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书店没有陌生人》 第1章 01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我回到了青屿镇。 陈颂一拖着行李箱走下大巴时,海风迎面扑来,带着熟悉的咸湿气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三年来在县城高中积攒的浊气全部置换出去。行李箱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咔哒作响,这声音比县城里汽车喇叭的喧嚣悦耳多了。 “回来了?”街角杂货铺的王婶抬头看了一眼,“考得咋样?” “还行。”陈颂一微笑着点头,这是她一路上回答的第五遍。小镇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关心着你,连你小学三年级数学考了多少分都记得清清楚楚。 转过两条街,家的气息越来越近。父母经营的“颂一食坊”就在前面拐角处,这时候应该正是准备晚餐的忙碌时刻。但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另一条路。行李箱暂时寄放在邮局,她需要先去一个地方。 听潮书店的木质招牌在海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这是青屿镇唯一一家书店,也是陈颂一从小到大的避风港。推开那扇漆成深蓝色的木门,风铃清脆作响,混合着纸张和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哟,颂一回来啦!”林伯从书架后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高考结束了?” “嗯,昨天刚结束。”陈颂一熟门熟路地走到文学区,手指轻轻抚过书脊。三年高中生活让她几乎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看一本与考试无关的书,现在她终于可以尽情阅读了。 角落里有一个新设的诗歌专架,她蹲下身,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忽然,一本蓝色封面的薄册子吸引了她的注意——《潮汐的私语》,作者是她喜欢的诗人。她伸手去拿,同时看到另一只修长的手也伸向了同一本书。 指尖几乎相碰,陈颂一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抬头对上一双带着歉意的眼睛。那是个清瘦的男孩,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浅灰色短裤,头发有些自然卷,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中泛着淡淡的棕色。 “抱歉,你先拿到的。”男孩轻声说,声音像夏日的海风一样温和。 陈颂一摇摇头:“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看。”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有些惊讶。若是往常,她一定会礼貌地让给对方然后走开。但也许是高考结束后的放松感,也许是那本书的诱惑太大,她做出了平时不会做的提议。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好啊。” 他的笑容很干净,眼角微微下垂,给人一种温和无害的感觉。他们拿着书走到书店角落的阅读区,那里有两把老式藤椅和一张小圆桌。林伯适时地送来两杯花草茶,眯着眼睛打量两人。 “你们俩是不是都刚高考完?我记得你,”他指着男孩,“温师傅家的小子,之礼对吧?去年还来帮我修过书架。” 温之礼点点头:“林伯记性真好。” “那你呢,颂一,认识吗?”林伯转向陈颂一,“都是同一届的。” 陈颂一摇摇头,她高中在县城住校,除了寒暑假很少回镇上,对同龄人并不熟悉。 “那正好认识认识。”林伯笑眯眯地放下茶,“年轻人多交流,这书你们慢慢看,不急。” 林伯走开后,气氛一时有些安静。温之礼翻开诗集,小心地推到两人中间。陈颂一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节处有些颜料残留的痕迹。 “你喜欢诗?”温之礼问。 “嗯,尤其是这种描写自然的。”陈颂一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句——‘海浪在礁石上写下无人能解的文字,又在夕阳中悄悄擦去’,多美啊。” 温之礼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也最喜欢这首。其实我更喜欢画画,这种意象特别适合用水彩表现。”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一人读一首的分享。有时候会停下来讨论某个意象,有时候只是安静地各自沉浸在文字中。阳光慢慢西斜,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陈颂一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放松,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 当读到一半时,温之礼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陈颂一问。 