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自书录》 第1章 01. 试探 神农谷主阿溪亲自出谷查看管域内村民们突然染患的疫症。 “谷主……”抽签分配跟在阿溪身边的药徒月米亦步亦趋,生怕掉队。 这次可是她第一次出谷,作为众长老入室弟子中唯一没有灵根还总是出错的徒弟,月米紧张得不行。 “别说话!”阿溪闭眼蹙眉,冷喝一声,清冷之气一迅即多了几分凛戾。吓得月米即时闭紧嘴巴,杏眼惊圆,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阿溪给眼前倒地不醒看似是最初发病的老妇人搭了脉。再睁眼,转手握住老妇人,瞬间,阿溪左腕的伴生藤顷刻如细针般刺入老妇血脉,顺延爬渗进她全身。 “啊!”月米吓得惊叫一声,而后赶紧捂住嘴巴。后怕极了,也懊悔不已。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要是跟师父一队就好了……”另外,她心底还是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嗯?”阿溪忽而挑眉,“这是什么?” 她的黑毒藤比神农谷所有灵力者的伴生青藤更多了一种异能,不仅能净化体内戾气,还会嗜血吞忆,读取血主真实记忆。 这是她的秘密。谷中长老只知她的伴生藤不仅能净化戾气,还能释出无解剧毒,却不知它还会吸血,并吞噬血主记忆与阿溪共享。 过去,阿溪打着“救世”之名游走天下,不过是为了用他人之血代替自己喂养体内的伴生藤,勉强维持她与此藤微妙的共生之态;也乐得利用毒藤吞噬的记忆来给自己换取一些好处: 比如为了自己的某些目的,有选择的返还记忆——不必刻意篡改(当然她也没有那能力),只需有误导性的部分返还让血主记忆深刻,便能轻松达成她想要的“误导”,亦或“挑拨离间”让敌方自己内部先瓦解了信任; 又比如,返还大部分真实记忆的同时,她在对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抹平了原本双方的信息差,让局势一下变得对自己有利。 若非是懂得这般借力打力,不过是医毒天下无二,阿溪又如何能平安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还年纪轻轻即被长老们选做了谷主,且众弟子无有不服。 而此刻,在老妇记忆中,她“见到”给这位老妇人下毒的是一有着娲皇毒血但左臂纹有天工铭文的傀儡身躯之人——四道中,除了天工阁,再无人会舍弃肉身修炼此等极致偃术。 “月米——”阿溪撇了眼身后人,月米应声上前,俯身听令。 “此疫有两患,一患只需按我谷中药经,针对神农地界惯常出现的疫病方子照着配抓就行,清洁预防也照老方法去办便是。至于另一患……我得要确认一事,你且附耳过来……” 月米点头,赶忙凑近,只听阿溪吩咐道:“你速去让丘长老安排,将我在神农地界疫患身上查到了娲皇血毒一事散布出去,势要她娲皇宫给我神农谷一个交代!” 月米瞠目,呆愣半晌。 “还不快去!”阿溪冷声厉喝道。 “哦!月米领命!” “站住!” 月米旋即又回身过来,把头埋得更低,“谷主……还有何吩咐?” “你先将药方煎一副给我,我试过没问题你再广发给其他队,让他们人手一份照药方治疫。至于清洁,让他们先照老办法去做。该隔离隔离,该销毁销毁,该清洁的务必清洁到位。至于耗损的谷中物资,等疫情过后,管域内的村民们自会慢慢归还给我们。毕竟他们的安居乐业还得倚仗我们神农谷的庇护。只要人活着,就能要回债。” 月米嘴角不觉抽动,眼前人可算是神农谷有史以来最睚眦必较、尤其财物最是不肯吃半分亏的谷主了!十足的财迷! 偏的她又是谷里百年难遇的天才,索性确实称职,不然,谁乐意推举这样一位浑身铜臭的年轻人做谷主?不是丢他们神农谷的脸么? 唉—— 月米摇摇头,她已经能想见不久的将来,曾经备受世俗仰望的修仙名门之一的神农谷,很快就会被这位新谷主给拉堕凡尘,连带着他们众弟子的名声也要被沾染上铜臭气了。 - 晚间,月米复命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谷主请试药。”月米恭敬捧到阿溪面前。 说来也怪,平常试药都是像她这样的药徒来试。如果被毒倒,也会有人救,不怕丢了性命,但多少也会伤到身子。可这位谷主却是不同,在阿溪还是个普通药徒时,她就已经是这般独来独往的性子,没有师父,但所有长老又都是她的师父,且所有的毒都是她自己尝试,还从来没有被毒倒过。 久而久之,也便无人在意她试药,身边也无人看护,全然不怕她把自己给药倒。她吃药就跟吃零嘴一样,好像无所谓有没有毒,只要是药,她都能随口一闷当酒喝了。但她又是个滴酒不沾的,却把药喝出了令人汗颜的豪爽感…… 没有丘岱在身边看着,月米自己本就不敢试药,生怕她的马糊性子会吃死自己。虽有些羞愧,但她还是很乐意阿溪能主动开口自己来试药。 “嗯……”阿溪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怎么?”月米紧张,不怕阿溪出事,但怕她一个不满意要罚自己怎么办! 下一刻,就见阿溪微拧的双眉间,那额上她与生俱来的三瓣赤纹骤然亮起金光,一息后又黯淡下去,恢复了原样。 “这……”月米有些颤抖,感觉事情好像闹大了…… 阿溪捧着已经喝尽的药碗,抬眼仔细瞧看月米,问道:“听说你是丘长老惟一的入室弟子。” 是肯定句,但很疑惑。 月米轻点了头,对这样的质疑这些年早已习以为常,便照着早已稔熟于心的版本回复道:“师父说过,他收我做弟子并非看重我的资质,只是因着他卜了一卦,卦象引他来寻的我。说跟我有一机缘。” “机缘?是何机缘?”阿溪认真追问道。 月米摇头,同样也很困惑。这些年她算是看清楚了,自己不仅毫无灵根,还不聪慧,总是毛手毛脚,药方总是记漏记岔,能有什么机缘是非她不可呢?竟能得神农谷长老的青睐,还只收了她一个亲传弟子?月米自己也觉得配不上…… 阿溪手指摩挲,“罢了,此事你也不必告知你师父,日后我会与他细谈。至于此药……你还是照你师父的习惯来处理吧。你师父通常是如何处理此事的?” 这回月米倒是心领神会——因为太熟悉了,“禀谷主,师父都是叫我把药方存在我这布囊里,然后他再重写一药方让我只负责跑腿送去印发,或者劳烦他人代煎了药……” 说着,月米还拍了拍她腰间别着的那个缝了好多补丁的旧布囊。 “嗯。”阿溪不无同意地点头,走到书案那儿坐下,提笔写下一方子,递给月米,“那就照丘长老的法子办吧。退下吧。” 月米有些委屈地咬了下唇,接过药方,低声应了声“诺”,有些丧气地转身离开。 “百错囊……难不成丘长老在研究什么新阵法?”看着月米离开的背影,阿溪心里喃喃。 阿溪岂会不知月米腰间挂着的是个宝贝,只是这全无灵根的丫头用它也只能当个普通能装、似有无底洞的布袋罢了。倒反而更显得丘岱是另有图谋,并且还非月米不可。 果然有古怪! - 神农谷放出的消息隔日就传到娲皇宫,宫主妘延听了怒睁竖瞳,身上的鲜红长裙上附着的暗线蛇纹感应到主人的情绪,也开始顺着衣裙纹理蜿蜒爬绕。 “宫主,神农谷欺人太甚,竟然敢如此公然污蔑我娲皇宫!羽星愿意出战,一定狠狠挫一挫他们的威风!”妘羽星跪地请战,满眼愤愤不平。恨不能喷出吃人的火焰。 “谷主,想来此事定有蹊跷。”座下三人中最是妖媚,一身青绿又如出水芙蓉的妘灵,她白了眼身旁直脑性憨长相普通、一身甲衣常年不离身的妘羽星,朝座上的妘延袅袅微拂了下身,继续说道: “这位新谷主灵儿也是听说过的,虽年轻,但医毒双术举世无双,连我娲皇宫的毒她也是解得,想必也并非泛泛之辈。此次她却故意不事先问过我们就大肆宣扬此事是我们所为,怕是她的意图并非在我们,而是另有他谋……” “哦?”妘延微眯双眼,随即凛目瞟向一旁始终冷眼旁观、身着一袭冷白挽着赤血红绫,轻纱遮着半张脸的妘戈,“戈儿,你来说说?” 妘灵登时狠瞪向妘戈,奈何妘戈根本不理睬她,只轻飘飘抬眼望向座上的妘延,道:“宫主既然已有主意,又何必问我,只管吩咐便是。” 