壁的宋枝月也瞧见了这一幕,跟着弯了弯嘴角。看林佑福的样子,应是若云将那道士给的黄符喂给了他,导致丝茧彻底失了效,才令林佑福醒了过来。 “不活了,我不活了!老天爷啊,婊|子带着奸夫打上门了呀!” 林佑福在院中满地打滚叫嚷,人群中却没一人为他出声,见状林佑福觉得没意思,眼睛滴溜溜一转,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卫!你既然睡我婆娘,那你当日拿出来的钱我也不用还了,咱们两两相抵,如何?” 看着面前无耻至极的林佑福,王卫额上青筋直跳,他忍了又忍,道:“我和你娘子清清白白,你若是不想还债,也不必如此毁坏妇道人家的清誉,更何况她还是你的娘子!” “那、那你的债便就此抵消!”林佑福想了想,又道:“你再给我三十两,这母子二人,我便也给你!”林佑福心想:反正儿子也不是自己亲生的,没必要替别人养儿子。 “你个狗东西!” 王卫终究还是忍不下去了,抡起手中的棍子便要往林佑福身上招呼。 “王大哥!”若云忽地出声制止了王卫。 看着若云那哭红的眼睛,王卫瞬间读懂了她眼中的晦涩。若是自己这一棍子打下去,他们可就真的坐实了这奸情。 抬着的手扬起又落下,最终王卫恨恨地将木棍摔在地上,大步踏出了院子。 主角离场,戏自然没了看头,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没得逞的林佑福狠毒的看了母子二人一眼,啐了句贱人,又进屋内好一顿翻找,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拿了几身不算旧的衣裳,出了门去。 不用猜也知道,又是去赌了。 看到这一幕的宋枝月摇了摇头,回屋关上了门。她并不关心林佑福的情况,只愿天快些黑,自己取了情丝便走,免得迟则生变。 * 小巷。 “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报更更夫敲着铜锣,远远地瞧见地上躺着个人,他壮着胆子快步过去,举起手中灯笼细看才发现,地上躺着的是个脸上有两鞋拔子胎记的青衣道士,对方好似是睡着了。 “喂,道长,你醒醒,快醒醒。” 江清风被声音喊醒,意识归拢,只觉得浑身酸痛,鼻梁骨更是像碎裂了般的刺痛。他艰难的睁开眼,迎面便是个近在咫尺的白灯笼,他被吓了一跳,往旁边躲了躲,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一个更夫正拎着那个灯笼神情关切的看着他。 江清风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坐了起来,道:“更夫大哥,谢谢你啊。没事,不用扶,我自己能起来。” 见他坐起,更夫有些警惕地躲开,道:“我可不敢扶你,我是想说这里不让睡觉。” “……”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江清风看着走远的更夫,无语道:“这都什么呀,没点善心,扶一把都不愿意,我一年轻大小伙子,莫非还能讹上你?” 起身的动作稍稍大些,便扯到了身上的伤,江清风痛呼出声:“哎呦我的腰!” 江清风只得再次坐下,盘腿打坐,运转起周身法力。 一刻钟后,江清风利索的站起来,活动筋骨,先前身上的种种不适已经舒缓不少。他不无得意地想:得亏是他从小挨打身体好,要不今天还真得报废了。 但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很快江清风便发现个不得了的事情——他他他他的铜剑不见了! 借着清冷的月辉在附近仔细找了几遍,才彻底认清铜剑丢失的事实。 江清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不是,谁这么缺德?连道士的铜剑也偷,就不怕现世报吗? 好在铜剑有灵,他凝神感应了一番,察觉到在正北方位,具体位置不清楚,应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江清风只得沿小巷慢慢走,边走边呼喊道:“雁子!雁子!雁子你在哪?” “叫什么叫!又不是春天哪来的燕子!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屋内传来一声男人的怒喝,江清风瞬间噤声。 直到从那处院落走出了几米远,江清风才又小声喊道:“雁——子——,雁——子——” 终于,在路过一处长满杂草的荒院时,听见低低嗡鸣自里头传来。 “雁子,是你吗雁子?” 江清风从倒塌的土墙缺口处爬进去,又在枯草堆里好一阵翻找,才终于找到自己的铜剑。 他如获至宝泪流满面:“雁子,我差点以为就要失去你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挂着枯草的铜剑以低低嗡鸣震动回应着他。 * 夜月高悬,已近二更。 院外路上基本没了行人,宋枝月起身出门,决定现在便去找若云取出情丝。 才刚合上门,便听见打趣声从旁边传来:“哟!宋姑娘这么晚了还出门啊?莫不是夜会情郎?” 宋枝月闻声望去,便见江清风垂着条腿坐在土墙上,怀抱铜剑一脸八卦,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她防备的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在这?” 江清风偏着头故作迷茫道:“嗯?不然我该在哪?” 宋枝月暗道不妙,不想此人竟醒这么快,着实出乎她的意料,袖中的手一边不动声色暗暗掐诀施法,一边在心中规划起逃跑路线。 还未等她妖力调动,便见对方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朝她逼近,宋枝月心下大惊,连退几步拉开距离,眼中泛起危险红芒,厉声道:“你要干嘛?” “干嘛?”江清风咧嘴笑道,“在下初来垚安,没有住的地方,想在宋姑娘这借宿一宿。” “借宿?!”宋枝月不置可否。妖和道士从来水火不容可谓天敌,岂能同住一个屋檐下? 江清风双手一摊,道:“嗯,不然还能干嘛?” 他要住宿大可以去住店,哪用得着向她一个妖怪借宿。宋枝月狐疑,根本不信江清风的鬼话,始终和他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江清风无奈道:“我说宋姑娘,再往后退,你可就要到隔壁院子去了。” 宋枝月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那土墙离自己确实仅有一步之遥。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她不禁气道:“你到底要作甚?”她虽不是他的对手,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看着不断后退的宋枝月,江清风停下脚步,正色道:“借宿。” 月色中,对方的表情不似作假,宋枝月怔了怔。她屋内确实还有一间多余的房间,可这根本不是有没有空房间的事,而是…… 宋枝月道:“我要如何信你?”他白日里可是说过降妖除魔乃是己任。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江清风思考了几秒,而后将怀中铜剑扔在了宋枝月脚边,见她还是满脸防备,他又解下腰间装符纸的布袋丢了过去。 “喏,我的法宝和符箓都给你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想了想,江清风张开双臂道:“我实在是没钱住店了,不信你可以搜我的身。” “……” 宋枝月愣在当场,眸中红光消散,看着面前敞开双手的男子无语凝噎,她都着实有些佩服这家伙的脸皮了,真是厚的可怕。 看着脚边的法宝符箓,宋枝月暗自盘算:拔了爪牙的老虎总好过暗中窥伺的豺狼,他没了这些东西,想来也动不了自己,不防留他一宿,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样。 嫌弃的一脚将东西踢开,宋枝月道:“好吧。住可以,东西放这,明日离开时才许带走。” 她抬手捏了个术法,将铜剑与布袋圈禁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瞧见她的动作,江清风轻笑道:“好!” 第5章 第四章 引狼入室啊引狼入室! 宋枝月为昨晚的行为后悔不已。 她一晚上没睡,只盼着天快些亮瘟神快些走,如今哈欠连天困得不行,谁料一出房门,便看见了在屋内忙前忙后的江清风。 宋枝月蹙眉不解道:“江道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清风放下手中的砂锅,笑道:“你醒啦?快来尝尝我做的青菜肉丝粥,早市里买的里脊肉和青菜,可鲜嫩了。” 砂锅里的粥正在咕咕冒泡,显然是刚被端出来。白粥中飘着细碎的青菜肉丝,瞧着晶莹剔透极为可口。 一股淡淡的肉香在鼻尖萦绕,宋枝月暗暗吞了口口水,冷漠道:“江道长,你哪来的钱?”她可没忘记昨夜他说没钱住店。 江清风漫不经心道:“噢!这个啊,从你荷包里拿的。”他盛了满满一碗粥朝她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喝粥。 宋枝月失声道:“什么?!”为了防他,她昨晚基本一夜没睡,只天亮的时候撑不住眯了一小会,钱袋子就被偷了? 急忙低头看了眼腰间位置,还好,荷包还在。 望着面前那个怡然自得喝着热粥的人,本来还有些防备的宋枝月气鼓鼓的走过去端起了碗。 花她的钱买的,她为什么不喝!她还得多喝些,最好是全部喝完,让这臭道士一口也喝不到! 米粥入口,是别样的鲜香美味。