他指着其中一页:“这首诗说‘我们的相遇像两片漂流的海藻,在某个海湾被同一道潮水推到一起’,是不是很像现在的我们?” 陈颂一看着他的侧脸,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确实很像。”她微笑着说,然后继续低头读诗,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在文字上了。 一天的美好时间也会转瞬即逝,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消失了。 转天的清晨五点半,陈颂一已经换好运动服,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青屿镇的夏天,只有这个时刻才带着几分凉意。 她沿着熟悉的小路慢跑,呼吸着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这条路她跑了六年,从初一到现在,每一个寒暑假的清晨都不曾间断。石板路渐渐变成木质栈道,海浪声越来越清晰。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几颗倔强的星星还挂在天幕上。 转过最后一个弯,栈道尽头出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温之礼背对着她坐在栈道尽头的长椅上,面前支着画板,右手不停地挥动着。陈颂一放慢脚步,犹豫着是否应该打招呼。就在这时,温之礼突然转过头,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存在。 “早。”他微笑着,眼角还带着晨起的惺忪。 “早。”陈颂一停下脚步,好奇地瞥向他的画板,“你在画什么?” 温之礼侧身让出视野:“海浪。” 画纸上是一片正在破碎的浪花,铅笔勾勒出飞溅的水珠,淡蓝色的水彩晕染出透明的质感。陈颂一惊讶地发现,他画的不是广阔的海景,而仅仅是一瞬间的海浪形态。 “你每天都来画海浪?”她忍不住问。 “嗯,这是第七天。”温之礼合上素描本,露出封面上用铅笔写的日期,“每天这个时候的海浪都有微妙的不同,取决于风向和潮汐。” 陈颂一在他身边坐下,望着眼前的海。她从未注意过这些细节,尽管她自认为很了解这片海。 “我更喜欢用文字记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比如昨天我写道:‘清晨的海像一只没睡醒的猫,慵懒地伸展着身体,偶尔不耐烦地拍打岸边的礁石。’” 温之礼接过笔记本,认真地读着,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比喻很妙。你一直都写这种东西吗?” “算是吧,从小学开始。”陈颂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观察。” “不,这很好。”温之礼真诚地说,“文字和绘画只是不同的表达方式,本质上都是在记录我们所看到的世界。” 海风拂过两人的发梢,带着咸湿的凉意。陈颂一发现温之礼的睫毛在晨光中几乎是透明的,像蜻蜓翅膀一样脆弱而美丽。 “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吗?”温之礼突然问道。 “啊?”陈颂一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想画你的状态。”温之礼解释道,“不是现在,是下次。你跑步的样子很有生命力,特别是转过栈道弯角时头发飞扬的瞬间。” 陈颂一感到脸颊发热,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我不确定自己会是个好模特。” “只要做你自己就好。”温之礼的声音很轻,却莫名让人安心。 “好吧。”她听见自己说。 他们约定了第二天同一时间在这里见面。陈颂一继续她的晨跑,心跳却比平时快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加速的步伐,还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少年。 跑完步回家时,父母已经在“颂一食坊”里忙碌起来。母亲正在揉面,父亲在检查今天的食材清单。 “又去跑步了?”陈母头也不抬地问,“洗手来帮忙包包子。” 陈颂一应了一声,快速冲了个澡,换上干净T恤和短裤。当她系上围裙站在母亲身边时,母亲突然停下手中的活,仔细打量她。 “怎么了?”陈颂一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没什么。”陈母继续揉面,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是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陈颂一假装专注于手中的面团,没有回应。但她的思绪却飘回了海边,想象着温之礼是如何观察那些海浪的,又是如何观察她的。 与此同时,镇子另一头的五金店里,温之礼正在帮父亲整理新到的货品。 “今天这么早就出去了?”