妘延气不打一处来,咬了咬后牙,“好!那你就去神农谷给我查个清楚!三日内查不明白,我惟你是问!” 纵有瞬移术,往神农谷一个来回也得一天时间——还不算要突破神农结界需要耗费的功夫和要冒的风险。然…… “诺。属下领命。”话毕,妘戈只微颔首,旋即转身离开,不再多瞧在场任何人一眼。 妘延咬牙,妘灵紧捏拳头掩于衣袖内,只妘羽星大大咧咧地起身开骂道:“什么东西!不就仗着是宫主的亲生女儿就这般放肆。下任宫主还指不定是谁呢!都是女娲神谕亲选的,她还以为必定是她了不成?” 妘延虽不喜妘戈,但也听不得旁人如此诽议她,况且论实力,妘戈甚至已经与她这个已经活了九世、经历过八次蜕皮的宫主不相上下。若是机缘选她继位,妘戈也是当得的。 “好啦——羽星,本座要你去我娲皇毗邻归墟一带边界处察看,把近日从幽冥司叛逃的判官抓来。” “啊?”妘羽星有些懵,她们啥时候也管起了幽冥司的内务来了? “既然入了我娲皇地界,自然也算得我娲皇之事,我们不妨借此卖它幽冥司一个人情。”妘延解释道。 妘羽星双眼蹭然一亮,“诺,属下定不辱命!” 随后重重叩首一拜,再起身扛着她那柄有她等身高的巨斧匆匆出了宫。 “这憨子……”妘灵很是嫌弃地蹙了蹙峨眉,随后瞟眼瞧向妘延。见妘延再无吩咐,也不敢多言,只抿着两片鲜红薄唇,愤愤不甘地搅揉手中的绢帕。怎么只她一人闲着? - 消息传开第二日,夜葳便亲自登门,报上名号:“本座乃天工阁主,冒昧打扰,烦请神农谷主一见!” 阿溪听讯,嘴角微扬,等的就是你!果然是你! 她起身来,命人将他带到只有长老级别才可踏入的议事阁。 丘岱和平半书两位常驻谷中的长老已经各在左右落座。阿溪见状,只朝二位用眼神示意问好,微微颔首,便径自走去中央正座那儿坐下,三人一齐等候夜葳到来。 夜葳被引进厅后,见到好整以暇的三人,扫看一眼,便上前两步,朝坐于正中貌似才刚及笄的小姑娘拱手微行一礼,“天工阁第九代阁主夜葳,见过神农谷主。” 阿溪颔首,上下扫看夜葳。此人灵力不低,但非自体修炼,而是靠着体内灵石之气。浑身上下,除了脑袋和心脏以及全身血脉经络依旧保留原身组织外,其余都换成了青铜器械替代。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工偃术之极致——自做傀身。 “听闻天工阁有一秘术,能让人将身体改造成满布机关的不朽傀身,只需源源不断的灵石供力,便能永生不死。既如此,阁主何须这般大费周章来探我实力?我实在看不出阁主身上有何疑难杂症需要我神农谷相助的?那些——不该是□□之身才会有的烦恼吗?” 阿溪不掩揶揄之意。 夜葳早有准备,并不否认泛疫之事是他所为,“既然谷主知道本座来意,那本座也不兜圈子了。” 话落,他当众解开衣衫,当着众人面打开自己青铜胸甲,露出里面的机枢齿轮。粗略看去,有三层,层层紧密齿轮相互咬合,靠着灵石供应的灵力维持那血淋淋的心脏持续跳动,而那心脏上方还浮现一排似咒文的数字:999。 “这是?”眼前三人不约而同,皆凝目盯视那数字。 “此乃我天工阁自初代起便有的弑师天咒,如今只剩999天。期限一到,无论如何本座都会亲手杀了所有传授我天工术法之人。”夜葳解释道。 “哦——原来‘弑师诅咒’竟是真的……”接着,阿溪又不免嘲讽道:“可是阁主未免太看得起我神农谷了。你这可是天咒呀,我等又不是‘天道’,如何能帮你解了这天咒呢?” 第2章 02. 机缘 寝殿内,妘延独自一人对着面前的全身镜,拔下头上的蛇形镜簪。那是她第一世趁着鸿蒙镜被封、镜片碎裂之时带走的其中一块碎片,将它炼制成簪。有了它,她便可预见万千未来,所有人的结局都展现在她眼前。 此刻,她屏息静气,用酒红色长甲轻轻划破手指,滴落一滴娲皇纯阴鲜血,蛇镜随即投影向那面全身镜上,展现所有妘延想知还尚未发生之事。 “给我看神农谷主阿溪的未来。” 镜面应声展现,瞬息变化着因着所有因缘际会而导致的各种可能结局。 只是,阿溪的万千结局,竟然无一例外的都是被她那独一无二的黑藤反噬,吸干自己的血液,最后血尽而亡。 “竟然无一例外?” 比起意外发现阿溪的伴生藤竟然异化、会吸食人血,妘延更在意眼前蛇镜预展的未来怎会如此“惟一”? 第一次,她对蛇镜起了一丝怀疑。 愣是如她这般恨不能将一切变数皆掌控在手的人,也不能否认了万千世界从不存在“绝对”。所谓“预见”,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提早预防不利于自己的变数发生。即便最坏的可能发生,她也能及时保有应对之策。 然而,这次竟然映见如此绝对一致且惟一的结局? 何止是罕见,简直就是蹊跷! “莫非,是幽冥司人搞的鬼?”妘延直觉着可能真有幽冥司人干预其中。 四道之中也惟有掌控三千世界命数记录的幽冥司,才有此等能耐——挥笔改命。 可若真是如此,反而更叫人警惕三分——区区一个神农谷主,竟然值得幽冥司人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改了她的命格? “到底是幽冥司有古怪,还是这个阿溪有什么问题,还严重到不能任其留存于世?”妘延眯了眯眼,想到妘戈此时应该已经入了神农谷,那便再等等看吧。 - 神农谷中。 正和两位长老面见夜葳的阿溪,忽然感应到一股很强的血脉共振之力,且对方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猛地站起身来。 “怎么?”因着他当初刻意插在阿溪发间的雷木簪,丘岱同有感应,却故意状似不知地抬头询问她。 阿溪感觉到刚才有一瞬,她头上的那根从来没什么用处的雷木簪竟然第一次发挥了作用:压下了她体内的血液沸腾之势。 阿溪赫然,甚是震惊又疑窦万分地盯看向丘岱: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非要我戴着这簪,就是为了克制我的血脉之力! 猛然间阿溪了悟:这些年她要查却屡屡受阻的身世之谜,其实在丘岱这儿一直就有答案!——可是他决不可能告诉她。——“得另想对策。” 阿溪忽而灵光闪过:或许这个闯入者,能帮到我…… “二位长老,天工阁主只身前来多有劳累,先招待他去客院休息。有什么你们能解决的问题先自己解决了,实在解决不了或者谈不拢的,再来寻我。我这儿突然有件急事必须去处理,先走一步!” 简单敷衍了事,阿溪即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去。 夜葳扭头看向那一阵如闪电般瞬移而过的灵术——娲皇血! 他不会感应错。 阿溪虽然用的是神农谷功法,但灵术的基底却是娲皇神力在支持,除非是娲皇纯阴之血,否则不可能获得此等至阴至纯之神力。——“我果然没猜错!” 鸦睫垂下,掩去心中晦暗,转回脸,夜葳一脸全不知情地朝二位长老抱拳,道:“那就劳烦二位长老了。” 被架在那儿,客人不说自己要走,他们也只好照着谷主的吩咐办事。 “你去办吧,我跟去看看。”丘岱感觉不妙,雷木簪传来的情绪波动太过异常,他必须去监看一二。 平半书也感觉自己手腕上的五色绳忽的有些灼热,担心或许是神农鼎封印出了什么事情,便点头应下,而后朝夜葳展臂示意,“阁主,请。” - 弱水边。 乌荧沿着归墟弱水支流线漫步闲走,边走边翻阅手中命簿。忽的,见命簿上又多了个汤圆状涂鸦,脸色一凛,愤愤阖上簿子别于腰间。 才刚涉入弱水,打算进入归墟内查看,脑袋才将将没入弱水,头顶上方骤间传来“划拉——”一声,随后就有一柄巨斧朝他脑壳猛力劈来。 嘭—— 沉闷的撞击声。 周身弱水被斧力劈成两道水墙,分隔而开。而乌荧则因这道斧力“扑通”摔坐在地上(应该是水底),而那斧头,已经沿着他脑壳的线条变了形。 “嘶——”乌荧这才觉着头皮有点儿麻疼麻疼,不觉摸了摸。一下就把本已稀松散乱的发髻带得更加歪斜,那根书写命簿的涂鸦笔就那么颤颤巍巍要掉不掉地斜插在那儿,勉强固定着摇摇欲坠的发髻。 “嗯?怎么还有个小童?”妘羽星瞪眼一瞧,还真是个小孩童呐! “小童,你——莫不是这弱水支流里的小妖?”