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 第1章 念念 很柔软的手。 王往闭着眼睛——“被洗发”这件事是不需要依靠视觉的。每当有朦胧的阴影从眼前晃过去,她就知道是对方的手伸过来了。伴随着揉搓的沙沙声,贱价洗发水的柠檬香精味一阵阵漫开,化成湿润的酸雾直往鼻腔里灌,闻得久了,头脑也昏胀胀的。王往咽了一口唾沫,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一些。 那些技师的手,应该都是如此柔软的吧?她想。毕竟每天会接触如此大量的洗剂,又时常被热水泡着、活动拉抻着,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不过她也不大确定。她并没接触过多少技师——她从小就不喜欢被别人触碰身体,也很少在外面洗发或是做按摩。 “水温还可以吧?” 龙头里温热的水一条条地流出来,混着泡沫把耳朵塞住,外界的声音一概听不清楚了。王往正茫然地四处瞎想,并没注意到对方在问她问题,直到那位女技师停下了手,重复又问过一次,她才醒过神,简短的“嗯”了一声。 冲水的过程倒是很快。女技师手脚利落地拿毛巾替她裹了头发,把她引到外面座位上坐着——外间的气味要教人觉得舒适许多。店面不大,玻璃门略开了条细缝,不断有风从外面溜进来,带入一点点街道上的市声和落雨声。 “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吗?”女技师的态度很客气,也不与她靠得很近,站在椅子右后侧的地方,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道。 “是。” “那我替您找个发型师来吹头发吧。” “我只要吹干就好。”王往的头发没有干透,毛巾底下总断续地滴下水来,顺着脖子一路滑进领口。她抬起手,用掌心抚了一下后颈,自镜中看向技师的侧影,“你能替我吹么?” 很短的一阵沉默。女技师将头抬起来,目光在镜中和王往有了短暂的交汇,她仓促地笑了笑,说:“好。” 只见她很快将没收拾完的物什搁到一边,重新去洗了手,用热毛巾帮王往擦干脖子上的水渍子,然后一言不发地打开吹风机替她吹头发。动作是很轻柔的,好像按摩——手指顺着她的头皮向下,将纠缠的发梢一点点地梳开,掉落的发结也顺势拣进手心里,从容自然地仿佛曾替她梳过无数次头一般。她的嘴角始终噙着笑,两颊微微鼓着,像在哼歌,可惜听不分明。 接连扑上来的热风让人虚飘飘的,顶灯直挺挺地照到吹风机红色的塑料壳子上,反映出的光一跳上人脸,也会留下一点飘忽晃动的红。王往觉得浑身热烘烘的,下意识地偏过脸要去躲那光斑,又被她笑着提醒了一句“别动”。 在吹风机嘈杂的声浪里,她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在介绍什么养生项目,余光便顺势瞥过去,见正有另一位技师很殷勤的将胸牌递给客人看,说是挂在她名下买店里的服务项目能得到额外折扣——兴许因为现在外面做美容美发生意,推销实在是件常事,尤其像这种街边的小发廊,多想靠一张高额的会员卡来拴住生客,因此今天这样缄默的服务过程反而让王往有些意外,心里对自己身后的技师更添了几分好感。 透过镜中的影像,她静静地打量着她。自那双手往上看,是裸露在外的胳膊,皮肉紧实,袖口高高卷着,将大臂的肌肉线条勒出一道印子。那技师穿的是店里统一的紧身制服,黑白相间的裙装,身体的轮廓在布料底下绷显出来,是很流畅的线条,并不十分丰盈。脸上则带着有些厚重的妆,唯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不受遮蔽,静静荡着光,整个人看不大出来年龄,不论如何,王往知道她总要比自己大上许多的。她含糊地觉得她好,本还想看看她的名字,目光扫过一圈却没看见她的胸牌,只得作罢。 对方大概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毫不介意地抬起头,朝她笑着搭讪了一句:“您的头发很短呢。” 王往抓了一把已经完全干透的发梢——那是今年年初她自己随心剪的短发,没有剪好,发尾总是乱蓬蓬的外翘。