温父递给他一盒螺丝钉,示意他分类放好。 “嗯,去海边画画。”温之礼接过盒子,动作利落地开始分类。 温父瞥了他一眼:“遇到人了?” 温之礼的手停顿了一秒:“嗯,陈家的女儿,刚高考完回来的。” “哦,颂一啊。”温父点点头,“那孩子挺踏实的,以前常来买灯泡帮家里换。” 温之礼没有接话,但分类螺丝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父亲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什么也没说。 下午三点,陈颂一借口要去书店,溜出了食坊。夏日的午后,镇上几乎没有人走动,连狗都躲在阴凉处打盹。听潮书店的风铃响起时,她看到温之礼已经坐在昨天的位置,面前摊开着那本《潮汐的私语》。 “你来了。”他抬头微笑,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户,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陈颂一在他对面坐下:“你每天都来?” “最近是。”温之礼合上书,“家里五金店下午没什么客人,我爸让我自己安排时间。” “我家食坊正好相反,下午准备晚餐最忙。”陈颂一叹了口气,“不过我爸妈说高考完了让我多休息,赶我出来玩。” 温之礼笑了:“那我们运气不错。” 他们聊起各自的高中生活,发现虽然同在一个县城读书,但因为学校不同,生活几乎没有交集。温之礼学美术,陈颂一偏爱文学;他喜欢安静地画画,她则参加了学校的朗诵社。 “所以你会去读美术专业?”陈颂一问。 温之礼点点头:“已经收到美院的录取通知了,设计系。你呢?” “师范大学中文系。”陈颂一用手指描摹着书封上的烫金文字,“我爸妈希望我毕业后回来教书,镇上中学缺语文老师。” “你想回来吗?” 陈颂一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我喜欢青屿镇,但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抬头看向温之礼,“你呢?” “我可能会回来。”温之礼望向窗外,“小镇需要设计的东西也不少,店铺招牌、旅游手册之类的。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我舍不得这片海。” 陈颂一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他的画里只有海浪。那不是简单的风景,而是某种情感的寄托。 “明天早上别忘了。”临走时,温之礼提醒她。 “不会的。”陈颂一承诺道,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 第二天清晨,她比平时更仔细地扎好马尾辫,选了一件浅蓝色的运动上衣。当她在栈道转弯处看到等待的温之礼时,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就按你平常的速度跑。”温之礼已经支好画板,“不用在意我。” 陈颂一深吸一口气,开始像往常一样跑步。起初她感到十分别扭,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每一个动作。但渐渐地,她忘记了温之礼的存在,沉浸在海风与晨光中。 跑完三圈后,她气喘吁吁地停在温之礼身边:“怎么样?” 温之礼转过画板给她看。纸上是一个动态的身影,马尾飞扬,衣角翻飞,背景是模糊的海浪。最让她惊讶的是,画中的她散发着一种她从未在自己身上感受过的自由与活力。 “这是我吗?”她不敢相信地问。 “这是我看到的你。”温之礼轻声回答。 他们相视而笑,海鸥在头顶盘旋鸣叫,仿佛在庆祝这个美好的清晨。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形成了新的习惯:清晨在栈道见面,她跑步,他画画;然后一起去镇上的老字号早餐店吃豆浆油条;下午在书店读书,或者各自帮家里干活;傍晚如果都有空,就去海边散步。 陈颂一发现温之礼看似温和,实则非常固执。他可以连续一周画同一片海域,只为捕捉不同光线下的细微变化。而温之礼则发现陈颂一表面开朗,实则敏感细腻,会为一首诗中的某个意象感动半天,也会因为书中人物的遭遇偷偷抹眼泪。 一周后的傍晚,他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分享一副耳机听音乐。夕阳把海面染成金色,远处的渔船开始返航。 “我发现一件事。”温之礼突然说。 “什么?” “我们认识才七天,却感觉像认识很久了。” 陈颂一望着海天相接处,没有回答。但她心里知道,这正是她想说的话。 第2章 02 “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句话在陈颂一舌尖盘旋了三天,终于在周六早晨说了出来。她站在栈道尽头,看着温之礼收拾画具。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时,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什么地方?” “秘密基地。”陈颂一压低声音,仿佛周围有人偷听似的,“不过要等到下午,我爸妈午休的时候。” 温之礼嘴角微微上扬:“听起来很神秘。” “保证值得。”陈颂一信誓旦旦地说,心跳却加快了。那座灯塔是她从未与人分享的领地,连父母都不知道她常去那里。 