妘羽星收回大斧,瞧了瞧那变形到已经不能再用的斧峰,抿了抿嘴,“抱歉啊,没想到会这么巧劈到你。哝,给你,这是糖葫芦,可好吃了。算作给你的赔礼。再说了,你也把我的斧头劈坏了,那咱俩就算扯平了吧。” 说着,也不管乌荧什么意思,妘羽星已经一把将他拽起,拉上岸,将挂在护心镜旁的两串没来得及吃的糖葫芦递给他一串。 身后的弱水复又融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幽静□□,不见底。 “嗯——”妘羽星大口咬下一颗,没嚼两下即酸得眉眼挤到了一块,让本就普通的五官更加丑皱,可又莫名的让人看了想笑。 乌荧不觉唇角翘起。 “下次别买这么酸的。或者改买别的吃吧。这两串不好吃。”乌荧嘴里也嚼着一颗,煞有介事道。但其实他根本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你是谁?为何来此?为何要劈开这弱水?难道你在找什么吗?”乌荧边吃边问道。 瞧着乌荧竟然能忍着那酸劲一口接一口地嚎下整串糖葫芦,妘羽星哪能认输,狠下心也一边大口嚼,一边挤眼皱眉地回答他: “小妖,我乃娲皇宫大将军妘羽星,奉命来此协助幽冥司捉拿出逃判官的。想着幽冥司人本就身具摆渡之责,定是不惧弱水沉魂,便寻思干脆劈开整片弱水,好方便我瞧瞧那个叛徒是不是潜藏在弱水底下呢?” 乌荧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再多话。 妘羽星以为他是太弱,担心碰着了幽冥司的判官会小命不保,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别怕,姐姐会护着你的。这几日你就跟着姐姐。待姐姐抓到那叛徒,你再回去。” 乌荧再次点了点头,看向妘羽星的目光多了些闪亮,也多了些难得的兴趣。 - 带着乌荧回到营地,妘羽星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手下即刻给她安排上早就备好的九菜一汤。 “怎么样,跟着姐姐,多的是好吃的。之前那两串糖葫芦只是一时失了水准没挑好,下次一定不会了!眼前这些,才是姐姐的正常水平。快,快尝尝,保管你吃了永生难忘,以后赶你走你都不想走,非要赖着我跟我吃好喝好一辈子!哈哈哈哈哈……” 乌荧目光璀璨地锁视妘羽星,只是抿嘴笑着,配合着连连点头。 而后,便专注观察着不再理会他早已全情投入享用美食的妘羽星的模样:一口接一口,一筷接一筷,这夹夹那夹夹的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但始终闭着嘴唇咀嚼,没有发出半点粗鲁的嚼物声,却又看着很满足、很享受,还有点儿可爱。腮帮子鼓鼓的。 这吃相,看过不少凡尘烟火的乌荧,只觉着有趣。便也学着妘羽星的吃法往嘴里一通猛塞,然后闭着唇忙着咀嚼。 仅管口中无味,但心中莫名的生起一丝暖意。好喜欢这种感觉。好好玩。 - 入夜,乌荧在帐内忙着画他的命簿:蒜泥白肉,凉拌木耳腐竹,清蒸鲈鱼,红烧排骨,西芹百合炒虾仁,干锅花菜,地三鲜,麻婆豆腐,鱼香肉丝,玉米排骨汤。 “这哪儿是吃,分明就是生活。”乌荧不觉咧嘴轻笑。还是头一回觉着有人能让他在黑白灰以外看见别种颜色。 悄然间,乌荧不知动了哪根神经,鬼使神差地翻找起妘羽星的命数来。 “不好!”——命数显示,妘羽星将在一个时辰后葬身弱水,化作一缕幽魂永沉水底。 乌荧想也没想,紧忙修改命数:妘羽星因突然腹泻不止,错过弱水涨潮,免于被卷入弱水深处。 而后,手骨一痛。一条自腕间沿着他的主动脉延伸至无名指的银纹若隐若现于皮肤纹理间。 他知道,他做了什么,也知道这是什么。 “呵,我之前还厌恶归离篡改众生记忆,不满她以此等自欺手段来维持虚假的天道秩序;而今,我亦是如此。仅仅只是一时不舍,不忍,便轻易改了一人的命数,为她背负噬心天咒……” 乌荧惭愧地低下头,此时此刻的他又有何面目再去面对曾经的自己。