幸而长度及耳,尚能勉强扎成一个清爽利索的发揪。 “需要帮您扎起来吗?”技师关掉吹风机,开口问她。 “不用,就这样吧。”刚洗过的头发总是散着更让人觉得自由一些。 “那您先坐,有需要叫我就好。” 等待时间比预想中短上很多,没过几分钟,付奕青就由一个理发师带着也从里间出来了。她很快乐地走过来,凑到王往跟前弯下身体,用手拨弄了一下新剪的刘海,笑道:“好不好看?”——付奕青是她最要好的同班同学,王往今天来这里,原本就是为了陪她剪头发的。 “好看的。”王往回答。这是实话——刚做好的造型本就格外蓬松漂亮,带点鬈的斜刘海,很妥帖的缀在付奕青饱满的额头上,将她原本就很有古意的那张鹅蛋脸衬得更加精巧了。 “我就说我的脸型适合刘海嘛。我妈天天念叨会挡眼睛,又说剪了之后就时常要修,所以不肯让我留。说到底,谁会嫌这个麻烦——” 付奕青拿出手机,面对着屏幕细细端详。王往问:“那你今天回去怎么办?总归要被看到的。” 付奕青说:“先夹起来呗。要真被发现了,也就是说两句的事儿,剪都剪了嘛。” 王往没再言语,只是看着她微笑。付奕青兀自摆弄了一阵,满意之后,很快又朝着王往俯过来,半个身体靠上她的座椅扶手,小声笑道:“我办了张卡。”王往一愣:“多少钱的?”“两千不到一点,最低的那档。”——对高中生而言,也算一笔可观的费用了。“这样啊。”“我觉得那发型师不错,办完卡还送了我几个项目。”付奕青说,“主要我不想再用我妈的卡了,每次要做什么弄什么,都得她先点头,没劲。”王往点一点头,表示理解。这些钱,说到底并不是为技术,而是为“自由”和那一点逆反心买单。 在柜台结账的时候,王往又见到了刚才的那位女技师,她正倚靠在近处的柜子上,和另一个发型师聊天。这次她看清了她的名牌,原是被她拿一个小别针别在腰上了——“念念”——这家店好像不时兴那种外面那种拿编号作称呼的方式,都是用昵称。刚才那位推销项目的技师自我介绍时,说的也是类似叠字的花名。 “看什么呢?走啦。”付奕青偏过头,手里用来签账单的圆珠笔揿出两下声响,“好讨厌哦,刚弄好头发就碰到下雨天。” “你们需要伞吗?”王往听见了“念念”的声音。原来她同样在关注着她们。 “不用啦,姐姐。我们打车回去。” 付奕青笑道,这话让技师本已经要迈出的步子一下踟蹰在原地。 王往犹豫了一下,说:“麻烦给我们一把吧。”随即向付奕青解释道,“下车后总要撑的。” 伞很快被拿来了。一看就不是店里的东西,而是家常自己用的——透明的伞面,上面贴着卡通苹果的纹样,尺寸正好够两个人一道撑。她们收下之后便出了门。 雨天打车不太容易,街上川流交错的车灯并没有哪一盏是为她们而来的。王往陪着付奕青站在灰色的街道边等了很久。直到伞上的落雨声渐渐收住,才终于有个师傅在她们跟前停下来。 既然雨停了,伞便也用不到了。王往背对着远去的车尾灯,把雨伞收起来甩了甩。她的手背冷在刚才那阵雨里被冻得有些木木的,手心却在发红,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直撑着伞,将伞柄握得久了的缘故。 新年快乐,亲爱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念念 第2章 芦荟 自从付奕青办了会员卡,隔三差五就约着王往往那家小发廊跑。一次,两次,不动声色地用透明色美甲、发尾的轻微蜷曲将枯燥的高二时光装点起来。 王往却并非每回都去——虽然是好朋友,但毕竟是人家花钱买来的折扣,自己用得太多算什么名堂? 即便频率不高,一来二去,王往还是对那家店里的情况熟悉了不少。在一次偶然的闲聊中,她了解到第一次为她洗发的那位女技师的全名——“纪念”。很特别的一个名字,和那位技师温和的长相联系起来,莫名让人觉得合适。 之所以对那个技师那样上心,是因为最初她们一起过去的那几次,王往心里总惦记着要把之前借的伞还回去。可惜伞一直搁在家里,而她们每次去又都是在放学之后直接从学校出发的,因此总是忘记,一来二去落成一桩心事。 这天正巧下雨,王往出门带的又是那把借来的伞,便与付奕青约好放学后一起去发廊。 刚一进门,迎面便撞上来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子。