下午两点,当“颂一食坊”的午间营业结束,父母上楼休息后,陈颂一悄悄溜出家门。温之礼已经在约定的路口等她,白色T恤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这边走。”陈颂一领着他穿过几条小巷,避开镇中心的热闹区域。路越来越窄,渐渐变成了泥土小径,两旁是半人高的野草和零星的野花。 温之礼跟在她身后,脚步声轻而稳:“你经常来这里?” “嗯,从小学开始。”陈颂一拨开挡路的树枝,“每当我需要一个人静静的时候。” 小径尽头是一座小山丘,上面矗立着一座已经废弃多年的灯塔。红白相间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铁质楼梯从外部盘旋而上,在阳光下泛着锈红色的光泽。 “哇。”温之礼仰头望着灯塔,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从不知道这里有座灯塔。” “镇上的人几乎都忘了它的存在。”陈颂一骄傲地说,仿佛这是她的私人财产,“跟我来,小心楼梯有些地方锈了。” 她率先踏上铁梯,温之礼紧随其后。海风从阶梯间的缝隙穿过,吹起陈颂一的裙摆,她不得不一手压住裙子,一手紧握栏杆。走到一半时,一块锈蚀的踏板突然松动,她脚下一滑—— “小心!”温之礼的手迅速扶住她的后腰,稳住了她摇晃的身体。 陈颂一的心脏猛地跳到了嗓子眼,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腰间那只温暖的手掌。 “谢、谢谢。”她结巴了一下,连忙继续向上爬,耳朵尖热得发烫。 灯塔顶部是一个圆形平台,四周是玻璃窗,曾经用于放置信号灯的空间现在空空如也。陈颂一熟门熟路地推开小门,阳光立刻倾泻而入,照亮了布满灰尘的室内。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她张开双臂,转了个圈。 温之礼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面上——那里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和涂鸦。他走近细看,发现是各种诗句、心情记录和日期,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六年前。 “这些都是你...?” 陈颂一点点头,突然有些害羞:“很幼稚吧?” “不,很珍贵。”温之礼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刻痕,仿佛在触摸一段段被封存的时光,“像一本立体日记。” 他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迅速勾勒了几笔,将灯塔内部的轮廓和陈颂一站在阳光中的侧影记录下来。 “这里视野很好。”陈颂一走向窗边,指向远处,“晴天时可以看到海平线,晚上则能看到整个镇子的灯光。” 温之礼站到她身边,两人的肩膀几乎相触。从这个高度俯瞰,青屿镇像一幅展开的画卷:红瓦屋顶错落有致,街道如棋盘般纵横,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几艘渔船点缀其间。 “美得像幅画。”温之礼轻声说。 “你肯定能把它画得很好看。”陈颂一靠在窗台上,感受微风拂面,“对了,你之前说收到了美院的录取通知?” “嗯,南方美术学院的设计系。”温之礼也学着她的样子靠在窗边,“九月中旬开学。你呢?” “本省的师范大学,中文系。”陈颂一掰着手指数,“比你早一周开学。我爸妈可高兴了,说毕业后回镇上教书,稳定又体面。” “你想当老师?” 陈颂一思考了一会儿:“我喜欢文学,也喜欢和人交流。但说实话,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站在讲台上,引导别人的人生。”她转头看向温之礼,“你呢?学设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温之礼的目光投向远方:“我喜欢创造美的事物,同时也希望这些美是有实用价值的。不像纯艺术那样高高在上,而是能融入日常生活。”他停顿了一下,“比如,我一直想为听潮书店设计一个新招牌,现在的太老旧了。” “林伯会高兴坏的。”陈颂一笑着说,“他那家书店能撑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他们聊着各自的大学和专业,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陈颂一惊讶地发现,在灯塔里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往常她独自来这里时,时间总是缓慢得几乎停滞。 正当她准备提议回去时,一滴冰凉的水珠突然落在她鼻尖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雨点开始敲打灯塔的玻璃窗。 “下雨了?”温之礼走到窗边,望向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啊。” 陈颂一却兴奋地跑到平台边缘:“是太阳雨!看,那边还有阳光呢!” 确实,远处的海面仍沐浴在金色阳光中,而灯塔所在的山丘却被突如其来的雨云笼罩。雨滴越来越密,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水痕。 “我们得等雨小一点再走。”温之礼担忧地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铁梯湿了会很滑。” 陈颂一却完全沉浸在太阳雨的美景中:“多神奇啊,就像天空突然决定给我们表演一场即兴秀。” 温之礼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无奈地笑了:“你总是这样吗?” “哪样?” “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大多数人遇到突如其来的雨,第一反应是抱怨。” 陈颂一歪着头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爸爸常说,‘生活就像做菜,意外加入的调料有时能创造最难忘的味道’。”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渐暗,温之礼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半了,我们得冒险下去了,不然天黑后更危险。” 陈颂一点点头,突然意识到父母可能已经在担心她了。他们小心地走下铁梯,雨水让锈蚀的金属变得异常湿滑。走到一半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陈颂一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温之礼及时抓住了她的手。 “抓紧我。”他在雨中大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当他们终于到达地面时,已经全身湿透。温之礼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套,举过头顶为两人遮挡——虽然这几乎无济于事。 “跑吧!”陈颂一大喊,两人在雨中狂奔起来。 泥泞的小径变成了滑溜溜的陷阱,陈颂一几次差点摔倒,温之礼始终紧紧抓着她的手。雨水模糊了视线,打湿了睫毛,顺着脸颊流进衣领,但他们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这太疯狂了!”陈颂一边跑边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带的路!”温之礼回应道,他的白T恤湿透后几乎透明,贴在身上。 当他们终于跑到镇口时,雨势稍微小了些。陈颂一喘着气停下脚步,突然意识到他们还牵着手。温之礼似乎也同时注意到了,但两人谁都没有松开。 “你头发上全是水。”温之礼轻声说,伸手拨开贴在她额头上的湿发。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陈颂一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雨水顺着温之礼的下巴滴落,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你也是。”她伸手抹去他脸颊上的雨水,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一股微小的电流似乎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他们相视而笑,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但谁都不在意。 “我送你回家。”温之礼说,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当陈颂一浑身湿透地出现在家门口时,陈母惊叫一声:“天啊!你去哪了?我们正要打电话报警!” “对不起,妈。”陈颂一低头认错,却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我去灯塔看风景,突然下雨了。” “灯塔?那座破旧的废弃塔?”陈父从厨房探出头,“太危险了!” “我不是一个人。”陈颂一脱口而出,“温之礼和我一起。” 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母的表情突然柔和下来:“那个五金店家的男孩?是他送你回来的?” 陈颂一点点头,水珠从发梢甩到地板上。 “至少请人家进来喝杯热茶啊。”陈母责备道,“这么大的雨。” “他说改天。”陈颂一撒了个小谎,实际上温之礼根本没提这事,“我先去洗澡了。” 上楼时,她听到父亲对母亲说:“看来我们家姑娘长大了。” 陈颂一关上浴室门,打开热水,蒸汽很快弥漫了整个空间。她站在花洒下,让温暖的水流冲刷冰冷的身体,脑海中回放着今天的一幕幕:灯塔里的谈话,突如其来的暴雨,温之礼为她挡雨的外套,还有那个在雨中几乎称不上触碰的触碰。 她伸手在雾蒙蒙的镜子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心形,然后迅速擦掉,为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好笑又甜蜜。 与此同时,温之礼也刚到家。温父看着他湿透的样子,挑了挑眉:“约会去了?” “不是约会。”温之礼急忙否认,“只是和朋友去了趟灯塔,遇到下雨。” “朋友?”温父意味深长地重复,“陈家的姑娘?” 温之礼没有回答,但发红的耳根已经出卖了他。