软烂的白米中混着青菜的清香,肉丝的鲜味直冲味蕾。 好吃!只是这味道莫名有些熟悉。 没想到一个道士能有这样的手艺,这可不比海川楼厨师做的差。宋枝月看着旁边大快朵颐的江清风,欲言又止。 察觉到目光的江清风状似不经意抬眼,道:“何事?” 宋枝月:“你……” 江清风:“但说无妨。” 宋枝月蹙眉狐疑道:“你们道士可以吃肉?” “……” 江清风指着头顶笑道:“宋姑娘你看,我这是什么?” 宋枝月:“……你的脑袋。”这人莫不是有病,自己的脑袋都不晓得。 “头发,是头发!”江清风急的抓狂,“我是道士不是和尚,当然可以吃肉!” “……” 宋枝月尴尬的低头喝粥,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两人没再说话。 待喝完粥,江清风端着碗筷进了厨房。等他出来后,正襟危坐的宋枝月道:“江道长,我们谈谈吧。” 江清风扯开椅子在旁边坐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眨巴着眼道:“宋姑娘想聊些什么?” 宋枝月自知打不过他,但也绝不会将这样一个隐患留在自己身边,若能让江清风主动离开,没了人监视,她也好去做她原本要做的事。 她深吸了口气,道:“江道长,你道法高深,昨日巷中却并未对我下手,想必也不是个嫉妖如仇是非不分的人。我们不妨将话说开,也好过彼此互相试探。” 江清风点点头,看起来颇为赞同。 宋枝月又道:“昨日我也并未在你昏迷之时对你动手,由此可见我并非坏妖。” 面前之人挑了下眉,对她这话却并不认同。 忽地想起自己昨日踹的那几脚,宋枝月心虚的轻咳一声,道:“昨日我让道长留宿一宿,今日道长也为我煮了粥,咱们便两相抵消,你看如何?”虽然煮粥花的是她的钱。 江清风再次点头同意。 见状宋枝月伸手往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既然江道长没有意见,还请按照约定离开,小女子也向您保证,绝不会为非作歹。” 江清风看着她抬起的手,似笑非笑道:“宋姑娘这么急着赶人,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面前之人虽笑意盈盈,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且颇有一副刨根究底的势头。 宋枝月收回抬起的手,垂眸沉吟片刻,再抬眼她眼神坚定,道:“江道长,实话与你说了吧,我是个以人情丝来修炼的妖怪,隔壁的云娘子曾与我做过交易,我给她丝茧让她丈夫戒赌,她将自己的一段感情赠与我,那天夜里我是去找她索取报酬,并非谋害于她。” 江清风道:“什么丝茧?” 宋枝月道:“我法力凝结出的丝茧,可封住人的**。” 江清风若有所思道:“所以那日我瞧见那屋里的妖气,是服下你丝茧之人发出来的?” 宋枝月点点头。 说到这个,江清风倏地想起一件事,疑惑道:“为何你身上瞧不见半点妖气?” 宋枝月理了理芙蓉袖口,得意道:“我身上穿的乃是芙蓉锦衣,秘法打造而成,可以隔绝妖气。”她身上这衣服可是那人花费颇大,特意为她寻来的。 江清风了然,道:“原来如此。若是让你取走情丝,那人会如何?” 宋枝月道:“应是会失去与那感情相关的一段记忆。” “哒——哒——哒……”江清风食指尖轻叩桌面,似在思考她所言真假。 “生儿!生儿!” 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声忽地从隔壁传来,未等两人起身,便见若云从院外狂奔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江清风问道。 宋枝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想了想,又道:“或许与林佑福有关。” 见江清风还是一脸迷茫,宋枝月解释道:“先前你给了她一张黄符,她按你说的喂给了丈夫林佑福,我的丝茧失效后,那林佑福便又开始赌,昨日里还在院中大闹一场,想来此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竟是如此?” 江清风听完,没了往日的玩世不恭,神色颇为复杂,大概是没料到自己好心做了坏事。 眼见若云身影消失在拐角,宋枝月没了耐心,转头道:“江道长,如今我已与你说清楚了,还望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莫再打扰。” 说完宋枝月便追着若云而去。瞧若云那样子,显然出了大事,与她约定的情丝还没拿到手,可不能让她出事。 * 赌坊后巷。 “吱、吱吱。”几只老鼠在臭水沟旁翻找着吃食,不时叫唤两声。 “吱呀——” 有人打开了赌坊后门,聚众找食的老鼠闻声钻进臭水沟中四散而逃。 