王往赶紧用手往伞上挡了一下,怕那个孩子被戳到,抬头一看纪念正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过来:“浩浩,跑慢一点。看看都撞到人了,快给姐姐道个歉……过来,到我这里来。”那男孩嘴里叽咕了一句,听不出是什么话,也并不像道歉,转头就跑了。 “今天店里居然有小孩子啊。” 付奕青一边说,一边拍着肩膀上落到的水珠。突然,她的动作顿了一下,“诶……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姐姐的小孩啊?” 王往下意识地回道:“不会吧。” 纪念明显是比她们大的,但看着绝不像做母亲的年纪。 付奕青说:“真的呀,那个小朋友和她有些像的……诶,今天怎么都没人出来接待?” 王往听不太进去她的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应答,只是沉默着把伞收起来系好。 这边付奕青已经自顾自去找了技师过来替她们洗头发。和之前每次一样,她们被领到镜前的椅子上坐下,王往看着镜子里那清一色的制服裹着人,来来往往,突然开口说:“我今天不洗了,等你。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付奕青问:“怎么了?”王往笑了一笑:“我昨晚才洗过。” 付奕青不疑有他,仰头让身后的技师给她拆辫子:“但这样干巴巴地等着多无聊啊。”王往摇摇头示意没事,又拉开书包从里面拿了一包薯片递过来。付奕青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再问了,拆了薯片袋子就专注地吃起来:“你什么时候买的?”“刚才你做值日的时候,我去了小卖部一趟。”“来一片吗?”王往再次摇头。 洗发店里的杂声很多,薯片袋子那点窸窸窣窣的细响本该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却还是立刻吸引到了刚才那个男孩子。只见他小步跑过来,在付奕青面前站定,伸出手去,却摇晃着身体不说话,一双鞋子在光面地板上蹭出断续的、叽咕叽咕的响声。付奕青故意掉过身子不理他,手里的袋子有心地晃来晃去,银色的包装内层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姐姐。”那孩子叫了一声。于是,那包薯片便如愿到了他手里。 男孩抱着薯片袋子,挨到王往的椅子边上,一小把接着一小把地吃起来——比起付奕青好奇的打量和询问,这一侧的安静显然更适合他吃东西。 “浩浩。”纪念过来的时候,王往抬了一下头,看见她很从容地蹲下身体,诱哄着把那包薯片从男孩子怀里扯出来,“怎么能拿客人姐姐的东西吃呢。” “没事,姐姐,送给弟弟吃吧。他的眼睛真漂亮,和你好像哦。” 付奕青笑着说。 王往的表情没什么波动,自顾自别过头往窗外看了看。雨还在下。 纪念低着眼皮笑了一下,还是把薯片还进付奕青手里:“谢谢……这是我一个熟客的孩子。她妈妈在里面做护理呢,我帮忙看着。” 王往立刻又扭头回来,正撞上纪念的一双眼,竟无缘无故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刚才误会这个小孩身份的人不是奕青而是她,因此搭讪着应和了一句:“这样啊。” 那孩子还在一旁站着,眼神不时往薯片袋子上瞟。有发型师拿了一个银色的小花朵夹,把他引走了。而纪念难得有空闲,便抱着胳膊往镜子边上一靠,和她们聊起天来。说是聊天,多是付奕青在讲,王往则有些怔怔地看着纪念短袖袖口上的一个发夹——应该是为了图方便别在那里的。也是银色的,小小一只。 直到付奕青被带到里间去冲洗泡沫了,纪念的身体才完全转过来和王往完全相对,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很容易就被店里吹风机嘈杂的声响盖过去。王往的身体便前倾朝她靠近了些,静静地听。 不多时,纪念注意到她似乎有些走神,便问了句“怎么了”。 “好像被蚊子咬了,没事。”王往说。 “都十一月份了,不应该啊……咬在哪里了?” 王往顿了顿,才把裤脚撩起一些,露出脚踝处两个挨着的红点。 “好小……看着像是别的什么小飞虫咬的。” 