他与归离又有何不同? “不知归离的惊蛰铃找到了没有?”——外界不知,但幽冥司人早已无人不晓:惊蛰铃无故丢失,至今未能寻回。若非归离频频改忆,这看似平稳的三千世界秩序早已不复存在。 之前乌荧只是气不过归离宁背负天咒噬心之痛也要频频篡改、随意干预世事变化,分明是对“秩序井然”的执念所致,不配做主幽冥司,故而愤然出走。自然,也是想出来看看能否寻着什么机缘解决了这一困境? 没想,还没走远,才刚出了幽冥司界没多久,就自己先破了戒…… 如今,他哪儿还有脸指责归离。只能想着赶紧找到机缘解决了幽冥司的困境,才好有脸回去,将功抵过了。 做了决断,乌荧捂着好似有万蚁啃心之痛的心口,白袖捂口,忍不住吐出一口银白色灵液,瞬间又冻结成薄霜。他虚弱地扛过噬心咒第一波发作之后,才颤颤巍巍地起身离开。 不告而别。顺便,动笔擦去了今日所遇之人(尤其妘羽星)有关乌荧的所有记忆。 既然都做了,那做一件也是痛,做两件也是痛,有何区别? 乌荧自嘲一笑。还真是没有分别——他和归离,没有不同。 只是他没注意,留下了一排结着霜花的赤脚印。 第3章 03. 再见不识 “归渊,我命你速去将乌荧给我带回来!”归离戾喝道。仅管声音软软糯糯,却让人后背不由一阵冷颤。 看见命簿上竟然出现非她所为的篡改迹象,整个幽冥司除她,便只有自归墟时间夹隙而来的冰霜所化的乌荧有此等神格,身带命簿,被鸿蒙之力赋予了可以掌控命簿的神力,但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代价。 明眼人都看得出,即便归渊才是归离的孪生弟弟,但下任幽冥司主,只可能是乌荧。 啧! 归渊满不情愿地起身来,抖了抖并无褶皱的黑丝长袍,衣上的血色梅花暗纹若隐若现,透着一股鬼魅之气,称得这位幽冥第一美更加的摄人心魄。 “阿姐,不过是个任性小童,一时气不过离家出走几日,至于这么紧张着要我亲自去抓回来么?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弟弟我。这几日亡魂多,光是摆渡它们过那弱水,弟弟我已经不眠不休了好几日了,你也不让我休息休息……” 话虽这么说,归渊的面色虽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却半点不显疲态,只一派慵懒地向归离撒着娇。 只是……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微妙:一个身高8尺的邪魅美男娇气地朝着眼前端着一脸幼态萌糯看似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撒娇耍赖,意图躲懒的…… 可偏偏幽冥司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不仅如此,那“萌娃”越是娇糯巧笑,底下人就越是心惊胆颤:那可是有着上古神力、而今世间仅存的唯一一位能随时超脱于三千世界之外、随意穿梭任意时空的幽冥上神。 唯独眼前这位归离的双生弟弟归渊是个例外。明明实力平平无奇,却最是大胆……甚至让旁人觉着他有些缺根筋。 “呵呵,”归离大大的猫眼微微弯起,白皙软嫩的手指朝上一勾,归渊的心脉立即朝外拉起,仿佛要从胸腔内破皮而出。 归渊疼得即刻倒地不起,身体不受控地蜷缩颤抖,冷汗涔涔,却硬是咬紧双唇,不发一声。 “两日,两日后必须把乌荧带回!否则你也不必回了!” 所谓“流浪摆渡人”是不存在的,失了幽冥司的星魂之气滋养,脱离幽冥司界太久的都会气尽消散,重归天地,连一丝魂魄都留不下。 “再忍忍,很快,很快就能铲除阿姐了!很快,我就是幽冥司惟一的主人了!” 忍下屈辱,归渊在再次醒来后,即刻动身,顺着手中用鸿蒙碎镜炼制的锈边妆镜的路线指引,先一步到达了乌荧今日必会前去的目的地——神农谷。 才刚踏入谷内,大方闪现于人前。巧的是,即撞见了两位旧识。然而,他俩眼下似乎正在吵架…… “你天工阁的麻烦与我神农谷何干?