温父笑了笑,递给他一条干毛巾:“去换衣服吧,别感冒了。明天记得去谢谢人家。” “谢她什么?” “谢她让你淋雨啊。”温父促狭地说,“年轻人就是不懂这些。” 温之礼摇摇头上了楼,但心里明白父亲是对的。他确实应该感谢陈颂一,感谢她分享的秘密基地,感谢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感谢所有让今天变得如此特别的小小意外。 躺在床上,他拿出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开始画下雨中的灯塔。画着画着,笔下不自觉地多了一个在雨中奔跑的女孩身影,长发飞扬,笑容明亮。 第3章 03 陈颂一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还是开口道:“我爸妈想请你来吃饭。” 雨过天晴的第三天早晨,她和温之礼又恢复了晨跑后一起吃早餐的惯例。老字号的豆浆店里,风扇呼呼地转着,吹不散夏日早晨的闷热。 温之礼正往豆浆里加糖,闻言勺子停在半空:“请我?” “嗯,说是感谢你那天送我回家。”陈颂一搅动着碗里的豆腐脑,不敢抬头看他,“当然,如果你不想来也没关系...” “我想去。”温之礼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什么时候?” 陈颂一抬起头,看到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真的很期待。 “今晚怎么样?”她松了口气,“六点半,正好是食坊最不忙的时候。” 温之礼点点头:“我需要带什么吗?” “不用,人来就行。”陈颂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我不吃辣。”温之礼有些不好意思,“一点点可以,多了受不了。” 陈颂一笑了:“放心,我妈做菜最会照顾人口味了。” 下午五点,陈颂一帮着父母准备晚餐。母亲特意提早炖上了红烧肉,香气弥漫整个厨房。 “那孩子喜欢吃什么?”陈母一边切菜一边问。 “他说不太能吃辣。”陈颂一正在摆碗筷,“其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陈父从冰柜里拿出一条鱼:“再加个清蒸鱼吧,年轻人长身体需要蛋白质。” 陈颂一偷偷笑了。父亲总是这样,嘴上不说,行动上却体贴入微。她想起温之礼提起过父亲也是这种性格,看来两人在这方面还挺像。 六点二十五分,门铃准时响起。陈颂一跑去开门,看到温之礼站在门口,手里竟然拿着一束野花和一瓶自家酿的梅子酒。他换了件浅蓝色衬衫,头发似乎也精心梳理过,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精神。 “我说了不用带东西的。”陈颂一小声说,却忍不住嘴角上扬。 “空手上门不太礼貌。”温之礼轻声回答,耳尖微微发红。 陈父陈母闻声迎出来,热情地把温之礼引进屋内。“颂一食坊”一楼是餐厅,二楼是住家。虽然已经过了最忙的饭点,但仍有几桌客人在用餐,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热闹的谈笑声。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陈母接过花和酒,眼睛笑成了月牙,“老陈,看看人家孩子多懂事。” 陈父上下打量了温之礼一番,点点头:“坐吧,饭菜马上好。” 温之礼礼貌地问了好,跟着陈颂一来到靠窗的一张方桌前。这个位置相对安静,能看到后院里母亲种的小菜园。 “你家餐厅真热闹。”温之礼低声说,“比我家五金店有人气多了。” 陈颂一给他倒了杯大麦茶:“习惯吗?嫌吵的话我们可以上楼吃。” “不,很好。”温之礼摇摇头,目光扫过周围的食客,“有种...家的感觉。” 陈颂一突然想起温之礼母亲早逝,家里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五金店那种安静的氛围与这里形成鲜明对比。她正想说些什么,母亲已经端着第一道菜过来了。 “尝尝阿姨的红烧肉,”陈母热情地放下一盘色泽红亮的肉块,“炖了三个小时呢。” 接下来是清蒸鱼、蒜蓉空心菜、凉拌黄瓜和一碗紫菜蛋花汤。简单的家常菜,却样样色香味俱全。温之礼每样都尝了,眼睛越来越亮。 “太好吃了。”他由衷地赞叹,“比学校食堂强一百倍。” 陈父闻言露出满意的笑容,又给他夹了一块鱼腹肉:“多吃点,男孩子太瘦了。” 陈母则开始询问温之礼的家庭情况、大学专业和未来打算。温之礼一一作答,态度恭敬而不失真诚。当提到母亲因病去世时,陈母的眼神明显柔软下来。 “可怜的孩子。”她给温之礼又盛了碗饭,“以后常来吃饭,阿姨给你补补。” 陈颂一在一旁安静地扒饭,偷偷观察温之礼与父母的互动。他在长辈面前表现得体、言辞得当,完全没有同龄男生的浮躁。当父亲谈起镇上中学缺乏美术老师时,温之礼认真地提出可以假期回来办免费绘画班的想法,让陈父连连点头。 饭后,陈父突然问:“之礼啊,你爸吃饭了没?” 温之礼愣了一下:“应该还没,这个点五金店还开着。” “老陈,装几个菜我送过去。”陈母立刻会意,起身去厨房拿餐盒,“人家儿子在我们这儿吃饭,总不能让他爹饿着。” 温之礼连忙站起来:“不用麻烦,我回去时——” “不麻烦不麻烦。”陈母已经麻利地装好了两荤两素,“颂一,你陪之礼送过去,顺便问问温叔叔合不合口味。” 就这样,二十分钟后,陈颂一提着食盒和温之礼一起站在了五金店门口。温父正在整理货架,看到两人一起出现,惊讶地挑了挑眉。 “爸,陈叔叔家做了饭菜给你。”温之礼接过食盒递过去,"说...说感谢我那天送颂一回家。" 温父打开食盒,香气立刻飘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明显亮了起来:“替我谢谢陈师傅。多少钱?” “不要钱。”陈颂一连忙摆手,“我妈说邻里之间不用客气。” 温父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陈颂一,突然笑了:“那改天我送些工具过去,你爸上次说厨房的排风扇不太好用。” 回程路上,温之礼异常安静。直到快到家门口,他才突然开口:“谢谢你。” “谢什么?一顿饭而已。”陈颂一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不只是饭。”温之礼停下脚步,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是...那种氛围。我很久没体验过这么热闹的家庭晚餐了。” 陈颂一心头一软:“那以后常来啊,我妈巴不得多个人夸她厨艺呢。” 温之礼笑了,夜色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好。” 好像一切都成为了平常。偶尔温之礼会来“颂一食坊”吃饭。有时候,陈颂一也会去五金店,看温之礼帮父亲整理货物,或者画些五金工具的小素描。 在这些日常相处中,陈颂一发现了温之礼许多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他画画前总会先闭眼三秒,像是在脑中构图;他吃西瓜一定要切成小块,从不抱着半个直接用勺子挖;他对海浪有着近乎痴迷的执着,每天都要画同一片海域,记录它的变化。 而温之礼也渐渐了解到陈颂一更多真实的一面:表面开朗的她其实很敏感,会为书里一个悲伤的情节偷偷抹眼泪;她喜欢观察生活中的小细节,比如蚂蚁搬家的路线或是云朵的形状;她对父母有着深厚的感情,虽然偶尔抱怨被管得太严,但总是以家人为重。 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他们在听潮书店避暑。陈颂一正读着一本小说,突然发现温之礼在看她。 “怎么了?”她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温之礼摇摇头:“只是突然想到,你读文学系真的很合适。” “为什么这么说?” “你读书时的表情...”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很投入,像是整个人都进入了书里的世界。” 陈颂一有些不好意思:“有那么明显吗?” “嗯。”温之礼微笑着,“特别是读到感人的地方,你的眼睛会微微发亮,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而读到悲伤的部分,你会轻轻咬住下唇,眉头皱起小小的结。” 陈颂一惊呆了:“你观察得这么仔细?” “画家习惯。”温之礼低头翻书,但发红的耳根出卖了他,“观察细节是基本功。” 陈颂一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所以你画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观察的?” 温之礼没有回答,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陈颂一感到脸颊发热,连忙低头继续读书,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在文字上了。 傍晚回家时,陈母叫住她:“颂一,下周三是夏日祭,记得吧?” “啊,我都忘了!”陈颂一拍了拍额头。夏日祭是青屿镇的传统节日,每年七月最热的时候举办,有夜市、游戏和烟花大会。 “邀请之礼一起去吧。”陈母状似随意地说,手上切菜的动作却没停,“年轻人应该多参加这种活动。” 陈颂一正想反驳,陈父也插话:“是啊,那孩子来镇上这么久,可能还没体验过我们的夏日祭呢。” 她看着父母假装忙碌却竖起耳朵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好啦,我会问他的。” 上楼后,陈颂一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父母的态度太明显了,他们显然很喜欢温之礼,甚至可能在撮合他们。想到这里,她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 她翻身摸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温之礼发了条消息:「周三晚上有空吗?镇上夏日祭,想不想一起去?」 回复几乎是立刻就到了:「有空。几点?」 简短的回应,却让陈颂一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她迅速回复了时间,然后抱着手机在床上滚了一圈。这种感觉很奇妙,既期待又紧张,像是站在海边,看着一波比一波更高的浪花涌来,既想迎上去又怕被打湿。 窗外,夏夜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与她的心跳声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