在纪念伸手想去触碰的时候,王往仿佛有些尴尬地往后缩了一下腿:“很痒。” 纪念便没有再动,起身走开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小截暗绿色的东西。她像刚才蹲在那个男孩身边一样,屈膝蹲到王往跟前,将芦荟截面的黏液打着圈涂抹到那鼓包上。 她嘴里解释着店里没有清凉油之类的话,王往记不太清了,只是本能地低着头看——纪念的手臂每动一下,便会有一点碎发从发卡里晃悠悠地脱出来,在她额前摆荡。王往问道:“这个会有用吗?” 纪念把用过的芦荟放到一边,重新将碎发别到耳后:“嗯……从前,我在家被虫咬了就是用这个的。老方法,应该是有用的吧。” 用来对付蚊虫叮咬的诸多物品里,清凉油的味道是很明显的,甚至会长久残留在衣服上。而芦荟汁液却是淡的,什么味道都没有。王往把那半截芦荟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抚摩着,直到手指触到滑腻粘稠的汁液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把它放回桌上,放在刚才纪念搁下它的位置——店里只有洗发水的气味,因此现在手上的芦荟汁液闻起来也是洗发剂的气味。 等到付奕青被带出来吹头发的时候,王往正跟纪念两个人并排站在窗边,看那里摆的一盆芦荟——正是刚才被纪念折下一截的那盆。在芦荟边上,还养了一株兰花。据纪念说,是一个客人因为搬家不想养了,所以送给她们店的。 “上周被送来的。好像是很贵的品种。可惜养在这里,我们都不大懂,也没人有功夫管它。天天被空调吹着,都有些蔫了。”纪念一边说,一边从饮水机里接了点冷水,顺着花盆边缘慢慢地倒进去。 王往注意地望着她,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很少有什么剧烈起伏,无论是对刚才那孩子,还是对奕青,乃至现在对她,都是温温的,轻缓的,让人听了心里很安定。 “它很漂亮。”王往说。 这次轮到纪念看她了。她斟酌了一会儿,说:“你如果愿意,可以带它走。这盆花放在这里实在有些可惜……” 王往原本只是单纯的夸赞,并没打算养——她的母亲嫌弃动物脏,又觉得植物会招小虫子,因此家里是不养东西的。但后来付奕青凑上来说话,一来二去,不知怎么,这花还是落进了她手里。 她们离开店的时候,雨没有停。王往抱着那个小花盆,而付奕青跟在她身边,手里打着纪念的伞——就在刚才,她们预备把伞还回去,却被纪念笑着摆手拒绝了。 “还给我了,你们回去的时候撑什么?没事的,安心留着吧。” 她这样说。 于是,这伞依旧没还成。 第3章 回家 王往踏进楼道门时,刻意留意了一眼信箱——里面是满的,有信封的一角从缝隙里刺戳出来。因此,她知道父母都还没回来。她们如果回来,信箱必然是干干净净的空。她等着电梯,顺手开始在书包夹层里翻钥匙。 王往的家坐落在一家高档小区里。她刚搬过来那阵,对小区里的游泳池和壁球场很感兴趣,但没人领她去,她自己也没有提,到现在,那点兴趣早已莫名消退了。 顺着通道一路向里。她停在1815室门口——之前听父亲说起过,这是个很好的楼层。18楼,从民俗风水的角度来看未必讨喜,因为时常令人产生与十八层地狱相关的联想;但对生意人来说,却是上上大吉,“要发要发”。 钥匙一转,进门果然是平淡的寂静。只有阳台的窗帘由风拢着,一下一下地打摆,跟梦里似的。王往跑过去看,见帘子边沿已经沾了雨水,原本的浅棕色经水洇开成了一种奇异的褐色,像是被烧糊了。她把手探进雨里关了窗,才把兰花搁到窗沿的边角。 今天的作业在学校完成了大半,只剩一份数学试卷的订正了——所幸她理科成绩一直不错,这次也并没错几道题,因此不急着做。平心而论,她们学校的作业量很少,不像市里其他有名的重点学校,对待高二学生仿佛对待碎纸机,试卷像是急需被销毁的文件一样成沓地塞进去,以此缓解为人师者又或是为人父母的焦灼。 王往心不在焉地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一阵,然后坐到沙发上。她探身往沙发边上的杂物箱里翻找——她记得前两天父亲丢了一本《读者》在这儿,可惜找了半天却没瞧见。 