紧闭的木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脑袋往外看,他左右看了一遍,见巷子里没人,回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不多时,一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壮汉从里面拖了个浑身是血的妇人出来,那妇人的脑袋似乎受了重伤,凌乱发丝间隐约可见一个汩汩流血的大窟窿,连带她头上的发巾都被血染成了暗红色。一同被拎出来的还有个昏迷的小男孩。 壮汉嫌恶随意的将两人丢在巷子里,嘴里不停念叨着晦气,看起来当真是晦气非常。小厮见状上前哄了壮汉几句,待壮汉回了赌坊,小厮取下肩上抹布,将一路上滴落的血迹擦拭干净,做完一切,他又朝躺着的两人啐了一口,这才关门。 妇人似乎尚有一口气在,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朦胧间好像看到有人走了过来,她张嘴呼救声若蚊蝇。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云姐姐!” 宋枝月紧追若云而来,未曾想瘦弱的妇人竟跑的那样快,她才出院门她便不见了踪影,一路上问了好些人,才知她跑来了赌坊,瞧眼前情景,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瞧着满身是血出气多进气少的若云,宋枝月不假思索的抬手将法力灌入她体内。 随着丝丝缕缕的红光没入体内,若云的呼吸逐渐平稳,但宋枝月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自己的法力不过是为她吊着一口气罢了。 见人悠悠转醒,宋枝月关切道:“云姐姐,发生了何事?” 看着眼前那一袭红衣,若云努力扯出一个笑,道:“宋姑娘,谢谢你,可否麻烦你一件事?” 宋枝月道:“云姐姐,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枝月一定为你办到。” 听见宋枝月的话,若云稍稍放松下来,她调整呼吸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宋姑娘,我想将生儿托付给你,我知道,你并非常人,只求你养他几年,待他长大成人可以自力更生便好,可不可以?” 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完,花掉大半的力气,若云气若游丝,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现下她最担心的便是林生,若是有人能照顾自己的孩子,她也能瞑目了。 “这……” 没想到若云会提这个要求,宋枝月有些犹豫,她还有事情要做,也不知能否活到林生长大,若是答应下来,万一做不到岂不是辜负了她。 宋枝月不忍道:“云姐姐,恕我不能答应,枝月还有别的事要做,恐完不成你的嘱托。” 闻言若云眼神暗淡下去,她低头看向怀中昏迷的林生,自嘲的笑了笑。没想到她这一生,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一个都保不住。 望着面前落寞的母亲,宋枝月心底再次生出一丝异样,而这次的异样较上次更为猛烈,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让她很想帮她。 “不过……”宋枝月思虑着该如何开口:“不过我可以帮你将林生托付给王大哥。” 王卫对这母子二人着实不错,或许他会愿意将林生养大成人。宋枝月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他不愿意,我便将林生养大成人,如此可好?” “好。”若云由衷的笑起来,她的儿子有人照顾便好。 “宋姑娘,你是不是来取报酬的?” 相处月余,若云知宋枝月为人冷清待人疏离,瞧她穿着打扮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接触到的,而她如今愿意这样帮自己,想必是为了先前约定好的报酬。 “是。” 宋枝月有些羞愧,她确实是为情丝而来,可瞧着若云如今这副模样她也不好开口,但对方既然主动说了出来,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索性便承认了。 若云笑着闭上了眼,道:“宋姑娘,你动手吧。”她一个将死之人,还能为别人做点事,倒也不错。 宋枝月叹了口气,指尖落在了若云眉心。 “宋姑娘,若你往后能遇见我的女儿林花,还望你替我告诉她,娘亲一直在找她。” “好。” “我很想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