若你不能给我满意的交换,你想要的净化协助,我亦爱莫能助。”阿溪毫无愧疚感地白了夜葳一眼。 出来找了一圈只是感应得到血脉共振,却愣是找不见人? 阿溪郁闷得很,偏这个不请自来的雕塑脸(轮廓立体但几乎没有表情变化)还非往她面前凑,要她帮他净化体内戾气,协助压制天咒,暂缓倒计时,以争取更多时间寻找破解之法。 且不说如果单纯净化就有用的话,他天工阁如何逃不过前八代阁主的殒灭?而这第九代又为何扛到现在才找上门来求助? 傻子都能想到没这么简单,夜葳此番来找,如果不是想试探什么,就是想将她或连带整个神农谷一起拖进某个她不知的局中,想要算计她什么。 她才没那么蠢呢!更没理由给个初次见面的人提供免费的帮助,还保不齐置自己于险境! “嘿,有趣!这两人不是生死之交么?怎么这会儿竟然为了点小利斤斤计较起来?” 归渊凑上前去,故意大声干咳两声,打断二人的互峙。 二人齐齐扭头看来。 “你是谁?” “你是何人?” 二人齐声问道。 “呵,还是一如既往的默契啊。”而后,归渊不禁蹙眉,“不对啊,你俩……不认识我啦?” 阿溪上下扫看他一眼,“幽冥司摆渡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我神农谷主岂会个个都识得?倒不如说,除了听说过你们幽冥司主归离的大名,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如何会知晓你是谁?” 阿溪眼里只有莫名奇妙,并无什么尊卑歧视,她是真的不记得他,只当他是个陌生人,然后对他这个突然造访并贸然上前打扰的陌生人给了她最直接的满头问号的反应。 她对面距离不过两大步远的夜葳也不无认同地点头,表示同样对他全无印象,但到底是比阿溪客气许多,“幽冥司来客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事到如今,他俩对彼此的生分和那股铢锱必较的劲儿,还有刚才见他来到的反应,归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骤然冷下脸来,但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干脆配合扮演起此时此刻他在他们眼中该是的“角色”: “我乃幽冥司摆渡人归渊,此次前来是借贵地暂歇一会儿,等待我的同伴到来。待他来了,我们便会离开。你们放心,不是幽冥司的事务,我等必不会过问。” 阿溪听了,讽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鸿蒙之力给了你们可以自由穿梭任意地界而不受结界阻隔的神力,自然也给了你们相应的天道束缚。你们若是胆敢触犯‘不可为’的边界,自然会有天谴降治。还轮不到我等来操那份闲心。” 夜葳则不苟言笑地微蹙眉头。 自己想要借独属阿溪的优昙花净力同时镇压下他体内的弑师天咒和娲皇嗜命血咒双重诅咒一事,他们还没谈拢呢,就又来了个不好驱赶的……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无关者,他的冒然加入,可能会卷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 他得想办法赶紧解决了眼下问题。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在神农谷耽搁太久。 “既然来客需要借地一用,那请自便吧。我与天工阁主还有事情商量,便不多陪了。” 说着,阿溪用眼色示意,让夜葳跟上。 “诶——这么好玩的事干嘛撇下我呀。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带我一个。”并无询问之意。反正天下没有幽冥司不知道的事,他俩也瞒不了什么。 二人对视交换了眼色,夜葳便点头答应了。 