这里不像从前在外婆家,书籍堆得到处都是,触手可得。 王往有些茫然地抿了一下嘴,最后打开书包,开始读学校里带回来的那些书。 下雨天,室内灯光又不算太亮,显得整个屋子朦朦胧胧的,像被一场雾绕着。她读着读着,忍不住脱了鞋,把腿也盘起来,整个人都蜷到沙发上。沙发皮料蹭到她的脚踝,若有似无的痒,她忍不住又伸手去摸,原先抹的芦荟汁液已经干透了,留下一层薄膜似的东西覆在那儿。指尖一触上去,那层膜就把手指的皮肤轻轻吸住了;当手指离开的时候,蚊虫叮咬的小包又无缘无故重新刺痒起来。 窗外雨声沥沥重复着,没有减小的趋势。王往不清楚自己看书看了多久,更不清楚看进去多少,忽然就听见锁孔的响动,然后,父母便似凭空出现那样地伫立在玄关了。门外已经比她回来时黑多了,她有些仓促地放下腿,又放下书,然后走上去叫了一声“爸,妈”。 她的父亲还在那里解雨衣的系结,顺口应了一声“嗯”,便没再说什么;母亲身上没穿雨衣,也没见被淋湿,此刻正弯着腰换鞋——原本嵌在她**间的一枚玉佛坠子荡下来,像从粉白蚌肉间乍然吐出的一粒珠玉,有着微弱而油润的光。佛摇晃着,问她:“吃过饭了么?”王往立刻对上她母亲的眼睛:“还没。”——有时父母回来晚,她会在小区对面的中式快餐店吃晚饭,今天因为下雨便没去。她母亲点点头,说:“时间也晚了,叫点沙拉或者三明治吃吧,你去你爸手机上看看。”说着,一闪身洗手去了。王往应了一声,仍然在原地站着,直到她父亲把带着潮意的手机递进她手里,说:“就吃三明治吧。怎么样?”王往又应了一声。 她们家里很少有多种多样的热食上桌,也不太出现一家人围坐着吃饭的场景。厨房是洁净的,瓷白的墙没有被油污侵染的痕迹,只有微波炉按键上的保护膜,因反复多次的按动而微微翘起一点卷边。 在等待外卖送来的过程中,王往这样想。 但是她们从来也不会饿到她。三餐是齐全的,和她的生活费一样,一种“平均的齐全”。就像每个普通高中生会经历的正常程序,买文具、上课外班、参加春秋游,这些事情王往都做过。尽管她没有主动要求,但她相信如果她想报一个类似游泳或篮球之类的兴趣班,她父母也是会同意的——毕竟她的吉他就是她们买给她的。但是更多的东西便没有了。例如举家旅行的概念,就并不存在于她过往的人生当中。她能获得的东西,仅仅局限在“高中时期应该获得的东西”这一范围。 “那是什么?”她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她父亲此刻已经坐到沙发上去了,身子向前佝偻着,正往茶几上的小壶里添茶叶。 “什么?”王往问。 “窗台上那个。”她父亲说着,徐徐地把热水照着壶口灌了下去。王往看着那袅袅升腾的热雾,没来由地出汗,背上跟着有些湿了。 她说:“是同学送的。” 他父亲一听,起身往阳台走,看了一阵才笑着说:“似乎还是个什么品种呢。” 王往总疑心自己声音会有异样,干脆没接话。 “哎唷……”她的母亲出来了。倚在客厅的墙壁上,往阳台处望了望,显然明白了她们说的是什么。她叹了一声,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然而,对花草的困扰、对家里多出个要被照顾的事物的厌烦,这些想法推推挤挤,仿佛已经全都拥起来,缩进这一声叹里。 这比任何话语都更令王往感到局促不安。桌上父亲泡的茶,已经不再那样持续地冒出热雾了,她背上的芒刺却仍扎着她。 万幸,门铃不早不晚地响了。 她们订的三明治到了。 第4章 留堂 伞被还给纪念的那天,是在一个月后的一个大晴天。 付奕青把课本倒扣在桌上,手肘往上一撑,对斜前桌的王往调侃道:“你们这一把伞借借还还多少次,许仙跟白娘子也不像你们这么折腾的……” 王往朝她扬了一下眉毛,没有应声。 她心里不太喜欢白蛇传的故事,就连暑期看到时都会刻意换台——两个人都是很好的年纪,却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和尚而被迫分开,虚度好多年。这种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读起来有什么意思? “哎哎,别聊了。伏晓在往这边看了!”关云娇用膝盖碰了碰身边付奕青的腿。 付奕青无所谓地摆摆手,隐在宽大校服袖子里的手链跟着漏了出来,上面小巧的白色小狗坠子一晃一晃:“没事,她不抓人的。” “是不抓你,但会抓我们啊。” 关云娇说。 付奕青便不说了,笑嘻嘻地用手贴着嘴唇,比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伏晓是她们的班主任,教语文的。几门主课老师里,她是最严格的一个,班上不少人怕她。付奕青文科成绩好,从高一就是语文课代表,人又活泼,时常在办公室里露脸帮忙,或许因此得了几分偏爱,从没挨过她批评。 王往看看付奕青,又朝讲台上看。伏晓正在开投影仪,预备放今天的课件,却在投影的白光亮起时突然顿住动作——她的手往讲台上闲闲地一撑,一双吊梢眼利落地朝下望过来,脸色沉静的像雪。默写的指令就是在此刻下达的。 课堂里响起一阵翻找本子的声音,动作零散而墨迹,似乎想要以此微不足道的努力来拖延一些时间。 “......昨天有说要背课文么?” 付奕青小声嘀咕着。 “完了完了......”王往的同桌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如果一会儿默完让互相批改,你记得帮我改几个错的哈。” “好。”王往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点一点头。 她总是好的。 可惜这承诺并没来得及兑现——默写本被收上去了,会直接由伏晓改。今天默的古文王往是背过的,虽然不确定全对,但并不至于慌乱。付奕青却不同了,她似乎是真的忘记了这项功课,因此几乎交了白本。她用笔杆戳了戳王往的后背,在对方回头时,脸上露出恐惧而尴尬的微笑:“你背了么......?” “背了。”王往说,“不过似乎没默全。” 关云娇搭话道:“我没怎么背,这次怕要被叫去重默了。” “真的吗?”付奕青的眼神亮了一下。 “真的。” 或许因为有与自己境况相似的关云娇兜底,付奕青的紧张并没有持续太久。下课铃一响,她就已经生龙活虎地拉住王往,预备讨论放学之后乐队排练的事情了。 她们的乐队,是在高二开学那阵组建起来的。当时王往向付奕青展示她自学的吉他小曲,弹得颇有几分样子,付奕青自己也会弹琴,便多次怂恿她,说想组个乐队玩。在王往的概念里,这不过等同于将一个人练琴变成两个人练琴而已,因此答应了。付奕青却显然要将它当作某种“事业”认真经营,她先后拉了叶蕊和方成加入——其中一个是高她们一级的学姐,一个是隔壁三班的文艺委员——王往至今对她的社交本领自愧弗如。如此,叶蕊担任鼓手,方成担任贝斯,付奕青自己是键盘兼主唱,小乐队的结构就此齐全。可惜数月后,叶蕊因家里的缘故转学去了外地,排练计划也就此搁置,付奕青并不气馁,又重新开始兴致勃勃地四处找人。 关云娇便是在这个情形下,由付奕青软磨硬泡着强行拉入伙的。她平时不大爱玩,在乐队里也只一心打鼓,并不和她们有过多么热络的交谈。此刻,她目光下视凝望着课本,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今天不来了。” 付奕青当她是因为今天默写的事情心里焦虑,仍想劝慰两句。王往已经先一步点头,说:“好,你忙。” 四人排练因此变成三人。原本以为这至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想放学的时候又出现了变故——伏晓要把今天默写不及格的人留堂,背会了才能走。 “王往......” 付奕青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她。 王往了然地说:“我等你吧,放学还是一起走。” 留堂的教室向来是最安静的地方。王往坐在教室一角并不起眼的位置,照着列的计划单子开始做作业。不分明地,只听见有窸窣的小声音从靠走廊的窗口传来,她歪头去看,发现窗外方成正对她比口型:“什么鬼?练不练了?”王往朝讲台的方向扬了扬眉毛,然后同样比口型回应:“伏晓。默写。”方成把眉毛一挑,翻了个白眼,学着伏晓平素敲讲台的样子敲了一下玻璃,便独自背着书包走了。 前面不断有学生上去找伏晓背书,她因此没有注意到这边细微的动静。渐渐的,背完的人也这样挨个走了,只剩付奕青还在原地坐着,脖子略往前抻些,盯着那本厚重的语文书,单从背影看去竟有些颓然——王往对此倒不大意外。