三人一同边走边“聊”起来…… “你天工阁之前紧急送来的那些治疫物资,本就是你天工阁欠我神农谷的。这场疫患本就是你天工阁所为,我不与你撕破脸就不错了,你竟然还敢拿此事来做交易条件?我告诉你,不能够!而且,你得至少三倍赔偿我神农谷的损失。否则岂不便宜了你天工阁,以为经后想要设计我神农谷几乎没有代价?” 阿溪眼里满满不做掩饰的毒狠,如果夜葳的回答不能够让她满意,她必定会伺机以牙还牙,也给他天工阁全域来一场群体灾难! 夜葳并不意外,本来他也只是想试探这位看不出真实年纪的新谷主是何种秉性,才好对症下药。而今心里也有了几分把握,没想竟是个通心亮的性子。敢这么做还不惧被设计,只能说——她有着碾压性实力,不怕你报复设计,就怕你吃不消她的反报复。 而且这种人,往往才是最记仇的。但好在通常只玩阳谋,且即便是报复也乐意让你看得明白却无力反抗。这种报复也的确屈辱性最强,但并非来自她做了什么,而是被她碾压性实力强迫着你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弱小。才最是残忍。 “谷主说得是,为表诚意,我阁定会在今日补齐三倍物资以作补偿,还望谷主不再计较此事。”夜葳很坦然地答应道。 阿溪挑眉,“倒是上道。一点就通。我就喜欢跟明白人讲话。说吧,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此次前来究竟看重了我神农谷什么是你阁所不能的还非我谷不可的?你又打算拿什么来做交换?” 既然谈判态度已经达成共识,那便可以进入正题了。 两人的全情忘我,一如当初。归渊在一旁却觉得恍如隔世。——谁让只有他还记得他俩的“当初”呢。只可惜,那些已成了真正的过去…… 思及此,归渊的眼底浮上一抹阴霾,推动归离的死劫必须加快了,玩游戏也得把节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不然他就只是个跳梁小丑,哪里是玩游戏,分明是被人玩!叫他如何能忍! “谷主似乎已经知道我知晓了你身上的秘密,”夜葳答非所问地反问道,“不如谷主先说明你的目的如何?想必即便今日我不来,你也迟早会找上天工阁要求见我。” 不知不觉,两人早已你我相称,阿溪不以为然,而夜葳只是不觉间被阿溪带了称呼。 不知为何,初见她竟然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而且是那种好似左手跟右手的默契感?夜葳并不讨厌,反而觉着很舒服,很轻松。确实很久没有如此松畅过——竟然只是因为与她待在一块儿,即使不说话也可以。 “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迟早会盯上我身上的娲皇血。没错,我的确有娲皇宫才有的至阴至纯的娲皇血,而并非是如你这般不知从何而来的混杂血——想必你身上的娲皇血咒便是这么来的吧:非娲皇宫人却种下娲皇血,必遭天道反噬,受娲皇血咒折磨生生世世,九世之内必彻底灭尽盗血者所有血脉。 但即便如此,也比不得你天工阁已经承继九世的弑师天咒。 你们到底用了何种不为天道所容的禁术,才惹得天道非要除尽了你天工阁所有的术法才能罢休?” 阿溪的一番话只承认了夜葳已然知晓的她的秘密之一,却故意道出天工阁最大的两大软肋,任何一个都能大大挫败甚至毁灭如今看似强大但根基已然岌岌可危的天工阁。 “哼,谷主果然是个不肯吃半点亏的人。”夜葳无奈摇头,“也罢,毕竟现在是我先没了耐心,貌似也的确是我更加需要你的帮忙。那便由我先开口吧。” 阿溪微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她身旁的归渊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夜葳,听他说下去。 阿溪是好奇,但归渊只是想继续跟他们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