付奕青背东西向来很慢,尤其是在这种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下,越急越背不出。不过她一旦会背了,就不会再忘,再长的文章也能逐字逐句、原原本本地默写到试卷上去。这点与王往很是不同,王往背得快,却不能持久。 那头,伏晓已经从讲台上走下来了。她这日穿了一件松垂的缎面长裤,深色的布料随着她迈出的步子而起伏,像夜晚的海。海面归于寂静,她的步子也停了,墨眉削颊的一张脸低下去,对上付奕青泥娃娃似的灰败的面孔,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算了,你回去吧。” 付奕青不可置信似地“嗳”了一声,先是转向王往确认,又立刻冲伏晓嬉皮笑脸地说:“我明天一早就来办公室背。” 她难得没有多说什么,仿佛担心多出来的字句会招惹伏晓改变想法。不过她们和伏晓的缘分却并没有就此结束——因当日留堂留的晚了,伏晓是跟她们一起出的校门。 “你们坐地铁回去么?” 伏晓问她们。 “嗯嗯,”付奕青答,“我跟王往住得近,都是1号线。” 伏晓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面朝墨灰的天缓缓走着,远边天际处兴许是被高楼的灯光照的,浮现出一种鸭卵青似的空濛色泽。王往听见付奕青又开始说话了,声音不大,但挺高兴;她则仍是默然的,不知道父母回家没有,不知道窗边那盆兰花好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去地铁站的路那么长。 来不及想清楚这些“不知道”,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搡了一下,然后就是一声喊叫。她稳住身体赶紧回头去看,只见伏晓牢牢拽住了付奕青的胳膊,几乎用身体是撑着她——那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她立稳后,伏晓就立刻撤了手。这时王往才注意到她们脚边有个凹坑,应该是付奕青刚才没注意,差点被绊跤。 她大概也是因此被吓到了,又或是觉得尴尬,总之后半段路没再怎么说话,闷闷的,直到地铁站前,才干笑了一声说:“老师再见。” “你怎么样?扭伤没有?”等伏晓走后,王往问她。 付奕青脸上掠过一丝茫然的影子,随后迟缓地摇了摇头。 王往见她走路确实没什么问题,便没再问。而她忽然向她说:“今天留堂倒没看见娇娇。” “嗯......嗳......” 伏晓收默写本时,一向是叫她们摊开着往前传的,王往看到过关云娇递上来的那一页,齐齐整整,全是写满的。在王往的记忆里,这并不是关云娇第一回这样行事,因此对她所说的“没考好”之类的言论,王往向来听过算过。而付奕青每回都信,她不想从中说些什么,因此只是应着。 第5章 圣诞 十二月初,付奕青在一次乐队排练的时候问她们说:“我们今年去圣诞集市上表演好不好?我去联系场地。” 她们当地的圣诞集市很多,有些的确是外国人自发办起来的,充满异域氛围的食品摊子热闹地成排搭着,花花绿绿的十分有趣;有些则是国人自己弄的,布置上更精巧些,也总会请一两个金发碧眼的面孔到现场来充当噱头。 当时王往表面没显出什么,心里却像是伍子胥过韶关,急急地想对那个提议表达抗拒——同时出于一种诡秘又微妙的直觉,她觉得关云娇也有类似的心情。 “走。”方成是这样回应的。王往记得他当时笑得像只猫。 关云娇当即表示不去,而王往说,等临近圣诞再看看吧。 好在临近圣诞时,学校突然下发通知说有一个什么市级的作文比赛,叫每个班都尽量出一个人参赛,她们班一致推了付奕青。而付奕青竟对这个比赛格外上心,从收到比赛章程起就全心准备着,有时拿着本子去请教伏晓,放学也不跟她们一道走了。这样一来二去,把当时所说的“表演”的事情完全淡忘了。 王往和关云娇自然长舒一口气,心照不宣地要把这件事搪塞过去。方成一个人没劲,虽然时不时会拿它当个话题出来开个玩笑,但时间久了,便也不说了。 圣诞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到来的。 可能是节日的效应,王往父母整整一周都在外面忙生意,并没回来。王往不想打搅付奕青备赛,就准备自己一个人在节日当天去圣诞集市逛逛。关云娇原本听了也说想去,可在约定当天又临时改了主意,说家里有事,不愿来了。 集市里四处是灯,光线射在或金或红的装饰球上,将它们也渲染的晶亮,完全像是灯的集市。每个摊位都有音响,歌曲无非是那几首,这边浓了,那边又淡了,这稠人广众的场合,越过人头看去,满眼是绿叶红花——大红配大绿,只有在这种情景下,才显得不俗套。可惜那花是没有香气的,能闻到的只是人身体上那股热烘烘的汗垢气味混着甜腻的糖霜味。王往突然懊悔今天不该来凑这个热闹,也因为刚才在公交车站白等了关云娇半个多小时而有些不快。 在人丛中,忽地有人叫了一声:“妹妹。”她不觉得是在叫她,却莫名被吸引了,张望着寻找声源,竟然是纪念。 王往站住了脚,而纪念还疑心她没看见她,因此举起手向她用力挥了挥——她手里有一簇小红果,上面缀的绿叶子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发抖,像一盏渺茫而光亮的红灯。远远地,王往认出那是槲寄生。 她跌跌跄跄地朝她的方向走,期间可能挤到了路人,或搡到了装饰灯,使得地上那些碎光一个劲儿地跃动起来,仿佛太阳影子。 “没想到这里人这么多的......”等她们站到一起,纪念笑着说,“我刚才想买一杯热红酒的,但怕被人挤得泼到身上,没敢买。” “不过一杯热酒加点水果要四十几块,也太会赚钱了。”王往这才注意到纪念身边有个戴口罩的男人,两个人挨着,像是一起来的。王往感觉自己的眉心像被蛰了一下。 纪念又笑:“过节嘛,我从来没喝过那个呢。” 那个男人便说:“哎,要这样说,没喝过的东西多喽。” 王往有些保卫似地打断了对话,问道:“这位是?” 纪念一愣,随即格格的笑了起来,推了那个男人一下,叫他摘口罩:“店里的阿东呀,戴了口罩没认出来哦?”她说完,朝不远处一个小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还有优优,我们一起来的。” 原来是那家店里的人。王往想着,心里逐渐觉得踏实。很是奇怪,理发店里的人,离了店总会教人认不出来了。不知道这点为什么对纪念不适用。 原地聊了一会儿,另外有个女孩子抱着一条鲜艳的红绿色围巾走过来了。应该就是优优。她们三个看样子都已经逛的差不多了,和王往打了招呼就准备分别,纪念突然看着她笑道:“感觉妹妹的头发似乎长了一些......” 王往一愣,飞快与她对视一眼又垂下眼睑,脸上也现出微笑:“是吗?” 纪念点头,又问她时间很晚了,一会儿怎么回去。王往一说,两队人发现还是有一段顺路的,恰巧王往也没心思再逛,便顺理成章地一起走了。 四人无法在这样拥挤的地方并排走,王往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尽量避免和人群接触。纪念却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边,伸手挽住了她。背着灯光,王往见她敞开的白色羽绒服领口滚着一圈轻暖的绒毛,像雏鸟的嫩毛虚浮地依偎着她的脸,她就躲在那绒毛后面轻倩地微笑。王往竭力去看四周的小摊、花花绿绿的小礼品,总之不朝她看,心里却想起刚才那支颤颤悠悠的槲寄生——马赛克似的背景里一点清晰的红。 临近集市出口,反而觉得更挤轧了——进来的那波人流与正在离开的对冲,每个人都像河床里被溪水猛烈冲涮的卵石,竭力想要站稳脚跟。纪念将王往的手臂勒得更紧了一些,丰柔的胸脯隔着衣服温柔地挨上去,王往的脚步急急地顿住了:“等等......” 踩过金银色的彩带和烤饼干的碎屑,王往在最靠外的一家小摊里买了四杯热红酒,一杯先给了纪念,剩下的分别给了优优和阿东。阿东不愿他在场的情况下,叫一个女孩付账,还是个没成年的学生,因此开始说他不喝。不过既然已经按人数买了四杯,最后也还是接了。 四个人脱离了热闹,在街上缓缓走着。纪念小声说要给王往转钱,王往不肯,但这笔金额到底以糖果礼盒给抵掉了——是纪念买的,趁她有一回到店时直接送给了她。王往不吃糖,但也没转送,放在自己房里的书桌边上,而被搬进房间的那盆兰花,这两日也已经逐渐吐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